《品花宝鉴》BY (清)陈森

众人道:"我们在亭子上已饮多了,可以不必酒了,倒是清淡罢。"南湘道:"我今日的酒不晓得怎样醒的?"宝珠道:"我们今日醒眼观醉。倒也有趣。"南湘道:"瑶卿,我记得你还灌我一大碗酒。"众人笑道:"这人醉糊涂了,到底饮了多少酒来?"南湘道:"今日我同高卓然、张仲雨,带了王静芳、李佩仙在酒楼上饮了一天,也不晓得有多少,他们都醉得先走了。我送静芳回去,顺路到庸庵家,问知出外逛灯,我也去逛灯。也不知赶车的什么意思,就拉我到这里,园门口的人说你们在里面赏灯,就扶了我进来。"一面说,就怀里掏出一团灯谜字条,大家看时:一个是"春风一曲费缠头",一个是"马儿快快随",都打戏名,一个是《赏秋》,一个是《赶车》。宝珠对漱芳笑道:"你的一个,我的一个,都被他猜着了。"南湘笑道:"原来是你们做的。"即对子玉道:"庾香,此二君何如?你看他们的相貌、才艺,你评评,还是我说谎的么?"又指着两边的书画道:"你再看看,这是瑶卿画的,那是香畹写的,你看外边那班假名士,能够如这班真相公吗?" 
 
 
 
子玉笑道:"小弟早巳认过,吾兄尚还刻刻在心。"南湘道:"以后你们这一班,见我们不许请安,只许称号,如违了要罚的。"宝珠道:"这倒与度香、静宜一样脾气,就是这样便了。" 
 
 
 
王恂道:"庾香,你看这瑶卿,与你去年戏园所见的怎样? 
这真伪可能相混么?"子玉笑道:"瓦砾岂可僭称珠玉?那个名字,叫他改了才好。"宝珠不解,便问王恂,王恂就将去年所见保珠,子玉听错的话说了,宝珠嫣然而笑。 
于是漱芳拉了王恂下棋,文泽观局。子玉同宝珠看那墨兰,赞不绝口;南湘、仲清、次贤同坐在醉翁床闲话。南湘道:"静宜兄,还记得'只有酒狂名下士,醉吟许上岳阳楼'嘉句否?" 
 
 
 
次贤道:"那里及得'只恨仙人丹药少,不教酒满洞庭湖'名句足传。"仲清道:"若教酒满洞庭湖,只怕史竹君早巳醉死了。静宜先生,明日可与他写个竹醉图。"次贤点头微笑。 
 
 
 
子玉乘他们说话时,悄悄的问宝珠道:"这两天可曾见你们同班的琴官?"宝珠听了,把子玉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同琴官相好么?"倒把子玉问住了,很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向未交接,不过闻名思慕。"宝珠道:"他如今不叫琴官,改名为琴言,今日可惜迟来一步,度香带他赴席去了。"子玉心里想道:"我与他直如此缘悭,要接谈的福分都没有。"一面想,怔怔的看着宝珠,宝珠也怔怔的看着子玉,四目勾留,都出了神。刘文泽一回头看见这光景,轻轻的向子玉肩上一拍道:"瑶卿好不好?"子玉当是问琴言,便道:"他的《惊梦》这一出,直是天上神仙。"宝珠(享单)然一笑。子玉回想过来,自知所问非所答,幸而话未说错,随同文泽走到南湘这边来。 
 
 
 
仲清问次贤,可有好灯谜被人打去?次贤道:"就是昨日有两封情书,被一个少年猜去,适值我有事走开,没有问得这人姓名住址。"仲清向次贤要出那两封情书底稿来,同着众人看时,一封是药名,一封是花名,只见上写着:小亿去年,细辛。金阊款聚,苏合。黄始笑指,牵牛。油壁香迎,车前。猥以量斗之才,百合。得逐薰衣之队,香附。前程万里,悔觅封侯,远志。瘦影孤栖,犹思续命,独活。问草心谁而主,王孙。怕花信之频催,防风。虽傅粉郎君,青丝未老,何首乌。而侍香小史,玉骨先寒,腐婢。惟有申礼自持,防已。残年独守,忍冬。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2:00 +0800 CST  
屈指瓜期之将及,当归。此心荼苦之全消,甘遂。书到君前,白及。即希裁答,旋覆。五月望日,半夏。玉瞻肃衽,白敛。 
子玉道:"好个春灯谜面子。"宝珠道:"我最爱傅粉郎君一联。"南湘道:"我们这里只有庾香算得傅粉郎君,你爱他么?" 
宝珠笑了一笑,子玉倒臊得脸都红了。再看那封回书是:尺嫌传馥,素馨。芳柬流丹,刺红。肠宛转以如回,百结。岁循环而既改,四季。亿前宵之欢会,夜合。帐祖道之分飞,将离。玉女投壶,微开香辅,合笑。金莲贴地,小步软尘,红踯躅。一自远索长安,空怜羞涩,米囊。迟回洛浦,乍合神光,水仙。在卿则脂胭粉奁,华容自好,扶丽。在我已雪丝霜鬃,结习都忘,老少年。过九十之春光,落英几点,百日红。祝大千之法界,并蒂三生,西番莲。计玉杓值寅卯之间,指甲。庶钿盒卜星辰之会,牵牛。裁成霜素,剪秋罗。欲发偏迟,徘徊。 
 
 
 
二月十六日,长春。寅刻名另肃,虎刺。仲清道:"这两封情书,就不是灯谜,也香艳极了。况且隐藏药名、花名,恰切不移。这猜着的人,真是个绝世聪明人了,可借不知是谁?"文泽道:"这两封书,都是静宜先生的手笔么?"次贤道:"那封原书,是度香的手笔。"说着,王恂已经下完了棋,倒输了漱芳三子。子玉因夜色已深,随同南湘等告辞;子玉并说度香来园,先为致意,改日专诚再来的话,次贤答应着,送出各人上车而散。再听下回分解。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2:00 +0800 CST  
第十回 
春梦婆娑情长情短花枝约略疑假疑真 
话说子玉等散后,徐子云才回,因夜色已深,时交于末,便一径回宅。 
琴言自去年谒见于云之后,也随着一班名花天天常到怡园,子云爱之不亚于宝珠。但琴言生性高傲,冷冷落落,不善应酬,任凭黄金满斗,也买不动他一笑。一切古玩饮食衣服,只要他心爱,徐子云无不供给,也算相待十分,琴言未尝不知感恩,却只算得半个知己。自那进京这一天路上见了子玉,便认得是梦中救他出陷坑的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又姑苏会馆唱戏那一日,见他同了一班公子,还有魏聘才、李元茂在座,问起叶茂林,始知这位公子就姓梅,已应了梅花树下之兆。从此,一缕幽情如沾泥柳絮,已被缠祝这几日晚间,梦见子玉好几次,恍恍惚惚的,不是对着同笑,就是对着同哭。 
 
 
 
又像自己远行,子玉送他,牵衣执手。又像远行了,重又回来,两人促膝谈心。模模糊糊,醒来也记不真切。虽知道是个世家公子,却不知道他的性情嗜好,与度香何如,又恐他是个青年轻薄寡情短行之人。又恐他豪贵骄奢要人趋奉的人。但细看他温存骨格,像个厚道正人,断不至此。一日又梦见宝珠变了他的模样,与自己唱了一出《惊梦》,又想不出这个理来。 
 
 
 
次日,子云到园来,次贤讲起昨诸诺人来园看灯,并子玉打着了琴言的灯谜,即将子玉的才貌痛赞了一番。子云听了,心里颇为喜欢,即道:"这个梅庾香,他虽不认得我,我去年恰见过他。我们也有世谊,他令祖相国,与先叔祖总宪公是同年至好。这梅庾香的外貌却没有说的,不知品行如何?"次贤道:"持重如金,温润如玉,绝无矜才使气的模样。虽然片时相晤,我已知其不丸。"二人谈了半天,子云没有出门。 
 
 
 
到酉刻,宝珠同了琴言到园。子云见了笑道:"玉侬此番好了,我替你觅着了配对,你却不要忘了我。"倒把琴言吓了一跳,登时发起急来,止不住眼泪直流道:"度香,我承你盛情,不把我当下流人看待,我深感你的厚恩。即使我有伺候不到处,你恼我,恨我,骂我,撵我,我也不敢怨你。只不犯着勾引入来糟蹋我。请问:什么叫配对不配对,倒要还我一个明白。"子云自知出言孟浪,觉得无趣,只得叫宝珠陪着他,用好言劝慰自去便借看画为名,到次贤房中去了。 
 
 
 
这里袁宝珠用手帕替他擦了泪痕,就将史南湘的醉态,及妆点情形,说得琴言欢喜了,便同在一张床榻上坐着道;"看昨日这几个打灯谜的人,内中一个叫梅庾香的,年j不过十七八岁,相貌生得最好。"琴言道:"这人也姓梅么?"宝珠道:"他曾问起你来。"琴言沉吟道:"姓梅的他说会过我么?" 
 
 
 
宝珠道:"便是奇怪得很,我因他就只问你一个,只道你们自然在一处饮过酒。问他可与你相好,他支吾了一句,说什么向未交接,不过闻声思慕,似乎不像见过的。又说看见你《惊梦》这出戏唱得很好。"琴言想道:"不要这姓梅的,就是那天看戏的梅公子。"因问宝珠道:"这梅公子,可是初六那天,在姑苏会馆东边楼上看戏的?"宝珠笑道:"那天我又没有唱戏,那里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问宝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们班里陆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长些,觉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觉得满面秀气,是不是呢?"宝珠道:"这么说。你们很熟的了,为什么要瞒着人呢?"琴言无言可答,想起那天的梦来,便道:"你同这姓梅的相好几年了?" 
 
 
 
宝珠道:"昨日才见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见,怎么前日晚上,倒会变了他的样儿呢?"琴言说了这句话,用袖子掩着嘴笑。倒将宝珠懵住了,道:"玉侬你说些什么鬼话?"琴言道:"不是鬼话,你变了他模样,还唱柳梦梅呢。"宝珠益发摸不着头脑道:"你到底还是装疯,还是做梦?"琴言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戏,以及梦见变了他唱戏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珠道:"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个的同你配着唱这出《惊梦》,倒是一对。就可惜我不会变。"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没有见他一面。"宝珠试出琴言属意子玉,便道:"你可晓得今日错怪了度香么?"琴言道:"怎么?"宝珠道:"他所说替你觅着的配对,你道是那个?"琴言悄悄的道:"难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宝珠道::不是他是谁?"琴言道:"我当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却不晓得他所说打灯谜的人就是他。"宝珠道:"据我看来,你同这梅公子大有缘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请他来,与你会一会面,你说好不好?"说着站起身来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宝珠衣服道:"你又胡闹了,一来我从未与梅公子会过,知道是他不是他,万一不是他,便怎样;就算是他,也不晓得他心性何如。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2:00 +0800 CST  
二来刚才我冲撞了度香几句,怎么转得过脸来?" 
 
 
 
这里说得热闹,那晓得徐子云同萧次贤,早巳转到隔壁套间内,窃听得逼真,把门一推,子云、次贤走将出来,琴言一见,羞得红了脸,就背转身坐了。子云道:"玉侬还怪我不怪我?" 
 
 
 
琴言低头不语,子云道,"就算我错了一句话,也是无心之言。 
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对不配对,难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说得次贤、宝珠都笑起来。宝珠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我们何不去请了庾香来与他见一见。"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宝珠、琴言即在怡园吃了晚饭,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话,就约定于十九日晚间一叙。出来顺道到王恂、刘文泽、史南湘等处看望,俱未晤见。回来想道:"这梅庾香果然名不虚传,玉侬又属意于他,将来见了面,不消说是他的人了。"又想这:"玉侬的脾气,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着,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决绝的。即使梅庾香是个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这样体贴。 
 
 
 
据瑶卿说来,与玉侬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见素未浃洽。 
就看过一出戏,想来也不过赏识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这个琴言,我倒要试他一试。"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侬陪酒,他初次见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难剖说,旁人也看不出来。我如今用个移花接木之计,先把玉侬藏了,另觅一个像玉侬的人,用言打动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试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贤、宝珠说知。 
 
 
 
到了十九日这一日,一切安排停当。申刻时候,梅子玉到了怡园,主人迎接,进了梅崦。这梅崦是园中名胜,且值梅花盛开,在大山之下,梅林丛中,有数十间分作五处,屋围着花,花围着屋,层层叠叠,望之林屋不分。 
 
 
 
内中陈设古玩,不能细说。只觉人在花中,不数罗浮仙境,真人间香雪海也。 
居中一所是个梅花心,以五间并作一间,复间作五处,上悬一块匾额,就是"梅崦"二字。两旁一副对联是:梅花万树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中悬着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张古锦囊的瑶琴。子云让子玉进内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胆在此试灯,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宠召,坐我瑶斋,主人情重,何以克当?"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见恨晚,前日失迓为罪。今蒙不弃,惠然肯来,私心实深欣幸。"子玉问道:"今日坐间尚有何客,静宜先生何以不见?"子云道:"静宜现有小事,少刻奉陪。 
 
 
 
即指着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专为玉侬赠琴而设,未便另邀他客,致挠情话。"子玉道:"弟正要动问,前日因何为打一灯谜,有此厚赠?这玉侬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郑重?"子云便令小厮,将琴囊解开,双手送交子玉道:"琴后携有铭款,请试一观。"子玉接过琴来看时,玉轸珠徽,梅纹蛇断,绝好一张焦尾古琴,后面镌着两行汉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 
 
 
 
其人如玉,相与赏音。四句琴铭下,又镌着一行行书小字,是:"山阴徐子云为玉侬杜琴言移赠庾香名士清赏。"下刻图章两方:阴文是"次贤撰句"四字,阳文是"静宜手镌"四字。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2:00 +0800 CST  
子玉想起宝珠改名之言,知道玉侬就是琴官,却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谢,仍令小厮囊好。子云试他道:"闻说吾兄与玉侬相与最深,可是真的么?"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极严,平素足不出户,就只开春初六那日,在姑苏会馆看见他一出《惊梦》的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觉得色艺俱嘉。 
 
 
 
直到前日在此,于无意中询知阁下替他改名为琴言,却从未与他会过,相与之说,恐是讹传。吾兄将来晤见琴言,尚可询问。" 
子云道:"吾兄赏识不错,可晓得琴言颇有情于吾兄么?" 
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谈何容易?就是我辈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见如故;或道义结契,千里神交。亦必两意眷注,始可言情,断无用情于陌路人之理。琴言之于弟,犹陌路人也。 
 
 
 
弟已忘情于彼,彼又安能用情于弟乎。"子云道:"据吾兄品评琴言,比前日所见宝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宝珠都是子云宠爱,未便轩轾,便道:"大凡品花,必须于既上妆之后,观其体态。又必于已卸妆之后,视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闻其语言,方能识其情性之真。弟于宝珠、琴言均止一见,一系上妆,一系卸妆,正如走马看花,难分深浅。"子云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赠,吾兄将何以处之?"子玉道:"怜香惜玉,人孰无情。就使弟无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风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说着,只见宝珠同着花枝招展的一个人来,子玉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里暗暗吃惊。又听得子云道:"玉侬,你的意中人在此,过来见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来请了一个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对子云也请了安。宝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为礼了。"子玉道:"是这样脱俗最好,玉侬何不也是这样?"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语。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宝珠,觉宝珠比琴言,面目清艳了好些,吐属轻倩了好些,举止闲雅了好些。心里寻思道:"原来琴言不过如此,何以那两回车中瞥见如此之好,而唱起戏来又有那样丰神态度呢?而且魏聘才赞不绝口,徐子云又钟情到这样,真令人不解。"一面想,那神色之间,微露出不然之意来。子云却早窥出,颇得意用计之妙。宝珠道:"你们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见面,也该说两句知心话,亲热亲热,为什么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语。"说着就拉着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内。子云道:"可不是,不要因我们在这里碍眼,不好意思。"说得子玉更觉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装作解手出来,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经子云再三相让,然后迟迟疑疑的进屋。子云道:"这里太敞,我们到里间去坐。"宝珠走近镜屏一摸,那镜屏就像门似的旋了一个转身,子玉等走了进去,那镜屏依旧关好。子玉看套间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却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见玻璃窗外,一个人拿着个红帖回话说:"贾老爷要见。"子云道:"我在这里陪客,回他去罢。"那人道:"这位老爷说,有要紧话,已经进来了。"宝珠道:"不是贾仁贾老爷么?"子云道:"可不就是他?"宝珠道:"我正要去寻他,我们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子云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们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迹。"子云告了罪,宝珠又嘱咐琴言好生陪着,遂一同出去。 
 
 
 
那镜屏仍复掩上,屋内止剩子玉、琴言两人,琴言让子玉榻上坐了,他却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转瞬的看着子玉,倒将子玉看得害羞起来,低了头。 
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着炕几,一手托着香腮,娇声媚气的道:"梅少爷,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楼上看我唱戏的不是?"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3:00 +0800 CST  
子玉把头点一点。又道:"你晓得我想念你的心事么?"子玉把头摇一遥琴言道:"那瑶琴的灯谜,是你猜着的么?" 
子玉又把头点一点。又道:"好心思,你可晓得度香的主意么?" 
子玉又把头摇一遥琴言用一个指头,将子玉的额拾起来,道:"我听得宝珠说,你背地里很问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见了面,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为什么倒生分起来?"子玉被他盘问得没法,只得勉强的道:"玉侬,我听说你性气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为什么到京几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来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这样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费了一番心。"说着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眼波向子玉一转,恰好眼光对着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脸上也红红的,心里十分不快。琴言惺松松两眼,乘势把香肩一侧,那脸直贴到子玉的脸上来,子玉将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怀里,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气,把他推开,站了起来,只得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么样,竟把我当个狎邪人看待了。" 
 
 
 
琴言笑道:"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子玉气得难忍,即说道:"声色之奉;本非正人。 
 
 
 
但以之消遣闲情,尚不失为君子。若不争上流,务求下品,乡党自好者尚且不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岂肯忍心害理,荡检逾闲。你虽身列优伶,尚可以色艺致名。何取于yinjian为乐,我真不识此心为何心。起初我以你为高情逸致,落落难合,颇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费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误。 
 
 
 
魏聘才之赞扬,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爱博而情不专,推以人之馅媚奉承为乐,未免纨裤习气。其实焉能□我?" 
说着,气忿忿的要开镜屏出去,那晓得摸不着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开。 
正急的无可如何,只听得镜屏里轻轻的一响,子云、次贤、宝珠都在镜屏之外,迎面笑盈盈的走进来,那琴言一影就不见了,把个子玉吓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得子云笑道:"好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骂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转头来,那知众人都在镜屏对面套间之内。子玉与次贤见了礼,即向子云告辞道:"今日出门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来奉扰。"子云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适才唐突,见怪小弟。里间屋内酒席已经摆好,请用一杯,容小弟负荆请罪。" 
 
 
 
次贤道:"小弟才来,正拟畅谈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迟了。"宝珠一手拉着子玉进套间屋内,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坏了他。"子玉见一人背坐着在那里哭泣,只道就是刚才的那个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过,意欲于酒席中间,慢慢的用言语感化他。那晓得他倒转过脸来,用手帕擦擦眼泪,看着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听这声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细一看,只觉神采奕奕,丽若天仙,这才是那天车中所遇,戏上所见的这个人。子玉这一惊。倒象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见了似的,心里突突的止不住乱跳,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了半晌,猛听得有人说道:"主人在那里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还了礼,却忘了回敬。宝珠递了一杯酒来,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对面。次贤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错了坐位,只好将错就错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盏。子云再三谦让,便道:"这杯酒我代庾香兄转敬一人。"就摆在子玉肩下道:"玉侬,你坐到这里来。"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云面前。又与宝珠斟了酒,然后入席。天色已暮,点上灯来。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难道是梦境迷离。"说得合席都笑,琴言向来不肯轻易一笑,听了这句话,也不觉齿粲起来。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个消魂,不要说子玉从没有见过,就是子云与他盘桓了将及一月,也是破题儿第一回。知他巧笑,是为着子玉。未免爱极生妒。所喜宝珠的丰姿意态,也赶得上琴言。更见子玉温文尔雅,与琴言并坐,却是一对玉人,转又羡而忘妒。这里子玉重把琴言细看,觉日间所见的琴言,眉虽修而不妩,目虽美而不秀,色虽洁而不清,面貌虽有些像,而神色体态迥然不同。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33:00 +0800 CST  
猜不透是一是二,遂越想越成疑团,却又不便问他们。 
酒过数巡,次贤道;"庾香兄,今日可曾见那瑶琴上镌的字么?"子玉道:"我倒忘了道谢,铁笔古心,的是名手。但此灯谜也还易打,度香先生所说为玉侬而设,究竟不知其故?" 
 
 
 
子云指着琴言道:"弟是为他看我制灯谜时,喜诵'落花'、'微雨'两句。又因他名字是琴,所以借此为彩,原是要替他卜个生平知己。可巧是吾兄猜着,不枉弟一番作合之心。"子玉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当为玉侬珍重藏之。"琴言面有豫色。宝珠见了,将唐诗改了一字念道:"寻常一样琴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子云、次贤同声赞道:"琴字改得好。" 
 
 
 
子玉看琴言颜色微愠,知是宝珠以他名字为戏,便道:"若非瑶卿胸有智珠,不能改得如此敏妙。"子云等还道是寻常赞语,惟有琴言深感子玉之情,替他报复了这个琴字。次贤道:"今日玉侬,何以一言不发?"子云道:"他本来像息夫人似的,将来静宜可将那'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替他写一副对子。"子玉只管点头。宝珠道:"他是只会作梦,那里会说话?"琴言瞅了宝珠一眼。 
 
 
 
子玉想道:"这分明与前见的一些不同,难道竟是两个人。" 
子云见子玉、琴言两意相投的光景,便道:"庾香兄不是有事么?为什么不打发人回去,我们可以畅饮。"子玉支吾道:"虽有小事,迟到明日尚却不妨。足下好客,可惜前日同来的一班好友都不在此。"子云道:"他们是常来的,不妨另日再叙。"子玉道:"此外尚有个卓然高品。"子云道:"我也认识。"琴言道:"这个名字倒起得别致。"子云举杯照子玉道:"难得玉侬开了金口,我们当浮一大白。"子玉饮毕,又照了次贤,也饮干了。 
 
 
 
宝珠道:"我们今日何不以玉侬说话为令,他说一句话,我们合席饮一杯。"子云笑道:"这令很新,就是这样。"子玉道:"说一句话,合席饮一杯酒,这个令未免酒太多。他和谁说,谁饮一杯不好么?"琴言点头。宝珠道:"这个恐怕有弊。"于云道:"不妨,就吃醉了,我有醒酒丸。"于是大家依允。 
 
 
 
琴言问子云道:"是什么醒酒丸?这丸叫什么名字?"子云一一说了,共是两杯。琴言问次贤道:"今日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次贤道:"替人做媒,回来迟了。"也饮一杯。琴言把子玉看了一看,都不言语,回转头来问子云道:"这园梅花共有多少株?"宝珠咳嗽一声,子云道:"约有二千株。" 
 
 
 
该是一杯。 
宝珠过来,替子云斟了,就便向子云耳边说了一句。琴言道:"你们改令,是要罚十杯。"子玉道:"没有人改的。" 
宝珠过来要与子玉斟酒,琴言把子玉的杯子拿了道:"我又没有和他说话,为什么要给他酒吃呢?"宝珠道:"他和你说话也是一样。"琴言道:"这个我不依。"子玉倒不好意思道:"我原是想酒吃罢了,吃一杯罢。"琴言道;"你要吃,用他的杯子。"宝珠要来取琴言的酒杯,琴言早巳抢在手内藏了,宝珠没法,只得另取一只酒杯斟了酒,送到于玉面前。子玉正要伸手去取,琴言用左手盖着酒,只不许饮。大家看这只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任你铁石心肠,也怦怦欲动。 
 
 
 
子云虽曾经握过,此时也只能艳羡而已。子玉忆起日间那个琴言的手,又粗又黑,始知必非一人。宝珠心生一计,便道:"你们大家看他的纤纤女手作什么?"琴言把手一缩,宝珠随即取了这杯酒,送在子玉手内。琴言向子玉道:"这杯酒你偏不要吃。"子玉答应。子云道:"玉侬你该替我作主人,敬客一杯才是。"宝珠接口道:"况这个令,那头一句话,就不算向庾香说的,难道这句话也是和别人说的不成?"琴言想了一想,这话有理,只得一笑。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8:00 +0800 CST  
子玉饮完酒,便问宝珠道:"方才这个玉侬,到底是谁?" 
宝珠笑道:"这个要问你的玉侬。"子云笑着唤道:"玉龄! 
你再来给梅少爷瞧瞧。"只见里面套间内走出一个人来,却是头里那个假琴言,垂手正色,侍立在子云身旁。这假琴言是华公子家八龄班内的一个,名字叫玉龄,本是子云家人,送给华公子。因其面貌有些相像,所以叫回应用。这就是子云移花接木之计。 
 
 
 
子玉一见,颇难为情,始恍然知初见那个琴言,实在是假的,疑团尽释。子云道:"我是要试试庾香的眼力,所以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今果被识透,足见高明。"就令玉龄取了两个大玉杯来道:"你代我敬梅少爷一杯。"玉龄斟了,送与子玉。子玉接着道:"酒已多了,天也不早了,我们用饭罢。" 
 
 
 
子云道:"吾兄若不饮这杯酒,是真怪小弟了。玉龄你替我喝一杯,代我陪罪。"玉龄果将那一杯也斟了,大大的饮了一口。 
宝珠给他几片春橘过酒,又饮了两口方才饮完。子玉没法,只得一口气饮了一半,吃了些水果。琴言又挤了些春橘水在酒内,然后慢慢的饮干。 
子玉今日初会琴言,天姿国色已经心醉。又饮这一大杯,虽说酒落欢肠,究竟饮已过量,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支持不祝子云不敢再敬。大家吃饭,洗漱毕,子玉便要告辞。倒是琴言恐怕他醉了不受用,向子云要了一服仙桃益寿丸,泡制好了,吹得不甚热,给子玉服了。不多一会,子玉心里十分清爽,又把琴言饱看了一番,虽彼此衷曲不能在人前细剖,却已心许目成,意在不言之表了。子玉令云儿抱了瑶琴,向子云、次贤道了谢出来。琴言悄悄的问后会之期,子玉心里觉得十分难受,勉强的道:"稍有空闲,即当相聚。"大家送到上车地方,大有依依不舍之意,一直望他车子出了园门,宝珠、琴言也各上车回去。欲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三嘉人妙语翻新交婢女戏言受责 
话说徐子云送子玉出园之后,与萧次贤谈了一会,即便回宅。子云的住宅也离园不远,就在对面,还是他曾祖老太爷住的相府,府中极其宽大。现在父母、兄嫂都不在京祝此宅内仅子云夫妇二人,其余都是家人。子云与他夫人讲起琴言、子玉的事来,又羡慕他们缱绻的情致。袁氏夫人微笑,即问道:"这些相公对了你们怎样的光景,到底有甚好处?"予云笑道:"这些人你都见过,也听过他们的戏,难道还说不好?"袁夫人道:"我见他们唱戏时,也不过摹拟那闺阁的模样。至于下妆时,也还生得清清秀秀。若要说他是无价的至宝,我就不知。据我看来,似乎还不及我这几个丫头。"子云道:"你们眼里看着,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们在外边酒席上,断不能带着女孩子,便有伤雅道。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么?"袁夫人笑道:"说却说得冠冕。"子云也笑道:"我是心口如一的,生平总没有说过违心话。"袁夫人道:"就算你如此,难道你那些朋友也是这样么?"子云道:"他们若不是这样,就与我冰炭不入了。方才我不是说那梅庾香,教玉龄略说了两句戏话,他就气得什么似的,连我都骂起来,这不是可以相信的么?况那几个孩子也不喜人与他戏谑的。" 
 
 
 
说了一会闲话,袁夫人说起明日是华夫人生日,且系二十岁正寿,是必要去走一走的。子云道:"自然该去,且你去年生日他也过来,还送了好些东西,我们也备几样玩好送他。"一宵无话。 
 
 
 
次早袁夫人检出了十样玩好,都是重价之珍,开了一个单子是:"琼瑶玉连环七宝钗翠羽扇珊瑚搔头镂金博山炉青瑶玉琴珍沉水香瑟柱奇楠香串玛瑙印章"先着人送去。遂于十二红丫鬟中带了红雪,红□、红香、红玉、红薇、红雯六个,都是盈盈十五,窈窕多姿,识字能书,工诗善绣。伺候夫人晓妆已毕,红雪道:"今日天气寒冷,似有雪意,须多带几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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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向大毛衣服内,检出一件天蓝缎绣金紫貂鼠披风,红缎绣金天马皮蟒裙,玉玎,珠璎珞索。格外又带了一个大红绵包袱,包了两三件衣裳。一切花钿珍饰,用个锦匣装了。六红也打扮停当,上了香车,外面家人骑上了马,往华府来。 
 
 
 
且说那华公子年方二十一岁,其容貌虽见于魏聘才之目,性情述于富三之口,究未得其详。这华公子气焰虽豪,性情却极纯粹。不过在那起居服食上,享用些富贵豪华之福。养尊处优,不喜酬应。骑射既精,词赋更妙。也曾千卷罗胸,不难七步随口。这华夫人母家姓苏,父名臣泰,也是功臣之后,世袭列侯,现任兵部尚书。并无嗣子,只生二女:长名浣香,次名浣兰,皆生得华容绝代,每于花下闲行,有百蝶随舞。精于诗词音律,书画琴棋,各臻微妙。外间有两句口号说道:"不愿得龙宫十斛珠,只愿'一见侯门大小苏。"这浣香十八岁上嫁了华光宿,真是瑶琴玉瑟,鱼水hx,说不尽咏月吟风,闺房潇洒。又有十个美婢,名字都有一个珠子,宝珠、明珠、爱珠、花珠、荷珠、蕊珠、掌珠、珍珠、画珠、赠珠。这十珠都有十分姿色,年皆十五六岁,真像十样鲜花,一群粉蝶,个个慧心香口,莲步柳腰,针黹巧夺天工,词令皆成妙品。比郑康成之诗婢,少道学之风规,较郭令公之家姬,得风流之香主。华公子夫妇二人这样的妙才浓福,也就人间少有的了;兼之高堂未老,雄镇四夷,思承七叶之荣,爵列三公之首。 
 
 
 
这日是华夫人生日,外边恰一概不知。昨日公子与夫人家宴了一日,命八龄班唱了一天戏。这八龄名字都有一个龄宇,无非金龄、玉龄、兰龄、桂龄之类。有几个是家童教的,有几个是各班选的。虽不能如《花逊中之名旦,却也胜于寻常戏旦,闲时原叫其伺候书房。 
 
 
 
这日华夫人知其胞妹浣兰小姐要来,复又见徐府中送了十样珍玩,知袁夫人也要来,与华公子清早拜过了家庙,供过了佛。公子本要再与夫人家宴一天,因他姨妹与盟嫂来,只好回避。不一会苏小姐已到,香车到了穿堂,用软肩舆一直抬进了内堂院子里,四个丫鬟扶了小姐下轿,华夫人出接,姐妹二人见了礼,华公子也进来见过了。公子问过他岳父岳母的安,将要坐下,家人报道:"徐府夫人已到。"华公子回避出去,华夫人姐妹出堂迎接。见轿帘启处,六个美貌丫鬟拥着一个天仙出来。金莲细步,进了中堂,挽了华夫人的手,笑盈盈的对拜了。苏小姐又与袁夫人拜年,说道:"明日就打算到姐姐处来,家母与姨娘们都要来的。"袁夫人道:"我这两天本要请年伯母与妹妹们过来坐坐,若承下顾,那就极妙了。"华夫人道:"贱齿之辰,上承眷注,宠赐多珍,教我不敢不拜领。"袁夫人笑道:"些须微物,聊以将意,何足尚邀齿及。我想昨日就要过来,偏偏有事耽搁了。"苏小姐道:"十一那一天,家母遣人来问候姐姐。来人回来说:姐姐花园里请些太太们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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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些灯,足足就讲了半天,说试一回要用几千人,说得天花乱坠,教我晚间做梦竟到姐姐园里来看灯,又并没有看见。" 
说着自己先笑了。袁夫人也笑道:"灯却可以看得,几千人是用不着,二三百人是要呢。我抢先同了姐妹们于十一日试了一天,后来就有些官客们,接接连连闹到十八日,也没有空得一日。又因你们都在城里,只得日间来看,不能晚上赏玩,所以没有来请。"华夫人也甚为羡慕。袁夫人又对苏小姐道:"承年伯母惦记,又赏东西。"苏小姐道:"家母那日因姐姐回去时,说有些不快,心上常惦记着呢。"袁夫人又欠身谢了。 
 
 
 
十珠婢与苏小姐的丫鬟,都向袁夫人请了安。袁夫人的六红婢,也向华夫人、苏小姐请了安。大家谈了些闲话,叙了些家常,华夫人便要唱戏。袁夫人道:"我们姐妹谈心甚是有趣,倒不必要他们来嘈杂。"即略逛了几处屋子,走进华夫人卧房来。 
 
 
 
华夫人的卧房是五大间,三间套房,外面两间做了书室,图书满架,彝鼎纷陈。袁夫人略略赏玩了一番,只见群珠上来请示摆席。华夫人道:"就摆在这里罢。"一面就摆起席来,华夫人送了酒,坐定了。说不尽玉液金波,山珍海错。 
 
 
 
三人谈谈笑笑,饮了一会,袁夫人道;"我新见人行一个酒令,倒也有趣:用五句成语凑成一串,但嫌其没有韵,而且第四五句,还添两个虚字在里头,略欠自然。他第一句用古文,第二句用唐诗,第三句用骨牌名,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时宪书》,凭人自己检用,便容易了。我们如今六个骰子,随手掷出什么色样,就从这个色样起,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诗,第三句用《西厢》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诗》。这五句须要有韵,念出来才觉得铿锵入调。 
 
 
 
"苏小姐听了十分高兴,便问他姐姐要骰子出来,试行这令。 
华夫人道:"好虽好,只是难些,又要自然,又要有韵,你不怕费心么?"便命丫鬟取过骰盆,放了骰子,送与袁夫人道:"姐姐先行个样儿出来。"袁夫人取过骰于,掷了几掷,成了色样,是个群鸦噪风。便望着殿盆想了一会,说道:"我献丑了,说得不好。你们不要笑话。"即念道:群鸦噪风,策鸣凤下空,分明伯劳飞燕各西东。五更转,甘与子同梦。 
 
 
 
华夫人与苏小组大赞,华夫人道:"这三句实在说得好,三句至五句尤妙。香心旖旎,读之令人心醉。这个恐我不能。" 
袁夫人笑道:"你凡事总有一番谦退。及至行出令来,必定又十分用心,不肯让人一毫。"华夫人也笑了,即取过骰子,掷了几掷,掷了个铁索缆孤舟的色样,便想了一想,即念道:铁索缆孤舟,沧江急夜流,他归期约定九月九。夜行船,载沉载福袁夫人道:"何如?我说你必有警人之句,这五句如一句,比我的好得多了。 
 
 
 
这句《续西厢》更用得有趣。再要看兰妹的。想必更好,定是后来居上。"华夫人犹谦了几句。 
苏小姐性急,急于要掷,也无暇谦让,把骰子盆移过来,????啷掷了好几掷,才掷成了一个将军挂印,好不喜欢。便把秋波凝注,想了一想,凑成了五句,即笑吟吟的念将出来,是:将军桂印,独立三边静,总为君有胸中百万兵。得胜令,公侯干城。 
 
 
 
袁夫人赞道:"我说后来居上是不错的,兰妹这个令真教我五体投地,惟有贺一个满杯罢。"苏小姐颇自得意,喜孜孜的倒谦了一句。华夫人也赞道:"果然好。但也是掷着了那个好色样,成全了他。"也贺了一杯,并命伺候丫鬟们,每人都饮一杯酒,作个大犒三军,公贺将军挂樱十珠、六红等都饮毕,爱珠拉拉红雪的袖子,低低说道:"你们奶奶的五更转,甘与子同梦",说得有情;我们奶奶的'铁索缆孤舟,搭着夜行船',说得有理;二小姐的说得有声有势,三个各有好处。"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红雪点点头道:"你说得一点不错。"袁夫人等听了,亦都微笑。 
袁夫人再掷,掷了一个色样,是落红满地。袁夫人要争奇取胜,不肯就说,细细的想了一会,想成了一个也甚得意。便念道:落红满地,拭翠敛蛾眉,只是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骂玉郎,不醉无归。 
苏小姐赞道:"姐姐这个实在好极,怎么能说这般蕴藉风流。为什么我说不到这样,觉得有点粗气。这个我们该贺。" 
各贺了一杯。袁夫人笑道:"你是李、杜大家,我是温、李靡艳,如何比得上你来?"华夫人笑道:"这首绝妙,与题相称。 
我想姐姐是骂二哥天天带着相公,在园里喝醉了回来,教姐姐腰围都清减了。"袁夫人颇不好意思,说道:"你来取笑我,你留心了色样,这是有还礼的。"华夫人、苏小姐皆笑,那十珠、六红等听了,也各微微的笑,听他们主人说笑,甚是有味。 
 
 
 
华夫人取过骰子,掷了一个二士入桃源。也构思了一会,想着了几句妙语。但方才取笑了袁夫人,如今说出来,又恐他要报复,不觉迟迟的红泛桃腮。若改换了,便觉可惜,只得念道:二士入桃源,桃源路可寻,新婚燕尔天教定。傍妆台,携手同行。 
 
 
 
苏小姐听了,对着华夫人微笑。袁夫人笑道:"你怎么忽然想起初嫁的时候来?这几句可谓风华旖旎已极。如见薰香对景,画眉人偎倚妆台,喃喃私语。 
索口脂香。我们今日在此,未免不情。"华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必要还礼,我所以踌躇了一会,欲要改两句,又不及这个好。原是我不是,招出姐姐这番话来。"说着大家都笑,群婢也都齿粲,又各贺了一杯。 
 
 
 
又到了苏小姐,掷了一个梅梢月上,想了一想念道:梅梢月上,花树香玲珑,人间玉容深锁绣帏中。琐窗寒,零露浓浓。 
华夫人先赞了好。袁夫人道:"你这个可谓温柔香艳之至矣,又恰是闺秀口气。我略比你长了几年,就说不到这样秀韵,这真勉强不来的。"苏小姐只是含笑,又贺了一杯。那边红香低低对宝珠说道:"你听各人行的令,真像各人的语言情性,连相貌都像,这是什么缘故?若教彼此换一个过儿,就便都不像本人了。"宝珠等微笑。袁夫人又取过骰子来,掷了一个观灯十五夜。 
 
 
 
苏小姐道:"这是姐姐的本地风光、可以把那些百鸟百兽,神龙癞象,火树银花,一齐说出来,做个热闹灯节了。"袁夫人笑道:"我也这么想,但我未必有这力量。"想了一会凑不上来,只得重换了,念道:观灯十五夜,未醉岂劳扶,一声声道不如归去。步步娇,谓行多露。 
 
 
 
华夫人、苏小姐大赞。华夫人道:"姐姐风流倜傥,情见乎词。这几句如见姐姐扶着婢女,一步步的走来,又像姐姐在园里看灯的光景,令人羡慕。"于是各贺了一杯。 
此时华夫人便叫宝珠等,同着两家的丫鬟到后房去吃饭。 
这边伺候的人,已少了好些。袁夫人听得后房也在那里??啷??啷的掷骰子,有些嗤嗤的笑,与互相褒贬讥诮之声。苏小姐道:"他们在那里行令呢,不知行出来的怎样?"华夫人笑道:"就算他们也能说两句,未必有什么好的出来,总不如我们的。" 
 
 
 
于是又移过骰盆,掷了一个桃红柳绿,想了一会,念道:桃红柳绿,花与思惧新,隔花人远天涯近。醉花阴,鼓瑟吹笙。 
袁夫人道:"这个也把你的情韵都写出来,我如见你在花阴之下,绿妥红酣,劳情自遣,真是碧桃花下神仙侣。"华夫人道:"觉得我的出语总平些,没有姐姐的灵警。今日终是姐姐考第一,一片的香腻光泽,都在字里头透出来,我只好甘拜下风。"袁夫人道:"那里!清华明艳,都被你们姐妹二人占尽了。 
 
 
 
昔谢灵运说:天下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了八斗。我看,如今你们二位共占了六斗,还有一个小才女,来抢了三斗,只剩一斗,天下闺秀分起来,到我分不到一合了。"说得华夫人、苏小姐皆笑。苏小姐道:"姐姐说那个小才女是谁家?"袁夫人道:"这人你们不认得么?是王质夫年伯的第二个女儿,名叫琼华,我们都是世姐妹。"华夫人道:"是通政司卿那位王年伯么?我们倒没有往来过。"苏小姐道:"这王琼华怎样好呢?"袁夫人道:"他今年十七岁,相貌是没有比得上他的,与二位真可鼎足为三。我前日请他们姐妹来看灯,他在席上就成了一首《灯月词》,顷刻之间洋洋洒洒七八百宇。光怪陆离,骇人耳目,绝像太白复生。此岂闺阁中所能的。"苏小姐道:"这首诗姐姐可记得不记得?"袁夫人道:"不记得,改日我抄一篇出来送给你。"于是各人饮了一杯酒,又吃了些菜。听后房那些婢女们好掷得高兴,说笑的说笑,罚酒的罚酒。苏小姐又掷了一个格子眼,笑道:"这个好无趣。"想了一会。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念道:格子眼,微风韵可听,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恨更长,东方未明。 
袁夫人道:"你还说这格子眼无趣,倒成了这个好令,实在自然得很。"这一人三转,也有好一会工夫了。华夫人道:"停一停再行罢,我们且吃些菜,不是这么空费心的。"且搁下外边,说后房那些美婢.也在那里行令。有说得好,有说得不好,也有自己说不出,要找人代说的。虽不敢十分嬉笑,但也交头附耳,摩肩擦鬓的挤在一堆。这徐家的十二红,与华家的十珠,正是年貌相当、才力相敌,应该彼此相敬相爱才好。 
 
 
 
他们却不然,都怀着好胜脾气,两不相下。若不讲这些斯文技艺,倒还和气。若说起这些诗词杂技,便定要你薄我,我薄你,彼此都想占点便宜。闹到后来,必至斗嘴斗舌的面红起来。这一回行令,内中有几个说得不好,已受了多少刻保红薇这一掷,掷了个醉西施。半天说不出来,急得两颊通红。爱珠想了一个,笑道:"我代你说,你要谢谢媒人才好。"即笑吟吟地对着红薇,还把一个指头指着他,念道:醉西施,酒色上来迟,他昨日风清月朗夜深时。好姐姐,吉士诱之。 
 
 
 
众人赞好。红薇道:"你真是个好姐姐,怪不得有人要诱你。"爱珠道:"我是说你的,你这好模样。还不像个醉西施吗?"众人又笑。 
蕊珠掷了个鳅入菱窠,嫌这名色不好,要不算。众人不依。 
蕊珠只得细想,也想不出来,觉句句总连络不上。红雪笑道:"我也代你说,你也要谢谢媒。"蕊珠道:"若好的,你就说。 
若骂人的,就免劳照顾。"红雪道:"不骂你,你还要感激我呢。"众人道:"你且念出来。"红雪笑道:鳅入菱窠,翠羽戏兰苕,侯门不许老僧敲。秃厮儿,与子储老。 
蕊珠伸过手来,一把拧住了红雪的嘴。红雪急忙用手解开,大家笑得弯了腰。 
明珠一笑,袖子带着酒杯,砸了一个。外面夫人们也听得明白,袁夫人笑道:"他们还比我们会乐。"这边红玉掷了一个八不就,便道:"这个名色也难,凑不成的换了罢。"宝珠道:"怎么凑不成,我替你凑,包你一凑就凑上,总不教你八不就。"红玉道:"你说顽话呢,还是正经话?你若刻薄我,我就撕你的嘴。"宝珠道:"我是不喜欢刻薄人的。"便指着红玉说道:八不就,惊梦起鸳鸯,着甚支吾此夜长。脱布衫,中心养养。"这个养字要作痒字解。"红玉骂道:"你嘴里倒有些痒呢,我替你杀杀痒罢。"夹了一条海参塞到宝珠嘴边。 
 
 
 
宝珠一手把他的箸子打落在地,桌子下跑出个白猫儿,把地下的海参吃了。众婢又笑得不可开交。 
掌珠掷了个踏梯望月,说了一个只是平平,不见出色。红雯道:"这个令题就好得很,你这么说来,就辜负了题目了。 
我代你说。"即说道:踏梯望月,宋玉在西邻,隔墙儿酬和到天明。花心动,有女怀春。掌珠笑骂红雯道:"好个女孩儿家,踏着梯子去望人,还说自己花心动呢。臊也臊死了。"红雯笑道:"我是说你的,你闷在心里,不要闷出病来,倒直说了罢。" 
 
 
 
掌珠把红要一推,红雯没有留心,往后一跌,靠在宝珠身上,踏了他的金莲。宝珠皱着眉,一手扶在红雯肩上,一手摸着自己的鞋尖,摸了一会。把红雯背上打了两下。众人又笑。 
红香掷了一个正双飞,偏也凑不上来。想着了几句,又不是一韵,这边荷珠道:"我代你说一个好的,叫你再不根我。" 
红香当他是好心,便道:"好姐姐,你代我说了罢。"荷珠笑道:"我虽代你说,这令是原算你的。"便念道:正双飞,有愿几时谐,捱一刻似一夏。并头莲,庶几夙夜。红香红着脸,要撕荷珠的嘴,经众人劝祝荷珠掷了一个一枝花,正要想几句好句子,忽见红□对着他笑盈盈的说道:"我代你说。"荷珠料他没有好话,便摇着头道:"不稀罕。"红□道:"你虽不稀罕,我倒偏要说。"众人要听笑话,都要他说。红□念道:一枝花,还怜合抱时,这叫做才子嘉人信有之。一点红,薄污我私。众人忍不住皆笑。荷珠气极,走过来把红□拦腰抱任,使劲的把他按在炕上,压住了他,说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一点红呢。"红□力小,翻不转来,裙子已两边分开。众人见他两只金莲,往外乱钗,众人的腰都笑的支不起来。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红雪、红香过去拉开了,红□#头上花朵也掉了,头发也弄得蓬蓬的,便把手掠了一会,骂荷珠道:"顽得这般粗卤。 
说说罢了,就要认真。"这一会闹,闹得华夫人、袁夫人都按捺不住了,便叫家人媳妇进来查问,不许他们顽笑。群婢才息声静气的,赶紧的吃了一碗饭,都出来伺候。夫人们看这一班顽婢,有闹得花朵歪斜的,鬓发蓬松的,还有些背转脸去要笑的,还有些气忿忿以眉眼记恨的,不觉好笑,只得对着爱珠等说道:"你们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顽皮?若不为着有客在此,我今日必要责罚你们。"袁夫人也说了六红婢几旬,群婢低首侍立,面有愧色。苏小姐问道:"你们行的什么令?这般好笑。" 
 
 
 
群婢中又有些抿嘴笑起来,倒惹得两位夫人也要笑了。 
华夫人笑道:"这些痴丫头,令人可恼又可笑。"苏小姐又问道:"你们若行着好令,不妨说出来,教我们也赏鉴赏鉴。 
如果真好,我还要赏你们。就是你们的奶奶也决不责备你们的。" 
爱珠的光景似将要说,红香扯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说。爱珠道:"他们说的也多,也记不清了。"苏小姐急于要听,便对华夫人、袁夫人道:"他们是惧怕主人不敢说,你们叫他说他就说了。"华夫人也知道这些婢女有些小聪明,都也说得几个好的出来,便对袁夫人微笑。袁夫人本是个风流跌宕的人,心上也要显显他的丫鬟的才学,便说道:"你们说的只要通,就说说也不妨。若说出来不通,便各人跪着罚一大杯酒。"红薇与明珠的记性最好,况且没有他们说的在里面,便说道:"通倒也算通,恐怕说了出来,非但不能受赏,更要受罚。"华夫人笑道:"你们且一一的说来。"于是明珠把爱珠、宝珠、荷珠骂人的三个令全说了、红薇也将红雪、红雯、红□骂人的三个令也说了,笑得两位夫人头上的珠钿斜颤,欲要装做正色责备他们,也装不过来。苏小姐虽嫌他们过于亵狎,然心里也赞他们敏慧,不便大笑,只好微颔而已。 
 
 
 
这两夫人笑了一回,便同声的将那六个骂人的三红、三珠叫了过来,强住了笑,说道:"你们这般轻薄,还了得?传了出去,叫你们有什么颜面见人,还不跪下!"六婢含羞,只得当筵跪了。苏小姐替他们讨饶道:"二位姐组,看我面上,怨他们初次。虽是风流口过,也亏他们心灵口敏。将他们这个功,抵消这个过罢。"袁夫人道:"二妹说了,我也不敢不依,但也须警戒警戒他们。不然说惯了,一发肆无忌惮的。"便与华夫人评定这六个令,太恶者罚一大觞酒,打手掌三板,以示薄责;其次者罚酒免责。于是红雪、红□、荷珠、宝珠受了责罚;爱珠、红雯单罚了酒。群婢受罚起来好不羞愧,又喝了这些急酒,觉得有些晃宕起来,勉强扎挣住了,深悔一时高兴。 
 
 
 
袁夫人见天色不早,也要散席,便笑对华夫人道:"你再掷一个色样,好好的说几句收令,也可解秽。"便叫一面拿饭。 
华夫人见天色也是时候,不好过迟,便命上菜吃饭。即取过骰子,掷了一个金菊对芙蓉,心里暗喜,这个名色甚好,便细细的一想,成了一个,念道:金菊对芙蓉,盘花卷烛红,却教我翠袖殷勤捧玉钟。醉太平,万福攸同。 
 
 
 
袁夫人、苏小姐称赞不已。华夫人又劝他们二人喝了两杯酒,然后吃饭。洗漱已毕,袁夫人见夕阳欲下,不可迟延,便道谢告辞。华夫人、苏小姐带着十珠群婢送上了轿。六红扶着轿子,细行软步,一直到了穿堂外才上了车,流水般的走了。 
 
 
 
这边苏小姐直到二更天才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第十二回 
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 
话说袁夫人自华府回来,到家已晚,换了衣服,卸了花钿,便与子云说起所行的令,并将婢女们的也说了,子云连声说好。 
后来瞒了他夫人,把这十六个令刻了出来,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个为上令,婢女们的六个为下令,作了题,题了好些诗,不过没有注出姓名来。因第一个令是群鸦噪凤,后有这些婢女们搅闹,就取名为群鸦噪凤令。外人见了,都传为美谈。 
 
 
 
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经传遍,也无可如何了。 
光阴甚快,不觉已至仲春。如今要特说一个人的行事,也是此书中紧要人。你道是谁?前回书中,萧次贤说有两封情书的灯谜,被人打去了,可惜没有问得这人姓名。原来这人姓田,名春航,号湘帆,年二十三岁。也是金陵人,却寄居扬州。自幼失怙。母张氏,名门世族,淹通经史。二十五岁上生了春航,二十八岁上,春航之父田浩中了进士,即殁于京师。这田夫人苦节抚孤,教养兼任,幸藉其兄张桐孙太守不时周济。这春航的学问,多半得于母教。幼有凤毛之誉,长夸骏骨之奇。十三岁进了学,十八岁中了副举。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情性则蕴藉风流,胸襟则卓荦潇洒。 
在庠序时,人就谓其鸡群鹤立。但时运未来,三试不中。 
娶妻颜氏,德容兼备,是个广文先生之女,与春航琴瑟hx。 
去年正月内,田夫人见其子困守乡园,终非长策;且当年其夫的同榜进士,如今置身青云者也不少,遂令春航游学京师,命一老家人田安随了。□被出门,先到杭州,后到苏州,两处的年谊故旧,几个当道显贵,共相帮扶。春航在那两处,勾留了半年,诗文着作传抄殆遍。时下谓其可与侯太史、屈大令争名,因此囊橐充盈,黄自满箧。不消说题花载酒,访翠眠香,几至乐而忘返。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谕,催其速行进京,春航不得已,即择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了两个俊仆,裘马辉煌,jinv饯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风花诗酒,游目骋怀,好不有兴。 
 
 
 
复绕道而行,东瞻泰岱,西谒华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济寺,就与高品前后隔院住着。一切同乡年谊,未暇探访,独自一人,日日在酒楼戏馆,作乐陶情。幸亏此地的jinv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把春航女色之心,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唱戏的相公,却好似南边,便专心致力的听戏。又不听昆腔,倒爱听乱弹,因此被几个下作的相公迷祝春航这片情,真似个散钱满地,毫无贯串。且系心慈面热,只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将这人当作宝贝一样,断不肯割爱。到京数月,倒也没有干过一件正事,天天带着几个相公,吃喝之外,还要做衣服,买玩器,随分子。 
 
 
 
春航这点囊橐,那里经得大闹,过了年,竟花得干净了。后来就尽当衣服,衣服将要当完,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来,渐渐的与他疏远。这春航是个胸襟阔大的人,却也毫不介意。 
 
 
 
田安虽常苦谏,他那里肯听,还是一样的苦中寻乐。他预先存着一个主意,是”财尽而交绝”的一句,若能乐得一天,算一天,实在到水尽山穷时,方肯歇手。此时高品与春航已经认识。 
 
 
 
日夕聚在一处,甚为莫逆。高品也常于谑浪之中,寓些规劝之意。春航口虽唯唯,而心实不以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应酬了几回。高品现在刑部候补七品小京官,一切车马服饰,外面应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春航这样。而且他又不喜欢他那些相公,说他所爱的一班不好,春航不服。及见了李玉林来看高品,那一种娟媚韶秀的丰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自讼了几日。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一日,高品过来,适值春航吃饭,青蔬半碟,白饭一盂。 
苍头小子,侍立两旁。那一个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春航谈笑从容,恬然自适。高品道:“自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春航骤然听了,当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诙谐惯的,也不介意,问道:“何以见得呢?”高品道:“看你现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样及得小旦,何于人有情,于己忘情若此。且吾兄景况,我已深知,也不过与我高卓然伯仲之间。就算慷慨性成,挥霍贯了,然亦不犯着以有用之黄金,填无底之粪窖。请问吾兄进京来,是干功名的,还是闹小旦的? 
 
 
 
题花载酒,只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刻苦劳神,只怕黄龙洞未会歃血之盟;白兔园早受噬脐之害。此余所不解也。” 
春航哑然一笑道:“我始以阁下为达人,今听你这些话,你尚未达。你谈二十年书,连性理二字都不解,也来论白道黑,我替你说了。”高品道:“倒要请教。”春航道:“真实无妄便是诚,自诚而明便是性。有一分假处,有一分虚处,便不得谓诚了。”高品道:“自然。难道真实无妄,指闹相公的么?” 
 
 
 
春航道:“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 
不爱相公,这等人也不足比数了。若说爱相公有一分假处,此人便通身是假的。于此而不用吾真,恶乎用吾真?既爱相公有一分虚处,此人便通身是虚的,于此而不用吾实,恶乎用吾实?况性即理,理即天,不安其性,何处索理?不得其理,何处言天。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造物尚于相公不辞劳苦,一一布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肤身体,如此巧笑工颦,娇柔宛转,若不要人爱他,何不生于大荒之世,广漠之间,与世隔绝,一任风烟磨灭,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许多事么?既不许他投闲置散,而必聚于京华冠盖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赏识赏识,庶不埋没这片苦心。譬如时花美女,皎月纤云,奇书名圃,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时花,却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铅华;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而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如极精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宇,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精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淫,而非好色。彼既好淫,便不论色。若既重色,自不敢淫。又最不解的是财色二字并重。既爱人之色,而又吝已之财。以烂臭之粪土,换奇香之宝花,孰轻孰重?卓然当能辨之。”高品听了这一席话,却也无处可驳。便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所以劝你者,以君床头金尽,我又无囊可解。足下将来,虽能封到荥阳郡公,恐此辈中,竞无国夫人。乌巾少年,纵驰名于酒肆。而鹑衣小丐,恐忽饿于花街。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春航笑道:“大丈夫岂与守钱虏同日语?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憾?”二人正讲得热闹,忽见高品的下人来说:“颜少爷来拜老爷。”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里,见了仲清坐下,问有好几日不见,仲清道:“自从灯节逛灯之后,便着了凉,病了好几日,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出门,在家也闷。”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间脱逃,不然也要波及无辜,难道去向酒糟头索命么?”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与那些灯谜来。高品道:“有两个好灯谜,是两封情书: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药名,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着了,真是好心思。”仲清听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少年,款是湘帆,便问高品道:“这湘帆怎样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辈。我去年对你说过的:样样精致,是个精品。如今是样样精光了。”仲清笑问:“怎样?”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与到京所为的事,一一说了。又道:“此人却真可惜,才貌双全,胸襟阔大,就是爱闹,太无收束。他也是你们金陵人,此时住家扬州。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49:00 +0800 CST  
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会会他?” 
仲清道:“也好。你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仲清先已望见一个少年,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高品与他们介绍了。春航见了仲清,也觉面熟。 
 
 
 
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倾倒至今,真恨相见之晚。春航也想起那日相见,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始知春航的泰山,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过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这门亲戚。二人说的意气相投,又系亲戚,已十分相契,后来便谈起肺腑来。仲清见春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如今已不似从前,再想高品的话说他精光,一无所有,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便问道:“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可能不负品题否?”高品接口道:“他的赏识,与人不同,我说给你听:“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哑哑唱二簧。 
 
 
 
裤花白似秋云薄,上得巫山屁亦香。” 
仲清大笑,春航涨红了脸说道:“放屁!你这个屁,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诗,夹在你那三个屁里头。”仲清笑道:“说正经话,吾兄赏识的到底是谁?”春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览,想亦妍媸不等。我也不过逢扬作戏,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大约诸名班中,要推登春的玉美、全福的翠宝,其余联珠的蓉官,也还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赏的。” 
 
 
 
仲清笑了一笑道:“叶公好龙,未见真龙;郑人梦鹿,终是假鹿。湘帆可惜有闹相公之名,无闹相公之实。天下相公出在京城,京城相公聚在联锦班。史竹君的《曲台花逊,品题最允,如袁宝珠、苏蕙芳等方配称名花,而且诗词书画无一不嘉,直可作我辈良友。若翠宝、玉美等,不过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视钱财为性命,以衣服作交情,今日迎新,明朝弃旧,湘帆何其孟浪用情若此?”春航听了,半晌不语,俯首而思。仲清道:“足下莫非懊悔赏识错了么?”春航道:“这有什么错不错,原是一时寄兴;况且各人赏识不同。大凡赏识两字,须要自己做出眼力来,不必随声附和。此辈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一充斯文转恐失之造作,倒不妨有相公习气,方是天真烂漫。 
 
 
 
我如得志,便不惜黄金十万,起金屋数重,轻裙长袖侍于前,粉白黛绿居于后,伺候我数年,然后将这班善男信女,配做了玉瑟瑶琴,还了普天下八万三千大心愿,成了个欢喜世界,我便如弥勒一笑,永不合口,岂不快活?”高品道:“你那金屋中,我必要送你副对子,”即念道:月明瑶岛三千里,人在蓬莱第一峰。春航道:“这副对子,也题得不切。”高品道:“切得很,上联切你的粉白黛绿,下联切你的长袖轻裙。”仲清、春航都不甚解。高品道:“有了这副对子,人才知道他这金屋中,前面要开棚子,后面要开窑子。”仲清大笑。春航道:“你搁起那贫嘴。”三人谈笑了半日,仲清回去,与王恂说起春航与他有亲,就是去年酒楼题词的少年,果然才貌双全,但志愿太奢,流而忘返。迟了几日,又去看望春航,一连几次,总未晤及。春航竟闹得不堪回首。仲清怜其才,欲成全他,闻他窘得不堪,便张罗了二百两银子,写了一封书,说闻其旅况不嘉,少助买花之费,原是试他的心的。春航大喜,回书谢了,便又乐了十数天,依然空手。前日所赎的当,仍又当了。仲清闻知,甚为叹息。 
 
 
 
一日,春航又在戏园看戏,却看的是联珠班。一个人冷冷落落的,在下场门背暗的地方坐了。看见蓉官的戏,心上便又喜欢。正看到得意处,忽见前面一张桌子,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胖子,反穿着草上霜,同着一个二十几岁伶伶俐俐的人坐下,背后站着一个跟班。那胖子是一口京话,那一个是南边人,原来就是富三与魏聘才。不多一刻,蓉官卸了妆,已坐在对面楼上,与一个少年说话。下来又在楼下坐了一会,即走到这边来,一路路请安照应人。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50:00 +0800 CST  
春航道;“金漱芳在联殊班,我见过他的戏,生得瘦瘦儿的,不是。至于陆素兰、袁宝珠我却不认得,不知到底是谁?”高品道:“袁宝珠是不大穿素色衣裳的。你说这光景,也不大很像陆素兰。要不然是苏蕙芳,不错的,定是苏媚香,那真是冰壶秋月,清绝无尘,生得不肥不瘦,一个鸡子脸儿,常穿件素色衣裳,在联锦班。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春航道:“尚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谁?难道还有比他好的么?”高品道:“第一名是衰宝珠,过两天开沟的时候,你就看见了。”春航道:“为什么?”高品道:“见第二名相公,已经跌在车辙里,见第一名相公,不要倒在沟里么?”春航只管的笑,犹细细的把那相公摹想,想了一会,那相貌声音,丰神情韵,便宛然一辆大骡车,那相公坐在面前,便不言不语的傻笑。就在高品处吃了晚饭,直讲到三更天,才各安寝。 
 
 
 
次日天晴了,春航绝早起来,把衣裳晒晾干了,刷净了泥,换了一双靴子,心里想去听戏,又苦于无资,竟无可典之物。 
想着田安尚有几件衣服,便走到田安房里,却不见他,也等不及他来,打开了他的衣包,见有件茧绸皮袍,包在里面,便拿了出来,叫那小使张和去当了,倒有六吊钱,心中大喜。饭也不吃,一连看了五天联锦班,才见着那个相公一面。看他唱了一出《独占》,访问他的姓名,却正是苏蕙芳。 
 
 
 
蕙芳偶在春航身边走过,认得是前日跌在泥里那一位,又见他衣裳一身斑点,未免一笑,但不好意思来照应他。春航见蕙芳对他一笑,便如逢玉女投壶,天公开口,便喜欢得说不出来。千思万想,可借不能叫他一回。又看他这样局面,似乎不肯轻易陪酒,断非纸条飞去随叫随来的光景。不得主意,日间咨嗟太息,晚上梦魂颠倒,看看将要害相思病了。再经田安进来琐碎,又说当了他的衣裳,他要留着做什么的。又说煤米全无,铺内因前帐未还,不肯再赊。和尚房钱催逼,明日准要。 
 
 
 
春航只当不听见,在炕上和衣卧了,心里只想着蕙劳。田安出去,嘴里却不住咕咕噜噜的抱怨,春航也有些踌躇。 
但生平没有求人,今日去向谁借贷?且到京两三月了,也没有去拜望一个同乡亲友,此时怎样去问人告借?忽又想起颜仲清,前日一面之交,居然就赠银二百两,况且并未向他商量,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想他也不是为那点葭孚之谊,必定知我的肺腑,看来还可与他商量商量。 
 
 
 
过了一夜,次早写了一封书,也不明说,隐隐约约似要乞援的话,命张和送去。春航在家盼望嘉音,少顷张和回来,却是空手,连回书也没有,说道:“他们门上说,颜少爷知道了,就送回信来。”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银子,吃了饭,候了一会。 
 
 
 
忽见颜仲清着人来,来人手里拿上一轴画,说:“我们少爷,给老爷请安。这轴画请老爷题一题,叫小的候着带了回去。” 
春航听了,不知何意,又不见有回信,只得打开画来一看,是唐六如画的郑元和小像,鹑衣百结,在风雪中乞食的模样。春航知道奚落他,不觉大怒,两颊通红,然也不便对着来人发作,只得说道:“你在外边候一候,我即刻就题。”来人出去,春航气忿忿的把画摊在桌上,见上面已题了两首七言绝句,款是剑潭题。诗是:王孙乞食淮阴日,伍相奇穷水濑时。 
 
 
 
此是英雄千古厄,岂同飘泊狭邪儿? 
鹑衣百结破羊裘,高唱莲花未解羞。 
若使妖姬无烈性,此生终老不回头。 
春航心里想道:“他虽骂得刻毒,但理却不错,怎样的来翻他”便略略构思,题起笔来,一挥而就,写道:欲使蛾眉成义侠,忍教骏骨暂支离。 
此中天早安排定,不是情人不易知。 
盖世才华信不虚,风流犹见敝衣余。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50:00 +0800 CST  
五陵年少休相薄,后日功名若个如。 
落了款,用了印章,卷好交与来人。春航气闷,又独自出外去了。 
来人回去,将画送上,仲清与王恂同看,见这两首诗虽是强词夺理,但其志可见,未免可惜了一番。仲清原想把这两首诗去感化他,谁想倒激怒了他。又听来人说,他光景更为狼狈。 
 
 
 
据他的跟班讲,今日已断了炊,不能举火。仲清与王恂皆为叹息,仲清道:“这样看来,此人真是‘我心匪石,不可转矣。’奈何!奈何!”王恂道:“你前日送他二百金,不上半月,竟已化为乌有。这人这样行为,就再送给他二百金,也是无济于事。除非要将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与他,才够他挥霍。但人到断炊,也不成件事了。依我想,我们如今再帮他百金,存在卓然处,教他相机行事,慢慢点化他。或者凭卓然那张嘴,倒还劝得转他,也未可知。仲清亦以为然。王恂即备了百金,交与仲清送至高品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yinmo色鬼 
话说仲清激怒春航之后,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为春航薪水之费。春航闷坐了两日,米煤催逼,告贷无门。经高品款留,只得暂时寄食。 
一日,用了饭,高品拜客去了,春航即到戏园来,一心想着苏蕙芳,又没有钱听戏,只好站在戏园门口,候着那蕙芳出进。将到开戏时候,果然见蕙芳坐了车,到门口下来,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一挤把春航挤在背后,却彼此不能照面。春航心里甚恨,急把身子挤出来,蕙芳已进去了,只得呆呆的不动,候他出来。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与蕙芳不分高下。 
 
 
 
春航想道:“不料联锦班内,有这些好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前面两个美少年,服饰辉煌,两个跟班,夹着垫子,抱着衣包,同蕙芳上车去了。春航知蕙芳没看见他,郁郁的走回来。 
过了一宵,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日便为虚度,嗟叹不已。盖春航执迷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候着蕙芳。一连十余日,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春航便喜得眉飞色舞,每日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日,春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 
瞧了春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春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春航终是羞羞涩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春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满院的嫣红姹紫,艳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精雅。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上前来请安。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春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春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前日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春航心上十分诧异道:“吐属之雅,善于词令。”便道:“自睹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遂将籍贯、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幕的话。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50:00 +0800 CST  
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 
蕙芳即让春航进内,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春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染的。略坐一坐。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嘱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春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来他会作诗。”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春航道:“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遗失了。”春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蕙芳脸上便有愧色,叹了一口气道:“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春航立起来道:“失敬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请坐了,好说。”春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不低?”春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蕙芳道:“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 
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春航道:“自然处馆了。”蕙芳道:“他却不处馆,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春航道:“这到是达人所为,毫无拘疑。”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命。直到前年春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日积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吟诗,每制一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自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自怜。”说到此,便硬咽起来。 
 
 
 
春航听了,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安慰了几句,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春航道;“你既好听戏,于各班中可曾赏识几个脚色么?”春航笑道:“我是重色而轻艺,于戏文全不讲究,脚色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视为至宝。起初孟浪,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为倾国。及瞻仰玉颜,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王右军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惭侮无荆”蕙芳听了春航几句话,已有一半倾心,目视春航,好一会不言语,便又笑道:“你说以有姿色的为至宝,但不知所宝在那一样?”春航便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满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试猜一猜?”蕙芳便红着脸道:“我不会猜。”春航道:“我也不为别的。”蕙芳便正色问道:“你为什么?”春航道:“只要姿色好,情性好,我就为他死也情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为他死?你且说那可宝处?”春航道:“你听我说,我辈作客数千里外,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难,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就说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蕙芳道:“奇谈!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请教。”春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阳明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51:00 +0800 CST  
 
 
 
感春秋之嘉日,对景物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荫柳下,闲吟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俗。”蕙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春航道:“是的。 
 
 
 
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不着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荆”蕙芳也点点头。春航道:“第四,便是性灵中发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与古人争胜。”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春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 
 
 
 
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能有几处? 
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远,便令人困乏起来,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弦户诵几部外,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尽合人意。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吟时同嚼蜡,反悔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容美尽善的宝友。”蕙芳笑道:“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春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艳,是为宝色。环肥燕瘦,肉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吸露,娇语嗔花,是为宝情。珠钿刻翠,金飞霞,是为宝妆。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欲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 
 
 
 
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激春航,不免流波低盼,粉靥娇融,把春航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流公子,尽压下去了。春航道:“茶烟琴韵,风雨鸡鸣,思我故人,寸心千里,若非素心晨夕,何以言欢?而萧寺生愁,残灯寂寞,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惟有你们这些好相公,一语半言,沁入心骨,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 
 
 
 
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就使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一步一拜,也都愿意,何敢尚有他望?”蕙芳听了,便止不住流下泪来,便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你且把到京以来,近日的光景,说给我听。”春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说了一遍。蕙芳又笑起来道:“你真是一片痴情,十分妄想,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天天的跑,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春航道:“若不是你,便请我也请不来。”蕙芳一笑,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几样菜,两壶酒,让春航小酌。 
 
 
 
春航也不推辞,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各自吐了些肺腑。此时蕙芳心里,已是十分贴切,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 
当下吃毕了饭,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便吩咐跟班的,叫外面套车,送田老爷回寓。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今日订交,此生勿负。我苏蕙芳如有虚言,有如皎日。你以后不必出来,我非早即晚,天天来看你一次。你须自己保重,努力前程。 
 
 
 
幸勿为我辈丧名,使外人物议。”春航听了,转爱为敬,直感入骨髓,已流下泪来。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以为怪事。一头说,一头走出来,送了春航上车,又叮嘱了几句,春航一直回寓不题。

楼主 乜亍辰  发布于 2009-02-18 13:51:00 +0800 CST  

楼主:乜亍辰

字数:597214

发表时间:2009-02-18 21:0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1-26 18:53: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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