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假期之后一切依旧，方禾一边继续工作，一边腾出时间把自己的小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
不穿的衣服叠好送给福利机构，不用的杂七杂八挂在咸鱼卖掉，当初觉得有意义之后却没了兴趣的干脆扔掉。
·
断舍离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狠心做到了，也会容易很多。
·
闲时师兄季明东请她吃饭，席间聊起大学时候的事，才晃觉已是五年过去。
·
那时候季明东虽然是研究生，却已经带了好几个班的文学赏析课。正当年轻的男孩穿着卫衣牛仔裤往讲台上一站，从古代诗学讲到先锋话剧，滔滔不绝，酣畅淋漓。兴起时挽起袖子，昂起头，一张嘴便是一段经典对白。
·
后来甚至他还执导了本校话剧团的《暗恋桃花源》，本来是青涩的学生演员，被他逼着每只用剧中的名字称呼彼此，用人物的性格说话做事，到最后，竟然演活了一出人生流离。
·
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自然吸引了众多关注和仰慕者。
后来方禾也曾问他，为何从那么多人中偏偏与她做朋友，季明东只是大笑。
“你不可能不懂得臭味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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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早已看过她曾发表的时事评论和影视商议，明白他们是想近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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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机缘巧合，竟然共进了一家电视台，他做编导，她做记者。
直到现在，他已因为几部策划的文化节目而在业内崭露头角，未来可期。
然而却还是几年前一副清清爽爽的学生样子，一副眼镜，一个背包，卫衣牛仔裤匡威随便一穿就出了门。
·
从他身上，方禾总看得到赤子之心的热忱和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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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沿着江堤散步，季明东脱了外套给她披，问她以后的打算。
当时的事， 他也略知一二，这些年没少了关照。此次方禾回来，他也明显感受到了她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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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放松地靠上栏杆，“没什么计划，只想什么也不操心，放松一阵。”
·
季明东看着她笑，撞了撞她肩膀，“小姑娘心态不错，有前途。”
·
回家的路上方禾心里依旧轻松，想起晚上的对话，继而想起蒋宸。
相比他是真的很忙，经常凌晨时分还能看见他在朋友圈转发一些专业方面的信息。
方禾几次想问一问他，最近可还好，却最终作罢。
·
萍水相逢而已，突然寒暄，她也觉得唐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甚至会打扰到他吧。
·
然而却始终忘不了在那个长椅上，蒋宸对她说的语气和静默的陪伴。

（十六）
蒋宸也确实很忙，团队的中期建模出现了些问题，他作为中层负责人，上要跟大领导接触甲方，实时汇报进度，下要解决设计师的技术问题，几乎每日都要忙到半夜，何谈空闲时间。
·
直到建模最终完成，只剩下后续的完善和上交，他才得空松了一口气。
·
建筑师从来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随时面临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公司老板顾及他的身体已经放宽了许多上班时间或外出调研的硬性规定，蒋宸更是要强，除非特殊原因否则一切皆尽心尽力。
·
这一忙，就到了深秋。
·
蒋宸回家便换了厚家居裤和针织毛衣。
天气冷了起来，却还没有供暖，他的身体受不得冷，因此要格外注意。
·
刚收到的快递还放在桌上，拆开原来是清子自己酿的桃花酒，他和方禾各一瓶，一并寄到了他这里。
·
花布袋子装着陶罐的酒坛，拿在手里有古朴的质感，还配了一张信笺。
“千山万水，望自珍重。
这酒是新酿，送给你和方禾尝一尝。
来年再会。”
·
蒋宸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并不急着开封，转而给清子拨去了电话。
·
一开口，仍是说不尽的感谢。
·
清子在那头笑得开怀，直说他把所有情绪都藏进了这两个字。
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一语中的。
·
蒋宸思考片刻，明白清子说的不无道理。
“我独身太久，或许确实有些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受了。”
他笑，“不过几年前我初见你，也是一样。”
·
清子也想起当初仍未退青涩的两人，那时候蒋宸还能跑能跳，她也不过是个在经营酒吧和民宿路上横冲直撞的新手。
·
一晃，她的一切已步入正轨，蒋宸也重新以另一种方式生活了。
·
“对了，回去你们两个联系还多吗？”
·
蒋宸自然明白“你们两个”指的是谁，只是摇头，“没有，最近我太忙，没怎么联系。”
·
“那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嘛。认识一场也是缘分，何必一回去就生疏了呢。”
·
蒋宸理了理裤脚，半晌点头，“好。”
·
挂了电话，他把自己的一瓶单拿出来，又细细收好包装，装了袋子。
·
其实清子不说，他也是要见方禾的，他并没有她的地址，再说一路上受了她不少关照，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
夜幕降临，蒋宸摇着轮椅走到窗边，正对上一轮皎洁的圆月。
·
他生性清冷，凡事礼貌大于情绪，不是容易与人亲近的人，因此朋友也不多。
然而真正懂他的人却明白，他同旁人一样地感受着世界，比如清子。
她明白他也需要朋友和生活，所以才让他不要和方禾断了联系吧。
·
而那个姑娘也确实真实又热忱，不得不承认，和她相处很舒服。
·
蒋宸又转回去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许久未点的头像。

（十七）
方禾看到蒋宸邀请她见一面的消息时有些惊讶，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欣喜的。
毕竟她也曾想着联系他，却因为矜持和顾虑作罢。
·
化了妆，反复试了几套衣服却怎么都不满意，方禾才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认真了。
于是依旧穿着最常穿的大衣短靴出门。
·
直到在餐厅外隔着窗看见蒋宸，她竟然又莫名紧张起来。
·
他穿了灰色高领毛衣，驼色休闲裤，黑色大衣放在一边，依旧是那副清峻的样子。
·
方禾定了定心，推门进去。
·
蒋宸看她进来，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他已经移进沙发，轮椅静静停在一边。
·
方禾展颜，径自坐下，“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
“都好，你呢？”
·
他静静看着她，等待回答，沉静的眸子近在方禾眼前，甚至看得到浓密的睫毛和眼角的细纹。
·
不知怎么，方禾突然感觉有些热，别过头去脱大衣，“挺好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
他轻轻笑了，拿出旁边的礼盒，“这是清子寄来的酒，她自己酿的。”
·
方禾惊喜接过，被好看的包装和制作吸引得爱不释手。
“你尝过了吗？”她问，满怀期待，眉梢都是喜悦。
·
蒋宸被她孩子般的语气逗得轻笑，“还没有。”
·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开封尝一尝吧！”
·
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蒋宸点了点头，“小心。”
·
拆掉泥封，拔掉盖子，酒香便清幽幽地飘了出来。
方禾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色泽通透粉润，衬得杯子也好看了几分。
·
“还记得你说过回来要陪我一醉方休。”
酒后微醺，方禾托着头看着蒋宸，灯光下，她的脸廓朦胧，眼神却依旧清亮。
·
蒋宸端起手中的酒朝她举杯，“今天有兴致？”
·
方禾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不，要留到下次。”
·
只是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下半句话她没有说。
·
“好，那就下次。”
蒋宸看向窗外，“下雨了。”
·
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却带着深秋的萧肃寒意，风卷着落叶飞旋。
街上的行人纷纷裹紧衣服，步履匆匆，方禾窝在沙发里，因为酒而遍体温暖。
·
蒋宸也放松了身体向后靠，伴着餐厅里不知名的西班牙曲子，也觉得身体的疲惫渐渐放松。
·
直到雨停，蒋宸开车送她回家。
·
蒋宸从沙发到轮椅上的转移还算轻松，方禾只需要安静等待，但是出了门，寒气袭来，她想了想，还是叫住了蒋宸。
·
他不明所以地抬头，方禾从包里拿出披肩，踌躇着开口。
·
“天气凉，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
“没关系，你自己披着吧，怪冷的。”蒋宸做不到自己接受反让女生受着冻。
·
方禾早料到他的反应，可想起他痉挛的样子，下定了决心，不分由说地走到蒋宸跟前蹲下。
·
蒋宸来不及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身前的人，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披肩盖在了自己腿上，还仔细地掖了边。
·
他平视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
方禾知道自己是有些突然了，但是却不后悔，只是笑笑，
“卡其色还挺配你今天的衣服的。”
·
又一阵风吹来，方禾站起身，“我们走吧。”
·
蒋宸只好跟上，顺利地转移上了车，扶着方向盘将轮椅一一拆卸放到后座。
·
路上方禾不自觉悄悄看着蒋宸开车，因为腿不能用，所有的操作都得由两只手完成。
虽然看着复杂，但蒋宸开得很熟练，好看的手转着方向盘，简单的动作也显得优雅。
·
心里松了一口气，方禾很高兴蒋宸可以独立出行，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觉得这样，起码他的日常会轻松一点。
·
这次回来，她走在街上总会不自觉地看路况，一遇到台阶和颠簸路段，心就一沉。
·
夜色正好，她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突然想起一句话。
·
人生太短，只争朝夕啊。

（十八）
蒋宸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窗外阑珊的夜景里，显得愈发清峻，方禾静静地看着，心里却愈发不平静。
·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像水一样清冽，又像酒一样醇厚的男人。
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一把小锤，一点一点地敲在她心上，敲得她心里波澜四起。
·
酒劲慢慢上来，方禾的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意识慢慢飞向抓不住的地方。
·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冲动驱使，她探身靠近，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叫了他的名字。
·
蒋宸
·
上扬的尾音被微微拉长，带着与平常不同的婉转和缱绻，悠悠地散在空气里。
·
话一出口，她便轻轻出了一口气。这两个字仿佛在她心里千回百转了很多次，而今终于找到了归宿。
·
蒋宸专心开着车，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才觉出味来。
·
他疑惑地转过头，只看见她微醺后酡红的脸颊和在昏暗中依旧波光流转的双眸。
·
“嗯？”他疑惑地挑眉，渐渐放慢了车速。
·
“为什么回来不联系我？”她靠得越来越近，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鼻尖是淡淡的桃花酒味道。
·
蒋宸没有回答。方禾今晚与平常不同，他虽然不如女人敏感，却也感觉得到。
·
“你喝醉了。”他说，轻轻别了别头，“系好安全带。”
·
方禾反而笑起来，迷离的眼神仿佛昭示着蒋宸口中的酒醉，重新靠回椅背，眼神却依旧不曾收回。
·
“蒋宸，”她轻启朱唇，“我很想见你。”
·
空气一阵静默，蒋宸呆愣片刻，收紧手中的方向盘。
“方禾，你真的醉了。”
·
车子到达，一切未完结的对话再也没有继续的理由。
·
方禾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下的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在家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留存着几分理智，几分清醒，今晚一切事都超出了她的预计，却也一切都是她的决定。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对蒋宸的过分在意呢？
大概是从回来开始。
与蒋宸相处的一周，几乎是整天整天的见面和交谈，一切似乎都在潜移默化地成为习惯。直到身边没有了熟悉的身影，方禾才感觉到缺失和越来越深的想念。
·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男人的一切就已经尽数驻扎进她眼里。
·
一周的了解和感情能有多深？方禾不确定，她不是青春期的纯情少女，知道世间没有童话般的爱情，然而偏爱和在意却明明摆摆地摆在这里，由不得她忽视。
·
借着酒劲才终于开口，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没有回应。
这任性一次的放肆，结果似乎胡不尽人意呢。
这情愫还未经发酵，似乎就要宣告结束了。
·
方禾不愿再想，深夜的失落让人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于是换了衣服倒头便睡。
·
而楼外，目送着她离去直到窗户里灯亮起的蒋宸迟迟没有离开。
·
这只是方禾的一时冲动吧，恐怕过了今晚，她就会将这些事尽数忘掉。
·
方禾突然的好感暗示几乎让他措手不及，下意识用沉默逃避。
他拖着这幅身体，照顾自己已经不易，还有能力成为另一个人的港湾吗？
何况是这样一个好姑娘？
·
长久以来他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这是他受伤之后花了几年才适应的事，个中艰难，难以言表。
现在突然有双灵动的眼睛直视着他，说要给他希望。
·
他不敢轻易相信，因为输约是再来一次的无望。

（十九）
第二天早上方禾醒来，前一晚的对话还清晰地留在脑子里，甚至记得起蒋宸的每一个语气动作。
·
他真的不明白吗？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禾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冲劲和勇气似乎也随着酒劲慢慢消失了。
·
人说女追男隔层纱，可没说追之前要经历多少挣扎。
·
要不要再问一遍，要一遍答案，她也不确定。
即使要，也怕是是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近期再见面只会免不了的尴尬。
·
方禾抓抓头发，心里烦躁地像团乱麻。这种不确定和忐忑的感觉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很痒，又有点疼。
·
按时打卡上班，背稿子跑现场，再有时间就跟朋友约着看夜场电影吃饭聊天，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想忽略这种感觉。
·
但是没有用，蒋宸的音容相貌一遍一遍地悄悄浮现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
你真没出息！她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然而发呆的时候又次次下意识地想起蒋宸。
·
同组的现场导演看她魂不守舍，总是笑她有情况，没事就凑过来八卦地问东问西，方禾只能苦笑。
·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二十八岁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为了一个人模糊的心思日思夜想？
·
上班时总会经过泰和大厦，方禾有时会停下脚步，望一望那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窗户。
哪一扇玻璃后面会是蒋宸呢？
·
他是否对当晚的事只是一笑而过，全然不放在心上？
当时他说，她醉了，所以不会当真吗？
那如果她没有醉，抑或再直白一点，会不会得到他真心的想法？
·
搞不懂搞不懂。
她的脑子就这么一点，想不完所有的可能。
况且想也没有用，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
却没想到还是再一次遇见了他，以她完全想不到的方式。

（二十）
岚市美术馆早在上世纪就久负盛名，但因为几十年的风雨侵蚀，旧馆墙体早已经斑驳陈旧，因此负责人便选了新址重建新馆。
最近工程竣工，新馆终于亮相。圆顶拱门的搭配，造型极具观赏性，又兼顾了建筑的力量与艺术的美感，一时间吸引了文化与建筑两界的目光，饱受赞誉。
·
趁着热度，季明东的节目也敲定了对建筑团队的采访计划，想为大众揭开这座精巧建筑背后人物的神秘面纱。
·
可是刚确定了制作时间，节目组的主持人却突然请了假回家奔丧。
时间紧迫，季明东便找了方禾来救场。
·
“我一个气象记者，哪能干的了主持的活儿？”方禾下意识地拒绝。
·
“我们又不是访谈节目，主持人只是在拍摄的时候问问题串流程，后期剪辑之后只留声音，你本来就是记者，紧张什么？”
他看着她笑，眼里全是得意。
“再说，你不是早就想做文化节目了吗？”
·
方禾被说得无言以对。这几年她走南闯北，确实已经不只满足于只做气象记者，再说记者是个年轻饭，到时候她早晚是要考虑以后的方向的。
而文化类节目正是她的兴趣所在。
·
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明白这是季明东有心帮他。
·
“好。” 她想了想，最终答应下来，“我试试。”
·
于是当即上车奔往目的地。
·
直到车停下来，方禾抬头一看，泰和大厦。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直到她跟着团队被引着见过了总经理，与公关部沟通了流程，最终进入建筑师的工作室。
·
已经提前知道会有拍摄，工作室的人并没有惊讶，热情地欢迎着进来的一行人。
·
方禾却一眼就看见了后面的人。
穿着烟灰色衬衣，安静停在人后的，不是蒋宸又是谁。
隔着人群，蒋宸惊讶的目光与她的在空中交汇，不复平日沉静。
·
一切也许只是巧合，毕竟岚市就这么大，电视台只有一个，建筑公司也不在多数，相遇完全说得通。
·
可她却突然有种宿命感。
·
季明东招呼摄像师们就位，一边笑吟吟地给面前人解释。
“各位不用紧张，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我们今儿就是拍一下大家工作环境和状态，顺便跟大家聊聊天儿，感受一下氛围。等回去我们对怎么拍有底了，再回来找人单独采访，还希望大家多多配合。”
·
不少人表情放松下来，方禾也松了口气，她是半路出家，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
·
季明东不愧是有操守和思想的导演，这种做节目的态度才能真正挖掘出有深度和内涵的内容。
·
于是众人各自回去工作，只留了经理带着季明东边参观边介绍，没过一会儿，连经理也被季明东好言送走了。
·
“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不能听人讲，”季明东凑近方禾小声说，“要自己观察体会。”
·
方禾点点头，尽量迫使自己不看向蒋宸的方向，“那我们从哪儿开始？”
·
“看缘分，”季明东神秘地笑笑，朝一边努了努嘴，“我看那边那个人合眼缘。”
·
她转头看向那个方向，又一次不期对上蒋宸的目光。
不过这一次，他目光沉静，不带波澜。
方禾却有被看透的心虚，慌忙躲开了眼神。
·
但是没用。季明东硬拉着她走过去，倒是不客气，开口就叫兄弟。
方禾心想谁跟你是兄弟，要算交情，他们俩才是朋友。
·
不过现在还算不算，怎么算，她也不知道了。
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法子再躲避，只好尴尬地笑笑，尽量自然地开口。
“嗨，好久不见。”
·
季明东没料到俩人认识，兴奋地一胳膊压在她肩头，“你们是朋友啊？”
·
“嗯。”蒋宸只看了方禾一眼就转向季明东，“久仰大名，你的节目我常看。”
·
“不敢当不敢当，怎么称呼？”
季明东一屁股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还不忘拉着方禾。
·
“蒋宸，这儿的建筑师。”
·
“原来张经理口中年轻有为的蒋建筑师就是您啊，听说这次设计您的功劳很大。”蒋明东赶紧伸出手，“得了，您是肯定要采访的。”
·
蒋宸特意从桌子后转出来与他握手，“其实整个团队的贡献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如果季导演有意，我乐意配合。”
·
月余不见，方禾总觉得他似乎清瘦了一些，近看感觉他裤子下膝盖甚至有些突兀地立着，但离得太近，她不敢顶着久看，却又不知道该看哪里。
·
季明东看见他的哑光轮椅稍稍愣了几秒，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那既然如此，不如蒋大建筑师再带着我们介绍一下您的团队？”
·
蒋宸颔首，“当然可以，请随我来。”然后调转轮椅向前。
·
季明东看方禾坐在那里如坐针毡，还以为她又犯了多动症，“走啊，正好你认识蒋宸，趁这个机会多了解点采访内容多好。”
·
方禾只能跟上他们，看着蒋宸流畅地划着轮椅，线条分明的胳膊小幅摆动，心里重新乱起来。

（二十一）
蒋宸带着他们介绍工作室的各个成员的时候，方禾从同事看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敬佩和信任。
不难想象，他在公司想必也是值得信赖，声望很好的人。
·
她不禁微笑，蒋宸果然什么时候都不会让她失望。
·
了解了公司文化，季明东对拍摄的内容也有了个大概的构思，随即找摄影师沟通工作去了。
·
于是只剩下了蒋宸和方禾。
·
方禾几乎不敢直视蒋宸，只好假装好奇地左顾右盼，而后者从见面开始就没对她说过几句话。
·
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一层纱隔在他们中间，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肯主动撩开。
·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蒋宸主动开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接点喝的，咖啡还是茶？”
·
“茶，谢谢。”
方禾小声回答，只看了他一眼就又移开眼神。
·
蒋宸看她的反应，便明白在车上她是头脑清醒的，但他自己当时却不确定，又或者说，不敢确定。
是他自己退缩了，本来好好的朋友做着，如今却变成这么尴尬的样子。
·
他胡思乱想着，一不小心接偏了茶，滚烫的茶水瞬时溅在手背上，蒋宸痛得下意识地缩手，端着的杯子应声掉落，撒出来的茶水又泼湿了一片裤腿。
·
方禾突然听到杯子碎裂的声音，心里一惊，回头就看见蒋宸捧着手，地上全是玻璃碎片。
“你没事吧！”她边跑边喊，蹲在他身边抬头看他。
·
“没事。”蒋宸面色如常，手背却已经通红一片。
·
“这还叫没事！赶紧去用凉水冲冲！”方禾看得心惊，起身就要推着他往卫生间去。
·
蒋宸却突然拉住她衣摆，“小心玻璃，别划着了。”
·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别人。
方禾心里又酸又涩，看着他不自觉皱着的眉头，知道他一定又是自己忍着疼不说，赶紧绕过碎片，到洗手池将水开到最大。
·
清凉的水顺着手背流下，蒋宸垂着眼静静看着一言不发，仿佛这红肿的皮肤不过是别人的一样。
·
一直冲洗了十分钟，方禾仔细盯着，确定没有起水泡才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现刚才她刚才竟一直捉着蒋宸的手腕，于是慌忙放开手。
·
“你，你觉得还疼吗。”
她一紧张就结巴。
·
“没关系，不用担心。”
蒋宸抬手看了看，“过半天就好了。”
·
方禾点点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她刚才都快急哭了，不知道蒋宸有没有感觉到，希望没有吧。
然而又看见蒋宸裤脚的一片印记。
·
“呀！”她赶紧蹲下，“这儿也湿了一片！你快看看烫着没，疼不疼？”
·
“不疼，我感觉不到。”蒋宸扶着两边轮圈将上身贴在腿上，撩起裤腿，小腿已经肿了一片，甚至起了一两个亮晶晶的小包。
他的小腿细瘦，皮肤更苍白，相比之下，红肿的地方更显得刺目。
·
“对不起啊，”方禾才发觉自己失言，心里堵的难受，“你这得涂点药膏才行，楼下附近有药店吗？”
·
“有，我下班去买。”蒋宸放下裤腿，想撑起自己，却碰到正疼的手背，嘶了一声。
·
方禾赶紧扶住蒋宸肩膀慢慢向后带，让他得以借力坐起来。
·
“我下楼去一趟，药膏要趁早涂。”还没等蒋宸开口，方禾就回身出了门。
·
因为动作快，她的发尾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润的弧线，背影消失在门口。
蒋宸盯着那门口良久，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单手划轮椅回了办公室。
·
方禾不一会儿便拎着药回来了，涂的药膏和喷雾各一个。
·
“赶紧涂药吧，医生说一天用两次，一周就能好。”
方禾一路走得快，说话间还微微喘着气，脸颊也有些红。
·
“嗯，快坐下歇会儿吧。”蒋宸给她拉过椅子，自己拆了药涂在手上，就要再俯身下去。
·
“我来吧，”方禾止住他的动作，“你手还疼着。”
·
蒋宸抬头，正对上她澄澈的眼神，想起自己刚才的情况，点了点头。
“麻烦你了。”
·
方禾没答，只是小心地卷起裤腿，用棉签沾了药膏，一点一点地铺在烫到的地方。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蒋宸受了伤，结果他平静地过分，自己却难受更甚。
·
她记起还在清子家的那个雨天，蒋宸也是这样，坚忍又疏离。
·
可是那个时候她还能对他从容以对。
如今却是像只怯懦的兔子，在他面前只觉得不知所措。
大概跟近乡情怯一个道理吧。
·
这很不像她自己，她从来不是个怯懦的人。
小时候父母总是跟她说，遇到问题逃避不是办法。
她小时候做得很好，这些年倒是顾虑太多了。
·
蒋宸低头看着方禾耐心又轻柔的动作，也想起那一周的时光。
眼前是她深栗色的发顶和长发中小巧的耳垂，景象一如他看着她喂猫的那个晚上。
·
他的腿肌肉松散，没有知觉，毫无生气和美感可言，可看着她的动作，却仿佛这是极珍贵的东西。
这样的温柔，是他可以奢求的东西吗？
·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方禾抬头，正对上他深如潭水的眼神。
·
“在想什么？”
·
“没什么。”蒋宸摇头，轻轻笑了，“最近可好？”
·
方禾突然不想再纠结，心里的话呼之欲出。
·
季明东却突然出现，说前期工作结束，只等过几天的采访。
·
方禾只好站起来，将药收好递给他。
“记得按时涂药。”
·
蒋宸接过，微凉的手指不经意拂过她的手掌。
“一定。”

（二十二）
蒋宸到家已是晚上，一天的工作过后，后背的肌肉又隐隐抽痛起来，他反手按了按腰，歇了一会儿，才换到家里的轮椅上。
手背还是有些刺痛，撩起裤子，腿上的伤要更严重些，却是没有任何感觉。
·
蒋宸转到卫生间，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洗澡的念头。
他感觉不到的地方皮肤本就脆弱，恢复也慢，再一碰水，感染了就麻烦了。
·
于是随便洗漱了一下回到卧室，就看到手机的消息提示。
·
“记得按时涂药。”
是方禾。
·
他还真的差点忘了。
·
涂了药膏，将自己移上床，蒋宸回了消息。
“已经涂过了，多谢挂心。”
·
方禾一直没睡，等到了回复才觉得困意袭来，“好，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然后发了个打哈欠的表情。
·
蒋宸也很快回复了晚安，方禾放下手机，却睡不着了。
她看过一句话，We can choose how to respond to the experience of falling in love, but we cannot choose the experience itself.
你能选择如何应对爱上一个人，却无法阻止爱上他这个事实。
·
白天的事像是一把小刀，轻轻划开了她看蒋宸时隔着的那道帘子。
那不如就穿过这帘子，走过去，告诉他，她已经无法选择。
·
夜渐深，方禾暗暗下定了决心，反而睡得格外安稳。
·
两天后跟着摄制组再进联合建筑公司，方禾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这是她第一次做文化节目的采访，不能给季明东丢人，也要在蒋宸面前好好表现。
·
编导已经提前给她拟好了固定问题，剩下的就是她自由发挥的空间了。
第一个采访的是公司总裁，方禾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了几个问题，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剩下的也就得心应手了。
·
季明东看她不疾不徐地串着流程，态度亲切自然又不失职业素养，还能根据总裁的回答随机应变，结束后就冲上来给了方禾一个熊抱。
“可以啊你！我果真没看错人，小姑娘前途无量呦。”
·
方禾笑着回抱了一下将他推开，“这要是能让公司的小姑娘看见，非得把我千刀万剐了不成。”
·
“哎哎哎，公司小姑娘个个温柔体贴，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
“是啊，”方禾坏笑，“尤其是导播徐姑娘，简直让季师兄神魂颠倒呢！”
·
季明东一下红了脸，推着她就往前走，“别贫了别贫了，赶紧准备下一个采访。”
·
方禾大笑，一转头正看见蒋宸，不知道已经到了多久。
·
“嗨，”她定了定神走过去，“准备好接受我的采访了吗？”
·
蒋宸看了看她和身边的季明东，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
采访的布景是临时搭的，还有个台阶，方禾采访前就注意到了，提前跟两个工作人员打好了招呼，此时两个人已经走了过来，问她是不是需要现在帮忙。
·
方禾走近蒋宸，指了指前面的台阶，“让工作人员帮一把手行吗？”
·
蒋宸点点头，工作人员便一边一个抬着轮椅稳稳地上了台阶。
·
蒋宸方禾向两人道了谢，便开始了正式采访。
她本来以为面对蒋宸会更紧张，可却发现看着他沉静的眼神，自己也放松了下来。
·
他的回答都很实在，没有过多的套话和夸耀，却很有力量。
就像谈到当初为什么选择当建筑师，他回答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慢慢的才明白建筑的美感和价值。
·
慢慢地采访变得不像采访，倒像是两个老朋友的聊天，顺畅又自然。
直到接近尾声，方禾突然生出些不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蒋宸先生如此献身于工作，那对未来的生活又有什么展望呢？”
·
这问题是为了观众，也是为了她自己。
·
蒋宸沉默了一下，良久才抬头笑了，眼中却没有了谈自己热爱的工作时的神采。
“我实在没什么期望，一切顺其自然吧。”
·
工作圆满结束，季明东迎上来祝贺她首次试水成功，方禾却没心思听，转头在走廊尽头追上了蒋宸。
·
“你最后说的话，我没有明白。”她语气急切，“为什么没有期望呢，你的人生还有那么久，为什么不期待一些东西？”
·
蒋宸沉默地停下轮椅，调头面向她。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习惯寄希望于未来而已。”
·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方禾知道他与平时那个一切平和有礼的蒋宸不一样了。
·
“那天我在车上说的话，你也不寄希望吗？”
她忍不住俯身蹲下，让蒋宸能平视着她，“蒋宸，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
蒋宸身体一震，痛苦地闭了闭眼，却始终未发一言，仿佛方禾的话让他感到了疼痛。
·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女孩对他的关切如此明显，他不会不懂。
可他不能，不能冒着伤害彼此的风险，接受一个女孩子的真心。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是真的，他从不对未来报有希望，因为知道即使有，他也可能抓不住。
·
“方禾，你起来。”
他说，语气里竟有痛意。
·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看在眼里。”
蒋宸抓紧扶手，表情克制，眼神里全是歉意和不忍。
“可是你的好意，我可能，无福消受。”
·
蒋宸的一字一句方禾全听见了，可又感觉全飘在空气里。
心一下子坠得太快，她几乎听得见它跌到底碎裂的声音。

不出血，是那种很钝钝的疼，一直蔓延到手脚。
·
“为什么？” 她靠近蒋宸，尽可能地克制住自己想抓住他手的冲动，“为什么我觉得你是在撒谎？”
·
“我没有撒谎，”蒋宸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我没有意愿改变自己现在的状态。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更好的。”
·
“什么是更好的？”方禾强忍泪水，“难道你不好吗？”
·
蒋宸摇摇头，又摇了摇头。
“不，”他苦笑，“方禾，我不好。”
·
他们之间只差了一个身的距离，方禾却觉得蒋宸拒她于千里。
她突然觉得疲惫，短短的几句话，竟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
·
她看见蒋宸的轮椅重新停在跟前，抬眼，蒋宸的手伸了出来，却又放下了。
“起来吧，”他说，“我拉不起来你。”
·
方禾也不动，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不闪不躲，却带着朦胧的水汽，和分明的委屈和不甘。
·
他知道，他终究还是伤了她。

（二十三）
一月里方禾跑了五个城市，读了两本书。
一月里方禾看了七场电影，约了三顿饭。
一月里，方禾在学着消化，蒋宸拒绝了她这个事实。
·
归根结底，她是不甘心的。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蒋宸发自真心的理由。
·
那天蒋宸说的话，她不信。
她不信蒋宸真的对未来不报希望，她不信真的会有人不试一试就放弃可能性。
.
就算他心里放的不是她，就算他们俩真的没有可能，方禾也要确定未来蒋宸在遇到正确的人的时候，愿意give it a shot.
她只是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
·
一晃已是隆冬，月底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仿佛童话世界。
方禾裹紧棉服，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去了公司。季明东神神秘秘地说有好东西给她看，又不告诉她是什么。
·
到了办公室，她才知道原来是当时采访联合建筑公司的节目刚刚制作完毕，季明东拉她来提前尝鲜。
·
她莫名有些抗拒，坐到一边，“算了，你看吧。”
·
季明东却不肯，硬拉着她到电脑前，“当初你不是挺期待的吗，怎么突然又不看了。”
·
方禾看了看他，没回答。
·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季明东倒是不急着看成片，“是不是因为蒋宸？”
·
“你怎么知道？”
·
“我是导演，别小瞧一个导演的观察力。”
季明东得意地挑挑眉，拍了拍她肩膀，“是不是感情受挫了？看你这些天都没精打采的，你还别说，这些年，还没见你对哪个男性动过心。”
·
方禾只有苦笑，“动心了又怎样，一样没结果。”
·
“打算放弃？”
·
她思考许久，摇了摇头，“不知道。”
·
“那不如你跟我把这带子给蒋宸送去，怎么也得让嘉宾看看成品。”
·
“算了吧，”方禾咬咬嘴唇，“我就不去了。”
·
“别呀，有些事躲不掉，见一见没准还能发展一下。”季明东不分由说地把一个u盘塞进她手里，“他在家，我们直接去。”
·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方禾不解，这才一个月。
·
“蒋宸他合我眼缘，平时就多聊了两句。”季明东把外套递给她，“我觉得他这个人不错，你喜欢上这种人，我也放心。”
·
方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上了季明东。
他说的对，有些事拖着也不是办法，总归还是得继续下去。
·
再见蒋宸，她已然坦荡。
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已经说出来，她又何必给自己压力。
·
然而看见门后的蒋宸，她的心还是疼得缩了一下，对方的眼神里似也有一闪而过的艰涩，她不敢确定。
·
“进来吧，”他弯腰，扶着轮圈从鞋柜里拿出拖鞋，“辛苦你们跑一趟了，路太滑，我不太方便出门。”
·
屋子里暖气很足，蒋宸只穿了件亚麻衬衣，穿着棉袜的脚上没套拖鞋，随意放在踏板上，脚尖有些下垂。
·
方禾沉默地换鞋，只有季明东在旁边喋喋不休。
·
他的家装修很简约大方，主要是灰白色调，只不过有些家具明显矮了一些。
·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蒋宸转去泡茶，方禾看着他的背影，捅了捅旁边的季明东。
“去帮他端一下。”
·
季明东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你怎么不去？”
·
“季明东，”她低声威胁，“你故意的吗？”
·
“我累了，走不了。”他嬉皮笑脸，就是不动。
·
两人僵持着，直到方禾余光里看见蒋宸泡完了茶，只能叹了口气，过去端起两杯就走了回来。
·
蒋宸看着她快步而来，又快步而去，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念头，将自己的杯子夹在腿中间，回到客厅。
·
“这是节目成片，”季明东示意方禾将u盘递过去，“你先看看，下周三会在电视播出，我们领导很满意，希望你也能喜欢。”
·
方禾将u盘放在茶几上，蒋宸上前拿过，“多谢，辛苦你们了。”
·
“你千万别客气，这是我们的本职。”季明东嘬了几口热茶，长出了一口气，“要谢，还得谢方禾临时来救场。”
·
蒋宸看向方禾，看不出情绪，“当然。”
·
方禾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还要谢你全力配合，如实回答。”
她本来不想这样说的，可鬼使神差，话就出了口。
·
蒋宸一怔，“方禾，我……”
·
“你们聊你们聊，我走了！”
季明东看情况不对，拿起外套就跑，一眨眼就出了门。
·
方禾没来得及拦住他，也不想拦，只是紧紧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
蒋宸摇了摇头，“只是想向你道歉。””
·
方禾猛地站起身，“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道歉，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如果是你根本不喜欢我，请你明说，如果是因为别的什么，也请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
蒋宸深深地看着她，“方禾，我真的不值得。”
他推近了一些，声音艰涩，“我的生活，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些事情，也不是想与不想这么简单。如果我能给你一个答案，我一定会，可是现在，我真的没办法。”
·
方禾咬了咬牙，“你为什么不肯尝试一下？万一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呢？”
·
“我不想伤害你。”手覆上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他自嘲地笑了，“我知道我可能没有资格这样说，但是在还没有对你造成更大的伤害之前，现在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

方禾竟不知道怎么反驳。
直觉告诉她，蒋宸心里的犹豫和挣扎也许根本不比她少。
她没有别的顾虑，想爱就爱了，大不了是结不了果的苦涩单恋，可蒋宸没说来的东西，似乎沉重得多。
·
或许她不该这么急切地逼迫蒋宸，一定要给出一个理由，一个答案，或许她应该试着走近他，理解他，到时候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
“好。”她深呼吸，靠近蒋宸，“你说你现在没办法给我一个解释，那就慢慢来，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这样可好？”
·
蒋宸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眼中动容，“你的时间宝贵，不值得…”
·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方禾不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转身出了门。
·
楼梯拐角，她走得太急，几乎与一个女子撞了满怀。
“不好意思，”方禾抱歉地笑笑，面前的女子短发，长风衣，妆容干净精致，很有气场的洒脱利落的样子。
“没关系。”女子随意回答，看见她的时候却多看了几眼，随即转身上了楼。

（二十四）
门铃声响起，蒋宸从纷乱思绪中抽离，开门比平常快了许多。
在期待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
开门却是拎着两个大购物袋的荣欣欣。
“雪挺大的，外面滑，尽量不要出去了。”
她径自进了门，换下高跟长靴，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放进冰箱。
·
“欣欣，我说过不用你做这些。”
蒋宸仍在门口，叹了口气，“你不用工作？”
·
“我是老板，什么时候下班我说了算。”
·
“那多少钱，我转给你。”蒋宸拿起手机就要转账，却被快步走来的荣欣欣拦住了。
·
“你一定要跟我这么生分吗？”她生得好看，一双丹凤眼，高鼻梁，妩媚里带着几分英气，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
“我们只是朋友。”蒋宸轻轻挣开被她握住的手。
·
“是啊，不过是前男朋友而已，你说过不止一次了。”荣欣欣笑，随意依在沙发靠背上。
“可是我刚回来就跟你说过了，我想努力让你把那个‘前”字去掉。”
·
“已经很多年了，”蒋宸认真看着她，“我已经放下了，欣欣，你这又是何苦？”
·
“谁知道呢。”她苦笑，“可能是我欠你的，在那个时候离开你去了美国。现在你说你已经把一切放下，我却成了走不出来的那一个。”
·
她从来都是骄傲清高的人，可在蒋宸面前，却总觉得歉疚。即使表面上仍然是独立强势，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当初的软弱备受自责。
·
“我从未怪过你。”蒋宸说，“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算当初你不走，以我们当初的状态，也可能熬不过那段时候的。”
·
他释然地笑，“一切都过去了，欣欣，放过自己吧。”
·
她默然许久。
“除了这样，我找不到别的办法。”
她摸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兜里，“我走了，你记得出门小心点。”
·
背对着蒋宸换鞋，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刚才走廊里的那个女孩，她认出来了，是清子朋友圈里跟蒋宸一起的那个。
你看，人家都能好好地跟蒋宸做朋友，她当初怎么就害怕了呢。
·
雪又飘了下来，荣欣欣裹紧大衣，坐进车里，思绪又飘回五年前。
·
他们在大学认识，在一起后不久就一起去了另一个城市旅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认识了清子，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蒋宸出了意外。
·
那辆车无声无息地冲了出来，一下就把他们都撞离了地面。
再后来，她也没了意识，再醒来，她没有什么大事，医生却说蒋宸再也站不起来了。
·
那时候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蒋宸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可他一醒，她却不敢面对他了。
·
蒋宸安静地让她害怕，甚至有时候，她觉得他除了身体的一部分死去了，就连整个人都像不存在了。
·
他也从不肯让她照顾，就连话都很少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父亲终于再不能忍受她长时间地离开学校，安排她出了国。
·
当时她还太年轻，年轻到不敢承认，其实她也是怕了的。
就算她生性独立，要强，全然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也还是怕了。
尤其是看到蒋宸被护士扶抱，却还坐不住时，她觉得他像个沉默的，疼痛的孩子，而自己甚至不敢上前给他一个拥抱。
·
然而五年过去了，她从大洋彼岸归来，被美国的个人主义和独立自由精神锻炼许久，已经强大到足够承受一切的磨砺。
也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因为当年而悔恨，决定弥补过错。
然而蒋宸，却已经在这五年里，彻底与过去握手言和。
·
点燃的烟已快烧到尽头，荣欣欣猛吸了最后一口，透过烟雾看了一眼蒋宸的窗，叹了口气。

@暮霭晨晨nancy感谢晨晨给女二赐名~

（二十五）
季明东溜了，方禾走了，荣欣欣也是。
偌大的屋子，一下子又只剩了蒋宸自己。
·
荣欣欣没放完的东西还摆在桌上，一袋橙子和一盒牛奶。
·
因为肠胃和消化不好，他已经很少吃性凉的水果，而以前钟爱的脱脂牛奶，也很少喝了。
就连习惯都已经变了这么多，又何况人呢。
·
没再动桌上的东西，蒋宸转回客厅，将自己移上沙发。
不受力的双腿紧靠着歪向一边，虚软的脚掌踩不实地，甚至挂不住拖鞋。
·
蒋宸撑着两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良久良久，突然猛地一松手。
身体平衡顿失，他的上身摇晃着歪向一侧，倒在沙发上，下身却纹丝不动。
·
他没有再动，看着自己的腰际像一个分界线，拼成了残缺的身体。
即使是五年前，他也从没有怪过荣欣欣，心里过不去的坎，不过是对自己罢了。
·
从震惊到接受，从无法自理到逐渐适应，他无处倾诉，更不愿麻烦父母，硬是咬着牙，自己撑了过来。
慢慢的，新的生活方式成了习惯，他也完全放下了上一段感情。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用双脚走路的感觉。
·
他开始自己看心理学的书籍，发现一个理论，用在自己身上最适用：
一件事情能给人类带来的新鲜感或冲击感，最多只能持续三个月，不管这件事究竟有多大。
也就是说，不管是突然瘫痪，还是一夜暴富，三个月以后，一切都会成为习惯。
·
蒋宸撑起上身，将自己的腿捞上沙发，又垫了两个靠枕才坐稳了。
他已经足够了解了自己的身体，却不明白自己的心。
五年前，他没有能力给身边的人依靠和未来，五年后，他还是不确定。
·
方禾留下的u盘，蒋宸握住，又松开，掌心留下了完整的印记。
就像这些天，她的一点一滴，悄悄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
蒋宸记得她的眼神，她的侧脸，她柔和的笑和适时的体贴；也记得她的泪水，她的汗水，她的委屈和不甘。
有她在身边，就好像冬天里突然出了太阳，让他不自觉地想追寻。可是一次一次，他又告诫自己，不要，不要贪恋温暖，因为他曾尝过重回黑暗的滋味。
·
小腿伤过的地方已经愈合，肤色却比周围的深了一度。
蒋宸细细地看着，心口又一寸一寸，爬上那天方禾指尖的温度。
是他久违了的温暖。
然而却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给她同样的力量，如果不能，倒宁可不做她的太阳。
·
窗外雪越下越大，不知何时会停。
透过窗，天色迷蒙，蒋宸闭了眼，再睁开，却依旧是什么也看不清。

那啥 今天白天楼楼出去浪了一天 刚收拾完 实在没精力写了 各位别等啦 明天更 笔芯

（二十六）
自从说过要给彼此一些时间，方禾就真的没再勉强过蒋宸，只是每天会跟他微信聊聊天，一切仿佛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
·
天气干燥又寒冷，方禾身边的人纷纷染上了流感，她担心蒋宸，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却正好听见护士提醒他吃药的声音。
·
她一下子警醒起来，“你在哪儿？”
·
那边蒋宸犹豫了一下，“在医院，小感冒而已。”
·
小感冒才不至于闹得要住院，方禾无心工作，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匆匆赶去医院。
·
在前台问了房间号，到达病房已是黄昏，方禾在门外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一切慢慢来。
·
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投在地板上，蒋宸半靠在床头，低着头在看放在腿上的书，另一只手上扎着吊瓶。
·
屋里暖气很足，蒋宸却依然套着毛衣外套，露出来的手指和脸都很苍白。
·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抬头，正对上方禾关切的目光。
“医院细菌多，你怎么来了。”
他移开目光，将书扣在床上，一只手撑着动了动。
·
“住多久了？”方禾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严重吗？”
·
“昨天来的，有点发烧，再过一两天就没事了。”
蒋宸轻松地笑，“别担心。”
·
“那这几天……”方禾左右看了看，病房里另一个床位空着，周围只有一些蒋宸的东西。
·
“有护工。”蒋宸没再多说，方禾想再问一问，想了想还是作罢，看着吊瓶里液体已经见底，叫了护士来拔针头。
·
小护士进来熟练地拔了针，蒋宸自己按着手背，可是后面枕头太软，他坐不稳，身子晃了晃。
·
小护士奇怪地回头看了方禾一眼，“你是患者朋友？来帮着按一下啊。”
·
方禾赶紧上前，先是帮蒋宸调整了一下枕头让他能靠稳，然后拇指放上蒋宸按着的针口，示意他松手。
·
蒋宸犹豫了一下，移开了手，改撑着身侧。
·
他的手背冰冰凉凉的，甚至有些发青，方禾看着难受，趁着换手，覆上了她温暖的手掌。
·
感受到她的温度，蒋宸低头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里有个地方软了下来。
·
离得进了，方禾才发现蒋宸的双腿在被子下更显消瘦，相比之下上身还算结实，身上带着淡淡的清爽味道，不知道是须后水还是什么。
·
她有些脸红，小声说了句“应该可以了”，就松开手坐了回去。
·
“多谢，”蒋宸小幅度活动了一些有些僵硬的手腕和手指，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咳了起来。
才几声，蒋宸的脸就已经通红，他腰腹无力，所以咳得辛苦，上身用力地弓了起来。
·
方禾赶紧上前扶住蒋宸，给他顺着后背，蒋宸却往外推她，“麻烦，帮我叫一下护工……”
·
他说得断断续续，方禾又气又急，不敢松手，“要怎么办，你跟我说好吗？”
·
蒋宸却喘着粗气摇头，不肯看她。
·
护工这时推门进来，见状赶紧接过蒋宸，熟练地将他上身扶直，用力环着他腰腹，又拍打后背。
方禾无措地站在一边，眼看着就要落泪，蒋宸瞥见她，费力抬手指了指门的方向，深入潭水似的眼中竟有乞求。
·
她看得心痛，却不忍与他此时争辩，只能咬了咬牙转身出了门。
·
蒋宸眼看着她出了门，才终于泄了力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平日尽力维持的体面和尊严，是他不肯放弃的底线，尤其是在方禾面前。
·
护工扶着他躺下，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东西。
即使安慰自己这是在病中的偶尔状况，蒋宸的心还是止不住的下沉，一再下沉。
所谓的体面，也许终究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
这边方禾在门外，正拦住了刚才的小护士问蒋宸的情况，她还是不太放心。
·
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态度莫名有些冷淡，“病人因感冒引起肺部发炎和发热，住院治疗几天就可以了。”
·
方禾只当是遇到了服务态度不好的护士，依旧道了谢。
靠着墙，她轻轻叹了口气，果然蒋宸还是没有对她放下心结。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二十七)
第二天方禾刚到公司，就觉得头晕脑胀，嗓子干痛，没想到还真让蒋宸给说中了，医院的细菌果真不容小觑。
·
她本来想回家吃点药睡会儿觉，去请假的时候却正碰到季明东，被他硬拉着去了医院。
·
挂了号，看了病，扎了一针，又开了一堆药，方禾总算松了口气。
季明东让她等着，自己去取药了，但是医院里大厅太嘈杂，方禾听得头疼，自己晃着晃着，再一抬眼，已经是在蒋宸的病房门口了。
·
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突然听见屋里传出的专属女性的声音。
门半开着，方禾看进去，只看见昨天的小护士眉眼带笑，正热情地跟身边的一个瘦高的女生聊着天，全然不像昨天冷漠的样子。
·
而那个瘦高的短发姑娘，正一手压着轮椅，一手扶着蒋宸的腰身，帮他从床上转移下来。
而蒋宸，昨天还拒绝他帮助的蒋宸，竟然绕着她的肩，任她帮助。
·
方禾记得，这是她在蒋宸家楼道里碰到的那个人。
她看不清蒋宸的表情，却正看见那个姑娘眼中的关切和温柔。
也看得见旁边护士脸上羡慕和祝福的神情。
·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酸涩地要命。方禾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却不知道该跑向何处。
不想让季明东看见，她自己寻了个花园里的僻静处胡乱坐下，甚至感觉呼吸不畅。
·
怪不得，怪不得蒋宸一直对她礼貌又生疏，怪不得他拒绝她的帮助，怪不得他的家那么温馨，充满生活气息。
原来他身边已经有了这么一个美好又贴心的人，原来他，只是对她疏离而已。
·
她笑，越笑越觉得悲凉。
求之不得，弃之不舍，原来是这种感觉。
但事到如今，再不舍又如何？
·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正午温暖的阳光带着强烈的亮晃着她的眼睛，晃得她几乎落泪。
不知不觉，距离那个深秋已经三个月了，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起起落落，春天，就要来了。
·
暂时换个地方，会不会轻松一点？
·
抬头望天，云彩和风都没有回应，方禾不知道去哪儿寻求一个答案。
毕竟世间事，谁真正想得清楚呢。
·
季明东从远处跑过来。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电话也不接，我刚才在公园里看见蒋宸了，他说没见到你……"
·
方禾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
·
季明东手疾眼快地扶住她，"怎么了？头疼得厉害？"
·
"没有，"她笑，却觉得比哭还难，"送我回家吧，绕过蒋宸。"
·
一路上季明东欲言又止，方禾只是靠着车窗，一言不发。
很奇怪，她根本不想流泪，也不觉得很难过，可是却有更深的空的感觉。
就好像，她的生活和身体，突然消失了一部分，就好像她的过去，突然有一部分丧失了意义。
·
手机突然响了，摄制组打电话来，南方一个地质灾害多发区多天来连降雨雪，需要进行报道。
·
方禾答应下来，直接回家收拾行李。
暂时离开吧，她对自己说，跳脱出这个环境，换个心境吧。

（二十八）
飞机从岚市到达阴雨绵绵的桑州用了三个小时。方禾的感冒还没好，一路上吃了药就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全是不甚清晰的片段，再醒来，就记不清了。
·
降雨最强的地点在距桑州几十公里外山里，摄制组开着车往山里走，越近雨就越大，能见度也越低，到最后，司机只能以低于20迈的速度小心地驾驶。
·
连日的雨水已经将进山的道路冲刷地泥泞不堪，山上的植被还没长茂盛，所以泥土汇成泥溪，全顺着山脊流了下来。
下车之前，导演刘光特意叮嘱所有人，注意安全，注意周边状况，千万不要滑倒摔伤。
·
附近的几个村镇全在山脚，积水和淤泥拥堵了街道，不少村子里的土房也塌了顶倒了墙，甚至造成了几位村名受伤。
政府已经安排了部分人员的转移和安置，清理任务却还是得等雨停了才能进行。
·
整理了气象局和当地政府的数据资料，又走访了几位村名，前期工作也就准备完毕了。
雨下得依旧很大，摄制组扛着器材到了村口的山下，费了一翻周折才接好了设备，准备录制。
·
方禾穿着雨衣站在泥流里，旁边就是暴涨的河水。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重新戴好帽子，举起话筒。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分，桑州自连山区的强降雨已经持续了二十个小时……"
·
雨越下越大，河水激起的浪花发出轰鸣声，方禾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尽力放大声音。
摄影师亮子扛着机器正对着她，却突然离开镜头看了眼她身后，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方禾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的瞬时变了脸色，亮子大声对她叫，"跑！"
·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滚滚泥流裹挟着碎石从山上倾泄而下，转眼就要到了眼前。
·
那一瞬间她脑子嗡地一炸，下一秒，所有人撒腿便跑。
·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突然，方禾感觉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扯，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
再有意识时，她发现自己躺在车里，旁边是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嘴巴里全是泥土的味道，方禾想动一动，却只是勉强地抬了抬眼皮，全身都麻麻的。
·
"你受伤了，"旁边医生模样的人俯身说，"路刚清通，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
·
方禾没法点头，只能眨了眨眼，朦胧间只听见雨点噼里啪啦敲打车窗的声音，又昏睡了过去。
·
·
已经两天没有收到方禾的日常问候了，蒋宸莫名有些不安，主动发了消息过去，说自己已经出院，却还是没有回复。
·
那天在医院遇到季明东在找方禾之后，他也曾想过，方禾是否去病房找过她。
那时荣欣欣执意要帮他，护士也似乎站在她那边。蒋宸没有办法，只能以此为条件请她回去。
·
方禾不再联系他，也是从那天开始。
·
蒋宸心不在焉地捏着手机，却收到季明东的电话。电话里他说得又快又急，短短几句话，听得蒋宸几乎来不及反应。
·
他说，方禾出去采访遇到了泥石流，正送往当地医院，但具体情况还不明了。
他说，他正要赶去桑州。
·
蒋宸只感觉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几乎握不住手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紧得厉害。
"让我跟你去"，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压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千万等我。"

（二十九）
方禾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却还没黑。
她楞楞地看着眼前白色的墙壁和床头亮着光的仪器，过了几秒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
左腿膝盖以下肿得像馒头，被吊得很高，方禾想去细看，刚一抬头，身侧就火辣辣地疼。她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这才发现嗓子里像是有把刀子，只要一张嘴，口腔里就有股血腥味。
·
她听见有人在低声交谈，接着门被推开，一个明显矮了一截的身影安静地靠近了。
·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蒋宸。
·
房间里没有开灯，蒋宸一手端着水，一手推着轮椅走得歪歪斜斜，速度却很快。
他在床前停下，将方禾的手仔细放进被子，然后把棉签蘸了温水，俯身去给她润唇。
·
却正对上方禾黑暗中愈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
蒋宸惊喜地靠近，不确定似的，差点将水洒了。
·
"醒了？"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又赶紧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
方禾点了点头。
·
"哪里？"蒋宸将轮椅推近，也不管自己的腿撞上床杆，眼神关切，"我去叫医生。"
·
转身的瞬间，方禾拉住他的衣袖。
"你……"她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只能发出气音，"怎么来了。"
·
蒋宸一顿，转过身，重新将她的手放好，眼神却没离开她的脸。
"怎么能不来。"
·
方禾心里一动，可很快，却被泛起的苦涩填满。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你……不该来。"
·
身后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轮椅压过地面，忍不住的眼泪才落在枕头上。
·
如果一切还像以前一样，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蒋宸能陪在她身边。
可是，也许还有人在等他回家吧，她又有什么理由继续下去。
·
泪眼朦胧间，她却看见蒋宸绕过床位，来到了另一边，停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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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力前倾着身子，直到他们看清彼此的脸，在看到她眼泪的那一刻，面露痛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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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 蒋宸伸手，轻轻擦掉方禾眼角的泪，不知怎么，声音也哑着。
他的手指微凉，手心有磨出来的茧子，贴着方禾的脸。

"你先好好休息，"他轻声说，"我不确定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保证，等明天你好一点，把一切你想问的都告诉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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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没答话，她没想让蒋宸看见她哭，更没想到蒋宸会来这里。
蒋宸还有什么想说的，她不知道，却也没力气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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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宸为她掖好被子。
“睡吧。”他说，“我在这儿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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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渐渐止住抽噎，终究还是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三十）
第二天，方禾是被医生查房的声音叫醒的。
一睁眼，就看见医生和护士围了一圈，季明东和蒋宸被挤在外围，只能伸头看着医生对她一通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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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和小腿都肿胀已经消了一点，”医生说，“身体的软组织挫伤一周左右就会恢复，依你现在的情况，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回家修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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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轻声道谢，发现自己已经勉强可以说话了。
“我的同事们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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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严重，具体的可以问你那两个朋友，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医生回头指了一下外围的两人，然后带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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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东几步跑过去，“你可吓死我了小禾，我们刚到那天你整个人肿得跟个什么似的，我都不忍心看。蒋宸他差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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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过来的蒋宸扯了一下他，季明东的后半句就憋在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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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啥，”他摸摸头，看看方禾又看看蒋宸，“医生说你可以吃点流食了，我去买点儿粥。亮子他们都没事儿，你放心哈。”
然后就一阵风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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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失笑，除了瞅准时机就跑，还真不知道季明东还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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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头不知被谁细心地放了花，方禾嗅到清雅的味道，是新鲜又朝气蓬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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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蒋宸看起来却不是。他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冒了出来，眼底发青，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显得很疲惫，看她的眼神却很清亮。·
“起来坐会儿？”他问，“常躺着也不利于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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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点头，于是他绕到床尾，一点一点将床头摇高，看着方禾表情如常才又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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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过来，”方禾眼神黯了黯，复又开口，“我没事，你也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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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宸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和惊讶，“方禾，我身边没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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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近，离方禾只有几拳距离。
“那天在医院，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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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咬了咬唇，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心头憋闷，半晌才点头。
“我不会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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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再说下去，因为蒋宸突然放松地轻笑一声，仿佛放了心。
他还是那么清峻地坐在那里，却让她莫名生气。
“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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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蒋宸不再笑，表情认真，直直看着她，“如果你愿意信我，那个女孩只是过去，我感谢她，却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的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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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未动，心里突然轻松下来，就像病人突然被告知误诊，重新恢复健康。
她提醒自己理智，但是没办法，心里早已经缴械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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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来找我？”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步步小心试探的自己，决定将昨夜所有的疑问提出。
毕竟有些事，可能直面事实会痛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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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宸没回答，而是撑着身子靠近，绕过她的肩，整理了一下后面的靠枕。
他腰腹无力，所以做这个前倾的动作有些艰难，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很快被他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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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侧头看她，好看的轮廓正对着方禾，眼里的情绪浓重又深沉，“我在想，你为我做过的事，我努努力，是不是也能为你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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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被他的眼神摄住，一时间失了言语。
多少次，她都试图在蒋宸眼中搜寻他的情绪，寻找他清峻外表下的真实自己。可每次，他都似乎在竭力地抑制，让她怎么看也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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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一次，蒋宸眼中的情绪再不加掩饰，从他深色的瞳孔里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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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禾觉得他眼中竟带着从未见过的温柔和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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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张嘴想问，却难以开口。
如果只是她多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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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只是想回报我曾对你的帮助，”方禾深吸一口气，“那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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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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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一下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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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宸换了只手支撑自己，方禾看他辛苦，却忍住了不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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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确实骗了你。”蒋宸依旧看着她，“我说我没有意愿改变自己现在的状态，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其实，我是怕改变。我是怕和你在一起，最终却没法好好照顾你，让你会对我失望。”
“我已经知道如何应对自己生活。”蒋宸低头，表情苦涩，“可是却不确定能否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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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看得心里一痛，正想开口，蒋宸却抬了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可是得知你受伤，我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来陪你。”他轻笑，“来的路上我才明白，方禾，不管怎么样，我愿意试一试，我宁愿你需要人的时候，是我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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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是对的。方禾心想，心里被一股温暖的洋流冲过，直达全身。
阳光正好，蒋宸睫毛的侧影在他眼下留下阴影。方禾看了许久，伸手，轻松抚了抚他的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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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喜欢蒋宸眼角细细的纹路，也曾想过触摸它的感觉，直到此刻实现。
她猜对了，蒋宸从来不是甘于清冷，只是有沉重的东西把他拌住了，让他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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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他现在终于愿意与人一同，试着走过去，而且是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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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禾笑，“既然我们都愿意，那为何不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