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吓老实了？”瞥了一眼面前将脑袋点做小鸡啄米模样的人，顾念重又躺回床上，刚想将右手枕在脑后，已有人狗腿地捧过方才被她扔出去的枕头。

看着顾诚左手背上新鲜的针眼，顾念忽然有些心软，连带声音也柔和了许多：“醒酒针？”

“嗯…”难得的撒娇机会，顾诚怎会错过：“挂了大半夜…手都紫了…你看看…”

这一厢有人嘴里说得起劲，顾念却是忽然有些沉默，只愣愣地盯着他被衣袖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臂，许久之后，低声问道：“疼吗？”

“啊？啥？”

没有瞧见面前的人眼中的疑惑和茫然，顾念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干涸的血迹，抬手就要去挽顾诚的袖子，口中缓缓道：“昨晚是你守着我的，没错吧？我不是故意的要弄伤你的，只是那个梦让我心里太害怕…”

“没事没事，小伤而已。”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顾诚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虚，双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病房门外，干笑两声，道：“只要念念心里安稳，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可记得了，不许反悔。”


一墙之隔的走廊一侧，有架轮椅早已在那里停了许久，房门虚掩，里面的安静也好，吵闹也罢，即便隔着远远的距离，也能听得清楚，只是，韩奕知道，这样再真实亲切不过喜怒哀乐，他早已没有资格参与，小心拢了拢放在膝上的保温袋，他赶在身旁护士再次开口催促之前，轻声道：“麻烦你，帮我送进去，好吗？”

“没问题，韩先生。”点头应下，护士小姐面上仍是有些为难：“可是，您私自离开病房，一整晚都没有回去，林医生嘱咐该用的药全都没用，这样我们实在没办法交待。”

“放心，我这就回去，还有，请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情，多谢…”

“好的…”

轮椅缓缓滑过一处转角，终是停了下来，不过只这一点点距离，却似已耗尽韩奕全身所有的力气，低头喘息许久，他取出怀中放着的手机，寻到一个语音文件，按下播放键。

“…我不要你了，不要了…我不要再为你伤心了，再也不要了…还有…生日快乐…”

昨夜一片慌乱，来得及录下的只有这廖廖几句，带着伤心，夹着绝情，却偏偏让人想就这么一遍接一遍地听下去，永远不要停。

第二章 前行

“韩奕，我可以再次十分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你再不好好关心自己的身体，再先进的医学技术也没办法帮你活得更久一些。”直接将手中厚厚的检查报告摔给面前的人，虽经刻意压制，林旭的声音也已经接近暴走：“如果你继续放任下去，两年前那几个月的经历，随时可以再来一次。”

“我知道了…”嘴上机械地应着，韩奕头也未抬，只将身前散乱文件随手理好放在一边，转而继续研究着原先手中厚厚的一叠的图纸。

“我不是在开玩笑。”几下脱去工作服，扔在一边，林旭挽起袖子，俯身一把拎住面前人的衣领，露出他颈间横陈的瘢痕，狠声道：“再来一次气管切开，你未必能离得了呼吸机，你当真不在乎自己这条性命，我可以现在就了结了你。”

“你不会。”被迫缓缓抬头，韩奕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扣在林旭腕间的左手却已用尽他全部力气：“你是一个有职业操守的医生，就算是苟延残喘，你也会让我继续活下去，虽然我只能选择接受，但也有安排生活的自由，所以，现在你出去吧，我要工作。”

“你会后悔的…”

听着林旭摔门而去，韩奕依旧头也不抬，直到眼前的图纸上精细部分开始变得模糊，他才闭上眼睛，取下眼镜，抬手按上眉心，不，他不会后悔，亲手做下一生之中最最后悔的事情，其他的，哪里值得他再去在乎。

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韩奕缓缓睁开眼睛，竭力侧身，伸手打开床边桌的第一个抽屉，取出那份已不算崭新的宣传册，放在眼前。

翻开扉页，随后的一段个人介绍韩奕早已熟稔于心的：顾念，自由摄影师，作品曾在国内外数次摄影比赛中获奖，国内首次个人摄影展将于七月底在C市中心展览馆举行，主题：忘·念。

也许是被父母从小宠到大，顾念有些小脾气，偶尔也爱使使小性子，可韩奕一直知道，她淘气、爱玩闹的表象背后，藏着的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渴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灵魂，这样一个风一般的女子，她的世界从来不应该只在狭小的方寸之地，原地定格也好，作茧自缚也罢，困住他一人就好，她可以不受一丝阻拦，向前行出很远很远，远到他再也无法靠近。

抬手摩挲着那个深深刻印心底的名字，韩奕唇边是一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这样，其实，也很好。

———————————

“什么？摄影展？明天？”惊讶之下，一不留神放在口中的汤匙，顾念捂着被硌得生疼的嘴唇，有些不满地望着眼前一脸得意的人：“怎么不早说？”

“惊喜嘛，早说哪来的惊喜？”得意地将展览布置草图在顾念面前摊开，顾诚眼中的得意显而易见：“念念，看看我找的帮手怎么样？虽然我不懂艺术，但这个格局一看就觉得舒服。”

“嗯，有点意思。”手中捧着没喝完的半碗清粥，时不时往嘴里送上一口，顾念唇边勾起一丝坏笑：“很好，版权费拿来，就更好了。”

“谈钱伤感情，伤感情。”忙不迭叉开话题，顾诚眼珠上下转了转，道：“念念，医生说你明天能出院了，到时候一起去现场看看，怎么样？”

“没问题。”吞下碗中最后一口清粥，顾念有些意犹未尽道：“住了一个礼拜，这食堂的清粥倒有些让我舍不得了，你还别说，这口感和我之前最喜欢的永泰记有得一拼，这大师傅了不得。”

“这就是永泰记的啊。”嘴里嘟囔着，顾诚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声音压得更低：“只不过…每次都是用保温饭盒直接盛的…所以…不太明显…”

“我就知道你内疚了。”犹自有些不舍地拿勺子刮着碗底，顾念大方道：“从那家店到这里跨了大半个城，看在这粥的面子上，这次害我住院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干笑两声，顾诚像看傻子一般看着顾念，道：“我就不能…点个外卖吗？”

“为了一份五元钱的粥，跑大半个城，这外卖小哥也真是个实在人。”放下碗，顾念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帮我给个五星好评。”

“他在乎的哪是这些…”低头收拾着饭盒，顾诚嘴里模糊地嘀咕了一句，随即有些心虚地瞧了瞧身旁仍在翻看布置图的人，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念念，有件事情，我想你也许该知道…”

“什么事，快说，麻溜地…”

“你…还记得喝醉的那天晚上…都做过些…什么吗？”

“不记得。”头也不抬，顾念口中的话理所当然：“你知道我的，酒量差到极点…能记得什么啊…”说着，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身旁表情好似有些便秘的人，厉声问道：“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快说。”

“是…哦不…不是我…”身子吓得猛然一条，顾诚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露出一脸视死如归，道：“算了，豁出去了，念念，那天晚上…你喝醉以后，给那个渣男打电话了…还…”

“还怎么样…”

“还把他骂了一顿…”顶着顾念几乎快要杀人的眼神，顾诚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轻不可闻：“可你骂着骂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吐血了…”说完，他眼见面前的人似是陡然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刚想解释些什么，两侧脸颊却是已被人掐住，下手极狠。

“臭小子，怎么不拦着我，看好戏呢啊？”

七月底的C市，已是夏日炎炎。

离那出乎意料的一醉已有周余的时间，顾念却觉得宿醉的头痛似乎仍然没有放过自己，各自相安，两不相欠，当初的斩钉截铁言犹在耳，两年过去，他们也一直如同两道平行的轨道，各自前行，她做什么要搅乱一池死水？

翻出手机上那个被遗忘已久的号码，打出一句抱歉，不多时再删去，这样翻来覆去几个来回，顾念始终没有下决心按下发送键，身旁驾驶座上的人却似对她这点纠结的心思毫无所觉，只推着她的胳膊，指着侧前方一处建筑，兴奋道：“念念，快看，这个展览馆去年翻修过，是不是跟过去比有些大不一样？”

随手锁上手机，顾念顺着顾诚所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景象果然让她有些认不出来，记忆中原本已有些老旧的建筑改了色调，换了外观，周围新加绿地也为这里的严肃正式添了灵动和生机。

“不错，这地方我很中意。”唇边不自觉勾起一丝浅笑，顾念之前心底那一星半点的烦躁已逐渐消散，眼见前方就是临时停靠点，她指挥顾诚停下，解开安全带直接下了车，只给他留下一句：“展览大厅见。”

城市之中，充满生命的颜色最让人欣喜，漫步在眼前的绿荫长廊，倒让顾念有些怀念起在非洲摄影的日子，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拍，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她眼前陡然出现的脸孔实在让人意外又惊喜。

“Hey，Jason…”一个招呼打完，顾念已被拥入一个宽大结实的怀抱，耳边的声音大到夸张：“Gloria，I kown it‘s you，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Jason，你的中文进步不少。”早就熟知来人一贯的热情，顾念无奈地发现自己此刻果然半点动弹不得，只得拍了拍他的后背，提醒道：“这个时间，展览已经开始了，相信你不会想错过。”

“没错，对你的作品，我很有信心。”松开怀中抱着的人，Jason笑得爽朗：“相信，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那会是我的荣幸。”

穿过走廊，直入展览大厅，一路向Jason介绍着眼前的一切，无意之中，顾念发现自己这场摄影展竟是意外地受人欢迎，或许是作品之中的色彩足够明丽饱和，又也许是选在周末黄金时段，来往穿行的人出乎她意料的多。

不管什么原因，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都是一件再让人愉快不过的事情，先前心中那一点阴霾彻底消失不见，顾念脚下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

只是，做人太过得意总归有些不妙，眼见不远处正是最满意的作品，顾念有些急切地引着Jason朝那处而去，不出几步，不知为什么，她周围的人流忽然变得有些拥挤，躲闪之间，她身侧忽然撞上了什么，眼见就要朝另一个方向倒去，却是被人及时拦腰护住。

“Be careful.”

“Thanks.”

对于Jason的善意提醒回以歉意的一笑，顾念揉了揉被撞疼的腰侧，望向一旁受她连累的人，方才匆忙之中，她并未看得仔细，此刻从背后看去，那人身下坐着的轮椅却在昭示着它的主人行动并不方便。

走近一步，眼前的人依旧并未回头，也未出声，顾念却是发现自己闯祸不小，那人许是原本端着杯咖啡，经她一撞，此刻已整个倾覆在他身上，连带他怀中一叠厚厚的纸质文件也是湿个彻底。

“抱歉，先生，都是我的错…”蹲下身子，顾念低头从背包里翻出纸巾，迅速地为眼前的人清理着一切，却是发现那人左手腕上已被烫得泛红。

深吸了口气，顾念眉心越蹙越紧：“先生，实在抱歉，如果您愿意，我想…”

只是不想话到一半，那人已抬手了挡伤处，下意识抬头望去，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自眼前人掩在眸子里，顾念看到的是自己神情里的惊讶和无措。

不自觉缓缓站起身子，自两年那一日起，顾念开始习惯用俯视的方式看那个她自始至终只想仰视的人，刚才那一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她依旧从他眼中瞧不出任何情绪，正如他们彼此相互煎熬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开口之前，一个带着沙哑的声音已先一步传入顾念耳中：“我没事，不用说抱歉。”

“Hey，Gloria，your friend？”

听得背后的Jason提醒，顾念才恍然回神，口中答道：“Not any more，just a stranger.”

“So，shall we move on？”

“One minute.”

深吸口气，顾念上前一步，并不出声，只拉开韩奕掩在左腕上的右手，缓慢挽起他的衣袖，露出的一截皮肤早已变做通红，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刚刚结疤的几道新伤和已经逐渐看不清楚的旧伤，无论如何都不该无知无觉，偏偏此刻他望向她的眼中依旧没有半丝起伏，呵，她怎么已经忘了，是好是坏，他从来都不需要她知道，不需要她关心。

缓缓松开手，顾念拿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口中的声音没什么温度：“阿诚，C2区有位客人胳膊上有意外烫伤，通知工作人员过来处理一下。”顿了顿，她的声音更冷：“所有的医疗费用算在我的账上，不用客气。”

挂断电话，顾念回头对一旁等着的人抱歉道：“Sorry，Jason，let's go.”

“No big deal，are you all right？”

“Of course.”

嘴上说得轻松，顾念垂在身侧双手指甲却早已深深扣入掌心，转身离开之前，她告诉自己，做这样别人不需要的傻事，今天是最后一次。

“Very impressive，Gloria。”参观结束，Jason对着顾念再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笑道：“对了，你知道吗？两个月后，在斯里兰卡有一份野外摄影工作，阳光、海滩、潜水、冲浪，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兴趣。”

“That is mazing，count me in.”一路行来，陪着Jason这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顾念早已将之前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情绪逐渐淡忘，此刻更是应地爽快。

“I’ve already done that，see you then.”

“See you，bye.”


将将目送Jason的越野车离开，尚未来得及回头，顾念手边的电话忽然不要命地响了起来，接通放在耳边，一个声音带着万分歉意：“念念，那客人在哪里呢？长什么样子？我实在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不…会…看…监…控…吗？”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顾念气急败坏地转身，准备原路返回，脚下却是忽然顿住，整个身子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同样如同被定格的还有另一个人，顾念侧前方不远的展览馆出口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架轮椅，虽然一身衣服带着狼藉，此刻韩奕的腰背仍旧挺得笔直，四目相对之时，她却意外地从他眼中读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念念，念念…”

耳边的声音来得及时，顾念骤然回神，口中声音却不带多少温和：“去附近的药店买一瓶碘伏，还有烫伤膏，那人在我这里，我自己搞定。”

“哦，好…啊？你说什么…”

电话另一侧的顾诚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是被顾念生生掐断，缓步上前，她不偏不倚，正好堵住韩奕的去路，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低头不语的人，毫不客气地说道：“Stalker？Runaway？”说着，她全然不顾他骤然苍白的脸色，俯身在他耳边说道：“Boom，I'm kidding.”

说到这里，顾念快速闪身韩奕背后，刻意不去瞧他此刻脸上到底有多黑，只抬手握了他的轮椅扶手，说道：“我知道，你想离开，不过是因为这里工作人员的医疗常识，根本达不到你要求的高标准，不过，今天，还是放过我吧，别让我再说那句你最不想听到的‘抱歉’，好吗？”

没有理会身前的人无声无息的抗议，顾念一路将韩奕送到最近的一处洗手间，嗯，没错，男洗手间，高高挽起早已湿透的衣袖，她托着他满是红肿左侧小臂任由冰凉的清水不断洒下。

“水有些冷，忍一忍，多冰一些时间，红肿会好得更快。”

即便不用回头，借着面前的镜子，韩奕也可以清晰地看到身旁忙碌的人眼神里的专注有多么真实，与她在他身边度过的每一日中，他一直一直看不够的，并没有任何区别，此时此刻，他心底一直坚持的东西不知怎的忽然竟有了些松动。

悄悄低下头去，韩奕强行收回的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此刻一动不动的右手之上，微微一怔，他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子里不经意消融形成的裂隙已重新冰封。

“这点小伤并不严重，不用抱歉，更不必内疚…”韩奕的声音缓慢低沉，带着沙哑，里面的沉重和压抑却被他身旁的人轻易打断：“但总要处理好，不是吗？”

说着，顾念关上水龙头，回头望向韩奕，完全不觉唇边已多了丝上扬的弧度：“瞧，已经好多了。”

“念…”

“念念，你怎么…怎么能进男洗手间呢？”

背后开口的人惊讶里带着些气喘吁吁，轻易将耳边那一丝微弱的动静压得无声无息，顾念站起身转头对着来人，笑得明艳：“阿诚，你可以进，为什么我不能进？”说着，她接过顾诚手里提着的袋子，下了逐客令：“这里，我就不指望你了。”

“哦，有事给我电话。”一边往外走，顾诚尚且有些不放心地踮脚瞧着顾念背后的人，在耳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嘱咐道：“记得哦。”

“知道了。”

送走来人，顾念回身准备继续先前的工作，忽然发现面前的人已然将衣袖重新整理妥当，原本湿漉漉的袖口虽变做半干，瞧着依旧有些狼狈，韩奕却似毫无所觉，只划动轮椅准备离开。

手中握着的东西忽然有些多余到扎眼，顾念默默侧身为韩奕让出一条道路，直到他的背影几乎要消失不见，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刚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念念…”手中用来离开的气力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唤着那个许久以来从未在人前说过的名字，韩奕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沉默片刻，起身将手中的伤药连同袋子一股脑塞进韩奕怀里，顾念头也不回地跑开，只摔下一句：“从今以后，你过得好不好，都不要再让我看到。”

看着眼前的身影转瞬之间消失不见，韩奕紧紧攥着怀中的袋子，大口喘息许久，方才逐渐缓和下来，眸子里暗沉的黑色越发汹涌，他唇边却是一丝浅浅的笑，这样，放她潇洒离开，任她自由自在，真的很好，留在原地的，只他一个，就够了。

第三章 约定

“快些，再快些，别客气…不用放水…”

“念念，你再下手…这么狠，我可要动真格的了…啊…”

“要的就是你动真格…”

接近晚上九点，四方的搏击场地之外，早已是人影稀疏，只有眼前这一处灯光之下仍有两个人缠斗不休。

“咚。”使出全力一击的同时，任由整个身子随着后坐力仰面倒下，顾念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大口喘着气，不客气地说道：“阿诚…你该减肥了…”

“减下来哪里还打得过你？”小声嘟囔着，顾诚几步走到顾念身旁躺下，捂着带了青紫的嘴角，委屈道：“念念，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个渣男在揍呢？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如果他身体好一点，我倒真不介意亲手揍他…”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顾念耳边忽然没了动静，奇怪地转头看去，她只见顾诚本就满是汗水的额头上已经快要变做瀑布，欲言又止许久，他终于还是低声承认道：“念念，其实…其实，那个…我已经替你揍过他了…”

“两年前，他来送离婚协议书的那一次吗？”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顾念语气平静，似在陈述着一个同她无关的事情：“正好碰上爸妈在…那是他运气不好…活该…”

“念念…不是那一次…”

“哦？”

“就在…就在两周前啦…”瞧着顾念骤然变做凌厉的眼神，顾诚有些后悔地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道：“就是你喝醉那晚天，我也喝高了…急诊室的医生给你下了病危通知，我就急红了眼，那渣男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赶来，我酒劲上来，回身…回身…就把他轮椅给掀了…后来…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了…”抬手掐上眼前那张欠揍的脸，顾念恶狠狠道：“就记得惹祸了，对不对？”片刻之后，她却是忽然回神一般，松开了手，低头喃喃道：“可是，我这又生的什么气呢？他是好是坏，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水汽氤氲的浴室之内，顾念微微仰头，任由温热的水珠滑过她一头短发，真开眼睛，眼前镜中的女子面容依旧非常年轻，眼中却已带着沧桑，她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和均匀有致的身材，都在昭示着体里蕴含着的旺盛生命力，唯独小腹一处不算新鲜的伤疤打破了一切的完美。

抬手抚过那里，顾念紧紧闭了双眼，再睁开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已经荡然无存，时间是强大的，强大到可以抚平所有伤口，却为何没法让她忘记一个早该忘记的人，忘记他留给她的一切？

从小时起，顾念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直到那一日韩奕车祸受伤昏迷的消息传来，她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害怕。

几天几夜马不停蹄，跨过半个地球的距离，赶回C市，在医院病房里看到韩奕努力睁开眼睛望向自己，顾念胸口那颗几乎被揉碎的心才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起来，那时，她天真的认为，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不好的事情就总会成为过去，她不会变，他也不会，可是，她错了，错地那样离谱。

受伤之前，韩奕一直是个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偏偏对顾念是个例外，但凡她提出的要求，哪怕再无理再难完成，他也会不厌其烦，一一兑现。

天性好动，顾念骨子里多的是冲动和不安分，并不是个十分愿意等待的人，可那一次，她等啊等，拿出一生所有耐心，等到韩奕伤势好转，等到他出院，重新恢复工作，生活步入正轨，他却早忘记了对她许下的所有诺言。

踩下刹车，顾念在路边停下车子，看着街身旁熟悉的街景，低头重重叹了口气，抢了顾诚的车出来散心，她怎地又回到缘生缘灭的地方？

看了看腕表，顾念发现此刻，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心思一动，她把自己背包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副驾驶座上，翻找许久，终于成功地寻到那枚被她遗忘两年的门禁卡，随后抓起后座上的相机，推开门下了车。

位于C城南城区的碧城花园面积很大，建成已经有些年头，绿化工程成效卓著，顾念记得小区东面有成片的彼岸花丛，每到夏秋季节，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盛放，层层叠叠，美得不可方物，此刻，月下光线昏暗，却更添神秘。

不断变换着角度，连续按下快门，镜头里的世界总能让顾念暂时忘却一切烦心事，就连那个悄然闯入得小小不速之客，在她眼中也是那样可爱。

“点点，是你吗？”将相机在身后背好，顾念蹲下身子，冲着那个从彼岸花丛之中钻出的小东西伸出手，轻声说道：“还记得我吗？”

歪了歪脑袋，顾念眼前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满是迟疑和迷惑，而随着那一整团圆滚滚的橘色身子彻底出现在视野之中，她声音里的不确定也越发明显：“点点？你怎么长这么胖？”

“喵—”仰头试探着叫了一声，满身橘色绒毛的小家伙许是终于从顾念身上瞧出些似曾相识的端倪，踱着猫步朝她蹭了过来，鼻子直直凑过来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她的口袋。

“点点，我就知道是你。”毫不犹豫地贡献出之前被顾诚强塞过来垫肚子的鲔鱼三明治，顾念抬手轻轻拂地橘色绒毛蓬松干燥，半点打结都没有，而她唇边的笑里已满是宠溺：“看来这几年，你过得不错。”

对于小动物，顾念一直是十分喜爱的当初在小区里发现点点的时候，它还是一团橘色小绒球，奈何韩奕那时正在恢复期，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更加不能给他增添其他需要克服的困难，所以，只能每每来这里给它喂些吃的。

那几年，顾念不断地被人忽视、甚至无视，明明有家，却似无家可归，而点点却为她近乎枯竭生活添加了一点点灵动的色彩。

即便是当初走得义无反顾，在国外的日子，顾念仍旧时不时会想起那个贪得无厌的橘色的小东西，如今再见，自然格外亲切。

只是，这水桶一般的腰身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想偷偷去摸手边那圆滚滚的肚子，顾念竟远远听得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一遍遍轻唤：“念念…念念…你在吗…”

疑惑着转过头，顾念尚未将来人瞧个真切，手边的小家伙已先一步应了声：“喵—”随即头也不回地颠着小步子，冲着那人跑了过去，果然，是她想多了，他口中的名字，并不是在唤她。

“怪不得发福了，原来是为自己找了个新主人。”低声嘟囔了一句，顾念站起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道：“谢谢你，照顾它。”

“举手之劳而已。”既然来不及逃跑，顾念从容地回头，看着已近在眼前的人，缓缓开口：“它虽然很贪吃，但是很念旧，几年前的一点小恩小惠也能记到今天，韩奕，既然养了它，就请你对它一如既往。”别像对她一样。

“念念…是你吗…”

耳边的话听来有些奇怪，顾念走近一步，借着头顶的路灯，总算看清，此刻韩奕眯着双眼，视线带着些朦胧，总是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却是没了踪影。

韩奕做的是建筑设计一行，顾念知道他长年累月绘制研究图纸，近视度数一直很深，按照他一贯严谨的性格，这样黑的晚上，不戴眼镜出门，简直匪夷所思。

回头看看远远隐在夜色阴影之下的F幢公寓楼，顾念轻轻叹了口气，答道：“没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