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我十七》 ——肖沙冰

多年之后/她打开冰箱/取出那个/比海岸线绵长的/夏天。
——《我十七》


楼主 泠堪  发布于 2015-08-14 23:02:00 +0800 CST  
这篇文章来得很突然。那时候我正在听歌,放到一首叫《洛丽塔》的歌,听到“十七岁,漫长,夏”的时候,突然就有要写些什么的冲动。当即动了笔,开始敲字,到晚上两点。说实话,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要写一个什么样儿的故事,但是竟然就那样写下来了。

这是个什么故事?我也说不清。讲的就是一段时期吧。最近很多青春片,里边那叫一个轰轰烈烈,就在想,我们的青春哪有那么浮夸?大多数人不是因为堕胎才成熟起来的。真正的成长,在我看来,永远是一个秘密。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写出一个最普通的女生关于十七岁的秘密。

---因为网络的问题,由小温水代发,特别感谢@Winnahu411。

楼主 泠堪  发布于 2015-08-14 23:05:00 +0800 CST  

我十七

我十七岁的夏天漫长。

有段时间,我喜欢在做完作业之后喝一片泡腾片。拧开瓶盖,拿出橙色的圆片,在离杯口三厘米的地方松手。啪——嘶——哗啦。我在脑子里给这个过程配音。泡腾片在水中冒出绵密的气泡,淡淡色彩在杯底四散,在杯子里形成渐变的橙。每片泡腾片是不一样的,它们都会奋不顾身撞上杯子里的大海,溺在水里,挣扎着掀起巨浪与漩涡,但是每片的挣扎都不一样。它们有的会在十秒的剧烈喷发后就放弃,有的则要舞到整个儿融化。我还曾经见过一个泡腾片,它在没触到杯子的边缘时已经吓得满身潮湿了,一直到沉到底都瑟瑟缩缩没有吐出一个气泡。如果我是它,我一定会为自己而伤心。

杯子里重归风平浪静的时候,大约是下午八点。我住在北回归线以北,在夏天,这里的太阳还没落下。透过淡橙色的水,可以看见窗外大片大片的晚霞。

当我再次出门,晚霞会变成朝阳。我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有时候戴着耳机。听《血染舞池》的时候,和听《小苏茜》的时候,周遭会不一样。世界也好像玻璃杯里无味的水,会随着泡腾片的颜色而变化。如果有一天朝霞很好,这里会是武侠片,因为街角的早餐店里包子小哥的侧脸会因此看起来像电视剧《武林外史》里的沈浪。我在心里叫他作少侠。

我十七岁的时候,刚刚脱离对幻想的痴迷,但好像还没有完全脱离。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出现了一道温和的溪,在蹚着溪水的时候,我尤其想要在现实里做幻想中的事。有一天,我照常在朝霞中走向学校,耳机里放的是《镜中人》。杰克逊唱到“gonna make a change”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夏天不寻常。在这个想法慢慢定型期间,我只做了一件事:攒钱。因为钱能办到很多事。

我之所以想要个不寻常的夏天,不是因为我的十八岁生日临近,而是因为,我的生活,实在是太寻常了。所有看似普通的人都有那么几个不普通的特质:几个月前,我发现那个最不显眼的徐美子在为杂志写诗,而总被人遗忘的冯光荣是校花的秘密男友。而我?我没有壮烈的情史,也没有过人的才华,我生在比较和睦的普通家庭,人生几无波澜,性格也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在数学课上发呆,在自习课上把耳机藏在袖子里听歌,我不暗恋任何老师,抄完作业的时候才憧憬未来。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几个好朋友:周小琪、白雪和孙敏慧。仲夏的时候,我们一起庆祝白雪的十八岁生日。每次过生日,我们都去同样的游乐场和电影院,因为我们有那里的会员卡。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们谈论起为我过生日的计划。那时离我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其实我的手头已经攒够了五千块,也已经决定要把行动的时间定在我的生日那天。

但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在我制定生日计划的那一天发生了两件事,我也不知道哪一件对我的决定影响大一些:

那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去少侠的早餐店。少侠拿包子给我的时候和我的目光撞了一撞,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

在整个吃早餐的过程中,我的心脏跳得忽快忽慢,因为那天朝霞很好,少侠的厨师袍很白,他比哪一天都更像沈浪。

我拿勺子搅着豆浆,在碗里乳白色的漩涡里看见少侠白衣胜雪,仗剑而行。他在清晨喝了一碗女儿红,穿过一片青翠的竹林,在我面前站定,衣角带来一阵青草气的风。远处有山,山上有飞瀑,有高手聚集的庙宇,近处的草丛里埋伏着杀手与冷箭。侠士余光一扫已然明了,冷笑一声,抬眼与我目光相撞。

他问:你是白飞飞还是朱七七?

这句话被少侠讲电话的声音打断。

“以前在家的时候,假期他们都去海边,我却不愿意留在这个城市,四处疯跑。最近啊,我总想起小时候我们在飞鱼沙滩的时候,老想着,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夏天的海滩了?”

我想,能让少侠心心念念的那片海,一定很美。

下午的时候,徐美子的新诗见刊,我拿来看,看到里头有一句:

“多年之后/她打开冰箱/取出那个/比海岸线绵长的/夏天。”

我发觉我从没有看过海岸线。

我十七岁的时候,还不觉得人生应该有丁点缺憾。那时候我不会在做一个决定之前反复问自己:这样做了又怎样呢?的确,我才答不出“从未见过海又怎样呢?”、“错过山顶的日出又怎样呢?”、“就这么过一生又怎样呢?”之类的问题。我才不关心会不会怎样,要做的,去做就是了。

少侠在那个电话里提到了他故乡的名字,那是个不大不小的海滨城市。我只有周末的时间往返,所以除了坐飞机,我别无选择。那天回家,我当即订了来回的飞机票,算算手头剩下的钱,只有三百块了。

八月二十九号那一天,我将要坐上飞机,用我攒了一个夏天的钱去陌生的城市,看看那个飞鱼海滩。我十七岁的时候,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

我和周小琪她们约好要在饭店会面,但是我不会去,在她们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将打个电话给她们,问她们——猜猜我在哪儿?那时候,她们会听见我身后风吹海浪的声音。

这是我人生最有趣的一个秘密,至今,我也没有讲给任何人听。像徐美子写的那样,多年以后,我再从冰箱里把那个夏天拿出来。那可能是我孙子十七岁的时候,如果世界还没有被机器人统治,没有被核能摧毁,我就告诉他,以前的世界很大,远方还存在。我们坐好几小时的飞机,才能看看海。

那个时候,在教室里,看着同学们,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也很不寻常,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满足。

我原本觉得这种满足感不会持久,其实不然。那天,饭桌上,我妈讲起她的十七岁。她们那辈人生在祖国最动荡的年代,那年头儿,我妈当过红小兵,参加过大串连。十七岁那年,我妈挤在火车行李架上穿越了大半个中国,在天安门前高举红宝书,哭号着等毛主席经过。后来我妈和战友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奔赴自己壮丽的青春。那年头的青春才叫做青春呀,我妈说。

往常我总会在这时候带着点儿挫败回味自己风平浪静的一生,那天我却没有。我问她:你十七岁的时候坐过飞机,看过海吗?我妈摇头。我心里的那份满足感就出来了。

在我买好飞机票的第二天,早餐店门上贴了很久的“转让”消失了。我每天吃早餐的时候都格外留意这里的动静,果然,我发现,很快,这家早餐店将会被另外的一个店铺取代。

陪伴我每个早晨的少侠要走了。

我先前以为他会回到那个被海环抱的城市,永远不离开飞鱼沙滩,没想到他下一站要去的是遥远的内蒙古。他在电话里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听海浪拍打飞鱼沙滩的声音。”

我十七岁的时候,在少侠身上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的基因里有“漂泊”两个字,这不是任何事物可以阻挡的。人类从古至今都在思乡。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思乡的人偏要出发,可那时候我懂了:因为无论多大,多好的故乡,也不过是地图上的那么一个点,而我们活在一个巨大的浩瀚的世界里,人生也就那么点儿长。

在告别少侠之前,我决定做些什么。我听说在海边捡起的海螺里,会一直储存着那片海的声音。我希望在飞鱼沙滩也有那么一个特别勤劳的海螺,每天都默念着大海的声音,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把这声音带给少侠了。少侠说他多年未见夏天的飞鱼沙滩,我也可以拍张照片带给他。

不知道以后在亚欧大陆的深腹,少侠这只离海的飞鱼会不会因为这两样东西得到一点滋润。

在十七岁将要把我交给十八岁的那天清晨,我拿了我的书包,带着三百块钱,穿过大半个城市,坐上了去往太平洋的飞机。这一天我没有来得及去吃早餐,我没有看到朝阳打在少侠身上的样子,可是我在朝阳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十七岁的我妈在天安门前流着眼泪大喊、欢呼的画面,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楼主 泠堪  发布于 2015-08-14 23:12:00 +0800 CST  
我的飞机没有晚点。在我十七岁最后一天的下午两点三十分四十五秒,我降落在少侠长大的城市。

那里的少年头发里藏着海风,在湿润的城市里穿行。他们的朝阳和日暮都会有双份,海为他们做加法。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以为家乡以外,处处都会同那海滨小城一样,美得醉人。

我在这城市里穿行,最终找到了飞鱼沙滩。那个海滩是小城的旅游景点之一,除了金黄的细腻的沙子和碧蓝的浩瀚的大海之外,那里还有很多商贩和海鲜小吃摊。十七岁的我在游人如织的海滩上傻兮兮地盘腿坐下来,眯眼迎向夕阳,感到喧嚣而宁静。那时候天际有火烧云,海岸线上有孤帆,我与红彤彤的落日相看两不厌。

在没见到海之前,我无数次地幻想它会是什么样儿,在见到它的时候却感到面熟。大海就像我桌上的那个玻璃杯子,而夕阳则是我投下的那粒泡腾片,于是无边无际的海水,都染上渐变的橙色。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把这画面拍出来。那时候我还没有相机,手机的像素也低得可怜。我整理了一下钱包,发觉除去回家必须的车费,我手头只有二十块剩余。正当我准备要拿这二十块去不远处的拍立得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手机一整天都没有响过。

给周小琪打电话也是我的计划之一。当时已经是下午,按照约定,她们三个应该已经守着蛋糕在我们经常去的那家饭店里围成一圈。这当然是我登场的时分——我该告诉她们,我现在离她们千里之外,然后让她们听我身后的海浪声。这将是我人生最不寻常的时刻。

可是她们竟然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有些惊讶地打给她们,才发现,原来是我的手机停机了。

我手头能用的钱只有二十块。附近没有公共电话,却有话费充值处。

我静静地走到海边,蹲下身去寻找海螺。被海浪冲上沙滩的海螺不多,而且大多很小,我四处寻找大小合适,相貌端正的,每找到一个,就把它放在耳边听。里头果然有风吹海浪的声音,但是有的悦耳,有的不。最终,我选择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小拇指长短的海螺。我想它一定是傍晚时分上的海岸,因为把耳朵附在它上面的时候,可以听到夕阳的声音。

我把它珍重地放进口袋里,想,如果在给少侠的照片和给周小琪的电话中选,我会选哪一个呢?

十七岁的我尚不明白那通电话的意义,只是隐约觉得重要而已。现在的我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在那之前,我没有重要的事情是一个人做的,我与我的三个朋友形影不离,彼此透明地一起经历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我的人生分成了许多份,给父母与朋友,自己的领地少得可怜,当我在那片可怜的土地上时,我会感到孤独与无所适从。十七岁的我急匆匆地想要邀请朋友们来分享这块本该属于自己的乐土。

可最终,我选择了那张照片。

我把钱递给拍照的阿姨,告诉她只拍海。阿姨再三确认,最终,我犹豫着告诉她,把我的裙角也拍进去吧。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从阿姨手中接过它,道谢,然后满足地踏上归程。

我坐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时分。我留恋这个城市,好像留恋我十七岁的夏天一样。我在空旷的机场环顾四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但又没那么孤独,因为我享受这种感觉。后来,我独自坐在夜晚的飞机上,看着窗外的黑暗,突然觉得现实与幻想中那道浅浅的溪水逐渐干枯,而一切都奇异地糅合起来。我想,原来这个世界不是容不得幻想的,只是从前的我没有实现这幻想的意愿以及能力,如今我已经站在了十八岁的开头儿。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的人生无需再靠爸妈、周小琪、白雪和孙敏慧撑起,我将可以自己去做很多事情,包括把所幻想的一切变成现实,而不是用现实所给予的一切代替幻想。

这感觉让我兴奋,就好像我四岁第一次发现食物的美味时一样。

那次的飞行很奇妙。那夜,我整夜都毫无睡意,直到回到我的城市,下了飞机,坐上回家的早班车,我都像个精力充沛的孩子,没有丝毫困倦的感觉。

在我十八岁的第一个凌晨四点半,我带着一个海螺与一张照片,回到了熟悉的街道。

在这个时候,我的城市将醒未醒,空气清新。天际的晨星还未落,整个城市笼罩在朦胧的乳白色的雾气当中。昨夜下了雨,地上湿润,四周飘着泥土与青草的香味,我走下早班公交车,迎着凉爽清香的风向熟悉的方向走。

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望着启明星走向少侠的早餐店,想要悄悄地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他的门前,这样,他清晨一开门就能看到它们。

我十七岁的时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我从没有考出足以令人欢呼的分数,从没有做出令人惊喜的成就,可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任务凯旋的女英雄。我独自走在悠长的街上,世界的战争与和平再与我无关。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消扭头,我已知晓自己到了熟悉的门前。我闭眼笑了笑,好像要拆开一件顶重要的礼物之前那样。然后才转身,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我十八岁的第一天,在早晨五点的光景,静静地站在一间曾经是早餐店的空房子前。我的手里握着盛满了飞鱼沙滩的夕阳的海螺以及照片。前夜落过雨,湿润的空气中飘着植物的气味。带着香气的风吹散朦胧的晨雾,也掀动我的裙子。

曦光从天际一点点地渗入这个世界,启明星已经隐去了。

身后的窄公路突然有一辆孤独的汽车经过,晨风借力猛地从我手中夺过那张照片,高高地扬起,在空中旋转,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汽车渐行渐远的声音回荡着,掩过了树叶的沙沙作响。

有片叶子飘到我面前来。我抬手抓住它,发现它的颜色金黄。

——肖沙冰

2015.8.12


楼主 泠堪  发布于 2015-08-14 23:13:00 +0800 CST  

楼主:泠堪

字数:5378

发表时间:2015-08-15 07:0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5-10-01 20:25:05 +0800 CST

评论数:35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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