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这段情节还没完,先更小一坨,太困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4-06-24 04:07:00 +0800 CST  
这时节已无蝉鸣虫叫,枯燥夜幕下只见庭院中明明灭灭的几盏灯火,宴会厅的落地窗大敞着,夜风便将里面的钢琴声与馥郁香气一道送来。许维均正与邵遇白说着话,抬头一望,见钢琴前坐着的正是蒋鸾飞,不由笑道:“又是这位蒋小姐,我当真没见过比她还要执着的人了。方才席间她见你不在,想问我,话语中又不敢太过明显,支吾了半天。这会儿弹琴,是不是叫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邵遇白面色未动,只说:“别乱用典故。”许维均望着蒋鸾飞面容姣好的侧脸,摇头啧啧道:“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心硬如石的人,这十来年间已经明着暗着拒绝人家姑娘多少回啦?”邵遇白俯身斟茶,口中道:“若不是为了蒋秉义那几处新工厂,她也未必会如此积极。”许维均笑道:“蒋秉义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啊,连带着把女儿的终身大事也一并解决了,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真有这种好事还能落到他头上去?”邵遇白道:“如今全国都在鼓励兴办实业,前阵子北平政府也出台了新政策,他若是按照正规渠道走,我绝不拦他,可惜一贪心起来就办了蠢事。”许维均明白蒋秉义这是犯了邵遇白的忌讳,连带着蒋小姐都只有自求多福的命,便笑道:“要是他脑子还有那么一点清醒的话,今晚就该多出些钱,这可比送女儿管用多了。”邵遇白却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自顾自饮着茶。

蒋鸾飞这时换了一首曲子,乐音欢快俏皮,蹦蹦跳跳地一个个落在夜色里。邵遇白的面上这才有了些许动容,开口道:“这是什么曲子?”许维均回道:“肖邦的《小狗圆舞曲》。”他正诧异邵遇白几时对钢琴有了兴趣,就听他说:“舜华在家中逗猫玩时曾弹过,有些印象。”许维均一听便明白,蒋小姐这一步棋又走错了。邵遇白支着下颌听了会儿,忽然抬眉问道:“你说二哥病了?”许维均点头道:“傍晚那会儿才得到的消息,说是原本不过伤风感冒,结果断断续续病了快一个月,这会儿发作成了肺炎。”邵遇白轻声笑道:“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他自然是不想再待下去了。”许维均想了想,说:“下放令还不足三个月,司令这次应该不会再心软了罢。”邵遇白摇头道:“未必。父亲对二哥的耐心和喜爱或许永远都在我意料之外,没有哪样是不可能的。”许维均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却被邵遇白抬手截住,他转过头一看,原来正是蒋鸾飞从夜色中走来。她似乎还有一点害羞,低声对许维均说:“林秘书正在找许处长。”许维均憋住笑意,起身点头道:“我这就去。”他一走,蒋鸾飞越发忐忑不安,想留下来,似乎并没有恰当的理由,忍不住偷瞄了几眼坐在葡萄架下饮茶的邵遇白,这叫她想起多年前婚宴上惊鸿一瞥之后,再见已是邵遇白留洋归来。

那时父亲为了生意一事去了上海,她便趁着学校放假顺道溜来南京探望表姊,没料想竟正巧碰见了他回邵家。几年时间一晃而过,邵遇白已是长身玉立的青年模样,风神疏朗,眉目深刻,相较从前似乎更为温和,偶然微笑着看人时,蒋鸾飞只觉像是二三月里被吹散开的初春薄雪,而她瞬间就陷入这欲化未化的黑山白水中。他当然不记得自己了,蒋鸾飞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面上怕羞,不敢再像四年前那般,只与旁人一样地称呼他“四少”,心底里却止不住地盼着这位遇白哥哥能待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这个夏天,蒋鸾飞将自己假期的行程不断往后拖延,可并没有与邵遇白多见上几面。他刚回国,似乎有许多事要做,整日都不在司令府,即便回到家中,也往往只呆在自己书房。蒋鸾飞虽然心里盼着想着,但到底是姑娘家,不敢出格,只能与表姊下棋或是弹琴。归期近在眼前,蒋鸾飞越发烦躁,书看不进去,琴也弹不起来,这日黄昏时分胡乱地在邵家庭院里穿来穿去,无意经过荷花池畔竟然撞见了邵遇白。与往常的正襟危坐不同,此刻的邵遇白闲散地倚靠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把小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池里抛着。

哪怕她并没有发出声响,仍旧叫他察觉到了,邵遇白慢慢坐直身子,往她看了一眼。蒋鸾飞立时窘迫起来,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后竟鼓了十足的勇气上前轻声道:“四少,好巧。”邵遇白点了点头道:“蒋小姐,你好。”这样便没了话,蒋鸾飞只得又说:“原来你喜欢呆在这里,我这些日子都还没有见过你。”邵遇白神色略微有些古怪地看了看她,然后道:“我最近正忙,希望没有怠慢蒋小姐。”蒋鸾飞连忙摇头,又讷讷道:“我后天要回去了。”邵遇白淡笑道:“一路顺风。”蒋鸾飞似乎没想到两人对话这样单薄,瞪着池里的荷花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酝酿的对白在此时全没了用,眼看暮色将歇,她想破了脑袋,最后道:“听说你念的是哲学,我有几个关于古希腊哲学的问题明日能不能来请教?”邵遇白这时站起身来,抛掉手中石子,却是道:“提及古希腊,不知蒋小姐有没有听过神话里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蒋鸾飞一愣,想了想说:“是那个人受了罚,要每天将石头推到山顶,看着它滚到山脚,然后日复一日重来?”她不明白为何先提起古希腊神话,这时却听见邵遇白说:“蒋小姐,你年纪还小,不要做太多无用功,白白浪费了时间。”蒋鸾飞一时没听懂,待反应过来时脸色霎地变得惨白,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明白,可止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掉,她这时才醍醐灌顶般透彻,原来这人的温和不过镜中看花,全是假象。邵遇白却无半点怜惜之意,又道:“我明日有事,抱歉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4-07-01 03:12:00 +0800 CST  
夜色里邵遇白慢条斯理地收着茶具,蒋鸾飞还立在一旁,也不说话,见他起身要离开了,这才倏然莞尔笑道:“若我还这样缠着你,你是不是又我同我讲西西弗斯的故事?”邵遇白看她一眼道:“我想蒋小姐已经过了需要听人劝导的年纪。”蒋鸾飞将这话细细琢磨了,面上笑容不由惨淡了些许,低下眼望着自己鞋尖,说:“我也不愿意做这样丢脸的事。”邵遇白道:“令尊的忙我帮不了,改日我会与他谈一谈,到时候蒋小姐也不会再为难了。”蒋鸾飞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仰起脸望着他道:“可我没脸没皮了这些年,也还是不能让你有丝毫动容?我以为至少还能叫你一声遇白哥哥。”邵遇白难得一见地皱了眉,眼中神色已变得十分冷淡,却还是平静道:“蒋小姐,执着和愚蠢之间有时候不过一线之隔,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有了身体欠佳这个借口,邵遇白辞别宴会回到公馆时并不算晚,卢妈笑着接过他的外衣,闻到只有茶香并无酒味,想起舜华离开前特意嘱过少饮酒,笑着道:“还是夫人的话管用,这家里呀,从前就觉得差了些什么,现在想想,果真是要有一个女主人才好。”邵遇白解开领结,卢妈又说:“对了,早先两个多钟头前夫人曾挂来过电话,您不在,我说待会儿回来之后再挂过去,但夫人听上去似乎……不大高兴。”邵遇白手上动作一顿,却是笑着点头道:“我知道了。”洗完澡出来,时间尚早,邵遇白一手擦着头发,一手拿起电话,过了好半天那头才有人接起,却是半夏压低的声音,说小姐已经睡了。邵遇白倒也没有失望,说:“那好,不要吵醒她了。”口中这样说着,手上却没挂电话,果不其然听见那头隐约有人小声叫着:“给我。”邵遇白坐在沙发里不由笑了起来,这时脚边忽然滚来一只雪团,正是玩得几日不见踪影的小白,此刻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立在旁边一副犹豫的模样,仿佛既想靠近,又有些怕他。邵遇白低头看它一眼,听见电话那头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说:“是我。”

邵遇白轻声笑道:“我以为你睡了。”明初理直气壮道:“没喝牛奶,还睡不着。”邵遇白问:“之前挂电话来有什么事?”明初显然是呆愣了一下,然后底气不足道:“唔,北平好冷。”邵遇白道:“多穿些,别着了凉。”明初趴在床上,转过脸望着窗外大团大团的落雪,握着电话说:“还下了雪。”小白大约已克服了害怕,乖巧地坐在邵遇白脚边,仰着头看他。邵遇白微笑道:“广州这边天气还有些热,与你离开时一样,没有太大变化。”明初问道:“那到年底也不下雪,岂不是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邵遇白道:“什么才叫过年的气氛?”明初说:“下雪呀,放鞭炮呀,还有压岁钱。”邵遇白隐约笑道:“这难道不是小孩子过的年?今年我们应该会在香港度过。”明初道:“去香港做什么?”邵遇白道:“参加英总督的晚宴,每年都有的行程。”明初轻哼一声:“跟洋人过?好没意思。”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明初已然有些困了,掩嘴打了好几个呵欠,懒懒道:“我今年一定要吃到包有硬币的那只饺子。”邵遇白见她要睡了,正想叫她挂电话,却听她困意朦胧地说:“我有些想你,一点点。”待半夏进房时,明初已睡熟了,听筒还搭在肩上,她小心翼翼拿起来,发觉竟还是通着的,于是低声道:“姑爷?”随即听见那头邵遇白说道:“挂了吧。”邵遇白放下电话,低头看见那只雪团还趴在脚边,瞪着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又懵懂地望着他。邵遇白笑了笑,伸手提起它,说:“你也很想她吗?”小白舔了舔爪子,喵地应了一声。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4-07-01 03:12:00 +0800 CST  
感谢蹲坑的各位,没想到大家还惦记着这篇文,谢谢。今年下半年一直很忙,明年1月开始更新^_^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4-11-30 23:05:00 +0800 CST  
25

广州的四季并不分明,十一月的山间仍旧满目青碧翠绿。可究竟不同于春夏时节的盎然生机,这些深深浅浅的绿意仿佛蒙上了一层细薄的白雾,忽然凝重了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冬天的色调。这一日的清晨,邵遇白只带了司机老张一人到山中来。辰光尚早,佛门紧闭,老张将汽车停在寺庙外面,四下空寂无声,车中邵遇白也长久地一言不发。老张问道:“要不我先去敲门?”邵遇白摇了摇头,这才开口说话:“不用,是我们来早了。”老张从镜中瞥见他的脸色,犹豫道:“四少看起来有些疲惫,是昨夜没休息好?”邵遇白却笑了,说:“除去中间留洋那几年,其余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你与我一同来的,难道还没习惯?”正是习惯了,所以才希望今年会有所不同——老张将这句话咽下去,只说道:“不过四少这阵子忙得格外厉害,千万要将息身体。”

冗长的吱呀一声刺破了山中宁静,厚重的朱红色寺门被两个睡眼惺忪的小沙弥从里面合力拉开,惊飞了几只林间鸟雀。小沙弥拖着笤帚,打着哈欠,正要出门扫地,一抬头撞见了下车走来的邵遇白。年纪稍小的那个一脸懵懂地盯着他,邵遇白道:“叨扰了,敝姓邵。”年纪稍长的明些事理,恍然道:“原来是邵施主,已听师父吩咐过了,请随我来。”这间寺庙在广州籍籍无名,香火惨淡,又因年久失修,寺内许多地方都已老朽而破败了,也就越发清寂空旷。小沙弥将邵遇白带到庙宇后的一方小院里,庭中还种了几株枣树。邵遇白停步望着那枣树,看了一会儿才进屋。骨灰盒就供奉在正前方,小沙弥预备去点燃长明灯,却被邵遇白拒绝道:“不必点了,她怕火。”于是小沙弥离开后,这屋内便只余下门口渗进来的那小半截天光。邵遇白上完香,就坐在蒲团上静默地看着那骨灰盒。没有刻灵牌,是因为他只知道母亲的花名,却从未听说过她真正的名字,也绝不愿意让她冠上邵家的姓氏。这样坐了许久,邵遇白忽然轻声笑道:“在您生前,我们之间没有讲过几句话,而现在,似乎也无话可说。”他停了一停,才又道:“说来也奇怪,我明明这样恨您,竟然还会把骨灰从南京带到广州。”院中传来簌簌扫地声,原来僧侣已打扫到这处。邵遇白起身,望着灵牌若有所思道:“明年……或许不再是我一个人来了。”

出了门才看到扫地的正是之前寺庙外碰见的那个尚且年幼的小沙弥,挥着长长的笤帚在扫枣树下的落叶。他探头瞅了瞅邵遇白,好奇问道:“看您样子像是个有钱人,为什么不买块墓地呢?不都说入土为安吗?”邵遇白闻言一笑,因为他的母亲不求安宁,只求一个因果报应,而那报应尚未到来。他看了眼小沙弥,只回道:“她喜欢寺庙。”小沙弥满脸不解道:“那为什么选在这座寺里?又破又旧,香火也不好。”邵遇白微笑道:“说这话不怕被你师父听去了?”小沙弥垂头丧气道:“那也不过罚我扫地抄经书,左右我每天也是在扫地和抄经书。”邵遇白抬眼看向小沙弥头顶那棵上了年岁的枣树,几乎已能望见一年之中四季的流转,春天开白花,夏天结青果,秋天打枣子,冬天扫落叶。那是他年幼岁月中,少有的能与画舫花船无关的记忆。邵遇白道:“因为这里有枣树。”小沙弥也跟着仰头看了看,嘟囔道:“我也喜欢这几株枣树,可以躺在下面偷会儿懒。”邵遇白笑了笑,道:“你师父该说你六根未净了。”小沙弥道:“我本来就不清净,我喜欢吃,喜欢玩,喜欢睡大觉,一点不喜欢扫地和抄经书。要不是没了爹妈,我才不会被送来做和尚。”邵遇白道:“那该好好感谢师父收留了你,否则连吃和睡都没有了。”小沙弥若有其事地点头道:“虽然这寺庙又破又旧,师兄和师父也都很凶,可至少不会像我爹妈那样被饿死。听师父说那年死了好多人,能被他捡到是我命大。”邵遇白沉吟道:“六年前那场饥荒吗……不过这原本是政府的责任,不能只依靠你师父这样的心善之人。”小沙弥听不懂这番话,眨着眼问道:“听师兄讲,您每年这天都会来?”邵遇白笑了一笑,颔首道:“是,明年再见,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偷懒了。”

车开下山后,老张问道:“今日休假,是直接回公馆?”邵遇白道:“去督军府,我约了萧复、柏书愚和傅昭阳三人。”老张明白本分,知道多半是重要公事,并不多问,只说:“四少切切不要过度劳累,您前几夜都忙得直接在督军府里过夜了。”邵遇白闭着眼睛笑了笑,说:“我从前也不也是这样?何况这阵子家中无人,公馆与督军府有什么区别?”老张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夫人快从北平回来了吧?”邵遇白仍旧闭着眼,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才轻声自言自语般道:“不过我如今有些后悔当初竟然答应得那样容易了。”

回到督军府,那三人已提早等候了一段时间。邵遇白一面脱外衣,一面低头看傅昭阳递来的文件,末了点着下颌道:“筹措情况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想必也着实让唐锡正费了番功夫。”傅昭阳道:“不过要让资金真正到位,还需要一段时间。”邵遇白笑道:“要的就是这段时间差。”萧复道:“督军是打算立即就动手收拾掉沈道邦?”邵遇白道:“彻底端掉自然不可能,不过也是时候仔细给他一次教训了。他这样的人,不丢几块地是不会收敛的。”柏书愚迟疑道:“之前都是桂系主动挑起纷争,这一回?”邵遇白道:“沈道邦这一年多来小打小闹不少,却未见明显成效,他手底下自然有不少人积了怨气,以沈道邦的性子,一定会急着寻求一场大胜,既是为了桂系利益,也是为了服众。所以在年底之前,十之八九会再重演一次。”傅昭阳抬眼道:“若只有十之八九的可能,你应当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想必余下的十之一二也已想好了。”萧复道:“总结沈道邦这几次主动出击的时机,似乎都是在督军不在广州的时候,他大约还是始终忌惮着您。”傅昭阳了然笑道:“所以督军已经预备好了引他出洞的诱饵?”邵遇白道:“过两天我会去一趟北平,停留时日不定。这次就交给萧复了,军饷绰绰有余,若有资金问题,你与傅参谋长一同商议。”萧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傅昭阳,只点了点头。邵遇白又对柏书愚道:“练兵尚未成型,如今也未到傅家军重现的时机,你慢慢来,何况还有傅参谋长在旁指导。”柏书愚倒是笑容满面地应了。傅昭阳看了看萧复,又看了看柏书愚,似笑非笑地朝邵遇白投去彼此心知肚明的眼色。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1-04 00:37:00 +0800 CST  
大家新年快乐!
践行约定,一月开始更新。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1-04 00:38:00 +0800 CST  
这些日子以来,颜太太的心情正像是几场大雪过后的北平城,阴霾压境,整日见不着光亮。她原本身体就不好,如今气结于心,积郁成疾,人也越发阴沉起来。丈夫颜方知不常回家,儿子颜载阳念寄宿学校,平日的牌搭子来过两三次,都给她的脾气吓跑了。至于明初,回来后她几乎就没见过一两眼,看到了也只会急火攻心,病得更重。颜太太这病,自然是有原因的,但对着谁都不能说出来,没有地方可撒气,于是苦了一旁伺候的人。暖春被骂得最厉害,私底下偷偷哭过好几回。碧冬劝她道:“太太骂你,你听着便是,别往心里去,更不能摆脸色。我们做下人的,没有同主人家顶嘴置气的道理。”暖春抹着眼泪道:“下人就不是人了?我只是给颜家做事,并没有卖身到这里。我原本便打算再做两年攒够了钱就回家去——”碧冬吓得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告诫道:“这话你心里想着便是,千万别说出来给人听见。”暖春的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几颗,还没来得及擦干忽然就见姚妈过来,叫她去太太房里。她心里咯噔一声,碧冬拍拍她的手背,转过头笑着对姚妈道:“暖春不留心将自己的木梳子给摔断了,她宝贝得很,我说过两天送她一个更好的,这才不哭了。”

暖春刚进门就被颜太太扬手飞来的手暖炉给砸中胸口,不待她回过神便听颜太太怒气冲冲道:“谁叫你接昨天那通电话了!”暖春被砸得生疼,愣了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哪回事,怯怯道:“昨日沈管家和姚妈都不在,太太您又刚吃完药睡下,我怕吵醒您才去接的。”颜太太的脸沉在床帐的阴影中,阴冷道:“好啊,趁着我生病,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才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回看向老爷的眼神是哪样的,一股子狐媚味儿。”暖春叫这话吓得不轻,扑通跪在地上,几乎是哆嗦着道:“没有的事!太太您冤枉我了!”颜太太冷哼一声,斜过脸望向她道:“想爬到我头上来,再去修炼个几百年也不够。”暖春怔怔地,不敢胡乱说话,却觉得颜太太的神色十分奇怪,像是在看她,又像是越过她看向别的人。她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打了个颤,却听颜太太道:“那通电话是谁挂来的?”暖春摇头道:“她问我是谁,我回答说是颜家的佣人,她便挂了。”颜太太的脸色这才缓了稍许,不过随即又厉声问道:“你之前还有没有接到过?”暖春一瞬间想起大小姐舜华也曾问过这话,心中原本微弱如星火的怀疑此刻被添上柴薪,便像房中正烈烈烧着的炉火一样旺盛,然而却将她整个人都骇得快要冰冻起来。她垂下眼道:“没有。”颜太太沉着脸又端详了她一会儿,仿佛想从一汪死水中打捞出波动的涟漪,就这样看了许久才让她离开。

这天的傍晚时候,颜方知回来了。颜太太倚在床头冷眼瞧着他站在镜子前系领结,面无表情道:“终于回来一趟又要出门,你就这么不愿在家里多待半刻钟?”颜方知道:“跟你讲过今日有晚宴,推辞不掉。”颜太太道:“自从那姓赵的醒过来之后,你自己算一算去医院的时间有多少,回来的次数又有多少。”颜方知从镜中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愿意就这么会儿换衣服的功夫也拿来同你争吵。”颜太太冷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连半点掩饰的心思都不肯花费了?”颜方知没有回答,颜太太又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打算待她痊愈后接到家里来?”颜方知道:“别说胡话。”颜太太笑道:“我可不信你舍得下她。”颜方知道:“你不用想太多,我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宜青往后的日子多考虑一些。倘若她执意要回成都,那我自然不能勉强,若能留在北平是再好不过了。”颜太太眼角一挑道:“那小丫头会同意你?”颜方知皱了皱眉,道:“阿梨说她自己已有打算,但不肯同我讲明。”颜太太忽然坐直身子,道:“莫非她要带去广州?”颜方知说:“不可能,这岂不是向清嘉摊牌。”颜太太哂笑道:“这丫头从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谁知道她会想出些什么样的花招来,或许随口诌个理由就糊弄过去了。”颜方知摇头道:“阿梨不会如此冒失。对她而言,这世上没有谁比宜青更为重要,她既然不信任清嘉,也就不会允许有丝毫不确定的可能存在。”

颜太太斜乜他一眼道:“明明另一个女儿最需要你担心,你却只顾着眼前这个风光的督军夫人。”颜方知叹了口气道:“舜华那边我已差人去了,只是还未有消息。”颜太太冷笑道:“舜华已经回国了,当然打探不到消息。”颜方知正要穿外衣,手上动作一停,猛然转过身脱口道:“你说什么?”颜太太道:“若是要等你将一切安排妥当,那舜华早就被折磨得不肯活了,我的女儿我自己心疼。上次她说要回国,我便同意了。”颜方知深吸了几口气,才问道:“她现在在哪儿?”颜太太道:“我叫她先去上海她外公家。”颜方知一把将外衣摔在她身上道:“还好你清楚不能直接回北平。明知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还非得给我添乱子。回来倒是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如何打算?”颜太太扯着声音道:“我不管以后如何,我一个做母亲的只在乎她过得怎样。你能硬着心肠看她整日以泪洗面,我做不到!”颜方知气得摔门而出,只留下一句话:“好,好,这烂摊子就由你做母亲的去收拾。”人一走,颜太太便颓然失了气势,怔怔地望着门口,忽然捂住脸哭了。

临出发去北平的前夜,邵遇白挂了通电话给明初,这回倒是很快就接起来了,听她声音竟还十分轻快跳脱,仿若来回晃荡的一池清湖,漾满了月光和笑声。她说:“我便猜到是你。”邵遇白也忍不住笑了,问她:“怎么这样高兴?”明初道:“今晚吃到了糖芋苗,离开南京后我一直惦记着。”邵遇白失笑道:“家里卢妈就会做。”明初“咦”了一声,有些懊恼,很快又笑起来,道:“那正好,以后让她教我。”邵遇白听着她在耳边的笑声,说:“不只为了这个吧?”明初笑意朗朗道:“做了一个决定,轻松了许多。”邵遇白轻笑着道:“我想你现在应当不会告诉我。”明初笑眯眯道:“等我回来。”邵遇白道:“好。不过——”正说到这处,书房的门被敲响,邵遇白同明初知会一声,然后掩住听筒道:“进来。”陈照走上前递过一份电讯,邵遇白看过后不由皱了眉。陈照立在一旁等他的指示,邵遇白沉思片刻后又拿起电话道:“那你几时回来?”明初想了想,说:“大约两个礼拜。”应当是听出他这头正有公事,于是她道:“唔,半夏在催我喝牛奶,我挂啦。”邵遇白说:“好好休息。”待明初挂掉电话后,他才放下听筒,吩咐陈照:“明天改道先去上海。”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1-13 01:42:00 +0800 CST  
太久没写,有点生疏了,改了好几遍不太满意,但还是先更一段。
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很精彩,也给我带来不少灵感,谢谢各位^_^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4-25 09:18:00 +0800 CST  
左右琢磨好久,把剧情略作改动,所以将上次更的内容删掉,重写了一段。
下面是新的内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8-08 06:09:00 +0800 CST  
汽车驶近杜家时,夕阳西沉,暮色将尽,邵遇白终于从昏睡中醒来,面上仍有倦意。前座的时飞转过头,一脸歉意道:“劳烦四少专程前来,一路辛苦了。”邵遇白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透过车窗玻璃眺望冬日薄雾中的宅邸。凝重的灰白雾气铺散在幽蓝的天色里,仿佛西洋画中用厚实的颜料一层一层堆砌而成的荒原景象,而在这漫无际涯的苍茫昏暗中,只能依稀辨出几段宅邸的轮廓与一两点昏黄灯光。年幼随同父亲初访杜家,他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那位十分神气的杜家大小姐却笑嘻嘻地凑过来,得意洋洋道:“我家是不是比南京司令府还要大?”他没说话,杜宛宛自顾自接道:“唔,反正过阵子我也会跟着爸爸去南京,到时候我来找你玩,就知道谁家更大啦!”而如今,这座曾令她无比骄傲的宅院褪去了昔日光辉,好似沉疴之人,内里都被挖空,只余下病重躯壳,匍匐着残喘着。邵遇白想到此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进门盘查花去不少工夫,时飞解释道:“自出事之后,大小姐便吩咐了加强防卫,这是例行过程。”邵遇白点了点头,目光滑过那些守卫,从铁栅栏之间望见了院落里生锈的秋千架,距离上一次来到这里,已过去了十多年。那时庭中草木尚且青嫩,他与杜宛宛都还年少,而杜家也正当鼎盛。

过了盘查,刚进大厅便听到“哐当”一记声响,一只花瓶从二楼走廊砸了下来,瓶身四裂,碎瓷溅开满地,还有一片径直飞去了邵遇白脚边。他抬头看见杜宛宛正气得手按心口,骂道:“哭什么哭,一天到晚就晓得哭,爸爸还没死呢!要吵要闹都躲自己屋里去,谁再到我跟前来烦我,统统滚出杜家!”那几位姨太太模样的人被骂得面带怯弱,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都只瑟瑟地扶在门边,不敢顶嘴。杜宛宛并不解气,又厉声道:“管好那两位杜少爷,爸爸如今还躺在医院,大哥也生死未卜,他俩竟还有心思跑外面花天酒地,杜家可丢不起这个人!”她说着,眼珠一转,道:“若你们不愿意,又或者他俩不肯听,那便由我来仔细地管教管教两位哥哥。”姨太太们连忙含泪点了头,诺诺连声。楼下的时飞这才开口叫道:“大小姐,四少来了。”杜宛宛转过脸,飞快地换了面上表情,若无其事地朝邵遇白露出笑容道:“清嘉,你来啦。”她往姨太太们瞥去一眼,那几人都赶紧回了各自的房间。

杜宛宛走下楼来吩咐佣人将一地碎片都扫了,又对时飞道:“你去江边码头看看,别叫那些人寻了空子生出事端来。”待时飞走后,杜宛宛终于卸去笑意,苦着脸道:“方才让你看笑话了。我这几天总在发脾气,家里的瓶瓶罐罐差不多快要被我给砸了个光。”邵遇白道:“大不了我再送一些给杜小姐砸个够。”——这是他们年少时的一句戏言,杜宛宛也随即回忆起来,笑道:“知道邵四公子如今财大气粗,早不是当初在外留洋的穷学生了。”邵遇白微笑道:“但杜大小姐始终是那个让全上海所有人都仰慕的杜家千金。”杜宛宛“噗嗤”笑出声,轻快道:“啊,你竟然还记得这句话!我自己都没脸听啦!幸好许维均不在,不然又得挨他骂我脸皮厚,不过仗着姓杜而已。”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融,“可如今连杜家这个名号也快保不住了,杜家千金又能起什么用?”

邵遇白见她神色黯淡,明白此时安慰也无济于事,便问道:“杜伯父此时还好?”杜宛宛垂着头道:“幸而子弹刚好擦过心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爸爸年纪大了,这样一折腾,只怕不能彻底康复,今后都要在病榻上度日了。”邵遇白道:“至少人还在,况且杜伯父此前应当就已决定由你来接管淮帮,眼下也不算太过仓促。”杜宛宛道:“从去年起爸爸就开始让我多在帮中走动了,近几个月来也大半都是我在管事……但我不是他,我也做不好!否则怎会发生这次遇袭?现在我连大哥也救不了!贺重藩要我拿出淮帮一半的码头和仓库来换大哥,我只有这一个哥哥,没法丢下他不管,但这条件我又绝不可能接受。杜家这几年早已走上衰退之路,再要让这一半,便是生生将淮帮在上海的势力拱手让给贺重藩。我做不到,爸爸也不会同意。他见我迟迟未给回复,又叫了几批人随时到淮帮的赌坊和百乐门里闹事,单是应付这些,我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8-08 06:10:00 +0800 CST  
太久没更,都不好意思爬上来了,先鞠躬致歉><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8-08 06:23:00 +0800 CST  
邵遇白望着她,凝神片刻后道:“听时飞说你今天去了法国领事馆?”杜宛宛自嘲地笑了笑,道:“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但我实在没有其余法子,总不能叫我去同贺重藩求饶,到时候爸爸都得从病床上跳起来和我拼命。”邵遇白道:“那你宁肯让给法国人?”杜宛宛道:“贺重藩设下伏击伤了爸爸,又劫走大哥以此相威胁,要跟淮帮抢地盘。他胆子这样大不过是因为背后有英国人做靠山,否则怎敢狮子大开口。说来也可笑,在上海,中国人自己的事并不由中国人来管,都要看洋人眼色。我知道这是下下之策,但眼下别无他法,我需要他们相助。何况并非让给法国人,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邵遇白道:“这不是下下之策,而是决不能选的一条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让洋人插手,后患无穷,你难道会不清楚他们的野心?”杜宛宛眼中已渐渐凝出泪水,语带哽咽道:“我自然清楚!但当下我顾不上那些了,我必须要保住杜家,保住淮帮。这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叫它给毁了。”邵遇白轻轻叹息一声,道:“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便听闻上海淮帮与其余帮派不同,它的掌舵者杜敬亭向来对洋人不假颜色,无论威逼利诱都不肯低头,淮帮也正由此而壮大。阿宛,你是他的女儿,没有谁比你更明白哪些事绝不能做。”

杜宛宛低着头,眼泪从脸颊滚下,嗓音艰涩道:“淮帮由此而兴,但也由此而衰,如今的上海西洋各国林立,已不再是当年爸爸白手起家时的局面了。”她仰起头,抬手抹去眼泪,道:“其实我给你发完急电便后悔了,不同的地方有各自的行事原则,这是上海,而非广东,即便你来了,也只会徒劳无用。何况你乃一省督军,自己都忙不过来,还被我拖来收拾这烂摊子。但我一个人,实在是撑不住了——”邵遇白笑了笑,说:“接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解决,这样优柔寡断可不像是杜大小姐。”他随即敛去了笑,继续道:“眼下先设法将你大哥救出来。如你所言,苏系军在上海并不管用,我明天会去拜访上海驻城总军胡司令。”杜宛宛皱眉道:“我已经去过了,他不肯出面。同英国人作对,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邵遇白道:“并非要他出面,只是向他借些人手。”他见杜宛宛面露不解,便道:“当前尚不能明了,我还在等一个人的消息。”杜宛宛也不再多问,点了点头。邵遇白起身将要离开,又转过脸看向杜宛宛,然后问道:“遇袭那日,为何只有伯父与你大哥二人前去给伯母扫墓?”

杜宛宛道:“原本我也将同行,但头一天无锡那边有桩生意出了岔子,爸爸便让我带上时飞前去交涉。我想着爸爸身边那些人都已在帮中做事多年,又个个身手厉害,也就没有太过挂记。至于另两位杜少爷,并非一母所出,只有逢五逢十的年份才会一道前去祭奠,那天不过普通年份,爸爸也就没有叫上他二人。”她说着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邵遇白,道:“你是想说……”邵遇白点头道:“恐怕在淮帮或者杜家中间出了内鬼。”杜宛宛咬了咬唇,良久都未开口。邵遇白道:“这是内部事务,我既不了解,也不便介入,阿宛,你万事多留心。”杜宛宛迟疑着道:“我的确已有预感,只是……”她飞快地止住了,转过话头道:“那我也就不能留你住在杜家别馆了,我还不能确认那里的人是否可以信任。”邵遇白拿起大衣,道:“我已经吩咐将之前住过的院子收拾出来。”杜宛宛想了想,终于露出近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笑容,揶揄道:“啊,是舜华最喜欢的那处吧?”邵遇白微微一笑,同她道别。

与舜华住在此处时,正值盛夏,庭中多夏木,午后常有蝉鸣之声,待到日落黄昏,他们出来散步,又会望见飞鸟归还,纷纷栖回枝上。舜华对植物草木了解甚少,分不大清楚彼此差别,于是这散步就成了植物学课堂,一个问,一个答。窗台下的墙边种着几盆山茶,舜华问几时开花,他回答说要过了十月,她支着膝盖俯身注视了好一会儿,忽然仰起脸问他:“它开的花会是哪种颜色?”他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闭眼凑近闻了闻,唇角微微翘起,轻声道:“我猜是白色。”冬夜里,邵遇白站在窗前,望着那几株开得正好的白山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临睡前,他想着若将此事说给她听,也不知他的小姑娘要得意成什么模样。睡至中途,邵遇白忽然睁开眼睛,目光顺着前额的冰凉往上,看到了一只漆黑的枪管。来人背对窗外,一脸嬉笑道:“邵督军,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没有卫兵的情况下开着窗子睡觉。”邵遇白伸手拨开枪,坐起身道:“如果我是你,至少会先将弹匣装上。”周同璧不以为意地笑着收回手枪,口中说道:“前两天贺重藩扔给我的,我先拿来玩玩,太久没握枪,果然手生,左右都不得劲。说起来,这院子也太大了些,又是黑灯瞎火的,我方才好像走迷了两回,还撞到一棵树……”他正要讲下去,抬头撞见了邵遇白的神色,连忙眨了眨眼,道:“啊,对,说正经事,说正经事。”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5-08-08 06:50:00 +0800 CST  
周同璧这人不拘小节,衣袖往地板上一拂,径直席地而坐。凛冽月光从窗口涌入,好似深冬荒野上奔流的大江,破开寒夜,浩浩荡荡而来,乍然将室内映照得明如镜,亮若刀。周同璧就着这月色看向邵遇白,直截了当道:“杜简文被贺重藩关在汉口路的贺家别院里,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在附近。”邵遇白点头道:“背靠英国人,没有比这处更适合的地方了。”周同璧笑道:“消息我是打探到了,接下来如何救人,就要看邵督军的本领啦,我可再没一点用处。”他见邵遇白尚在沉思,便自顾自继续道:“说起来,贺重藩这回急着动手,不正是因为邵督军你在广东禁烟禁得雷厉风行,他那些运送大烟的轮船没法同原先那样在广东靠岸,只能一路北上,绕了个大圈子停往上海。安帮的码头和仓库不够,自然就将主意打到了淮帮杜家头上去。”邵遇白道:“我曾向杜老提及过这一点,不过他大约也没料到贺重藩出手如此之快。”他说着悠悠望了周同璧一眼,道:“我也没有——”

周同璧被这般目光一扫,亟亟摇手道:“不能怪我,出事之前我连半点风声都没收到,他这回并没有用惯常那些帮手。”邵遇白瞧见他面色慌张,方才不紧不慢续接之前那半截话,道:“——我也没有预见杜家会衰败得如此之快,以淮帮家底,无论如何不至于在短短时日内跌落成今天这模样。”周同璧松了口气,缓缓道:“所谓打蛇打七寸,恰是被贺重藩捉住了命门。此次暗袭又快又准,多半淮帮内部出了细作,有人反水。内外夹击之下,没有不遭重创的道理。”邵遇白颔首道:“正是。”周同璧见他眉梢微挑地看向自己,忽然反应过来,哇哇叫道:“别又找我!我费了好大劲才挖出地址,这两天忙得都没去跳过舞!邵督军麾下能人众多,不缺一个查内鬼的。这事不再归我管,我只惦记着今晚回去好好睡上一觉。”邵遇白无动于衷,轻声笑了一笑,道:“那你打算几时回广东?”

周同璧“嘶”地倒吸口气,眉毛眼睛都快要皱成了一团,苦着脸道:“督军大人打算几时才不再拿这话堵我?”邵遇白仍是笑微微地道:“不谈此事,我也希望你早日归来。”周同璧呲牙咧嘴道:“你明知我不愿回去,比起在军中做事,我更喜欢如今这样晃荡。当双面人,也不错。”他顿了顿,满脸无奈道:“更何况,去了广州自然要与傅昭阳共事,岂不十分尴尬。”邵遇白悠悠然道:“他早已清楚你的身份。”周同璧先是一惊,随即又有些了然地摸了摸鼻子,说:“那我也不回。”邵遇白并不迫切,也不激他,仍旧慢条斯理道:“既然不愿去广州,那便回南京,司令府这边正缺人手。”周同璧见他面容带笑地说出此话,连忙道:“督军大人饶了我罢!我那时当真不认识邵七小姐,只以为是寻常女学生,所以才没先同你知会一声。再说了,现今留在上海,尚且能偷得几日闲情,去了南京,那便从此没一天安稳觉。前两日我才听贺重藩说司令这阵子身体渐差,只怕接下来都不会平静。”邵遇白脸上的些许淡笑已敛去殆尽,抬眉问道:“他从何处得来这消息?”周同璧摇头道:“他没讲,只是看他模样,仿佛十分确切。”邵遇白心思一转,便想到了贺重藩身边那位名唤阿暖的姑娘,顾烟罗与她既为亲生姊妹,那将茶中投下砒霜一事相告知也在预料之中。但邵遇白口上却只道:“司令若当真抱恙,我此时也不会在上海逗留了。”周同璧道:“这是自然,不过他倒是心思十分活络,前阵子已经开始多方走动。这回突袭杜家,也许还有着这层缘由在,趁着苏系内部争权混乱,邵家无暇他顾,他清理起淮帮也就更顺手了。”邵遇白轻声笑了一笑道:“我知道贺重藩与几省督军暗中有往来,心思一目了然。原本他与杜家淮帮分治上海,也能各自安好数十年,没料想年纪愈大野心愈大,要将上海另一半也收归其手,眼里还望着这之外的千里沃土。只可惜,野心愈大,人也就愈糊涂。”周同璧见他早已有了预备,也不必再由自己多话,便伸了个懒腰,道:“反正话我是送到了,内鬼也会去查,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着手一撑地,正要起身,就听邵遇白道:“赵石溪这支赵家查得如何了?”

周同璧见一时走不成,顺势倚在墙上,双手抱臂回想道:“约莫三十年前,赵石溪的父亲赵见深对外勾结滇军,叛逃赵家,导致赵家被灭门。赵见深原本打算依附滇军,可后来战局越发混乱,滇军自身也左右掣肘,进退维谷。赵见深本就趋炎附势之人,见大势不稳,又攀上了另一庇护,一路辗转来到上海。他这一支族人尚有些许资本,开始做起了实业,又结识到贺重藩,慢慢在上海站稳脚跟,有了立足之地。只不过这支赵氏族人过惯纨绔子弟的日子,丝毫没有承袭到曾经的赵家风骨,后面一个个都抽起了鸦片,将家业毁得一干二净,如今只剩下赵石溪勉强撑着门面不至于完全覆没。他们既是叛逃家门,自然不敢对外声称乃成都赵氏一族,只与贺重藩讲过。也幸得如此,在外人眼中,成都赵家的声名尚未被他们这一支给辱没。”便是周同璧,讲到这一处时,神色也变得正经起来。邵遇白一直没有做声,此时才开口问道:“当年那场灭门之灾,除去赵见深这一支,还有没有其余族人生还的可能?”周同璧摇头道:“这我没有打听到。赵见深离世多年,而赵石溪那时不过十多岁,半点不顶事,当然极有可能他没有完全对贺重藩交代。即使后来鲜有几次提及时,他也只会拣一些无足轻重的来讲,譬如从前还在成都时,他这一族是如何不受宗主待见,伏低做小势单力薄,他曾在生辰时想要一柄祖上传下来的匕首,宗主却将那匕首给了另一支族中的同辈小姑娘。诸如此类,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消息。”邵遇白却笑着摇头道:“不,恰好有用。看来杜家一事解决后,还要与赵石溪见一面。”周同璧虽不明白话中含义,但见与己无关,连忙跳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道:“那我能回去睡觉啦?”邵遇白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临着周同璧又要翻窗而出时,说道:“同璧,多留心那位阿暖姑娘。”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03-05 01:12:00 +0800 CST  
隔了半年,很抱歉,先更一点。
写得会很慢,但不会弃坑。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03-05 01:13:00 +0800 CST  
周同璧回去时一路上都在琢磨邵遇白这句话,刚踏进住所就见到话中那人正斜斜倚在灯下,一手撑着脸颊,一手翻着床头他昨夜读至半卷的书,眼睫毛仿佛两把小扇子垂着,一抬头,那扇子便扬起来,流泻出眼中光华,笑吟吟地望向他。周同璧给她这样一瞧,好似被撞破了方才心中所想,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转过身脱下大衣,问道:“怎么这会儿来了?”阿暖笑着丢开书,顺势倒在床上,旗袍下两条光裸的腿还在床边荡着,扭过脸看着他道:“今天便不能来见你?”周同璧将大衣挂好,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口中说道:“你最近不怕贺爷了?”阿暖笑道:“怕呀。可他这阵子不正忙着对付杜家么,哪管得到我。待他空闲下来,鸦片瘾犯了,就又记得叫我去给他烧烟。”周同璧哼笑一声,道:“他现如今还离得开鸦片?”阿暖半支起身子,抬手攀上周同璧的腰,漫不经心道:“怎么可能离得开,鸦片都快要将他身体毁得差不多了,这两日不过是全副心思放在一门事上,暂时分走心神罢了。”周同璧若有所思道:“已经糟到这种地步?”阿暖的手从他腰上一路缓缓下滑,停住后垂着眉眼轻笑道:“是啊,虚弱得连这处都没半点用了。”

周同璧正想着旁的事,一时没有兴致,便捉住了她流连的手指。阿暖仰起脸,似笑非笑道:“难不成你也虚弱不行啦?”周同璧丢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阿暖伏在床上,细长双眼弯成了涓涓春水,笑睇着他,道:“前两日还为得知杜简文被关在何处而左哄右骗,说尽好话,今天转眼就不理人了?”周同璧道:“别说胡话,我忙了一天,实在太累。”阿暖半是慵懒半是讥讽似地笑道:“双面人可不好做罢?邵督军也当真厉害,便是你这样天生没定性的人都肯为他蛰伏在贺重藩身边这么多年,干着这样一份苦差事。”周同璧淡淡道:“他曾经帮过我,我欠他一份人情。”阿暖低着脸把玩着自己发尾,说:“你倒是对他重情重义了,可贺爷也是于你有恩,这人情又该如何还呢?”周同璧望她一眼道:“贺重藩将你从烟花地里赎出来,而如今你不也盼着他倒台?”阿暖轻声笑了笑,说:“没错,所以我今晚来是要再透个消息给你。”周同璧不由走近去,阿暖便懒散倚在他怀中,一面解他衬衣扣子,一面说道:“这回事出蹊跷,杜家一定在查谁是内鬼。你既替邵督军做事,也正想知道罢?”周同璧没有吭声,阿暖一伸手,勾着他弯下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名字。周同璧这会儿神色终于有了变动,吃惊道:“怎么可能?那他是自己演了这出戏?”阿暖嗤笑道:“我哪管旁人做戏是为的哪般缘由,你若不信,亲自再去查证便是。”

周同璧记起邵遇白那句话,一时拿捏不定,低头望着怀中这人雪白的面孔和嫣红的嘴唇。阿暖生得十分好看,也无怪乎贺重藩将她留在身边多年,至今仍未厌倦。但若要说哪一处最为动人,周同璧想,应当是她脸上那种捉摸不透含义的笑。看不清,猜不透,因而叫人着迷,叫人入戏。周同璧伸手抚摸过她唇角那点笑,问道:“你这样积极促成,他日贺重藩倒台了,你能有什么好处?”阿暖笑吟吟道:“那样我们不就能在一起了么?”周同璧自然没将这话当真,面无表情道:“到时候,我们连如今这种关系都不会再有。”阿暖这才缓缓收起笑,面上原先那种慵懒之意就化作了寡淡薄情,没有丝毫起伏地说道:“从前阿姊还在时,虽然与她天各一方,哪怕今后再也见不了面,但我知道她就好好地在那儿,所以我能别无他想地待在贺重藩身边求一个安稳。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我与她都能活在这世上,便是我唯一所求。如今阿姊不在了,这样苟且的安稳拿来又有什么用?”周同璧只低下脸看着她,想着自己手指划过的脸颊如此柔软,内里却那般坚硬。阿暖又轻轻笑了,说:“这回的消息自然也不是白给,我有一事相求于邵督军。”周同璧松开手,道:“你想与他交换什么?”阿暖微笑道:“阿姊的骨灰。”

周同璧大惊失色,随即皱眉道:“督军会同意?何况这种事并不由他做主。”阿暖道:“你只与他说便是。至于用何种法子拿到骨灰盒,对邵督军而言可算不得是难事。”周同璧眉头皱得越深,正欲开口,阿暖望了一眼就猜中他心中所想,笑道:“他多半已经知道了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你同他坦白也无妨,免得又要左右为难。”周同璧吁了口气道:“夹在你们这种心思繁重的人中间,我的寿命都要折短好几年。”阿暖笑着伏在他身上,说:“不,你这样的人活得才长久。”说着,她正坐起来,将周同璧方才被解开的衬衣扣子又系了回去,口中说道:“这会儿你是不是要去核实那内鬼消息了?”周同璧还有一肚子话要讲,末了只能全憋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道:“我这天生劳碌命。”阿暖笑着凑上来亲了亲他脸颊,悄声道:“可我偏生喜欢这般劳碌命的人。”周同璧与她再亲密的接触都曾有过,这时却忽然整个人呆住,怔愣了半晌,通红着一张脸抓起大衣就跑,留下阿暖笑倒在床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03-24 01:10:00 +0800 CST  
补完这一节,为不弃坑努力奋斗中。
相隔的时间太长,大家可能会有点忘了前面的人物和情节,尤其是这种当初不算十分要紧的角色。要是读起来觉得不太明白的地方请对照前文,或者与我讨论><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03-24 01:14:00 +0800 CST  
先更一点,攒攒rp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04-11 22:04:00 +0800 CST  
26

翌日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上海城仿佛一叶孤舟,在水中飘荡着,唯有一根微弱细绳与岸边牵连,不至于流失在这横无际涯的河海之中。远处的西洋钟楼,望不到了那塔尖,近处的旧式长巷,也见不着了那小贩,都叫雨水给冲刷成了天地间的微末蜉蝣。邵遇白立在窗前,看着墙角几株孤零零的山茶花,一时陷入了怔忪。副官备好了车,见督军十分难得地出了神,便前来问他是否要等雨势稍歇再去拜会驻城司令官胡长沛。邵遇白收回心神,道:“先帮我接通杜小姐的电话。”那边杜宛宛接起电话后,邵遇白也未先做任何铺垫,开门见山地将周同璧告知他的内鬼消息转述道:“阿宛,那人是杜简文。”那面静默得没有半点反应,好一会儿后放声笑道:“千防万防,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清嘉,我一点也不意外,一点也不!我便知道这杜家是要毁在自己人手里的,我早就知道!哈哈,竟然是大哥,不,应当说恰好那个人是他罢了,不是杜简文,也会是杜连文、杜随文——”她愈讲声音愈抖,几不成句,邵遇白打断她道:“阿宛,你冷静点。”霎时没了声响,渐渐地能听见细弱哽咽,同窗外雨声落在了一块儿。他放缓了语气,道:“我明白你现在心里很乱,但我需要你做出一个决定,还要救出杜简文吗?”这次回答得很快,邵遇白仿佛能听见她的咬牙声,却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果决地,道:“救!”邵遇白道:“待会儿我会差人来与你细讲内鬼一事。阿宛,别乱了心神,淮帮与杜家都还需要由你来支撑。”杜宛宛惨淡地笑了一声,道:“我明白,我再倒下这家中就彻底没人了。你不必顾虑我,先救出来我再细作考量。”

雨还在下,胡长沛的府邸便在遥遥可望的长路尽头。他本人一贯喜爱奢华光鲜,公馆却远离闹市,掩映在郊外重重叠叠的高大林木之下,倾注大雨中显现出朦胧的灰白轮廓。接到杜宛宛急电后,邵遇白便先让杨绶之与胡长沛联络,杨绶之忖度道:“胡长沛虽由顾元封拔擢,但向来游离于派系之外,也算不上亲近洋人,可此人生性怕麻烦,安坐上海多年,对淮、安两帮之争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这回他愿意出手?”邵遇白道:“淮、安两帮此前势均力敌,彼此掣肘,谁也不能真正威胁到胡长沛,他自然乐见其成,还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此消彼长,形势大变,眼看着贺重藩的野心日益膨胀,他如何肯放任其中一方做大?况且父亲与他早年曾有交情,同颜家的婚约也是由他从中牵线促成。这些年虽然已不大有私下往来,但却不至于会完全置身事外。”杨绶之点点头,又道:“只是这背后多半有洋人在撑腰,贺重藩向来同英国人交好,胡长沛虽不媚外,但未必肯为此而得罪于他们。”邵遇白笑了笑,道:“这一点上,我倒是十分相信胡长沛的为人。父亲曾评价其人,‘半生处于矛盾之中,早年欲报国而无门,此后欲出世而不得,远在江湖时希望有朝一日能兼济天下,居于庙堂时又奢想能独善其身’。看他这些年的行事作风,并非没有抱负之人,所以未必当真害怕麻烦上身,只是往往时机不当。如今这个节点,于他而言,也正是一改上海势力格局的好机会,绝不会轻易放掉。”

邵遇白抵达胡公馆时,雨势未减,佣人撑伞前来迎他,道:“老爷在楼上书房等着您。”邵遇白一抬头,便看见胡长沛站在二楼一扇窗前微笑地朝他挥了挥手,他于是也回以鞠躬致意。上楼进得书房,胡长沛自一面厚重的红木屏风后踱步绕出,笑着道:“我这把老骨头一到寒雨天,腿上旧伤就要发作,方才有失远迎,接待不周之处还劳清嘉多担待。”邵遇白道:“晚辈曾听家父提起过,胡司令带兵打仗常常身先士卒,负了伤也不肯下火线,便是那时留下的旧疾?”胡长沛哈哈笑道:“我可不信邵千山会这样夸我!确实是正年轻那会儿受的伤,但当时他可是将我骂得狗血喷头,说我不顾全大局,不懂得轻重缓急,还差些误了战机。说来,他如今身子骨可还好?”邵遇白想起昨夜周同璧的那番话,淡笑道:“劳烦胡司令记挂,一切都好。”胡长沛略略怅然道:“一转眼,我与他都到这把年纪啦,清嘉你也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犹记当年你还只有那样小一点,如今已然成家立业。对了,舜华最近可好?我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你二人的婚宴也未能参加,实在可惜,原本这起婚约还是由我牵头,也算是促成美事一桩。”他讲着话,转过身望向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副西洋油画,画上两位十多岁的少女身穿骑马装,坐在一黑一白两匹马上,“这是舜华与小女,清嘉不妨来猜猜看哪一位是舜华。我记得你与她多年前曾在北平见过一面,不过那时舜华尚且年幼,还未长开,画上这会儿倒是能瞧出几分往后的模样了。”邵遇白闻言笑了笑,走近画前,两位少女年纪相仿,容貌妍丽,意态间一温婉一骄矜,彼此鲜明。他凝视片刻后,道:“晚辈眼拙,分辨不出,只是都与如今的舜华并不相像。”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11-27 21:57:00 +0800 CST  
先把上次那段改了点小细节发了,新的部分大概要过了十二点再更吧。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11-27 21:58:00 +0800 CST  
胡长沛往他瞧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笑道:“那大约是画师功底尚浅,画不出人物的精妙之处。说来舜华这孩子却有几分艺术天赋,从前便见她弹琴十分了得,后来又留洋进修,还说着要做一名钢琴家去到世界各地演奏,难得姑娘家也有这等抱负。”邵遇白闻言笑了笑,并不接话。胡长沛邀他落座,一面斟茶,一面道:“闲话少叙,你今日上门来,想必已经查出杜大少爷被关在何处。”邵遇白道:“汉口路的贺家别院。”胡长沛将一杯茶推给他,了然微笑道:“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在那一片吧,贺重藩的背后当然有英国人的势力。清嘉你这是预备要我借人手一用,还是要连带着我的名头一齐借去?”邵遇白没有直接回答,却道:“晚辈留洋前便听家父讲胡司令早年曾在同一间学校念法律,当时正是风云人物。虽属不同院系,但也曾有幸拜读过胡司令所写文章,尤其一国主权与领事裁判权探讨读来获益匪浅。只可叹当下西洋各国林立,收回领事裁判权愈加困难。”胡长沛听他说完,不由笑了一笑,道:“清嘉啊,你这弯子绕得当真不小,我自然明白你弦外之音。”

他端起茶杯,慢慢用杯盖拨了拨,才道:“我年轻时从国外学成归来,一心盼着学有所用,进入了前朝衙门做事,也曾参与编纂法典。起先自然满腔热情,后面撞壁了太多次,渐渐也就明白了这不过是在做无用功。若一国连主权都丧失了,法律条文不过废纸一摞。领事裁判权自前朝被让渡出去,这些年洋人的司法权力不断扩大,如今又将会审公廨交由工部局掌管,想必往后只会愈发肆意妄为。”他说着望向邵遇白道,“虽说如此,可北平政府与英国人向来是半合作半抵制状态,长此以往已有数年,我不过受命驻守上海,断断没有擅自与他们起冲突的必要。”他说罢低头喝了一口茶,却听邵遇白道:“北平政府自然不愿此时多生一事,但胡司令在这一点上未必与他们想法一致罢。自设立领事公堂之后,工部局的案子败诉居多,这其中如何会没有胡司令的原由在?”胡长沛抚掌笑道:“你这可真是人在岭南,目光却已越过千里。”他悠悠一叹,“虽说我已弃文从武,心底究竟还是放不下司法权这一块。设立领事公堂,利用租界其余国家的司法权力,或多或少能对工部局的权力范围起到些许制约作用。至于领事裁判权,国家一日不独立、不强大,谈何收回?到了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精力再眺望将来,能将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耕好已是不易。江山代有才人出,清嘉你们这一代不正年轻?”

邵遇白清楚胡长沛这又是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划回给了自己,这回答在他预料之中,自然也不急切,与胡长沛慢慢品着茶。胡长沛道:“既已查出关人的地方,若只救出杜大少爷,何须费这些工夫。淮帮的人手便已足够,若你一定要向我相借,凭昔日我与你父亲的交情以及对你的欣赏,派出一支小队做些伪装也尚可,为何一定要让我出面?清嘉,太过贪心可不是个好习惯。”邵遇白轻声笑了笑道:“胡司令既然将话说得这般分明,我也不必再做迂回的无用功。从杜宛宛那处得知此事时,杜大少爷的性命便不在我考量范畴之内,淮帮和杜家的接任者只会是杜宛宛,救不救他无足轻重。但杜老先生造此重创,往后只怕再难执掌淮帮;而杜宛宛年纪尚轻,一时间难与贺重藩相抗衡,以后者的野心,倾覆淮帮不过旦夕之间。淮帮一旦倒下,受牵连的远不只杜家。”他说到此处,胡长沛接道:“于你父亲而言,邵家与杜家相交已久,往前能追溯上百年;江浙二省均由苏系提领,唯独夹在其中的上海,名义上隶属北平政府,但已让西洋列国瓜分了半壁,淮帮居于其间需要苏系做依仗,苏系也需要淮帮来牵制西洋势力与其余帮派。无论往来情义抑或利益格局,邵千山都断不能放弃淮帮。”邵遇白继续道:“于胡司令而言,此前放任贺重藩与杜家多年明里暗里的争斗,垂手而治任由这两家最大帮派彼此制衡,一来两家谁也无法真正做大,二来让帮派成为了政府与洋人之间冲突的直接替代者与缓解者。三者之间微妙的关系不正是您多年前在文章中曾写到的西方法律中最值得借鉴的分权与制约原则这一点?”

楼主 春风骀荡温如酒  发布于 2016-11-28 03:26:00 +0800 CST  

楼主:春风骀荡温如酒

字数:334772

发表时间:2013-05-05 23:1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9 17:54: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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