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架空】[瑜乔-策乔] 饮罢风沙

片刻沉默,却听院外一阵骚乱。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皇上正在见客!”


安永全阻拦的声音响起,宋昭听见,紧忙起身支使周瑜:“朕没敢告诉鹭儿,你先去里屋避一避。”


周瑜早已起身,眸中鲜少露出慌乱。


如今他最无颜面对的便是洛瑶的阿姊和父母,并无迟疑,当下转进内室。


乔惜羽本是守礼之人,若非看见黄恽领着周瑜向励耘斋去,知被宋昭隐瞒,心中忧愤难言,断不会擅闯此地。眼下闻安永全一言,她更气恼:“本宫知道皇上见得是谁,请安总管让开。”


安永全忌惮她怀着龙胎,不敢强拦,唯能做最后的挣扎,连声儿都急的发颤:“皇后娘娘定是看走了眼,这御书房禁地,当真乱闯不得啊!”


乔惜羽不接话,兀自向内书房走。


房门打开,宋昭自门内出来,强自兜着心虚,色厉内荏地斥:“皇后!朕在会客,你不好好留在寝宫,跑来此处闹腾什么?”


乔惜羽丝毫无惧,美眸一瞪:“皇上见得可是靖西王?”


“朕见得是谁不需向你汇报!”宋昭声音抬高,愈发虚张声势。


“若不是,皇上为何不敢否认?”乔惜羽已走到他跟前,抬眸凝着他,势必要他败下阵来。


“有何不敢?朕见得是……”


“是谁?”她步步紧逼。


“是、是……”张了口,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宋昭暗骂自己太没出息。曾经怕过何人,可偏就是见了她,这心里头便慌得没了神,只得转了话头软言相劝:“鹭儿,你先回宫好么?”


乔惜羽自是不理,扶着腰绕过他进屋,朝里间道:“王爷,既已被我撞破,何必还藏着不现身?若你们堂堂正正,又何惧我突至此处?眼下遮遮掩掩,只更叫人怀疑罢了。”


里边儿,周瑜知道藏不下去,如坐针毡,唯能出来。


打眼,却见乔惜羽腹部高高隆起,他诧然凝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看这腹围,怕至少也有六七个月的身子了。难怪宋昭会瞒着她,而他也自知承担不起说出真相的后果。


宋昭在乔惜羽背后一个劲朝他使眼色,他唯能故作镇定,向乔惜羽行礼:“臣见过皇后。”


乔惜羽见着周瑜憔悴成如此,心便咯噔一声。


扭头看向宋昭,兴师问罪一般。


若不隐瞒,倒还有理由可找。眼下瞒也瞒了,却未能瞒住,实在是难以解释。


宋昭唯能谄媚地上前,扶她坐下,硬着头皮圆场:“公瑾这次呢,是先回来与我商量些事情,过些时日再派人去将小乔接回来。小乔那丫头路上受苦了,公瑾怕累着她,便没将人带回来。我只怕你见着他却不见小乔,要落个埋怨,这才没告诉你。”


一番谎编得似乎尚可圆得过去,乔惜羽听来却漏洞百出。


周瑜对她这个小妹不说百依百顺,也是溺爱得近乎俯首帖耳了。至于小妹,对他更是依赖黏腻,若没有他陪着,她不信她能独自留在裕南,离顺安挨得这般近都不想着回家,不想见父母和她这个姐姐。她若是闹腾起来,以周瑜对她的迁就,又怎么可能自己回京却将她撂下?


他们越是遮掩,她心慌得便越是厉害:“王爷,你如实告诉我,瑶儿是不是出事了?”


周瑜明白利害,自不会承认,“皇后多虑了,实情确如皇上所说,并无隐瞒。”


这两人的嘴当真如铜墙铁壁般紧。


乔惜羽因怀着身子,情绪本就有些不稳,目下见他们千方百计搪塞,更是忍不住往最坏之处想,说话不自禁就带了哭腔,“你实话实说,她到底在哪儿!?”


周瑜只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乔惜羽盯着他,像得到答案一般,眼圈登时便红了。


宋昭知道她越临近生产情绪越是脆弱,眼下也顾不上跟周瑜串词了,又是内疚又是害怕,忙抚着她安慰:“好了好了,不哭,真的没什么事,你总瞎想那么多做什么。”


“宋昭!”乔惜羽情绪上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哭着朝他喊:“你们合起伙来欺瞒我,当我是傻的吗?我小妹要是有个好歹,这孩子我就不生了!”


宋昭一听这还了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将人一把揽在了怀里头,紧着忙着地安抚。外边安永全和几个宫女也乱了套,一哄而入地进来劝,又是张罗着请太医,又是在旁端水递巾子,一屋子人忙作一团。


周瑜立在一旁,木然看着眼前人影幢幢,只分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2 19:41:00 +0800 CST  
折腾完回到府中已是半夜。


赵平是半月前带着人回的京,重新修缮了王府门脸,又着手将院子陆续收拾出来,打扫干净,只等着主人归来。前一日接了信得知周瑜要回来,便欢欢喜喜地叫人将正房的被褥换上新的,早早恭候着。


不想等到近四更,才见着周瑜满身风霜、孑然一人地归府,不见王妃不说,身旁竟连个长随的影子都没有,哪里有当日凯旋归来的盛况。


本已诧然,再等人进了大门,赵平更是吓了一跳。


离京前有王妃照料滋润着,王爷身材壮实了不少,面上棱角也柔和了些,不再似从前那般锋利逼人。眼下这却像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似的,面上瘦得棱角分明,憔悴得像丢了半条命去。


赵平惶惶将周瑜迎进门,跟在他旁边亦步亦趋,满腹担忧:“王爷这是怎得了?可是病了,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却听身旁哑声应:“不必。”


连嗓音都叫人听得心紧。


赵平这才猜着会不会是王妃出了事情。从前天塌了也不曾叫他皱过眉头,战场上、政局里他杀伐果断,无人能将他如何,如今莫名能将他折腾成了这样的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位了。


可总归是猜测,赵平不敢问,只目送着那道背影进了正院,什么吩咐也没留下。


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关就是半月。


赵平后来才从旁人嘴里得知真相,生怕他想不开再做出什么来,又急又惧,每日提心吊胆,不离左右地伺候着。饮食起居上,费了不少力气,才总算将他的血气养了起来。伤病都慢慢痊愈,身子也比刚回来时硬朗了。


刚要喘口气,十日之后,秦淼却带着噩耗回来。


太医刚换过药离开,赵平便急急忙忙进了屋:“王爷,门外有位姓秦的……”


他话音未落,秦淼已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晒得黝黑的面上胡茬乱糟一片,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急切地唤了声:“王爷。”


赵平面上僵了僵,“这……”


周瑜拾起搭在椅背上的中衣,还未及穿,看见秦淼,心便像灌了铅般沉下去。


“你出去。”他看向赵平。


赵平只怕这噩耗会叫他再遭打击,欲言又止地看了秦淼一眼,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了。


顿了许久,秦淼才咬牙道:“王妃……找着了,人已去了。”


周瑜拿着衣衫的手僵在空中,停了半晌,复又缓缓将衣裳穿起,面容冷厉:“我还未见过,你就知道那是她?”


额上流下的汗水蛰得眼球生疼,秦淼揩了一把,道:“乔府的人去认尸了。”


闵中的水师里有乔府的故交,尸体打捞上来那日,消息便传回了京中。初时他也与周瑜一样,并不认为那具尸体会是王妃的,毕竟在水中泡了数个月,面容早已毁了,根本无从辨认。可乔府获悉此事当日便炸了锅,又哪里等得住。乔家二爷带着人连夜赶到闵中滴血验亲,一验出结果,便强行将尸体运了回来。


秦淼拦不下,快马加鞭追回京城,不想今日便传出了讣告。


周瑜嗤了声:“乔府的人又如何?”


秦淼无言以对。当时那情景虽然混乱,但他是亲眼见着乔二爷滴血验出来的,乔家三兄弟都在场,也都一一验证了血水相容。再者,自己家的孩子,难道他们还能认错了不成?


他不忍揭穿,只道:“王爷还是去乔府看看吧,是与不是,王爷亲眼确认过也好安心。”


周瑜冷冷应声,穿上外袍,系好腰封,又拾起束袖系上手臂。


系了两次,绑带却屡屡脱手。这幅束袖还是她做的,他打回来起便日日穿戴,从未换过。只是这往日里重复过千百遍的动作,眼下不知怎得却如此艰难。


莫慌。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可身体的反应却如此诚实,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没几下已是汗流浃背。


秦淼见他后颈上片刻便凝满了豆大的汗珠,双手抖若筛糠,却还是硬撑着端稳,一时心涩得厉害。连忙过去帮着,服侍他穿戴整齐。


失魂落魄地出府,上马,黑白色的人和景物自视野里飞速倒退,越近,心便收的越紧。


不多时,乔府的牌匾出现在视线里。


下意识的恐惧,抗拒进入那扇大门,但他还是自马背上下来,昏昏沉沉地随在秦淼后边。


灰白色的晚云笼罩了天际,间或传出一两声沉闷的春雷。黄昏的夜晚没有晚霞,只有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正堂内隐隐传出哭声,混进雷声里,天地间仿佛被罩上沉重的铁壳,压在周瑜心头,令他透不过气来。


停柩的首日,亲朋吊唁,进门前都要换上白素,执签牌。这时间,堂外的下人已换上了清一色的素衣,小厮看见周瑜和秦淼,并不认得,只以为他们与二夫人娘家苏府是一起的,便恭恭敬敬递了签牌和缌麻上去。


周瑜接过,却只攥在手里,并未换上,大步进堂。


堂内白素幔幔,哭声戚戚。灵柩摆在正中,棺盖合着。


乔府的人都在场,有的哭着,抹着泪,有的目光呆滞,落在整个身子都伏倒在灵柩上,哭成了一滩泥的苏氏身上。


这悲痛其实只属于她一个人。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2 19:42:00 +0800 CST  
乔惟先和不久前刚刚调任京城的苏家三兄弟在旁安慰着,可谁都知道,安慰不过是徒劳罢了。


即使是发泄出来也未必好上几分,懊恼,自责,没有哪一种感受能形容那种悲痛。但她只能任由自己哭泣悲喊,直喊哑了嗓子,喊得通身发软无力,便跌坐在洛瑶的棺椁旁无声无息地落泪。


周瑜与秦淼进门,堂中的抽噎声霎时止住,十几双目光,带着不一而足的情绪向他投来。


苏晋泽直起身看向周瑜,他们当然认得他,也当然知道,自己的亲外甥女,小妹霖儿最疼爱的小女,便是跟着他遭了难。他们几个当舅舅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见这丫头一面,就已成了今天的局面,如何能不介怀。


但苏晋泽毕竟持重,即便对他不喜,仍并未说什么。老三苏晋坤却是刚烈性情,已是握紧了拳,迈开一步欲要上前。


所幸苏晋泽眼疾手快,挥臂将人制住:“老三!”


再是不欢迎,对面的人也是靖西王,岂容他们放肆。


秦淼胆战心惊,周瑜却目不斜视。


他视线穿过众人,凝在前方的灵柩上,迈开步子径直上前。


他想了许多次重逢,也计划过最坏的相见,唯一不曾想过的便是在乔府里与她隔着棺椁。


仍旧不肯相信那里边的人是她。尸体在河水中泡过,他们有可能认错,他却绝不会。她是他的女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身体。他数得出她身上有多少颗痣与印记,在胸口处,有一块淡粉色的胎记,那块胎记他吻过百次,千次,像是在他心头刺下的一颗朱砂痣,一块烙印。


他要开棺验个清楚,若是没有,谁又敢宣判她的死讯?


他伸出手,可未待触及那灵柩,却被苏晋泽一把拦住。


苏晋泽年近四十,生得高大挺拔,这堂里也就剩他与周瑜身高相似,气势相近。他跨上一步挡在周瑜面前,声若洪钟,厉声诘问:“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小甥已去,难道王爷连个体面都不肯给她留?”


周瑜并不认识苏晋泽,只眯了眯眼,冷声道:“让开。”


苏晋泽未动,周瑜便将他一把推开。


他是习武之人,虽未用劲,但这一掌的力量还是让苏晋泽连连倒退两步,险未站稳。


苏晋坤见不得大哥吃亏,挣脱了旁人的阻拦便抡起一拳,重重砸在他面上。


中指上的戒指撞上他左眼眉骨,眉角处霎时霍开一道口子,涌出血来。如在往常,这样小儿科的挥拳他自能轻易挡开,而他若然下重手还击,只怕苏晋坤早已没了命。但眼下他本就旧伤未愈,血气有亏,更无心与苏晋坤计较,碍于他是洛瑶家人,留着情面。


然而吃住如此重的一拳,仍让他微微踉跄,头也一阵发沉。


秦淼自认失职,忙上前扶住人,指着苏晋坤:“你……!”


“你什么你?”苏晋坤挽了袖子,怒道:“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在我外甥女的灵堂里撒野!”


苏家的人闹事,乔府的人唯能望着,乔老爷子不开口,谁也不敢劝。


“季宁,不得放肆。”只能苏晋宇来劝。


他朝苏晋坤拧了拧眉,复才对周瑜道:“王爷,我代三弟向您道个歉,还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因悲痛而做出的鲁莽之举。只是恕在下直言,小甥停殡,您未接到讣告便前来,确实让我们十分难做。”


周低头瑜缓缓擦去面上的血,哑声道:“你们凭什么就笃定这里面躺着的是她?”


乔惟先痛心疾首,道:“王爷何必再自欺欺人?我们自然是验过……”


“验过?”他嗤笑,“岳父您也是有些学识之人,这滴血验亲准与不准,您难道还不清楚?”


乔惟韬帮腔:“一个不准,我们三兄弟都验了,还能不准吗?”


周瑜还欲驳斥,那边苏氏的声音却传来。


苏家兄弟让开,便见她已哭得面色发白,几近虚脱。通红的眸盯着周瑜,声音无力,但还是维持着礼貌:“王爷心爱瑶儿,不愿接受此事,我们理解,也能体谅。但瑶儿是跟着您出了事的,不论您有错无错,您又让我们如何做到不埋怨,不怪罪?您在这里只会让我们更痛苦,也请您理解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王爷,请回。”


这是下了逐客令。


无力感蔓延了四肢百骸,她说得对,而他无力辩驳,也无颜辩驳。


可他不想离开。虚握着的拳无意识的收紧,直捏断了手中的签牌,断木扎进掌中,鲜血淋漓,都浑然不觉。


苏氏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缓慢而折磨地从心口刺入,剖开,在最柔软的地方一刀刀割着,横横竖竖地犁出了无数道伤痕。


鲜血如注,他疼得胸口发紧。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2 19:43:00 +0800 CST  
门外飘起雨来,雨丝被风吹斜,飘进堂内,眼前不知何时被霭得湿漉漉一片。


他僵立着,怔怔地凝望,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棺木。然而这沉重的心愿,终究被阻隔在两代人的悲与恨之间。


当夜,大雨瓢泼,他淋着雨在灵堂外跪了整整一夜。


曦时乔惟先自堂内出来,远远见中门处那道挺拔身影仍长跪不起,重重叹气,掌伞上前。


洛瑶年纪尚小便香消玉殒,乔惟先作为父亲,自然心痛如绞,饮恨哀恸。但不同于苏氏和苏家兄弟,他心中尚有些许理智,清楚这幕悲剧的来龙去脉,自不会轻易便将仇恨凌驾于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但这不代表他能原谅他。


只是见他跪了整宿,心中到底是生了些许怜悯。


他将伞撑在周瑜头顶,实在不知怎么规劝。整夜里,他跪在此处不动不挪,开裂的眉骨血已凝痂,通身衣衫湿透,血水从胸前的伤口里涌出,顺着衣襟淌下,在摊开在地的衣摆周围晕出一圈淡淡血红。如此落魄颓丧,他却毫无知觉,不知冷与痛,仿佛一尊石像。


“王爷,回去吧。孩子他娘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女婿跪在此处,只想求岳父一件事。”他缓缓开口,视线直直落在正堂紧闭的门上,目不斜视,“让我再见她一面。”


若那堂中确然是她,他便就此断了念想,随她而去。若不是,他此生便可孤注一掷,为一个信念苟活下去。


乔惟先并非不想满足他这微薄的请求,只是苏家人守在堂中,苏氏已再经不住刺激,两利相权,他自是要以亲人的感受为重。


“王爷回吧。一切已结束了,我相信瑶儿也希望王爷记住她最美的模样,而非如此……如此形秽。”


周瑜再无言语。


凄凉布满了雨夜的空气,让本已冰冷的雨丝更凄寒了几分。


毫无预兆地,他撑起麻木僵硬的身子,站起来,沉沉道了一声:“告辞。”


乔惟先欲撑伞相送,却被他一个手势拦住,无边的雨夜如此寂静,像静静等待着他的融入。


他高大孑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消溶进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


乔惟先终究还是掩面痛哭起来。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2 19:43:00 +0800 CST  
卡文好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都督的悲痛,这一章只是用我拙劣的文笔展现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而已。
愿都督早日走出悲伤,开始新的生活……嗯,接下来就是美救英雄了,让我想想怎么让我们美丽聪明又可爱的女主回归,将男主从痛苦的深渊里挽救回来。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2 19:46:00 +0800 CST  
【章七一】故土


半月前,邸阳下辖的泷水镇。


洛瑶从彻骨的寒冷中苏醒,发觉嘴被恶臭的布巾塞着,双眼被蒙,手脚被缚,而身下颠簸的马车不知正向何处驶去。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坠崖落水,坠进冰河前,只依稀听到周瑜的嘶吼声,之后的一切都像是断层的山崖,衔接不起来。


再想,便是头痛欲裂。


她感到鼻腔发烫,口中干涸,不住打着摆子的身体证明眼下自己正发着高烧。她身上只盖了条单薄的毛毯,冷得发抖,但嘴发不出声音,张嘴喊了两声,只勉强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半睡半醒,头脑昏昏沉沉,但她至少还能在醒时分辨得清,眼下处境十分不利。或许自己已经被于乾达的人带走,成了要挟周瑜的谈资。


马车行驶整日未停,夜里,在快要行驶到回龙河与玄河交汇口处的茂宿,才在一处庄子里歇下来。


洛瑶被人像卸货一样卸下马车,扛在了肩上。


她佯装昏迷,听见扛她下车的男人对旁人抱怨:“奶=奶=的,真是暴殄天物,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你说老大为什么不让我们兄弟享用,非要把她送给鞑子?左右都要送,挑个普通点儿的不就得了?”


洛瑶一惊,这些绑她的人并不是于乾达的手下,而是响马。


另一人卸着车,小声道:“没准老大准备留着独享呢。反正鞑子又不介意女人是不是雏儿,只要好看就行。”


“嗯,有理。”扛着她的人谑笑一声,“若是老大享用也算,总不至于光便宜了鞑子。”


洛瑶被关进小屋扔在炕上,很快,有人送进来餐饭,更意外的是,这炕底下竟燃了碳火。


她不相信一群响马能待她如此周到,猜测这应是他们老大的房间。


苏醒的身体终究无法适应长久的束缚,她挣了挣困乏的手脚,却一个不小心踢到了炕上的小桌。桌上水壶翻倒,一声沉闷响声,传穿进屋外人的耳中。她登时僵住不敢再动。


须臾,房门声响起,跟着是沉重的脚步声朝自己过来。


眼罩被猛地掀开,她惊魂未定,勉强适应了一下刺眼的光线,才看清面前此人。三十岁上下,身躯孔武有力,英武的五官,铜色的肌肤,一双褐眸垂凝着自己,微微沙哑的嗓音从薄唇中传来:“可算是醒了。”


她的嘴还被塞着,自然说不出话来。


他见状似乎明白了似的,取了她嘴中捂出了臭味的巾子,新鲜空气灌入口腔,她便拼命大口喘息起来。


只扫了她一眼,他便脱了靴子上炕,自顾扶起倒在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仰头灌下。


洛瑶喘了一阵,便一点点挪到角落,警惕地盯着他吃肉饮酒。


他挑眉瞄向她,哼了一声:“我是商,不是匪。何况,我如若要对你怎样,你躲又有何用?”


像得了保证,洛瑶松懈了几分。


壮着胆子问:“我昏了多久?”


“十几天了。”他拾筷夹起一片卤肉塞进口中,见她眉间揪紧,又漫不经心的添上一句,“商队里的婆子在照顾你。”


洛瑶松了一口气,自认他的做派倒是称得上君子的,只是做的行当未免龌龊,“你们要将我卖给邬延人?”


“是。”他答得爽快。


这般说来,如果他是商人,而她是货物,那便有谈价的余地。商人图利,这不正是与他谈判的良机?洛瑶竭力让昏沉的脑袋保持清醒,问:“如果我的亲人愿出双倍、三倍的价格,你卖不卖?”


他又饮一口酒,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招手:“过来吃些。”


洛瑶未动。


他像知道她不会过去,便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扔给她,像投食的屠户,“你在发烧,多少吃些,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洛瑶捧着那拳头大小的馒头,只觉他说的话竟像极了每次生病时在旁照顾的周瑜,强烈的思念翻涌起来,泪也扑簌簌地落下。


他看见她哭却无甚反应,又问:“多大了?”


一个多月前,手下在河滩边发现了她,一眼看上去就知年纪小的很,长得又如此漂亮可爱,他本是心软准备放了的,但念及邬延人手中抓着他的软肋,他的心肝,才软下来的心又坚硬起来,对她看得也就严了些。只不知道这般小的卖去了邬延人喜不喜欢,她又受不受得了邬延人的体魄,塞外的气候能不能受得住。


他并不是残酷冷血之人,但现在唯能教自己铁石心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洛瑶直直凝着他,不答反问。


“以你的立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搁下筷子,语气忽地冷下,“我对你客气,是念着你年纪小,不懂事。但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洛瑶只能闭嘴,默默啃着手中的馒头。


相处几日下来,洛瑶得知他叫楚升,是这支几十人商队的领头。他虽待她君子,但她知道这也不过是像商人对自己货品的保护罢了。常是忍不住暗暗骂他,当真是取了个“**”的名字,行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虽怨恨,但比起大部分响马来,他确实算不上残暴,只是喜怒不行于色。


心情好时,他待她便多几分关切,拆了眼罩与嘴塞让她透气不说,甚是不顾手下人劝阻找了大夫替她问诊治病。但更多时候他城府很深,令人捉摸不透。商队里的人都十分怕他,是以,虽对她有所图谋,也至今无人敢付诸行动。


赶路十日,高烧退下,却又再度昏迷过去。


她知道自己病得很重,身体透支般地虚脱,噩梦中沉沉浮浮,痛苦不已。好容易清醒过来,便是通身无力,起身稍一活动便气喘胸闷,咳嗽,一咳起来胸口便钻心般疼,有时甚是疼得冷汗浸透衣背。


楚升又找大夫开了方子,服了些时日,仍不见好,倒是愈发厉害起来。


商队的脚步并没有因为她的病情有所停滞,连着赶了几日路,便到了此行目的地,驼山脚下的边境小镇努尔查。


努尔查所在的驼山西麓是三国交界地带,南面是大弘,西北是赫贞的地盘,北去则是广袤的邬延草原。因此努尔查不大,却十分繁华,鱼龙混杂。各地的商客汇聚于此,买卖交换货物物资。邬延因盛产各类宝石、纯种的马匹、皮子,邬延人便经常至此交换中原的日常穿用,盐、水、丝绸布匹、瓷器、甚至女人都是他们交换的事物。


商队在一家客栈住下,楚升安顿好后便回房看望洛瑶。


他端了饭在榻边坐下,将她摇醒:“起来,吃些东西。”


洛瑶勉强睁开眼,浑身软绵绵的乏力,心慌气短,没有胃口,便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楚升拧眉,只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嘴,硬将半碗羹汤灌下,才道:“柔弱只会让你丧命,为了活着,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东西。”


洛瑶下颌被他捏的酸疼,想起自己的处境,既无力又愤怒,一时红了眼眶,狠狠盯着他:“我为何要活着?只为了你龌龊的生意,我便要为了你活着?凭什么!?”


说完,又止不住地咳起来,春日北方丝凉的空气灌入肺里,剜心的疼。


楚升并不恼,只凝着她,“即便我的生意不做了,你也必须活着。”


“你什么意思?”她擦了擦唇角,狐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今日口吻不对。


“没什么意思。”他端着碗起身,站在榻边看她:“我只是忽然改了主意,不想便宜了那群鞑子。”


洛瑶心慌了慌,生怕他的好消息之后是另一个噩耗,不敢接话,只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像是看出她的紧张,哂了一声:“你提过的双倍价格,还作不作数?”


悬着的心落下,她一时大喜过望,忙撑起身,“当然作数。”


“躺着。”楚升抬了抬下颌,示意她不必起来,“明日写封信,我托人送给你家人,让他们来接。”


“你要多少钱?”洛瑶又问,虽应下了,却也怕他狮子大张口,要个天文数字。


“不要钱。”楚升头一次露出笑意,“要盐和绸缎,你家里人搞不搞得来?”


贩盐是官令禁止的,但若为了救她,周瑜定然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运来。至于绸缎,王府里赏赐下来的绸缎用也用不完,更是不在话下。洛瑶心落了地,点点头:“应该能。”


“那就说定了,你好好休息。”他转身将碗放在桌上,准备离开。


“等等!”洛瑶回过味儿来,一时又有些不敢相信,“你当真要把我放了?”


“不然呢?你想留着?”


洛瑶忽地不解:“既然如此,你之前又为什么要将我卖给邬延人?你总归不是个坏人的,是吗?”


楚升顿了顿步子,面容笼上一片阴云。


小妹两个多月前在努尔查被邬延人掳走,邬延人提出让他一个月内带着中原的女人去换。他是正经商人,自不会做拐卖良家妇女的事情,归乡路上,在几乎要以为小妹就此无法归来的时候,却凑巧捡到了洛瑶。


他狠了心要拿洛瑶去换她,但在到了努尔查的节骨眼上,却又悔了。


她也是个无辜的姑娘,和自己的小妹一般的年纪,凭什么要让她用自己如花的年华成全自己?楚升暗骂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与邬延人又有几分不同?


待他道出实情,洛瑶方才恍然大悟。


“可你放了我,你小妹又怎么办?”她终是善良。


楚升摇头,“无甚思绪。先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只能跟他们搏命。”


洛瑶抿唇,不再言语。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9 23:48:00 +0800 CST  
次日,信没有送出去,来要货的邬延人却提前围了他们的住处。


洛瑶是听得懂邬延语的,楼下两边的叫骂声一声不漏地传进她的耳中。楚昇这边毫不退让,要求邬延人先将他小妹带来才肯交货,邬延人则坚持要求楚昇带着人跟他们去部落里交换。



邬延人的性格是出了名的蛮横,洛瑶并不觉得诧异,但如此要求在眼下看来便是无礼。


争执间,邬延这边忽然有人拍着桌子叫停:“好了好了,这么吵下去还有完没完了?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找个中间的地方交换。”


另一个粗声汉子却道:“达哱,伊勒王子交给你的事你便是这么办的?谁允许你私自做主了?”


洛瑶听见伊勒的名字,伏在门上的身子陡然一震,紧接着便拉开门,急匆匆下楼。


楚昇看见她下来,一把拨开人群上前推她回房,怒道:“你干什么!?回去!”


小跑了一截,洛瑶微有些气急,扶住栏杆喘了片刻,才擦掉额上沁出的汗珠,道:“我能救你小妹,你让我和他们说话。”


楚昇只以为她睡糊涂了胡言乱语,沉声斥:“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救什么救!?”说着便又要赶她上楼。


洛瑶也顾不得许多,伸长脖子,朝着底下众人用邬延语喊了一句:“你们可是桑多部落的人?”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七八个邬延汉子,齐刷刷扫向楼梯上的中原姑娘。她精致的容颜苍白而虚弱,一层薄汗浮上蝉翼般薄得透亮的肌肤,带着病态的美,全然不似草原上的女人。


男人们皆是看痴了。


或许这便是他们的王子钟情于中原女人的原因?他们不敢猜测,只疑惑于这个生得一副中原面孔的姑娘为何懂得邬延语,更疑惑于她说出了桑多这个早已被许多人遗忘的名字。


桑多如今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桑多族长哈兰巴纳,一年前起兵统一了包括桑多在内的十余个部落。部落现今叫做察瀚,是一个拥有近八万部落族民的大部落,与邬延的另一大部落帖烈塔塔尔隔敕喇海子相望。


沉默的片刻,方才被唤作达哱的邬延人率先作了回应:“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桑多?”


“我认识你们的伊勒王子。”她不知道伊勒如今还会不会帮自己,但十四年相伴,她相信这份感情不会被轻易抹去。


一众邬延汉子闻言忽地放声大笑起来,楚昇满头雾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狐疑地看着她:“你为何会认识邬延的人?你到底是谁?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洛瑶无暇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只道:“让我跟他们回去,我会求伊勒放了你小妹。”


“你当真认识他?”楚昇面上阴晴不定。


“我曾和他一起长大,算认识吗?”


楚昇眉峰挑起,唯能陷入沉默。


当日,洛瑶便坐上了去邬延的马车,穿过驼山不到两日,便进了草原。


三月里,草原还没到雨季,远远望去,黄绿色的草原就像是赭石渲染出的写意画。


苍茫低垂的晴空,万里无云,骄阳似火,映得四下里金灿灿地晃眼。十四年她成长于斯,如今回来,对这里的感情便像是漂泊异乡的孩子回到了故土,凝着旷远辽阔的草原,终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曾记得在鬼门,邓宁的那首歌唱着他们离乡的思念,她还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而今踏上故土,却是带着这样残破的身体。像一片枯叶,在行将破败的最后一刻,终究回到了树的根。


心口揪紧着颤抖,像是担负不了太过强烈的情感,她忽而觉得胸腔内一阵窒闷,随之而来的是天旋地转的昏厥。


再有知觉时,是躺在暖烘烘的榻上,温热的金属勺挨上干涸的唇,酸甜的马奶入喉,唤醒了沉睡许久的脏腑,她这才觉得有了力气。


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伊勒成熟威武的脸。


才不过两年未见,他竟从一个内敛的少年脱胎成了这般硬朗张扬的男人。想唤他一声“安达”,却只是张了张口,虚弱地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你醒了!”伊勒见她醒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碗,颤抖着捧住她的脸,在她左右面颊上吻了吻。这是邬延人最珍贵的问候,也是只来自于父子、兄妹、恋人之间的问候。


“你回来了。”伊勒眼含泪光,眷恋地凝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头,“洛瑶,你不知道安达有多想你。”


他想她想得夜夜落泪,夜夜向南忏悔自己的罪过。当初他多么青涩,又是多么愚蠢,他放走了她,只以为今生就此与她错过了。可是,主竟然又将她送回了他身边,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


“我也很想安达。”洛瑶噙着笑,气若游丝地开口,“想卓雅额吉、族长大叔、聂沁乌玛、娜托娅乌玛……”


伊勒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你回来了。你病了,身体很虚弱,我已请了大夫,等你养好一点再让他们来看你。”


“不用的。”她勉强弯出一个笑容。


这一路上楚昇请的大夫不计其数,但她的病不但没有丝毫起色,反而愈发严重。


中原的大夫尚且如此,邬延的又能如何?在邬延,医生被称作哈伊拉,意为“狼医”。邬延是游牧民族,既没有中原的中药资源,也没有完善的诊疗之术,草原上的医生对于正骨接骨、清创缝合一类的外伤可说是行家里手,却是断然治不了疑难杂症的。


何况,洛瑶本就学医,自己的身体已到了什么地步,她比旁人更加清楚。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的胸闷气短,咳嗽发热,后来或许是拖得久了,便愈来愈严重,以至于到了走几步路就汗流浃背,呼吸困难的地步。她知道这或许是因凛春时落水受寒落下了病根,病灶在肺,牵连到心,才会有气喘胸闷,心口绞痛的病状。这病来得凶险,需要尽快施针,服药,静养,但她早已错过了最佳的施诊时间。


怪不得楚昇,是她自己病糊涂了,疏忽了病情。


她本想暂时留在邬延,待稍好些就给周瑜去信,让他派人来将她接回去。


不想这一留便是数十日,起初未能成行,是因为病情耽搁,也是因为伊勒和族人的挽留,后来,便是连她自己也不愿回去了。


这幅身子在病痛的折磨下已孱弱不堪,像是变成了小时候常吃的糖人,脆的一碰就碎。不能走远路,不能干活,甚至不能起身,只能静卧修养。稍受累劳了体,心脏便像不堪其重一般抽搐着绞痛,随之而来的是气喘,面紫,严重时甚至是心衰,昏厥。


身体一日日消瘦下去,表面上病弱不堪,内里更是千疮百孔,风烛残尽。


尽管伊勒用他身为王子的特权,将她照料得十分周到,她仍能感觉到力量和生命正一点点从这副单薄的躯壳里流失。


几个月来,她第一次不那么强烈地想念周瑜和家人,而是抗拒回到他们的身边。


对他们来说,她或许已经是溘然长逝的一抹记忆,又何苦折磨他们,配合着她再演一幕大喜大悲的剧目。


这许是她的自暴自弃,但病痛的确剥夺了她肖想未来的权利,也碾碎了她仅有的希望。


留下来吧,她想。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9 23:51:00 +0800 CST  
女主回归~接下来几章,请欣赏英明神武大都督抽丝剥茧痴汉追妻。
晚安~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19 23:53:00 +0800 CST  
【章七二】血偿


五月里的顺安,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乔惜羽诞下嫡长子,名衍,取“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之意,期冀子嗣繁衍不息,天下顺遂大和。


皇子的降临,终于给连月来笼罩在悲痛中的乔府添上了一抹颜色,也将一家人凄绝的哀婉挽救于生的喜悦。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在浩瀚如宇宙的波涛中,每个渺小的生命,最终都会被这条滚滚的河流带走,淹没,埋进历史的尘埃与淤泥,消散于世间。


生的延续,将消抹掉尘世间对于失去这微不足道的生命的不舍与苦痛,悲伤的愁绪,在从不驻足停歇的生命之河面前,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天地之浮游,唯能在那条河面上泛起点点水花,还不待掀起波浪,便重归于平寂。


如今的乔府便是如此,撕裂的伤口正一点点愈合,结痂。只要不去碰触这块疤,它便会很快长好,褪去,变得平整顺滑,在曾经血肉模糊的地方,终究将只留下一块淡淡的印记。


许多年后,当再度回忆起疤痕的过往,也许只声剩一声怅惘的叹息,尔尔。


对所有人来说,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时间会带走一切,抚平一切。


唯一例外的只有一个人。


洛瑶葬礼那天,周瑜在府中喝得酩酊大醉,不曾现身。


按礼制,准王妃已经过选妃流程、皇帝降旨、未行大礼而逝的,当以配偶之等安葬。即便洛瑶是以侧妃被选中,按理仍旧应以准靖西王妃之名被葬在靖西的王陵,却因遭到周瑜的拒绝,只能屈就在乔家西山的祖陵。


此举令乔府和苏府羞愤不已,也在京中的贵族圈子传得沸沸扬扬。


周瑜只充耳不闻。


他连那棺材里的人都未见着,凭什么要他承认那就是她?一具无名之尸,又有什么资格葬入王陵?


他仍固执地活在等待和找寻之中,然而这样的期待与期望却总是在一次次的失望后落空。


宋昭担心他,便叫捕介司盯着他,将他压在京城协助处理朝政。起初他并没有抗拒,只是依着宋昭的意思,竭尽全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每日如常上朝,下朝,批阅公文,生活克制而规律,清减而单调,不见有异。身体亦在调养下一日日恢复起来,又复当初俊朗健硕,巍然更甚从前。


当他在早朝上驳斥群臣,侃侃而谈时,宋昭以为那个杀伐果决的靖西王回来了。


殊不知,一切都不过是表象。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伤并没有痊愈,而是一直在溃烂淌血。他煎熬着,但他知道没有人能够体会这种痛。既无人懂,又何必要展露出来?只要他想,他可以扮演平静,不露痕迹的平静。


那根弦一直紧绷着,但也早晚有一日会断。


春去,夏来,他终究再难承受得住积压过重的悲痛,大病一场之后,便将朝事彻底摒弃一边。


他日日醉生梦死,天下间遍寻与洛瑶相似的女子,带回府中,却也只在醉得厉害时怔怔凝视她们与她相似的眉眼,从未有逾矩之举,肌肤之亲——他根本不过是在发泄,这些女人对他来说连洛瑶的一根汗毛都及不上,左不过是些安抚他伤痛的傀儡罢了。


宋昭骂他荒唐,他始终投以淡漠。


荒唐,是荒唐,可若不荒唐,他该如何熬下去?这日子每过一天都是在剜他的心,割他的肉。他当真坚持不下去了。


夏暮的夜里,他从外回府,又是一身酒气。


赵平对此早已是习惯了,只叫人去端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亲自将他扶进屋里安置。


因洛瑶不在,正院的两个丫鬟早被遣去了偏房晾着,府里的气氛如坠冰窟。至于正房,更是清冷寂寥,如今能进屋贴身伺候的,仅剩下几个小厮,却都毫无照顾人的经验。


赵平不放心将他交给生手照料,自他归京以来,便一直是亲自侍奉左右。


好容易将醉的不省人事的人扶上榻躺下,顾不得喘气,又赶忙解了衣衫为他擦汗。才拧干湿巾沾上他的胸膛,正欲说两句劝劝,目光落在他面上,却见他已不知何时酒醒了。


平日里铁骨铮铮的男人,眼下竟是眼眶通红地凝着床顶的帷幔,落了泪。


赵平一时怔住。


几个月了,他在外示人都是一张冷脸,哪怕是外边流言蜚语漫天、最难熬的那几日,也不曾见他哭过。事实上,近三十年了,能见到他这样脆弱一面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回想起来,老王爷、老王妃过世时他落过泪,和王妃在书房说话时莫名红过眼,再就是这回。


总共不过寥寥数次,两次,却都是和王妃有关的。


赵平知道他一直强撑着,这会儿突然落泪,只怕是再撑不下去了。


心酸了酸,小心地劝:“王爷,别想了,早些休息吧。”


他像没听着似的,不知是对赵平说,还是自言自语:“这房间还是她在的时候亲手布置起来的。”


沙哑的低喃,目光掠过周遭——摆满了各样软枕的床榻,床上樱花粉的帷幔纱笼,搁满各式新奇小玩意儿的琳琅架,竹席熏香的琴室,甚是后院的青草坪和老槐树,都无一不带着她的影子。


他保留着原样,一直没有动过。


原以为醉了,便能暂时不看这些,不想这些,也可暂时不受这些折磨。


可待酒醒,却反而更加难以摆脱。


她清甜的声音又在耳边萦绕起来:“槐树生得高大,以后有了孩子,可以给孩子们做个树屋玩儿。而且,槐花不仅香,还能做成各种点心吃呢。”


她说得话他从来都是当作圣旨一般,那日之后,便让人移了一颗槐树过来。


一年了,槐树长高,抽绿,槐花开了又谢,他等着她回来吃槐花点心,爬上槐树给孩子们做树屋,甚至将梯子和工具都备好了。可她呢,如今又在哪儿?


是他错了吗?已是近半年了,她若真活着,为何又不回来?


他第一次开始有些动摇,声线低沉地问:“赵平,你说她还活着么?”


赵平一时不知如何应,只好岔开话题安慰:“王爷,别想了,我让厨房给您备了醒酒汤,给您端来吗?”


他阖了阖眼,泪顺着眼角落入两鬓,再睁眼时,除了眼角边淡淡的泪痕,一切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平静。


他从赵平手里将帕子接过去,起身道:“叫董氏端来。”


董氏便是他此前寻来的众多女子之一。


她眉眼、五官最肖洛瑶,身量娇小,年纪更是与洛瑶一般大,猛看上去,与洛瑶简直如若一人。她便是因此最受他的“宠爱”,三不五时便会被传唤到正房伺候。兴头过了之后,他陆续遣散了别的女子,独对董氏却像上瘾一般,无论如何也戒之不掉。


他知道不该,但董氏对他来说是那棵救命的稻草。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26 22:41:00 +0800 CST  
赵平暗地里叹一声,只得领命传人。


董氏进屋,便见周瑜正坐在榻边擦着胸膛上的汗。即便是坐着,他仍显得挺拔健硕,肌理分明的胸口半敞着,露出胸前一道伤痕,和掩在衣衫和帕子下饱满坚实的肌肉。她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慌张垂下头去,只将手里的醒酒汤放下便退至一边,不敢上前伺候,叠手站在旁侧,静静等着他吩咐。


她来到王府一个月,早已摸透了王爷的性子,丝毫不敢有逾矩之举。


“今日弹《鹿饮溪》。”他将帕子丢进盆中,双手搁在膝头,右手摩挲着拇指的那枚鹿血扳指,淡淡吩咐。


“是。”


董氏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吩咐会是如此,轻车熟路地去了琴室,在琴桌后木然坐下。


面前仍是那把极为普通的琴,到今日,她都不曾有幸摸到过那把修补后的老杉木绿绮。


正如她自己一样,一个赝品罢了,又有什么资格用上正牌王妃的东西?


如果说初入王府时她还对得到他的宠爱心怀憧憬,那么当一次次的冷水泼来之后,纵是她的心再滚烫,也早已冷却尽然。原以为的临幸宠爱,他根本吝啬得不愿施舍。每每叫她过来,也从来只是看着她,听她弹琴,再无其他。


一时觉得自己可悲透顶。


但她终是难以克制自己,纵然知道面前的男人曾在刀口下搏命,手中沾满鲜血,胸膛里的那颗心比钢铁更加坚硬寒冷,但仍不可否认,抛开他冷峻的外表,他身上有种魅力让人无法自拔。


没有女人能抗拒这种冷硬而神秘的男人。


一首《鹿饮溪》弹至一半,赵平却再度进门,急禀道:“王爷,皇上来了。”


琴声戛然,周瑜虽不太情愿,但也只能起身换好衣衫,大步迎向前厅。


“又是在听那董氏弹琴?”一见他进门,坐在上座的宋昭便劈头盖脸地发问,语气不大松快。


周瑜不答,只躬身行礼,“臣参见皇上。”


“坐。”宋昭黑着脸指了指身旁的座位,见他撩袍坐下,便又惯例责备起来:“你还打算这般荒唐多久?啊?看看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整日里喝得醉生梦死,朕为你真是要操碎了心!”


他实在是看不得他如此,每回来都是照例批斗,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


下人奉茶上来,周瑜拿起茶杯,吹着热气徐徐慢饮,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朝里的事,你多少也帮朕分担一些,省得整日这么喝酒,再把身子喝坏了。”宋昭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软硬兼施,一时是气,一时又是心疼,心中矛盾不已。


“左右朝中也无大事,臣便告假一阵子。”他答得散漫。


宋昭恼然拍案:“告假告假,你这已告了多久的假了?朕快忙成了一团乱,你倒当上了纨绔在这偷清闲?”


“皇上若觉得臣碍眼,不若臣回靖西去?”


没料到他拿这句话等着,宋昭没了辙,盯他半晌,只得道:“朕知道你难受,可人得向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走不出来。你这般折腾,又能好过多少?”


周瑜扬唇,自嘲地笑了声:“至少是比不折腾能舒坦些。”


宋昭被他噎得没话,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起身道:“于乾达明日问斩,朕允你见他一面,有什么恩怨赶紧找他两清了,往后也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本来还想好好再劝劝,可一见他这幅样子,当下也没了心情,说完便叫上安永全,拂袖而去。


周瑜喝着茶的手一滞,继而缓缓攥紧,手中瓷杯竟生生被他捏出一道裂纹。


翌日大早,赵平照例到正房伺候周瑜穿衣洗漱。


他虽做惯了这伺候人的活计,但到底是个男人,搭配起衣裳来便比洛瑶差得远了。这段时日,他都是照着印象中周瑜以前的穿法挑选搭配,好在周瑜对吃穿并不在意,赵平挑什么他便穿什么,从来未曾过问。


可今日却是反常,待赵平将衣衫备好,欲为他更衣时,他却蹙了眉:“换一身。”


赵平直挠头,这身衣裳前几日才穿了,怎么今儿又不喜欢了?虽纳闷,但也只得依言换了一身又拿出来。


周瑜仍是不悦,“换身没穿过的。中衣、外袍、束袖,全都换。”


赵平这可犯了难:“王爷是要换去年的旧衣裳?”


他正翻找着床头小橱斗里的东西,有些不耐,头也不回道:“只要不是王妃做的就行。”


赵平这才明白过来,忙去准备。


于乾达被押回京中候审已近半年,因他是国戚,朝中对如何处置争执不下。直到不久前,一件震惊宫闱的密信爆出,才将殷妃所做腌臜之事昭然于人前。为助四皇子上位,她在先皇的饭食中用了食毒,虽不致死,却是先皇病情加剧的起因。


朝堂震惊,殷妃自缢,殷家被株连九族,于乾达自不例外。


本该由刑部行刑,但他存了私心,想让周瑜解开心结,遂批了条子准他动用私刑。这于乾达一死,也恰能为刚刚接管九嶂驻军并被提拔为上将军的沈从勋稳定军心。


禁城偏西角的两间院子是关押皇亲国戚的牢狱——御正院,于乾达现今便被关在里边儿,等候发落。


他依旧自命金贵,即便是坐着大牢,也还保留着曾经的生活习惯,晌午喝茶读书下棋,多数时候看些关于兵法、兵器的古籍,兴致好时也叫上小宦官与他在棋盘上厮杀两盘。


御正院的内侍均知他命不久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像他初被扣押在此处时那般刻意冷落,倒是好茶好酒地伺候起来。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26 22:42:00 +0800 CST  
晌午,趁着日头未烫,于乾达便将躺椅搬到院子里,懒散闲卧,品茗读书。


书翻了没几页,忽听院门吱呀响起,放下书,便见周瑜一脸寒霜跨进门槛。


“哟,什么风把王爷吹来了?”于乾达坐起来,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周瑜走到他两步之外,居高临下地觑他,“记得本王在鬼门对你说过的话么?”


于乾达将书甩在躺椅上,站起来抹了抹衣摆,佯装思忖片刻,摇头道:“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不记得了。要不,王爷提醒提醒?”


周瑜却也不急不恼,徐徐道:“你只需记得你是怎么死得便可。”


于乾达忽地笑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是靖西王妃死了!怎样,她的死状应比我惨多了吧?”


周瑜眸中陡然窜起一把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推搡至墙上,眸中喷火,齿间却寒意凝聚,像要将于乾达烧死冻死一般:“你再敢提她一个字。”


于乾达被猛然勒住喉咙,干咳两声,却是笑道:“提又如何?她死……”


话音未落,眼前便是寒光一闪。手起刀落,皮肉撕扯之声传来,于乾达侧颈霎时撕开一条血口,皮开肉绽,血柱喷涌。他睁大双眸,捂着脖子,却是怎么也堵不住那往外迸射的鲜血。


周瑜却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一声响指,外边候着的一干人连忙进来,止血,包扎,吊住他半条命。


于乾达瘫软在地上,被五花大绑,再嚣张不起来了。


“疼吗?”他眯着眼,阴恻恻地瞧着他,并不给他回话的机会:“无妨,本王很快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疼。”


于乾达望着他从腰间掏出的用来凌迟的片刀,眼里顿时塞满惊恐,灰白的嘴唇颤抖不已。


一刀下去,刀尖从于乾达的左脸落下,割开皮肉,干净利落地旋下一片肉来。凹陷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一个铜钱般大小的坑洼,一丝血顺着面部的肌肉淌出来,活像流了串血红色的泪。


于乾达的哀嚎声在院里响起,而身后的一干人等面上早已变了颜色。


没坚持几刀,于乾达便疼得昏死过去。


这般便是无趣,周瑜只得收起小刀,对身后吩咐:“秦淼,斧子。”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26 22:43:00 +0800 CST  
銮和殿。


宋昭下朝回来,进门看见早候着的黄恽,便问:“御正院那边如何?”


黄恽想起那惨状,实在无法过多描述,只答得言简意赅:“人已死了,没留全尸。”


宋昭皱了皱眉,并未多说,只道:“午膳朕不去长宁宫用了,你去给皇后传个话。”


黄恽应声退下。


下晌时,乔惜羽倒是带着孩子来了銮和殿。


宋昭正为今日朝堂上议论之事劳心,见着乔惜羽抱着衍儿进门,面上的愁云方才散去些许,起身从乔惜羽怀中将小包子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唇边便不自禁便泛起笑意:“小家伙,又吃圆了一圈。”


衍儿如今才不到三个月大,但比起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眼下已是圆滚滚,肉嘟嘟地惹人疼爱。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不管到哪儿都好奇地四下打量,扎着小手在空中乱舞。


宋昭看着儿子不哭不闹,憨态可掬,一时心爱得不行,抱着小家伙逗个不停,半晌不肯撒手。


乔惜羽柔柔目光落在父子俩身上,凝了一会儿,才问:“我没打扰到你吧?”


“没有。”宋昭望向她,低头在她额上亲一口:“正觉得累,你便带着宝贝儿子来了。”


乔惜羽笑笑,本不便问朝事,可又想替他分忧,便婉转道:“昨儿不是说了今天要来长宁宫用膳,怎么又变卦了?”


这一问,宋昭果然沉下脸来,将打起瞌睡的衍儿交回乳嬷嬷手里,才坐回椅中,揉着眉心道:“邬延帖烈塔塔尔部近来屡屡侵犯边境,顾岸领兵刚打了一场胜仗,另一部落察瀚部便发兵支援。如今上宁又被围困,情势与两年前朱崇奂在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朝中那些老臣,便又开始嚷嚷着让公瑾带兵解围。”


想起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众口一词,全是举荐靖西王,他心中便万般不快——并不是因他们举荐的人选,而是因他们思想保守,惰于思考,从不敢轻易举荐新人和年轻将领。


他虽清楚事关国家存亡大事,总归是要将卫国的重任交给能信赖的重将,但长此以往,新的将领得不到锻炼,永远缩在后边扛不起大旗,难道还要指望公瑾一辈子?他总有卸甲的那日,届时大弘的边境又要交给谁来守?


乔惜羽见他疲惫烦闷,便上前为他揉肩捏背,状似随意地问起:“那你打算让谁去?”


宋昭不忍让她伺候,便将她勾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圈住她柔软的身子。


低头,在她愈发丰盈的胸脯上留恋了半晌,才道:“不管谁去,反正不能是公瑾。你看看他如今荒唐成什么样了,整日饮酒,没点样子,怎么带兵。”


乔惜羽轻轻环住他,在他背上拍了拍:“我倒觉得你该让他出去散散心。”


“散心?”宋昭挑眉,“打仗可不是儿戏,哪容他散心?心没散痛快,再把命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乔惜羽叹,语气有几分悲凉,“我是说,你将他在京中圈的太久了,他日日见的到的都是这些地方,府里、城里,哪处没有瑶儿的影子?他这般折磨自己,只怕跟你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你将他派出去,到了战场上,可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性命攸关,更得为手下的将士性命负责,哪儿还顾得伤春悲秋?多少能好些的。”


宋昭细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也好,那就让他去带带顾岸。”言罢,又想起一事,“对了,皇祖母前些时日是不是叫你过去商量给他娶妃的事?”


乔惜羽默然,讷讷点了点头。


周瑜已是奔着三十去了,却仍孑然一人,膝下无子。皇祖母将他视为亲孙,这份长辈的焦急心意她当然理解。


虽然提到瑶儿时老太太也是扼腕哀叹,惋惜不已,但总归还是惦记着生者多于逝者。这虽然让她感到难过,为小妹的离去悲叹,但也着实挑不出刺来,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


“挑了个什么人家?”


“还不知道,怎么的也轮不到我来挑。”


宋昭见她垂眸藏起心事,知她心里难受,便拥紧她柔声安抚:“公瑾年纪不小,总归是要再娶人进门的。他如今惦记着小乔,可也不能就这么守着个念想过一辈子。你该想,若小乔天上有知,定然也不希望他一直这样下去。”


“我知道。”想起小妹,她禁不住又是泪意阑珊。


宋昭搂紧她,让她窝在自己胸膛里哭,大掌抚着她的背,轻轻拍着。


女人脆弱时尚且有个肩膀、胸膛能靠一靠,哭一鼻子,便总归能好受些许。但周瑜是个男人,他又去靠谁?又怎可能整日以泪洗面,靠此发泄?宋昭一时间有些明白起他的处境来。


或许早该让他回沙场带带兵的。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26 22:43:00 +0800 CST  
抱歉呀~都督和媳妇还是没有相见,灵感好枯竭,先让我再构思构思吧~
写着写着就成这样了,觉得还有很多没有铺垫,请再给我两章机会……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1-26 22:45:00 +0800 CST  
洛瑶离开邬延后第三日,伊勒在收整行装时,才从她毡房中找到一封信。


娟秀的邬延文字,像她一样清新动人。


「伊勒安达:


见信如唔。


十六年,并不很长,也并不很短。它记录着我生命的长度,时至今日,也铭刻下了我此生的深度。十六年前,卓雅额吉将我从战火中救回,抚养长大。十六年间,是族里的族人们,族长大叔,还有你,给了我家人般的温暖。邬延是我成长的故乡,更是我洒下童年回忆的地方。在离开的这两年里,我永远忘不了敕喇海子和查里干河的水,忘不了草原的四季和马奶酒的酸涩芳醇,忘不了那一首首悠扬哀婉的草原牧歌,更忘不了,是你从狼群中救下我,为我落下眼角的伤疤。安达,请你相信,我是如此深爱着这片土地,以至于,在生命的尽头,我宁可选择长埋于此,魂归故里。


但我的身体里终究流淌着中原人的血液,我的家与根在大弘,我的爱……也在那里。恳请你和族人们原谅我的离开,我走了,愿我的魂与你们相伴,也请你们永远为我守护这个秘密。


随信附上一则战术,偶然记起,不知出处,唯愿在部落生死存亡之际能有所助。


愿主保佑草原永世和平,愿苍天庇佑部落安宁。


洛瑶。」


伊勒哽咽着读完信,摩挲着她娟秀清丽的邬延书法,直到一行行小字愈发模糊,直到泪如雨下。他颤抖着将信仔细叠好,收入怀中,踅身大步走出毡房门外。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2-03 21:05:00 +0800 CST  
邬延,暮秋,临近终结的几场雨却是瓢泼倾盆。


大弘军队行军受阻,在查里干附近驻扎下来。


中军大帐外雨雾缭绕,夜色浓重。周瑜立在帐门口,磅礴的雨帘将他与帐外隔绝开,天地在一声声沉闷的雷响之中,蓦地混沌苍茫起来。


他望进氤氲如墨的雨夜,回想起三日前与邬延的那次交战。


那一战面上看是占领了乌图达赫高地,然而再对比两方军力,他却并没有尝到什么甜头。


用将士的生命换取一块并不具有战略作用的高地,他输得彻头彻尾,狼狈不堪。


十年间,他已许久未尝败绩。


尽管胜败对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将领来说是常事,但他却从未输的如此窝囊,甚至来不及挣扎,便只能接受这已成定局的结果。


意气难平之外,更多却是敬佩、惊惧这个未曾谋面的对手。


棋手对弈,最怕的便是还未落子,已被对方全然洞悉意图。他愈想,愈觉得不可思议。


被称作沙漠之鹰,正是因他神出鬼没的骑兵战术,多年来,他自诩运筹帷幄,从不曾有过失手。而这一次,临敌变阵,他放弃突袭,改用一队编制散乱的轻骑押运粮草,诱敌深入,再辅以步兵围剿。


骑兵是虚,步兵是实,如此变阵,即使是他的心腹也绝无可能猜得到,却就这样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识破。


战术尚未来得及实施,轻骑已遭突袭,敌人的骑兵即使在这样的地形下依旧来去如风,真如一道闪电,夺目的光束一击即黯,掩进茫茫的黑夜之中……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他脑海中明亮起来,像一团萤火,在黑暗中漂浮游弋。


他努力捕捉着那团光亮,直到天际劈下一道闪电,眼前忽如白昼,又霎时暗下。


那团萤火扑灭了,他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蓦地僵住。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念了几遍,像中了邪般,踅身疾步走回帐内,手忙脚乱地在桌上堆满的书籍中翻找起来。半晌,终于如释重负地从一摞兵书的最底部抽出一本发黄了的古籍。


他将那本书轻轻捧在手中,像对待一件易碎品那样小心翼翼。


凝视了许久,他才终于颤抖着翻开了书页。


这是一本他亲手誊抄的兵卷,众多兵书中,这本誊抄自《论战》,作者已不可考,但内容涵盖了古今上千场经典战役,是他尤为喜爱的一本。泛黄的扉页上,还有他当年精心挑选的题字:“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


再向后翻,誊抄的第壹零柒篇,那里夹着一片枯叶做的书签,书页发了黄,叶子也几乎与书页融为了一色,染了一圈黄色的汁液在纸上。


枯叶下的墨字记载着第一百零七场战役:缙文帝元年邕禄之战,缙凿山信道,伪运粮草,埋伏于林。时贺宣指授大昭节度,步置于后,以轻骑探敌深入,掠缙粮草辎重数千,中缙伏兵,至全军溃败,遂还三十里……


如前一样,他在这场战役下做了注释:诱敌深入,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掩其空虚,破之必矣。


注释极短,末尾处的“矣”字脚边,有一块很小的墨斑,像无意间滴落的墨迹,也或是下一句话首字的起笔。


因为某种原因,他没能写完这个字便停了笔,于是这注释便就此戛然而止,成为这一本已被他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的兵书中仅有的一例。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向认真严谨的他中途搁笔,旁人早已不得而知。但这块墨斑,却将周瑜的记忆陡然拉回一年半前,拉回那个星河漫漫的长夜。


那是暮春的一个极普通的夜晚。


油灯的灯烛快要烧尽,发出轻微的哔啵声,他全神贯注,无心剪烛。直到蘸饱墨的笔写尽了,他才停下来,将笔浸入砚台,然而砚台里的墨也早已所剩无几。蹙了蹙眉,只得挽起袖口,亲自研墨。


刚拿起墨锭,书房的门便开了。进门的是洛瑶。


“瑶儿?”他诧异地唤了一声,她早该睡了的。


她合上门走进来,脚步很慢,白嫩的肌肤在昏黄的烛光中轻透如纸,显得不太真实。


“我睡不着,来陪陪你。”顺手剪了灯烛,屋中顿时明亮了几分。


周瑜无奈摇头,研好了墨,便又提笔疾书。


这本书是向勉博士借来的孤本,不几日便要归还。白日里诸多琐事,只能利用深夜短暂的时间伏案工作。已誊抄到第壹佰零柒篇了,原书记载的大小总计一千场战役,才不过抄了十分之一,他开始有些烦躁,无心理会从桌前绕到他身后的洛瑶。


他走笔如风,很快抄完了剩下的内容,划下“矣”的最后一捺,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短暂的停顿后,正要再写,眼前却递来一片翠绿的树叶。他怔了怔,停下笔来,叶子的主人便干脆将树叶放在他刚誊抄好的那页上。


“这是什么?”他蹙了蹙眉,虽说向来不喜欢被人打扰,但对于她,却总是难掩内心的那一禺柔软。


“书签呀。”她调皮地笑,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我今日和小满去普贤寺上香,那寺里好大一棵银杏树,据说树叶果实都能避邪,我便捡了一片给你。以后等到了结果的季节,把果核晒干了驱虫,还能做成串珠呢。”


“迷信。”他摇摇头,拉开她的手臂,“瑶儿不闹,等我把这篇写完。”


她不依,“何时写不行,非得今天一次写完吗?”说了一半,又嘟起嘴来,“你今日晚上回来,问都没问我就开始抄这个,这都三更了,就一会都不肯陪我吗?明日我就要回府了!”


他这才忽地想起,因太学马上便要终测,封训之后多了三日空闲,她本该回家的,却偏要偷跑来王府。


彼时王府初初大修结束,本欲留待大婚再接她进门,给她个惊喜,却终究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只能瞒着乔府将她接来。目下住了两日,是该回去了。


他搁了笔起身,无奈地揉揉她的头顶:“臭丫头,那就回去睡吧。”


她没心没肺地笑,“夫君抱我回去。”


他只得抱起她来,又轻又小的身子,窝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像个孩子。


回去的路上,她问起他誊抄的那篇战术,他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便巨细无遗地为她又讲解了一遍。这一遍的内容,除却那战术的来龙去脉,实际应用,更包括了他没来得及写下来的应对之策。


他万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他竟是被他自己设计的战术所击败。


可这会否只是个巧合?


回想三日前的一切,对比种种细节,竟是与当初他所说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他无法不笃定,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如此一丝不差地复制他当时尚不成熟的想法。


她还活着。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2-03 21:06:00 +0800 CST  
发完啦~年底了,有些忙,等忙过这阵子希望能多写点,祝大家晚安。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7-12-03 21:07:00 +0800 CST  
年底真的是特别特别的忙~很抱歉。这几天逐渐闲下来了,赶紧抓紧时间写一部分出来,没有上来主要也是因为没有新的章节能发,很不好意思。这几天多写几章一并发出,年前我会赶工补发的,谢谢大家等待~~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8-01-10 21:03:00 +0800 CST  
【章七四】恩仇


她还活着。


剧烈的振奋令全身的血液一瞬间涌至大脑,一阵目眩的黑暗覆来,耳中如有烈风磋磨,山鬼暗啼,嗡嗡作响不止。


周瑜连忙伸手撑住桌案,堪堪稳住仿佛要被喜悦击溃的身子,只觉胸口狂擂,唯想狂歌痛饮一场。然而寂静的帐内,陪伴着他的唯有哔啵作响的烛火,帐缝漏进的风声,以及帐外瓢泼的雨声。


他静默地站着,终究什么也没有做。


激动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令他心悸的恐惧——她如不是恨他入骨,此生再不愿相见,便是早已将他忘却殆尽了。否则,这一切又如何得以解释?


她安然无恙地活着,留在了邬延,如今,更是用他设计的战术击败他,仿佛在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插进了一面旗,宣告着她嘲讽的胜利。邬延是她的故土,那里有她熟悉的人,只要她想,她便可回来,不是吗?


然而她却自始至终从未给过他一封书信,亦从未想过回到他身边。若不是因某种变故而忘却,她的行为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快意的报复。


可她对他的凌迟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一时又陷入了迷惘和痛苦。


直到帐外的雨停了,秦淼进来,见他一手捧着书,一手撑在桌案上,身躯如同山岩一般伫立不动,吓了一跳,忙上前唤:“王爷,您还好吧?”


他这才被唤醒了似的,忙将手上的书合住。那片树叶消失在视线里,心事也再度被尘封起来。


“明川,”他转了转僵直的脖颈,转向秦淼,“你去点一百轻骑,明日一早随我去邬延大营。”


秦淼眸中的关切变成了不安的疑问:“属下愚钝,不知王爷是什么打算?”


“去要人。”


草原的清晨,空气中飘着秋雨后青草的芬芳,初升的朝阳在行将枯黄的草皮上洒满了金辉。


迎着旭日,远处一队人马,正朝着邬延驻扎的毡房行进。伊勒自请为先锋,带着手下百余人,浩浩荡荡迎了上去。


中原人不请自来,从马蹄声判断,那队人马不过二百余人,但仍要小心提防。伊勒十分清楚眼下的处境,如今的察瀚部无论从兵力还是战术上都不足矣打败靖西王的军队,但察瀚要拿出他们的气势,断然不能先输了阵仗。


他们搭好了长弓和箭,提前摆好了阵型,仿佛草原的狼群正静待着送上门来的猎物。


然而周瑜的气势却更汹怖。


中原人渐渐接近,伊勒终于看清了对面的人数。确实和他判断的一样,甚至还要更少。为首的将领一身织金黑甲,看不清面容,唯能感到他通身气息逼仄压迫,不紧不慢地驭马前行,仿佛无形的洪流正向此处奔流吞噬而来。


这让伊勒嗅到了一丝危险,大为不安。


他转过头对依拉图说:“让他们停下。”


依拉图是邬延人中少数会说中原话的,他点点头,粗犷的嗓门响起来,蹦出一句不太流畅的中原话:“那边的人,停下,否则我们要放箭了。”


依拉图身后的邬延战士手中的弓被拉得嘎吱作响,他们是伊勒的亲兵,也是察瀚部骁勇的战士。邬延的长弓与中原不同,因是用了特殊的技法处理牛背筋,故而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他们是天生的射手,只要他们想,敌人的胸膛随时都会被射穿。


对面并没有停下,依拉图微微疑惑,以为他们没有听到,又重复了一遍。


对方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伊勒心中的不安又蹿升了几分,他毕竟还很年轻,这是他主动请缨的差事,他并不想将手下亲兵的性命搭进去,更不愿给作为大汗的父亲丢人。


他咬了咬牙,对身后一名战士说:“呼日查,放箭。”


呼日查点头,但还没有发令,就被伊勒的导师朝格拦了下来。


朝格作为大汗曾经的参将,如今伊勒的导师,在族中有很高的威望。他曾经参加过十六年前的驼山一战,大弘将其称为定虚口一战,那次战役中,他失去了左眼,却保全了性命。如今,左眼的位置被一道可怖的伤疤代替。因为这道疤,他被称为邬延的巴特尔,受到所有族人的敬仰。


呼日查的弓放了下来,朝格锐利的右眼凝住伊勒:“对方的来意还没表明,我们不能先挑起争端。”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8-01-13 21:41:00 +0800 CST  
伊勒只得作罢。


对面终于停了下来,在两边相距不过数丈远的距离下,伊勒终于彻底看清了敌人的面容。


将领身躯巍然,头盔下的面容像笼着阴影一般阴沉,左眼眉骨处一道显眼的疤痕,令他周身的寒意更浓重了几分。


他有着鹰一般锋利的双眸,但此时,那双眸中却没有狩猎时的锐光,仅仅是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依拉图又操起那口蹩脚的中原话问:“你们来这里,什么目的?”


秦淼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们将军希望能和你们和谈。”


依拉图将秦淼的意思转达给伊勒,伊勒听后先是觉得好笑,随后才警觉起来。大弘只是小输了一场,兵力并没有遭到什么实质性的损耗。何况,连他都深知察瀚对抗大弘是以卵击石,靖西王会不知道吗?以大弘的国力,又至于沦落到主动请求和谈吗?


他让依拉图直截了当地问:“谈什么?是让我们不战而降吗?”


“不,是友好的和谈。如果你们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会撤军,大弘将停止对邬延的战争。”秦淼像在念使节的官方说辞一样,机械地开口,不带任何感情。


作为一个军人,他希望能在战场上让对手臣服,而不是和谈。强国从不与弱国和谈,因此他的语气十分倨傲,即使对面多数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神情也足矣使人不快。


依拉图正要翻译,却被伊勒拒绝了,他嗤了一声,用同样不友好的邬延语回答:“请让你们的将军亲自来谈。”


依拉图这次没有转述,但周瑜的阵中也带了懂邬延语的人。军士将伊勒的话直接翻译给周瑜,他听后点点头,向对面答复:“我是大弘的将军,今日亲自到此,足以表明我的诚意。方才我的长随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他并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告知对方他是军中的将领。


依拉图这才被允许转述他所说的内容,伊勒听后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邬延与中原的关系,用中原人的说法,或许就像是眼中钉、肉中刺。因为邬延的拒绝臣服,他们民族每一次的壮大,最终换来的都会是血与火的杀戮。


遗憾的是,自大弘建国起,邬延人便未在战争中尝得一胜。大弘用铁一般的拳头,一次次将邬延狠狠撂倒在地,每一次都要耗费数年的时间,他们的民族才能再一次站起来。


这一次的交战缘起于帖烈塔塔尔部的首先进犯,尽管察瀚部自建立起便一直向往和平,却也不得不为了维护自己部落族民的安定而发兵支援。然而大弘是被触怒的一方,铁蹄践踏而来,根本不容他们争辩与退缩。


如果不是洛瑶,他们不会抱有战胜大弘的希望,但他们同样不会臣服。


谈判对于邬延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这个好战的民族骨子里流淌的血,让他们不会因为怕死就向强者求饶。只有倒在强者的拳头下,他们才会心悦诚服。但伊勒痛恨战火,他心疼因为好战而白白牺牲的族人,更怜悯那些本不该受到牵连的妇女和孩子。


可是谈判真的能换来和平吗?交换和平的代价又会是什么?他带着狐疑让依拉图问出了这个问题。


周瑜的回答很干脆,几乎不带一丝犹豫地提到她的名字:“一个姑娘,她叫洛瑶。”


听到洛瑶两个字,身旁的秦淼惊异地张大了嘴,而伊勒则无需翻译便瞬间明白了一切。


想起大弘军队初至此时她无端的慌乱,不顾劝阻毅然决然的离去,以及她信中提到的似有若无的爱人,为她保守秘密的约定。他便忽然如同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


他虽不清楚洛瑶回到中原的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但面前此人,想必是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是她所恐惧躲避的,或许是她所珍视深爱的,不论如何,在她生命行将消逝枯寂的时候,她惦念着眼前的这个人……


他虽心痛不已,但仍没有忘记遵守约定。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姑娘。”停顿了一瞬,他面不改色地撒了谎。


然而在他停顿的那一瞬间,从他思考的那个眼神,周瑜已经洞穿了他的谎言。


强烈的振奋叫他几乎忘记了昨夜想到的那个悲观的可能,血液像开了闸的洪水迅速涌上大脑,短暂的白光仿佛巨浪,霎时吞噬了眼前的景象,引来一阵眩晕。


白光散去,世界重回清晰,他才找回理智,心从飘起的振奋中渐渐沉坠。


身为男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面前的邬延首领,似乎不仅知道洛瑶,而且对她的感情并不一般。


“你认为除了和谈,我就没有别的办法得到她?”他眯了眯眼,缓解因充血造成的不适,声音又恢复了空旷的彻寒。


伊勒沉默了。


洛瑶并不在邬延,她早已离开此处,执拗地前往了她的下一个目的地。他并不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只是记住了那个地方的名字,中原人的读音。


她临行前浅笑着安慰他,如果今后大弘与邬延结为秦晋之好,他便可去那里看望她。然而,她分明又是带着无法实现的企冀说出这句话,她仿佛知道自己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伊勒知道,如今即便他不答应对面的请求,他在邬延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人。但洛瑶那个缥缈的愿望,所谓的秦晋之好,又让他无法斩钉截铁地拒绝对方的要求。


他想起父亲统一部落时许下的守护和平,再无战争的诺言,眼下和谈是最好的办法,然而那便意味着要用洛瑶求他保守的秘密作为交换。


她会怨他吗?


伊勒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求助于朝格。然而朝格却只是笼统地给出他的建议:“拖延,或是强迫对方用你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


伊勒立即会意,他让依拉图按照自己的意图向对方提出了一个要求:决斗。


邬延人生而为战,他们相信他们是战神古隆丹的后人。战士为荣耀而战是光荣的,以战神古隆丹的名义赌上性命,赢的人将获得所有人的尊敬,并有资格向输者提出条件。


伊勒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并不完全因为他是王子,更因为他是部落有名的战士。与他决斗过的人,都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他在族中的声名甚至高过了许多老将。倘若他赢,那便既可以将对方拉上谈判桌,又不必出卖洛瑶。而赢下毫无经验的中原人,对他来说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可以。”周瑜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这让伊勒惊奇,也让秦淼着了慌:“王爷,您要亲自去吗?这恐怕不妥吧。”


“无妨。”他语气很平淡,向伊勒做了个手势,“请。”


“请单独随我们来,决斗将在营内进行,在所有邬延战士的见证下进行。”


秦淼没能劝服周瑜改变主意,正如昨夜整宿,那些或功勋卓著、或年轻气盛的将领也都没能劝服他。他们并不知道主帅为何突然做了这样看起来鲁莽又草率的决定,也不清楚他提到的“要人”是指谁。但秦淼或多或少从他的反常中猜到了些什么,他不敢确信,唯能带着期待和忐忑随他一同前来。


直到他在邬延人面前提起那个许久没有提到过的名字。


可王妃当真还活着吗?


周瑜只被允许带了随行的翻译,秦淼和他带来的一百精骑兵被勒令在营外一里处等待。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目送主帅在邬延人的骑兵拥围下进入察瀚部落的腹地,英伟的背影坚决而毅然。


那里山呼海啸,骁勇的战士从四方围拢过来,正饥渴地等待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决斗。


伊勒的毡房外很快便被看热闹的邬延战士围出了一片搭着棚子干燥的空地,空地上没有擂台,只有光秃秃的土地和被踩得稀疏的枯草。


空地就是他们决斗的场地。


伊勒已经脱掉了外褂,露出年轻健壮的身躯来。他蓬勃黝黑的肌肉好战地跳动着,周遭围观的邬延人整齐划一地用邬延语喊着口号,空气里充满了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在喧闹的背景下,周瑜却仿佛一座孤岛一样寂静,对于这些嘈杂,他充耳不闻,只是有条不紊地摘下盔甲,解下佩刀,一件件脱下上衣,扔在场地一侧。


按照邬延的习俗,决斗时要赤裸上身,防止有人在衣袖内藏暗器伤人。这是纯粹的肌肉与力量的较量,技术与技巧的博弈,唯有最强壮也最富有智慧和技巧的战士才能在决斗中取胜。败者的结局非死即伤,不仅血腥,而且残酷。


当他脱下最后一件上衣时,与他强健肌肉一同示人的,还有他身上密布的伤痕,以及那道横亘在他整个后背,自肩头延伸向下,最终没入腰带中的狰狞伤疤。


山呼海啸声顿时小了下去。


朝格站在第一排,看到那道疤时,他愣了两秒,瞳孔惊异地放大。


时间流逝回十六年前,血色的戈壁上,秃鹫哀鸣着在头顶盘旋,浑身是血的少年踏着父亲和袍泽的尸骨撑起身,残阳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投射在背里堆叠如山的尸骨上。那道影子一直延伸,渐渐重叠在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是那个少年回来复仇了吗?


朝格仅剩的右眼闭了起来,掩藏起他的情绪。不知是对旁人,还是自言自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伊勒输了。”


身旁的族人不解:“还没比,怎么就输了?”


朝格摇摇头,不再回答。


两人面对而立,伊勒右手握拳贴在左胸前,按照邬延的礼节,弓腰行礼。周瑜并不仿照,只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然而这番举动在伊勒看来却是倨傲的挑衅,既然应战,那便应当遵守他们部落的礼仪,如此不咸不淡地点头,中原人都是如此目中无人的吗?


邬延的决斗没有任何规则,一声开始的发令之后,周瑜尚未动手,伊勒便先发制人。


他在身高上吃了些亏,干脆压低重心,一把抓住周瑜的腰带向旁侧一带,企图将他掀翻在地。然而周瑜腿上十分稳健,侧挪一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伊勒绿瞳一瞪,接连几个重拳挥来,周瑜只守不攻,扬臂格挡,不断后退。


接连的过招,肌肉撞击肌肉,骨骼咔哒作响,旁人看来你来我往的交手,周瑜却不过是在观察,记录。


他一直不曾出手,伊勒从中尝到了甜头,于是更加得寸进尺,气焰嚣张起来。他热血冲头,干脆放弃拳脚,像草原的猎狼那般迅捷,飞速冲向周瑜,抱住他的腰身,将他重重撞倒在地。


围观的族人发出热烈的呼声。


伊勒沉重的身躯将周瑜死死压在地上,正欲钳制住他的双臂,却被周瑜反手扭住了肩部的关节。


他痛呼一声,重心不稳,一个闪转间,已被周瑜挣起身来反制在身下。他粗壮的手臂扭住他的,另一手重重叉住他的咽喉,森冷的眸仿佛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他的命脉上。


伊勒想强行挣脱,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对方的技巧与力量忽然间便占了上峰,让他束手无策。他这才知道面前的人从一开始便在隐藏,他不是不愿出手,而是出手便要一击致命。但伊勒不会认输,邬延的决斗要进行到另一方彻底无法战斗时才能停止,他伺机找寻着裂隙,等待还手的时机。


周瑜凝着他墨绿的瞳仁,神情愈发阴鹜。


邬延人的瞳色大多为褐色或是茶色,绿瞳者罕见,往往被视为真主选派来的领袖,在草原上拥有极高的地位。他记得定虚口那场血腥的屠戮,记得他父亲是怎样惨死在邬延人的刀下,记得自己身上这道伤疤的来处,更记得这双墨绿色的深瞳。


弑父之仇未报,而今,他的儿子又抢了他的女人。


想起提到洛瑶时伊勒面上稍纵即逝的深情,他扼住伊勒咽喉的手忽地收紧,眸中杀意翻涌。


伊勒毫无还手之力,空气越来越稀薄,唯能挣扎着踢动腿脚。


场外,朝格见势不妙,急忙上前,掰住他的手,“松开他,我带你去见大汗!”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8-01-13 21:42:00 +0800 CST  
明天更75、76章
76章重逢,77章撒糖~

楼主 单面湮尘  发布于 2018-01-13 21:43:00 +0800 CST  

楼主:单面湮尘

字数:286904

发表时间:2014-03-13 04: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2-15 20:03:48 +0800 CST

评论数:3864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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