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四十三章

不会是尹先生的，对么。
路君澄的反问，问得太妙了。
倘若他只是陈述，在他说完整件事的始末因果后，在场的人或许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想。可他并没有那样简单的结束，而是在回答了顾凌的问题之后，把另一个问题，抛给了在场的其他人。
不会是尹先生的，对么。
这句话，每个人都听见了。
这是个反问。
既然是个问句，那就要给出答案的。
不会是尹先生的，对么？
在场的这些人，心里的答案会是什么呢？
那一定……是不出意外的统一了。
不对。
不对。
不对。
这个问题问得无辜，似乎在话里话外告诉在场所有人，不要去怀疑尹殊。
可偏是这点儿隐藏的意思，瞬间把所有人心底的怒火，都激起来了。
他们心中有答案。
他们心中在反驳。
他们心里，想到了那个人，想到了从前的事，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历历在目，每一桩过往，都是对这个问题最好的证据。
怎么不会是尹殊？
最有可能的，就是尹殊了。
尹殊是什么人？那是警察的卧底，是政府的鹰犬，是当时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潜伏到顾准身边的人。那个人，他们都见过，他们都认得，曾经他们对尹殊的看法或许各不相同，但在那件事之后，便统一了。
细作。
走狗。
叛徒。
尹殊的身上或许还有其他不堪的标签，但左右都是这个意思。
尹殊在这些人眼里，也就是这样了。
在场的这些人，或许是一开始没想到怀疑尹殊，让路君澄提了个醒儿。也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怀疑了，只是碍着没有证据不好说。而现在，路君澄把这层窗纸捅破，所有人的矛头都冲着一个方向。虽然房间里仍是死寂，可怒火四射，每个人心中的弦儿紧绷欲断，战事似要一触即发了。
在最初的死寂中，顾凌没有说话。
只是她不自觉地有点儿紧张，双肘撑在书桌上，双手在面前交叉着。
现在，每个人的目光，都望着顾准。
她也不自觉地望过去。
顾准惨白着一张脸坐在那儿，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垂着眸子，把手放下了，交叠着放在腿上。
她有点矛盾了。
她的确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或许，在心底深处，她也曾料想，或许到头来，就会是这个样子的。
正当顾凌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房间里却有人开口了。这一片静谧闷得压人，总要有人打破，那急性子的人站出来，面向顾准，低声问了句：“先生，如今我们知道的就是这样，先生要怎么决断呢？”
顾准垂着眼沉默。
可偏是这沉默，在此时此刻，如同火上浇油般的。许是一个人出头了，其余人便有胆跟上来，书房里一时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先生在这里盘问着我们，可如今有了线索，先生倒不管了吗？”
“先生护人也没有这样的！如果先生一意孤行，会让顾家多少人心寒！”
“不是咱们落井下石，先生对于那个人，难道没领教到前车之鉴吗！先生把他带回来，我们每日规矩，已是仁至义尽了！先生情深意重，可那人又如何！”
顾准坐在那儿，头疼得难受。
而现在他更觉得难受的，是心里。
那些人的话，吵吵嚷嚷，来来回回地在他心底回想。
咒骂着他的尹殊。
批判着他的尹殊。
怀疑着他的尹殊。
而他……
竟然没有话可以反驳。

他觉得，他的力量已经被全然剥夺了，面对咄咄逼人的下属，纵然他是家主，他是先生，可他却已处在了最下风，完全没有力量去对抗那些人。
他怎么反驳？
正像顾凌之前说的。
顾家本来顺顺利利。
就是因为尹殊来了，才开始意外丛生，颠颠簸簸。
他想相信尹殊啊……
他想保护尹殊啊……
可隐约之间，他心里，又确实有一个罪恶的声音。
前车之鉴。
今日是非。
如果……就是尹殊呢？
除了他的执念和爱让他坚持，又有什么支撑着他，一定要相信尹殊呢？
他不是薄情的人。
可尹殊背叛过他。
尹殊就是当初那个，在他心窝里刺了一刀的人。
顾准是敏感的人。
看着那么强大，那么冷漠，可心里很柔软，一旦真正对人敞开心扉，很容易受伤的。
是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把他推到了悬崖下面？
是谁呢。
是谁呢。
只是转瞬的一恍惚，顾准让自己罪恶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惊讶自己竟然会顺着那些人的方向往下想。
他不该这样。
如果连他都不信任尹殊，还有谁信任尹殊，还有谁保护尹殊呢？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证据，不是么？
路君澄的确告诉了尹殊。
可尹殊又能告诉谁？
尹殊没有通讯设备，就算知道了消息，也不可能传出去的。
更何况，尹殊不过是知道了他那晚的去向而已。
就凭这点，怎么可能那样针对的埋伏他呢。
不可能的。
顾准劝说着自己，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而他冷静下来，周围的那些人却没有，仍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些话语让他无法反驳，甚至带着蛊惑，让他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再度摇摆起来。
他真觉得很无力。
他甚至，不能为尹殊说一句辩驳的话。
不是他不想。
只是……他真的，无话可说。
正当书房里的情形倾向失序的时候，门忽然被人敲响了，路君澄离得近，便走过去开门。屋里人知道是外人来了，一下静悄悄的。开了门，他们瞧见几个守卫和家里的老厨娘站在门口，一时不知他们来做什么。
顾凌坐在那儿，也不问，只静静瞧着那几人。那几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来，把门关了。为首的一个守卫也是在顾家当职好多年的，还算有些胆量，此刻看着顾凌，低声道：“我们大概知道或许又是宅里出了什么事……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们也有些话想说，先生和小姐以为我们是落井下石也好，是故意调拨也好，可我们不说假话，只说我们看见的。”
顾凌此刻面色也有些苍白，看着那些人，轻轻点点头：“说。”
那守卫得了顾凌的令子，侧过头看了看顾准，却又很快把目光挪开了。
“我们曾瞧见，尹先生在先生的书房里，翻动先生文件夹里的东西，还动过里面的资料，却不知具体是哪份，只是我们巡查经过窗口的时候瞧见的，没有问过尹先生，也没有和旁人说过。”
等他说完，一旁的老厨娘沉默了片刻，犹犹豫豫地道：
“还有那次，我去问尹先生吃什么，他床头就摆着先生的资料。看见我来了，连忙翻过去了，等我送饭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资料收走了，也或许是藏在哪儿。”
顾凌静静听着，一双眸子此刻如同死水一般。
到最后，她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老厨娘说了个日期，随后怕得低下头不敢说话。沉默片刻后，屋里又有另一人忽然开口。
“那不正巧是公司收购失败的那个时候？”
“是，先生还曾叫我带资料回来，直接送到书房里去呢。”
“原来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怪不得近来这么多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房间里再度叽叽喳喳，七嘴八舌，整个气氛紧张灼烈得如同地狱一般。
顾准低着头，心里塞得难受，浑浑噩噩沦陷在矛盾中的时候，忽然想起早些时候顾凌在医院里曾对他说的话。
“可你知道，家里会有其他人那么想的。”
“谣言就像瘟疫。”
“悠悠众口，你挡不住的。”
呵。
真是……
一语成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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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第四十四章


这件事，我……告诉尹先生了。
不会是尹先生走漏风声的，对么。
尹先生在先生的书房里，翻动先生文件夹里的东西，还动过里面的资料。
等我送饭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把资料收走了，也或许是藏在哪儿。
先生在这里盘问着我们，可如今有了线索，先生倒不管了吗？
先生护人也没有这样的！如果先生一意孤行，会让顾家多少人心寒！
先生？
先生……
先生！
顾准坐在那儿，从不曾觉得心里如现在这般慌乱，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话语，他耳侧的，他脑海的，一句一句，重复不断，几乎能将他逼疯。
他能怎么做？
作为尹殊的恋人，他自然不愿意听别人说尹殊的半点儿不是。按照他的脾性，若有人这样诋毁尹殊，他不把那人活剥了都是轻的。尹殊是他心里的宝，连他都舍不得伤害，舍不得苛责，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尹殊？
可作为顾家的家主呢？
他又要怎么做？
家里出了细作，哪怕只是嫌疑罢了，按照往常的规矩，都是要彻查一番，甚至是不惜严刑拷打的。一只小小的蝼蚁，都可能给顾家造成灭顶之灾，妇人之仁而酿成惨剧的蠢事，他们不做。
两个身份，此刻在顾准心里疯狂的冲撞着。
作为尹殊的恋人，他要如何。
作为顾家的家主，他要如何。
他多想去反驳那些喋喋不休的人们。
可那些人，说的都是实在话，并没有错。
更何况，尹殊也不是一张无辜的白纸。
在不久前，刚刚背叛过他一次。
便是他自己，在心里执着地信任尹殊已是很难得了，他又如何在这样的情境下为尹殊说话，如何反驳那些人，如何说服那些人，也像他一样相信尹殊呢？
不可能的。
他是顾家的家主。
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义务。
他这次把尹殊带回来，没交给家族里专门负责惩戒的人按照规矩处理，而是自己守在身边，已是很不应该的了。
他的属下说的没错。
他的所作所为，会让多少人心寒。
而那些人心寒，顾家的根基就不稳。
到最后，祸起萧墙，大厦将倾。
顾泽眼睁睁瞧着顾准的动摇，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他又侧过头，看看办公桌后的顾凌，空洞的眼神之后，恐怕也是一颗矛盾躁动的心。
他和顾凌的身份，与顾准，与那些手下都不同。
他们，既是当局人，又是旁观者。
按理说，他们应该恨尹殊的。
如何不恨呢？曾经，尹殊用出色的演技和计策，就在他们两个人的眼皮底下潜入顾家。当日顾家多事，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用心钻营，生怕哪一点儿疏忽给顾家造成灭顶之灾。
这个家，他们维护了那么久。
被一个外人，轻而易举的创伤了。
他们该恨的。
他们该怨的。
其实，说句实在的，他们也是不相信尹殊的，一直都是。
可他们不能和那些属下站在一起。
尹殊对于顾准，实在太重要。
顾准是他们的哥哥。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想在看见顾准，那么痛苦的样子。
是，他们没那么无私，没那么伟大。
他们并不是多么迁就、多么宽容尹殊。
只是他们选择守护自己的哥哥罢了。

如今，顾准坐在那儿，被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围攻着。顾泽咬咬唇，他知道回护的话顾准不好说，他也不好说。
这些道理，顾凌虽然也知道，可房间里现在这么乱，她听了一会儿，就开始烦了，望着那些人，猛地一拍桌子。
“你们本事了？”
房间一下静了。
“几句口供，看把你们动摇的，一个个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么？还知道什么叫体面么？站在这儿大吵大嚷，给谁看呢？”
她的声音其实很轻的。
也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但顾家体己的人都知道。
顾凌生气的时候，反而是最冷静的。
而真招惹了她，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纵然知道自己有理，那些人却也一下被镇住了，沉默片刻后，有脑子转得快的调转矛头想要反驳，然而顾凌却只笑笑，话语先他们一步。
“这事儿，大哥避嫌，我说了算。”她轻声道。“你们也知道，你们拿得出手的证据，都是不成样的。我不回护那人，可你们既然有了线索，就把实锤拍到我面前来。至于那边，有大哥问话，有我看着，到最后是非真假，不会查不明白的。一旦找到了细作，自然按顾家规矩办事，我顾凌说一不二，不会诳你们的。”
她顿了顿，环顾着四周，眯着眸子轻声道。
“先退下吧。”
却没有人动。
她笑笑，接着道。
“你们是不信我，还是心里有不服，想直接造反了呢？”
那些人自然不服。
反心……其实也不是没有的。
可顾凌说的话，也不是不在理，现在他们的证据，的确是不成样的，如果继续纠结于此，反而像是胡搅蛮缠，有意诬陷了。顾凌既然把这个担子接过来说要查，那也是给他们、给顾准一个台阶下。
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哪里不对。
房间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退出去，随后一个接一个，人慢慢散了。路君澄是那些属下里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房间时，他回过头看了顾凌一眼，顾凌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顾凌的瞳子似是野兽。
太凶了。
太狠了。
太深了。
路君澄很快挪开了目光，他觉得不安。
总觉得冥冥之中，他有什么要算错。
可他还有后招，不会失败的。
房间里一下空了，只有顾准、顾泽和顾凌在房间里坐着。顾凌低着头，并没有看向顾准，只是轻轻说了句。
“现在，不是我能管的了。”
顾准沉默地听着。
“是非如何，我不了解，只希望，你能查出真相就好了。”
顾准点点头，似乎应了一声。只是那回应太轻，如同叹息似的，带着点儿悲哀和无奈，拂在每个人心上。
顾准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放心，我会好好问他的。”
他低声道。
“如果真是他，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我不会姑息的。”
他这样说。
可顿了顿，又接着道。
“可是，不会是他的。”
顾凌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在顾准离开后，她也起身离开了，顾泽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只回到自己房里去。
顾宅之中，一片死寂。
在明媚的阳光下，华丽的宅邸布满疑云。
风雨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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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第四十五章


顾泽离开了顾凌的房间，微低着头走回二楼卧室去。
卧室里依旧静谧得很，纵然是阳光正好的下午，窗帘拉着，房间里也是一片昏暗的。
祁真正背对着他在床上睡着。他睡着的时候，总喜欢蜷在一起，缩得小小的，真的很像一只小猫，看上去那么可怜，那么脆弱。
顾泽知道祁真累了，毕竟他凌晨回来，扰得祁真半夜都没有睡。祁真身上的伤没有好，情况也并不那么稳定。
如果有第二个选择，他肯定不会麻烦祁真。
可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有选择了。
所幸祁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想到这儿，他垂了眸，轻轻叹了口气。
尹殊。
只希望，你也不要辜负大哥的期待吧。
从早上坐镇顾宅到下午，又经历那么多紧张变故，顾泽其实也有点儿疲倦了。他把外套脱了，又脱了衬衣，瞧见白衬衣上并没染上血，也就放心了。他换了衣服上了床，祁真正在被子里蜷着，并没有动。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安。
祁真向来是浅眠的人，他稍微做出一点儿动静，就会醒的。
可他从进门到现在，祁真却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连姿势也没有变——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双手护在胸前，做出自我保护的姿势。
顾泽皱皱眉，拨开祁真的头发，去摸祁真的额头。
他料得不错。
那份触感灼热到有点儿烫手。
他俯下身，瞧见祁真面上病态的潮红，因为他掀开了被子，现在祁真缩得更紧，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该死。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明明都已经快要没事了。
都怪他……
如果他昨晚没有把祁真吵起来，没有让祁真照顾他，为他做这做那，床上地下的跑，祁真也不会休息不好，不会发烧了。
祁真的伤口很深。
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产生破伤风、败血症那些致命的并发症。
如果发烧，就很危险了。
顾泽连忙跳下床穿好衣服，然后把祁真抱起来。让他这么一抱，祁真也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问了句：“怎么了？”
顾泽把他裹在毯子里搂在怀中，轻声回了句：“你发烧了。”
“我知道。”
“我带你到医院去。”
祁真动了动，绯红着一张小脸：“我没事，吃点药就好。”
便是他这么说了，顾泽也不听他的，抱着他就下了楼。到了一层大厅，脚步一顿，犹豫了片刻后，并没有直接出去，反而走到顾凌房间门口。
此刻顾凌正在床上坐着，听见敲门声轻轻回了句“进”，顾泽一把把门推开，看着顾凌轻声道：“姐，我出去一下。”
顾凌望着门口，轻一挑眉。
纵然顾泽裹得紧，可她也瞧见顾泽怀里那个人了。
顾泽看着顾凌，其实心里是有点儿愧疚的。现在宅里正是多事，大哥当局者迷已经不中用了，他不留在这儿陪着顾凌一起镇着，反倒要抛下顾凌，只顾着祁真去。
可是……祁真还需要他。
现在顾凌和顾准都在家，主事的人或许不缺他这一个。
可祁真，就只有他了。
他知道他对不起顾凌，他本来以为他这样任性，顾凌会生气，却不想顾凌只是笑笑，轻声回了句：“小没良心的，你是要把姐姐我一个人留在这修罗场当中么？这份恩情我可做鬼也不会忘的。”
顾泽口上说着抱歉，心里却一松，知道顾凌是应了。
顾凌看着他，继续道：“反正你待着也没什么用，滚吧，早点儿回来就是了。”
顾泽点点头，把门关上，抱着祁真出去了。
顾凌一个人在房间里，回想着适才顾泽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他那个混蛋弟弟，好像真的开始会心疼人了。
挺好的。
只是，别被伤害就行了。

而此时此刻，顾准的房间里，气氛紧绷得空气都要凝结。
尹殊坐在床上低着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顾准进了门，也坐在床上，和尹殊不过一臂之隔罢了。
同适才的情形一样，哪怕只是一臂的距离罢了，却似是鸿沟。
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
即便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发问。
顾准相信尹殊，他自然不能问尹殊是不是真的背叛了他，如果那样，他未免也太混蛋了。可是现下，他又不知用什么理由挡住悠悠众口，洪水猛兽。
更何况，不止屋外有猛兽。
现在的尹殊，也是浑身散发着冰冷的猛兽。
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顾准先开口。他想先安抚尹殊，便只能先将那天的事坦白了。从一开始顾凌去联络生意，到他们交易，一句一句说得清晰，尹殊只静静坐在那儿听着，到最后，神情稍有缓和，可眸中却还是冰冷的样子。
顾准看着尹殊，只觉得没来由的不安和害怕。
尹殊听他说完了始末，轻轻应了一声，即便只是轻轻的一个“嗯”，却带着点儿虚弱和沙哑。
其实他现在很不舒服。
从凌晨路君澄告诉他真相后，他就水米未尽了，更是一夜没有合眼，只在这里坐着，等着顾准回来。
顾准一开始想要瞒他，自然在他心里戳了一刀。
可现在顾准又愿意和他实话实说了，他心里又好了些。
现在他坐在那儿，头脑有些混沌，胃里的疼痛却是明晰的。他想和顾准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他虽然还是生气。
他自然气为什么顾准不早告诉他，为什么要骗他。
可是再一想。
他真的有资格质问顾准吗？
明明是他，背叛过顾准的信任。
哪怕顾准真的不信他，也是应该的吧。
顾准虽口口声声说着为了不让他担心……
可或许心里，就是因为不信吧。
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尹殊心里就更难受，可他又不能明着说什么。
矛盾之间，他余光忽然瞧见顾准一低头，他连忙转过脸去，只见顾准额上的伤不知怎地崩裂开了，血顺着顾准的鼻梁滑下来，一下子落在被子上。
顾准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用手去抹，尹殊一把把他手按住，嘶哑着呵斥了一句：“你别碰，手脏不脏。”
随后，尹殊便下了床，到浴室去拿酒精去了。
顾准看着尹殊离开，心里却忽然一热。
尹殊还是关心他的。
只要尹殊还关心他，心里还有他，那就什么都好了。
一会儿好好给他道个歉，哄一哄他吧。
至于那些人……他自然不可能让他们伤害尹殊，虽然可能艰难一点，但他觉得他还是可以安抚。
就这样想着，顾准忽然觉得心里平和了许多。
正当这时，他忽然听到房间里有轻微的震动声。
那震动声一起，乍一听如同蜂鸣般的。顾准还以为是房间里进了虫子，可那声音却很规律稳定，似乎……
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顾准一愣，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并没有来电。
可是房间里……还会有谁的手机？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顺着声音的来源寻过去。那声音不远，似乎就在床侧的柜中。那柜子顾准不用，也不上锁，此刻他俯着身子，也不顾血滴落在地上，打开柜门去看。
红木的小柜里，真的有一只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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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第四十六章


顾准皱着眉，低着头看着。
那的确是一只手机。
却又不是常见的款式，很像警队里用的那种卫星电话，无论有没有信号都能接通，虽除了通话以外没有其他功能，却能待机半年的那种。
他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把那只手机拿起来，屏幕上并没有显示来电号码，他把来电接了，轻轻地喂了一声。
对方没有说话。
电话很快就断了。
在顾准耳侧，只有嘀嘀嘀的声音回想着，敲打在心上，似是不祥之音。
他都没有敢乱想，他怕自己稍微一想，就会是罪恶的、连他自己都接受不了的念头。他只在床上坐好，看着这部手机里有没有其他的信息。
这部手机没有太多功能，连通话记录都没有。
然而，里面却有一个电话簿。
电话簿里存着一个电话，顾准看着并不眼熟。那个电话存储的联系人姓名是两个字母，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MF。
是谁的名字的缩写？
会是谁呢？
顾准拿着那手机，忽然有点儿害怕，他忽然很怕事情向他不能接受且无法控制的方向走去，他看了看浴室的方向，尹殊还没有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拿了自己的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等待音在耳边响着。
一声一声。
似是走向地狱的脚步的声音。
顾准的脑海很空洞，心里却很紧张，他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看着浴室的方向，一时觉得眼底涩涩得发疼。
电话终于被人接通了。
电话那边，只轻轻喂了一声。
可顾准认得那声音。
他想开口，可喉头一时似是被血堵住了似的，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电话那边又轻声说问了句哪位，顾准却并没有回音。
电话被人挂断了。
顾准低着头，握着那只手机，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想。
真是熟人。
他该想到的。
MF。
莫霏。
一时间，他觉得他连最后的守护尹殊的底线也被破坏了。无论是面对他那些属下，还是面对他自己，他之所以坚定地相信不是尹殊通风报信，有一个确凿的理由。
尹殊没有通讯设备。
就算尹殊知道他们的计划，也不可能告诉别人。
可是……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房间里，是有另一部手机的。
是市面买不到的款式。
是警队常用的样式。
里面存着一个电话。
只要拨出去，直接就能联系到莫霏。
脑海之中，几个情景忽然重叠。那日在商场里，他接了电话回来瞧见尹殊和莫霏说话的样子。昨夜在森林里，莫霏蓦然出现在光亮里的样子。那两个人，两张熟悉的脸，在他脑海里旋转，又勾起了另一个情景。
那个情景，他一直不敢去回想。
一直，不敢回想。
那就是那一天，他被警察铐到警局审讯室的时候，一袭警装的尹殊和莫霏就在审讯室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他看到尹殊的时候，起初还不相信，还惊讶那人和尹殊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他还记得，那个模样绝致的警察队长对他说道。
“按理说，出于保护政策，我们是不会让他见你的。可是他自己想要见你，我也就不好阻拦了。顾准，我想现在你也明白了，或许你怪我们行事不够磊落，可你坐在这儿是因为你自己做的孽，怪不得谁。”
顾准拷着手铐坐在那儿，一时觉得心里很冷。
他明白了？
明白什么？
正当他不解的时候，那个“长得很像尹殊”的警察抬起脸，在短暂的犹豫后，直勾勾地望着他。
“是我，顾准。”
“是我骗了你。”
“一直以来……都是假的。”

顾准还记得，那一瞬，他真觉得眼前都是血红，心里已经痛得没有感觉了。他眼前坐着的，是一直针对他的仇人，仇人身旁的，是他一直捧在心上的爱人，可到最后，那两个人……竟然是合伙算计他的。
是了。
自从那件事后。
尹殊和莫霏的脸，老是同时出现在顾准的脑海里。
那两个人在一起，意味着蒙骗，意味着欺瞒。
就是那两个人。
把他害得那么痛，那么惨。
而如今——
顾准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想些什么。
可在他自己拒绝着那个念头的时候，那个念头已在脑海渗入，让他整个思维，似乎都有一点扭曲了。
或许这只手机，就是那是在商场莫霏给尹殊的。
只是他回来的晚，没有看到罢了。
不然，他的房间，怎么会忽然多了一只手机？
他整天整天地不在。
而尹殊，却一直都在这里的。
这一直以来，尹殊都能联系到莫霏。
他带回来的资料，尹殊全能看见。
或许尹殊不知道有什么用，可莫霏若是想害他，自然能指挥尹殊，或许莫霏想要，尹殊就给。
而这次的事……
正当顾准已经快要魔怔的时候，尹殊拿着酒精和药棉从浴室出来了。他一出来便瞧见顾准低着头在床上坐着，手里拿着个形状奇怪的手机，血顺着脸颊低下去落在被子上。他看见顾准狼狈的样子，一时也不想着刚才的事，连忙过去，想抬起顾准的脸让他把头扬起来。
然而，他还没碰到顾准，手却一下被顾准抓住了。
顾准的力道很大，尹殊被他握疼了，不禁一皱眉，他不知怎么了，也还没来得及问，便听顾准低声问道。
“其实，在我和你坦白之前，你就知道我昨晚去了哪儿，对不对？”
尹殊隐约觉得情形奇怪，他看着忽然变得冷漠的顾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应了一声。
“对。”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尹殊一怔，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自然是问了路君澄知道的。可那时候他是套话，路君澄也和他说了，如果被顾准知道自己从他口里知道这个消息，那他是不好交代的，自己也答应了路君澄，不会告诉顾准。
亏他还想着不去出卖路君澄。
可路君澄早已把他出卖了。
不，其实也算不上出卖。
这一切，都是计划的步骤。
不过是顺着下棋人的手走罢了。
看着尹殊不愿承认，顾准的心渐渐凉了。其实他不知道，他只要多问一句，尹殊就能彻底的摆脱嫌疑。
路君澄并没说过尹殊问这件事的时间，那产生了一种误导，让所有人以为是在出事前，尹殊就知道了这件事。
可事实上，尹殊是在顾泽受伤回家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所以，他是根本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即便真说，也是马后炮，根本不可能帮人算计到顾准。
可是顾准没有接着问。
他看着尹殊的犹豫和躲避，想着所有人的质疑和猜忌，握着手中那莫名的证据，心里一时比冬夜还冷。
那种感觉，是很疯狂的。
是用言语，根本形容不出的。
没人能懂顾准的心，他身上的伤已让他足够虚弱，足够疲惫，在适才回护了尹殊那么久，在四面八方的猜忌中煎熬了那么久，等到他回到房间，却又是当面一刀，忽然被人夺走了力量，让他再也不能继续坚信。
他已站在悬崖边上。
此刻，他头疼得难受，眼前恍恍惚惚得已有点儿看不清楚。他握着尹殊的手，看着尹殊的眼睛，却无论如何看不透那人的心。
“尹殊，之前你和莫霏会面，其实我都看见了。”
“你再一次选择了他吗？”
“他让你来害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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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第四十七章


尹殊一愣，心里似被小刀刺了一样。
顾准在疑他。
顾准真的在疑他。
原来，他和顾准的信任就是这样。
明明是他被顾准欺了，他被顾准瞒了，顾准打破他们的约定，到外面去做那些勾当，到头来出了事，先想着对他扯谎不说，最后又倒打一耙。
在顾准心里，就是那么认为的吗。
顾准认为他们这次出事，是自己害的吗？
那顾准刚才又为什么坦白？
是为了让他宽心？是为了套他的话？
怎么就这么几分钟里，顾准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刚刚是伪装的？
哪种是真，哪种是假？
尹殊坐在那儿，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而且，顾准早就知道了。
顾准早就知道，莫霏来找自己的事了。
可他却没有和自己说过，没有和自己挑明过，莫霏来找自己说什么，自己又和莫霏说了什么，顾准从来都没有问过。
而现在，顾准却忽然说出那样的话。
顾准是一开始就以为，自己是被莫霏派来的？自己待在这儿，是为了再一次害他？
为什么……
明明他已经……
当初在自己逃避的时候，把自己抓来的，又是谁啊。
顾准看着尹殊的动摇，心里一阵阵地绝望，他把手机塞到尹殊手里，他知道看见这个，尹殊就会明白。
可他不知道，尹殊根本就不明白。
这只手机，并不是尹殊的东西。
他还在等尹殊的解释。
却不知尹殊也并不知道那最终的真相，看着顾准把一个手机塞到自己手里，也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
这东西他倒是认得。
是警队的手机。
顾准为什么会有这个？
是顾准的，还是别人的？
尹殊想问，可胃里疼得难受。他觉得喉头很甜，他真觉得自己现在一开口，还没说出话，就能吐出一口血来。
他只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捂着肚子，在床上跪坐着。
他真的觉得很疼，他抬起头看着顾准，顾准也正看着他。
然而那双眼睛里，却只有不解、猜疑，带着一点点冷漠。
哦，是这样。
他明白了。
他喘了几口气，随后靠在床头，低着头缓了很久。
到最后，他抬起头，轻声对顾准说着话。
“是，你看的没错，莫霏是来找过我。”
顾准神情一动，没说什么。
尹殊自顾自地道：“他来找我，让我跟他走，他不愿意让我落入你的手里，他觉得我被你囚禁了，你带我回来，只是为了折磨我，报复我，让我痛苦。”
尹殊顿了顿，接着道。
“可我没有跟他走。”
“我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顾准不说话，只默默听着。
“我跟你回来，是报了必死的心。随意你信不信，可我那时候只觉得，如果我能死在你手上，也就算还了欠你的东西了。如果打我，欺负我，侮辱我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儿，那我这条命给你，其实也没有什么。”
尹殊低着头，轻着声音说话。
“顾准，既然你一直都不信我，就不用对我那么好的。”
“也或许，这才是你对我的惩罚，让我觉得你对我还是温柔的，却又转过头来，告诉我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
“何苦呢。”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报复，你倒真是为了我，浪费时间了。”
顾准皱着眉，他听着尹殊说话，却觉得尹殊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他心上。他原本心里还有怀疑，还有怒火，可现在，却又动摇了。
他抬起手，想去碰一下尹殊，可尹殊只把那只手机塞进他手里，随后下床去了。
“你的东西，还给你。”
他这样说。
“顾准，这次回来，我没有背叛过你，没有把你的事情告诉过别人。”
“我之前背叛你，是我做为警察，做的最正确的事，却又是作为你的爱人，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我发现没有什么重头再来，就算没有风浪，我在你眼里，依旧会带着那个标签过一辈子，是不是？”
顾准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尹殊垂着眼睛，静静地穿好了衣服，穿好了鞋，他走到门口，回过身，轻轻对顾准说了一句。
“我说不是我，你信么？如果你不信，你就说出来，我任你处置。”

顾准抬头看着他。
他看着尹殊的眼睛，他能看出来，尹殊的眼睛，现在很清澈，很空灵。
却在那过分的清澈和空灵后，带着深深的冰冷和绝望。
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或许一切变得太快，一切转变得太快，这时候，他的确是怔住了。
尹殊看着顾准，轻轻地一笑。
“那我当你是信了。”
他回过身，向门外走去。
“我走了，顾准。”
“别再来找我了。”
尹殊的身影，很快消失了，顾准坐在床上，觉得整个心都被抽空了。伤口的血滑下来，迷进眼睛里，一时他眼前的半个世界都是红色。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心里是被什么攥住了的疼。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哭了。
浅红的泪水一下子落在被上，融得连个痕迹也没有。
他坐在那儿，狼狈落寞得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别走……”
“尹殊，别走……”
然而，房间已经空了。
那个会回应他的人已经走了。
他的话，再没有人回答了。
而与此同时，尹殊在顾准面前故作坚强了那么久，刚出房门，眼泪就掉下来，怎么也停不住。
可他知道，他还在顾准家里，他狼狈的样子不能被别人看见，他一路小跑着向门口去，生怕半路上会有人瞧见他不堪的样子。
然而，并没有。
这一路上，并没有半个人。
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挽留他，他好像一个人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这世界只有他一个，旁的生命都不存在了。
直到他出了顾家大门——
顾准也并没追出来。
他口上不说，可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期待的。
如果顾准追出来，承认冤枉他怀疑他是不对的，他也愿意和顾准道歉，他不该一开始对顾准那样凶。
如果能说开就好了。
可曾经的背叛，已经摔碎了名为信任的镜子。
纵然他们把碎片拼好了，可裂缝却还在。
碎裂的镜子不可能同原先一样。
破镜重圆什么的，本来就是假的。
尹殊没有钱，打不了车，只能孤身一个在街上走着。他想回到自己的家去，纵然知道自己身上没有钥匙，纵然知道路程实在太远，可除了那个地方，他似乎并没有哪里可以去了。
路上还有行人，他怕他哭哭啼啼地被人笑话。
于是他抹了一把眼泪，佯装无事地继续走。
没过多久，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那声音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忽然心里又有了希望，他回过头，看见路君澄飞奔着向他跑来，他眸子略微亮了亮，真的以为是顾准回心转意了。
然而似乎又有点儿不对。
路君澄此刻看他的眼神，有点儿可怕。
甚至是有点狰狞了。
然而那人已到面前，尹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奇怪的香味。
他眼前一黑。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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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第四十八章

其实顾准原本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在遇到尹殊之后，他的性子才变成现在这样。
毕竟，他从小长大的环境，并没有教会他什么叫做温柔。他和顾凌、顾泽一起长大，母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只顾着道上的生意，似乎并没有什么时间、也并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们。
顾准的性格天生就很冰冷。
在这样孤独的成长环境下，越发冷漠得过分了。
那个时候，即便是顾凌和顾泽，也觉得顾准或许是没有感情的。顾准没有什么很熟络的亲信，没有非常要好的朋友，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他就孑然一身地站在那儿，身边什么也没有。
直到那一天，他遇到尹殊。
看见那人站在阳光底下，温暖得快要融化的样子。
那时，他还不承认。
那时候的尹殊，不过是新来面试的小实习生罢了。蓦然出现在顾准面前，却那么漂亮，那么温暖，那么单纯。
那样低级的员工，其实用不着顾准亲自去面试。尹殊能不能进公司，不过是随意一个小领导一句话的事。
可顾准还是去了。
在冷着脸半个字没有地坐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后，终于等到尹殊进来。
他都不知道。
一个人，竟然可以那样温暖，那样璀璨。
那样精致的光芒，宛若那人本身就是阳光一般。
顾准低头看着尹殊的简历，想与那人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从不和人多废话攀谈，同工作场上的人说的，大都是命令或是假意社交的说辞。
他把面试官吓到了。
面试官虽一直让顾准的气势逼迫得满身冷汗，却并未想到这个公司最大的人物会在这种小场合说什么。
他本以为顾准会一直沉默到底，却不想顾准直勾勾地望着尹殊，轻声道。
“我是顾准，是这家公司的董事。”
尹殊看着他，似乎也有点紧张，却还是笑着回道。
“顾先生你好，我是新来公司工作的尹殊。”
或许是紧张的口误吧，明明还只是面试，尹殊却已说是在工作，可顾准似乎并不在意，目光依旧灼热，继续问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尹殊看着顾准，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秒，他又继续笑开了。
那份笑容，让他整个人本身，化作了阳光。
“顾先生说的哪里话，我一个毕业大学生，怎么可能会是先生的什么熟人？”
“这个时代，先生还这样套磁，我倒要笑话了。”
那时候的尹殊，稚气未脱，唇角扬起的弧度是那么勾人，又是那么温暖而单纯，似是开了朵花儿在顾准心上。
尹殊的声音很好听。
和尹殊那个人一样。
那么温润，那么柔和。
又那么纯粹，那么干净。
或许尹殊自己也没想到，他本来做了应聘个小小文员，然后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准备。他知道，卧底在顾家，是非常危险，非常困难的，他不能心急，要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
是，慢慢来。
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他不知道，自己明明只是应聘一个小文员，为何在进入公司后，直接成了顾准办公室外的接待文员。凡是来找顾准的人，都要通过他，他忽然离顾准很近，这样的近，让他措手不及。
其实，每每面对顾准，他都很慌张。
顾准一定很敏感吧？
顾准一定很机警吧？
顾准一定很可怕吧？
他忘不了在警队看见顾准照片时，那人俊俏的面上冰冷严肃的样子。顾准是一块冰凉的硬石头，他得去啃，却又不知如何下口。
他不曾想，主动进攻的却不是他。
反倒是那个任务目标，隔三差五地来找他说话。
“尹殊，中午一起出去吃饭吧？”
“尹殊，周末有一个宴会，你和我一起去吧。”
“尹殊，今天加班是不是太晚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吧。”
他真觉得他和顾准一步步地在走近。

他发现，自己越近一步，越发现顾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无法无天，那么冰冷无情。至少现在在他眼里，顾准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对他很关怀，很温柔，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样子，又那样迷人，有一种特别惑人的气质，让他移不开眼睛。
他偶尔私下和莫霏汇报，说起自己的想法，莫霏总会带点严厉的语气告诉他：“尹殊，你可不能被他迷惑了啊，现在你看见的，不过是假象罢了。顾家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生意？背地里害死过多少人，害死过多少警队的兄弟？你一定要深入到核心去，彻底把顾准钉死。”
每每莫霏这样慷慨激昂地和他说，他心中的正义之火就会熊熊燃起来。
他为什么当警察？
不就是为了惩奸除恶，把那些做了滔天恶事的人关进牢狱，让他们不要在害人么。
只是，他又忍不住地感叹
为什么偏偏是顾准呢？
如果不是顾准就好了。
或许……警队调查的不清楚，或许并不是顾准，也说不一定呢。
他痛恨自己的犹豫，他该明确自己的立场，可偏偏他又总在这个时候，回忆起顾准和他一起加班批文件，和他一起出门去宴会，和他一起散会之后喝咖啡的光景。
如果他不是警察。
他对顾准的崇拜和……喜爱。
就能单纯得多了吧。
还记得顾准明确地和尹殊挑明关系，是在他们出差去岚雨湾的时候。
尹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出远门，顾准连贴身的秘书也没带，却带了他。既然带了他，他就只能规规矩矩地跟着，绝不能给顾准坏事。
他也没有坏事。
这次出差的工作，还是挺轻松的。
不过是顾准去外地签一份文件罢了。
然而文件签好了，顾准却没有马上回来，而是在海边租了一栋别墅，和尹殊一同在里面住着。那宅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没有旁人，做饭之类的活也都是尹殊做，他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厨艺不咋地的，可吃惯了各种美食和山珍海味的顾准却从来不挑剔，反而吃得乐此不疲。
你看，顾准那么好伺候。
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不是？
那个时候，尹殊总会有这样的幻想。
他总能把顾准的优点，扯到顾准就是个好人这个结论上。明明这是不合逻辑的，可他就是会这样想。
或许，是想给自己看。
或许，是暗示给自己听。
他还记得，海湾的夜空很美，顾准穿了泳裤和衬衣带着他出门，他怕外面风大，又给顾准拿了衣服。顾准从他手里接过衣服的时候，眼睛里的热情似火，尹殊被他盯得脸红，连忙别过脸不去看他。
这一片是别墅区，海滩都是私人承包的。璀璨的星光下，细腻的沙子泛着白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
顾准在海边淌了一会儿水，尹殊怕凉，就在旁边看着。瞧着瞧着，他忽然看见顾准躺下了，他连忙跑过去，去看出了什么事。
顾准躺在沙滩上，目光灼灼。
瞧见尹殊过来，一把把他抱住了。
尹殊一愣，还未来得及挣扎，就听到顾准在他耳边说道。
“尹殊，我想吻你，行么？”
尹殊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趴在顾准胸膛上，心里却并没有觉得生气，只是惊讶和羞涩，他不敢看顾准，只侧着脸笑道：“怎么，先生是在和我撒娇，如果我不亲亲就不起来吗？”
顾准看着他，眼神却是极认真的。
“尹殊，我真的喜欢你。”
“和我在一起吧。”
”不要再叫我先生。“
”叫我的名字，好么。“

糖来啦~
让我们学习火影，先来300集回忆杀~
楼楼在车上，回家补艾特啰~

殊途 第四十九章


璀璨的星光下，喧嚣的海浪旁，他们就那样忘情地吻在一起。
尹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就是被顾准蛊惑了。顾准磁性的声音响在耳边，像是魔咒，让他无法拒绝。
或者从心里，他也不愿意拒绝。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青涩。顾准向来不乱搞私人关系不说，尹殊从小到大也没多少这方面的经验，两个人的吻技，都是那样青涩和笨拙，甚至节拍也合不到一起。顾准想去咬尹殊的锁骨，尹殊却只被他搔得发痒，笑着躲开了。
顾准看着尹殊，也没去追击或者逼迫，只躺在海滩上笑了。
那是尹殊第一次看见顾准笑。
这一直以来，他看着顾准杀伐决断的威严，看着顾准不动声色的冷漠，看着顾准润物无声的温柔，可看顾准这样开怀的笑，还是第一次。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能和顾准一直这样，就好了。
从海湾回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不同了。尹殊住进了顾准家，起初还每日和顾准到公司里，但因为胃溃疡住过一次院后，顾准就一直让他在家休息，再没让他出门去工作。
若他还有公司的工作，也就罢了。
可他什么也不干，就成了顾家宅里一个吃白饭的。
在顾宅中，他第一次那样近的接触到顾泽和顾凌，以及顾准那一票心腹手下。起初他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宅里的人都以为他是以色上位，对他都没什么好脸色，顾准一天天的不在家，顾凌和顾泽也总不在，他虽不是软弱的人，不甘被人蔑视和欺负，可以他的身份，确实没什么可反驳。
那时候，又有一个人温柔地出现在他身边。
那个人，就是路君澄。
路君澄一直挂着文职，除了偶尔充当顾准的司机，一直在宅里工作。偶尔尹殊被人欺负得过分的时候，他总来出头，他虽然看着没那么强壮，但资历毕竟在那儿，说话也很有分量，在他发过几次火后，宅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仆从，真的对尹殊敬而远之。
这真的帮了尹殊一把。
因此尹殊，是真的在心里感谢路君澄。
他也真的，在心里信任路君澄。
路君澄还有一个弟弟，他曾经见过几面，比路君澄小几岁，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他虽没和那个少年太熟，可路君澄总说，他这个弟弟，比他强得多，从小就是化学方面的天才，小时候父母都把他视作神童，连他进入顾家，也是沾了弟弟的光，一并被雇进来的。
在路君澄的世界，最重要的、最亲近的人就是他弟弟。
他弟弟不常来，却总被路君澄挂在口上。
每当路君澄说起他弟弟，面上的笑总是暖融融的，瞧着……真的是最幸福的样子。
进了主宅一阵，尹殊也发现，不仅他和顾准的距离近了，同时，他也距顾准的生意越来越近了。
顾准的黑道生意和公司生意是完全区分开的，地下生意的事，在公司自然不好说，于是那些会议都在宅里进行。尹殊不曾参加，却也瞥见过各种各样看着就不是善茬的人来顾准家里。他们通常在顾准或是顾凌的书房商谈，有的时候，能商谈整整一夜。
按理说，看到这些蛛丝马迹，他应该顺藤摸瓜，去彻查顾准的生意。
可他怕。
他怕那血淋淋的事实和证据真的摆着眼前的时候，他会接受不了。
他……
是真的喜欢顾准啊。
他在宅里住了这么久，顾准每天都对他很温柔，也从来没有逼迫他，并没有把他当做工具或是玩具。几个月了，除了亲吻，他们连越矩的行为也没有，顾准每天就是对他很温柔，却又不过多索取什么。
他真的要去搜查证据——
把对他这么好的顾准，钉在墙上……
看着顾家倾倒，万劫不复么。

然而在他犹豫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注了一针催化剂。
那就是有一天他和顾准穿过巷子准备回家的时候，蓦然的暗杀袭击。
他的洞察力很敏锐，狙击枪的反光哪怕只是一瞬，却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哪怕头脑还很懵懂，可身体的反应却更快，他一把把顾准推开，那本来瞄准顾准心脏的一枪，就这么射空了。
而顾准的反应也不比他慢。
在狙击手还未来得及进行第二次射击的时候，顾准的手已经抬起来，子弹从狙击手的眉心直穿过去。
他才知道顾准那么厉害。
极限距离的射击，也能那么准。
他已经发觉了顾准那么多超乎凡人的长处。
却发现，顾准仍是一个他需要继续发现的人。
那次暗杀，他并没有受伤，并没有上演用鲜血换去信任的戏码。可即便没有鲜血，他仍是取得了顾准的信任，在顾准的眼里，他是那个愿意为顾准去死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和信任，急剧升温。
那一晚，他和顾准进行了最深处的缠绵。
缠绵过后，他询问顾准为何携带枪支和为何会被暗杀的事，他本以为顾准会搪塞他，随意给他一个理由。
可顾准却认真地看着他，把一切老老实实地都说了。
倘若他有录音，顾准这都已经是口供了。
尹殊没有料到。
顾准对他的信任和感情，竟然会是这样深的。
在那之后，因为另一个黑道家族出了事，顾家也安分起来，约莫有一年之久，顾准都很少再碰这些生意，尹殊想要取证，也就更难了。
可他却并没有因为停滞不前而不甘心。
他每天都和顾准在一起，在那件事后，顾准重视公司的生意，他也就继续上班，每天和顾准同去同归，一起工作，一起入睡。
真的挺好的。
挺幸福的。
而因为岚海的黑道生意一时平息，莫霏也并没有再让他做什么，他就安安分分地待在顾准家，白天努力上班，晚上是他和顾准的二人世界。
他很傻。
他还妄想。
如果时光能停滞在这里，就好了。
然而并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因为之前的供货萎缩，地下生意的货物价格忽然突飞猛涨，加上顾家联合包括沈家在内的几乎大人家打通了各路关节，黑道生意一下火热起来，来势汹汹比之前还要猛烈。
那时候，顾准总是受伤回来，有好几次伤得特别严重，险些到阴间报道去。尹殊在家里等着，每天都是担惊受怕的，他怕他一睁眼，顾准就没了。黑漆漆的漫长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他真的觉得在这样的煎熬里，他迟早会疯的。
而有一天，顾准在家里办公，把储存了很多重要机密的电脑留在卧室，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尹殊心里矛盾了很久。
可他没有忘自己的本心。
他知道他还有的可挣扎，有的可犹豫，可机会难得，他还是拿出他的U盘，把顾准电脑里的文件都拷贝了下来。
警队的专用U盘，一旦有信息汇入，就会有信号传出，也是通知上级，该是时候联系线人了。
他拿到资料，莫霏很快就知道了。
很快。
一切的转折，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