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黄土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血印。那些被抛出历史之外的王朝，与那些为王朝陪葬的生灵，终究会被强者轻描淡写地擦去，永远尘封在时光之中。

然而，不论后人是否会遗忘，国破家亡的伤痛现在还不会消散。公元前230年，秦国灭韩，这个七国中的最强者以压倒性的胜利拉开了中原大地上血雨腥风的帷幕。每天都有一片土地血流成河，这乱世的悲歌，从不停息。

“姐姐，听说了吗，新郑前几天被攻破了，现在秦国在到处抓人。”

“抓人？有赏金吗？”

“嘿呀，你不知道，韩国的王子公主逃出来了好几个，一个赏金一万呢！”

“你大惊小怪什么，我听说韩王的第一谋士卫庄，赏金十万！比那些王子公主加起来都要值钱！听说这卫庄……”

秦岭下的一个小山村中，三个浣纱女搓着通红的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己的国都被攻破的事情。一个穿得单薄女子一直在旁静静听着，听到“卫庄”二字，她手上的动作不禁僵了一僵。好在她只是一个新来的，引不起这三姐妹的的注意。她又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于“卫庄有危险”之类的消息，便专心地干完手中的活，又笨手笨脚地把衣服晾起，去领了工钱，一声不吭地朝村南的小屋子走去。

“哎呀，小赤又干完了。”

“你说，她是不是哑巴啊，这几天一句话都不说。”

“嘘，别让她听到了……她好像是从新郑那边来的……”

赤练听着几个浣纱女小声的议论，轻轻叹了口气。她本想在山里躲着等卫庄来找的，但是新郑毁灭后，连老天都不帮这些流亡的韩国人了——当天晚上就开始下雪。一同逃出来的几个人投奔亲戚的投奔亲戚，听天由命的听天由命。有一个人看出赤练身份不凡，想拿她去换赏金。赤练看出那人的阴谋，趁他不备用软剑杀了他，也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天一冷，蛇都冬眠去了，跟蛇一样怕冷的赤练也不敢在寒冷的深山待着，只得寻了一个在秦韩边界的小山村。收留她的那两口子是老猎户了，维持自己的生计都很困难，赤练便帮他们浆洗衣物，扫屋做饭。她本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主，除了做饭有点困难，其他的活计倒也应付得来，几天下来也算过得平静。

但她清楚这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秦军总有一天会搜到这里，而她自己不论装得多么像，举止间总也脱不掉韩国贵族的气质，跟她接触最多的几个浣纱女都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可是这偏僻地方很难找到第二个小山村，赤练也就一直没有下决心离开。

“小赤，回来了啊。”一进屋，陈婆婆就给她端上来一碗米汤。赤练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也不管烫嘴，一口气喝下一半，顿时觉得身子暖和了许多。长长出了一口气，跪坐在桌旁，问到：

“婆婆，陈爷爷去哪儿了？”

“拿皮子去镇上换点儿粮食，这天儿越来越冷，皮货卖得越来越好了。”说到这里，陈婆婆笑得满脸都是皱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来。”然后领她进了挂皮子的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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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拿我换了多少钱？”赤练觉得，事情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糟。

“一……一百两。”老翁战战兢兢地回答。

“谁出的钱？”赤练稍微放心了些。她必须离开这里。但是刚才那碗米汤里似乎掺了点蒙han药，她想在跑到冰天雪地里之前把毒解开，便继续问着。

“是……是镇上钱大官人……要……招舞姬，我……我们就……”老翁的回答让赤练微微皱眉。她作势举起软剑，厉声道：“韩国都亡了，秦军还未完全驻扎下来，这镇上哪里会有什么大官人？说，你们到底把我卖给什么人了？”

老翁整个脸都要贴到地上去了。他急急地说：“我们哪敢骗您哪。这钱大官人是不久前降了秦军的，秦军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他以前是带舞班子的，觉得韩国不安全，就想招点新人，到赵国去——仙女娘娘，我们真没骗您哪。”

投降？赤练不禁皱了皱眉头。看来秦军真会恩威并施啊，先是毁了新郑，然后再用钱来收买这种没骨气的人。她倒是有点想见见这个人，但是考虑到自己功夫尚未大成，这么闯进去也许有暴露的危险，便不再说什么，径直去拿自己的包裹。她最重要的东西——练剑、火魅术心法和毒药都是随身带着的，而包裹里有几件衣服和一些钱，带上总要方便些。

后来，她为这个决定后悔了很久。她刚拿起包裹就听到一声轻响，继而手腕剧痛，竟是一个钢夹咬住了她的右手！那钢齿上肯定也是涂了药的，麻痹的感觉，瞬间随着右腕传了上来。

大意了！赤练惊出一身冷汗——猎人要逮猎物，怎么会不设陷阱呢？这个夹子虽然只是个用来逮兔子的小钢夹，但照样能把毒药直接送进她的血里，比吃下去的毒药难对付多了，就算她对毒有天生的抵抗力，也不能不中这一招。赤练慌忙运功御毒，硬是把酸麻的感觉限制在右臂，接着把软剑上的铁片卡进了锯齿中，忍着痛，硬是把右手扯了出来。

皮肉翻卷，血流如注。赤练知道，她的手腕上，要永远带着这样一个疤痕了。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看来老夫妇跟那群人约定的时间到了。赤练相信，如果让那群人看到她的黑蛇软剑，那么一切都会完蛋。没有时间再去排毒，她一咬牙从窗户翻了出去，把踹门声丢在身后。

外面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脚印在地上分外扎眼。

最倒霉的是，此刻天上没有下雪，头昏脑胀的赤练没有任何办法消除这些暴露她踪迹的东西。

不过，被那个带毒的钢夹咬一口之后，她也没有想过要逃走。

她一头扎进了林子中。当初选择这个南边的猎人小屋，也是因为这里离森林最近。

意识开始模糊。赤练勉强确认那些追兵还没有看到她。她把软剑解下来，盘成圈藏在一个老树洞中，然后随便捡了一个方向跑去。

“这儿！”意识模糊中，赤练听到有人在喊。

她索性倒了下去。左手握成拳，不让人看到她已经变色的指甲。

只有赌一把了。

赤练闭上眼睛，放弃保持清醒的努力，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练儿……

母亲？

练儿，你答应过我……

是。

好好活下去……

如墨一样浓密的黑暗中，唯有那一点星光，永世不灭。赤练在迷蒙中向那一点光亮伸出手，却发觉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悚然大惊，一下子睁开了眼。



一个人影迅速远离她，她听到一声惊呼：“吓死我了——她醒了她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赤练费力地坐了起来。手腕已经被包扎好了，运转内力，也没有任何迟滞的迹象。屋子里暖暖的，有三四个年龄跟她相仿的女孩儿好奇又关切地看着她。

她应该已经到了那个“钱大官人”的地盘了吧。赤练偷偷看了看左手指甲，发现那颜色依然是紫色，又假装不舒服，按了按肚子，知道那本薄薄的《火魅术心法》还在身上，心顿时稳了大半。

“那个……你，是不是叫小赤？”几个女孩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位小心地开口问到。

赤练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小心从何而来。直觉告诉她，这几个女孩嘴里会有她想要的关于那个大官人的消息。她便客气地说：“我是叫小赤。不知姐姐们叫什么？”

“哦，我叫玄瑛。”那个黑发女孩忙不迭介绍到，“这几位是紫薇，青夕和雪玲。我们都是……被钱大人买来的。”

“嗯。”赤练等着下文。

“钱大人说，他花了钱就得买到听话的女孩子，所以，他在我们身上下了一种很厉害的毒药。”

“什么？！”赤练忙查看自己的情况，却并没发现什么中毒迹象。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天生对毒药有抵抗力，某些毒确实对她无效。但是这几个女孩子一看就是没有任何武学根基的，对毒药更是无法抵抗。

“那是一种叫‘蚀心散’的毒药，每日午时发作，需得解药才能免去钻心之痛。但是，若是我们五个中有一个出了错，其他几个也都得不到解药。”玄瑛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听说，你听说自己被卖，打昏了出卖自己的那一户人家，想必是个性子很烈的女子。被卖到这里大家都很委屈，但请你为了我们姐妹几个，不要再跑了，好不好？”

原来是为了这个。赤练不禁在心里痛骂那个钱大官人的卑鄙，脸上却露出叫人安心的笑。她道：“请姐姐放心，小赤被抓至此，已经认命了，绝对不会再连累姐姐们。不知，咱们现在是到了哪里？”

一个“咱们”立刻拉近了赤练和四个女孩的距离。赤练从小生活在宫廷斗争之中，笼络人心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三言两语，便让四个女孩对她以姐妹相称了。从她们口中，赤练得知现在她就在那个老猎人前来换皮子的小镇上，钱大官人依然在打点行李，并不急于离开。镇上白天黑夜都有秦兵巡逻，想要偷偷溜走那是难上加难。最让赤练担心的是，秦军的通缉令已经贴到小镇上来了，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暴露。

枯树越来越稀疏了，白凤甚至可以闻到天空的味道。他稍微放慢了速度，分出一部分心神开始召唤鸟儿。冬天了，很多鸟都去了南方，但总有些鸟可以不畏严寒，一生只守护北方的天空——比如，那两只已经开始下降的雪雕。

悬崖忽地现身眼前。这有二十步余宽、深不见底的绝天谷，足以令任何初学踏羽而飞的御鸟者望而却步，而白凤，在此前只练到凌波而飞，没有长辈的照看，这第一次踏羽，便是生死相搏。

拼了！

白凤丝毫不减速地冲到崖边，两只雪雕已然飞下。起跳刹那，白凤便算好了两只鸟的运动轨迹，展臂一跃，便向五步外的第一只雪雕飞去！然而，一股劲风突然从白凤脚下划过，那雪雕哀鸣一声，猛地坠落深谷——竟是身后罗网刺客团的杀手看破了白凤的意图，出手将鸟射落！

白凤急忙转身，堪堪挡住紧接着射向他的暗器，却也失去了唤另一只雪雕到脚下以挽回下坠之势的时机！挡开暗器的一刻，他便开始向下坠落，宛如折翼的白鸟，看似再无生存之机！

然而，就在那两个杀手在悬崖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时，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也微微勾起了嘴角——就在他只看得到那两人的头时，一枚飞镖劲射而出，直奔一名杀手的眉心，而活下来的那只雪雕，也朝那杀手俯冲而去！

他看不到杀手的死状，耳边呼啸的风，却为他带来了一声不可置信的惨叫，以及雪雕的悲鸣——显然，两个杀手都只注意到了冲过去的雪雕，却低估了一个九岁孩子在复仇愿望驱使下能爆发出的力量。

地面在迅速地变得清晰，白凤不敢怠慢，调整身形，力图借助风向那爬满枯藤和荆棘的崖壁靠近。他一直很喜欢跟风玩耍，想不到此刻，这技能却成了活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住了枯藤了！

然而他下落已久，那速度绝非几颗枯藤能减慢的，白凤不得不把全身都贴上去，手、腰、膝盖立刻被锐利的岩石和荆棘划得皮开肉绽，在那枯藤遍布的崖壁上，留下了一道染满血迹的长痕。

还好，谷下也铺满了雪，白凤终于在差点疼昏过去后，不轻不重地着地了。背上箭伤偏偏在这时候发作，和着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整得白凤眼冒金星。

下一步，怎么办？

不安稳的睡梦来临前，小小的白凤脑里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父亲，我是怪物吗？为什么我长得跟叔叔们都不一样？”

“不，你不是。你有你母亲的头发和我的眼睛……鹰儿，你是凤凰堡难得的纯血脉继承者。”父亲半蹲在他身前，像对待一个大人那样，耐心地为他解释。

“父亲，我今天已经能在百鸟木上跳一百个来回了，您带我去太行修炼好不好？”

“好，好，鹰儿真厉害。”父亲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夺去过无数人生命的手，宠溺地按在白凤头上，揉乱了他的蓝发。

“父亲，鹰儿今天能凌波而飞了呢。您教我踩鸟而飞好不好？”

“放肆！鸟是我们的战友，哪里能拿来踩？你看你这一身湿的，还不快去换衣服？哪天能来回一百次也不沾湿衣服了，再来找我。”虽然语气里有着责备，父亲眼里，分明有着难得的宠溺。

“父亲，我能来回一百次了！您快点教我踏羽吧！”

然而，父亲没有回应。

一张染满鲜血的脸出现在白凤眼前。

“父亲？”

“鹰儿，记住，你是凤凰血脉的纯血后人。”伤痕累累的父亲，最后一次蹲下来，像对大人一样对他说，“你，一定要成为，百鸟之王！”

涅盘之火，将父亲吞噬。那双蓝色的眼睛，终于在黑暗深处疲倦地闭合。

“父亲！”

白凤大叫着醒来。火已经熄灭了，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抹，全是泪。纵使是天赋异禀，他在练功的时候，也常常犯错，招来父亲的呵斥；纵使是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跑出去见人，他照样充分发挥着顽皮的天性，到处惹祸，免不了被父亲重重责罚。但是那些都没有出现，在梦里的父亲，让他回忆起来的，只有童年宝贵的温暖，只有，他每次取得进步时，父亲眼里不加掩饰的欣慰和那笨拙的、难得的温柔。

白凤坐起来，抱着膝盖，在黑暗里蜷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感觉到了危险。高深的内力使他拥有远胜常人的听力与目力，一转头，他便看见那个杀手正从崖壁上爬下。

那个杀手也正看着他，宛若一只豹子看着到手的猎物。

白凤一个翻身站起，抽出三枚飞镖，泪光尚在的蓝色眼眸里，已然带上了杀意。

他没想到这个杀手居然能追下悬崖来。眼下自己右臂酸麻，不能发挥出全力，这一战可谓是凶多吉少。但凤凰堡的小公子，从来不会因为“凶多吉少”就胆怯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小鬼，你不错啊。叫什么名字？”那杀手全然不把白凤手中的飞镖放在眼里。

“白凤。”白凤冷冷道，“你呢？”

“罗网刺客团，云豹。”杀手傲然道。

白凤将飞镖举在眉心前。

“云豹……我会记住这个名字——死在我手下的，第一个人！”白凤冷喝一声，双足发力便向云豹冲去，手中飞镖射出，却被云豹尽数挡下。他当即一个侧身弹开去，并不近身于云豹，飞镖不间断地发出，逼得云豹连连翻身避开。那云豹似乎是不耐烦了，挥匕挡开又一轮飞镖后突然欺身而上，一脚飞踢，白凤一跃，左手按云豹肩膀翻到他身后，云豹回身，双匕连刺，白凤以镖为刃连连格挡，瞅准一个空挡射出飞镖，云豹后仰躲避，左手匕首射出，白凤立即侧身后跳，拉开距离，谨慎地跟云豹对峙，复又拼在一起。

几十招下来，胜败竟是个五五之数。

但局势显然对白凤更不利——背上伤口又裂开了不说，飞镖也快射完了。之前的追杀中白凤没有用羽刃，黑暗中云豹更不可能注意到他掌刀上薄薄的利刃。白凤希望，自己能找到万全之策，用羽刃，一击必杀。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朝云豹冲上去，企图找到破绽，云豹似乎知道自己处于优势，始终面带轻蔑的笑容，一招一式地应对着。白凤渐渐发现，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击，无论自己的速度有多快，云豹总能及时反应过来！

“砰——”一下子走神，白凤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倒头飞了出去！他顾不上疼痛，运起内力，双足在地上一点，堪堪避过云豹紧接着刺来的匕首，“嗖”地投出飞镖——这样，他手里只剩一枚飞镖了！

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云豹却不急于追击，摆好架势，定定地看着白凤。从对手眼里，白凤看出了一丝不耐烦——跟一个小鬼拖到这么久，任谁也会不舒服的。

白凤明白，云豹大概要出最后的杀招了。他知道，大猫在发动致命一击前，总会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猎物露出弱点——就如老鹰在锁定猎物前，总会耐心地盘旋一般。

他也不动。他需要时间，去想出招数来。

雪花静静地落下。

不管从哪个方向进攻，云豹总会反应过来。有好几回，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伤到云豹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白凤不动声色地盯着对手，暗想。

不管是从哪个方向进攻……攻击，始终只来自一个方向。

瞬间，心里一片雪亮。

他记得那一招。父亲说，那一招的名字，本意为凤与凰双宿双飞。然而强大的御鸟者天生孤独，只有——

对面的云豹猛地扑来！说时迟那时快，白凤心一横，内力运转，快速地左右移动，纵是来势汹汹的云豹也愣了一愣，急急刹住脚步——

“幻觉？”云豹一愣——在他眼里，居然出现了一左一右两个白凤！

好机会！右边的白凤射出最后一枚飞镖！

“抓到你了！”云豹轻松挡开飞镖，手中匕首猛地捅进右边白凤的胸口！羽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锐利的亮光，带着致命的杀意，猛地划断了云豹的咽喉！

白凤迅速后退，定定地看着鲜血从云豹的腔子里喷涌而出。

凤凰于飞，御鸟者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后所能使用的杀招。白凤知道，这还不是极限，他亲眼看到父亲变出过六个，凤舞六幻的华丽，始终是他拼命练功的动力之一。

胸前有一点点血红晕染开去——那并非幻觉，两个都是他。云豹那一匕首，还是在他胸前留下不浅的伤口。但这并不重要。

他赢了。活了下来。虽然一身血一身伤，狼狈无比，孤身一人，却靠着第一次用出的踏羽和凤凰于飞，赢了追他的两个杀手。

站在被鲜血染透的雪地前，呼啸的风，吹动了他的长发。经过一场恶战，连那样的寒冷也是恍若隔世。

夜空中的云也被吹散了，一弯残月孤悬在漆黑的空中，宛若羽刃划出的轨迹，又如，谷中蓝发少年那轻松勾起的嘴角。

少年抬起头。两行亮晶晶的液体，划过了他带着微笑的面庞。

秦国，南阳，陈计铁铺。

老铁匠无聊地在店里守候，炼兵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热度。自从南阳被割占以来，他打造的兵器就被抢劫一空。韩国灭亡后，秦军更是肆无忌惮，南阳境内，只有甘心为秦军效力的铁匠才能获得打造兵器的权利。老铁匠一生手艺精纯，积攒了不少钱币，也懒得去巴结秦兵。只是生意渐渐全无，这冬天，过得甚是孤独。

突然，两个人推门进来，风雪的寒冷让老铁匠已抖。他还道是哪个小痞子又来闹事了，却见一男一女都面带疲惫，显然是远道而来的。那女子肩头停留着一只蓝色小鸟，甚是奇异。他再仔细一看，突然觉得，这男子有些面熟。

男子小心关上了门，女子则上前，呈上一把剑，道：“老先生，我们从楚国而来，路经南阳被一帮贼人抢去了盘缠。不知可在老先生这里，用这把剑换点银钱？”

陈铁匠皱了皱眉。凭多年的经验，他绝不相信这两人——特别是那个一直站在后面不开口的男子——是会被贼人打劫之辈。犹豫再三，他还是接过那把剑，拔剑出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韩国精锐军人才能有的银光佩剑！

“怎么，有问题吗？”那男子沉声道，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势。他的那柄佩剑，更是让老铁匠觉得不凡。陈铁匠突然想起，那个被通缉的韩国第一谋士卫庄，跟眼前这男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忙道：“这可是把难得的宝剑，我没猜错的话，是出自韩国吧？”

“正是。”男子面不改色，“我想，陈老先生作为一个老铁匠，应该知道这把剑的‘价值’吧。”

“自然。两位稍等，我这就去取钱。”陈铁匠不敢怠慢，立刻道后房去取了不少银钱，思量再三，又包了一小袋干粮，这才拿出去，交给那女子：“近日生意不佳，我想，这些钱粮，足够两位到赵国了。”

女子也不点，收好钱粮便要和男子离开。陈铁匠下了下决心，开口道：“两位请留步。”

男子回过头来，银色双眸里已然有警告的意味：“怎么，那剑有问题吗？”

“不，不，当然不是。”被这么一看，心里没鬼的陈铁匠也出了一身冷汗，“南阳与魏国交界处近日匪患严重，秦兵忙于镇压，无暇顾及，因此高价招侠士前去清剿。两位身手不凡，若是再缺盘缠，可前去一试。”

男子笑了，转身，边走边道：“这乱世，又哪来什么‘侠’呢？老先生多保重，那几个小混混，不会出现在南阳了。”

门“吱吖”一声关上。老铁匠心知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喘息不已。

赤练跟着卫庄从一个偏僻处绕进镇里，来到一家连牌子都没有的旅店前。这个地方，怎么也不能说是安全吧——赤练看着门口那两个正在死斗的醉汉，暗想。但卫庄抱着白凤进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或者是装着没注意到——白凤的蓝发。前来招呼的小二也只是跟卫庄说话，连看都没看白凤和赤练一眼。赤练仔细打量着旅店中的客人，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随便拿出去一个，都会比他们三人更像通缉犯。

“只论生死，不谈国事。这个旅店，一向这样。”待上楼后，卫庄对赤练道，“这一间。”

为了省钱，卫庄只要了一间房。好在这旅店的单人间算是宽敞，三人在里面也不算是拥挤。把白凤湿透了的外套脱下，将他安顿在床上，两人又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照顾生病小孩的经验。

“我去买点药？”赤练说着就要出去。

“不。你把药写下来，我去，也好打探一下秦兵的动向。”卫庄看着昏迷不醒的白凤，竟然露出一丝微笑，“百鸟之王吗？有趣……”

卫庄离开了。赤练总觉得有些不安。自从两人在韩国重逢后，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在卫庄身后。然而她可以确定，这心中的不安，绝非是因卫庄不在而引起的。为了缓解心中的不安，她找小二要了一盆热水和一张毛巾，敷在白凤额头。她记得很久以前自己中蛇毒发烧，母亲也是这样让自己好受些的。

然后，就是要把他染血的衣服洗干净了。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换件衣服也是很麻烦的事。赤练一边搓着衣服，一边观察白凤的脸色，暗想，要是在以前，打死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会照顾这个臭小子——

他起码祸害了我二十条蛇！

“呜……”床上的白凤闷哼一声，赤练忙丢下手中的活，来到床前，却不知道要怎么做。谍刺欢快地鸣叫一声。突然，白凤的眼睛猛地睁开了，赤练吓得往后一缩，险些打翻了水盆。

白凤茫然地坐起来，看了看四周，问到：“我们这是在哪里？”

“卫庄大人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生病了，快躺下。”赤练想按白凤躺下，哪想到白凤猛一挥手，冷冷道：“不要过来！”

“小子，你发什么疯啊。这里可是很危险的，不快点养好病的话，我们都没法儿上路了！”赤练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把白凤强行摁倒。此时白凤虽然已有了比赤练深厚的内力，但终究是在病中，只能任赤练把他“固定”在床上，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闷闷不乐，心里只想着：居然让赤练看到他这么狼狈地样子，实在是丢脸丢到家了。

气氛有些尴尬。赤练继续洗衣服，没话找话：“对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卫庄大人说，罗网刺客团有一半都在追凤凰堡的人。”

“其他人都牺牲了，最后还是有两个杀手追着我。我在绝天谷干掉了他们，然后飞上来了。”白凤伸手抚摸着谍刺，神色黯然。赤练也心里一痛——虽然最终是活了下来，这个小子，也跟自己一样，失去了所有亲人啊。

“对不起。”她道。

“我没有伤心。”白凤闭上了眼睛，“反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接下来是去蜀国吗？”

“不。我们去天山。”说起这个，赤练有些兴奋。她早就听说过那个地方的美丽了，更不用说这一路北上，还能见识见识燕赵之地的舞。

“为什么？御鸟者和操蛇之人——”白凤差点儿又要坐起来，赤练一伸手给他按回去了。

“御鸟者和操蛇之人的修炼之地都在蜀国，我们知道，秦兵，也知道。”赤练把当初卫庄给她的解释重复了一遍，“罗网刺客团爪牙颇多，也许就在入蜀之路上埋伏着。蜀国毕竟是秦国的领地，等过了冬天，嬴政开始筹划下一场战争的时候，我们再去蜀国。”

“但是，天山……”白凤还想争辩什么。对他来说，也许没有比尽快提升自己的修为更重要的事情了。

“去天山还不是为了你。”赤练开始拧衣服，“你还记得《逍遥游》的前两句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白凤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可置信——“你是说，我们要去天山，寻找座鸟？”

“卫庄大人是这么说的。不过呢……”赤练一脸坏笑，“他原本是打算按凤凰堡的规矩，助你一臂之力的。现在嘛，他都知道你有一身内力了，也许会让你自己去哦。”

“谁要卫庄帮我。父亲走以后……就没人再有资格做我的长辈了！”白凤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

凤凰堡的规矩，就是当长辈的要在小辈掌握御鸟之术时，助小辈取得一颗座鸟蛋——这也是因为，鸟类天性热爱自由，能被当做座鸟的鸟类更是心高气傲，若不是从小养起，很难培养出忠心来。况且，座鸟的成鸟凶狠无比，其巢又在很险峻的山石中，没有任何一个刚有点功夫的小辈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活着拿到鸟蛋。

但凤凰堡已经毁了。

赤练知道白凤也不过是逞强，不再说什么。她把衣服拧干，在火灶边挂上，便又开始修炼内力。白凤心知自己这么个状态肯定会拖大家后腿，也就乖乖闭眼睡觉，希望自己的病能早点好。

于是，卫庄回来的时候，屋内一片安静。他放下买回东西，轻咳一声，赤练睁开眼，见他回来，正要问情况，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外。卫庄拿着一张泛黄的纸走出来，关上了门。

“这是什么？”赤练有些奇怪。

“悬赏令。”卫庄将那张纸给了赤练。赤练展开一看，原来是关于秦魏边境的匪患问题。击毙匪徒一人得赏金十两，而那个匪首的头，值五千两。

赤练马上就明白了，心里的不安强了一些。她不想再为秦国办事了，道：“我们去做？但是……不会暴露吗？”

“要去往魏国，那条路——”卫庄指了指纸张上的一个地名，“是必经的，早晚都得去。再说了，这次给我们发赏金的，并不是秦国人。”

“可是……”

“赤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只是在为自己办事，不是为秦国。”卫庄的银眼里，一丝疲惫一闪而逝。赤练立刻不再反对了。

三人便在那间房里过了一夜，其间除了白凤死活不肯吃烧鸡（“我不吃同类！”）被赤练嘲笑一番差点儿引发“血案”以外，倒还算是风平浪静。这还是三人逃出新郑以来踏踏实实吃的第一顿饭，卫庄用一半的钱买来的食物不一会儿便被扫了个干净。这一天，以白凤皱着眉头喝下药为结尾。

翌日，破晓。

赤练睁开眼，发现卫庄不见了。她看看还在熟睡的白凤，坐起了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正好看见楼下卫庄正在跟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交谈着什么——之所以认得出来那是卫庄，是因为赤练跟卫庄处得久了，对他的气息很熟悉。此刻的卫庄是简单易容过的，对他不熟悉的人，断不能将他认出来。

两人说了几句便站起来，那穿官服的人拱手道：“那就拜托侠士了。”随后快速地离开了这旅店——几乎，是逃出去的。

赤练悄声走下楼，道：“已经定下来了？”

“没错，我们今天就走。”卫庄道，“白鹰呢？”

“他——”

“我说过了，我叫白凤。”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竟是白凤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一手还逗弄着谍刺。

卫庄却是轻蔑地一笑，道：“想成为百鸟之王？你还没那个资格。”

“你凭什么——”

身边一阵疾风划过，赤练差点惊叫出来——卫庄居然掐住了白凤的脖子，还在逐渐加力！

但见卫庄目露凶光，一字一句地说：“小子，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想活下去，就收起你的少爷脾气！”

说罢，卫庄松手，白凤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恨恨地盯着卫庄，却不反驳。赤练只觉得卫庄所说虽然残忍了些，却也是实情，因此只是同情地看着白凤。

“你若真想成为百鸟之王，今天就证明给我看。”卫庄站在白凤面前，居高临下，“我和赤练要去剿灭山贼，你一起来。”

“卫庄大人！”这下，赤练不得不反驳了——白凤独自在追杀下生存了数天，眼下正是要恢复元气的时候！

却见白凤咬牙爬起，道：“好。我跟你们去。”

“罗网刺客团？！”白凤听赤练解释完情况后，又惊又怒，“这么说，山贼只是个幌子？秦国在利用这些人暗中对魏国不利？可是为什么悬赏令会贴在秦国的领地里？等等……谍刺不可能会看漏罗网刺客团的人，你怎么肯定他们就是那些杀手？”

听了白凤的话，赤练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鬼要比自己冷静得多，而且，很会让卫庄头疼。

“我跟他们交过手。”卫庄道。

“跟你交过手的罗网刺客还能有活下来的？难道……是新郑毁灭那天去了城南的那几个？！”白凤的声音突然蒙上了冰霜，“他们跟我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这家伙的反应，着实太快了。

卫庄眼里居然有了笑意。他嘲讽般地说：“怎么，如果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就要冲过去报仇吗？”

“我才不会做那种蠢事。”白凤扭头避开卫庄的目光，显然他心里并不这么想，“‘如果我要杀一个人，绝对不会是因为复仇。’”

“御鸟者信条之三……原来你还记得。”卫庄道，眼里微微有了些赞许之色，“很好。等他们追上来后，我就把他们引开，你和赤练去把那些山贼全部干掉，然后来跟我会合。”

“你是要我避开罗网刺客团的人吗？”白凤有些恼火，“再说了，他们怎么追上来？”

“如果那些罗网刺客是有意要利用山贼，那我跟赤练身上，恐怕已经带着蛛丝了。”卫庄说着，从地上捻起一根细到几乎无法看见的银丝。赤练大惊，忙查看自己的情况，然后发现自己身上粘了十四根蛛丝。卫庄把那些蛛丝都粘在了自己身上，看着已经亮起了灯火的山寨，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们应该要用晚餐了，下毒的事情，应该也会被察觉到了。”

赤练心里一紧。她能猜到那些山贼发现有毒后会怎么行动：普通山贼就向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搜索，藏匿其中的罗网刺客悄悄循着蛛丝，找到威胁，合力灭之。

她和白凤对付那些个普通山贼，实在是太容易了，但是卫庄怎么办？他能对付那么多精锐刺客吗？

赤练正要说什么，却听白凤道：“你一个人，能对付那么多罗网刺客吗？”

“不行。”卫庄坦然道，似乎即将面对的危险就跟一道小小的水沟一样不值一提，“所以你们两个动作要快。还有，让该死的人都死得惨点，放一两个出去——我要让魏赵，都知道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赤练知道卫庄肯定有了个计划。她制止住跟她一样看出了什么，还想再问的白凤——这个时候，她唯有选择相信，反正从认识以来卫庄总能带她脱离险境，这次，一定也是这样。

下面的山寨开始喧闹。该行动了。

“我会直接往大梁走。”卫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赤练觉得，卫庄在转身之前，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我们也走吧。”白凤道，蓝色的眼里露出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寒冷，“来比比谁杀得多，如何？”

赤练心里一抖。白凤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虽然很顽劣，很喜欢杀她的蛇，但也不会对生命的终结感到兴奋——她始终记得，在她第一次跳蛇舞的那个宴会上，白凤无所谓地说“见过我的生人都死了”，湛蓝的眼里，也会有一丝失落。

这大概就是“以恨移**。

血肉横飞。

赤练本身也不怎么喜欢杀人，好在这次，她并不觉得她要杀的是人。软剑优雅地游走，穿透一个又一个山贼的喉咙，对赤练而言不过是少了一只禽兽而已。她不敢想象在她和卫庄离开后那个韩国女孩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惨祸。也许她如此恨这些今天才见面的山贼，仅仅是因为她害怕他们对那个女孩做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卫庄的帮助，很有可能。

战斗开始不久，她和白凤就被山贼围了起来。两人相背而战，软剑与飞镖的完美配合，让那些山贼始终只能在他们三步之外徘徊。白凤偶尔会去把飞镖拿回来，速度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打着打着，赤练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样的一边倒的杀戮也太容易了，罗网刺客团的人不可能都去追卫庄了，山贼的头头们，也都没有出现。

“我终于知道，卫庄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再次扫倒三个山贼后，赤练突然听到白凤这么说。她吓了一跳，道：“你胡说什么！”

白凤精准地将飞镖钉进一个山贼的眉心，再次制造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优哉游哉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那天韩王在殿上赐婚，以卫庄的能耐，一口拒绝也不是不可以，可他什么都没说。再说了，你笨手笨脚的被太监抓走，他居然会去救你——小心！”

“叮叮”的两声，白凤手中羽刃斩开了从暗处袭来的飞镖。赤练心想正主终于来了，突然腕上一阵刺痛，抽空一看，竟然有一根银针插在了手上！而背后白凤突然闷哼一声，捂住心口，差点儿跪倒在地上！

赤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发暗器的人肯定是算准了白凤的注意力会全部被飞镖吸引过去，把银针隐藏在飞镖之后，居然同时击中了他们两个！这银针上铁定有毒，白凤大病初愈肯定对毒没有什么抵御性，而她自己，肯定也会在某个时刻毒发！

她不动声色地拔下了银针，装作毒发的样子捂住心口半跪下去。

“怎么你也……”白凤喘着气道。他还勉强站着，飞镖在手，戒备地看着现身的偷袭者——一个穿着黑衣，手背上有黑蜘蛛纹的人，另有一个彪形大汉手握巨斧，与这个刺客并肩走着。那巨斧的刃是猩红色，也不知道染了多少鲜血。

围在四周的山贼纷纷让道。赤练甚至觉得，他们惧怕那个拿巨斧的人胜过惧怕刚刚杀了那么多人的自己和白凤。

“看看我们抓到了谁呀——”刺客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凤凰堡的白鹰，还有羿南公主，咱们的招待还算热情吧？”

两人都不回话。赤练看着那刺客渐渐靠近，不禁捏紧了手中的银针。

“怎么样，赤蚣散的威力，二位可满意？”刺客走了过来，捏住了白凤的下巴，“欺负你这样的孩子，我还真是愧疚呢。”

说时迟，那时快，赤练将手中银针猛地射向了刺客的心脏！与此同时，白凤手中的飞镖，也迅速扎向刺客的眉心！

刺客大骇，向右猛一翻身躲过两次攻击，额头还是给划了道大口子！

白凤一改先前痛苦的样子，凌厉地追击，道：“镖里藏针，这个套路我早知道了！”

却见一枚银针，安然地躺在白凤刚刚待过的地上。

刺客失了先机，被白凤逼得连连后退；赤练眼见那巨斧大汉就要上去援手，忙一挥软剑拦了过去。大汉身形笨拙，但力量奇大，每一斧劈下都极有威势，毫无可乘之机。赤练不敢直当其锋，在大汉四周游走。周围山贼又渐渐围上来，这么缠斗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赤练突然心生一计，躲避中用妖得腻人的声音道：“哎哟，这位大哥，下手不要这么狠哪。”周围人皆是一滞，连那大汉的斧头也是悬了一悬。赤练乘机又道：“这么英俊的大哥，却不懂得怜香惜玉，真是可惜啊。你这个样子，就算在山外也能获得一席之地，为何要跑到这里来，干这掉脑袋的营生呢？你的妻子难道不担心你吗？”

她这便是在施展火魅术了。其实用这一招是极为冒险的——她必须把精力集中在施术上，说那些话，也不过是要转移周围人的注意力罢了——她绝不相信这些丧心病狂的人还会有什么“伤心事”。

哪想到，话一说完，几个看着她眼睛的山贼就丢掉了武器，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那巨汉的武器，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赤练只犹豫了一刹那，抓起软剑就往巨汉喉头抽去，这一剑来势汹汹，却在最后关头松了劲——那巨汉不躲不闪，几滴泪，居然从他眼里滚落出来！

剑刃已经划破了那巨汉的皮肤，上面的毒，让这个巨汉轰然倒下。也许是首领的死惊醒了那些喽啰，有的人不要命地扑上来，有的则是夺路而逃。赤练来不及去想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了，拿起软剑从容反击，不一会儿便把那些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白凤，也正好用“凤凰于飞”干掉了那个刺客。赤练看到他胸口和腹部都有血迹渗出，不禁皱了皱眉头。

“你刚才干了什么？这些人都哭了。”白凤悠悠走过来，好像两处伤口不存在似的。他显然对地上某些山贼的泪痕很感兴趣。

“没干什么。”赤练没由来地觉得心烦意乱，“快去找卫庄大人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好在卫庄身上的鸟羽符，能让谍刺轻而易举地找到他。去的路上，赤练先后看到了两具尸体，都是罗网刺客，看来卫庄一边诱敌，一边在杀回马枪。

他们赶到的时候，卫庄已多处受伤。两个围攻他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哪怕是在战场边缘，赤练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狂暴的杀意，这还是卫庄首次用鲨齿全力施为，杀意所指的两人恐怕是浑身不自在，连施展出自己原有的力量都很难了，全靠配合才能与卫庄缠斗。突然，一个刺客趁着卫庄转身去格挡另一人的匕首，扬起武器就向卫庄后心刺去！

赤练立刻长鞭一甩，卷住那人武器；白凤见机连射飞镖，同时单腿一踏朝那人奔去，突然变成了两个，一个直奔赤练缠住的刺客，另一个则冲向跟卫庄缠斗的那一刺客！

两个刺客均是一愣，卫庄挺剑向前，结果了对手的性命，又回身一斩，迫得被白凤缠住的刺客露出破绽，羽刃一划，便结果了这最后一个敌人的性命！

“凤凰于飞？”卫庄拄着剑，饶有兴致地看着白凤，“干得不错，白凤。”



赤练为两人简单包扎了伤口。卫庄的伤看起来吓人，实际上都是皮外伤，倒是白凤腹部的伤口很深，最后用了凤凰血才让止住了血。

三人回到山寨。赤练直奔那个韩国女子所在的矮房子，发现了一具已经被凌虐得惨不忍睹的少女尸体。如果不是卫庄及时蒙住她的眼睛，搂着她出来，她可能要当场吐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赤练怎么也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因为她被抓住了。”卫庄的声音极端冷静，“赤练，你在怕什么？”

“我……”赤练看着满地尸体，一时也无法回答。

然后卫庄就做了一件他此前从未做过的，以后也再也没有做过的动作——轻轻地把赤练拥入怀中。

赤练听到卫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用怕。我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反悔。”

然后卫庄就放开了她，速度之快，让赤练包裹在身上的温暖的真实。

不过这就够了。足够赤练冷静下来，继续在山寨里探查。

最后，他们发现了一个用来藏兵器的暗房。卫庄似乎早有预料，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火弹射上天空。

“这是？”赤练不解。

“还记得我早上对你说过的话吗？给我们赏金的，不是秦国人。”卫庄微微一笑。

坐倒在墙角的白凤哼了一声，道：“到这个时候，你也该给我们说清楚了吧。”

“小鬼，性子太急可是刺客的弱点。”卫庄笑道。

“我可不是小鬼。再说了，我又不是刺客。”白凤皱眉，一脸的小鬼表情。赤练忍不住笑了，招来白凤一记眼刀。

“你已经是了——‘流沙’的白凤。”卫庄道。

“流沙？为什么是流沙？”白凤看起来有些不高兴。赤练知道，他心里还是想要重振凤凰堡。

“聚散流沙，生死无常。”卫庄看着鲨齿，淡淡道，“这不就是我们现在的状态吗？”

向流沙一样漂泊不定，朝不保夕。

但也十分危险，一旦陷进去，必定致命。

“好像挺好玩的。”白凤笑了。对他来说，这就是默许的服从了。

渐渐有人声靠近。卫庄示意赤练稍安勿躁。他领着两人出去，正好跟那一队魏国的士兵遇上。为首的，竟是那个白天跟卫庄交谈的官吏。

“卫庄大人果然好手段。”那人恭恭敬敬地说。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卫庄傲然道。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三位这边请。”



走出小路，三人坐上了去往大梁的马车。车上，卫庄向他们解释了一切。

原来秦国一直在表面上跟魏国交好，暗地里却指使罗网刺客团纠集匪徒，阻断魏国的兵器运输。魏国一方虽然稍微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明着得罪秦国，只好跟秦国商量贴出悬赏令，招募侠士前去剿灭。而秦国，早在新郑覆灭时就发出了一个招贤令，此刻还在南阳游荡、能看到悬赏令的侠士，自然是无意效忠于秦的，便纷纷中了罗网刺客团的计，惨死山头。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是罗网刺客在搞鬼？”白凤问到。

“不。我并不能马上肯定。再说，当时就告诉你们实情，就不能看到你们面对突发情况的反应了。”卫庄闭眼，显然是倦了，“休息一下吧，到了魏国，还有有更多头疼的事。”

“我倒不觉得。”白凤舒舒服服地躺下占了半边椅子，“就算是想讨好秦国，他们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斤两——话又说回来，赤练，你当时真的中了银针？”

“是啊，怎么了？”

“可是赤蚣散没有发作？”白凤看起来相当惊讶。

“我也不知道——那你是怎么知道那上面就是赤蚣散的？”赤练看着手上的针眼，也有些奇怪。

“蚀心散，赤蚣散，西施毒，这三种是罗网刺客团最喜欢的毒药，发作起来效果是一样的。”白凤道，“但是你……”

白凤没有继续说下去。赤练自己也很奇怪——先前是对蚀心散免疫，现在赤蚣散也失去了效果。她还记得自己在韩国被下了赤蚣散后的惨状，难道是那次吃下的解药有什么奇特之处？还没想出个头绪，却听身边卫庄冷冷道：

“如果他们用的是西施毒，你漏掉的那枚银针就可以要了赤练的性命。下次，小心点。”

白凤闻言，一吐舌头，赶紧躺倒假寐。赤练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白凤说的那句“怎么你也……”的意思是“怎么你也中针了”。她大概知道西施毒是什么东西，想起卫庄刚才的话，也是后怕不已。想到当时她根本就没觉察到有暗器发来，自己中针，也实在怪不得白凤。

车走得很稳。累了一天，赤练渐渐感到睡意上涌。车里的安静，强化了她的疲倦。最后她往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靠，沉沉地睡去了。

她只记得有一双手稳稳接住了自己，沉入睡眠前的感觉，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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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离开大梁的第六日，有一个面容憔悴的马夫走进了他们住宿的旅舍，和向导吴玉说了几句话，吴玉脸色一变，走到卫庄面前，赔笑说今晚怕是不能休息了。

然后一行人就在那马夫带领下，在黑夜里前往秦魏边境，跟赵国派往秦国护送那吕氏后人的队伍会合了。

那群人实在是太显眼了，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还带着个大车子，也难怪会被秦国巡逻兵发现。卫庄等人赶到时，双方刚开始激斗，完全没想到闹这么大动静如果引来大部队怎么办。

卫庄对白凤使了个脸色，白凤一脸不快，显然对卫庄使唤他去对付这么一群喽啰很不满，但还是迅速地把小兵们解决了。

赵国那队人虽然被得到帮助，却在秦兵以惊人速度被解决后迅速把白凤跟那个大车隔开，兵刃相向，为首一个使刀者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声音里竟有几分紧张。

随便哪个有点修为的成人，见到这么厉害的一个小鬼，肯定会生疑的。

不过，白凤肯定不乐意被这么对待的——赤练看着那群紧张的人，幸灾乐祸地想。却听身边卫庄朗声道：“真是可笑，赵国竟派如此胆小之人来执行任务，莫非是国中无人了？”

“你！”赵国护卫立刻怒目而视。

吴玉赶忙上前道：“诸位，这位是卫庄先生，此次是顺路助我们完成护送的。那位少年时白凤公子，这次我们进太行还要靠他领路，切不要伤了他。”

赵国人听到“卫庄”二字已是脸色微变，听到“白凤”，立刻收起了兵刃，看向三人的目光已经带上钦佩——赵国和秦国的关系一直相当紧张，对大半月前狠狠打击了秦国罗网刺客团的“流沙”自然是相当仰慕的。

为首那人一拱手道：“在下赵国石然，久仰三位大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卫庄大人身后这位，想必就是羿南公主了吧。”

果然是这样。赤练无奈地看了卫庄一眼——她并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实施那个计划是明智的。但后者给了她一个坚决的眼神，意思是：赶紧干，其他的交给我。

于是赤练在心里叹了口气，妩媚一笑，用最妖娆的姿态朝石然走了过去，同时拿腔拿调地道：“石然，你不知道，流沙里有个规矩吗？”

“什……什么？”石然的脸色相当不自然。大多数男人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用这样妖娆的姿势向自己走过来，都会相当不自然，石然应该是表现得很稳重的了。

赤练觉得好笑——这种男人可真是好对付啊。她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去，右手按住石然那只立刻就要拔刀的右手，左手指甲，已经抵在石然的喉头。她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动用了全部内力，饶是石然这样练过的男人也被按得抽不出手。

周围赵人立刻拿武器对着赤练，却又不敢妄动——按照他们先前的计划，白凤现在应该用小孩子不会有的看猎物的眼光，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赵人。

她把脸凑近石然的脸，后者拼命移开眼睛。

接下来的话，就是真心的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永远，不准用已死之人的名字，称呼活着的人——否则，你就得去死！”

羿南公主不会用这样不雅地接近一个男人，不会这样冷酷地说话。她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赤练。

三人原本不打算在这次行动中对赵国人隐瞒身份——反正白凤那样子是绝对瞒不过去的，所以卫庄希望在身份公开的同时，给在场的人留下一个****应有的形象——强大，冷酷，神秘。如此，就算那些人想中途出卖他们——当然赵国人不太可能这么做——也得考虑考虑这三人的真正实力。

剩下的人都看向卫庄。卫庄面无表情，淡然道：“赤练，回来。”

赤练狠狠瞪了眼石然，放开他，转身跟没事儿人似的回到了卫庄身后。她很满意地觉察到了在场其他人的紧张。

所有人都被这一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但听卫庄道：“愣着干什么，走。”

这就走？吕氏后人呢？赤练有些不甘心地看向那个大车，还是听从了命令。她知道那个令她好奇的人就在里面，刚才那么大动静，这个人也不露面，是深藏不露，还是已经重伤无法行动？不过，最迟到明天，她肯定会知道的。

众人立刻行动。

由于今天已经被发现，一行人恐明日秦军会加紧搜索，便改变原先计划，直奔太行山。这么多人在一起行动未免太引人注目，卫庄便遣一半的人散在方圆十里内，一旦发现秦兵，立刻回来报信。那大车相当碍事，卫庄提议把车扔掉让人自己走，却被告知那个人“不能行走”。

他们避过了两拨秦兵，东方微白之时，他们终于进了山。

山中行动十分不便，如此，那辆大车，就算是现在能带着，等往深山去时也必须毁掉。

他们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休息，白凤使鸟去放哨。

卫庄突然径直走向大车，几个赵人立刻紧张地拦住了他，道：

“卫先生，您要干什么？”
“哼。”卫庄冷眼看着那几人，迫得他们让开了些，才转头对石然道，“石然，我总要知道护送的是什么人。”

石然面露难色，道：“这是自然……只是这怪物，也许会惊了大人。”

怪物？不是吕氏之后吗？赤练和躺在树上的白凤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惊讶。一提到怪物，赤练立刻想起了匈奴巨汉，可是这大车跑动起来发出的声响，里面的人，也不会像那大汉那般沉重。

却见卫庄冷笑一声，伸手便把黑布拽下。

赤练和白凤同时睁大了眼睛。

然后同时一震。

那根本，不是什么大车，而是一个巨大的青铜囚笼。囚笼栏杆之间的缝隙非常窄，可要看清里面的人也并不是难事。

因为那是个瘦小得几乎可以钻出栏杆的，小孩子。

林间静静的。一缕光从东方射来，照亮了那孩子茫然的脸。

卫庄转头，冷冷看着石然，后者已经满头冷汗，急忙解释道：

“卫庄大人，事情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