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电气目录》精校翻译版

万万没想到,我的机翻版真的招募来N1大佬参与翻译。
感谢@jkdjksmile快速而且准确的翻译
感谢@哈克千葉水産 的校对
感谢啊亜亜 提供的图源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09:00 +0800 CST  
二十世纪电气目录
作者:结城弘
翻译:肆懿
校对:千叶水产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10:00 +0800 CST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10:00 +0800 CST  
“二十世纪的大幕拉开了。”
听到这句话,生活在明治时代的人们究竟有多少会真正感受到新世纪的到来呢。
二十世纪的第一年是公元一九零一年。按年号来算的话是明治三十四年,对日本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年份。明治维新过去三十多年了,武士髻和佩刀都成为了历史。诚然,西洋文明已经深深地浸入了人们的生活,但对于长期以来习惯了年号纪年的日本人来说,“二十世纪”这个词听起来还十分生疏。
正是因为生疏,“二十世纪”这个词听来倒带了几分西洋风情。
村井兄弟商会给自己销售的香烟冠以“二十世纪”的名号,其他的商人也纷纷效仿,将其作为宣传口号,店前挂的旗子和招牌上随处都能看到“二十世纪”的字样。
但大家对二十世纪的含义却并不很清楚。虽然不很清楚,但这一常常被大人物挂在嘴边,又经常作为商家宣传语出现的词语想必肯定是个好词吧。凡是好的东西都要去沾沾光,这可正是所谓的“大和魂”。
“敲敲你那披头散发的脑壳,发出的都是文明开化的声响”,就像这句歌词一样,平民百姓也在试着说出“二十世纪”这个词。果不其然,把这个词一挂在嘴边,自己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新时代的一员。
二十世纪是一个新的词汇。新的词汇往往带着一种权威。对着那些坚持着旧思想的人,说上一句“从今往后的二十世纪……”云云,就可以给对方强行加上“落伍”的烙印,有着几乎与戊辰之战中象征着巨大实力的军旗比肩的威力。
举着这面二十世纪的大旗,昂首阔步地宣传自然主义和妇女解放这类新思想的年轻人,被旧时代的人们戏称为“喂!二十世纪”。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11:00 +0800 CST  
二十世纪第一个正月到了。在位于江州近江国的大津的一座小寺庙“善饰寺”里,上演着与往年一样的繁忙景象:有的忙着捣年糕,作为给主佛的贡品;有的忙着给到访的门徒倒屠苏酒,请他们吃年节菜。——丝毫没有二十世纪到来的新迹象。
住持的儿子今年九岁,名叫坂本喜八,刚刚帮完忙的他在内室里对着神龛双手合十,这时他的哥哥清六一脸坏笑地走了过来。
“喂!都二十世纪了,你那么认真地干嘛呢?”
“当然是给先祖们拜年了,”喜八扭头看着清六说。
“我之前就想问了,那个二十世纪是什么意思啊?”
“哦。你对这个感兴趣呀。”
清六虽穿着宽袖棉袍,但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在旁边坐了下来。清六眼看着下个月就满十八岁了,可微笑着的颇有棱角的脸庞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稚气。
“每一百年称作一个世纪。和公历纪年不同,这是从耶稣基督诞生的那年开始算的,已经过了一千九百年,今年就是二十世纪了。”
“明明都有公历了,为什么还要用这么麻烦的算法呢?”
“我哪知道啊?可能是划分成这么长的阶段,可以清晰地介绍每个时代的特点吧。这一百年里要是战争很多,就叫做‘战争的世纪’,要是产业很发达,就叫做‘产业的世纪’之类的。”
“这么说来二十世纪,会成为怎样的世纪呢?”
“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清六从包里拿出一张剪下来的报纸,递给了喜八。
“看看这个。这个报道预言了二十世纪会成为怎样的世纪。”
这份剪报上刊登着《二十世纪的预言》这篇报道。
上面说,
“无线电话发达,可以从东京往纽约打电话”
“配备冷暖空调的铁路线开通,从东京到神户只要两个半小时”
类似这样的以技术的发达为中心的预言,整整写了二十三条。
“里面说‘电力将取代木材和煤炭成为新燃料’,这是什么意思啊?”
“电话当然不用说,火车呀、调节温度的机器呀、还有照相机,这些全都靠电力来驱动。”
电力。
和“二十世纪”一样,电力对于喜八来说也是陌生的东西。
虽然说起电就会想到电灯,但这对于平民来说不是轻易就能用得起的东西,喜八的家里也只是用煤油灯在照明。正因如此,四年前和清六一起去看大津点起的第一盏电灯的热闹时,他被这比煤油灯还有蜡烛都要亮得多的光惊呆了。
那不会冒烟的不可思议的光,照亮了一个机械轰鸣的时代。
“原来如此,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听了喜八的话,清六一时呆住了,接着合不拢嘴地笑了起来。
“没错儿,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喜八有些坐不住了,从壁橱里拿出了一本没有写过字的折帖。
“我也要写二十世纪的预言。”
折贴本来是用于写经文或是祝词这类尊贵的话语的,这时却写上了喜八笨拙的铅笔字。写完之后,清六凑过来看他都写了什么。
“‘第一 不夜衣’……安装了电灯的衣服。不用拿煤油灯也能走夜路。”
清六催促说:“再多写点儿”,喜八就接着写了第二条。
“‘第二 照神机’……借助电力把先祖和家人的灵魂留在相片里。‘第三 电炮’……让人可以以闪电的速度移动。”
读到这儿的清六笑得喘不过气来。喜八一脸怨气地说:“不想看就别看。”说着就要把折贴藏起来,这时清六把它抢了过来。
“等等。机会难得,让我给这本预言书起个名字。”
不等喜八答应,清六就迅速地磨好了墨,嘴里嘟囔着什么。
“‘既然在看这些预言,就说明你对电力感兴趣’……决定了。”
《电气目录》
这就是喜八地预言书的名字。
“以后和电力有关的预言就写在这里。既然是二十世纪,那就写二十条吧。”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12:00 +0800 CST  
从那以后过了两年,现在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零三年)了。
初夏的暑气逼人,喜八正在仓库里蹲着。
大门紧闭的仓库里满是霉味,安静得可怕。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祭祀用人偶和老家具、佛具,看着就像是默默等待时机向自己扑来的怪物。
喜八靠在墙上紧闭双眼,喘着粗气,听到仓库入口的门闩发出响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门打开了,耀眼的光照得喜八挡住了眼睛。
“喂!都二十世纪了。你把自己关在这里面干嘛呢?”
听到这得意洋洋的声音,喜八稍稍睁开了眼,看见清六像金刚一样站在门口。
“哥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店里的工作忙完了吗?”
“请到假了,所以就回来了。你又被关在仓库里了吗?”
“……今天早晨修行的时候发了会儿呆,惹得父亲很生气。”
“老爹真是的,这点小事仁慈的阿弥陀佛也不会生气吧。”
“说的好听,你不是对极乐和佛祖这种事情一点都不相信吗。”
“我是眼见为实主义者呀,”清六说着哈哈大笑。
清六虽是寺院里长大的孩子,却对神佛之类的一概不信。因此常常和身为善饰寺住持的父亲熊五郎——法名释圆喜发生争吵。从大津的商业学校毕业后,清六就搬进了叔父在京都的佛具店帮忙。
清六只是偶尔才回家看看,这样的见面实际上几个月才有一次。
“话说回来,你在修行时发呆还真是稀奇呢。”
“……我在想极乐净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善饰寺的主佛是阿弥陀如来佛,据说无论何时何地,即使是在无尽的黑暗中,人们也会为如来佛无尽的光明所救赎。那由如来佛创造的国土就叫做极乐净土。
据说极乐净土在那西方十万亿佛土的彼岸。那里到处是美妙的花朵和音乐,像天女一样的鸟儿在歌唱,阿弥陀如来的光明包容万物,不存在一丝的苦难。
祭祀着主佛的正殿,被金色的饰品装饰得金碧辉煌,据说就是为了表现极乐世界的样子。早晚和圆喜一起在正殿忙碌对喜八来说是每天的“功课”,但今天早晨看着这座宫殿突然就想到了极乐净土,正在念诵的经文一不小心就念错了。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38:00 +0800 CST  
清六突然看见了喜八抱在怀中的东西,敏捷地把它抢了过来。
“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电气目录啊。”
清六轻巧地躲过正要把书抢回去的喜八,翻开看着里面哈哈哈地笑了。
“‘第六 电递’……把东西挂到电线上就能自动送达。”
但翻到下一页时笑声停了下来,清六无聊地皱了皱眉,把电气目录扔给了喜八。
“就这一点儿呀。连一半都没写满呢。”
“我这不是对电力还一点都不了解嘛。”喜八噘着嘴说。
“和极乐世界一样啊。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就算再想也搞不明白。”
“这样正好。”
清六的表情不知怎么明快了起来,背对着外面射进来的阳光伸出了手。
“现在就带你去极乐净土。”
“……去哪里?”
“极乐呀,极乐。不明白的话就应该亲眼去看看啊。”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39:00 +0800 CST  
“是要一起zisha吗。”
“笨蛋,西方彼岸的世界怎么可能去得成。同样是在西边,有个地方坐车只要两小时啊。”
“极乐净土怎么可能在这么近的地方。你是要带我去看戏吗……”
喜八抱着脑袋,想起了一件不能忘的事情,严肃地抬起头。
“你和父亲打过招呼了吗?”
“什么都没说,我们悄悄溜出去。而且今天我回来都没和他说呢。”
“不行不行,到时候肯定会被骂的。”
“又死不了,没事儿。相信我吧。”
尽管这样喜八还是很犹豫,但清六说着“行了快走吧”,就把他拽走了。
“关在这种仓库里,前途只有一片黑暗啊。”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42:00 +0800 CST  
到了外面,强烈的阳光照得有点眼花。不知不觉庭院里的树木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新叶,外面已经是一派初夏的景象了。

“反正都要偷偷去,还是去伊势神宫更好吧。”
在火车硬座上坐着的喜八抱怨道。清六在旁边笑着说:“秘密参拜吗。”
以前在平民之中很流行在伊势神宫“迁宫”翌年去集体参拜,因为一些学徒和女仆也会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参加,所以这又被叫做“秘密参拜”。秘密参拜回来的人,据说因为接受了神的生意兴隆的祝福,主人也不会责罚他们。
“秘密参拜的话,父亲说不定也会原谅我们。反正你带我去的地方也就是新年的庙会之类的吧?这种地方也没什么新奇的。”
“那我带你去哪儿才新奇呢?”
稍微想了想,喜八想起了以前在在明信片上看到的法国的街景。
洁白庄严的凯旋门,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还有直直地向天空伸展地埃菲尔铁塔。和日本完全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异国风光。
“谁知道呢。要是带我去法国,还有点新奇吧。”
喜八想着这下可难住哥哥了,但清六不但不慌不忙,反而还一脸得意。
“这样正好。”
几小时后,喜八到了法国。
喜八有点恍惚,看着眼前耸立的仿佛巴黎凯旋门一样的白色大门。
记忆中刚才自己的确是在大阪的梅田下的火车,徒步走到了天王寺才对。旁边的清六自信满满地说:“怎么样,惊呆了吧。”
“这里是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的会场。”
国内劝业博览会,是日本的“世博会”,进入明治时代以来已经举办了五次。
打开国门以来,日本希望与西洋列强比肩,不断吸收他们的文化和技术,逐渐积累着跻身于一等国家行列的力量。但是和西方国家比起来,日本还有很多没有做到的东西。
其中之一就是世界博览会——简称世博会的举办。
以介绍最新技术和振兴产业为目的,西方国家聚在一起召开世博会,但对于只掌握着尚不成熟技术的日本来说,召开世博会到底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作为替代品,日本自己的世博会——国内劝业博览会就应运而生了。
伴随着博览会的举办次数增加,得到的好评也越来越多。于是在今年——明治三十六年(一九零三年),被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的第五届国内劝业博览会在大阪的天王寺盛大开展。
——这些事情喜八是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当时的他感觉像是遇上了“神隐”了一样。
拿出清六提前买好的票,他们穿过大门,走上中间修葺了花坛和喷泉的大道。这条长长的大道被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两侧成排坐落着装饰复杂的白色洋房。
“这些房子好像都是展览馆。先去那边的机械馆里看看吧。”
进到机械馆,一阵鬼叫般的噪音充斥着双耳。铁和石油的气味呛得人喘不过气,并排摆放着的闪着黑色光泽的机器正在制造肥皂和烟草。
这里的机械好像都是由电力驱动的,电风扇缓解了馆内的暑气,喜八一边吹着风,一边对驱动着各种机器的电力感到惊讶。
没多久他就习惯了周遭的机器。但在下一个不可思议馆里,有着让喜八更加惊讶的东西。
展览的物品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参观无线电报机的演示时,他对看不见的电波感到害怕,看到X光的演示时,更是对能够透过人体的皮肤照出骨骼的光线吓得站不住。
“行了,怪吓人的,回去吧。”
面对这样抱怨的喜八,清六说着“那最后再去一趟这里”,把他带到了旁边的剧场里。
漆黑的坐席中观众们蠢蠢欲动,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正当喜八感到不安时,舞台的灯光亮了,身着白色裙子的西洋女子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舞者把白色裙子像羽毛般轻盈地伸展,五彩斑斓的灯光照在上面,裙子的颜色不停地发生着变化。这美妙的舞蹈宛如蝴蝶或花儿在翩翩起舞,伴随着变幻莫测的灯光,瞬间将喜八迷住了。
“跳得太好了!再看一遍吧!”
喜八在演出结束后还意犹未尽,清六罕见地面漏难色说:“我可没那么多钱啊。”然后就把喜八抱出了场外。那时喜八的恐惧已经完全变成了兴趣。
在加拿大的展馆里,水果罐头和装着点心的箱子堆得快和天花板一般高了。
喜八看着这座点心塔露出了想要的神情,清六苦笑着买了一罐装在系有红色丝带的罐子里的饼干。赶紧拿一块放在嘴里,松脆的口感和无比的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由木马围成圆形,不断旋转的游乐设施也十分有趣。清六和喜八坐在马上,和周围的孩子与大人一起天真无邪地笑着。
就这样两人转遍了博览会,最后登上了大林高塔的展望台。
在展望台上不仅能看到沐浴着夕阳的会场全景,就连工厂的烟囱林立的大阪的街景,甚至是北边的箕面市那边也能一览无余。
“景色好美啊,是不是连京都那边都能看到呢。”
“是很美,但是上来的时候坐的那个‘箱子’可真够吓人的。”
大林高塔高达五十米,要登上展望台,可以乘坐在西洋被称作“电梯”的东西,喜八被电梯的便利惊呆了。
“和展示的那些机器一样,电梯也是电动的。”
“电力可真是厉害啊。竟然能把人运到这么高的地方。”
“但日本的技术还不成熟。和三年前的巴黎世博会比还差一截。”
清六说的是明治三十三年(一九零零年)的巴黎世博会。那里会动的道路可以运送人,另外高达百米的摩天轮也成了热门话题。
“啊,好想去巴黎。”清六望着眼前的景色叹息道。
“想登上埃菲尔铁塔,只要一次就行。”
“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到高的地方呀。”
黄昏时分的天空中,月亮淡淡地挂在角落里,喜八回忆起了刚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电影。《月球之旅》,以一位名为凡尔纳的法国作家的小说为原作,讲述了西洋人坐在一个巨大的炮弹里,被发射到月球上去旅行的故事。
“那个电影的月亮上,会不会有捣年糕的玉兔呢。”
“什么啊,兔子捣年糕这种故事,你现在还相信啊。”
“你肯定完全不相信吧。还说极乐净土也是不存在的。”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眼见为实主义者。”
“……极乐世界也是吗?那如果没有极乐世界的话,人死后要去哪里呢?”
清六把手放在略显不安的喜八的头上,简短地说:“不知道。”
“但是我死后准备去月球呢。去比地球上任何地方都高的月亮上,亲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玉兔在捣年糕。”
说着清六又露出了以往的那种得意的笑容。总觉得那笑容比往常要更加凝重,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天空染成了一片浓浓的暗红色。马上就要天黑了。
从高塔上下来的两人,向正门走去,准备回家。闭馆的铃声响了,从各个展馆里出来的观众聚集到了大路上。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的喧闹声中,喜八感到心中不安,想要早点回去,但一旁的清六却走得很从容。
像是要让心情焦躁的喜八更加不安似的,清六突然停下了脚步。
“不好意思,我想去趟厕所。”
嗯,喜八正要出声,又不想让哥哥嘲笑他胆小,最后只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五分钟就回来”,清六说着就走了。
喜八在喷泉旁的长椅上坐下,把从加拿大馆买的罐子打开了。
系在罐子上的红色丝带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喜八感到很可惜,但是吃到甜甜的饼干后坏心情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一点一点地嚼着这贵重的饼干,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厕所是不是人很多啊。”
饼干全都吃光了,十分钟、十五分钟,直到三十分钟、四十分钟,等了这么久的喜八开始感到奇怪。从长椅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人群中并没有熟悉的面容。
太阳完全下山了。白色的建筑物渐渐变成了昏暗的深蓝色,喜八感觉身上有点发冷,心烦意乱得冷静不下来。
“哥哥!”
下定决心喊出的话却没有回应,他越发的着急了。一想到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怎么回去都不知道,喜八牙齿打战,流下了眼泪。
自己就这样再也回不了家了吗。我不想这样。如果能平安回去,就算被父亲打也没关系。
感觉要被黑暗中潜伏的什么东西袭击的恐惧涌上心头,喜八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拼命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伊势大神也好,阿弥陀佛也好,谁都可以。
“求求你们,驱散这片黑暗吧。”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6 20:47:00 +0800 CST  
第二章比较长,所以先发第一部分的故事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9 08:50:00 +0800 CST  

在京都伏见的稻荷山里,有一座以供奉着主管生意兴隆的神而闻名的稻荷神社。
除了山脚下的正殿,山中各处还散布着分社和土塚,在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年)的今天,把寄宿在神社和土塚中的神灵当作自己家族的神灵来祭拜的土塚信仰依然很兴盛。
供参拜者行走的道路仿佛是把遍布的土塚和神社缝起来的线一样蜿蜒伸展着,连在一起的无数座的鸟居坐落其上。在这称为山路也不为过的险峻的道路上,百川稻子正顶着八月的酷暑往山上跑。
稻子穿着藏青色白点的和服,系着油菜花色的腰带,每走一步,老鼠和米袋造型的带扣与身后的三股麻花辫都会跳来跳去。在这满是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分社里的祝词声的大山里,稻子的桐木屐咔嗒咔嗒地轻轻作响。
从山腰上的交叉路口走上一段很长的台阶,经过过土塚密集的地区,再穿过一片杂树林,就到了一片稍稍开阔的地方。从那里远望,架在鸭川上的劝进桥上驶过的京电电车、深草的步兵第三十八连队的兵营,还有七条的停车场都尽收眼底。
位于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的是一座祭祀阿久火大明神的土塚。这附近的山坡露出了一部分岩石的表面,紧挨着岩壁的地方有着一个香钱箱和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台座,台座上供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居和供品。
面对着土塚的稻子把香钱投进箱子里,在行了两次礼、拍了两回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下次事事顺利。”
她紧闭着双眼,好像要擦出火花似的飞快地搓着合十的双手。
“希望我做事不再慢吞吞的。下次一定不惹父亲生气。练习时三味线的弦不会断。快点变得和姐姐一样漂亮。然后还有——”
在拜到完全满足了之后,稻子接着开始念诵大祓词。
“高天原神留坐皇亲神漏歧神漏美命以——”
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的气味,感觉自己的声音融进了蝉鸣和草木的沙沙声中,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是远离尘嚣的神明的居所,稻子的心也渐渐地宁静了下来。
好像要应和稻子的声音似的,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神乐的乐声。
稻子心想,这附近还有神乐殿吗。她一边念着祝词,一边试着寻找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奇怪的是,这乐声怎么听都像是从岩壁上茂盛的草木中传来的。
稻子把头抬起来时,声音也停止了,只听见“啊…!”的一声。
岩壁上的草木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突然,一个少年从上面猛地滑了下来。
少年一边惊叫着一边滑落下来,撞散了供奉着的大小鸟居,摔了个屁股着地。少年哼哼着,怀里抱着一个像箱子一样的机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呆住的稻子用手捂住了嘴,“难不成…”。
“神明大人终于降临了……!”
稻子兴奋得心砰砰直跳,她双手合十,开始冲着少年一个劲儿地叩拜。
“阿久火大明神大人、阿久火大明神大人,请您一定要听听我的愿望——”
“大傻瓜。”
少年从机器里取出一个长得像喇叭一样的零件,敲了敲正在叩拜的稻子的头。
“好疼,你干什么啊?”
“我还想问你呢。哪儿有对着从山坡上滑下来的人二话不说就开拜的。”
稻子冷静了下来,仔细端详着那少年。他上身棉质花布外衣里套着一件衬衫,下身是一件小仓裙裤,分明是一副标准的普通少年模样。想到这里,稻子慌张地低下了头。
“抱歉,我还以为是神明回应我的信仰现身了呢”
“什么人才会有这种想法啊。”
少年叹着气,把手里拿的喇叭安回了机器里。看见稻子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少年问道:“留声机是头一回见吗?”
少年把留声机放在台座上,抓住侧面的把手开始上发条。上完之后安装在中间的横放的圆筒便转了起来,把喇叭——后来才知道这个零件好像叫扬声器——的前端安着的细细的针放在圆筒上的一瞬间,神乐就从扬声器中传了出来。
“是刚才的神乐!真厉害,它为什么能自己出声呢?”
少年把留声机关掉,取下鱼糕状的圆筒轻轻放在稻子的手上。
“这个叫做蜡管。表面上刻着细细的凹槽,把唱针放到上面,通过唱针的振动就能还原出刻录在上面的声音。录好歌的蜡管,一张就要一日元还多。”
正当稻子对价格感到吃惊时,蜡管从她的手中滑了下来。在它落到地上之前总算把它接住了的少年,露出了打心眼里着急的表情,“傻瓜,都说了要小心点儿”。
“我错了。不过刚才真是吓坏了,这价钱都能坐一百回“京电”了。”
“那也比平圆盘便宜。而且蜡管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特征。”
少年从包里拿出另一个蜡管安到留声机上,但是和刚才不同,没有发出出声。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稻子歪着头问,少年把唱针放回了原位。
“怎么没声音,是坏了吗?”
听到留声机里放出自己的声音,稻子吓了一跳,少年得意地笑了。
“谁都可以像这样方便地录音,这就是蜡管留声机的好处。”
“这个机器可真了不起。你为什么要拿着它到处走呢?”
“这是住在附近的守神人家的留声机,给我拿去修理,送回去之前在土塚上想试试能不能用,结果一不小心就滑下来了。”
“啊,所以刚才——”
气氛变得和缓起来,这时稻子才注意到土塚旁的鸟居和供品已经乱成一团,“这样是会遭报应的!”稻子喊道。
见稻子生气了,少年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说,“报应?”少年把带提手的盖子盖到留声机上提起来,用轻蔑的眼神看着稻子。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个眼见为实主义者。”
稻子一把抓住准备离开的少年的腰带,指了指地面上散乱的鸟居。
“不管你有没有信仰,碰乱了总该收拾整齐吧。”
少年板着脸把鸟居什么的按原样整理好,对着土塚合上双手。
——还是会好好拜神的嘛。正想发出这样的感叹时,稻子被少年的目光吓到了。
少年合着手,用充满憎恨的目光瞪着土塚。
那是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令人恐惧的眼神。少年一个礼也没行就从土塚前走了回来,“这回行了吧,”说着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吓呆了的稻子连忙为少年的不敬冲着土塚道歉,继续念起了祝词。
“大倭日高见国——”
可能是因为少年刚才的气势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本该完完整整记得的祝词竟然是忘了个干净。绞尽脑汁总算感觉要想起来的时候……
“大倭日高见国安国定奉——”
站在稍远处的少年念出了接下来的祝词,用轻蔑的眼神瞥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稻子,转身离开了。
——什么呀,那个男的!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9 13:51:00 +0800 CST  
拜完阿久火大明神,稻子鼓着脸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土冢被弄得乱七八糟,结果还被不信神的人帮了忙。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稻子心烦意乱地穿过山林,走到了路边装着木栅栏的山脚下,看到一个乞丐站着靠在栅栏上。
乞丐的白色衣服下露出的脚只有一只。
稻子在乞丐的面前停下,“对不起,请问你的左脚——”
“日俄战争的时候没的。”
和稻子想的一样,那个乞丐是被称为残废军***俄战争伤员。
“在这附近的话,你应该是第四师团的士兵吧?”
“对,三年前攻打二〇三高地,敌人的炮弹在我旁边爆炸……”
可能是因为回想起了战时的记忆,乞丐的嘴唇微微颤抖,最后声音几乎都嘶哑了。看见这一幕,稻子立即从腰包里拿出小小的一文钱。
“那个,虽然只有这一点……”
“……太感谢你了。”
正要伸手拿钱的乞丐,突然“呀”的一声怪叫起来。
稻子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乞丐扭动着身体,栅栏里突然露出了本该没了的左脚,脚腕上缠着一只蜈蚣,乞丐把“噫”的一声僵住的稻子留在原地,一溜烟地顺着参拜道路跑走了。
在乞丐旁边的栅栏下边,可以看见一个刚好能容纳一只脚的洞。
“把脚伸进这里,然后装作丢了一只脚的样子吗?”
“当然了,你个笨蛋。”
稻子正朝洞里看去,对面却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这回轮到稻子尖叫起来,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洞那边是刚才的少年。少年一边笑着,一边轻盈地翻过了栅栏。
“第四师团根本没到过二〇三高地。你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了呀。”
“你是刚才的——”
“送完留声机正往回走,就看见你在专心致志地听这个奇怪的男人说话。正好地上有只蜈蚣,我就用他治了治这家伙。”
一想起刚才的蜈蚣,稻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自从小的时候被刺过一次,她就一直害怕蜈蚣。
“先不说这个。帮你把他赶走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少年说完歪着嘴等着,稻子看了看手里的那枚硬币,毫不犹豫地把它递给了少年。
“只有这么多了。”
可能是稻子的反应太出乎意料,少年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别把玩笑当真啊。”
“这是我给你的谢礼。多亏你在我差点上当的时候帮了忙。”
“那也不用这么多钱呀。”
“那就当是给神明大人的香火钱。感谢喜欢恶作剧的神帮助了我。”
最终少年还是败下阵来,不情愿地接过了这枚硬币,“谢了,那个……”少年歪起了头。
“我?我叫百川稻子。”
“……刀子?”
“是稻子啊!”稻子冲着少年的小腿踢了过去。
“干、干嘛突然踢我,很失礼啊。”
“刚才是谁先失礼的呀。然后?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的眼角还留着被踢时疼出的泪水,但他还是挤出了得意的笑容,
“坂本、喜八。”

因为回家顺路,稻子便和这个名叫喜八的少年一起沿着参拜道路往回走。
喜八和稻子同十五岁,个头比她稍高。稻子听他说,他出生在大津的一个寺院里,一边在亲戚的店里帮忙一边在京都读中学,现在正在放暑假。
又聊到了刚才的蜡管留声机,听到那是“爱迪生”发明的,稻子歪着脑袋问:“那是谁啊?”喜八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连爱迪生都不知道吗。他可是发明之神啊。”
“诶?神?他会降下什么恩惠?在哪儿可以祭拜他?”
“人家还没死呢,在美国活得好好的。”
听见这话,稻子对着大概是美国的朝向合起了双手。
“你干嘛呢?”
“我想如果拜一拜他的话是不是也能获得一点恩惠。”
“那你去男山八幡宫参拜怎么样。爱迪生以前好像用那附近的竹子当过白炽灯的灯丝,然后还非常成功。”
“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下次就去那里参拜吧。”
“‘希望事事顺利’,你是要这样许愿吗?”
看着苦笑的喜八,刚才还兴致勃勃的稻子感觉脸有点发烫。刚才祈祷的内容好像全被他听见了。
“……如果再遇到今天这样的失败,说不定就会那样许愿。”
稻子是在伏见开办“百川酒厂”,酿造日本酒的百川家的二女儿。
父亲甚右卫门是个像过去的武士一样的人,在稻子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她灌输礼仪技艺。和纯熟地掌握了许多技艺的姐姐不同,稻子生来不管干什么事都很笨拙,几乎每天都会犯错,因此常常受到父亲的责备。
最过分的当属今天早晨的事情。
因为傍晚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全家一起忙着大扫除。稻子正在用捕蝇器——一种用小号金属盆里面装的石油的臭气来把苍蝇熏落的工具——忙着赶苍蝇,赶着赶着想起了别的事,把捕蝇器放在走廊里就走了。
没走几步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有人摔倒的声音。稻子担心地赶回去,看见父亲头上顶着盆子,脸上滴着泡满了苍蝇的石油,正面露凶相地等着她。
“我被狠狠训了一顿,说是‘你就会添乱’,然后就被赶出来了。”
一旁的喜八笑得喘不过气来,稻子虽然不甘心却也找不到理由辩解。
两个人下了山,走到了后街。路旁的特产店里陈列着一大排当地的特产伏见人偶,还有不少卖冰水和甜酒的茶馆。
喜八肚子可能是肚子饿了,拿出一块用纸包着的饼干,用门牙细细地嚼了起来。他递给稻子一块,但因为卖相不好被谢绝了。
“刀子你在那个土冢那儿参拜,是因为家里祭祀着阿久火大明神吗?”
“不是。我家的土冢是御膳谷。我去祭拜阿久火神是因为……如果神认同了我的诚心,就会收到阿久火神的信。”
喜八嚼着饼干绷紧了脸,不由得稍微离稻子远了一点。
“这样啊……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啊。”
喜八看向稻子的眼里充满了怜悯。脸上一副认为她的脑子有问题的表情。
“这是真的。我小的时候,看见过阿久火神寄给姐姐的信。”
“只听过有住在远方的信徒给神明寄祈愿的信,还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从神明那里收到信的。”
明明神明大人真的会寄信来的,稻子赌气地想。
“总之,我参拜阿久火神一是为了这个。还有就是为了把牢骚说给神明听听。我因为比较呆所以没几个朋友,只好找神明倾诉。刚才的香火钱就当是聊天费了。”
“你还真以为神明会听你发牢骚吗。”
“相信神明可是我唯一的长处了。”
稻子自信满满地说。喜八“哼”了一声,把沾在手上的饼干渣拍掉了。
“坂本你为什么要到阿久火神的土冢哪里去呢?”
“我家里供奉的就是阿久火大明神。祖母以前修行的时候请来的神明。”
据说在稻荷神社跟着叫“御代先生”的人修行,到一定程度就能被授予神明大人的力量。尽管喜八的家是佛寺,祖母还是把封印着请来的阿久火大明神的分灵的神社特别供奉在神龛里。“千万不要打开,不然神明大人会逃走的”,祖母不厌其烦地这样提醒着,因此喜八和哥哥一起把这个神龛叫做“不开门神社”。
稻子正要感叹道“所以有在规规矩矩地参拜啊”,喜八笑着否定了。
“因为土冢那儿的风景好。我经常到那里坐着吃便当。”
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话,稻子改了主意,觉得这家伙果然很讨厌。
到了京都电气铁道的车站,一辆白色和褐色相间,看起来像米糕一样的电车停在那里。电车运行时,车上的钟铃会铛铛的响,它以“京电”这一名字为大家所熟知。
直到几年前还有充当“安全员”的少年,跑在电车前面,喊着“电车来啦,注意安全!”来提醒周围的人电车来了。但因为过于危险而且十分辛苦,几年前这一职位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装在列车前后的救生网。
“对了,我们这么有缘,就给你一张吧。”
正要登上电车的喜八停住脚,递给稻子一张广告纸。上面是七福神的画和“蓬莱佛具店”的店名,还写着“提供机械修理服务”和地址,最后还罕见地印着电话号码。
“如果有机械产品坏了还请来照顾我们的生意。第一次来的话不要钱,你就拿些好吃的饼干就行了。”
明明是佛具店,机械修理是怎么回事,稻子正感到迷惑不解时,车上的铃铛铛的响了。
“如果要来发牢骚就带上一文钱,我来替那不知道在哪儿的神明听你说。”
喜八开玩笑似的说,话音刚落就跳上已经起动的电车离开了。
“又说这大不敬的话!”,稻子生气地看着广告纸,注意到背面好像写着什么字。
“‘电气目录’……?”
除了这几个字,背面还草草地写着“不夜衣”、“电炮”和一些说明文字,另外还画着一些画。有些地方有用斜线划掉的部分,好像是备忘录什么的。稻子心想收下这个东西真的好吗,可又没办法还回去,虽然很在意但还是把它折好放了起来。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29 13:52:00 +0800 CST  
从稻荷神社出来往南走,经过藤森来到墨染附近,就到了花街的入口处。
古色古香的花街虽比祗圆和岛原的规模小得多,但据传言说《忠臣藏》里的大石内藏助从前经常光顾。白天这里本应很清静,但今天却能听见热闹的合唱。
“世道崩毁,同胞受难;一心救世,不惜为战。”
“救世军来啦!”
救世军行进在两旁妓院林立的道路上,穿戴着绣着“救世军”字样的藏青色军帽、军装,和着“世道崩毁”的救市军歌演奏着喇叭和太鼓。
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的艺妓解放令颁布以来,虽然买卖女性的行为被明令禁止,但因贫困和失业沦落到花街柳巷的女性仍不在少数。
推动废娼运动的主要力量,就是基督教新教教派组成的救世军。
虽然叫做“军”,但进行的活动都是平和的,现在是在被称为“野战”的路边传教活动中,向行人发放机关杂志和传单之类的物品。
突然看见前面出现了熟悉的身影,稻子正要追上去,一个秃头的男人挡在队伍前面,扯着破锣嗓子喊道,“你小子想干什么?”稻子急忙藏到屋檐下堆着的木桶后面。
“你们妨碍别人做生意,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啊?”
“我们是来救助那些被不正当对待的女人的。”
队伍最前面的男人体格像西洋人一样,比他周围的男人大了一圈,很是健壮。
“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罪人,不诚心悔过就无法成为诚信之人。快点醒醒吧!”
“老子醒着呢。你们每次都说些不明所以的话。”
“法律认可娼妓自由地抛弃旧业,任何人不得加以阻碍。要是加入我们,也可以让你接受回归社会前的训练。”
妓院二楼的窗户打开了,里面扔出来一个烟具盘,正好砸在那个救世军的男人的脑袋顶上。军帽被碰掉了,露出了剪的短短的头发。他好象完全不疼似的,用尖锐的目光看向二楼。
“果然是陆先生啊。”
那个大个子果然就是稻子认识的陆健吾。正当他拍掉衣服上粘着的烟灰的功夫,带着笑声的男丁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妓院里走出来,眨眼间就包围了救世军的队伍。
“上啊!”这伙人开始袭击救世军,花街骚动了起来。
在飞扬的尘土中,尽管有好几个男人在殴打救世军,但他们并没有做出像样的反抗,陆坚持不懈地呼吁着:“请听听我们的声音!”
正当稻子替陆先生担心的时候,刚才的秃头正好一脸凶恶地朝这边望过来,稻子吓得像被蛇盯上了的青蛙一样赶紧缩成一团。秃头快步走过来喝道,“和他们是一伙的吗?”说着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腕,稻子小声惊叫了一下,注意到了稻子的陆停止了呼喊。
愣住了的陆理清了状况,随即露出了可怕的表情。正当陆朝这边走过来时,两旁的两个男丁冲着陆打了过来。
陆像不动明王似的轻而易举地抓住他们的手腕,然后毫不费力地把他们甩了出去。
看见同伴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去,这伙人吓得退缩了。陆冲上前去一脚踢散围在周围的男丁们,跑到稻子身边,单手抓住惊呆了的秃头的前襟,把他拎了起来。
稻子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陆非常温柔地对她说,
“没想到你在这里。在这儿好好待着。”
被陆扔出去的秃头一头扎进了堆积的木桶堆里,被倒下的木桶砸了个正着。
再次跑过去的陆抓住正在袭击同伴的那伙人的脖子,一个个地甩了出去。然后像火车一样拖着扑到他身上的男丁们横冲直撞。
“怪不得他的外号叫‘陆火车’呢。”
在日俄战争中,陆在南山和奉天等激战地区都战功赫赫。因为他连敌军的马机枪都不怕,勇往直前地向前冲,大家就在他的姓后面加上“火车”,起了“陆火车”这么个外号。
这条花街里已经没人能挡得住陆了,最后惹事的团伙四散奔逃,逃回了妓院里。渐渐冷静下来的陆和同伴简单说了几句,整好队伍的救世军留下陆离开了花街。
“稻子小姐,你没受伤吧?”
陆望着救世军离开的背影,把军帽戴正,拍着满是尘土的军装走了过来。他的怒气完全消散了,恢复了平常严肃的神情。
“多亏了你。帮了大忙了。”
“没事就太好了。在这儿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还是先出去吧。”
在陆的催促下,两个人走出了花街。朝南走很快就到了一座横跨墨染船坝的桥,在两人的脚下刚好能看见钢索正在吊起一艘放在平板车上的船。
“刚才烟具盘砸到你头上了,不要紧吗?”
“那不算什么,但是后来的事情不能原谅。用武力使人屈服,不是传教应该采取的方式。”
“话虽如此,但多亏了这样我才得救了。”
“怎么说呢。不管不顾地突然动手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来我家做客吧。正好我也想感谢你一下。”
面对稻子的邀请,陆面露难色地说:“不,这个……”
“我姐姐应该也在家。”
“就是因为在家才不好办。”陆说漏了嘴。稻子皱起了眉头,心想:“还在在意这个啊。”
“不用多虑。一起去喝姐姐泡的好喝的茶吧。“
看见稻子已经迈着小步出发了,陆稍稍动了动眉毛,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2:00 +0800 CST  
百川酒厂的宅邸里有一个叫“凉风器“的奇怪的机器。长方形的箱子里插着团扇,上好发条就会上下摆动扇出风来。虽说如此,但实际使用时扇出来的风是温的,反而是发条转完风停了之后感觉更凉快一些。
虽然是夏天,但客厅里的气氛还是使人浑身发冷,这“凉风器”终于第一次真正派上了用场。
和陆隔着一张紫檀桌子,稻子的姐姐规子挺直腰板端坐着。
规子皮肤雪白,一头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直直地垂下,一部分后发用红色丝带扎起,夏装专用的质地上乘的近江产上等白底蓝纹棉布做的和服,用紫色腰带有条不紊地系着。
陆小口啜着规子泡的茶,规子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
“突然到访,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
“稻子让我过来坐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怎么穿着这么奇怪的制服,是又到哪儿去多管闲事儿了吗?“
“救世军的京都分队今年成立了,朋友拜托我暂时过去帮个忙。”
“打仗时好不容易获得的勋章奖励的退伍金,你是不是也都没花在正经事上?”
“我可没拿着钱瞎玩。大部分都花在慈善活动上了。”
“成天跟在妓女屁股后面可真是崇高的慈善活动啊。”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中透露出“你说什么?”“什么我说什么?”的气势,视线交汇处擦出了剧烈的火花,稻子在一旁无奈地扶着额头。
在日俄战争开始前,陆和规子就订婚了。陆是批发酿酒用米的大津的米商陆恒吉商店家的二儿子,和是规子从小时候开始就是熟识。
但令人头疼的是,两个人总是水火不相容。陆一直以来总是对规子的一举一动说这说那,规子听了就用挖苦和带刺的话回击。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出于礼节经常见面,稻子本以为规子会对去年年末服完兵役退伍的陆说几句祝福的话,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这样的迹象。
陆光顾着参加慈善活动,有传言说无可奈何的规子肯定要推迟婚事了,但就算稻子来问详细情况,规子也总是闭口不言。
今年陆二十四岁,规子也已经二十岁了,可两个人还都是单身。
两个人的目光对峙达到了顶点,这时凉风器停了下来。陆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凉风器。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家为什么不买装电池的电风扇呢?”
“好像是因为这个比电风扇便宜吧。总之就是挑便宜的买了。”
“这样啊,”陆说着喝干了剩下的茶,把茶杯放到桌上。
“再来一杯。”陆冷淡地说,规子同样冷淡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稻子正对两人的所作所为感到无奈,客厅的隔扇被推开了,稻子的父亲甚右卫门露出脸来说道:“陆君来了啊。”稻子顿时紧张得胃里一阵抽搐。
父亲穿着大岛绸制成的和服,披着外褂,显得落落大方,紧闭的嘴上方直挺挺地蓄着两撮凯撒胡。他坐下来,瞥了一眼稻子,一脸嫌弃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肯定是玩得太疯累了吧。”
甚右卫门点上一支金蝙蝠香烟,吐出了一个烟圈,露出一副这烟也不怎么好抽的表情。
“甚右卫门先生,我听说待会儿有重要的客人要来。”
“方便的话你也一起来露个脸。那个人叫三添洋辅,是三添商店家的长子。最近好像新当上了三添商店伏见分店的分店长,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3:00 +0800 CST  
三添商店是一家本部坐落在松阪的豪商,一直以来做的都是批发酒的生意。进入明治时代后开始仿照三井和住友家族,凭借丰厚的资金把业务拓展到了银行和采矿业。
鸟羽伏见之战结束时,伏见的街道损毁严重,百川的仓库也有一部分受损,经营难以为继。多亏了三添商店的伏见支店出手相助,把伏见的酒作为“京都酒”批发到当时还没有开拓的东京市场,才得以恢复销量,从那以后百川家在三添商店面前就一直抬不起头。
“前任分店长已经上了年纪。洋辅先生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商的经验。”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毕竟他是那位著名的派加尔博士啊。”
“派加尔博士?”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日俄战争的时候,有一位帝国大学教授经常强硬地主张“应将俄国的贝加尔湖以东地区割让给日本”,因此被大家称作“贝加尔博士”,这件事在当时十分出名。
与此同时,关西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物。这个人年纪轻轻就已周游世界,把到访的国家里所有的酒都尝了个遍,回国后在自家商店里增设了洋酒进口部门,利用在海外积累的人脉和销路,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升了业绩。
“说起派加尔博士,听到的都是些不足为信的传闻,什么‘在德国的乡间小路上一口气干了两升葡萄酒’啦,什么‘在清国喝了一斗酒后诗兴大发,连咏百首’啦,还有什么‘喝醉酒之后吵架越发强硬’之类的。”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3:00 +0800 CST  
他的真实情况仍不为人知,流传开的尽是荒唐无稽的传闻。但是,
“虽然遍尝无数名酒佳酿,但最上乘的还是当属清国的白酒,也叫白干儿。”
据说派加尔博士曾这样夸口称赞,这好像也是唯一还算可信的情报。因为“白干儿”的发音和“贝加尔”很像,人们慢慢地开始把他和前面提到的教授放到一起说成“东有贝加尔,西有派加尔”。
这“派加尔博士”,据说就是那经营洋酒生意而给三添商店带来了巨大利益的三添家长子——三添洋辅。
“他可是将来要继承三添家家业的人。……所以稻子,你可千万别在人家面前笨手笨脚的。”
甚右卫门盯着稻子,她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这时隔扇对面的女佣喊道,
“老爷,三添少爷来了。”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4:00 +0800 CST  
“这时我的大女儿规子,旁边这位是二女儿稻子。”
甚右卫门介绍完之后抬起了头,视线对上了微笑着的三添洋辅。
洋辅盘腿坐在客厅的坐垫上,身材微瘦的他穿着套装西服,鬓角稍长,脸上满是笑意,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停地打转。
“您的女儿们都很漂亮。我马上就三十岁了可还是单身,虽然不太懂为人父母的心情,您把他们培养得这么出众,一定很开心吧。”
“最多算是半成品。尤其是二女儿,成天笨手笨脚的,真是拿她没办法。”
“你是叫稻子吧?今年多大了?”
突然被洋辅搭话,稻子感到不知所措,紧张得声音都变了,“十、十五岁了。”
洋辅摸摸下巴,感兴趣地看着稻子。端坐着的稻子心砰砰直跳,甚右卫门感觉马上就要出岔子了,赶紧大声清了清嗓子。
“客套话就说到这儿,我带您去参观酒窖吧。”
长方形的二层酒窖就建在宅邸边上,酿造和储存等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因为日本酒需要低温酿造,多在容易保持适宜温度的冬季进行,现在酒工都回乡忙着务农去了,所以酒窖里显得十分冷清。
甚右卫门拿着他喜欢用的竹根鞭精工手杖,指着酒窖中的不同地方向洋辅介绍。稻子站在远处看着他们,陆在一旁抱着胳膊,闻不了酒味儿的规子皱着眉头用手绢捂住嘴。
“真是个壮观的酒窖。在这个机械化发展的时代,这些传统的工具和手艺竟然都还保存了下来。”
洋辅夸张地张开双臂说道。大家正以为即使是喝遍了天下美酒的派加尔博士,果然也对本国的酒感到自豪时,洋辅却“砰”地跺了一下穿着洋靴的脚,说:“但是,”
“正因如此,我才对日本酒能不能赶上新世纪的潮流而感到非常不安。”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4:00 +0800 CST  
洋辅满脸痛心地说道,稻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日本酒全靠工人的辛苦劳动,失败的风险很高,而且酿造过程大部分还要靠人的感觉来进行。像这种被所谓“传统”这一旧思想所束缚的不够稳定的酒,难道能和洋酒竞争吗。”
“这您就言重了。”
自己的工作被毫不掩饰地贬低了,甚右卫门只是苦笑。与之相反,稻子怒不可遏地凑过来冲着洋辅喊道:“你说的不对!”
“酿酒师和工人们的技术几百年来代代相传,已经十分成熟。就算不用温度计,工人们用自己的手指头也能判断出温度。”
瞪大了眼睛的洋辅像个想到了坏主意的小孩一样歪了歪嘴。
“但是一个人要学会那个技术需要多少年?就算完美地掌握了这个技术,又要怎么证明呢?我还是觉得用温度计来得更方便快捷。”
“这个嘛……”稻子无言以对。
“就算这样,工人们也没有半点马虎。日本酒可是神明大人的饮品。”
洋辅呆住了,片刻之后,宽敞的酒窖里回荡着他的笑声。
“我服了,我服了。就算是我输了。在讨论的时候把神明搬出来我可敌不过。……但是既然是这么珍贵的酒,为什么酿造的过程中有的会腐坏呢?如果不管多么诚心地祭拜,都只能凭神明的一时兴起来决定酒的好坏的话,那这样的信仰不要也罢。”
稻子正要还嘴,甚右卫门的手杖就敲在了她的胳膊上。
“你别插嘴。我没跟你说过别掺和酿酒的事吗。”
甚右卫门冷冷地看着疼得直哼哼的稻子。稻子本来还不肯罢休,但陆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只好不作声了。
“真是个快活的孩子啊。”洋辅笑着说,视线一直粘着稻子不放。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8-31 19:55:00 +0800 CST  
那天夜里,换上了睡衣的稻子和规子在亮着灯的廊下休息。两人穿着白底的绉纱制夏季和服,上面印着蓝色的花纹,稻子的是蕗纹,规子的是菖蒲纹。
她们都把头发放了下来,规子用三味线弹着轻快的曲子,稻子坐在廊下,晃着腿专心地听着。院中的柿子树和房檐之间的空隙露出了一片星空,稻子望着星星,鼻子被蚊香熏得时不时发痒。
“白天的时候,你突然跟派加尔博士顶嘴,真是叫人担心。”
规子淡淡地说道,并没有停止演奏。
“那是因为他说的话也太瞧不起酒工们了。”
“这种时候你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必要全都当真。”
“那是因为你脑子比我转得快啊。”
自己和姐姐比起来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稻子常常这样想。
品行端正,才色兼备的规子不管干什么都能做好,记住的三味线曲子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赞叹不已,缝制的衣服连念祝词的大场面都能驾驭。
而稻子不管做什么都呆头呆脑,十分笨拙,弹断的三味线弦数不胜数,泡的茶让客人直皱眉头,缝制的衣服要是往屋檐下一挂就是个加大版的晴天娃娃。
“要说我的优点,也就剩下求神保佑了。”
“谁说的。你也有很多我没有的优点呀。”
稻子回头看着规子说,“真的吗?”规子又好像没说这话似的,只是弹着三味线。
规子跪坐着,三味线支在右腿侧面,稻子把头枕在规子的左腿上躺了下来。
“稻子,别闹。”规子这样提醒着稻子,但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演奏。
稻子享受着这柔软的感觉,用手指梳着规子垂在睡衣上的头发。
稻子的藏青色白纹和服,和姐姐的白底蓝纹和服用的都是近江的上等布料,但因为经常挂蹭,面料磨损得厉害。所以每次想要借姐姐的和服穿时,都会被姐姐以“借给你的话穿完就成抹布了”为由拒绝。
姣好的面容,乌黑的长发,再配上雅致的白底蓝纹和服,稻子很是仰慕这样的规子。至少自己一点点留长的头发快要赶上姐姐了,这让稻子暗中有些高兴。
“呐,姐姐。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和陆先生和好啊?”
“什么?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明明在尽可能地给你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但你们总是一见面就吵。”
“别多管闲事儿了,先把你自己的将来想清楚吧。毕竟你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稻子的心怦怦直跳。对啊,自己也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虽然也想过对方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但说到底连有没有人要都还不知道。
“要嫁就嫁陆先生这样的人。他那么厉害,还很靠得住。”
“这样啊。那种人随时可以让给你哦。”
规子毫不嫉妒地平淡地说道,恶作剧似的歪了歪嘴角。
“那,如果是派加尔博士的话怎么样?”
“绝对没门。他那鬓角跟蜈蚣的触角似的,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我也是这么想的。”规子说着微笑起来,稻子也嘻嘻地笑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上开始阳光就很强烈,蒸笼一样的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那天洋辅又来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和甚右卫门在客厅专心地谈了很长时间。
因为女佣好像有点忙不过来,稻子便帮忙把凉风器拿到了客厅。她用双手小心地端着凉风器走客厅前,听到隔扇对面传来的对话,稻子停下了脚步。
“——所以说,在我看来,百川先生以前酿造的秘藏酒的确是与二十世纪相称的酒。不知您是否愿意再酿一次?”
秘藏酒?这是怎么回事?稻子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虽然我不知道前任支店长对您说过什么,但这秘藏酒恐怕并不像您期待的那样。”
“如您所知,现在正值战后萧条,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百川先生家酒的销量想必也不尽如人意。如果不尽快酿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酒的话……”
面对沉默的甚右卫门,洋辅得意地哼了一声。
“如果不这样的话……怎么样,干脆趁这次机会试着转型成啤酒工厂。”
稻子一不留神,凉风器从手中滑了下去。
“啊”,稻子叫出声时已经晚了,凉风器摔到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怎么回事?”甚右卫门从客厅伸出头来,一看到这副惨状就瞪着稻子不放。
“那、那个,因为天太热了,就想着把凉风器拿过来……”
甚右卫门推开稻子,捡起摔到地上的凉风器。他把撞掉了的团扇安回原处,上上发条。稻子祈祷着千万别摔坏了,可凉风器却发出了齿轮咬不住的声音,看着一点动的迹象都没有的团扇,稻子的胃一阵抽搐。
“看看摔成什么样了!你连个东西都拿不牢吗,混帐东西!”
听见父亲的训斥,稻子吓得缩成了一团,这时洋辅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哈哈,说你笨手笨脚原来是真的啊。”
“真是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甚右卫门赶忙向洋辅道歉,稻子顾不上这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
“刚才说的啤酒工厂的事是真的吗?”
洋辅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你难道真信了吗,真是天真啊。”
玩笑。稻子呆住了,这时甚右卫门说道:“家里的事情不用你多嘴!反倒是这堆烂摊子,你想怎么办?”听到父亲生气的声音,稻子想起了现在的状况,又缩了回去。
“对、对了。我认识一个会修这个的人。”
稻子像逃跑一样跑了出去,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了蓬莱佛具店的广告。
甚右卫门接过广告纸,怀疑地问,“佛具店还修机器?”
“我一开始也感觉很奇怪,但是给我广告的那个人看起来对机械很熟悉。”
“还是很可疑啊。虽然有电话号码,但是没法查证。”
“那我来帮忙查吧。”洋辅说着从厚厚的包里拿出一本京都的电话号码表。
“因为工作关系总是带在身边,正好派上用场。”
在洋辅查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时,稻子紧张地等待着结果,过了一会儿洋辅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查到了。”稻子感觉得救了。
“只不过,这是一家叫‘六角吴服店’的商店的号码。”
听到这话,稻子刚刚明朗起来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甚右卫门挤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在客人面前出洋相,最后还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给骗了……你要把百川家的名声败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啊。”
“父亲,你听我说,我没想过要——”
甚右卫门把手杖敲在稻子的头上。一阵剧痛过后,稻子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洋辅小声笑了笑,劝道:“算了吧,百川先生。”
“稻子可是很天真的孩子。毕竟她连日本酒是神明的饮品这种话都能说的出来。”
“不,她只是脑子笨而已。……我们回屋吧,聊到一半真是失礼了。”
怒气未消的甚右卫门回到了客厅。
“真是场灾难。”洋辅正要把广告纸还给稻子,却注意到了背面写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洋辅看到背面的内容,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
“电气目录……”
洋辅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发觉稻子正在看着他,洋辅把广告纸还回去,“再见了。”说着他笑着走进了客厅。走廊安静了下来,稻子沮丧地看着广告纸上的电话号码,被号码旁边写着的地址吸引了。
地址写的是新京极。稻子盯着广告纸,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那天午后,稻子提着包好的凉风器,坐上电车,沿着河原町路北上。
上次来这附近还是小时候,当时是来参拜方广寺的大佛。稻子望着窗外,对突然出现的尖顶砖造洋房感到很惊叹。听旁边的妇人说,这好像是今年建成的圣约翰教堂,面对这引人注目又一尘不染的壮丽景象,稻子不由得双手合十拜了起来。
沿着高濑川,电车驶过两侧种着青翠的柳树的木屋町路,到了四条小桥的车站。稻子下了车,沿着横穿市内的小路四条路往西走,就到了新京极路。
明治初年建成的新京极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繁华地区。帽子店、木屐店等商店还有戏园鳞次栉比,书生,带着女佣的夫人、光着头的老翁,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夏天炎热的太阳底下,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折扇或是团扇忙着往脸上扇风。
茶店到处挂着“冰店”的牌子。职工们坐在檐前的长凳上品尝着撒了糖的冰点和汽水,穿着和服裙子的姑娘们在小町红口红店门口欢声笑语,稻子一边看着这番景象,一边走到了广告纸上写着的地址附近,却没看到像是那家店的店铺。
“应该是在这附近的呀。”
正当稻子到处寻找的时候,她和一个路过的少年撞到了一起。少年摔倒了,背上背的筐子里装着的一大堆手杖全都倒在了地上。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9-07 09:56:00 +0800 CST  
“对不起,一不小心走神儿了。”
“没事儿,不用在意。能和这么一位美人撞在一起也是我的福气了。”
少年说着俏皮话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和服。他披着一件领子上写着“矢仓竹根鞭工艺品店”的外衣,满是灰尘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稻子觉得眼前的少年好像是缩小了一号的喜八,她把捡起来的手杖递给少年,这时少年注意到了那张广告纸,“哎呀,”
“姐姐,你是在找蓬莱佛具店吗?”
“诶?嗯、是的,但是我好像迷路了。”
“那我来给你带路吧。正好我也顺路。”
少年不等稻子答话就出发了。稻子正在纠结,但眼下也只有靠他了,就跟在了这个小小的少年后面。
“你是坂本先生的熟人吗?”
“我叫矢仓弥治郎。姐姐,你是找喜八哥哥有事吗?”
“嗯。想让他帮忙修一下凉风器。”
“修理机器啊,哥哥肯定会很高兴吧。看,就在那边。”
蓬莱佛具店在一个小巷口。穿过挂着大大的招牌的入口,昏暗的店里陈列着蜡烛、香还有念珠等佛具。
弥治郎朝里面喊道:“打扰了,我是矢仓。”
“哥哥,我带客人来了。嗯……”
他看看了看稻子,稻子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百川稻子。”
“她叫百川岛子。”
“是稻子!”稻子更正道,屋里传来了一阵大笑。
“是弥治郎呀,今天已经收摊了吗。”
喜八和上次碰见的时候一样,得意地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去给客户展示手杖的样品了。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这位岛子姑娘。”
他们又聊了几句之后,“那下次夜间学校再见”,弥治郎高高兴兴地走了。喜八目送他离开,笑个不停地转过来对稻子说: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那个……岛子姑娘。”
稻子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喜八疼得直哼哼。
“你突然踢我干嘛?”喜八抱怨道。稻子露出一副吓人的表情。
“还不是你在广告上瞎留的那个电话号码,可把我给害惨了。”
“瞎留的?”喜八没听懂什么意思,这时隔壁的电话突然大声响了起来。
然后电话被接起来,铃声停止了。一阵沉默过后,
“文七在吗!”一位白发老爷爷冲着店里大声喊道。
“在,”店里传来了一个刚睡醒的声音,一个披着店里的外衣的中年眼镜男揉着被压乱了的头发走了出来。这个正往下挠头皮屑的男的应该就是文七了。
“老爷子,您今天精神头儿不错啊。”
“不错个头啊,刚才又有人把找你的电话打到我这儿了。”
“老是这样真是对不住了。对方说什么了?”
“我刚接起来他就挂了!赶紧把广告上的电话给我删了。”
听着吴服店老板和文七的对话,稻子问喜八:“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广告上写上电话号码,可以提高客户对我们的信任度。但是因为我们付不起电话的年费,叔叔就擅自把隔壁六角吴服店的号码给写上去了。”
喜八呆站在一旁,文七却不慌不忙地哄着老爷爷。
“您不用担心。借您的电话,该给多少钱我都给。”
“那是不是还得给点儿精神损失费。我这儿一天到晚都是找你的电话。”
看着这两个人,稻子对喜八悄悄说道:
“那个吴服店的老板,接过那么多次电话,真是有胆量啊。我就很怕电话。”
“为什么?和接线员说话的时候会紧张吗?”
“万一对面的人有霍乱之类的病怎么办。听说可以通过电话传染的。”
“怎么可能?”
你是活在几十年前的人啊,喜八用手摸着太阳穴。“行了行了,客人还在这儿看着呢。”文七说着,把怒气未消的吴服店老板带进了屋里。
“他们一直那样下去,不会出事儿吧?”
“不用担心。那个老板本来就喜欢说话,肯定是趁着这个打错电话的机会过来聊天的。”
稻子听了还是有点担心,她和抱着胳膊的喜八的视线对上了。
喜八马上看向别处,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个,对不起了。”
“电话号码的事情,给你广告纸的时候忘了说清楚了。”
“已经没关系了。反正我亲自过来一趟,已经确认这个店是真实存在的了。”
“你是因为相信我才特意跑来的吗?”
“相信别人可是我的特长。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请你把这个修好。”
稻子从包袱里拿出凉风器,“凉风器吗,”喜八把脸靠了过来,仔细地看着。
“摔了一下就不能用了。这个是预付的钱。”
“啊,饼干。而且看起来还很高级。”
这是稻子从架子上专门给客人准备的点心里拿的。喜八接过饼干,赶紧拿出一块,用门牙一点点地嚼了起来。
“这个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修好,你要不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稻子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尖锐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喜八把凉风器放在角落里的工作台上,马上开始拆了起来。工作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座钟,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机器和零件。
稻子正看着这些和佛具的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听见喜八说:“修好啦。”
“诶,这么快就修好了?”
“像这种不用电的机器都是小意思。只是齿轮脱落了而已。”
稻子对这麻利的手法赞叹不已,喜八在她面前上好发条,凉风器的团扇顺畅地扇动了起来,送来了一阵期待已久的温热的风。
“哇,太感谢了。”稻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喜八却一脸不满地抱着胳膊。
“就算修好了也只能扇出这种温风,有什么可高兴的。”
稻子把凉风器重新包起来,这时和刚才一样的尖锐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正好,你看,茶泡好了。”
喜八指着一个放在工作台上的机器说。稻子看着工作台,想知道喜八说的是什么,只见一个由机械支撑的水壶正在自己往茶壶里倒热水,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很神奇吧。这是我仿照英国产的自动泡茶器自己组装的。它和上面安的闹钟时联动的,到时间了就会把烧水用的酒精灯点着,然后再用机械人偶的原理,把煮开的水倒进放了茶叶的茶壶里。”
喜八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准备好的茶杯里,递给了稻子。虽然比不上规子泡的茶,但味道竟然还算不错。作为茶点,喜八还给加上了一块饼干。
“这里是佛具店吧?”
“主要是卖佛具的。因为我能做一些简单的机械修理,有的时候会有一些修理的生意,如果有人出原料的钱我也可以按要求制作一些机器。”
“难道这个泡茶闹钟也是用来卖的?”
喜八嘴里正塞满了饼干,点了点头,稻子露出了不愉快的神情。
“你别这样看着我啊。在交货之前总得先用着试试吧?”
这样真的好吗,稻子一边想一边看着工作台上的各种机械。
“还有其他的闹钟吗?如果有能防止起晚的那种,我就买一个试试。”
“我这儿多着呢,正好有一个改造过的试验品,绝对能把你叫醒。”
“啊,对了,”听到是试验品,稻子把带来的广告纸拿给喜八看。
“这个广告纸,背面写着‘电气目录’,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刚刚还很开心的喜八,表情稍稍阴沉了下来。
“……糟糕,我好像一不小心把当草稿纸用的广告纸给你了。”
“上面写的是什么别的商品的制作方法吗?还是还给你比较好。”
“不用还了。只不过是以前预言的一些机器,我打发时间的时候设计着玩儿的。”
“预言?”
“今后一百年间里,可以靠电力来实现的二十件事,《电气目录》就是一本写这个的书。”
看着有点害羞的喜八,稻子有了一点想恶作剧的感觉。
“就是说还有其他的预言吧?那本书让我稍微看看呗。”
把小时候瞎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不管是谁都会很害羞。
“......很久之前的事了。很早就弄丢了。”
喜八苦笑着说。“这样啊。”稻子沮丧地说,啜着剩下的凉了的茶。
“用来调侃我的材料没了,真是遗憾啊。”
“我、我才没想那些事情。”
被戳中心事的稻子心中一惊。紧接着她嚼着饼干,聊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时里屋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正如喜八所说,消了气的吴服店老板好像正和文七聊得火热。瞄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
因为喜八说要把稻子送到附近的京电车站,两个人便一起走出了店门。走在沐浴着夕阳的新京极路上,过了一个斜坡,从因街边都是邮局这类的砖砌建筑而出名的三条街往右拐。
瞥了一眼夕阳映照下的家边德钟表店的钟塔,稻子试着问了喜八一个问题。
“坂本先生将来会从事机械相关的职业吗?”
“和机械比起来,我对电力更感兴趣。我想先在大学里学习,然后到一个电灯公司或者是做电气产品的公司里工作。有可能的话,最好是那个有‘日本的爱迪生’在的公司。”
那个被称为“日本的爱迪生”的人在二条从事着物理化学机器的制造,是一个很有洞察力的人,据说他在像喜八这么大的时候,只要看着一张西洋发电机的插图就能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
后来他又成功地使蓄电池国产化,生产的蓄电池也用在了海军的新型无线通讯机上,为对马海战中联合舰队打败俄罗斯的波罗的海舰队做出了很大贡献。
“据说那个工厂现在正在开发医疗用的X光装置。”
稻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喜八的啰嗦,一边接着往前走。前面可以看到一座装饰着圆形彩色玻璃的圣沙勿略天主教堂,稻子条件反射似的对着洁白的天主教堂双手合十。
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了,喜八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还信基督教啊?”
“当然不信。但是耶稣是伟大的神明吧,我听一个叫陆先生的人说过,说他能治病,还能让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神不拜一拜怎么行。”
“这话听着就很邪乎。生活在文明国度里的西洋人,怎么会信这种没谱的话?”
“坂本先生你是在寺院出生的吧,怎么能说出这种不尊重别人信仰的话。”
“正因为是在寺院里出生的才要这么说,我每天都在旁边看着,那些和尚们念那些不知所以的经,靠着给别人取法名这种什么用都没有的事情挣钱。宗教就是用地狱还有报应什么的来吓唬信徒的挣钱手段。”
抬头望着天主教堂的喜八,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和在土塚前一样的充满憎恨的眼神。

“不过盲目信仰神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就像用X光可以看到从前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电力的发展也会不断的揭穿这些奇迹和报应的本来面目。”
揭穿神明。听了这话,稻子的心里感到了一丝疼痛。
“电力会取代这些无所作为的神明,驱动机器使人们和这个世界变得丰富多彩。”
喜八仰望着天空,自信满满地高声说道。
“二十世纪是电力的世纪啊。”
“......取代神明,这根本就是妄想。”
喜八没想到稻子会来给他泼冷水,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神明是存在的。母亲是这么说的。酒里有许多看不见的神明。要是偷工减料,神明就会把酒糟蹋了,如果尊敬神明,精心酿造,酒中的神明就会帮忙让酒变得好喝。电力再怎么厉害,也没法取代神明——”
“傻瓜一个。”
稻子的主张被喜八用一句冰冷的话打断了。
“现在用电子显微镜已经能看见很小的东西了。如果用那个的话就能看清神明到底是什么了吧。在二十世纪,酿酒师的感觉和传统工艺效率太低,电力已经可以取而代之了。就算不祈求神明的保佑,也照样能酿出好喝的酒来。”
稻子想起了洋辅在嘲笑自家酒窖时的表情,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靠神明之力酿出的酒’实在是太离谱了。听着就像骗子的花言巧语一样。”
好像要挑衅似的,喜八对稻子的说法嗤之以鼻。
“刀子的妈妈怎么跟骗子似的。”
稻子快要气炸了,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电力这破玩意儿有没有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说什么电力的世纪。留声机和钟表明明都是靠发条工作,你家店里也没用电灯。现在这个时代,有多少人真的在靠电力生活?明明用煤油灯就足够了,而且火车也比电车开得快。有燃气的话就能烧开水。电力这种东西有没有不是都一样吗。”
这回轮到稻子对说不出话的喜八嗤之以鼻了。
“迷信电力的坂本先生真是可笑啊。毕竟你说的话和你所讨厌的那些和尚们说的也没什么区别。你只是在拼命地拽住电力这跟可有可无的救命稻草罢了。”
喜八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的拳头也开始微微颤动。
“电气目录不会也是骗子写的预言书吧。”
“铛、铛”一阵不合拍的钟声响了起来。回过神来他,他们已经到了京电的车站了。
“行了,你回去吧。”
喜八静静地小声说。稻子头也没回就跳上了已经起动的电车。
坐到座位上后,稻子垂着头,把额头无力地靠在凉风器上。

楼主 仙梦醉  发布于 2018-09-09 17:24:00 +0800 CST  

楼主:仙梦醉

字数:76382

发表时间:2018-08-27 04: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28 12:12: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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