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孤城X西门吹雪】东梅问雪(正文+番外完结) 作者:四下里

三十一. 前夕
陆小凤在吃完了一桌子的菜之后,终于满意地停下了筷子。他的吃相实在不雅,吃的也着实多了些,可是如果有人像他一样连续赶路几天,甚至没什么时间吃饭的话,大概也决不会比他吃得更少,更斯文。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个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从楼下走上来。竟是木道人。
陆小凤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木道人大笑。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剑客之一。
他拍着陆小凤的肩,大笑道:“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过,‘沧云一剑’二十年前纵横江湖,西门吹雪是当世绝顶剑客,他们之间的决战,我又怎么能够不来?”
陆小凤苦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木道人问道:“你担心西门吹雪?”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江欹北多年前便是武林中绝顶高手,西门吹雪未必胜得了他。”
木道人点头道:“我也确实看不出谁更有胜算……”他抓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当初独孤一鹤约战西门吹雪,因他是去寻晦气报仇的,也就没人愿意触霉头前去观战。现在有一个两大剑客正面较技的机会,我自然是要来的。”他又倒了一杯酒:“你是西门吹雪的朋友,当然也要到这里。”
陆小凤道:“其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有一个人正从楼梯间走上来。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
陆小凤刚要叫他,却看见他的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踩着楼梯,慢慢的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他的眼睛并不是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
木道人的脸色肃正起来:“这个人……”陆小凤接道:“当然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木道人奇道:“西门吹雪怎么会和叶孤城在一起?”
陆小凤笑道:“既然我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为什么他就不是?”
西门吹雪当然也看到了窗边坐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满面风尘之色,但一双眸子却还是明亮的,眉毛也依旧漆黑。四条眉毛,除了他之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的胡子长得和眉毛同样挺拔秀气,不是陆小凤是谁?
“你来了。”陆小凤说道。朋友之间,有时候并不需要说很多话。
西门吹雪走到另一张桌子前。“我来了。”他也只说了一句,便笔直地坐下。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而冷漠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睛里,却已有了一丝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真正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陆小凤朝另一个人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南海去了。”
那人在西门吹雪对面坐下,闻言道:“此战难得,我自然不会错过。”
木道人忽然笑道:“今日却好,居然同时得见两大绝世剑客风采。”
叶孤城把眼向他一扫:“木道人。”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陆小凤一眼。[这里本也不与原先尽似,这人也就未必如先前那般……]心中如此想,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就有小二来上茶。西门吹雪决战和杀人前必要沐浴,熏香,斋戒,因此只要了几样清淡食物,小二应着,便要回身下楼叫菜。
他刚一转身,却听叶孤城道:“司空摘星,这里有四个人,你要偷谁?”

三十二. 赌
陆小凤和木道人都未料到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皆不由得一愣。西门吹雪仍端坐不动,执着杯子慢慢喝茶,好象天下间没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吃惊。
店小二忽然道:“你怎知我是司空摘星?”
叶孤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的手。”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8:18:00 +0800 CST  
陆小凤奇道:“莫非他真的有三只手?”
店小二也不理他,只问道:“我的手又如何?”
叶孤城眼光瞟向那双很普通的手,道:“你身上其它地方做的已经很好,就连手上也稍微有一点伙计多少会有的油腻。”他慢慢饮了一口茶,“帮厨的人经常会剥韭蒜一类的物事,指甲里总会留下污垢,而且不易去除。”他放下茶杯:“如果看到上菜的人指甲里藏着很多污物,没人会有食欲。”司空摘星的脸色变了。叶孤城继续道:“因此我府上布菜的下人都将指甲齐缘剪去。”他看了一下那双平凡无奇的手:“你却留着指甲,而且十分干净整洁。”
陆小凤忽然抚掌笑道:“司空猴精,你易容巧扮之术号称天下无双,今日可栽了罢!”
司空摘星脸上阵红阵白,突然叫道:“陆小鸡你不用幸灾乐祸,上回你还欠着我一百八十二条蚯蚓没挖,现在债主上门来了!”他话一出口,陆小凤几乎蹦了起来:“我记得明明是一百二十八条!” 司空摘星冷笑:“难道没有利息?” 陆小凤一张脸顿时仿佛吃了两斤黄莲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木道人摇头道:“胡闹,陆小凤你实在胡闹得紧。”陆小凤咧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对司空摘星笑道:“我再与你打个赌,要是我输了就马上去给你挖二百八十一条蚯蚓,若我赢了,咱们的帐就一笔勾销。”
司空摘星道:“什么赌?我都接下了!”
陆小凤道:“我赌你赢不了叶孤城!”

三十三. 胜
叶孤城听得他如此说,一双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陆小凤摸了摸胡子,讪讪道:“叶孤城,我们应该是朋友罢?”见他不置可否,遂笑道:“这就是了。你总听过‘为朋友两肋插刀’--”
叶孤城颔首:“我现在正见有人插朋友两刀。”
司空摘星突然叫道:“陆小鸡我不赌了!我可不想领教他的剑法。”
陆小凤正尴尬间,听他这么一说,没好气道:“又不是让你比武!”叶孤城眼睛向陆小凤看来:“赌什么。”陆小凤乍听之下喜道:“除了武功什么都行,免得有人不服。”
叶孤城点头:“好。”他微微垂下眼,道:“我若赢了,你为我做一件事。”陆小凤笑道:“这个自然。”
司空摘星见此,也便在陆小凤一桌坐下,问道:“叶城主要赌什么?”
叶孤城淡然道:“我问你十个问题,答出一道,便是你胜。”
司空摘星思索一下:“这问题必得有人知道答案。”
叶孤城道:“自然。”
陆小凤忽然道:“猴精,你若输了又如何?”
司空摘星瞪他一眼,“除了免你的债,还要怎样?”
叶孤城眉心微微扬起:“你若输了,就在外面喊一句话,然后慢慢走出这条街。”
这个条件相当奇怪,但却也极符合司空摘星脾气。他点头道:“好!”继而看了叶孤城一眼,终于问道:“叶城主输了又如何?”
“我若输了,给你挖八百二十一条蚯蚓。”
司空摘星猛然大笑:“好好好!白云城主给我挖八百二十一条蚯蚓,可比陆小鸡翻一晚上的跟头还有意思!”
司空摘星足足将眼睛盯在纸上半个时辰,额上泌出细细一层汗,终于颓然道:“我输了。”他既已认输,便一把抓过桌上另一张倒扣的纸,飞快阅读起来。
他粗粗看完答案后,一张脸说不出什么模样,端地精彩。叶孤城缓缓道:“既已认输,你便下去照此做罢。”说着,又一张纸弹到他面前。司空摘星接过,只瞄了一眼,满脸登时绿了。他狠狠咬了一下牙,猛地抓起三张纸片,倏然从窗户跳了下去。
陆小凤在一旁早已如同百爪挠心,见此终于忍不住问道:“那纸上写的什么?”话音刚落,便听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在街上嘶吼一声:“谁知道哪里能治花柳!”
待得陆小凤总算从大笑中平静下来,叶孤城道:“你说过,为我做一件事。” 陆小凤笑道:“那是自然。”叶孤城面向西门吹雪:“他要你帮忙,你便剃他两条胡子。”西门吹雪道:“不错。”
陆小凤的脸僵住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上方。
叶孤城淡淡道:“我也不要你胡子。”他眼角上扬:“西门庄主,你可见过没有眉毛的陆小凤?”
“‘布和纸怕什么’……‘不(布)怕一万,只(纸)怕万一’……”
“‘轻功最快的人是谁’……‘曹操。说曹操,曹操到’……”
“‘铁砂掌和通臂拳打在头上哪个疼’……‘头疼’……”
“……”
司空摘星满面铁青地走在街上。勉强到了街尾后,几个纵落间便消失无迹,徒落片片纸屑飘撒在半空当中。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8:18:00 +0800 CST  
三十四. 寻仇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陆小凤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手按长剑,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并不看他,而是瞪着屋里的其他两个人,一只细长有力的手,紧握在剑柄上。
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陆小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这年轻人刀子般的目光从屋里两名白衣人的脸上剜过,突然厉声道:“哪一个是西门吹雪?!”
没人回答他。
西门吹雪的眼睛甚至没有看他,只用一块雪白的棉布擦拭着长剑,专注而细心的样子就好象正握着情人的柔荑。
陆小凤笑了笑,道:“阁下是……”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但我今天找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找西门吹雪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朋友,一种是敌人。我看你并不像是他的朋友。”
年轻人握剑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 “我自然是他的死敌!他杀了我师父,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一个声音冷冷道:“那你便动手。”
年轻人眼中猛地爆出一道厉色,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而锐利的剑尖直指那人:“你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只冷冷看他。陆小凤反而先问道:“你是张英风?还是严人英?”他已看出这人必是独孤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严人英。”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师父是决斗中身死……”他虽然这样说,但也知道这年轻人根本听不进去。果然,严人英手腕一抖,剑花错落,迅速、轻锐、灵敏。他用的也是杀人的剑法。“我只知道是西门吹雪杀了我师父!”
忽然有人道:“一个人在拿起剑的一刻,就该有随时死在剑下的觉悟。”漆黑的发直垂在腰间,锋锐的五官在夕阳的余辉中染上淡淡的金黄。他的眼睛仿若琥珀,严人英只觉在这一道目光之下手心已微微渗着汗,整个人都像是根绷直了的弓弦。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难以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这男子近一丈,却好似对方就逼在眼前。
那白衣人道:“你这样的年轻人,为什么总要急着求死。”这种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一定会有人觉得肉麻可笑,可是从他嘴里说出,严人英却笑不出来。
西门吹雪忽然道:“再过二十年,你剑法或可有成!”
严人英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是否有成,今日就见分晓!”他手里的剑连环击出,剑法中竟似带着刀法大开大阖的刚烈之势。
然而他的剑甫一挥出便已僵住。因为白衣人漠然道:“你比起独孤一鹤又如何。”
严人英的手停在半空。他的剑还是很稳定,只不过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
陆小凤叹道:“所以你如果一定要报仇,就照他说的那样,二十年后再来罢。”
严人英脸色又变了。他用力咬着牙,眼睛直直钉在西门吹雪身上。良久,他突然翻身窜出,立时消失在门口。
陆小凤笑道:“看来西门吹雪很给你面子,你的大舅子现在还活着。”
叶孤城也不说话,只是一手倏然探出。陆小凤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那个峨嵋派的姑娘--”
他知道叶孤城不会伤他,那么又何必要躲?
但是他马上就后悔了。
叶孤城将指间的两条黑色东西随意一搓,对西门吹雪道:“他还是这个模样更好。”西门吹雪掠一眼旁边眉弓处一片光滑的人,微一点头:“的确。”
陆小凤苦笑:“看来我又要去买一副假眉了。”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28:00 +0800 CST  
三十五. 盗
夜色已浓,浓如墨。冰盘般的明月刚刚升起,斜照大地。
桶里的水还是温的,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西门吹雪正在沐浴。
他已经斋戒了两天,再过一日,他就要去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叶孤城房间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
他刚洗过澡,眉眼间还浮着氤氲气息,正从屏风上拿起一件雪白的长袍。窗外一阵轻风掠过,他突然半眯起眼眸,“什么人?”神情虽仍不动,下一刻,却电一般射出屋子,屏风上赫然空空如也。
黑暗中一条人影焰花流火般直窜向前,衣袂带风,猎猎作响。月光下,一线白影随在他身后,身形飘飘,宛如御风。
前面那人发足奔了半盏茶时间,后头的白影却不但没被甩开,反而似乎拉近了距离。那人心中不禁有些骇异,突然猛地发力,施展出燕子飞云的绝顶轻功。
白衣人见此,脚下一挑,一颗石子便飞入掌中。他手腕骤然抬起,一扬一挥,便将石子射出。
一道细小黑影正正击中那人小腿。来人身形一晃,脚下立刻滞了一滞。这一顿之间,身后风声已然袭近。那人心下一急,不由大声喊道:“我给你就是了!”说着,将手中的物事向后抛出。
叶孤城微一怔,反手接住。月光下,一柄乌鞘长剑散发着幽冷的光。来人将剑抛出后便要纵开,一条白影却已挡在他面前。叶孤城眼神清绝,看住那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我还以为是谁在外面,司空摘星,你胆子不小。”
来人眼珠一转,忽然笑道:“叶城主,咱们又见面了。”
叶孤城淡淡道:“西门吹雪的剑你也敢偷,不愧是偷王之王。”
司空摘星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笑道:“没想到叶城主轻功竟这般厉害。”
叶孤城眼睛落在手中长剑上:“你胆子确实很大。”
司空摘星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嘿嘿笑道:“我胆子的确不小,可也没到不要命的程度,去惹那位杀神。”
叶孤城道:“那你却敢--”他的眸子忽然眯起,直盯着那把剑。司空摘星笑道:“我当然不敢,所以这把剑是假的。”
叶孤城眉尖扬起:“你故意引我出来?”
司空摘星又退后一步:“西门吹雪的剑我是不敢拿的……”他骤然闪电般纵开:“城主房里的剑此时却已不在了!”凌空翻了三个跟斗,轻飘飘的朝远处大片房屋间落下:“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扯平了!”
叶孤城返回的时候,外面已经起风了。他走进屋子,就看见里面有一个人正站在窗边。她穿着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握,略显苍白的脸上病容未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胜衣,却格外有一份惹人怜爱的美,与往常大为不同。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容晖。

三十六. 夜月
孙秀青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响,心头一跳,急忙回身看去。便见一人走进屋来,身上仅着亵衣,外面松松披一件蚕丝白袍,襟带兀自敞开。头发微湿,漉漉地垂散在背后。
自离去至今,不过十余日罢了,却好似已过了很久很久。
她不再是原本烂漫无忧的少女,只因一颗心里,已沉甸甸地装下了这个人。
那日她临走前,师姐曾问她,你就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她静一静,道,我喜欢他。师姐气道,你这么年轻,知道情是什么?她默一阵,忽然微微笑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
情,就是忘不掉,抛不开,撇不下。
就是明知此后路途多舛,却仍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叶孤城甫见她站在房内,口中不语,手上已将外袍衣带系住。孙秀青与他别后重逢,心中欢喜无限,却看他衣衫慵散,发垂鬓松,不由得道:“你……”忽瞥见从半敞的领口处露出一片胸膛,脸上骤然红了红,再不说话,只把头微微低垂。她并非腼腆女子,怎耐在这人面前,却不自主流露出小儿女情态。
叶孤城注视她片刻,将眼光移向空空如也的床头,淡淡道:“你可见有人进来。”
孙秀青心思慧俐,见他这般光景又忽有此问,立时明白了几分:“你适才与人交手?”叶孤城道:“有人盗剑。”孙秀青讶然道:“是谁?”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29:00 +0800 CST  
“司空摘星。”叶孤城走到塌前,拾起上面一件宽袖罩衫,反手披在身上。孙秀青皱眉道:“司空摘星?他盗了你的剑?那你--”
叶孤城道:“自要他有所交代。”见面前人容颜清减,双颊都似已消瘦了些,不由一时凝视她面庞,沉声道:“你又何必。”
孙秀青脸色一黯,复又强笑道:“屋中闷热,出去走走可好?”
夜风微拂,吹在面上说不出的舒爽。孙秀青立在一株柳下,右手无意识地拨弄一条垂枝,敛睑低眸,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叶孤城负手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一双凤眼中平静无波,只映出一片冷冷清清的月色。
孙秀青忽然开口道:“记得小时候在山上,常常用这个吹曲。”素手摘下两片柳叶,凑在薄薄的唇边,一股轻轻淡淡的曲音就从翠色的叶间缓缓逸出。
她吹了一回,将叶片放下道:“很久没吹过啦,几乎不成调子。”叶孤城道:“你吹得很好。”听他这样说,孙秀青浅浅一笑,道:“这些小玩意儿也就是我幼时玩玩罢了,想必你是从来不屑的。”叶孤城默然,静了静,一手从树枝上取了两片窄窄的柳叶,递到唇边。
孙秀青欣喜道:“你也--”忽又闭了口,因为一缕清袅的曲音已幽幽响了起来。
这曲子语调音式是她从未听过的,与现下曲风全然不同,可又说不出地悦耳动人。孙秀青听了一阵,到后来不禁坐在树下,仰头凝视男子长身立于月色当中,吹奏出缥缈清阕的乐章。
眉眼泠泠,漆黑的发如瀑,千山玉尘,都在他一身风拂欲飞的衣袂之上。
远山寒雪,千秋寂寞。
她似已痴了。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
“没想到你也会这个……这是什么曲子?”一曲散尽,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男子淡然道:“昔时一个故人所教……她最喜吹此曲。只是曲名,我已忘了。”
孙秀青眼睛一直看着他,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我虽不知曲词,却也听得出意 思……”她轻轻地道:“那位故人……便是你的心上人罢……”
男子不语。
孙秀青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再吹一次好不好?”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孙秀青在树下睡着了。连日奔波,她已疲累得紧。男子缓缓放下执叶的手,却忽听一缕笛音从远处被风送来。他抬眼望去,一道白影长身玉立,遥遥驻在月下,容色孤峻,眉眼隽寒。他微微一顿,重新将柳叶凑在唇边。
平生知音少,君子安可忘。
客意如梦寐,路岐遍四方。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29:00 +0800 CST  
三十七. 战前
黄昏。夕阳艳丽,彩霞满天。
陆小凤走进来的时候,孙秀青正在削一只苹果,面前摆着碟桂花松子糕。然而下一刻,这碟还没被动过的糕就被陆小凤一口吃掉了两个,动作之快,让孙秀青瞪大了眼睛,削苹果的刀子也差点儿割在了手上。
陆小凤将整盘糕吃光后,舒了口气,又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通,这才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孙秀青不禁道:“你饿了很久?”
陆小凤叹道:“一个人如果几顿饭都没吃,他也一定不会比我的吃相更好。”他看着面前的人,忽然笑了:“叶孤城在哪里?”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意味,就好象看透了什么秘密,带着一点狡黠。孙秀青被他这么一看,几乎就要脸红。但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马上反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来找他?”
就听有人冷冷清清地道:“看你的模样,莫非是找我借银子的。”说着,一人从门外进来,白衣乌发,正是叶孤城。
陆小凤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你怎么知道?”苦着脸摊开手:“我现在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简直比乞丐还要穷。”他翻着白眼:“那天在酒楼里,司空猴精把我身上的家当偷得丁点儿不剩,直到在湘月阁付帐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穷光蛋。”
孙秀青道:“所以你被扔了出来?”
陆小凤叹气道:“而且还被揍了一顿。”
孙秀青奇道:“上次我见你武功很好,谁会揍的了你?”
叶孤城在椅上坐下:“即使是天下第一高手,吃饭也是要给钱的。”
陆小凤接道:“何况我还喝了两坛好酒,听了那里最漂亮的女人唱曲。”
叶孤城眼睛看向外面:“已到了黄昏。”
陆小凤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在哪里?”
叶孤城淡淡道:“他在洗澡。”
西门吹雪已经穿好了衣服。白色的内衣,白色的靴子,白色的外衫,就连束发的丝带都是雪白的。
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座雪雕,只有垂至腰际的黑发和墨星般的眸子,才使他没有彻底和冰雪融合在一起。
他静静坐着,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西门吹雪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倚在不远处的墙角,向他微微地笑。此时月亮已经从云里探出,比平日格外明亮。
陆小凤道:“你准备好了?”
西门吹雪冷然点了一下头。
陆小凤摸上两撇端端正正的胡子:“我还等着喝万梅山庄的好酒。”
西门吹雪只说了四个字:“时辰到了。”
孙秀青看着窗外远去的人,眼神有些复杂:“他们谁会胜?”她的师父死在西门吹雪剑下,但自己却是被西门吹雪所救,两下相较,她虽仍不能释怀,却也早已没了当初欲之杀而后快的心思。
叶孤城道:“我亦不知。”他起身向外,孙秀青忽道:“我……我也去。”她抿了下唇:“西门吹雪虽杀了我师父,但也救过我性命。若他胜了则罢,若败了,我给他收殓尸身。”
叶孤城看她一眼,沉声道:“好。”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1:00 +0800 CST  
三十八。 等
莲海,月色。
大片大片的荷叶铺满整个水面,朵朵粉莲颤巍巍立在花梗之上,仿佛弱不胜衣的少女。花海外,不时有一两条人影掠过,惊起几只仍在觅食的水鸟。
遥遥可以看见水中央一块小洲,上面一抹白色静立,背上负着把古式长剑。
西门吹雪在等。
陆小凤站在一条供采莲人下水时用的小船上,看向不远处的雪衣男子。他的神色虽仍如往常,脸上却没有平时总挂着的笑意。
水中共有四条木船,都已泊在离小洲几丈距离的地方,船上零星立着几条人影。岸边又陆续来了人,却再没有可供渡水的船只。忽然,只见黑暗中闪出现一条青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番起落,已到了陆小凤所在的船上,青衣布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又有两人凌波而来,轻飘飘的落在另外一条船上。木道人笑道:“今夜来的,都是些好手。”陆小凤道:“那也未必。”他指着一个刚施展开轻功的年轻人道:“应该说,能到船上的,都是些轻功高手。”话音未落,那年轻人脚下一滞,终于在离最近的一条船尚有丈余时气力不济,落进水中。
他这一坠,倒也让不少人打消了渡水的念头。但他们仍未离开,只是站在岸边远远望向水中央那一块小洲。
之后又有一人成功涉水。陆小凤环视周围,四条船上共站了十二三人,粗眼看去,皆是有名的高手。木道人点头道:“人来得差不多了。有资格,能赶得及的几乎都已在这里。”他撸着颔下一缕银须:“怎么不见白云城主?”陆小凤还未答话,船头已落下两个人来。
陆小凤一见其中一个破衣烂衫的光头,便不由笑道:“老实和尚,你莫非是来化缘的?我现在身上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人翻着白眼:“和尚不敢向你化缘,你不抢和尚的馒头和尚就已经偷笑了。”一双破草鞋,脑袋光溜溜的,正是老实和尚。
木道人笑道:“陆小凤,你连出家人的东西都抢,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干的?”陆小凤没答他的话,却向旁边另一人道:“你怎么也来了?”
那年轻人腰配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的长剑,红的剑穗上,系着个青玉雕成的双鱼,却是那日寻仇的严人英。
老实和尚瓮声瓮气地道:“和尚过河时看见这人就要掉进水里,就拉了他一把。”严人英脸上微微一红,语气却十分倔强:“我定要看看西门吹雪的剑法到底如何。”陆小凤暗叹一声,不再说话。
木道人忽然道:“白云城主到了。”
只见夜色下一人白衣飘飘而至,轻袍流袖,竟似乘月而来。他脚下微点,朵朵荷花只轻颤了颤,便让他翩然踏过,一眼看去,如同步步生莲一般。
老实和尚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和尚现在知道他为何叫白云城主了。”
那人径自落在一条只站了两人的小船上,距陆小凤一行人不过三丈左右。陆小凤对身旁木道人道:“刚才和尚上船的时候,我应该踢他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又没惹你,为什么要踢和尚下船?”
陆小凤道:“这里最多能站四个人,你既然上来,叶孤城就只能去别处了。”
老实和尚翻着白眼:“叶孤城来得,和尚就来不得?莫非他是你亲爹不成?”
陆小凤笑道:“他自然不是我亲爹,可他比你这个浑身又脏又臭的和尚干净得多,起码他身上没有虱子。”
木道人也笑道:“不错,看来我刚才也实在应该踢他下水的。”
众人正说话间,一线黑影不知从何处掠出,眨眼便到了小洲之上。
四下里登时静了下来。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1:00 +0800 CST  
三十九. 血夜
来人穿一身藏青布袍,头顶挽着髻,插一枚乌色木簪。身形瘦高,虽满面风尘之色,两鬓也些微染着霜花,却并无丝毫皱纹。右手握一把式样古旧的长剑,指节分明,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西门吹雪。木道人点头道:“一别经年,他竟一如从前模样。”
西门吹雪反手从身后取下佩剑,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眼睛直视前方。他的人看起来像是一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月下,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对立而视。良久,二人几乎同时后退半步,缓缓将各自的剑从鞘中一寸寸拔出。待得两柄剑完全脱鞘,被主人斜斜指向天际,众人只觉眼前陡然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明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江欹北忽然道:“此战非关荣辱,乃是为证剑道。”他声音沉厚,全不似近花甲的老人,倒如同一名中年人一般。
西门吹雪只道一个字:“是。”
江欹北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情感;“你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西门吹雪眼光不动:“阁下此时剑术,想必更胜从前。”
江欹北道:“十二年中,人虽老,剑未锈。”
西门吹雪道:“很好。”
他们的目光交在一处,剑尖慢慢指向彼此。西门吹雪整个人在此时似已完全变成一尊雕像,脸色霜白,浑身没有一丝生气,唯独一双眸子却仿若燃着把火,亮得灼人心魄。
江欹北的眉逐渐竖了起来。到了最后,竟已几乎直立。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浓得化不开的雾,一点一滴地将西门吹雪包围。
西门吹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剑的手却异常稳定。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没人发出一丁点响动,连水中的蛙都噤了声。
陆小凤在看着他们。
木道人在看着他们。
老实和尚在看着他们。
严人英在看着他们。
船上岸边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后来有人问起当时在场的人,“西门吹雪与江欹北的剑法究竟如何?”
那人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套路?招数?还是一种境界?”
问的人不语了。他竟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
那人也沉默了。过了一阵,才缓缓道:“当时场景如何,我眼下竟不能记得分毫。现在想来,却只有一句话而已。”
问的人就道:“什么话?”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两条人影已经分开。
江欹北忽然道:“我自少年起学剑,至今已有四十余载。”
西门吹雪道:“我两岁时识剑,此时已有所成。”
江欹北举头看向天空。明月正被一片云遮住,群星似也显得有些黯淡。“我从塞外重赴中原,便是想看你的剑。”他盯住西门吹雪的脸:“我的剑法如何?”
西门吹雪沉声道:“平生仅见。”
江欹北道:“终身只为此物……”他将手中的长剑抬至眼前细细端详,眉眼间的神情十分奇异。然而西门吹雪是懂的。
他突然朗声道:“我不悔!”
西门吹雪静静地看他。“我亦不悔。”
江欹北微微笑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学无止境,剑道亦如此……你的路还长。”
他的脸忽然变得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嘴角就流下一股血线。
乌云散去,月光重新洒落,照着江欹北的胸前,藏青色布袍已洇湿了一小片。
他倒了下去。

四十. 刺
起风了。
剑锋上滑下一连串血珠,转瞬便渗进脚下的土地。西门吹雪默然低首,吹去冰冷刃身上的点点殷红。
他刚刚战胜了比独孤一鹤更加强大的对手,无数道或是敬畏,或是歆羡的复杂目光全部集中在水中央的这袭白影之上,可他只是低着头,静静看着手中的长剑。夜风吹来,拂起漆黑的发,雪白的衣,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莲海幽香。
木道人叹道:“江湖上很多年轻人爱学西门吹雪,可又有几人能学来他这样的剑法?”
陆小凤看着那一道雪白的身影,衣袂飘飘,在夜风中竟说不出地萧索。“也许有人能学会这样的剑法,但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木道人道:“是什么?”
“他的寂寞。”
老实和尚忽然道:“和尚以为,我们现在也许应该划船过去。”
木道人点头:“不错。”西门吹雪的背仍挺得笔直,但他们如何看不出他已经脱力,甚至肋下正在流血?这个刚刚在决斗中得胜的冷峻男子,现在怕是连上岸的力气都已没有。陆小凤不作声,蹲身去拿脚下的船桨。
只在同一时,异变突生。
一条挟着劲风的人影骤然电般射向水中小洲。月光下,雪亮的剑身耀出刺目的光华。他的身形极快,一瞬间便纵出丈余,哪里还有不久前几乎落水时的滞涩?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西门吹雪的对手,正面寻仇,不过是送死而已。
因此他在适当的时机表现成一个冲动的,热血的年轻人,而且这个年轻人的身法在刚才看来显然算不得上乘,如果不是有人帮了一把,他甚至没有到近处观战的资格。
谁能对这样一个人抱有戒心呢?
连陆小凤都不能。
所以他终于等到这一刻!
他的时机把握得太好,反应最快的陆小凤都已不能在一瞬间将他追上。西门吹雪的剑还在手中,可他是否还有力气挥出致命的一击?
所有人的呼吸似都在这一瞬停住,连时间都已仿佛静止。西门吹雪依旧低着头,神情冷漠,竟似丝毫没有察觉。
他的剑尖距离西门吹雪已不过三尺!
忽有一阵风划过,隐约闪现一抹白。
严人英的左胸被洞穿,可他却没有死。
虽然不多,但总有一些人的心脏天生就长在另一侧。
陆小凤叹道:“刚才一刹那,我几乎以为你会死。”
西门吹雪的脸色苍白,但他的声音仍是冷漠而稳定的。“我的剑仍在手。”
陆小凤脸上露出笑容:“不错,西门吹雪手中有剑,就没人能够杀得了你。”
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他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1:00 +0800 CST  
四十一. 送君别
严人英的剑已不在他自己手上。在被刺穿胸口的同一刻,白影伴着那一道劲风倏然出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蓦地探到了他面前。
那人现下执着剑柄,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扫过他面上。“自此以后,你不配再用剑。”手上真气凝聚,抖腕一震,剑身登时从中间断成两截。严人英脸色灰白,眼睛里再无神采,身子摇摇欲坠。风并不大,却似要将他吹倒。
船已泊到面前。上面只有道士,和尚却不见了踪影。木道人道:“老实和尚说自己身上有虱子,怕被人踹下船,所以不如自己先走来得识趣些。”陆小凤笑道:“既然如此,下回再见到和尚,我就不抢他的馒头了。”
三人上得船来。陆小凤荡起一双木桨,小船悠悠地向岸边划去。他摇了两下橹,忽对船头白衣人道:“你反应比我还快了一线,竟好象已有预料一般,莫非你早知道严人英会有这一着?”
那人道:“我并非神仙,又怎么会料敌先至。”
陆小凤笑道:“那你莫不是能掐会算?”
白衣人仰头看向天边。曾经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两大绝世剑客龙虎相斗,亦不过是一场阴谋的遮布罢了,自有人一直冷眼隐在幕后。他淡淡道:“我自然不是能掐会算,只不过是知道一句话而已。”
陆小凤道:“什么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夜色催更。
孙秀青刚站在屋外不久,门便被推开。一人从中走出,雪色白衣十分醒目,正是叶孤城。他手中托着几只药瓶,甫一开门,便带出一股仿佛梅花初绽时的清冽味道,又隐隐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孙秀青见他出来,低声道:“你们留我师兄性命,我代他谢过啦。”
叶孤城看她一眼,道:“他从此再不可用剑。”孙秀青低低道:“我给他找了间客栈,又请了大夫,养好伤后,他就回峨嵋。”
叶孤城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西门吹雪不日便要回万梅山庄。我离岛已有月余,亦到了返回之时。”
孙秀青微微‘啊’了一声,抬首看他,复又道:“你的剑还未找回……”
叶孤城淡淡说道:“以后总有遇到司空摘星之日……那时自要他有所交代。”
他目光在孙秀青面上拂过,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出口。“夜深,休息去罢。”话毕,脚下已走得远了。孙秀青立在原地,静静站了一阵,也自去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昨夜还是星斗漫天,到了卯时却又忽地下起雨来。
蒙蒙细雨如烟,雾一般笼在天地之间,近处的人眉眼就看不分明起来。
叶孤城立在伞下,微一颔首,道:“你伤势未愈,一路留心。”
西门吹雪看向他隽朗的面容,只沉声道:“请。”
外面停着三辆马车,孙秀青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娇美的脸孔,朝这边看来。叶孤城一振衣摆:“若有闲暇,可去白云城一晤。”撑着伞,渐渐在雨雾中模糊了身影。
西门吹雪也竞去上了马车。车夫各自一甩鞭绳,只听辘声阵阵,三辆车子很快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

四十二. 返
城中一连十几日都是炎阳高照,连树上的蝉声似也变得有气无力。管家站在城主府门口,一身薄缎长褂后背都已汗湿了一片。
两辆轻便蓝帏马车一前一后停下。车帘一掀,先头车上下来一名白衣男子。管家忙迎上前,身后一名婢女便撑起一把长柄遮阳织羽凉伞,轻轻巧巧地罩在男子头顶上方。
“我出门这一阵,城中大小事物如何。”男子一面向大门走去,一面出言询问。
管家恭敬应道:“回城主话,一切安好。”他看了一眼另一辆马车,不由有些疑惑。叶孤城只道:“叫人收拾一间净室,再让大夫开个医晕眩的方子。”管家在此服侍多年,闻言并无他问,使个眼色,便有两名侍女走上前去,轻轻卷开车帘。
一个穿着淡青衣裳的苗条人影走下车来。她脸色虽然苍白,却也掩不住天生的秀美之态,一双眼睛大大的,嘴唇呈微微的粉。管家看她面色恹恹,心下便已明白这是晕船所致,吩咐身旁侍女道:“叫人煮一碗莲子定心汤,晾好后送到后面别苑客房。”复又对叶孤城道:“城主一路劳顿,请先去后堂休息,下人们自会将这位姑娘安置妥当。”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2:00 +0800 CST  
叶孤城微一点头:“天气酷暑,你们也各自下去罢。”管家答应一声,两名婢女引着孙秀青向后园去了。
孙秀青初次乘船出海,不惯海上风浪,一路行来竟是日日晕眩头痛,直至上岸,却似大病一场模样。
她经过男子身边时,叶孤城见她容颜憔悴,便道:“你自去休息,若有需要,叫人去办就是。”
孙秀青此时胸中烦闷欲呕,听得他这般说,心下一甜,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满身不适,只得勉强点一点头,与侍女下去不提。
管家和两个老家人竞自去车上收拾行装。见那袭白影已进了大门,另一抹娉婷身形也消失在视线当中,不由对身边二人笑道:“咱们的城主,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叶孤城洗沐一番之后,自有婢女服侍着换了件家常白纱夹衫,又拿一柄镶银木梳为他簏头束发。饮一口手边的冰镇梅汤,叶孤城放下青瓷花盏,道:“有什么事。”
门外就有人应道:“老仆有事禀与城主。” 叶孤城听了,挥手让婢女退下,道:“进来罢。”
管家进得房内,手上捧着一具檀木长匣,先将一张烫金红帖呈上。叶孤城接过,打开一览,却是一份礼单。上面宝玉珠翠,金银古玩若干,并各色缎匹,名贵檀香等物,写得满满一页。他扫一眼下面的署字,双眉微聚,道:“南王何时遣人来的?”
管家道:“便是五日前。本不知当不当收,但那领头的人说这是南王世子拜师之礼,老仆就只得暂且叫人收下。”说话间,将手中木匣放于桌上,道:“这一把‘涣日’,亦是南王派人携来,并未写在礼单之内。”
叶孤城开了木匣,便见一把通身玉白的长剑静静躺在其中。周身并无装饰,只用极细巧的手法雕出道道简练纹路,不见丝毫华糜,唯觉古色非常。他掣剑在手,握住柄端微一用力,只听一声清越鸣响,掌中竟似忽然捧了一掬幽泉,凉沁沁地投在眼里。
“好剑。”叶孤城端详着这柄‘涣日’。“如此宝物,不可多得。”管家也道:“老仆虽未听过此剑之名,然而如今看来,想必也不逊于‘七星’‘鱼肠’这等名剑了。”
叶孤城将剑重新回鞘,淡淡道:“又岂是拜师这般简单……你觉得如何。”
管家垂手侍立,道:“老仆只听过一句老话,‘若欲取之,必先与之’。”
叶孤城点头:“不错。”又道:“你是府中老人,在你看来,南王既有所图,又该当如何。”
管家沉声道:“白云城艰难经营至今,方有了这等局面,岛上一干人等身家性命,皆系于城主一人而已。”
叶孤城垂眼看向手中剑,闻言抬首,冷然道:“自是如此。我全城上下,又岂能因他人祸乱自身。”随手将‘涣日’放回木匣:“我已早有打算,你先退下罢。”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2:00 +0800 CST  
四十三. 东来
即使是酷夏,在太阳还未从海面升起之时,也总是有些清爽意味的。
这一片偌大的海滩并无人迹,唯有浪花拍岸,海风阵阵。
叶孤城在细软的沙地上逶迤而行,身后便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略带咸涩的风吹着他的发,卷起长长的袖摆,就露出隐在里面的稳定修长的手指。
自幼痴心向剑,且天资极高,在白云城中悟得剑道。
在浩荡的波涛前,在皎白的月光之下,在云朵笼罩的缥缈仙城里,在绝对自由的空气当中,都有他弄剑的身影。
成熟而幽雅,飘逸又灵秀。
冬日里冽寒的冰,夏暑时炽热的火。
一一在剑尖上淌过。
薄雾微凉的清晨不久便逐渐染上金色的芒,空气里的温度就一点一滴地爬升上去。隐隐地,东方海天交接处现出一艘竖桅扬帆大船的轮廓,迎着风渐渐向岛上驶近。
“初次登门,怎能不第一时前去觐见主人。”青年峨冠玄服,轩眉修眼,容貌英挺而不失温雅,举止洒脱,正是南王世子。他放下散着清香之气的茶盏,从座上起身。“既然城主此时在海上,那便劳烦引路就是。”
管家语气平和:“世子请。”
海天之交,朝阳映得万里水面波光粼粼。
管家引世子并几名随身护卫一行,走了约有盏茶时分,来到一处较僻静的海边。
天空倒映在海里,一拨拨浪潮翻涌着冲上岸边,卷出大堆大堆白色的泡沫,有如碎玉雪屑一般。
世子环视四周,却并不见人影,不由道:“不知城主--”他忽然瞥见岸边一块礁石上摊着堆白,正欲仔细一看,便听管家道:“我家城主在此。”
众人顺着管家目光看去。一时间,四下里竟作不得声,唯闻周围海涛涌动不休。
碧蓝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颀长峻拔的男子。他半身隐没在海面之下,腰部以上未着寸缕,凛然坦露在金黄的光线当中。朝阳被掩在身后,衬得他全身仿佛萦绕着灿目的霞,恍若神祗降临。
男子披散的长发犹如一整匹上等的丝锦,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在阳光下泛着乌蓝的晶色。发梢在水中飘摇,似一片墨漆般的海藻。
他的眼瞳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偏又在寒泠的光点处,折射出琥珀般的琉璃色。面容冷傲,神情冰冽,仿若天外的游云,云外的飞仙。
他从海水中慢慢走近,身型劲瘦流畅,毫无赘余,却也决不显得粗犷魁梧,而是修拔峭挺如矗云的柏,傲寒的松。
轩昂矫健,龙章凤质。这般形容终觉太浅。
岸上众人静静看那男子一步步向前。此时世子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然现出一句话来:
--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四十四. 流光掠影
男子走得近了,便露出腰部以下雪白的下裳,腰间悬着把长剑。蚕丝绉纱长裤湿湿贴在腿上,脚下并未着靴,一双赤足稳稳踩在柔软的细沙当中。他上得岸来,径自走向一旁的礁石,从上面拿起一件广袖宽裾的长袍,随意罩在身上。
他整个人俱已湿透,长发和衣衫漉漉地黏在身上,尚且不住地往下滴水。这番情状若换了一人,模样必是十分狼狈,然而于这男子,却另有一种非凡的傲瞰之姿。
世子定一定神,上前笑道:“自上回夜宴后,一别数月,城主别来无恙?”
叶孤城随手结上衣带,漠然道:“尚自安好。”将腰间长剑交与一旁管家,“适才在海中练剑,此刻非叙话之时,且先回府罢。”
世子正于厅中用茶之际,忽听一道清冷声音响起:“久等。”叶孤城一身银丝滚线长衫,半干的发松松挽成髻垂在脑后,从花厅拐角处从容步出。
他径自坐在主位,狭长的眼微微敛起,往四下里若有若无地扫视一周,神色不动,看不出情绪变化。
世子起身,一旁就有人捧上一只描金小匣,送于管家手上。
“我父王亲笔修书一封,特命我转交城主。”世子笑道,“前几日遣人送上一份薄礼,虽冒昧,也是我父子一点心意。”
管家将匣子呈上。叶孤城从中取出一封书信,略略扫了一遍,既而将信重新放回,淡淡道:“拜师之事,几月前便已提起,不想此番却如此劳师动众。”
世子语气恳切:“那日得见城主剑法,在下拜师之心更为拳拳,我父王更是慕城主人物高洁,令我敬奉师道,不得懈慢。”
叶孤城一双眼睛停在对面人脸上,容色平常,只不清楚他心中所想。世子见状,欲说些什么,却在这一对眸子注视之下,不知为何竟终于未曾出声。室中正寂静间,忽闻叶孤城道:“既如此,明日便行拜师之礼罢。”
“我听人说,你收了南王世子为徒。”
孙秀青从游廊处走近,就见叶孤城换了件白缎长衫,斜斜半躺在藤椅上。阳光透过大片翠羽般的树叶洒在他周身,流光浮影中,其人如鸿。
“不错。”叶孤城合上眼,平平应了一句。
孙秀青左手扶在一片爬绕满树的紫藤上,鼻中嗅到串串紫色花朵的香气。“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叶孤城似是被暖阳照得神思倦怠,并不抬眸。闻言眼皮动了动,究竟没有睁开,只道:“我自有打算。”顿了顿,“此处不似中原,你若不惯,我便叫人备船送你回去。”
孙秀青听得他如此说,咬了咬唇,道:“这里很好。”她复又抬头笑道:“我这一阵也学了凫水,以后若再乘船,可不会象前时那样狼狈了。”
叶孤城眼帘微微撑开,就见她脸色不似从前一般白皙晶莹,直至颈项,都被日头晒出浅浅的红。重新闭了眼,口中淡淡道:“叫下人拿些樟油,天气酷热,可用来防暑。”
孙秀青‘嗯’了一声,既而倚着花架,对着那人发起怔来。暖风吹过,一阵紫藤花香带着男子身上的清冽气息拂过她的鼻端,沁入心底。有情而又无情……这人心底所想,究竟是什么呢……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3:00 +0800 CST  
卷三 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



四十五. 鸿雁
疏星刚升起,一轮皎白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
府中宴席方散,周围的空气当中,仍弥漫着淡淡酒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新气息。
叶孤城走进一间屋子,步到临窗一把椅子前坐下,将目光放在案几上。一叠新摞在一起的文书堆在木案中央,他拿过翻开,一件一件事务批阅起来。
方才的拜师宴上他并未饮酒,所以现在他的头脑很清楚,能够细细地捋顺各项杂事。但即使如此,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叶孤城终是觉得有些不耐,推开眼前的一堆文书就要站起。
他的眼光忽然停住。被推开的一叠书折下面,露出一角雪白的纸页。
叶孤城伸手将其抽出,却是一封信,封皮素白,并无一字。里面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是上好的雪浪宣。
打开一看,只有寥寥一行字。
“君失剑于盗,今偶得之,遂完璧归返。”
——西门吹雪。

四十六. 影子
这一日是难得的阴云天气,虽无风,却也没有火炉似的太阳炙烤。
南王世子一身窄袖短衣打扮,正在一圈梅花桩上闪挪腾跃,附近两名随从捧着茶水汗巾等物立在一旁,地上设着张竹制春凳。
叶孤城站在梅花桩边不语。过得一阵,忽道:“下盘不稳,饭后去扎一个时辰马步。”
旁边就有王府中人赔笑道:“世子身娇肉贵--”
“这里怎有你说话的份儿。”青年从梅花桩上跃下,斥退左右:“还不给我下去。”又笑对叶孤城道:“府里人不知事,师父莫要见怪。”
叶孤城道:“轻身功夫若差,剑术也难得上乘。”瞥一眼木桩:“早晚各上桩一回,不得少于一柱香时间。”
世子脸色虽变了变,却仍恭敬道:“是,徒弟记得了。”
年纪轻轻,生于王候尊贵之家,长于钟鸣鼎食之地,怕是未曾受累经劳过罢,却能做至如此……非是那般纨绔子弟。叶孤城心念微转,面上仍是无波无澜:“你身为宗亲,原本不必做这些江湖中事。”
世子道:“我自幼便爱习武,难得拜了明师,若连眼下一点小小苦处都不能承受,将来又怎能成就大事。”
叶孤城听得‘成就大事’四字,眼皮不经意抬了抬。旁人自不知这几字的意思,但他却又岂能不清楚。
当下再不多言,只道:“你且去休息罢。”
世子接了茶水汗巾等物,挥退王府中人,这才笑道:“徒弟斗胆,曾经听闻师父祖上乃前朝后裔,不知是也不是?”
叶孤城漠然道:“不错。”
世子点头:“怪道我初见师父时便觉有一番难言气势,却隐隐有些熟悉。原来竟也是皇室血脉,不比常人,难怪,难怪。”
叶孤城看向远处一树丹桂:“从前何必再提。况且你身为现今宗室皇亲,怎可与我谈此旧事。”
世子听他语气冷淡,知道他不愿提及以往,倒也不急于一时。忽见叶孤城容色泠泠,负手立在身旁,五官锋锐如刀削斧凿,眉眼间却仿若缭云罩雾,不知怎的却忆起那日在海中的一幕。
但见此时他黑发直垂至腰际,头带檀香珠冠,一身白绫广袖宽袍,鸾绦收束,形容清冷,眼前竟不由现出幼时曾经见过的太祖朝服像来。
帝衮加身,峨冠冕顶,龙黻环绣,博带巍迤。
庄严而又端肃,凛冽而又方睿。
——睥睨众生。
午膳后一个时辰左右,管家忽然来报:“表少爷到了。”
叶孤城微一凝眉,道:“让他过来。”这人是他一个远房堂弟,平生最好习剑,今年不过十七八岁,却已是剑道高手。叶孤城曾指点过他剑法,的确是个极有天分的少年。
世子此时刚刚扎完马步,额上汗珠涔涔,闻言道:“这般天气还有客上门,倒也少见。”叶孤城坐在椅上不动:“上回见他,已是年前之事。”
正说话间,一个人已经走进了院里。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一身白衣如雪。
世子一眼看到他时,眉心不由得一跳,几乎要将他和一个名字重合在一起。即使从未见过那个男子,但他听说过很多关于那个人的形容——简直和面前的人一模一样!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4:00 +0800 CST  
可他不是那个男人。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那男子。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那人完全一样。
虽然他更加年轻,面目轮廓也柔弱了些,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男人的影子。
但他毕竟不是那个男子。

四十七. 迎宾
既有客,世子便也告退,径自回房不提。
叶孤城见这人走近身前,便道:“你今日怎么忽然到这里。”
那人神色虽冷傲,话语里却也透着丝恭敬:“再过几日我便要成亲,父母早已不在,想请兄长前去主持。”正是他远房堂弟叶孤鸿。
叶孤城微微点头:“我自会前去。”忽一皱眉尖:“你究竟何时成亲。”
叶孤鸿道:“七日之后。”
叶孤城‘唔’了一声:“我近期有客来岛,大约便是这几日。”
叶孤鸿道:“配来这里做客的,不知是何人。”
“西门吹雪。”
叶孤鸿的神情再不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是他?!”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凸出青筋,脸上浮出明显的狂热,一字一句道:“好极——”
男子漠然道:“你待如何。”
叶孤鸿冷冷道:“我要看看我的剑是否比他更快。”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心目中的神祗?他模仿那人所有的一切,却不是要做第二个西门吹雪,而是要打败他,超越他!
一双狭长的眼扫过年轻人苍白的脸,苍白的剑,如雪的衣:“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也已快要成亲。”
叶孤鸿的脸色变了变:“我习剑十余年,自信已不输于任何人。”
男子闭上眼,淡淡道:“有傲气虽好,却不应自负。”
叶孤鸿沉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未遇敌手……”
男子不再说话。良久,冷然道:“你比起我又如何。”
叶孤鸿咬牙:“幼时得蒙指点……但我现在虽无胜算,也自认可与兄长一战。”
叶孤城道:“你爱学西门吹雪,只可惜他的好处一点没学会,毛病倒长了不少。”
叶孤鸿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也是武当门下子弟中的后起之秀,少年成名,哪里受过这般话。若是旁人所说,早已拔剑相向,但眼前这人全然不同,自己从幼年时便对其钦敬非常,且又是同族长兄。因此到底未曾出言顶撞,只是冷着一张脸不语。
叶孤城看他面色,淡然道:“你也不必不服。”掠一眼他手中的剑:“西门吹雪剑法不在我之下,你对我尽力出手,且看你本事如何。”
叶孤鸿的眼陡然爆出一道精芒。
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他的出手轻灵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溶合了另外两家的剑法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叶孤鸿的脸青白,比他刚来时还要白上几分。他的咽喉处抵着冰冷的剑尖,肌肤都因这一道凉意暴出细小的疹。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握着剑柄,没有一丝颤动.而他自己的剑,此时距男子的胸膛尚且一尺有余。
“我若是西门吹雪,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缓缓收剑,重新靠在椅背上。“他不是我,不会对你留手。”
叶孤鸿脸色灰暗,颓然垂下手臂。他从未真正见过叶孤城出手,然而刚才那雷霆一击,骤然粉碎了他作为年轻剑客中佼佼者的傲气。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灿烂和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速度。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
这样的力量,是否还有另一把剑能够比肩?
天朗,风清。
叶孤城立在沙滩上,看着一艘船逐渐驶向海岸。靠得近了,就有一个白衣峻挺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他将两片柳叶放在唇边,清扬的曲调便随着海风传出很远。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4:00 +0800 CST  
四十八. 双剑
[你让我出丑,我摆你一道,有来有往,失敬失敬。
附:(南海太远,遂将此剑送于万梅山庄处,如若有失,概不负责。)]
叶孤城看过纸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字,不禁有些哂然。打开桌上的木匣,里面正是自己那把随身佩剑。他看向身旁男子,点头道:“一把剑而已,派人送来就是,何必千里至此。”
西门吹雪一身白袷长衫,眉眼仍如平时一般孤寒:“我剑术近日有小成。此次前来,亦有磋教之意。”
叶孤城道:“前时一战后,你果然有所进境。”撩开衣摆起身,“你初次来岛,不如四下游览一番,我也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只道一个字:“好。”
两名白衣男子走在一条鹅卵石路上,道旁开着一树树月桂,醇厚的香气浓浓地弥漫在四周。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二人身上,仿若吉光片羽,一时竟有些游离不实之感。
叶孤城道:“上回分别之际你伤势仍颇重,不知现下如何。”
西门吹雪道:“已无碍。”
叶孤城微一颔首,复又道:“你方才说近日有所成,想必这一阵定是又潜心修习。”
西门吹雪道:“一别经月,你也别来无恙。”
叶孤城扯动唇角:“城中尚好。只是近日收了徒弟,心中有些繁絮罢了。”
两人行了一时。待走到一片碧油油草地前,西门吹雪忽道:“此处正好。”叶孤城知他意思,随手从身旁一株柏上折了根树枝。西门吹雪也取了一枝,道:“请。”
他二人结交尚未及年余,然已有相知意味,此番剑技比较,实为研习,而非性命相博。故此以枝代剑,便是存了点到即止的意思。
天空里阳光猎猎,偶尔有飞鸟掠过。
忽而一只大鹰振翅而翔。云朵似被飞鹰的气势惊呆,纷纷游走起来。
西门吹雪手中无剑。
叶孤城亦无剑。
两只修长有力的掌中,握的不过是普通的树枝。
然而,此时它们却也是两柄剑!
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手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挥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身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叶孤城陡然冲天飞起,手中的树枝也化做了一道飞虹,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西门吹雪足下猛一发力,已掠过了剑气飞虹,仿佛一道白练射出。他右手倏扬,瞬时间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逼人的剑气,摧得四周的树叶都飘飘落下。
叶孤城凌空翻转,一道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西门吹雪当头洒了下来。
冷寒的眼闪过一丝利芒,人化影,手中‘剑’亦化影!
此消彼涨!
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如清水漫过河岸从容而舒缓,像壁立千丈的高崖峻耸而巍峨。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草地上,两根树枝弃在脚下,寸寸尽断。
两袭白影对立而视。良久,几乎同时道:“好剑。”
酒遇知己,棋逢对手,实乃人生快事。

四十九. 婚宴
二人重新向前。不多时,便隐隐听见浪涛翻涌之声。叶孤城道:“海外景像又有不同。虽不及中原繁华,倒也别具一番风光。”
西门吹雪长衫被吹起,一头未绾的发便有几丝拂在身旁人脸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剑法之中,亦存有此意。”
叶孤城微微点头,又道:“难得你来,且在此住上几日。”既而看向已近在眼前的海面:“明日族中幼弟成婚,我亦前往观礼,你可同去?”
西门吹雪淡淡道:“孑身独来,未具贺仪。”
叶孤城眉尖上扬:“西门吹雪便是送礼,又有几人能收。”又道:“我那堂弟心气高傲,你此次前去,怕也能让他稍稍收性。”
两人走了一路,傍晚时分方回往城主府。叶孤城当下吩咐人收拾客房,与西门吹雪一同用了晚膳。饭后,侍女送上香茶果品,二人谈些剑道之事,不觉便已过去两个时辰。直至窗外玉兔高升,方各自安歇去了。
路程并不如何远,辰时起航,不过酉时便已到了。此刻彩霞漫天,又起了阵风,一日的燥热亦且渐渐散去。
喜堂内,叶孤鸿正立在厅中,与几名年纪相当的青年叙话。即便是大喜之日,他仍穿着件雪也似的白衣,只在身前斜围了条红绫,上面系着朵大红喜花。
客人并不多,只有零散二三十人模样,新娘族中人丁稀少,更是在年幼之时失父怙母,兼之没有手足之亲,只靠远房几位兄姐帮持成人。而叶孤鸿生性孤傲,结交寥寥,于武当他又是俗家弟子,师父两年前病故,除了几名素日还算相投的师兄弟,却也没有什么朋友。因此这一场婚礼,男女双方受邀而来的客人不过二十余人罢了。
但见一名年轻人道:“师兄,平日里从未听你提起,不想原来那白云城主,竟是你族中兄长。”
叶孤鸿道:“亲友凋零,如今族中也只有我二人。”自那日亲见叶孤城出手,他悚然震惊之余,不由得也生出一丝心灰挫折的意思。但随后叶孤城将其敲打一番,谆谆教训,加之他心性非常,却也激出傲岸之意,于追求剑道之上,更是狂热了一层。
又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笑道:“今日你成亲,我们却还不知你是怎么与弟妹相识,快快说了罢。”
叶孤鸿面容饶是冷傲,提起新婚妻子时却也不由现出一丝柔和:“她是平常人家女儿。那日我在江南——”
他话音戛然而止。几乎与此同时,大厅里也突然静了下来。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雪白的衣,漆黑的剑,寒冰彻骨的眼。一瞬间便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明明已近九月,室中众人却忽觉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眼前恍惚闪烁出凛冽冬意。
叶孤鸿瞳孔骤然收缩。
旁边也有人似发觉了什么,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同样雪白的衣,同样修长稳定的手,同样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甚至连站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可又有什么,决然不同。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就被另一个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攫住。
如果说刚才的男子是冰地中的寒雪,那么这个人,便是冷月上的飞仙。
身旁的男人气势太过耀目,但是他的光芒,仍旧丝毫不能被遮掩。
叶孤鸿一步步向他们走近。他的眼光凝在先到的男子身上,仿佛胶在了上面。每走近一步,他便觉得身体就更加寒冷。
可心中,却熊熊燃起了火焰——
——总有一天,我也能够站在和你同样的高度,而不是在你脚下,仰望你的背影!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36:00 +0800 CST  
五十. 袭
新娘身穿广袖对襟翟衣,头戴珠凤冠,将盖头高高顶起。身形窈窕,体态动人,站在俊逸的新郎身侧,当真是一对璧人。
叶孤城高坐上首,接受新人拜礼。
“一拜天地——”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二拜高堂——”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夫妻对拜——”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诗经•国风•齐风•著》(婚曲)
“礼成——”
月色淡雅,竹影班驳。
西门吹雪坐在石凳上,指间执一枚白子。他目光凝在棋盘之上,忽微微一动,既而将手中棋子落下。
“上回我侥胜一局,今日却是你赢了。”
叶孤城垂眼淡淡道。他脸上罕见地晕上丝缕的红,周身隐约浮着清冽的酒香。西门吹雪脊背挺直如松,神情不动:“你不常饮。”
叶孤城道:“我素日绝少饮酒。想必你亦如此。”
西门吹雪不语,似是默认。叶孤城静了静,道:“人还未散--”
他忽止了声。西门吹雪双眸冷冷,身形笔直似一把出鞘的剑,气势陡然强盛起来。
叶孤城眉峰缓缓聚起,突地袍袖一拂,石桌上一盘棋子顿时化作一片黑白棋雨飞向一处。不远处的竹林内,登时响起硬物打在竹身上的撞击之声,随即十来条黑影如箭矢般从中射出。
叶孤城忽然眉心一跳,眼中神色登时凌厉起来。
有人冷笑道:“不愧是叶城主,咱们这等轻身功夫,还靠近不了十丈内。”
叶孤城神情冷若冰霜:“七剑盟?”
那人一顿,随即沉声道:“不必多言。”做一个手势,其余十几人立时全身一振,蓄势待发。
叶孤城坐着不动:“竟是麻药……你们倒费心。”
“岂敢在叶城主这样的高手面前用毒。”来人带头慢慢向前,十余人呈扇型包围过来。“溶在酒中无色无味,没有任何异常,发作缓慢……若非这般,怎敢以此设计白云城主。”
叶孤城低首看向腰间长剑:“我来此处之事并未外传,便是这些宾客,也是今日得知……你们消息倒灵通。”
“白云城戒备森严,岛上高手众多,眼下却难得有此绝好时机。”黑衣人一字一句应道。他说话间,已距叶孤城不过一丈有余。
忽听一人冷冷道:“使此下作手段,你们不配用剑。”
一直坐在叶孤城对面的白衣男子背对着众多杀手,缓缓站起。他转过身,面容冷峻如冰,甚至连看也不看周围的人,但围攻的杀手却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领头的人明显感觉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凌厉剑气从他身上散出,心下一凛,不由道:“什么人?”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来人竟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顿了一顿,道:“此事与阁下无干--”
西门吹雪恍若未闻,只冷冷地道:“拔你们的剑。”
来人低低道:“西门庄主又何必--”突然大喝:“动手!”
这一声呼喝后,众杀手立刻飞身而起,风声急响,迎面已卷起一片剑花,向西门吹雪兜头袭来!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

五十一. 灭
剑拔出来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下来。
地上躺着三个人,他们黑色的衣服上,流着鲜红的血。
其余的人骤然散开。西门吹雪慢慢道:“你此刻如何。”
叶孤城仍坐着不动:“全身开始麻痹。”方才他运内力拂出棋子之际,便立时察觉出不妥。此类药物发作极缓,但只要一运内功,血液奔流加快,效力便可迅速游走全身。若是毒物之类,高手凭内力尚且能够暂时压制,但这等麻药药性非常,却是用于神经之上,任你内功如何深厚,也压它不住。
带头之人眼中寒光闪烁:“西门庄主剑法高绝。但你一人之力,又如何在此境地下分神护住他人?!”一声低喝,众杀手立时分作两路,齐齐袭上!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49:00 +0800 CST  
静止的空气被剑劲所迫,化为厉风吹向叶孤城。西门吹雪被七八名剑法极高的黑衣人围住,一时再无余暇。但闻剑风呼啸,几道寒光已然逼近!
一剑,出如闪电,光华耀眼。
地上又多出一具尸体。
叶孤城看向手中一柄冷寒的青芒:“虽如此,我也非这般容易杀的。”他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已在发着光。
明明知道面前这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但其余几人,仍心头一紧。
叶孤城眉峰聚起。他清楚地感觉到全身已经开始麻木,握剑一向稳如磐石的右手,正微不可察地轻颤。
刚才那样的一剑,不知还可以挥出几次。
剑光飞闪,人影乍合又分。夜色更浓,更冷。
西门吹雪的剑尖上正滴着血。
衣裾翻飞,偶尔从飘纵的白影中无声无息地抖出一道寒芒。
白影陡然提身一纵,如同直上青天,剑光一闪, 四下竟似被这一剑泼水般罩住。明明是夺人性命的招式,但那剑势却又仿佛天外的轻风。
只是这风,不着痕迹地带走了又一条人命。
叶孤城甫一落地,眉心即已微动。他只觉脚下麻软,竟似踩在棉絮中一般,手中握剑的力道都近已拿捏不住。身形倒飘,狭长的眼闪着冷冷的芒,映出四条逼近的人影。
突有极凌厉的气息出现在身后。然而,并无杀意。有人道:“如何。”
叶孤城口唇微动:“无事。”
那人道:“你此时已不能用剑。”
叶孤城眼光看向握在剑柄上的手。手指明显变得僵硬,几乎已没有多少知觉。“是。”
身后人道:“我却仍可。”
竹影摇摆,原本淳和的夏夜,此时却弥漫着化不开的血腥气。
西门吹雪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如果叶孤鸿此时在这里,他就会知道,即使这个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他也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会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一片雪花。
而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一个吹的是雪,一个吹的是血。
叶孤城静静立在原地,不动。西门吹雪从前厅返回,步到他身旁:“除暂时不可行动,所有人等,一概无事。”
叶孤城道:“他们原也并非目标。”
西门吹雪微一凝眉:“眼下你待如何。”
叶孤城眼皮似已合上:“回城。”话音未落,向后倾倒。

五十二. 利之一字
一只手从旁将他扶住。西门吹雪低头看向臂弯中人:“叶孤城。”
男子双眼已然合上,闻言只在唇齿间似有似无地道:“暂且回岛。”他全身此时已完全没有知觉,唯心神尚自清醒。西门吹雪听得他如此说,再不言语,将男子抱起,身形一动,已出了后园。
叶孤城此番并未带人随行,只在船上留有几名侍从,甫见西门吹雪抱着一人临近,白衣宽袖,面目冷绝,正是自家城主,不由吃了一惊,忙放下登板,迎二人上船。
已有下人将城主室中灯烛点燃。西门吹雪径自进了船舱,将男子置于塌上。
一旁就有两名婢女上前,替叶孤城解开外袍,宽去长衣,除下头顶束发冠簪。复又堆设靠枕,扶男人安稳躺下,这才垂手退开,立在床边。
叶孤城只着一件薄软的夏衫,闭目言道:“我无事,你们下去罢。”侍女闻听,道一声‘是’,方敛眉低首退下。
舱内一灯如豆,莹莹照着室中。叶孤城静卧于塌上,忽冷然道:“今日之事,终难善了。”
西门吹雪坐在床边一把椅上,正用一块干净布巾擦拭长剑。剑身虽雪亮无垢,然而此时却散发出些许血腥之气。听得叶孤城如此说,眼光抬起移向床内。
但见男子发如鸦羽,黑砉砉散在枕间,眉目疏寒,面色冷肃,一身白茧单衫将身型衬得十分颀峻,宽肩修体,犹如矗云松柏一般,遂沉声道:“你如何知是七剑盟所为。”
狭长的眼缓缓睁开:“近年白云城已将南海一带商贸接手近六成,七剑盟曾多次来人欲与我会面交涉,前时又下了拜帖,要求联商共通,我自不理会。”又冷冷道:“他们近一半收益渐已被飞仙岛接掌,今夜之事,亦在情理之中。”
西门吹雪静静拭着剑锋,并不言语。世间之事,总不过名利二字,为利杀人,古来有之,实属平常。他沉默一阵,语气淡然道:“你待如何。”
叶孤城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并未正面回答,只道:“若是你,又怎般处置。”
西门吹雪手中布巾滑过凄冷的剑身。“杀人者,人恒杀之。”
叶孤城道:“自是如此。”他微一运力,只觉身上仍是麻木,不由冷哼一声。
西门吹雪见状,微一皱眉,伸手将男子扶起,自己坐在床沿:“我助你运功。”
身为绝顶剑客,反应敏锐实是重要至极。叶孤城此时所中麻药,虽未有丝毫毒性,然而作用于神经脉络,时间久了,只怕日后对身手反应速度到底有所影响。他自己内部运力对药效缓解没有用处,但外力却可助其加速冲散麻药效果。
叶孤城任他右掌抵在后心:“也好。”
西门吹雪一手扶住叶孤城肩臂,右掌抵在他后心,缓缓将内劲送入,游走于周身筋脉。过了约两盏茶时分,西门吹雪回掌收势,既而竞自闭目调理内息。叶孤城双眼张开,缓缓吐出一口长气,道:“有劳。”
他此时虽未完全恢复,却也可以勉强自行活动,见西门吹雪正闭目调息,遂起身下地,向外沉声道:“拿纸笔来。”
不多时,黑黢黢海面上,一抹白点倏然振翅飞向高空,转眼便去得远了。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19:49:00 +0800 CST  
五十三. 多情总比无情苦
回到岛上已是第二日清晨。岸上早有人等待多时,叶孤城下得船来,与西门吹雪乘上旁边一辆翠帏马车,便直向府中驶去。
城中已开始戒严。叶孤城踏入厅内,坐在上首:“叫江全,公孙须隆,蔡邵来见我。”
管家应了一声。不一时,三人便到了厅内。“见过城主。”
叶孤城冷然道:“今年七剑盟旗下生意如何。”
蔡邵约四十余岁年纪,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此时听得叶孤城问话,随即出列道:“回城主,今年七剑盟旗下茶叶生意比以往减了约一成,丝绢布匹往来十四航次,瓷器三十一船--”
他眼光掠过坐在旁边一张椅上的白衣人。叶孤城知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尽管说来。”
蔡邵似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册薄薄的绢本:“一时之间难以详诉,城主请看。”
叶孤城随手翻了几页,心下了然,道:“很好。”眼光移向另一人:“岛上一切往返船只,近日皆补增人手,加强警卫。”
公孙须隆道:“属下明白,即刻便吩咐下去。”
叶孤城微一点头,又道:“城内护力,近期临时再加三成。”
江全早已按捺不住,听了这话,立即道:“是。”复又冷笑:“胆敢以卑鄙伎俩暗算城主……七剑盟……”
叶孤城端坐不动:“至于具体事宜,晚间我自会召集各方管事商议,你们先下去罢。”
三人应了一声,齐齐退下,厅中一时只余管家立在一旁
西门吹雪忽道:“明日,我回中原。”
叶孤城抬眼看他,终缓缓道:“你难得一来,此次却冗事缠身,不能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道:“身处世间,自是难免。”
叶孤城道:“既如此,我命人备船。”对管家道:“你且吩咐下去。”话音刚落,便见一条淡粉色人影急急闪进厅内,正是孙秀青。
她进得厅里,顿时住了脚步,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看向座首那人,口中只道:“你怎样?”
此时她只挽着简单的髻,发上甚至没有一枚钗饰,显然是刚刚起身。叶孤城眼光在她面上停了停,道:“无妨。”
管家已经退下。西门吹雪亦起身,身形一晃,已步出厅内。
孙秀青慢慢走上前。叶孤城淡淡道:“时辰尚早,你--”
他的话忽然止住。一只素白的手扯在他袖上,紧紧攥握。叶孤城静了一静,终于没有说话,任由袍裾被用力拽在手中。
“昨夜府中便收到飞鸽传书……我睡得早些,却是今日起身后才听说……”
“如果你有事……”
她咬着嘴唇,“你若有事……我……怎么办……”
叶孤城看着晶亮的雾气在面前人眸中一点一滴聚起。
灰蒙蒙的院里,少女红了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去试,又怎么知道不行?”欲泪眼眸中的情愫,像那人一样,执著得犹如坚凛的青石,又怯怯地像易碎的瓷。

马车内,少女垂着头:“我不回峨嵋了……我跟着你。”
月色下,她定定地道:“我回去跟师姐她们交代清楚后,就去找你。”
抿起薄薄的嘴唇,眸子有晶亮的神采:“便是你现在不喜欢我,可我仍然是喜欢你的……
“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白皙晶莹的脸,直至颈项,都被日头晒出浅浅的红。“我这一阵也学了凫水,以后若再乘船,可不会象前时那样狼狈了。”
……
铭心刻骨,爱意深沉。这样的情感,他不曾有过。
即使唯一那丝淡淡牵绊,亦不知是否会在多年以后,如流水一样逝去。
但此时此刻,却有人眼中,满满映着他的身影。
就这样罢。
也许终会有人在身边,一起生儿育女,垂垂老去。那么,就是她了罢。
牵着那人的衣袖,却没有被拒绝。
这样,真的很好。
只是怎么流了泪,洇了他的袖摆。
赶忙止住。
忽然一条雪白的巾帕递到眼前。有人淡淡道:“你说过这里很好,那便一直住着如何。”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20:23:00 +0800 CST  

五十四. 夜入王府
南王世子在西门吹雪来岛之前便已返回王府,而此时,西门吹雪亦要乘船离开。
海船逐渐远去,甲板上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水天茫茫之处。
鲜花满楼。花满楼对鲜花总是有种强烈的热爱,正如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黄昏时,他总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夕阳下轻抚着情人嘴唇般柔软的花瓣,领略着情人呼吸
般美妙的花香。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温暖,暮风轻柔,但他却并没有坐在他的小楼里,面前也没有鲜花.他面前是陆小凤。
而陆小凤身边从来不缺少麻烦。
花满楼忽然放下筷子,道:“你一定要去?”
振远镖局八十万两黄金被劫,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平南王府失窃,王府总管江重威被劫匪刺瞎双眼,一切皆系一红衣蒙面绣花大盗所为。束手无策的六扇门总捕头金九龄用激将法,终于请得陆小凤出马。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王府的宝库警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那绣花大盗又是怎么进去的?”
花满楼道:“所以你一定要去看看自己是否也有法子能进去。”
陆小凤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也许可以从中找出些线索。”
花满楼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王府中有多少卫士?”
陆小凤道:“八百以上。而且身上都带着威力极强的诸葛神弩,无论是谁,只要被发现都可能被射成个刺猬。”他摸了摸嘴唇上的两撇胡子:“当然,王府中还有很多高手。”
花满楼忽然微微笑了:“可你还是要去。”
陆小凤摊开手:“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而且不但好奇还很好胜。”
花满楼接道:“所以你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陆小凤叹道:“而且是尽快。”
风很轻,夜很静。
陆小凤不是一个会让朋友一起冒险的人,但花满楼也决不是一个会任由朋友独自去冒险的人。
所以今夜入王府的人,有两个。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二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戊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档。”
陆小凤的朋友很多,所以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靠着这些消息,他和花满楼总算有惊无险地慢慢靠近了王府的宝库。
云很淡,无风。
叶孤城回到紫藤花架下的时候,已将长袍换成一件较薄的外衫。他重新坐在椅上,拈起手边一枚黑子就要落下,目光却忽动了动,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孙秀青被这样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脸色很快就像一个正偷糖吃的孩子突然被大人当场逮住一样,一下子红了。
“我换了棋路……”她低声道,“不过,只有一着……”
叶孤城微哂,既而将手中黑子放下,稳稳杀住对方的大龙。“你输了。”
孙秀青往棋盘上一望,登时沮丧道:“早知道就多换几个--”她一下子意识到什么,立时闭口不语,脸上又红了红,悄悄吐了下舌头。
她眼中化不开的忧郁已经散去,以往那个爽朗大胆的女子又重新回来了。
一切的变化,只是因为她心上的那人,终于对她有所回应。
这是否就是‘情’奇妙的力量?
陆小凤和花满楼已飞身掠上了屋顶。陆小凤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又是怎么进去的?
天朗,日头很毒。
一驾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口。白衣男子走下来,对迎接的人道:“事情如何。”
管事的恭谨回道:“禀城主,都在预料当中。”
男子微一点头,再不多言,朝门内去了。
陆小风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走罢。”现在他已完全失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二人准备掠开之时,突然听见对面的平房上响起一声呼哨。瞬时间,几条人影鬼魅般从各个地方闪出,将他们包围在屋顶中间。紧接着,四下里呼拉拉冲过来六队守卫,每个人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20:23:00 +0800 CST  
五十五. 解围
陆小凤脸色变了。就在此时,弓弦已响,乱箭飞蝗般射向屋顶。
花满楼眉头紧皱,袍袖飞云样挥出,身形如燕般掠过一片羽箭。
陆小凤突地沉腰坐马,右手闪电般反扯,瞬时将外袍扯下,既而振臂一伦,竟将一件衣裳伦得呼呼生风,盾般迎上了飞蝗般的乱箭。
眨眼间,陆小凤手中的衣衫已被射得千疮百孔,花满楼以家传“飞云流袖”手法拂挡箭矢,此时两条袖摆亦被强劲的弩箭撕裂。他二人眼下虽未受伤,但纵然是一身钢筋铁骨,也万万挡不住这一轮又一轮飞蝗般的乱箭!
就在这一刹那间,空中突然响起极尖锐的风声。青光一闪!
只听“蹦、蹦、蹦”一连串的急响,几十张强弓的弓弦,竟有二十余张同时被两道青光划断。那光击在青砖地上,磕出两个浅浅的坑,竟只是两枚铜钱!
弓箭手的脸色全都变了。
是谁有这么可怕的指力,竟能以铜钱接连割断二十余张弓弦?
陆小凤,当然只有陆小凤!
只在众人这一怔之间,屋顶两条人影倏然腾开,直落向几丈外一栋平房的房顶。
然而就在这时,寒光一闪,两条剑光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花满楼拧身侧过,陆小凤也倒翻着从剑锋旁跃出。这样的攻击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可是却已将他们的去势缓了一缓,几十张弓弩重新拉满围了上来!
却听有人冷冷道:“且住。”
一袭白影遥遥立在房上。众守卫乍见这人出言制止,一时那弩箭便射不出去,但又不能放手,不禁面有难色。一领头侍卫语气恭敬道: “这两人夜闯王府--”
忽有人道:“还不住手。”众人甫闻,顿时齐齐道:“见过世子。”
就见一名青年在一群卫士簇拥下走来。锦服华带,眉清目朗,正是南王世子。
世子道:“都下去罢,我自会处置。” 言毕抬首向屋顶那人道:“师父认识这二人?”
“今夜之事,我过后自会向你说明。” 白影一闪,一名雪衣男子已立在面前。
陆小凤忽然笑道:“叶孤城,你怎么来了!”
守卫陆续退下。世子淡淡一笑,向白衣人微一颔首,亦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去。陆小凤待四下只余他三人后,对花满楼笑道:“这位便是那南海群剑之首,白云城主了。”
花满楼当然看不见叶孤城,但这并不妨碍他微笑:“叶城主。”
叶孤城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不能一见白云城主风采。”
他衣衫在方才的打斗中已被撕裂,鬓发亦微微松散。然而形貌清俊,举止从容温雅,气度中自有一股谦谦之态,令人如沐春风。叶孤城甫见之下,也只觉‘君子如玉’四字形容此人再合适不过。
陆小凤道:“南王世子原来是你徒弟。”
叶孤城淡淡道:“若非如此,你此刻已不能站在这里。”
陆小凤笑道:“几月不见,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你。”
叶孤城道:“俗事而已。”陆小凤叹道:“我也一样,而且是自找的麻烦。”当下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通。
叶孤城眉目间神色不动,只道:“你亲眼见过,自是知道那宝库无人能进。”
陆小凤苦笑:“没错。”
叶孤城淡然道:“今夜你运气虽然不错,却也未必次次好运。”袍袖一拂,转身离去:“我暂住安越别苑。”语音未落,已去得远了。
陆小凤微微一笑。叶孤城话语虽冷,但他已感到其中的温暖之意。
花满楼忽然道:“他们的确很像。”
陆小凤知他所指:“不错。”
花满楼道:“虽如此,却又不同。”
陆小凤笑道:“和西门吹雪相比,我更愿意和他多打交道。”
花满楼亦笑:“哦?”
陆小凤道:“起码他不会要我的胡子。”
花满楼浅浅微笑:“确实。”复又缓缓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是戴着假眉的。”
陆小凤哑然。

五十六. 请你来杀我
叶孤城穿过一处竖着大理石屏的抄手游廊,便见世子正站在廊下拐角处。远远看到他走来,遂笑道:“师父的朋友果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重弩之下尚且竟能毫发不伤。”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21:34:00 +0800 CST  
叶孤城止了步,语气平平道:“他们此次是为察明王府失窃之事,具体适宜,你可问六扇门金九龄。”
世子点头道:“原来如此。”他似是并不在意此事,话题一转,道:“月前徒弟返回王府,不想时隔不久却又师徒重逢。今晨得知师父已至中原,于安越别苑落脚,我父子皆十分欢喜。”
叶孤城负手看向园内一片树影:“此次事物繁冗,我自要亲来。”
世子微微凝目。但见月光之下,男子发上衣间皆笼着淡淡银华,剑眉矗飞,眼若星芒,一身长衫在夜风中轻微拂动,犹如一桢画卷,不知如何,竟一时不愿开口打破眼前的宁静。
叶孤城默了一刻,忽道:“天色已晚,代我向你父亲告辞。”
世子微一皱眉,既而道:“七剑盟之事我父子皆已知晓,近日来师父以雷霆手段将其打压至此,这回中原之行,亦是要将他们一举彻底拔除。既如此,今日宴上,我父王意欲助白云城一臂之力,师父又何必拒却?”
叶孤城听闻,缓缓转身,一双寒星般眸子在世子面上掠过,复又移开。“我平生不愿欠人。”
世子心下微动,遂不再多言,只垂眼笑道:“如此,我派人备车送师父回府。”
转眼已是深秋。
安越别苑驻在城西,地处僻静,环境幽雅。现在已是深夜,花丛里,树荫下,只偶尔听见一两声虫鸣。月圆如镜,正挂在半空。
十二家商号的管事退下后,叶孤城摊开案上一本簿子,在纸面几处字上勾下朱批。自遇袭之事发生至此,历时近两月,七剑盟共有九处分部溃灭,麾下各项生意皆被隶属飞仙岛的商号接管。
已是亥时。
叶孤城将簿子放回案几,以手按压额角,合眼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在不久之后,事情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一袭白衣,挺拔修长的身影立于窗边,任由夜风轻轻吹进室内,拂起身后漆黑至腰的发丝,狭长的眼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静静看向窗外。长身玉立,容色淡寞,好似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驻在这里。
眼神陡然锐利如寒冰。但随即,又渐渐平和下来。男子淡然道:“此处又无酒,你来做什么。”
有人推门进来:“难道我真的就是个酒鬼?”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自然是陆小凤。
叶孤城回身走近桌边,在椅上坐下:“深夜至此,何事。”
陆小凤叹了一口长气:“我遇到了麻烦。”
叶孤城依旧淡淡道:“你的麻烦向来不少。”他顿了顿,“绣花大盗一案告破不过一月,你又惹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一件大事。”
叶孤城双眉叠起。
陆小凤看他模样,讪讪摸着胡子:“所以我来找你。”
叶孤城不语。
陆小凤苦笑:“这个忙,我想大概只有你适合帮。”
叶孤城仍旧不语。
陆小凤只得自顾自地道:“我请你来杀我!”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21:34:00 +0800 CST  

楼主:Kings_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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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2-02-07 04: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8-30 14:16: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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