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叶孤城X西门吹雪】东梅问雪(正文+番外完结) 作者:四下里

JJ2010年08月完结文,无授权,保留作者要求撤文的权利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0:59:00 +0800 CST  
“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好剑。”

什么是剑?
什么是江湖?
什么是人生?
——什么,是情?


世事变幻,岁月无常,究竟什么能够自始自终,不离不弃,矢志不改?
--漫天冬色中,得见君颜,念由心生,始知情之一字,如山之高,似海之深。。。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0:59:00 +0800 CST  
第一部 雪落孤城


第一卷 花留身住越,月递梦还秦
一.往生
三月,白云城主病厄。
“你说,我是谁?”
铜镜里的人不语。
“庄生晓梦迷蝴蝶……
镜里人拧起眉,复而缓缓松开,“这世上鬼神之说我是从来不信的……
“可如今又算什么?”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现在,他有些烦了。
“好吧,”他站起身,以手抚额,镜里的男人脸上忽然微微绽了一丝笑,“我承认,我是叶孤城。”
四月,白云城主愈,满城欢欣。

二. 此身
白云城的风景,算不得如何怡人。除了些自长的花木,并没有人去刻意种红植绿。因此当男子第一回踏出房门时,满眼见的春意不过是几株疏疏的海棠罢了。风不大,些微地把他披散的发卷开了几络,鼻中便嗅到淡淡的花香。
此时的春光是极好的,暖洋洋地笼在久未出屋的人身上。男子不觉眯起眼,适应着四月的阳光。一边侍立的仆婢见状,轻轻道:“主人可是要练剑?”城主一月前突然暴病,满城惊惶,幸而此时已然无恙。若是……眼皮一跳,她赶忙止住这不敬的想法。
这男子,是白云城的天。
剑……是了,他的剑。右手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习惯性地扣向腰侧,却只握住一把空荡荡的感觉。
他应是剑不离身的。
手指触及剑身的刹那,分明心底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出,满满攫住了整个身心。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微微一顿,然后带有试探意味地收紧五指,终于稳稳握住。式样古朴的长剑在掌中泛着冷冷的银光,模糊映出一道白色身影。
他蹙眉站立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跪地捧剑的侍婢颔着首,并不敢出声。一时间,只有淡淡海棠香气盈绕。
[既来之则安之吗……]手上用力,一寸一寸地将剑拔出,[怎么说也是死过一回的人…… ]
婢女手中只剩了剑鞘,雪亮的剑身竖在男子眼前,极薄的锋刃上流淌着沁脾的凉。
[也好。]
无牵无挂的,倒也干净。能死而复生,身在哪里却是没那么重要了。
笑一笑,忽然仿佛再寻常不过地抖了下腕,拧出一朵剑花。明明是第一次握剑,动作却熟稔至极,没有一丝迟滞。
本能还在,力量还在。
大幸。
白云城城主可以失去任何东西,但不能失去傲视天下的武力。有了这力量才有白云城,才有作为绝代剑客的资本,才能更好的活着。
他是不肯再死的。
口中吐出话语,一字一顿。
“我名,叶孤城。”

三. 浮日
五月。
芳花烂漫,草长莺飞。
男子跪坐于地,膝上横着一柄古式松纹长剑,宽大的幅袖下摆垂在身畔,从里面露出的双手稳定,干燥。
剑身被缓慢抽出,雪白的绸帕覆在上面,一丝不苟地细细擦拭。大把黑发从脑后拖曳到身前,用一条青绦束住,底脚缀着两颗曜石。他的背挺得笔直,身上罩着的外袍剪裁十分合体,将武人结实颀长的身躯完完全全勾勒出来,又并不显得突兀。眼角原本就些微上挑,现在垂了眼睑便更觉狭长,拢在一对同样弧度的眉下。他的唇较为丰厚,轮廓却不柔和,很有些凛冽味道,牢牢地在齿间抿住。
拭剑的手忽然停下,一声轻笑从紧闭的唇内逸出。随着这声笑,他的背不再挺得笔直,紧绷的身躯也松懈下来。
“我终究不是你,学起来还真是累得很。”
叶孤城站起身,将擦得发亮的长剑反手回鞘,重新挂在腰畔。
[融会贯通吗?眼下这月余倒也把武艺熟识了些,只是气质……终究不是他本人。]
日子就这么不徐不疾地向前走。城里的生活一如既往,商贩开门迎客,农夫日落而息,青楼舞馆笙歌阵阵,酒肆茶寮里不时上演一两起械斗寻仇之类的场景。城主自从病愈后便与往常有些不同,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前时那一场人心危乱的惶惑,到现在也仅供茶余饭后咀嚼一通罢了。
“城主,午膳已备好。”仆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床上运功的男子睁开眼,起身着靴,抬手将床头的罩衣披上。他的脸消瘦了些,衬得五官更加峻峭,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沉静气息。
便有侍女端盆捧巾伺候他净面盥手。叶孤城出得屋来,径直往前厅去了,一路上只觉轻风拂面,心里顿时爽快不少。但他此时是那绝傲剑客,白云城主人,因而面上只是平平,并未泄出半分情绪。
用过饭后,一旁早有人奉上茶来。叶孤城饮罢,随口问道:“日前我说的事,可办妥了麽。”有下人躬身应道:“城主要的东西都已置办齐整,特特收拾出一间大屋,物什家伙备全了的。”叶孤城嗯了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道:“你且引我前去。”
屋子比想象中的好。几架书排归置在四壁,密密垒着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书卷。一张雕花大椅摆在黄梨木案几前,一应文房物具皆是全的。不知是哪个心细,窗边角落处放着张矮塌,上面一个细瓷躺枕静静卧在塌首。叶孤城步到一架书前,随手拣出一册《论语集注补正述疏》,翻开来细细阅读。正凝神间,只听“喵呜”一声,伴着一阵乱响。叶孤城回头看去,便见屋中多了一只锦皮花斑大猫,蹲踞在案几之上,两眼滴溜溜打量四周。笔筒搁架等物被它扫在地上,兀自翻滚不休。
那猫见并无人来撵,胆子倒放开了来,抬首挺脑便在案上踱步,一条长尾左右甩得欢快。叶孤城不禁失笑:“你这畜牲,倒似是这里主人一般。” 复又低头读那未完的书页,并不去睬它。这花斑大猫自在了一番,最后伏在那矮塌正中竞自睡了,午后阳光暖暖照着,映得一身毛皮油亮。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0:00 +0800 CST  
四. 大风
管家站在门外的时候已是未时,叶孤城听得脚步声,微微张了眼皮,道:“什么事。”他歪身靠在塌上,膝头摊着本翻了一半的书,那只花斑狸猫蜷身睡在一旁,喉咙里呼噜作响。管家听见房里传出的声音夹着些倦意,小心应道:“有人自称南王府中人,求见城主。”叶孤城蓦地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丝冷然。[你有野心也罢,却与我无关……]重重哼了声,一振衣摆便要起身,忽想了想,重又坐下,道:“你去回他,只说我近日闭关,所有人等,一概不见。”管家知道自家城主秉性,也不多话,答声“是”,便要去照此回了那人。却听叶孤城在房内又吩咐道:“我意欲出游一阵,城中大小事情,你且暂代我处置。”管家依言去了。
叶孤城在塌上静龘坐了片刻,忽地冷笑,将撂在一旁的书册捡起,接着未完的段落往下读。那猫已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该来的究竟还是来了,若是照这样下去,早晚要因为南王父子饮恨紫禁城。放在以前,看到这样的结果时他不过是觉得惋惜,书页揭过,一名绝代剑客的故事也就沉在薄薄的纸张中罢了。
但现在,他已是叶孤城。
[这第二次性命,我分外珍惜。所以,什么前朝后裔,谋逆篡位,统统与我无关。]
窗外,春色正好。

五. 前尘1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病房,连枕上那人的脸也是雪白。她合着眼,气息急促,胸脯因此不停地起伏。她的唇已褪去了原本的色泽,曾经姣好的面容也变的苍老。
这种痛苦已经持续很久,也应该到了解脱的时候。
“你都听清楚了?”她抬眼紧紧盯着床边的人。眼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藏蓝色的运动服罩着略略单瘦的躯体。头发没有很好的修剪过,几络碎发遮在额前,挡住了些许视线。少年坐在床前,两手静静地搁在膝上。“是,都听清楚了。”
她看着他的面容,从中便捕捉到另一个人的影子。陡然间,她狠狠将一记响亮的耳光印在少年颊上,然后身体因为这个动作无力地倒在床沿。
扶起微微发颤的身子,尽量平稳地让她重新躺下。左颊浮出五道浅浅的指痕,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替病人掖好被角,自己继续静静龘坐着。
“去找他,找周建轩。”狠狠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话语,“用你所有的时间和办法去报复他!让他尝到比我更多更深的痛苦,让他永远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不会这么做。”他说。
尖利的指甲猛然刺进了少年的手臂,她用力抓紧少年,眼中透着噬人的光。“你敢?!”剧烈的咳嗽也不能止住她的咆哮:“他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你在我肚里的时候他却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这十几年来我们过的什么日子,你都忘了?!”
她几乎嘶吼出声,“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倚华的儿子!”
“妈,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叫什么名字记不得了,里面有句话却还很清楚。”少年的眼神不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爱,哪来的恨?’妈,他抛弃我们只用了一时,你为什么反倒要折磨自己这么多年?”
她蓦得呆住了。良久,她忽然大笑,好象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荒谬笑话,笑得连眼泪都要渗出来。
“好,好,”她用手捂着脸,“周建轩,你倒有个好儿子!”她终于止住了笑,伏在枕上,一头青丝散得满床。“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我以后也再管不了你。”
“我去找他,告诉他我是他儿子,是你给他生的儿子。”少年一字一句地说着,“我一定去告诉他。”
她怔怔地看他。很快,又转过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存折在书柜的第二层抽屉里,压在一个红色旧首饰盒下面,密码是我的生日。床头柜里有大概三千块钱的现金,够你交明年的学费。一些首饰你也用不着,卖了就是,也值几千……
她犹豫了一下,想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却只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怎么了?”
少年咬着嘴唇,眼泪不知什么时候爬了满脸。他压抑着不肯哭出来,嗓子里发出模糊的哽咽,双手紧紧抓着面前的床架。“我对你并不好,你也不用这样。”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象平时一样冷淡:“死就死了……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2:00 +0800 CST  
六. 前尘2
“妈……我不想死……
“说什么,又不是你要死——
她的眼陡然瞪圆 ,上半身猛地撑起,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少年泪湿的眸看着她,蔌蔌向下掉落滚烫的水滴,藏蓝色运动服洇了一片。她呆住了。
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隐密,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面前的少年一天天长大,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强迫她记住自己犯下的罪孽。是的,她恨那男人,恨她自己,因此她不爱这个孩子,从来也没有象其他母亲那样给过他慈爱和温柔……是的,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不,不仅仅是因为这样。]有声音在脑海中大肆嘲笑,[你知道是为什么,你从来都知道。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你以他为赌注想要抓住所谓的幸福,你的自私导致了他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可怕命运。你不爱他,因为他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曾经做过怎样卑劣的事情!]
眼前仿佛魔鬼在嚣叫狂舞。她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倒在床上。
“家里的男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女人则是携带这种基因。遗传的病,治不了。”
“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医生告诉我应该是个男孩。我想打掉,也免得这孩子将来怨我。谁知没过几天,周建轩便对我说要分手。”
“无论我怎么挽回他都不肯转变心意,那么这个孩子,一下就成了我最后的筹码。”
“一直到怀孕第八个月为止,我一共去找了他三十四次,第三十五次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一星期后他就要结婚了。这时已经没办法把孩子打下来。”
她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扯出一个冷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自私的女人。”
“你的病确认后住院不到一个礼拜,有一天医生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没有,然后他就给了我一份检测单。”
“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脑子里乱得很,好象想了很多,又好象什么也想不了。后来,我忽然记起你有写日记的习惯。”
“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难受得很,想哭也哭不出来。”
她的手在棉被底下紧紧握住一块褥角,却仍用了冷淡的语气:“你恨我是应该的。”说了这么多话,加上情绪急剧激动,她只觉得身子沉重至极,回光返照带来的力量似乎正在逐渐流失。
“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见你这个样子,又想起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忽然就很害怕,想哭。对不起。”
“其实说不定能治好,奇迹总是有的。就算没什么办法,起码现在还能够好好活着。”
“九岁那年高烧,妈抱着我转了几家医院,守了我几天我不知道,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没认出面前这个人是平时漂亮又整洁的妈妈。”少年静静龘坐着,好象在自言自语,“没结婚就带着一个孩子生活我知道很苦,但现在我却没在福利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真的很好。”他低下头,凝视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妈,谢谢你。”
明明十多年没有流过泪,可现在,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少年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她有些吃力地抬起胳臂,抚摩着这张和那人酷似的脸,迷朦中第一次仔仔细细注视着儿子,恍然发觉他已是个男子汉了。
“周建轩,”她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象流星划过天际燃出的火焰,象开在盛夏的花盏,耀得整张苍白的病容都添上了红晕。“我仍是恨你……”
那一点光辉渐渐黯淡下去,仅有的温度从体龘内迅速消褪,“阿司——”
“我对不起你……”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2:00 +0800 CST  
七. 剑阑
尸体倒下的一刻,西门吹雪正吹去悬在剑尖上的血珠。他的眉目萧索,神情说不出地寂廖淡漠。远处拴在一棵树下的马匹不耐地扬着蹄,咴噜噜打出一串响鼻声,似是催促主人早些起程。西门吹雪渐步离开,身后的尸体还余着些温热,面上仍保持前一刻的表情。只是,他已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树林里重新寂静下来。
栗棕色的马开始低头吃草。
西门吹雪已去得远了。

八. 游程
一盘什锦豆腐,一盘浇汁醋鱼,一小碟青菜,半碗粳米饭。
白衣男子举止斯文,倒更像是个读书人,而不是腰中佩剑的武者。执筷的手修长有力,指肚上覆着薄薄的茧。象牙色的指甲呈圆润的贝型,十分整齐干净。他自顾自地用着简单的午饭,细细咀嚼的神态仿佛面对的是一桌丰盛的佳肴.
不紧不慢地吃完,又喝了两盏清茶.男子歇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取出一块碎银置于桌上,起身向楼下走去。
他出门已有月余。

九. 夜宴
从傍晚开始就有乌蒙蒙的云在天边聚拢,不多时周遭的空气就一点一滴地迟滞起来。叶孤城拿起桌上的火石擦了几下,迸出的火花便将一旁的油灯燃着,绽开一朵颤巍巍的豆大光亮。他看了慢慢平稳下来的灯火片刻,走到窗前将半敞的窗子掩上,复又闩好了门,这才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床头。
房外的雨已经下了起来。起初只是零星的水滴掉落,渐渐地就有些洋洋洒洒的意思,终于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水幕。叶孤城听得外面偶尔滚过的几声闷雷,手上只是一拂,便将淡青色的床帏放下,自己矮身坐在床沿。
他弯腰脱去缎靴,手指在腰间扯动几下,将束绦并外袍一起除了,置在塌前一张搁椅上,又接着解开长衫。
叶孤城睡得很早,因此当灯盏里原本就不多的油燃尽后也只是戌时。屋子里极静,只听得房外雨线击在窗棂上的沙沙声,青帷帐里沉寂一片。
一直合着的眼忽地睁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逐渐来得近了,径直在门口停下。叶孤城并不动,仍是静静躺着,目光透过薄软的纱帐看向外面。
“原本不该搅扰城主清梦,只是小的主人有命,不敢不从。”来人语气里透着谦卑,“南王世子有请城主一叙。”
眉峰耸动,复又缓缓重新舒平。叶孤城抬起上半身掀开帐子,一双脚已穿进靴里。门外人听见房中悉悉索索声响起,忙赔笑道:“客栈外马车已经备好,城主请。”叶孤城披上外袍,心中主意已定,手上自顾束着腰带。一道闪电掠过,映得屋子雪亮,现出他嘴角噙着的冷然笑意。
一路无语。马车行到一处街面便缓了速度,只听来人在车外道:“城主请移步,世子已等候多时了。”说着,就有撑伞的美貌婢女上前轻轻揭开车帘。里面男子也不看她,身形微动,一双脚便踩在地上。周围人只觉眼前一恍,白衣人已飘然踏进大门。
“雨夜冒昧求请,城主见谅。”南王世子不过二十一二模样,容貌英挺,举止斯文。头上勒着赤金束发平顶冠,身穿宝蓝色洒花满绣锦袍,腰中围着条鸾带。不见奢华,唯觉贵气逼人。
屋角墙壁前立着两排铜盏,十余支二尺来长的红烛盛在里面,照得厅中灯火通明。一班乐女隐在屏风后,渺渺丝竹声便绕得满厅。两张描金桐漆小案对面安置,上面设着各色时鲜果肴。白衣男子容色清冷,笔直跪坐在案前,双手隐在袖中。“何事。”
世子似是知他秉性,倒也并无不悦,笑道:“月前家父遣人至白云城,却听闻城主闭关,不能见客,甚为可惜。前些日子知道城主出游,便派在下前来一叙。城主剑法绝世,但求执弟子礼,奉师道以侍。”
叶孤城眼光微微一抬,直射在对面人脸上。世子只觉眼角突地一跳,仿佛针刺一般。这感觉转瞬即逝,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叶孤城眉目间神色疏离,语气听不出情绪变化:“我的剑,你学不来。”
世子虽料到事情未必顺利,却也不想会被一口拒绝。但他岂是寻常人,一滞之下又转上笑容道:“城主何必拒人千里。在下虽不才,倒也学过几年武艺,授我剑法的人说我资质虽非美材良葩,却也算得中上,不至粗陋。”叶孤城如何不知这两父子真实意图,当下只在心底冷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道:“你且舞一回剑来。”世子见他松动,不由露出喜色,双手一拍,底下人便捧了把式样古色的的长剑奉上。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4:00 +0800 CST  
“此剑名唤‘含光’,虽非名品,倒也算得一把宝剑。”世子就下人手上按着剑身,右手猛然握住柄端。“城主见笑。”一声铮鸣,拔剑出鞘,带出一片银光。
但见蓝影闪动,须臾间,厅中光线已黯了许多。墙壁右排铜盏中,八根红烛纹丝不动,烛焰却已齐齐灭了,袅袅升起几股青烟。世子回身返席,重新坐定,微微笑道:“拙技不堪入城主眼,见笑,见笑。”口中虽这样说,神色却分明有些自得。叶孤城并无言语,只将双手从身侧缓缓抬起,置于膝上,身体轻微向前。
他已动了。
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得清楚,叶孤城已重新坐回案前。世子一楞,正待说些什么,堂中却陡然间光线全灭。黑暗中只听呛啷呛啷刀剑撞击声响成一片,‘保护世子’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女人惊惶的尖叫。
“都退下!来人,掌灯。”南王世子的声音隐隐传出,不多时,十余名婢女持灯笼鱼贯入内,厅中复又明亮起来。
白衣男子神色如常,稳稳坐在案前。
世子忽然起身,几步走到左排铜盏跟前,把眼往里一看。只一眼,他的脸色已变了。
叶孤城适才一剑,堪堪削断了八根蜡烛的灯芯顶端,却因他速度之快,力道拿捏之精,仍短时间内停留在灯芯上,直到叶孤城旋身返席后,才颓然落进蜡油当中。
剑技如斯。

十. 骤雨
南王世子缓缓舒出一口长气,转过身来。“城主神技。”
“夜间雨急,借伞一用。”
叶孤城眼望堂外,撩开袍角起身。“剑法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他虽不愿与这父子有所牵扯,但毕竟南王势大,倒也不好断然拂了他脸面,因此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既未答应收世子为徒,却也不尽数拒绝。
“外间雨大,城主乘车去罢。”虽暂未达到目的,但世子对于这个回复也算满意,对左右道:“叫人将马车备好,送城主回客栈。”有人应了一声,就要下去吩咐。
“不必。”叶孤城淡淡道,“一伞足矣。”世子见他神色,也不坚持,抬手示意身后依言而行。不多时一把油毡大伞呈上,叶孤城取过,道一声‘告辞’,话音未落,人已步入雨中。
此时街上寥无人迹,万点雨线斜斜坠在地上,溅起大朵水花。叶孤城擎着伞,顺着来时的路途向回走。雨很大,他的身形在雨幕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后来有一次回到白云城,男子在书房待了一下午,那只已经习惯在这里打盹的花猫仍是趴在矮塌上,听身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它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话,不时伸个长长的懒腰,似睡非睡。
“从来到这里至此,我见了一些人,一些事。”
“我杀了人。以前经常见到死人,有时一早醒来,邻床的病友在半夜就已经僵硬了。毕竟是重病房,这样的事不值得惊讶,在医院住久的人对生死之类早已免疫。但是来到这里第一次杀人后我的手还是颤了好一会儿,看见是一回事,亲手做又是一回事。不过现在好了,跨过这道槛也就再没什么。”
花猫打个呵欠,翻了下身。
男子放下一卷书,抿一口晾好的茶,“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我继承,武功,记忆,包括性情。当然,他背负的,也一并转移了来。”食指蘸一点茶水,在书的扉叶上写下个‘李’字,刚要往下继续,忽然皱了皱眉,将手拿开。“倒也不必这样……”
他仰身靠后,“以前的事过去也就过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有些事明明不想做,比如杀人,有些人明明知道不应有所交集,比如那对父子,但总是不能如意。”
花猫似已睡沉。
“始知前人论述的精辟,总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字。”男子低头瞧见那猫酣畅睡态,微微哂道:“你倒自在。”随手捡起丢下的书翻开,上面的‘李’字已干得透了。
“我遇到一个人,一个叶孤城原本会死在他手上的人。”
雨开始变得小了。
快走到客栈的时候,叶孤城看见一抹白色从不远处的巷角拐出,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步向与他同一个方向。走得近了,便也看清楚这人的样貌。
一身雪白,只有发和眉眼是墨一般的黑。容色冷肃,腰间悬着把式样古拙的剑。那人眼光与他一经接触,叶孤城立时只觉脑海中似有一把绝世神兵铮然鸣响。没有任何理由,一个名字蓦地跳出——
西门吹雪!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4:00 +0800 CST  
卷二 此身西复东,何计此相逢
十一. 来仪
雨已有了要停的意思,原本打在伞上的水声开始变得舒缓,溅起的水花也小了许多。白衣人眸光压在叶孤城身上,仿佛一瞬,又似乎很久。叶孤城撑着油毡大伞,狭长的眼迎住这一股倨傲而冷冽的气息,脚下行得不徐不疾。即使是在这样的雨夜,他的靴面也仍是洁净的。
两道视线只有短短的交错,然后各自收回。叶孤城先一步进了客栈,上楼时余光瞥过门口,看见睡眼惺松的掌柜从后台直起身子,强打精神招呼这夜间的来客。
叶孤城回到房里,将仍沥着水珠的油伞立在墙角,反手掩上房门。在雨中走了一路,他发间衣表俱已微带上些湿气,面上也淡淡染了少许润泽。屋里漆黑一片,叶孤城并不唤人来添灯油,只靠着敏锐目力从脸盆架上扯起一块干净布巾揩了面,解开发髻打散,又将外袍晾在盆架上。他此时也无心再睡,只去床上盘膝运功罢了。
窗外的雨,已然停了。
昨夜下了几个时辰的雨,因此隔天一早空气十分清爽,四周屋舍也被冲刷得鲜明。叶孤城净过手脸,又绾好了发,将衣物穿戴齐整,这才向楼下走去。
已有人在大堂候着。叶孤城看得清楚,正是昨日来请他那人,王府管家薛牧。
“见过城主。”薛牧在柜台前见那一袭白衣下得楼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趋步上前。“昨夜雨间宴请,实非待客之道,只是我家世子好容易访得城主行踪,仓促间赁了一所屋舍,只恐迟了有变,因此草草布置一番便命小人来邀,还请城主见谅。”叶孤城负手在身后,不置可否。
薛牧身为南王府管家,何等有眼色,见他如此,也不再赘言,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盒,托在掌心呈上。这盒子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细细打量才发现纹理致密 ,隐隐散着极淡的香气,却是一整块沉香木制成。盒身只在底脚周围嵌上一圈绞丝金线,除此之外,别无它饰。薛牧将盖子轻轻一揭,内部衬着的黄绢上,一枚鸽蛋大小的朱丸静静卧着。
“我家王爷曾机缘巧合获了这枚回元丹,在府中珍藏多年,几月前听闻城主偶恙,便命人送于白云城,只是未见得城主一面。今日世子遣小人将此物携来,还请城主笑纳。”
薛牧一席话说完,重新将木盖小心合上,呈在叶孤城面前。
[……一意求进,突破不成反激了心脉大穴,绝代剑客就此提前身死……若非胸中承载太多,在紧要关头心神不能守一,我此时也不会在这里……好一个‘偶恙’。]
南王算计得倒精,探明自己已无性命之虞才肯舍了此丸,做一个人情。毕竟,一个死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何必白白浪费宝物。
叶孤城心念微动,当下并无一言,只将衣袖一卷,那木盒已稳稳躺在他掌上。
薛牧面有喜色而去。

十二. 既见君子
水光潋滟晴方好。
河水似一块碧色美玉,沉着朝阳初初晕开的柔和光芒,大片金色便碎在这水波当中。河畔站着几株柳,枝叶长得青翠,偶尔在风里摇一摇身段,扬起万条丝绦。岸边泊着只乌蓬渡船,主人正从河里汲水,将船仓并甲板前后冲洗干净。
“以前虽未去过什么名川大山,毕竟也有这里不能想到的法子让我见过各色景致,但只说与此处简单情境相较,便是输在了一个‘自然’二字上。”叶孤城凝目看了一时,脚下直向那渡船去了,既然已被南王世子知道行踪,他也就不愿再停留此处。摆渡人见有客人,殷勤招呼一声,忙忙解了缆绳。叶孤城上得船来,顺手将一块碎银抛给船夫.船夫喜笑颜开地谢了,蒿子一点,那舟便轻轻巧巧离了岸。
摆渡的汉子收了船蒿,弯腰刚要去拾木桨划水,却忽地发现眼前不知何时映出一袭雪也似的白衣,衣角下摆露着双同样颜色的华美靴子。他愕然举头看去,一道银光恰恰落在手上,低头一瞧,半块银锭正闪着亮色。来人背对着他,身形像村头那棵老杨,竖得笔直。汉子有银钱在手,哪里还管得其他,只使力荡起一双船桨,把乌蓬船缓缓划进河里。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7:00 +0800 CST  
叶孤城隔着竹帘在仓内眼见来人登舟,心中蓦然涌起‘紫禁之巅’四字。那人并不进仓,只在船头立着,一把乌发系在脑后,周身隐隐笼着冰寒。
船不多时便已驶进河心。几只雀鸟掠过水面,点开几朵涟漪,一圈圈向四周散去,漾起粼粼碎金般波纹。叶孤城眉梢微微一挑,两眼余光不动声色地在河面扫过。
平静在下一刻被倏然打破。十余道黑影自水下毫无预兆地射出,去势之快,扯出‘哧哧’刺耳破空声,从四面八方直指木船。那撑船汉子犹不及惨呼,便被其中一支弩箭钉死在甲板上。白衣男子仍立在原地不动,顷刻间,四五枚箭尖已抵到他身前,余下的则飞往其他方向。
与此同时,四名身着水靠的黑色人影从水下齐齐跃出,联手攻向船头!
船仓顶部覆着的蓬布骤然裂开,一线白影从中飞出,迅疾如电。那人身子尚在半空,袍袖便已微翻,周身瞬间耀起一团银光。几支来势劲猛的流矢仿若电击,顿时被一股力量反震出去。一名偷袭者尚未扑到船头,便听身后一点声响由远及近,脚下一沉,稳稳避过一支撞来的箭。他回身后跃,雪亮的剑尖刹那间就递到了白衣人前胸,却突然发现再也近不得半分。一柄凛如青霜的长剑剑身竖在眼前,将他的剑尖抵住,男子手腕一抖,他只觉一股柔韧的力道从手上传来,不由得飞身弹开几步。眼中厉光一闪而过,大片剑花炫出漫天的银光向男子兜头罩去,来势狠辣至极,如一条暴起的毒蛇。狭长的眸一冷,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如一片鸿毛,飘飘然升在仓顶,右臂骤然挥出!
下一刻,他的剑已重新插回鞘中。而另一个人正将一柄剑横在胸前,轻轻吹落上面的血珠。
这场刺杀不可谓不凌厉,参与其中的人身手也十分高明。
但他们仍然失败了。
船身钉着十来支箭矢,甲板上躺着五具尸体,船头站着两个男人。
“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搅扰城主。”白衣男子容色疏朗,声音是不出所料的孤寒,如冰山顶崖开着的莲。
“西门庄主客气。”
不必问对方如何知道自己身份,因为他们的人,他们的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品斋一向是附近生意最好的酒楼,但即使这里的菜最美味,酒香最醇,在远不到吃饭的时辰也仍是冷清的。楼上只有两位客人,中间的桌子上也只有一壶茶,两个茶杯。
西门吹雪是孤傲而冷漠的,天下间没有几个人可以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前。但是现在,眼前这个男子显然不在此列。
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
因为他是叶孤城。
“城主的剑,很快。”
“西门庄主的剑亦然。”
西门吹雪的脸色似霜,偏偏又不是病态的苍白,孤绝中凛凛涵着明澈,一如远山上积年的冰雪。叶孤城看他形容,心中第一时便浮出‘也知高寒,偏爱高寒境’九字。
西门吹雪忽然道:“城主与我想象中不同。”
叶孤城道:“哦?愿闻其详。”
西门吹雪道:“我一旦出手便绝不留情,因为我的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
叶孤城斟一杯已经温下来的金银花茶,“是。”
“原本以为城主亦如此,现在是我错了。”
叶孤城道:“我与西门庄主见过面?”
“神交已久。”
叶孤城看向杯中碧色的茶水,里面一朵金银花半浮半沉。“从前,的确如此。”
西门吹雪道:“此时又如何。”
“变了,也没变。”
楼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十三. 孤寒
这已不是他第一回杀人,因此他的手便不像初次那样在事后颤抖,稳稳握住白底青花瓷杯送到唇边。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很多,所以即使有人要刺杀他也并非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自己也由此看到了这个日后被称为剑神的男人出手。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
叶孤城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似在水中倒影里看见一个和自己很相像的人。他不露声色地将下颔微微上扬,脸上就有了一点了然的意思。从醒来那一刻直到现在,心底一抹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来就没有真正消失过,而是逐渐融成了他的一部分,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就是真正的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所以,他当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种感觉。
因为他们都是寂寞高手。
两袭胜雪的白衣同样的一尘不染,两柄孤傲的剑同样的寂寞无敌。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07:00 +0800 CST  
“你不喝酒,万梅山庄却有最好的酒。”陆小凤感叹,“我是个酒鬼,为什么却很少喝到这样的酒?”
西门吹雪并不看他,只专注于手中的长剑,眼神平静。“你不用剑,却能接住最快的剑。”
陆小凤的眉毛耷了下来:“你的剑,我是不敢接的。”他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个人,他的剑我也是不肯去接的。”西门吹雪的眼睛抬起,落在陆小凤脸上,他的表情不是疑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叶孤城。”
陆小凤道:“自然是他。”
西门吹雪停下拭剑的手,“他的剑,很好。”
陆小凤摸着两撇胡子,叹道:“当然很好……海外群剑之首,至今未曾一败……前一阵大批高手围攻白云城,历时七天,终被戮尽。听说叶孤城以一人之力连胜三名一等一的剑客,过后又率众激战,一夜之间将来犯人等全部诛杀。这样的人,我又怎么会想去试他的剑法?”
西门吹雪道:“他当时若在城中,自不敢有人如此。”
陆小凤奇道:“你说他不在白云城?”
“他在颍州。”
陆小凤并没问西门吹雪如何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口饮干了杯里的酒,笑道:“我这次来,是想求你做一件事情。”西门吹雪淡淡看他一眼,陆小凤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直觉,下意识地摸了摸两撇胡子。
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马车,车辕厚厚蒙着层黄尘。驾椽的马匹四蹄飞扬,身上汗水遍布,车夫却仍是重重甩着鞭子,催着马疾奔。
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来防止颠簸,一名男子倚在几张堆叠的絮棉靠垫上,似在闭目养神。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面容泛着几丝不正常的红,额角泌出细细汗迹。他皱着眉,忍受着体内不断增强的痛苦,并不发出声来。
这种毒性已经折磨了他几天,十一位极高明的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于是现在他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的医术之强,不亚于他的剑术。
万梅山庄天黑后是不见客的,好在马车赶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西门吹雪此时独自站在一株树旁,下人来报的时候,他正静静看着夕阳逐渐隐没在远处的群山身后。
“庄主,门外有客求见。”
西门吹雪动也未动。“什么人。”
下人恭敬回道:“说是南海白云城来人。”
西门吹雪缓缓转过身。
马车停在大门外已有近一刻,车夫正焦急间,忽看到一个一身雪衣的男人从庄内步出,他立时面有喜色就想迎上。还未下得车来,便听车里有声音道:“西门庄主,又见面了。”车帏掀开,里面人已站在地上。
西门吹雪忽道:“你伤得很重。”叶孤城慢慢走上前,道:“不错。”西门吹雪见他脚下迟滞,便好似不会武艺的常人一般,不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叶孤城此时全身如同火燎,声音也暗了几分,身体却还笔直若松:“此次前来便为就医,庄主可愿。”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双仍未黯淡的眼,两手剪在身后:“城主请入舍。”

十六. 问道
房间里四下雪白,一应物器俱是素净颜色。西门吹雪收回诊脉的手,道:“这几日你未动内力,很好。”叶孤城靠在床畔,闻言只沉沉嗯了一声便不说话。西门吹雪看他卷起衣袖的左臂,上面一处细小创口周围正呈紫黑色,隐约散发着诡异的香气。
有下人送来一只木箱,并热水布巾等物。西门吹雪开了箱子,取出一把短匕,用一只瓷瓶里药水洗过,又从一副锦盒里抽出一把银针。
叶孤城拧起眉头,肌肉不由得绷紧。匕首一丝不苟地细细割去他伤处皮肉,这般慢慢剔除,实在比中了刀剑还要痛苦得多。[好在从前为治病在医院里不知受了多少煎熬,这番也不是难以忍耐……]叶孤城半闭着眼,任由被剜下几块肉去。西门吹雪除净腐肉,几根银针在臂上灸了几处,那血便止住了。
伤口撒上生肌的药粉,又在肩井几处穴道上针了几回。西门吹雪一身洁净,并未沾上半丝血迹,将手在已变温了的水里洗过,用布巾揩干。叶孤城沉声道:“有劳。”西门吹雪眼光掠过他苍白的脸,“一会儿药便送来。” 话音甫落,人已步到门外。叶孤城重伤后经这一路疾驰,适才又割皮剜肉,身心早已俱疲。此时屋中只余他一人,便不再强撑,竞自躺下闭目休息。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11:00 +0800 CST  
他并未睡沉,因此当西门吹雪走近时,叶孤城已从塌上坐起身来。药碗上方冒着袅袅热气,汤汁十分苦涩,犹如加了大把黄连。待他喝完,西门吹雪已点了灯,原本黑下来的室内就笼在一片柔和的烛光当中。
叶孤城低头看向包扎妥当的左臂,开口道:“我欠庄主。”西门吹雪在桌前椅上坐下,闻言不置可否。静了静,忽道:“是唐门暗器。”叶孤城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东西是,手法不是。”他用右手按住伤处,冷冷道:“趁围攻时突发暗器,这种人剑术能练到如此,已是侥幸。”三名顶尖高手与他激斗之时,其中一人趁同伴将叶孤城合围,骤然使出极狠辣的招数将淬有剧毒的暗器打向对手后心。叶孤城虽及时察觉,但若要避开则定会被两柄利剑洞穿胸膛。可他又是何等人,危急时使一招‘穿云逐日’,硬以左臂接下这一记,最终施杀手毙三人于剑下。
西门吹雪眼睛盯着轻微跳动烛焰,道:“何人所为。”叶孤城知他所指,眸光沉了沉:“寻仇,夺岛。”白云城主自剑技大成,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命,而他剑下又岂会杀无名之人,这些人亲朋师友盘根错节,自然便存了报仇心思,此其一。再者那飞仙岛乃海外极少有的富饶所在,茫茫大海之中,即便偶尔有一两处小岛也是地势狭小,周遭环境恶劣。那些海外剑修如何不想有一处福地,或是开门立派,或是自身修行,岂非美事。此其二。先前得知他突然暴病,想必此时实力也要受损,又适逢有人巧合中看见叶孤城离岛,城中无人坐镇,几下里一计较,不由齐齐心动,起了杀人夺岛的心思。当下聚集一大批高手,前往白云城,立意一举将此地拿下,既算是报了杀亲戮友之仇,又得了一处富庶岛屿。叶孤城武功再高,毕竟也是凡人,待众人夺下这里,他自己又如何能抗拒全岛?即使回来寻衅,也不过送死而已,正好彻底绝了后患。却不想城中护力在没有城主把持之际竟也极强,众人遭到激烈抵抗,不仅折损了不少人手,原本速战速决的计划也居然被拖延直至叶孤城归来。岛上人眼见城主现身主持大局,不由爆发出极大士气,在他带领下,苦战一夜终于将来犯者尽数杀却。事后清点,除护城兵卫及城主手下武人损失颇重之外,岛上百姓基本并无大碍。那些剑修十分清楚,他们意在夺一座繁华城池,若是杀尽所有人,要一座空岛又有何用?是以全城百姓得以无恙。
西门吹雪看向叶孤城面上,见他服药后两颧红痕似有些微消褪,不由淡淡道:“近期三日,不可妄动真力。”叶孤城点头:“我明白。”他顿了顿,朝门外道:“江全。”
一直等在门口的车夫闻声,几步进了房内。他是府中护卫,自少年时便在叶孤城身边,武功忠心皆是上成,因而此次出外求医管家特命他护送。他甫一进门便忙忙抬眼看去,见自家城主虽仍面有病容,气色却是好了几分,心中大石总算稍稍放下,露出喜色。“城主吩咐。”
叶孤城坐在床沿,声音恢复了些,仍夹杂一丝喑哑:“我已无碍,你且回城叫众人不必挂心,只管速速处理岛上后事便可。” 他抬手止住护卫欲出口的话语,“不必多说,去罢。”江全知道城主主意已决,不容更改,因此虽是有些担忧,也只得退下,自回飞仙岛不提。
西门吹雪一直漠然端坐不语,此时江全已去,才缓缓道:“上回,说到剑义。”
叶孤城眉心展开:“是。”
西门吹雪道:“何为剑?”
“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叶孤城目光落在床头,他的剑正静静躺在那里。“剑者,兵也,兵者,凶也。”
西门吹雪一字一句:“习术十载,修心百年.”
叶孤城眼睛移在这张表情总是冷峻的脸上,“以剑为信仰,以剑为生命……庄主的剑道,是心剑。”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11:00 +0800 CST  
十七. 离庄
转眼已过三日。叶孤城早间醒来,房中已朦朦胧胧弥漫着乳白色的晨光。他披衣自床上坐起,直觉周身通泰,再无不适。吸一口气,运起内力,叶孤城眼角微微上挑,起身穿妥衣物。
一路分花拂柳。信步走到一处园子外,远远便看见有人白衣似雪,长剑如虹。他再不走近,只遥遥立在园外,保持一个相当的距离。
西门吹雪在练剑。
所以他不再往前。
窥视别人练功是大忌,何况这个人是西门吹雪。
而在这种距离之下,即使以叶孤城的眼力,也只会隐约看到一个大概轮廓罢了。
团身,收势,人立。一气呵成,剑光如电,迅若惊鸿。西门吹雪一袭白衫,乌色长发散在身前,从面颊两畔垂下,将他棱角锐利的五官凸显出来。
他在看着叶孤城。
叶孤城也在看着他。
一片柳叶摇摇从枝头被风吹落。
几乎同时,两道白影突然动了。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以最快最有效的速度掠向一点,西门吹雪在身形起动的一瞬,右手并指为剑,无声无息地刺出!
犹如长风激开水面,飞鸟穿过云障。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皓风清的夜,他喜欢一人迎风施展轻功行于月下,独自在天地间穿行。这样的人,他的身法有多快?
只一刻,他们就已错肩而过。
肘缘微抬,迎上袭来的指锋,化掌为拳,由上而下击向对方小腹。墨色的眸沉一沉,左手回护,足尖腾起半空,照男子胸口点去,同时右臂骤伸,修长有力的手如刀锋般切向颈侧。
两条人影倏然分开。交手二十七招,不过转念之间。
柳叶终于飘落在地。
“城主伤势已好。”
西门吹雪衣摆被风扬起,“如此,今日我便动身,”
叶孤城道:“庄主意欲何往。”
“荥州。”
叶孤城渐渐眯起凤眸:“耽误庄主要事。”
西门吹雪道:“时间足够。”
只要快马兼程,他仍然来得及去做这件事情。
他从不求人,也从不被人求。因为他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如果他做不到,别人更不可能做到。而他愿意做的事,不需要别人恳求,不愿意做的事,别人恳求也没有用。所以他既然答应了陆小凤,就说明这件事他愿意去做,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苦着脸削去了他标志性的胡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朋友.

十八. 长相思
“秋水为神玉为骨,花似媚妩柳似柔
盈盈笑来盈盈语,穆如清风醉如酒
销魂际,凭凝眸,的的曾波黯相钩
却嗔檀郎贪奴面,团扇半遮晕云浮……”
白纱纸门后绰约隐着曼婷身姿,歌女音喉轻啭,箜筝乐响掺着流水也似的箫声,袅袅绕在整个羌丝馆。男子坐在一张竹席上,面前设一矮几,上面两色干果,一壶新沏团茶。他就那样静静龘坐着,绾着简单发髻的头上只插着枚汉白玉簪,身上素色袼衫外罩着一挂云纱敞衣。
“凌波微步疑梦里,乍逢处,情是旧识
轻低蛾眉暗无语,万种娇羞双颊赤
脉脉目送芳尘去,销凝际,几许闲愁
盈盈玉姿行欲飞,关情无限一回眸……”
人是佳人,曲是好曲。
叶孤城坐在那里,不动,不语。他不饮酒,也没有叫年轻美丽的女子陪在一旁,就只这么坐着听曲。他的眸半敛,里面印着浅浅的疏影,时光就一点一滴流转,倒映出很久以前的记忆。
歌停,曲终。
白纱纸门缓缓被推开,鹅黄色褶裙裙摆拂过门扉,婷婷地步到男子面前。“公子觉得曲子还好麽?”
“好。”
他真是她见过的最不凡的男子。和平时一样,她懒懒倚二楼围杆上……一把湘妃绣春团扇半掩着娇容,冷眼观望来来去去的行人,朝着每一个过往的男人露出讥嘲的微笑。恍惚间,便如同一弯冷月透开云层,雪衣,乌发,青剑,就这样猝然从远处走来,映痛了她的眼。
她浮出最美丽的笑颜,公子,请上楼听一曲罢。男子抬首,眸光里有什么划过,最终只淡淡道,好。
素白的手斟上一盏团茶:“公子,请。”他接过,饮下。
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信心,她不由得用了哀婉的语气:“我自然不是什么天姿国色,曲也唱的平常……”
狭长的眸看住面前的人。“你很美,歌也唱得很好。”
怎么会不美呢,那眉,那眼,象极了一个人。当时他经常喜欢坐在病房窗前,看穿着病号服的人散步,看外面的太阳暖暖照在林间的小道上。有一天她就这么出现了,扎着马尾的脑袋从窗户外探进来:“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就认识了这个住在隔壁的人。
刚才在街上听到一声软语,抬眼就看见那人正坐在楼上巧笑倩兮。
总有几年了……偶尔还是会想起。
“再唱一曲罢。”
他收回目光,眉间云淡风轻。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14:00 +0800 CST  
十九. 前尘3 琼华
青年坐在窗边,静静看向外面。他的神色平和,白色病服干净,整洁。他已经二十一岁,住在医院虽只不到一月,但以后的时间怕是要一直在这里了。
也许真的只剩四年,但总要努力好好活着。
忽然,一个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她十九岁,高考前检查出肾脏有问题,便来到了这里,就住隔壁。眉眼清秀,很讨喜的模样。天气晴朗的时候喜欢拉着青年溜出医院逛街,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叽叽喳喳像只永不疲累的雀儿。
下雨天棋盘就摆了上来。她总吵着要对方让几步,理由是‘我是女孩,而且比你小’。如果青年下到半途去倒杯水什么的,往往一回身,就能看见她赶紧一本正经地坐好,而棋子总是有一两步和刚才不同。青年从来只当作不知道,然后照样杀得她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就这么过了一年。
后来开始很少逛街,棋也再下不了大半天。
“阿司,我累得很。”她倚在床畔,后背垫着只枕头。外面阳光洒了遍地,一排排树在青石砖面上投下长长的影。青年坐在床沿,手里剥着橘子。“你睡得少,自然累。”一边将剥好的果肉递过去。
橘汁渗在嘴里,很甜。笑一笑,“你头一回给我剥水果吃。”
青年手上停了停。“要吃,以后好了自己剥。”
哼了一声,“病好了我才不用你,就知道你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睫毛垂下,眼睛也促狭地闪着光:“你呀,将来看谁愿意做你老婆。”青年似对这类取笑习以为常,只说道:“累了就睡吧,晚上叫你吃饭。”扶她平稳躺下,然后就要转身离去。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衣襟。身后人温温润润地道:“阿司,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明天你来叫我一起吃饭啊……”
“好。”
“要吃皮蛋瘦肉粥……恩……还要热牛奶……你要吃什么啊……”
“和你一样。皮蛋瘦肉粥,还要热牛奶。”
“好啊……记得叫我……”
他又自己在医院过了很久,一直到二十七岁,比预期多了两年。有时候他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偶尔就会想起那张总是带笑的脸。并不是如何铭心刻骨,对那人也并非爱意深沉,只是直到现在,她的模样也仍没有忘记。
窗外有人影晃过。他笑一笑,看清那是一个男孩儿正追着只球跑过。
“阿司,等咱们病好了,我要去旅行。”
“阿司,等你变成老头儿会是什么样子?”
“阿司,你喜欢我吗?我很喜欢你。”
“阿司……”
“……
“天气这么好,不出来吗?”

二十. 归岛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面对大海,人总是会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叶孤城立在甲板上,略带咸腥气息的海风迎面,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已经隐约能够望到灰色的城墙,大片云朵盖在天空上方,从接连的缝隙里漏出道道金色,洒得满城,就有了些缥茫意味,好似近在眼前,又仿佛遥不可及。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甫一入城,便已有人飞报进府。不到一刻,门口便齐齐迎了两排人。
热气熏腾腾溢了满室,一架绉纱屏风上的墨绣春燕就被缭绕得有股欲飞的情态。巾帻,胰角,一应物具皆是全的,搁在只楠木漆绘小矶上,就靠着浴桶外沿,以保障一伸手便可取到。几日海上劳顿,有什么比一个热水澡更能让人扫去疲乏?
叶孤城大半身没在水里,双眼合上,仰后将头靠在桶壁。他左臂伤处已经痊愈,仅留着块呈浅褐色的疤迹。并无妨碍。
有侍女来添了几回热水。不多时,又送上换洗衣衫,并一瓯凉茶。叶孤城跨出桶外,将全身用搭在屏风上的布巾揩净。穿妥衣物,信手抄起一旁的杯盏,凉茶入腹,顿觉四体通畅。
出得门来,已有人候在外面请他往前厅去。叶孤城半抬了头,看见天边晕上淡淡的霞,才忽觉原来已是到了晚膳时辰。
席间叶孤城拣了几样菜蔬下饭,随意用了些便停了筷。管家见他这般光景,就吩咐下人收拾碗箸,再泡一壶新茶上来。
叶孤城坐在上首,听管家絮絮将城里近期一概事体说与他。末了,忽道:“他们家中如何了。”
管家知他指的是守城之时死伤的人众,忙道:“都已安置妥当,城主放心。”叶孤城微微颔首:“你做的很好。”又道:“以后岛上但凡来往船只,都叫人仔细看过。”管家应下,又见他神情朗瑞,一如平常,不由把心中最后一丝担忧去了,笑道:“城主可大好了。”叶孤城嗯了一声,复又聚起双眉:“只是却欠万梅山庄人情。”管家想了想,道:“西门吹雪乃爱剑之人,城主何不送他一柄宝剑?名剑虽少,但以白云城之力,觅得一把绝世神兵也并非难事。”
叶孤城默了一阵,忽道:“你自然听过‘宝剑赠英雄’。”管家躬身道:“是。”叶孤城沉声道:“便是一个‘赠’字,而非‘酬’。这般以物易命,不过徒使名剑蒙尘罢了,不但轻了自己,他也必不屑收。”管家面有愧色。
叶孤城一双眼淡淡望向厅外,“且看日后罢。”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17:00 +0800 CST  
二十一. 破
一日叶孤城在树下乘凉,闲看护卫江全在不远处练剑,偶尔出言指点一二。江全自少年时便随在他身边,多年下来就有些许亦仆亦徒的味道。叶孤城半躺在藤椅上,一身白缎长衫给他平添了几分儒雅气息。
约有半个时辰,江全收了剑,走到他身旁立住。叶孤城见他额上汗水涔涔,便看一眼旁边的一张矮凳道:“坐罢。”江全告了罪,就在那凳上端端正正坐了。
叶孤城微微合眼,“你剑法仍欠火候。”江全点一点头:“是。”叶孤城有些似睡非睡模样,淡淡道:“若有一分空灵,你的剑便可排在江湖前百位。”江全眼里闪出热芒,就似是从前少年时模样:“城主剑法无双,倘使日后我也有这般造诣……唉,便是死了又如何。”
叶孤城睁开眼,狭长的眸里蕴着深深浅浅的波澜,良久,沉声道:“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重又闭了眼,“剑法无双……我也并非天下第一。”江全似是想到什么:“城主是说西门吹雪?”叶孤城从手边小几上捧起茶盏:“他的剑已入心境。”江全待他喝完放下杯子,忙起身动手为他续上,一面随口说道:“西门吹雪虽强,也未必强得过峨嵋掌门独孤一鹤……”
叶孤城忽然道:“独孤一鹤?”
江全续满了茶,重新在矮凳上坐下,闻言接口道:“前几日独孤一鹤的弟子苏少英死在了西门吹雪手上。那是极心爱的徒弟,独孤一鹤的位子将来是要传给他的,这回被杀了,怎么肯罢休?当时就约在了七日后了断。”
他话刚一说完,便见自家城主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和原先有出入……不过本来也不是完全相同的世界……却不知独孤一鹤是否像原来那样,此时武功尚在西门吹雪之上……]他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既然事情皆不能以从前为依断,那人便也未必最后侥胜……好罢!]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在冷冷看着他。
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下,一身白衣如雪。
独孤一鹤的手捏上剑柄,沉声道:“你来得很早。”
这人不回答,只道:“拔你的剑。”
独孤一鹤的脸微微抽紧。
白衣人己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背后斜背着一把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独孤—鹤厉声道:“你杀了苏少英。”然后他拇指向上一弹,剑就从鞘里蹦出,攥到了他手上。
黑暗中忽然剑气冲霄。
剑尖递到西门吹雪胸前的时候,他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境界当中。在这场决战里,他遇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也因此有了突破的迹象。只是,他还有时间吗?
西门吹雪眼神平静,只将执剑的手稳稳定住,笔直送向对方喉管。在他的血溅出之前,独孤一鹤一定会先死。
他全部的精神气力都完全集中在对方身上,独孤一鹤也是一样。因此,当两人在刹那间发觉忽然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一道银光已逼在了眼前!
皓月流华,电裂苍穹。

二十二. 月下
这一剑太快,快到如同流星坠空,只余焰尾瞬间划过天际;这一剑太美,美到已经摒弃了所有华丽的招式,以最纯粹摄人心魄的傲绝狠狠烙入眼底。
空灵飘逸,清极寒绝。
在此时这种境况下,这一剑若是刺向西门吹雪,他就一定会死,如果目标是独孤一鹤,那他当然也不能活着。
剑锋上飘开一绺断发,剑尖顿在西门吹雪耳畔半寸处,再也动不得分毫。独孤一鹤张口想说些什么,喉间的澈骨凉意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响。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也许一开始自己就不应该离开峨嵋……只是少英,他最心爱的弟子死在别人剑下,即使没有第二人清楚他们之间的真正关系,甚至连那孩子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能不来。
黑暗袭来的一刻,他恍惚看见当年那小童站在身前,歪头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我能像你一样厉害?”……
“城主如此,是何意。”西门吹雪一双眼浮着冷峻的利芒.剑尖悬着一滴殷红的血珠,他却并未吹去,只笔直站在独孤一鹤尸体旁,眸光如一幽寒潭,泠泠定在面前白衣人脸上,一字一句道:“此剑若出自他身后,我已对你拔剑。”
那人冷冷清清立在对面,缓缓将一抹银光还入鞘中。“若出自他身后,必不是我的剑。”刀削般面庞上,一对寒星缀着凛远的辉色,“我只将他剑势荡偏两寸。一场对决,不必死两个人。”顿一顿,又道:“是庄主胜了。”他何等眼力,自然看出二人虽是同归于尽之势,西门吹雪却到底会先一步将独孤一鹤戮于剑下。
鬓间散着一束整齐断开的乌发,直直垂在颈上,西门吹雪眸光落在他面上半晌,终于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一生追求剑道,为证大道,不惜奉献生命。这样的人,对别人的性命不会放在心上,对于他自己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叶孤城看向天边一弯钩月,眉目里就有了淡淡疏离:“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去死的,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也要奋力求生。”他停了一停,“何况,我欠庄主。”
西门吹雪抬剑于胸,轻轻吹落已快凝住的血滴,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看着血花在剑下绽开,一瞬间的灿烂辉煌,那种美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叶孤城点头:“将杀人看得神圣而美丽,你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生死对于你,自然已不重要。”移了眼,定定望向那一抹白:“既如此,为那一剑挥出时的尊荣与荣耀,人,首先就要活着。”
夜风已经起了。
良久,西门吹雪将乌鞘长剑重新负在背上,缓缓道:“城主那一式剑法,很好。”
叶孤城双眉微扬:“若正面对敌,这一式,荡不开他的剑。”
西门吹雪道:“城主已来了很久。”
叶孤城点头,“是。”若非他提前在此等候,又怎能及时出手?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的武功已臻化境,天下间怕是无人能够接近他们周围而不被发现。以叶孤城轻功之高,也不过是因为在他二人先头便已隐在一旁敛息等待的缘故,这才未被觉察罢了。
西门吹雪忽然道:“千里至此……只这一剑,城主便不欠我。”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6 21:18:00 +0800 CST  
二十三. 夜话
陆小凤在走进屋子之前,心里是十分忐忑的。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但现在,他刚长出来不久的胡子都因为这种情绪而似乎在微微颤动。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担心。他的朋友去赴了一个很重要的约会,一个要命的约会。而这种约会,通常至多只有一个人能够回来。
他不能肯定他的朋友是那个可以回来的人。
然而刚踏进门内他就立刻平静下来,眼睛里也浮上了笑意,摸着两撇胡子感叹道:“看来我的运气很好,还可以去万梅山庄里喝最好的酒。”他当然也看到了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不由就有些奇怪,因为能和西门吹雪待在一间房子里的人实在太少,更不必说面对面坐着喝茶。那人穿着一身雪色蚕丝外褂,腰里悬着古剑,身体笔直若松,一眼看去,几乎要错认成屋里坐着两个西门吹雪。
但当他转过脸时,陆小凤就知道这个男子当然不是西门吹雪。
这与相貌无关。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是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悠远而轩昂的傲气和傲骨,人如飞仙,是举世无双的白云城主。
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叶孤城。
“这么说,你马上就会有麻烦了。”陆小凤的表情和‘麻烦’两字并不搭边,倒是有几分看戏的模样。“独孤一鹤死在你手上,他的弟子‘峨嵋四秀’当然很快就会来找你。”他看起来有些促狭:“四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知道,一个女人就能让男人有很大的麻烦,尤其是她还很年轻,很漂亮,武功还很好。”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我不杀女人,但女人不该练剑,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你实在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叶孤城淡淡接口道:“在他看来,拿了剑的人命,就不是人命,又何来男女之分。”
西门吹雪的眼睛在他脸上扫过,不语。陆小凤笑道:“比起我来,你更像是他的朋友。”叶孤城并不接话,只道:“你说的麻烦来了。”
峨嵋四秀一冲进来,就看见三个人,一看见其中的一个,就不由自主觉得有阵寒气从心里一直冷到指尖。那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白衣如雪,一双眸子里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只这么冷冷地看着她们。他的旁边坐着一个有着奇怪胡子的人,对面是一个背对她们端坐的男子,身材挺拔,同样穿一身雪也似的白衣。
她们都是很美的女孩子,但眼前的男人看着她们就好象在看石头之类的东西。
马秀真厉声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并不回答她。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们,就一定不会这么做。”他看着四柄长剑同时拔了出来,叹道:“独孤一鹤都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又何必来找晦气?”
西门吹雪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笔直看向她们:“我不但杀了苏少英,现在又杀了独孤一鹤,要报仇,就来。”
四个女孩子脸色全都变了。石秀雪猛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和你拼了!” 一旁叶秀珠咬了咬牙,剑光闪动,狠狠的刺向西门吹雪胸膛。孙秀青红了眼圈,嘶声道:“你杀了我师父,我跟你拼了!”也一起攻了上来。马秀真见状,大声道:“这是我们跟西门吹雪的事,别人最好不要管。”话音未落,咬着牙向西门吹雪扑过去。

二十四. 峨嵋四秀
西门吹雪的剑一出,天下间能有几个人接得住?
起码这四个女孩子不在此列。
但他的剑并没有出鞘。
一个有着仿佛四条眉毛的人站在桌子前,他的手伸出,两只手指就那么轻轻一夹。
冲在最前面的石秀雪忽然就发现自己的剑再也不能前进半分。陆小凤看似并不用力,两指间的剑身却如同被铁钳箍住。他摇了摇头:“你很年轻,很漂亮,不应该这样早死。”
他说话间,叶秀珠已经攻了上来,直取西门吹雪。忽然一条腿凭空横了出来,一勾一带,立时便把她的势头缓了一缓。叶秀珠只得先使出下盘功夫避过,那只脚却突地向上一抬,足尖正踢向她小腿上穴道,这女孩子立时只觉右腿一麻,不由跪倒在地,只将一双眼狠狠瞪向陆小凤。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09:00 +0800 CST  
孙秀青的剑法在四个人里最为灵动,此时却挟了很大的凌厉味道。剑器的招式本就以轻灵变化为主,只见剑光闪动,如花雨缤纷,落英漫天。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巴很薄,一看就知道这个女孩子说话是不肯饶人的。现在她紧紧咬着唇,将一柄长剑直刺向前。
她还没有攻到西门吹雪身前,就只听‘叮’的一响,突然有人伸手在孙秀青肘上一托,她的手腕就不由自主地反转,一柄剑正好击在身旁的马秀真剑上。
双剑相击,两人只觉手肘发麻,两柄剑竟已忽然到了一个白衣人手里。
那人从一开始便背对着她们坐在那里,此时他仍然端坐,只是将身子转了过来。孙秀青乍见之下,脑中忽地一时空白,只余一双狭长的眸冷冷映在眼前。
叶孤城静静将手中双剑搁在桌上:“退下去,莫要逼他拔剑。”
孙秀青脸却已红了,冷笑道:“想不到西门吹雪居然还有两个帮手。”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道:“他自然是不需要帮手的。”
石秀雪的剑被他夹住,恨声道:“难道你们不是?”
陆小凤还未说话,便听西门吹雪冷冷道:“我若动手,你们此刻已是死人。” 突见剑光一现,如惊虹掣电,骤然又消失不见。石秀雪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地上叶秀珠‘啊’了一声,惊异莫名。她顺着师姐眼光看去,只见桌上一只茶杯杯口被齐齐削去半寸,里面原本只剩半盏的茶水此时就算成了满杯,当中茶汁平静无波。
室内突然沉寂下来。

二十五. 闲子落灯花
屋子里一时间静静地。马秀真毕竟是大师姐,她脾气虽然坏,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报仇了的,自己姐妹四个却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都白白折在这里。当下心念急转,终于喝了一声‘走!’,带头朝门口去了。其他三人也都是聪明的女孩子,适才一时激痛之下便冲来报仇,现在经过刚刚一番挫磨,也知事不可为,只得先随师姐去了,再图后计。
孙秀青眼见大师姐快步向外走去,咬咬唇,伸手将放在桌上的两柄剑拿回。此时陆小凤已松开两指,石秀云瞪他一眼,收剑回身将叶秀珠扶起。却听一旁孙秀青低声道:“多谢你啦。”话毕,紧跟着马秀真出了门。二女对望一眼,朝那白衣人看了一看,也跟着迅速离开。
陆小凤忽然笑道:“男人若是交上桃花运,麻烦就跟着来了。只是这种麻烦为什么不找上我?”
叶孤城重新从茶盘里拣出一只杯子,闻言道:“你的麻烦已经够多。”陆小凤摊开手:“但是对于这种麻烦,男人是从来不会嫌多的。”又笑道:“那个姑娘很好。”叶孤城竞自斟茶,并不接他的话,脸上神情依旧。虽然和陆小凤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只有半个时辰,但有些人天生就几乎能和所有人交上朋友,即使是他的敌人也不会讨厌他。陆小凤就正是这样的人。
已经是半夜,四个女孩子都躺在了床上,孙秀青却还没有睡着。
她翻了个身,正对着半开的窗子,就看见大朵的云遮在天空。许是吹过一阵风,推得云敛雾散,月就疏疏朗朗地映在眼里。
暮云收尽溢清寒。
就像一道孤冷的影。
陆小凤已经离开。像他这样的男人,在无事的时候自然不会总呆在没有酒,没有女人,也没有热闹的地方。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却在下棋。
白色的子落下。叶孤城垂眼,眉尖微微向上挑起:“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好棋。”沉默半晌,忽一手拈了枚黑子,稳稳扣在一处。
西门吹雪注视棋盘良久,却不再落子,终于缓缓道:“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城主胜了。”
叶孤城将棋子一枚枚拣进盒中,“今夜一战,西门庄主于剑道之上,更进一步。”
此时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树叶的浓阴挡住了月色。西门吹雪抬眼看向对面男子,平平说出一句:“若有闲暇,可来万梅山庄一叙。”叶孤城听得如此,把头微微一点,便不作声。
一时间屋里只有棋子落盒的清脆响音。过得一阵,叶孤城起身,容色淡淡道:“夜深,且去。”西门吹雪也不相留:“请。”雪色衫摆一拂,叶孤城已出了房门。
下了楼,唤正拨着算盘的掌柜开一间上房。进屋点了灯,径自坐在塌上。“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这世间许多事,不过如此而已。”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09:00 +0800 CST  
二十六. 朱颜
客栈后院极静,只有几只早起的虫偶尔叫上一两声。白衣,乌发,青剑,在灰蒙蒙的院落里尤其醒目。
矫若游龙。一柄寒光卷出道道华影。
翩若惊鸿。衣袂翻飞如同骤风中的游云。
这一幅画卷也似的场景倏然定住。白衣男子长身直立,眉间敛起冷清的弧度,眼光径自射向一处。在他一双寒星般眸子注视之下,不多时,一个浅绿色苗条身影就这么出现在院落当中。
她的眼睛很大,嘴唇很薄,细腰,长腿,很年轻,也很美丽。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出现,叶孤城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惊讶的成分,他只是忽然想到,若在以前,此刻应该站在这里的人,并不是他。
然而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一个年轻女孩子站在面前,双颊微红,眼睛里蕴着清亮的光,就这么略带着丝局促和倔犟的意味看着对面的男人。即使她什么也不说,叶孤城也决不会以为她仅仅是路过这里。
很久以前在一个故事里,他就知道那个大眼睛,薄嘴唇的女孩子是一个敢恨,也敢爱的人。
即便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只说过一句话。
孙秀青忽然忘了该说些什么。来之前她好象有很多话想说,但在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刚才在店家那里打听到这个人还没走的时候,原本绷起来的心就忽地松弛下去。她知道自己对于一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有这种想法很荒唐,很不应该,可是谁又能阻止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
连她自己也不能。
叶孤城静静看她,不动,也不说话。孙秀青眼睛盯着脚尖,忽抬了头,脸红了红,终于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宽大的袖摆在清晨的风中缓缓拂动,“叶孤城。”
孙秀青怔了怔,呐呐道:“叶孤城……”她忽然点头,用一种了然的语气道:“我早该猜到的,白云城主……自然就应是这个样子。”她说完这一席话,又低了头:“我……并没有看到你练剑。”
叶孤城双手负在身后:“我知道。”在察觉有人靠近时他便已收了剑,孙秀青又怎么会看得到什么招式?其实她和对方都很清楚,凭自己的武功根本没办法偷看男人练剑,但女孩子仍然忍不住出言澄清。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被喜欢的男人误会。
孙秀青咬了咬唇,一双大眼睛迎向男子淡然的脸:“你,很快就要回南海吗?”叶孤城沉沉嗯了一声,又道:“不必再去找西门吹雪,你们决不是对手。”转身便朝房间方向走去。
后面突然传来孙秀青声音,“等一等!……你,我……”
他立住,话里听不出语气:“回去罢。”孙秀青急得涨红了一张脸,跺脚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便叫我走?!”叶孤城并不回身,只缓缓道:“我当然知道。” 孙秀青脸上阵红阵青,忽然说道:“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白云城主的身份才要说这番话的麽?”她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家世,就算你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叶孤城不说话,却也不动。
孙秀青脸色变得苍白:“难道我就这样让你讨厌?你连看也不愿多看我一眼。”叶孤城垂了眼帘,沉默一阵,终于道:“曾经沧海……我已不想再试。”
身后静了下去。
叶孤城继续走,却听孙秀青突然大声道:“你不去试,又怎么知道不行?”他停了步,回身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望进了她的眼睛里。那欲泪的眼眸中,有什麽情愫是他曾经见过的,那样的熟悉而陌生,执著得犹如坚凛的青石,又怯怯地像易碎的瓷。
心头蓦然浮起那人笑脸。一时间,就再不能说出冷绝的话来。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43:00 +0800 CST  
二十七. 两茫茫
灰蒙蒙的院里,两个人遥立相对,一白,一绿。
孙秀青忽然轻轻一笑:“你肯这样看我,我已经很高兴啦……”她的声音有些微弱,笑容却十分明丽:“其实一个时辰之前我就偷偷出门来找你了……只是快到这里时又折了回去……” 看到男子的眉微微一动,她的双颊泛出丝丝的热,嘴角却又浮起一抹苦涩。“回去的路上有人将我拦住……李沐亭说我师父死了,再不必对我客气,便要行那无礼之事……”
那李沐亭是青城派这一代的新秀,一年前偶遇孙秀青后便自此纠缠不休。孙秀青对他并无好感,自然不假辞色,李沐亭多次献好她皆冷眼相对。李沐亭少年得意,哪里受过这等挫折,不由把那原本一颗殷勤之心转成了恶念,却慑于独孤一鹤威势,并不敢当真如何。前时得知独孤一鹤与西门吹雪对决,心下便存了念头,暗暗随了来。之后独孤一鹤身死,他心头大石顿去,立时起了恶意,趁孙秀青独自出门之际将其拦住,欲行不轨。
叶孤城微微动容。他已注意到孙秀青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沉声道:“你中了毒?”
“我的剑法是师姐妹里最好的……” 孙秀青甜甜笑了,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等待大人的赞赏。“那人被我刺了一剑……”她的嘴角忽然沁下一股细细的血丝,面色灰白起来,笑容里也有了苦味:“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鸩夕’……”她肩头衣服上,赫然留着几个不大的针眼。
孙秀青的身体软软向下倒去。白影一闪,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狭长的眼,里面沉着泠泠的斑影。笑一笑,深吸一口他身上的清寒气息:“原本我到底没勇气来找你,可是既然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她喘息起来,“我……总得见你一面……”
叶孤城默默抱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孙秀青闭上眼,道:“我身上疼得很……”她忽然微笑一下“我要睡了……”
[阿司……这一回,我真累了,眼睛睁也睁不开……我睡一会儿……]
[记得叫我啊……]
敛着的眸陡然睁开。
下一刻,院中已空无一人。
雪白的脸,乌黑的发,浅绿的衣衫。
西门吹雪站在床前,目光掠过昏迷中的人,冷冷道:“‘鸩夕’,剧毒,唐门秘制。两个时辰后致死。”
若取解药,此地距唐门千里,孙秀青不可能熬这么久。
叶孤城立在一旁,闻言只沉声道:“救她。”
“需等半日。”西门吹雪声音平静无波。救治这样的伤势,至少要半天的时间去准备。而孙秀青此时已撑不过半个时辰。
叶孤城眉心微动,自袖中取出一只瓷瓶,抬指将木塞弹开。顿时,一股极淡的香气溢得满室。他倒过瓷瓶,里面便滚出一枚朱丸。叶孤城将其放入孙秀青口中,这才道:“一枚‘回元丹’,至少能让她撑到庄主回来罢。”
西门吹雪不语。他的目光在叶孤城面上扫过,忽然道:“我本以为你心中亦只有剑。” 叶孤城道:“哦?”西门吹雪冷冷道:“你的剑若有了牵挂,又怎能无垢。”
“我并非为她。”叶孤城静默了一阵,又道:“庄主以为情为何物?”
他忽有此问,西门吹雪似也顿了一顿,冷然道:“求证剑道又岂能多情。” 叶孤城听他如此说,掌心一合,瓷瓶登时粉碎。他倾过手掌,瓷粉便纷纷撒地:“情,不过是昔时难追,旧梦不回。”

二十八. 流火
马车辚辚向前,两边道旁的树便一排排被抛在身后。
西门吹雪坐在车里,膝上横着一把奇古的乌鞘长剑。他似在闭目养神,大把乌丝只用根白色布带系在脑后,耳际留着两股鬓发,直直垂在身前。对面叶孤城亦端坐合眼,身上着一件薄软的白茧绸衫。
车厢内十分宽敞,即便是坐着两名身材峻挺的成年男子也并不显得拥挤。马车行了一阵,忽有丝丝甜香气息从窗外飘进。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已出现大片槐林,串串白玉色隐在翠绿的枝叶间,散发着片片幽香。
西门吹雪抬眸,左肩轻轻一震,几瓣刚刚从车窗外飞进的花朵便颤巍巍从他肩上飘落。叶孤城察觉他动作,也张了眼,看他将窗纱放下。西门吹雪收回手,重新端坐,脊背挺直如同一把出鞘的剑。叶孤城眼光掠向车外,一辆小些的马车走在后头,不徐不疾地跟着他们,那个大眼睛的姑娘就躺在里面。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44:00 +0800 CST  
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决战后不日便要返回万梅山庄,而孙秀青所中之毒若要尽数祛除,却非一朝一夕之功,因而叶孤城便只携她随同上路罢了。此时,距万梅山庄不过百余里路程。
“两位爷,天儿热,马也累得紧了,咱们在前面歇一阵子可好?”车夫回过头,朝车内二人恭敬地道,“那边有条河,饮饮马也是好的。”
西门吹雪沉沉嗯了声。车夫得他首肯,一扬鞭绳,那马便加紧步子,朝着前面快速去了。
转眼就停在一条河边。车夫拿了桶打水,几匹马就停在一处平地上,低头开始吃草。叶孤城下得车来,走到上游一块干净地方,掬一捧清水扑在面上,顿觉凉爽许多。
一袭雪色裾摆出现在眼前。叶孤城用一方绸巾净了脸上水渍:“只是七月,却已炎热至斯。”西门吹雪在不远处水中盥手,身前两绺长长的乌发几乎垂上水面:“南方向来如此。”叶孤城道:“虽这般,中原风光总是好的。”西门吹雪净过手,立起身来向天边看去,万里无云,只一轮灿色圆日热辣辣盘在当空。“想必海外景像又有不同。”
叶孤城闻言,唇边微微勾起一点弧度:“海上风光,未见之时总是难知其状。”他朝西门吹雪看去,“庄主闲暇若赴南海,白云城自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眸色在他面上一转,只道一个字:“好。”叶孤城回头向近处那辆翠色马车望一眼,不动声色挑一下眉。以他耳力,自是听到里面发出的声音,想必车内人已醒了。
孙秀青朦胧睁开眼,却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身前。她急忙努力瞪大双眼,终于看清那人疏朗寒隽的面容。她似是不敢相信,犹自呆呆看着那男子。忽然腰上一发力,便想要直起身来。
然而听得那人沉声道:“别动。”同时一只水袋递到面前。孙秀青兀自不清楚眼前状况,却也顺从地接过。此时她才突然觉得口渴难耐,不由拧开塞子,竞自将袋中清水喝了一气。
她喝水间,只听男子道:“再过几日你伤好后,便回峨嵋。”不待她回话,一手掀开车帘就要下去。
衣襟后摆忽然被捉住。叶孤城并不回头,只道:“你自去休息。”身后人静了一静,声音微抖道:“你既救了我,为什么又叫我走?”
“你待如何。” 叶孤城声音听不出喜怒。
孙秀青垂下头,“我……我也不知……”她咬咬牙,忽然抬头道:“我不回峨嵋了,我……我跟着你.”
挺拔颀韧的背影动也不动。男子清寒的语音飘在车内:“情爱之事,早已不在我心上。”他袍袖向后一摆,孙秀青只觉手上顿松,一声“你--”还未出口,那人已走在车外刺目的阳光之中。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44:00 +0800 CST  
二十九. 名剑
万梅山庄。
冷月如钩,斜斜挂在树梢。几点黯淡的星零落布在天上。
叶孤城左手按着剑鞘,另一手已将寒湛湛的锋刃一寸寸拔出。
“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腕中吐力,清冷的精芒水般泻出,长剑如虹。“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叶孤城静静凝视片刻,重新还剑入鞘,“好一柄‘湛卢’。”
西门吹雪眼光落在旁边一把剑上,只道了两个字:“纯钧。”
叶孤城看了一眼,却将另一把通身纯白的长剑擎在掌中。“在匣中常作虎龙啸吟……这样重的杀气,必是‘画影’无疑。”翻转剑身,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所在刻着‘画影’两方斑驳的篆字。
“其方则克。”西门回雪淡然道,将目光从纯钧上收回。“我少年时收集天下宝剑,从各地共访得四把。”他拾起一柄墨青色长剑,“这一把‘万仞’已断。”剑身抽出,只余两尺左右长短。叶孤城微微颔首:“可惜。”
西门吹雪随手将剑置在铜架上。这所屋子是间再普通不过的斗室,当中只有一桌并几张椅子,墙壁边搁着一方枣木案几,上面四具铜质剑托。没人会想到,四柄绝世名剑居然就被人随意放在这里。
叶孤城将画影送回原处:“庄主少年时收集天下宝剑,现在想是已不在意这些。”
西门吹雪道:“城主亦是爱剑之人。”他右手微抖,案上的一条白巾便将四把剑轻轻罩住,防止蒙尘。叶孤城坐在一张椅上,闻言道:“既如此,便将这四柄剑都与我如何?”
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西门吹雪却只回身在另一张椅上坐了,语气平平:“城主自取。”
叶孤城一双狭长的眼定在对面人身上。他祖上远居海外已久,到了叶孤城这一代,骨子里多少有了些异域血脉,一对眸子犹如琥珀。此时看着西门吹雪,琉璃般瞳中就敛着疏疏的影,呈出一股斑斓色泽。
叶孤城的唇角忽然微微向上,“你果然是西门吹雪。”他的话很奇怪,听的人却并不语。叶孤城道:“名剑虽难得,不过外物罢了,说到底只是工具。”
西门吹雪眼眸如一泓墨潭:“诚于‘剑’,非剑本身,而为剑义。”
叶孤城的眉扬起:“因此庄主将这等绝世神兵置于此处--”
西门吹雪接道:“只因它们不值钱。”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不像是平日那个孤寒肃穆的西门吹雪。然而叶孤城却只一顿,既而微微笑道:“所以你便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给我。”西门吹雪听得他如此说,忽然也些微挑起唇角,“你也果然是叶孤城。”
他极少笑,可是偶尔展露笑容,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连远山上亘古的冰雪也会融化。叶孤城点头道:“无欲则刚,无欲则纯……既如此,这等宝物,也便与寻常利剑没什么区别。”
二人正说话间,一条秀颀的人影已走进这处院落。她刚站到门外,便听有人道:“什么事。”她垂了眼,‘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跨入屋内。
室中十分素净,一桌,一案,几把椅子。孙秀青进门便看见两名白衣男子坐在房里,一人容色冷肃,眼中孤寒若冰,只冷冷将眸光从她脸上扫过。另一个神情疏离,眉目朗清,一双长长凤眼直视过来。孙秀青乍见这人之下,原本满腔的话语都化作流水,只知静静地望着他。
叶孤城道:“随我出去。”说话间,起身出了门。孙秀青怔了怔,跟在他身后去了。

三十. 塞外来客
月朗星稀。
孙秀青穿了件鹅黄色窄袖衫子,俏生生立在院中一处僻静地方。她对面男子容颜清峻,漆黑的发结成一束披在身后,雪样白衣在月色下尤为醒目。
那人站在她面前,淡淡道:“你气色很好。”
孙秀青右手笼在袖中,紧紧握了握掌心,抬头道:“我的伤已经好了,明日便回去。”
叶孤城听她这般说,只道一句:“好。”
孙秀青一双大眼睛直盯在他面上:“我回去跟师姐她们交代清楚后,就去找你。”她上前几步,似想拉住男子衣袖,然而终于垂下手不动。“叶孤城……”她忽然抿起薄薄的嘴唇,眸子里就有了晶亮的神采:“便是你现在不喜欢我,可我仍然是喜欢你的。”轻柔的夜风拂起她的秀发,带出一股清幽香气:“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在遇到这个人之前,孙秀青和其他所有的年轻女孩子一样,经常会在心里勾画一个男子的形象,但也和她们一样,那人从来只留一抹模糊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在莹黄的烛光下,白衣男子转过身,她的眼前就霍然清晰起来。
没有一丝一毫的突兀,仿佛天生就应当喜欢上这个人。
所以,你现在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仍然喜欢你。
所以,你在哪里,我随你去就是。
万梅山庄天黑后是不见客的,但如果只是捎一封信的话,守门人也并不会拒绝。
叶孤城重新回到那间斗室的时候,西门吹雪正立在窗边,见他进来,也并未回头,只说道:“三日后,我动身去闽川。”
叶孤城道:“闽川?”
“江欹北已经回来。”西门吹雪缓缓转过身子。他的眼睛闪过刀锋般的精芒:“十二年前他远去塞外,此次终于回到中原。”
叶孤城眼光落在桌面一封信上,心念微转,已是了然:“他约你决战。”
西门吹雪负手身后:“‘沧云一剑’名震江湖之时我尚年幼,后来常以之为憾。”他低首看向腰中长剑:“今日得偿所愿。”
江欹北乃二十年前江湖中绝顶剑客,一手剑法尚在同时期的独孤一鹤之上。此次听闻峨嵋掌门败在西门吹雪手下,几日后于塞外重返中原。
叶孤城道:“即便隐居十余年,剑道之心犹在……此次结果如何,我亦不知。”
西门吹雪眸光亮如辰星。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狂热,那是一种强烈的追求剑道的感情。他看向窗外,一弯冷月直挂半空。
“朝闻道,夕死可矣。”

楼主 Kings_K  发布于 2012-02-07 06:45:00 +0800 CST  

楼主:Kings_K

字数:249727

发表时间:2012-02-07 04:5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8-30 14:16: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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