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与识字(续)

十一、脚猪

十来岁时,有年暑假,回万斛坝老家看奶奶,住么叔家。突一日,么叔家里杀了鸡,烧了腊肉,准准备备象过年一样。问堂弟,堂弟告诉我:今天脚猪师傅要牵脚猪来。不懂,又问。堂弟笑得有些暧昧:脚猪,就是公猪。原来,么叔家喂着一头母猪,脚猪师傅牵着脚猪,是来配种的。后来,才知道:猪生下不久,大多被劁。去其势,断其欲,利于迅速生长成材。这样的猪,就称猪。方圆几十户人家,会有一户让猪保有其阴性,生育下一代。这样的猪,被称为母猪。好几百户甚至上千户人家,会有一户让猪保有其阳性,用以配种。这样的猪,被称为脚猪。借脚猪四出配种意,农村还用“脚猪”一词,骂那些不守夫道、四出沾花惹草的男人。
流沙河《文字侦探》“国家”条,注释家:“史前曾有过母系制社会……那时婚姻制度‘招郎上门’,男迁就女,这种行为叫家(后世女迁就男,家改叫嫁)。家本来是动词。先民觉得男迁就女这种行为,好比公猪牵到母猪那里进行配种,所以造出屋盖下的一头豕的家字,作动词用。”流沙河并未到此为止,他接着进一步阐发:“看篆文家,那一头豕并未标明性别,怎知就是公猪?看甲骨文却有在腹下添一画,而知其为牡的。牡豕曰豭jiā。《说文解字》认为家字是豭省声。许慎想象动词家字应该是盖下一个豭,因嫌笔画太繁,省略成豕字,这就叫‘豭省’。公猪称豭,四川人叫‘脚猪’。豭声被读讹了,错写成脚。”但却未说明“豭”为什么会被讹读为“脚”。
周宗旭、文华珍《“脚猪”探源》一文,认为:“方言俗语中还大量保存了‘行走’义‘色情’色彩。……牝牡相求的相关‘色情’活动与‘行走’、‘游走’等义很有关系。……‘脚猪’之‘脚’来源于‘行走’、‘走脚’之义,有非常充分的现实民俗依据的结论。”这样解释,似乎太过深奥,有些牵强了,我不认同。
公猪称豭,有定论。豭讹读成脚,或有可能。如果流沙河之说确然,那么,脚猪一词,就完完全全是四川的方言土语了。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1-16 17:26:49 +0800 CST  
十二、篙杆、桡片

旧时,前河行木船。船尾置舵,两侧置桨。上行时,桅杆竖船中,牵引缰绳或挂风帆;下行时,桅杆置船尖,险滩急湾时用以迅速掉转船头。蓝竹篙杆,杆尖铁头,用于撑持。
篙、桨二者,是行船最常用也最重要的工具。但方言里,桨不叫桨,而叫ráo片;篙不读gāo,而读háo。
对篙字,识得较早。其显然是个形声字,一遇到,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被船工一下子沉入水底,撑持得弯曲有度,一下子提上水面,向前一点的háo杆。虽然标准读音与方言有异,但并不影响我一直把它读成háo杆。《声律启蒙》下部之四,豪韵,有句为:“螺髻青浓,楼外晚山千仞;鸭头绿腻,溪中春水半篙。”你看,这篙,不是在豪韵里吗?想来,方言读音,并没错多远。
而ráo片,就有些怀疑是个土语了。虽早就见到了电影里怕死的叛徒直喊“饶命”,却没从这个“饶”引伸出来,按形声造字法的规律,造出ráo片之ráo。学生物时,学到人体的206块骨骼,其中就有叫“桡骨”的,也没在意。后来,读古诗词,经常遇到“兰桡”一词。秦观《临江仙》,有“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这么一阙。汤显祖《牡丹亭》第十五出“虏谍”,完颜亮有“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的唱词。注释说:兰桡,小船的美称。因为船,想到小时经常挂在嘴上的ráo片之ráo,莫非就是这个“桡”。想想,应该是:木旁,示其为木制;右尧,示其音为尧。称小船为兰桡,应该是以偏赅全,以木船之重要部份桡片,指代船只。
其实,桡,是个古字,至少在屈原时代就有了。屈原《九歌•湘君》里有“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的句子,王逸注:“桡,船小楫也。”范仲淹《岳阳楼记》里有“樯倾楫摧”一词,楫,就是船桨。可见,土语不土,方言中的词语亦雅正可观,大有来头。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1-18 09:54:52 +0800 CST  
十三、挤飙

读小学时,冬日寒冷。下课后,小屁孩喜欢玩一种游戏:靠着土墙排好,前面的,抵在墙的死角;后面的,拼命往前挤。大家都尽量贴着墙,保持在队伍里。若被挤了出来,就得又排到队伍最后。下课十几分钟,往往挤得一头大汗,全身燥热,是很好的热身游戏。这种游戏,被小屁孩称为挤biāo。当然,这是小男孩的游戏。到了夏天,小男孩又玩上了一种更“野”的游戏:一排排站在河堤,松了裤带,裤腰掉到脚背梁,挺着小鸡鸡往河里撒尿,看谁biāo得远。
这个biāo,并不只是小孩玩时才用。一个人正吃饭,被别人的笑话逗笑,忍不住喷了饭,叫打biāo枪。很奇怪,一个人肚子吃坏了,在厕所里拉稀,也称打biāo枪。
一直想当然,biāo,可能写着彪。后读毛泽东《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发现“狂飙”一词,查“飙”字。《说文解字》说:“扶摇风也。从风猋声。飑,飙或从包。甫遥切。”这,显然与小时候遇到的那个biāo,不是一回事。再后来,看到“飙车”一词。觉得,此飙,与打biāo枪之biāo,多少有点关联,都含有猛地一下、快速的意思。再想,觉得,挤biāo之biāo,指从排着的队伍里被挤出来,其状与喷出来有差不多的涵义。挤biāo之biāo,应该就是这个飙了。
百度百科注释“飙”说:“上古时期的神兽,天生具有操控风元素的能力,追求的是极限速度,因其速度极快,因此没多少人见到过它,终生都在奔跑,只臣服于在速度上征服了它的人。”但从许慎《说文解字》至今的时间里,飙,都一直用“狂风、暴风”的本义和“快速、迅疾”的引申义。百度百科还说:“在中国方言里,它还有突然的、高速的、弹出或射出去的意思,和喷类似。”看来,挤飙、打飙枪之说,并非川东一隅之方言,其他地方也这样用。方言里的飙,用着的应该是飙的引申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1-20 11:04:32 +0800 CST  
十四、膻味

近几年,冬至日吃羊肉,吃得热火朝天。不提前几天订座,根本找不到位置。大大小小的羊肉馆,都标榜自己正宗地道。所谓正宗地道者,一是羊肉真格,不掺假;二是做工精细,少shān味。但既是羊肉,就有羊肉的味道。农村有俗语: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说明,羊肉有一股特殊的味道。何止羊肉,吃惯了家养猪肉的人,不论吃什么其它肉,比如牛肉、驴肉、马肉,亦或野猪肉等等,都嫌其腥味重,曰其有shān味。
知道shān味所指,即腥味。但以为,所谓shān味,是山味,指那些生长在山里的野生动物肉里很重的腥味。遇到膻,也没想到其就是口里常讲的shān。读《牡丹亭》,第四十六出“折寇”,杜宝有唱词:“问天意何:有三光不辨华夷,把腥羶吹唤人间,这望中原做了黄沙片地?”不识羶字,一查,就是膻,也写作羴。才明白,膻、羶、羴,就是方言土语里经常说到shān味之shān。
《说文解字》里有“羴”,其义为:“羊臭也。从三羊。凡羴之屬皆从羴。”无“羶”,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在注“羴”时却说:“羴或从亶。亶聲也。今经传多从或字。”可见,此二者为异体字,专指羊肉特有的味道。你看羶字,从羊,表义;从亶,示音,一看即知是专指。膻在《说文解字》里有比羴、羶更广的意思:“肉膻也。从肉亶聲。《詩》曰:‘膻裼暴虎。’徒旱切。”其义有二:一为肉膻,指肉的天然味道。其字,从肉,表义;从亶,示音,一看即知是泛指。二为膻裼,同“襢裼”,“肉袒也”,“脱衣而见体”,今多写作“袒”。
或许,口语里shān味之shān字,有一个演变过程。开初,先民吃羊肉,觉其味道特别,乃造羴字名之。久之,怕其音义难明,乃改而为羶,好令来者一目了然。其后,食源渐广,其他肉食亦有类似羊肉的味道,不可能再一一造字,名牛、驴、马、野猪等肉的味道,乃改用膻字,统而名之。于是,今日我们便只见膻,难见羴、羶了。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1-22 15:58:21 +0800 CST  
十五、玩抱箍子

旧时,农家比邻住居,房舍相联,十几户甚至几十户成一院。院子里的小孩,一伙去,一伙来,很是热闹。小孩喜欢玩一种“角力”游戏,比试谁的力气更大。角力的方法很直接,两人对抱,拼命“玩”,看谁先把对方“玩”倒,谁先倒下着地,谁输,称为玩抱kū子。其时,农家多用木桶,挑水的是木桶,挑粪的是木桶,家里存粮的也是木桶,只不过比水桶、粪桶大一些、扁一些,被称为扁桶。木桶由单片木板拼合而成,把它们拼合成桶的,是其外kū着的两三圈篾条。这可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的,所以就有一种匠人:kū桶匠。
经常与人玩抱kū子,经常看见kū桶匠kū桶,但不知kū为何字。
后读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里有一部小说,名《欧也妮•葛朗台》。小说开篇《资产者的面貌》介绍完索漠城的景致后,说葛朗台先生,“一七八九年间,他是个殷实的箍桶匠,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一个现现成成的“箍桶匠”出现在眼前,不就是小时候经常见到的手艺人kū桶匠吗?所以,虽然是第一次遇到“箍”字,也不去查,就把它读成kū。意思,也很简单,因为葛朗台“箍”的也是木桶,只不过,他的木桶不是挑水的水桶,挑粪的粪桶,也不是存粮的扁桶,而是盛葡萄酒的酒桶。
其实,“箍桶匠”之“箍”不读kū,而读gū。字典、词典,自然不会错。但我们的方言也错不到哪里去,无非是把音稍稍读变了一点。再想玩抱kū子,两人面对面,胸贴胸,彼此伸到对方背后的手臂,抱得紧紧的,只怕松了。晃眼一看,不正是在身体外箍着一道箍吗?小儿嘴里所说的“玩抱箍子”这一游戏语,真是形象生动。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1-25 16:37:23 +0800 CST  
十六、趱位置

曾经,小学里的老师有一个表扬、惩罚学生于无形的高招:zǎn位置。谁听话、学习好,就安排到好位置坐着;谁不认真听讲、调皮捣蛋,就会被zǎn到旮旯角角。冬日在火坑边烤火,一条木凳上坐着两个人,又来一个,说:往那边zǎn一点,屁股往凳边一放,挤上来烤火。有时,小孩因力气小,搬不动东西,到父母跟前讨饶,说:我再怎么zǎn劲,也搬不动。父母就笑:真zǎn劲了?既然搬不动,就算了!几个人一起走路,有人走得太慢,总要别人等,走得快的会回首笑谑着问:你是在走,还是在zǎn?
总觉得,zǎn位置、zǎn一点、zǎn劲、走路太慢之zǎn,是我们嘴里的土语。在普通话语境里,zǎn位置、zǎn一点、走路太慢之zǎn对应的字,应该是“移”、“慢移”;zǎn劲之zǎn,对应的字,应该是“使”、“鼓”。
所以,读《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说吕蒙:“一面遣使致书曹操,令进兵以袭云长之后;一面先传报陆逊,然后发白衣人,驾快船往浔阳江去。昼夜趱行,直抵北岸。”《西游记》第四十八回《魔弄寒风飘大雪、僧思拜佛履层冰》,说唐僧“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题。”《红楼梦》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癫》,贾琏说:“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见“趱行”一词,根据上下文分析,应为“急地、快行”之意,想都没往zǎn位置、zǎn一点、zǎn劲、走路太慢之zǎn上面想。
但,zǎn位置、zǎn一点、zǎn劲、走路太慢之zǎn,的的确确就是“趱行”中的“趱”。《汉典》里,“趱”除有“催促、逼使”,“赶、加快、加紧”,“积蓄”几义外,还有“使、鼓”,“移动”义。这“使、鼓”,不就是方言里说的zǎn劲吗?这“移动”,不就是方言里说的zǎn位置、zǎn一点、走路太慢吗?
趱应该是个形声字,走,示其义,赞,明其音。趱字,很奇妙。在我们方言趱位置、趱一点里的趱,似乎有一点一点地动、慢吞吞的意思;而说人走路太慢是在趱,更是直指其慢。所以,稍不留神就会把趱行一词,理解为一点一点地走,即慢走。但趱行之义,却恰恰相反,是快行。一字多义,是汉字的普遍现象。而一字“反”义,就有些希罕了。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04 10:08:56 +0800 CST  
十七、尕尕

七十年代,正长身体。父母在村小教书,千方百计让我们几兄弟姊妹不受冻挨饿。但要吃好,却不可能。于是,对肉食,就特别上心。那时,肉在我们嘴里叫gǎgǎ。gǎgǎ,复音重叠,一说起来,就清口水直流,虽不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也如泉如川流而不息。猪gǎgǎ,一月或可吃上一次,年末杀了猪,吃得勤一些。鸡gǎgǎ,只过年可吃,腊猪油炖鸡gǎgǎ的香味,很远都能闻到。鸭gǎgǎ,多年难见。怪,鱼肉却不称gǎgǎ,而叫鱼摆摆。或许从水里捉上来,其尾摆动不已的原因。
流沙河《车先生外传——车辐〈锦城旧事〉序》(载《晚窗偷得读书灯》)里说车辐,“被捕入狱。起初怕枪毙,吓得睡不着。三天后打听到同狱的‘反革命’多达数百人,皆属省级机关干部,他就吃了定心汤圆,放胆做体操,能吃能睡了。送回省文联,红光满面,还长胖了。补领十一个月工资,大喜过望,买酒痛饮,而且赋诗。记得其中两句,一是‘灵魂已压扁’,一是‘一身肥尕尕’。”显然,流沙河所引车辐先生诗里的“一身肥尕尕”之“尕尕”,是指诗人身上的肉。这时,才明白,小时候经常想着念着难得一吃的gǎgǎ,写作尕尕。
360百科解释:“尕,从乃,从小。‘乃’本指‘再度’、‘重复’,引申指‘一系列(孩子)’。‘乃’与‘小’联合起来表示‘一母所生的一群年龄依次递减的小儿’。”尕,是西北地区经常用到的一个字,主要用于人名,是小的爱称。但尕,不论从造字规律,还是其本义看,其与小时候想吃猪gǎgǎ、鸡gǎgǎ、鸭gǎgǎ里的那个gǎ,都没多大关系。
或许,四川方言里的所谓gǎgǎ,真还只是土语,无音义相同的汉字对应。于是,只好找这么一个读音完全相同的“尕”来代替。所以,360百科又解释说:“尕尕,四川方言用字,指各种肉类,可与其它词连用,比如:猪尕尕——猪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08 14:14:36 +0800 CST  
十八、走弯路

儿时,从月溪杯子坪学校去万斛坝磨子塝奶奶家,必须经过万斛坝尾的碧溪口。碧溪,是一个上百户人家的大院子,翠竹修茂,房舍俨然,土墙四列,瓦盖若云。院里几十多条看家狗,一吠全应,呲牙咧嘴,狺狺跳踉,很是吓人。穿院而过,本是捷径。但很多时候,都不敢走这捷径,宁愿多用近半个小时,走yuàn路,远远地绕开院子,躲避可怕厉害的狗们。路如弓弦,弦是捷径,弓为yuàn路。当然,我走yuàn路,是怕狗,是不得已。但也有人,走yuàn路,是别有用心,故意而为之。对这种别有用心的人,在农村,就有一句讽刺他们的俗语:大路不走走小路,捷路不走走yuàn路。
知道,所谓yuàn路之yuàn是绕的意思。所以,其字不可能是“沿”,更不可能是“院”。
流沙河读马悦然之《另一种乡恋》,指出其书中有十一处地方值得商榷,其第四处中有句说:“抬重物如木石一类的,‘前者呼邪(嗨)’而‘后者呼许(嗬)’,一般没有唱词。也有就眼前路况吼号子的,例如前面有水潦渟滀,前者呼‘天上明晃晃’,后者应‘地上水凼凼。又例如前路上有一堆牛屎,前者呼‘前面一朵花’,后者应‘莫要踩倒它’。又例如前路要倒拐,前者呼‘轱辘线’,后者应‘慢慢弯(这儿要读川音yuán)’。”(载《晚窗偷得读书灯》)两人抬着重物行走,遇到转弯之处,自然不能直行走捷径,得绕着多走一点路才行。这,与小时候不敢穿碧溪院子而过,远远地绕开院子的走法,完全一样。如果流沙河是正确的,那么,小时候走的yuàn路之yuàn,就是流沙河笔下的“慢慢弯”之“弯”。
只是,“慢慢弯”里之“弯”在川东方言里读着去声“yuàn”,而不读为阳平声“yuán”。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13 10:29:57 +0800 CST  
@rsjby 2017-02-08 14:14:36
十七、尕尕
七十年代,正长身体。父母在村小教书,千方百计让我们几兄弟姊妹不受冻挨饿。但要吃好,却不可能。于是,对肉食,就特别上心。那时,肉在我们嘴里叫gǎgǎ。gǎgǎ,复音重叠,一说起来,就清口水直流,虽不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也如泉如川流而不息。猪gǎgǎ,一月或可吃上一次,年末杀了猪,吃得勤一些。鸡gǎgǎ,只过年可吃,腊猪油炖鸡gǎgǎ的香味,很远都能闻到。鸭gǎgǎ,多年难见。怪,鱼肉却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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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川东方言里的gǎgǎ,真还只是土语,在普通话语境里并没有对应的字词。所以,流沙河选了一个相同读音的字来充任。倒是另有一字:朒,一读为nǜ,指农历月初月亮出现在东方,有亏缺、不足之意;一读为gǎ,叠音连用为朒朒。或许,这朒朒,才是小时候经常想着念着难得一吃的那gǎgǎ。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14 15:46:51 +0800 CST  
十九、抻展

旧时,多穿棉布衣服。冬日寒冷,里面棉布内衣,中间棉布棉衣,最后还有棉布外衣。棉布棉花堆在身上,臃肿不堪。棉布容易打皱,特别是里面的,稍一动,就皱成一团,不容易穿chēnzhǎn。里面的衣服打了皱,大人看不见,就算了。外面的衣服皱得乱乱的,大人看见,就要被教训了:衣服皱成狗屎坨了,快,把衣服扯chēnzhǎn。小孩低头拉扯衣服下摆,内里依旧鼓鼓囊囊,外边稍微周正了一些,算是chēnzhǎn了。一家几个孩子,挤在被窝里,脚蹬身拱,无法摊手摊脚睡,小孩会向大人抱怨:这么挤,睡不chēnzhǎn。说着,心里便有份企盼:如果能一个人chēnchēnzhǎnzhǎn地睡,多好。一个小伙,昂首,挺胸,直背,清清爽爽,很帅,很挺拔,旁人看着,一边在心里赞叹:这小子,长得好chēnzhǎn;一边对自家儿子说:你看看人家,你就不能也chēnchēnzhǎnzhǎn的吗?遇着长得好的树木,高直,少疤,也会说:这树,好chēnzhǎn。
嘴上说着,却不知道chēnzhǎn二字如何写。后来,学了展,想着它的“展开”意,应是chēnzhǎn之zhǎn意。就想:chēnzhǎn,或许是“伸展”,只不过,川东方言,把“伸”之shēn音变为chēn了。
北方人喜欢面食,读描写北方生活的书,常碰到“抻面”一词。不认识抻字,一查,读chēn。抻面的意思是“把面团扯成面条儿”。抻,在抻面一词里,是“拉”“扯”的意思。想起小时候,经常在耳边响起的“把衣服扯chēnzhǎn”,觉得,chēnzhǎn之chēn应该就是“抻”,chēnzhǎn应该写成“抻展”。抻、展,本来都是动词,到了川东方言的抻展一词里,都被当成形容词用了,抻的“拉”“扯”意,被引伸为“拉”“扯”的结果:直而高;展的“张”“开”意,被引伸为“张”“开”的结果:舒而平。于是,抻展,在川东方言里就有了熨贴、周正、舒放、挺拔的意思,并进而由挺拔引伸出帅气、清秀等意思来。所以,在川东,姑娘向闺蜜炫耀自己的男朋友,不说:长得帅;而说:长得还算抻展。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15 15:27:37 +0800 CST  
二十、敦笃

同样是说小伙长得帅气,在川东方言里,有时却用另一个词:dēndǔ。与抻展相比,dēndǔ,既秀气,还壮实。小伙虽帅,但太单薄,最多被人说其长得抻展,一般都没人会说其长得dēndǔ。可见,dēndǔ是比抻展更褒的褒义词,其词里,更见男人“壮”之特性。有时,dēndǔ叠用为dēndēndǔdǔ,与dēndǔ意同,却多了一份强调;有时,dēndǔ之dēn又单用,一个人长得又高又壮,旁人会赞叹:“好高一dēn”。
试着解这一词时,想:dēn,或许是墩在川东人口头的变音。说人“好高一dēn”,取墩之厚实意。但dǔ是何字,却不知道。
读《左传》,《成公十三年》有一段:十三年春,三月,“公及诸侯朝王,遂从刘康公、成肃公会晋侯伐秦。成子受脤于社,不敬。刘子曰:‘吾闻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以之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敬在养神,笃在守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今成子惰,弃其命矣,其不反乎?’”其“勤礼莫如致敬,尽力莫如敦笃”句里,有敦笃两字,在川东人口头,读音与小时候赞扬人长得帅而壮的dēndǔ一模一样。但读着,却没往方言里的dēndǔ上想。
现在看来,小时候所谓小伙长得dēndǔ之dēndǔ,应为dūndǔ,就是《左传•成公十三年》“尽力莫如敦笃”句里的那个敦笃。敦笃分而解之,意为敦厚、笃实。敦厚,诚朴宽厚;笃实,纯厚朴实。此二者,都是指人的品性好,值得褒扬。由品性,而延及身形,赞扬其身形好时,也用敦笃一词,应该是讲得通道理的。若果如此,则可见方言不土,其中很多都意蕴深远古朴,令人暇思无垠。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17 09:24:31 +0800 CST  
二十一、醪糟儿

旧时,农家过年,要做许多过年才有的吃食:推豆腐,煮碱水粑,泡汤圆、炸酥肉等等。还有一种,糯米蒸熟,和上麯子,装入盆内,保温发酵。几天后,大功告成,盆里糯米不再糯,浮在汁水上面。此吃食,若糖水,似淡酒,甜里淡淡的酒腥,醇中满满的浓甜。小孩叫它甜酒,大人叫它láozāor。
这láozāor,写着醪糟儿。大竹县城所在的东柳镇,就曾以产醪糟儿而闻名,现在还生产一种品牌为“东柳醪糟”的醪糟儿。“东柳醪糟”,去掉了语尾儿化音,读起来或许更为纯正,但却缺少了旧时农家大人嘴里láozāor的那股子亲切味。
毛宗岗父子评刻《三国演义》时,将明代文学家杨慎所作《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放在卷首。其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浊醪一壶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84集《三国演义》电视剧播出时,这首开场词被谱曲成为片首曲,传唱一时。只是,原词中的“浊醪一壶”被改成了“一壶浊酒”。
这样的改动,有问题。现代语境下,问题更大。古代,醪与酒的区别并不大。《说文解字》释醪:“汁滓酒也。从酉翏声。鲁刀切。”释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从水从酉,酉亦声。一曰造也,吉凶所造也。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仪狄。杜康作秫酒。子酉切”可见,在许慎的东汉时代,醪、酒,不分家,仪狄作的“酒醪”、杜康作的“秫酒”,其实都是今天所谓“醪”。正因为如此,才可能在许多古典文学作品里看到喝酒用“碗”、以“斗”计。武松过景阳冈时“吃了十八碗”酒;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而现代意义上的酒,指蒸馏酒,是元末从西方传入的,与醪大不相同。所以,在现代语境下,将“浊醪一壶”改成“一壶浊酒”,不通,至少违背了原意。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0 11:30:33 +0800 CST  
@Yike1982 2017-02-21 05:52:19
每一个精通自己方言的朋友都有可能成为古汉语专家,问题是要挣脱康熙段注之羁绊。许慎是对的“从某义从某声”。绝对之表音文字。同其他表音文字不同之累赘“义符”反而成就汉字之牢靠。先恭喜你的方言可以解决《说文解字》从某义从某声又反切不实难题。
比如“人”字,读银声,“好银坏银”在论坛里通用。“上海宁”“衡阳行”声母不同。所以“信”字从言义从银声,说话可靠义。“仁”字从二(中间义)人声,核义。桃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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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样的短文,主要是想说一说自己如何从“不可知”的方言里,通过读书,脱身出来,寻找相应普通话语境里汉字的过程。至于“小学”之学,未登堂奥,难及底里,不敢妄触一二。
让先生见笑了!请先生多指教。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1 11:08:53 +0800 CST  
@Yike1982 2017-02-22 01:48:53
楼主短文仔细生动,我一整天翻来覆去读过无数遍。我湘南方言语音属以成都话为代表的西南方言,为什么词汇和楼主有很大差异。我来比较一下并非说先生有错。
“巫教、依教、落教”
我方言无这三种说法。有“失教sǐgáo”一词,口语“失地教”(无教养)。少娘失教(无娘教)。
“四川人称蜂螫为'教'”
我方言称蜂螫名词为针或者刺,蜂螫动词叫蜂螫,蜂dīng,蜂cǎng,蜂z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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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东方言与川西方言比起来,雄武粗豪一些,而且有很多与川西不同。就是川东各县,亦有不同的方言。我所言者,是小时候与父母一起住在农村所听到的。当时只知其音,不解其字,后来慢慢搜寻,有些知道其所对应的字,有些依然不知。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2 09:07:41 +0800 CST  
二十二、调羹

外国人见中国小孩吃饭,一双筷子运用自如,大为叹服,以为这是中国人天生的特殊技能。其实,中国小孩也并不是一出生就会用筷子,一两岁时,吃饭也多不用筷子,而用一种叫着tiáogēng有玩意。所谓tiáogēng,其实就是小勺子,有铁铸的,有瓷烧的,有木制的。相比于筷子,吃饭、喝汤,好用得多,方便得多。
虽知tiáogēng为何物,但一直以为其只是川东方言土语,在普通话语境里没有对应的名词。后见“调羹”,才知道,小时候所谓tiáogēng,写成调羹。
调羹一词,有个动词名词化的过程。调,烹调、调制。羹,肉汁,汤汁。360百科注羹:“会意。从羔,从美。古人的主要肉食是羊肉,所以用‘羔’‘美’会意,表示肉的味道鲜美。用肉或菜调和五味做成的带汁的食物。《说文》:‘五味和羹。’按:上古的‘羹’,一般是指带汁的肉,而不是汤。‘羹’表示汤的意思,是中古以后的事情。”不管羹是上古时所指带汁的肉,还是中古后所指的汤,所谓调羹,其本意都是烹调羹汤。烹调羹汤,需用勺子。久而久之,便用烹制羹汤这一动作来指找其烹制羹汤时所用的器具。只是,调羹一词,虽经演进,由动词烹制羹汤而名词化为烹制羹汤的器具,却是不常见于书面的口头语,其对应的书面语,应该是另一个词:汤匙。
其实,川东方言里的调羹,与烹调羹汤时用的勺子也有区别。调羹,小巧可手,多用于小孩吃饭,其余人等就餐喝汤。烹调羹汤时所用的勺子,大气厚重,接有木柄,名铁瓢。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2 16:18:20 +0800 CST  
二十三、一拃

儿时,玩一种游戏,现已记不清其名,姑且称之“打小钱”。小钱,指铜钱。儿时手里的铜钱,多为道光、咸丰、光绪年号,也有康熙、雍正、乾隆年号。“打小钱”可两人对打,也可多人混打。游戏很简单:一人出一枚小钱,并排分置于院坝,然后站在两米开外,用手里的小钱去打摆放着的小钱,从左到右一个一个地打,谁打中谁得。若都打不着,则以用来打的小钱与摆放着的小钱的距离远近定胜负,近赢远输。“打小钱”时,不可能带尺子,定距离用的是一种土方法,用手来量。大家蹲踞,围着那几枚小钱,张开右手虎口,拇指、食指分开,两头触地,边量边说:一kā,一kā半,两kā……
所谓一kā,是右手拇指与食指张开、两头触地的那点距离。因个头高低不同,手指长短有异,每人的一kā有所悬殊。“打小钱”时,定远近,多由一人来完成。不管是谁来量,小孩自有小孩的鬼点子。量自己那枚小钱与摆放着的小钱的距离时,拼命张开两指,只想把虎口撕开;而量别人的,则草草一张了事。
不止小孩“打小钱”用这种土方法,石匠量石条长短、木匠量木条厚薄等有些时候,也用kā作为单位。经常说着、听着kā,只是kā为何字,一直不知。
流沙河在其《正体字回家》第57则中说:“认只须先认尺,尺字象形。请你张开右手虎口,食指在前,拇指在后,拃量桌面。此时低头侧视,你会看见手势成尺字形。男子一拃zhǎ,蜀人叫一卡qiǎ,长度正是古之一尺,今之五寸。尺古音qiǎ。女子手小一些,一拃仅有古之八寸,今之四寸,谓之一只。”才知道,小时候所谓的kā,写作拃,读为zhǎ,蜀人读为qiǎ,川东我等读为kā。如果流沙河说得没错,则小时候嘴里说着、耳边听到的kā,竟然含有远古之音;这种测量距离的方法,不只是我等孩童使用,远古先民早就在用,还据此造出了尺、只二字。
查《汉典》,拃有两种释意,都与小时候那kā相关:一为张开大姆指和中指(或小指)量长度;二为指张开大姆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的距离。这注释有点问题,用拇指与中指或小指来量距离,总感觉别扭;而且如用拇指与中指或小指不量,先人象形造“尺”、“只”字时,那根食指放在哪里去了呢?所以,《汉典》拃之注释里的“中指(或小指)”应改为“食指”,才更贴切、准确。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7 09:45:27 +0800 CST  
我们这里两手张开读成圆周率之π,下篇会写到这个。
谢谢先生到访。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2-28 15:28:43 +0800 CST  
二十四、一捭

量短距离用kā。但距离太长,扩张至米以上,则不可能一kā一kā地量。这时,就会用到另一个方言:pǎi。所谓一pǎi,是指张开双臂的长度距离。
初中上物理课,老师讲长度单位时,教给我们一个量自己身高的土方法:张开双臂,在墙壁上留下一pǎi的距离记号,然后用尺子来量这个长度,其结果就是自己的身高。后来,学到祖冲之测定的3.1415926圆周率,看到那个π,读音为pǎi,其形竟然有点象一个人张开双臂,虽疑惑了一阵子,却也知其是希腊字母,不是与身高相等的那个一pǎi。
流沙河在其《正体字回家》第61则里,注“寻”字:寻,“看甲骨文,字形应是横展两臂度量莫此为卧席之长。成人横展两臂,长度等同身高,正是今之五尺,合汉代之八尺,旧小说说身高八尺是也。旧制‘八尺为寻’,可知寻字本义正是展臂量长。蜀人一展臂叫捭pǎi,口报数称一捭,两捭,三捭。”这个捭字,普通话读为bǎi。
有一个成语纵横捭阖,指在政治或外交上运用手段进行分化或拉拢。刘向《战国策序》释“纵横”曰:“苏秦为从,张仪为横,横则秦帝,从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鬼谷子•捭阖》释“捭阖”曰:“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捭者,开也。与双臂张开有关联。查《说文解字》:“捭,两手击也。”也与张开双臂有关联。看来,流沙河所言不错,小时候所谓一pǎi、两pǎi之pǎi,应该写为捭。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3-02 16:46:34 +0800 CST  
二十五、床笆箦

旧时农家家贫,木床多铺稻草。稻草之上是竹席,稻草之下是床bāzé。竹席,简称席子,用料讲究,全是慈竹表层制成之“青篾”;篾条细密,篾条越细,铺排越密,越好;编织精巧,杂有花型图案,讲究的人家还沿边缝制着布条。“打”席子,是技术活,是篾匠师傅的专利。床bāzé,与席子相比,就差远了,用的是剔去“青篾”所余之“死篾条”,编织大略粗疏,中多空格。只要有料,十多岁的小年轻,都能编成。这样编就的bāzé,并不只用于床上归拦稻草,还用于圈围菜地,权当院门。因用篾条编成,统称篾bāzé。
床bāzé之bā,在“篱笆”一词中学到。但zé,却要等见了邯郸淳“汉人煮箦”这个故事,才知道。
邯郸淳,是三国时期魏国著名的书法家,官至给事中,《三国志》裴松之注引的《魏略》中,有邯郸淳简传。邯郸淳著有《笑林》三卷、《艺经》一卷,后世因之称其为“笑林始祖”。两书现均失传,其文散见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艺文聚类》、《类林杂说》、《笑林广记》等。汉人煮箦的故事,见于宋代僧人赞宁的《笋谱》下册《绀珠集》,其文为:“汉人有适吴,吴人设笋,问是何物,语曰:‘竹也!’归煮其床箦而不熟,乃谓其妻曰:‘吴人轣辘,欺我如此!’”后来,用“汉人煮箦”一词,来讽刺仅靠肤浅的知识去生搬硬套而不认真学习真知的荒唐行为。故事里汉中人所煮之箦,与旧时农家所用床bāzé之zé,或有不同。但床bāzé之zé,应该写作箦。
《汉典》注释,箦有两义:一为竹席,进而指床;二为粗篾席。在普通话语境里,席子也好、笆箦也好,都用箦字。而川东方言,却用席子、笆箦将二者区别。蜀地方言之精妙,可见一斑。
江苏省溧阳市有一古镇,名竹箦。格非在小说《望春风》里曾经提到。竹箦,处于溧阳、金坛、句容三市交界处,北依茅山,南临濑水。北宋年间就是溧阳北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素有“北山重镇”之称。竹箦之名,难道其地曾经盛产竹席?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3-06 17:34:48 +0800 CST  
二十六、地镇板

年幼时,父母在乡下村小教书。家里两间寝室,外间泥地,靠左火儿坑,右壁饭架,当中条桌,是全家的客厅兼厨房。有客来,冬日围坐火儿坑;夏日坐阶沿荫凉处。后间一床一桌,两椅几箱,是父母的卧室兼办公室。桌上堆着学生作业,一只铁皮盒子里藏着家里的珍贵吃食:核桃、葵花籽、南瓜籽等,快过年了还有水果糖。我们几个小孩,先睡父母床头小铺,后住教室楼上。后间,不是泥地,泥地之上约一尺许,置木梁于墙,上铺木板,走过去咚咚有声。父亲说:这是前任村小主办老师铺的地zhēn板。
年岁稍长,父母调回完小。学校除分给我们一间宽敞的吊脚楼外,还分给一间办公室边的寝室,寝室里,也有地zhēn板。我们兄弟姊妹住吊脚楼,父母住有地zhēn板的寝室。
后来,才知道:川东丘陵,潮湿多雨;地zhēn板,用来防潮。这,是富足人家的设施,不是一般农户可装备。不知地zhēn板之zhēn,是何字。道儿时趣事,想起那两间父母住过寝室,写及地zhēn板,多用拼音代替,或者写成“地珍板”(取其稀有、珍贵之意)。引号引之,是知其有误。虽知其误,却不知正体,乃胡乱谐其音而写之。
流沙河在《正体字回家》第50中说:“旧时民居,木构瓦房,上有天花板,下有地镇板,墙壁有缝,阴沟有洞,皆有利于鼠类生存繁殖。”小时候所见之地zhēn板,如流沙河所言,写成地镇板,其意可通。离地尺许铺排木板,取“镇”宰制、镇服之意,是要宰制、镇服土地湿气。在川东,用木板在比较高的房屋檩上隔出一层楼,亦叫镇楼。果若如此,小时候嘴里叫着的地镇板,流沙河笔下的地镇板,应为镇地板。同样,在房屋檀下悬板,是要遮蔽房梁檀瓦之陋,令房屋上部美丽、华美起来,取花之使其美丽、华美意。所以,天花板,其实应称花天板。花天板变成天花板,镇地板变成地镇板,或许,是动词名化的结果。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7-03-10 09:22:34 +0800 CST  

楼主:rsjby

字数:84233

发表时间:2016-12-29 22:1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1-28 14:08:1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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