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夜




浅学胡不耕,谬种适深播



1924年11月13日晨,鲁迅先生尚在梦乡,女工告以“杨树达”君来访。鲁迅先生赶紧起床,约九点二十分,打扮毕。请客;客至,愕然,来者不是曾邀他讲书的杨遇夫君。经过简单的对话和观察,鲁迅先生发现来客傲慢,无礼,『脸上做出凶相』,满嘴『哈哈哈哈』放声高笑,讨钱,发疯……鲁迅先生对他的『纳罕和相当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着涌起要呕吐和沾了龌龊东西似的感情来』,以为『自己竟受了这样浅薄卑劣的欺骗』,没料到『学界或文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用了疯子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假疯子的又是青年的学生』。过了一个星期,有『几位同学极诚实地告诉』他『那一位学生确是神经错乱的』;鲁迅先生因此反思此事『意外地发露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

这个事情的始末,鲁迅先生写在《记“杨树达”君的袭来》及其《辩证》二文里。记得我初读此文,也非常不舒服,尤其那满纸的『哈哈哈哈』声,不单是要鼓破了鲁迅先生家的屋顶,还要刺破我的阵阵发麻的头皮。喜伤心,反复如此毫无来由地放声大笑,恐怕是神经控制力极弱的神经病吧?鲁迅先生大部分时间相当地自制和礼貌,事后却认真地说自己医学临床经验不足,对神经病症状判断失准,还更严格地反思自己多疑的一面。

鲁迅先生确实是有颗善感的心的,有时难免失于多疑,多数时候却是热诚的。他遇“袭”于假杨树达君后,真杨遇夫先生引疚致歉,鲁迅先生給钱玄同先生的信里说“诚惶诚恐”。他写《望勿“纠正”》,开始说『汪原放君已经成了古人了』,胡适之先生以为是『说他做过许多工作,已足以表现于世的意思』;鲁迅先生本意实非如此,『这先前所听到的竟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谣言』,以为汪先生死掉了。一年八个月之后,他知悉真相又登报『敬向汪先生谢粗疏之罪』。鲁迅先生待人,用心若此。

关于《三藏取经记》的版本,日本德富苏峰先生尝就《中国小说史略》发表评论说:『这不但作为宋槧的稀本;作为宋代所著的说话本(日本所谓之言文一致体),也最可珍重的罢。然而鲁迅氏却轻轻地断定道,“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过于太早计了』;鲁迅先生认为他『在考辨的文字中杂入一点滑稽轻薄的论调,每容易迷炫一般读者,使之失去冷静,坠入毂中……』,所以认真地指出德富苏峰先生的错判之处;后来,郑振铎先生在某中学也引用王观堂的说法支持日本德富苏峰先生,认为《三藏取经记》是宋版;鲁迅先生非常认真地写了短文,转给中学生,告诉他们即便王静安先生,也并没有一直坚持宋槧说,也认为可能是元版。鲁迅先生做事,认真如此。

鲁迅先生做事认真,当得一个『敬』字;做人有心,当得一个『忠』字;这是因为他颇重感情,更是因为他凡事以人为重,以人为本。在《革命时代的文学》里说,『要有革命人,革命人做出东西来,才是革命文学』,『现在的文学家都是读书人,如果工人农民不解放,工人农民的思想,仍然是读书人的思想;必待工人农民得到真正的解放,然后才有真正的平民文学。』这是他从正面表达人的首要性;在《“公理”的把戏》中,他从消极的角度说明人为根本:『我们国内战争,尚且常有日本浪人从中作祟,使良民愈陷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也只得自责国人之不争气……』认真做事,以人为本,这是鲁迅先生反复强调的:『倘不深入民众的大层中,于他们的风俗习惯,加以研究,解剖,分别好坏,立存废的标准,而于存于废,都慎选施行的方法,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或者只在表面上浮游一些时。』

阅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也能深切体会到他的人格。文学即人学,风格即人格。他的文章大部分都好,最好当是他給各种作品写得序跋小引,直追魏晋尺牍小品和唐宋题跋,而《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未可及也。真正当得起字字珠玑,圆润,饱满,温柔敦厚,运笔切中作品肯綮,吐辞独具行家本色。民国时期白话文写得最好的,有吴稚晖先生以气胜,鲁迅先生以意胜,毛润之先生兼胜。

另外的流派,比如[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及[创造社],诸君为文又是另外一番风格;鲁迅先生颇不以为然者。尝有凌叔华女士作某种小说,鲁迅先生并不以为那是创作。现代评论派的刘开渠先生说他们的文艺审美观,『借材兴起自己的热情,书之以表现自己,是艺术上的正轨,是大作品产生的根源。』创造社则强调文学『乃是生命的表现,生命的愉快,生命的幸福』。在他们,艺术首先是『称情而出的一种有意义的形体』。文艺以追求个人性情为重心,创作以形式美纯粹美为文心者也。

现代评论派也注重学术和文艺理论方面的宣传, 说 『目前知识阶级的最大企求,便是多些学术文艺上真实的贡献,和批评指导。』胡适之先生多次演讲,『在变态的社会之中,没有可以代表民意的正式机关,那时代干预政治主持正谊的责任必定落在知识阶级的肩膀上。』

鲁迅先生对现代评论派的正义说辞颇有微词,态度正如其对待他们的文学创作:『所谓学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据说都是讲公话,谈公理,而且深不以[党同伐异]为然的。可惜我和他们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们伐了一下,――但这自然是为[公理]之故。』在知识分子集体离京出走的那一段时间里,鲁迅先生亲身经历过现代评论派诸君言行不一的作风,以文界同行的视角发现他们嘴上喊着公理,手下谋着私利。胡适之先生曾写信说和鲁迅先生和陈西滢教授,劝他们不要意气用事,而要同力做事;显然没有成功。时人多责以鲁迅先生心胸褊狭,性格多疑,詈骂用事。鲁迅先生诚然性格敏感,问题在于双方冲突仅仅因为性格八字不合么?

胡适之先生宣讲,『民族主义有三个方面:最浅的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艰难的是努力建立一个民族国家。』而介公一代政治枭雄却认定,他『徒有个人而无国家,徒恃外势而无国法,只有自私而无道义,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左舜生要求钱唱中立,不送钱就反腔;而胡适今日之所为,亦几乎等于此矣,殊所不料也。政客既要做官,又要讨钱,而特别要以[独立学者]身份标榜其清廉不苟之态度。甚叹士夫堕落,人心卑污……』政界领袖对学界领袖的恶评,何至于此。介公是抗日的,而胡适之先生公开主张则是『我情愿亡国,决不主张对日作战;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这就是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这种恶评可能来自政见不同。仅仅是政见不同么?解密公开未久的《蒋介石日记》颇促后人思考,现代评论派诸君都是主张容忍的谦谦君子,胡适之先生为什么在介公眼里竟然是如此恶心的嘴脸呢?

现代评论派的文学,在内容上是注重个人性的;现代评论派的政治主张,又是基于个人自由主义的。同时,在另一面,他们文艺上主张普遍的人性,政治上则推重世界主义。于是,在个人性和普遍性之间,他们的主张断裂了,发生了某种严重的缺失。胡适之先生说,『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只可作为一切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方才可以漸漸解放人類對於抽象名詞的迷信。』这句话显明,他们在为学求真与为人立信之间断开了一条沟壕。真理与信仰,本来天然地相辅相成,奈何胡适之先生却自断一臂也。佛教有真谛俗谛,儒学有大学小学,基督教有旧约新约……真理教人自觉,信仰供人效仿。

中国传统文化里,为学求真和为政以信始终是一以贯之的,都建基于修身。孔子是如此说的;到了梁任公,还是这么说的,『学问本身就是为政治而做,专意学术只是参政不成之后的退路。』鲁迅先生的学问仍然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胡适之先生的为学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却于根本上与中国传统治学背道而驰。



楼主 谓词  发布于 2016-12-11 13:37:58 +0800 CST  

【续上……】


胡适之先生发表《墨子哲学》,章行严先生谓为『武断』,章太炎先生则斥之以『不知说诸子之法与说经异』。胡适之先生自称浅学,托章行严先生代问其指;章太炎先生复信章行严先生:『诸子诚不尽如《墨辩》,然大抵明义理者多;(经则多陈事实;)凡为学者,期于惬心贵当,吾实有不能已于言者。』胡适之先生复信辩解,说诸子与经之分别并不泾渭分明,二者均无妨走同样的校勘和训诂之路。章太炎先生再无片言只语往以复之,因为胡适之先生根本未悟其主旨所在也。

章太炎先生的重点在于,『凡为学者,期于惬心贵当。』换成钱宾四先生在《经学大要》里的讲法,则是:『胡适之说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从没有大胆假设过,我喜欢司马温公,王荆公,欧阳文忠公,刘公是先生;我讲他们,他们是活活泼泼的人;我并无假设,也不需要求证。』中国传统治学,以人为本也;诚如孟子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者也。

胡适之先生在方法论上未达一间,其学术成果又如何呢?《中国哲学史大纲》脱稿,满腹经纶的陈汉章博士真瞧不起,说哲学史本已是哲学的大纲,《中国哲学史大纲》就只是一个大纲的大纲。好事者拟作一副对联:『教授的教授陈寅恪,大纲的大纲胡适之』。胡适之先生尝微刺陈教授,或许是陈教授的学生有意为之。

胡适之先生用校勘法和训诂学考证《红楼梦》,混淆记录事实的自传与表达真实的自传体小说的异同,混乱作者与小说叙事者的区别,逻辑混乱,武断曲说,浅学唐突古人,谬种蛊惑后人;事见其《红楼梦考证》书。

疑古派的顾颉刚先生按照其师胡适之先生的路子治史,范仲澐先生在南开大学演讲《整理国故》时笑话他:『……近来有人一味狐疑,说禹不是人名,是虫名,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确实证据?说句笑话吧,一个人谁是眼睁睁看明自己从母腹出来,难道也能怀疑父母么?』[狐疑],[怀疑],都是疑古之[疑]。中国传统治学也讲[阙疑],然而阙疑之[疑]乃[待定]之义,非疑古之[疑惑]也。阙疑是存而不论,疑古是删而去之。

经过同行的交叉质证,胡适之先生悄悄地有所改变。给董雁堂先生的信上说:『凡能用精密方法作学问的,不妨大胆地假设;此语未可为一般粗心人道;但可为少数小心排比事实与小心求证的学者道。不然,流弊将无穷无极了。』对他的学生兼家庭教师罗尔纲先生则说:『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然后可说三分话。治史者可以作大胆的假设,然而决不可作无证据的概论也。』后来则不再提大胆假设之句,仅仅着重强调:『学问的进步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材料的积累与剖解;一是材料的组织与贯通。』胡适之先生又与王冷庐先生书,曰:『《三朝名臣言行录》记刘安世自述初登第时与两个同年去谒李若谷参政。三人同请教。李曰:[若谷自守官以来,常持四字,曰[勤,谨,和,缓]。]我十年前曾借用此四字来讲治学方法。勤即是来书说的[眼勤手勤],此是治学成败第一关头。凡能勤的,无论识小识大,都可有所成就。[谨]即是不苟且,一点一笔不放过,一丝一毫不潦草。举一例,立一证,下一结论,都不苟且,即谨,即是慎。 [和]字,我讲作心平气和,即是[武断]的方面,即是[盛气凌人]的反面。进一步看,即是虚心体察,平心考查一切不中吾意的主张,一切反对或不利于我的事实和证据。抛弃成见,服从证据,舍己从人,和之至也。[缓]字在治学方法上十分重要。其意义只是从容研究,莫匆遽下结论,凡证据不充分时,姑且凉凉去,姑且[悬而不断]。』————然而……

然而不然,胡适之先生终于未理解章太炎先生的『惬心贵当』也。不解章太炎先生此四字,便不解中国传统,便无以治国学。四字之义若何?正如《荀子-正名》所言:『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或如其《大略》篇曰:『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以此观之,胡适之先生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者,缺乎仁心,鲜矣公心。史学史才史识差可也,史德有亏耳。胡适之先生此八字,复使国学归乎空疏。胡适之先生治《章实斋年谱》,『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岂未闻欤?治《戴东原哲学》,岂又不知戴东原先生救朱文公之弊乎?为何又放任所学复趋空疏也。无公心者难为乎学,无仁心者难得其徒,无史德者难谋于政。为学之妙,运乎一心也;失本心,远事实,既偏求于理,终流于空疏。胡适之先生太执于他的八字方法论,把如何学问都看作是方法论,所以他虽然主张[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詞的迷信],却不小心陷入[人类对于抽象名詞的迷信];概念的推理超越人心的同情,方法论凌驾于人本身,反而成了[抽象名詞的迷信]。直似庄子[方生方死],[此义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入乎变化不测之境也,何有圣人之心若镜哉。

章太炎先生的学生鲁迅先生评说《越缦堂日记》,读后給他『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并以此讽胡适之先生,『听说后来胡适之先生也在做日记,而且給人传观了……希望他提前陆续地印出』,盖鲁迅先生与其师同意也。胡适之先生不闻。门生唐德纲君复为师辩,曰,胡适之师『突破了孔孟和儒家在「汉族中心主义」中所制造的瓶颈,而使「独崇儒术」恢复到先秦时代,群经与诸子平等的地位。』章太炎先生的真意乃师不悟,乃徒强辩,有其师必有其徒也。门徒复曰,『胡适更突破了「汉族中心主义」这项自我束缚的民族文化的瓶颈,而代之以「欧洲中心主义」的宇宙观。要中国民族文化的领导地位干脆让给洋人,以夷变夏。』此论诚未诬胡适之先生,却厚诬The Renaissance与The Enlightenment ,因为近代历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西方各国去拉丁语而提倡本国语文,走向独立的民族国家;而胡适之先生虽则提倡白话文,其实欲废汉字,灭中华而归化异族。期间实有天壤之别,此乃师洋不化者也。介公日记曰,『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乃除了障碍也。』胡适之先生浅学如此,既失于公,复失于仁,无怪乎介公讽以恶谥。黄泉有灵,胡适之先生当作何想耶?

早岁又尝致书陈仲甫先生,胡适之先生曰:『异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今日众人之所是未必即是,而众人之所非未必真非。』——噫嘻,胡适之先生盖闻人耳,非达者也。有诗为证,曰:

学问本应诚意生,
奈何强欲无情行?
盲人骑上老瞎马,
眼目失明心失灵。



楼主 谓词  发布于 2016-12-11 13:39:47 +0800 CST  





楼主 谓词  发布于 2016-12-11 13:51:29 +0800 CST  






楼主 谓词  发布于 2016-12-11 13:54:44 +0800 CST  

楼主:谓词

字数:80922

发表时间:2016-04-24 08:2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2-13 04:11:34 +0800 CST

评论数:40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