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与老公的结合是一个悲剧。那男的懒、馋、贪、赌、蛮五毒俱全、有了今天不管明天的人物。但一个特别没出息的人却生就了一副好皮囊，五官身段颇似费翔，且天生一副好嗓子，陕北民歌唱得很有那么点味道，要是搁在今天，稍微包装一下，当个网红什么的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一个人，对没经过世事历练的年轻女孩儿来讲，还是有不少诱惑力的。我三姐当年就是被他的歌喉迷住，在家里的强烈反对下，硬是嫁给了他。但好嗓子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个好德行，还在蜜月期，我三姐就开始被“家暴”了，再往后，不时被三拳两脚修理一番，成了她的家常便饭，硬是被打怕了，所以在他面前向来都是察言观色、战战兢兢。那天为了保护我她是豁出去了，当众向三姐夫叫板，把霸道的三姐夫气得脸色发白，挥着拳头向我三姐扑了过来：“臭娘们儿，反了你了，反了你了……”众人连忙把他拉住，七嘴八舌好不容易才劝解开。
我不知所措地瞅着眼前的风波，心里格外难过。三姐夫虽然一向蛮横霸道不讲道理，但在我面前却向来不敢放肆。我在烧纸时的不良表现相当彻底地损毁了自己的形象，至少是损毁了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我的威信、分量都归零了，成了一个可以被忽视的人，所以他不仅敢当面表达他的不屑和愤怒，还要当我的面打我三姐。
“报庙”是对我的又一次考验。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去世后的某一天晚上，儿孙辈们要结队去附近的土地庙或五道庙祭拜，庙宇据说是逝者的魂灵寄身的地方，或者是鬼魂的领导们办公的地方，到这样的地方看望一下去世的老人，或者看望一下他们在阴间的领导，是孝道的一种延续，是拜托领导们对离去的老人多多关照的一种礼节。无论是哪种说法，这个仪式都是相当重要的。尽管现在许多地方已经见不到庙宇，但象征性地走一走转一转，也是葬礼上必须安排的铁律。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便在约定的时刻，在吹吹打打的乐手鼓手们的带领下，结成长长的一队，开始去报庙了。
走了大约半小时之久，我们还没赶到假想土地庙的那个地方，天上就开始下雨了，随着雨势的加大，尾随的人群迅速散去。我们这几十个晚辈虽然仍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行，但步幅已不知不觉地加快，一些小孩干脆小跑起来。到了报庙的地方，大家依序相继下跪、磕头、哭诉，但哗哗的雨势下，谁真诚地哭诉了一番，谁悲伤地表达了祈愿，谁只是敷衍了一下，已搞不清楚了。自然，那个时候更没人去关注我的表现有无改进了。感谢大雨。
两年后，我又赶回家参加了老娘的葬礼。令人惭愧的是，这一次我在关键时刻还是没有伤痛欲绝的表现，因此还是没有大声号哭的自然冲动。但上次的教训历历在目，我不能再让大家指指戳戳、茶余饭后笑我骂我了，所以，在需要我哭的几个场合，硬是逼着自己哼哼了几声。
这些年以来，我对与父母告别过程中的这种种不堪一直耿耿于怀。因为这件事，在老家一向人模狗样的我，突然之间乾坤大翻转。向来称道我、看好我、以我为榜样鞭策儿孙的叔叔婶婶们，在涉及有关我的评述这个话题的时候，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坚定不移了，开始游移起来、犹豫起来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我了。我不再是标杆、不再是榜样、更不再是神话了。他们有点失望、有点不满、有点郁闷、有点窝心。这些年我一直为此感到抱歉！不，不仅仅是抱歉，是深刻的内疚！我伤害了他们，我打碎至少是打裂了他们心目中一件比较完美的东西。我一直很想挽回我曾经失落的形象、弥补我的愧疚，但我无从下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对于另一部分乡亲来说，我则成了一个喜剧人物，我在父母丧葬过程中的点点滴滴、音容笑貌，成了大家反复回忆的趣闻，成了能够给大家提供不少快乐的笑料，我成了一个轻飘飘的人物，他们终于有机会站到高处俯视我、品评我，并为此暗自高兴。
相对来讲，更让我不能释怀的我对父母的真实感情和态度，我不太敢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了。我是一个孝敬的儿子吗？我对父母有足够的感情吗？假如我孝敬，假如有感情，我在与他们告别的时候，为什么不悲痛、为什么不哭？为什么表达自己的感情还顾忌有人围观、放不下面子？假如我不够孝敬、感情不够深厚，那我还是一个够格的儿子吗？我还有资格自我感觉良好吗？我还有资格振振有词、臧否人物吗？
对自己的审视、质疑，也许会是追随我一生的无解课题。

现在，让我们继续将视野收回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处室。

参加工作以来的30年间，我先后在“西部省”省委党校、国家××局法规司、“××传播工程学院”，以及目前所在的某系统行业小报“中国×××报”等多家单位工作过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经历的具体岗位更多，粗算一下，少说也有十五六个吧。与这样的工作经历相应，不同时期、不同岗位上管过我的直接领导至少应该有三、四十人，间接的领导就更多了。这林林总总的领导钜阵中，呈现出很复杂的面目形态。有品格高尚的，有德行一般甚至特别低劣的；有智慧能力极为出众的，有才情水准相当一般或者极为平庸的；有胆大包天、气壮如牛的，有谨小慎微、中规中矩的。我与他们的关系也呈现了各种各样的状态，与一些领导关系非常好，彼此亲密无间、无拘无束；与三两个领导关系则很糟糕，表面上客客气气甚至亲亲热热，但彼此都知道这是表象，实际上是敌意重重戒备重重；双方关系处于中间状态的是多数——彼此感情还算不错，也能较好地共事合作，但相互之间始终保持着或远或近的距离。
但我即使是与特别欣赏、关照我的领导，也没有形成人身依附关系（在职场上，上下级之间这样的关系是相当普遍的）；不仅没有人身依附关系，我与他们甚至也没有特别密切的私人交情，我对他们敬爱信任，但始终没有表现出无原则的个人忠诚。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忠诚”这个字眼。所谓“忠诚”，就是无条件的认同和服从，这个我做不到。我对任何人的忠诚都是有条件的，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都有自己独立的立场和价值判断，与我爱重的领导基本上也是君子之交。这样的自我评价，不敢说没有一点自恋、自夸、自我表扬的成分，但大体来说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样的品格个性，既是很大的优点也是明显的缺点。既然没有人身依附，也就不可能成为哪个领导的亲信，就无法进入他们的私密空间，就不能形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共生关系，在个人发展的关键时刻，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帮助你。事实上也是如此，在我个人几十年的挣扎奋斗历程上，只有常主任一个人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帮过我！帮助我、提携我的领导虽然不少，但帮助的程度和方式基本上局限于道义方面、舆论方面、姿态方面，比如一般地关心一下、推荐一下，一般地同情一下或者义愤一下，关心、推荐、同情、义愤之后，事情也就置诸脑后了。

我在“仕途”上一路走到副局，应该说不算很曲折，甚至可以说小有成就、小有高度、能够小小地得意一下了，不宜过于夸张、过于悲情地埋怨什么了，官场上职场上的境界哪有个头啊，一个目标实现了，更高的目标又会隐隐约约地潜入你的大脑、成为你新的的企图！假如说我应该走得更高些而没能走上去的话，与欣赏和信任我的领导举荐力度不够大、还多少留有余地，肯定是有些关系的。实际的情况是，许多官场中人在仕途上的升迁发展，都有一位或几位重量级领导的超常规力挺，从提前几年的规划设计、舆论造势、路径选择，到各种关键节点上的暗室授意、耳提面命，乃至公开表达倾向、挺身排解难题，那真是费尽心机。这一切的背后，其实都有人身依附的影子在。没有力挺，是因为没有依附，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比起与领导的关系来，我处理与部下的关系要自如得多、也顺畅得多。
积极主动地与部下处好关系，没有拍马屁的嫌疑，没有心理障碍，所以很自然很放松，能够最大限度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办。彼此处得很有味道、常常在记忆中重温回味的部下有不少，其中小蒋、小吴是比较有特点的两个人。

小蒋如今也是官居副局、年近五十的领导干部了，不仅级别与我平行，职务的含金量更比我这个小报副总编高出不少。但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时光，是在我的手下度过的。“年轻”是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生龙活虎、敢作敢为的代名词，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年轻”往往也意味着做人做事的肤浅、偏激、脆弱，意味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既不了解别人也未必了解自己，既容易低估别人又容易高估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这种人；假如他不仅年轻而且能干，那就不仅不怕虎，天王老子可能都不在话下了。这样的自信或者自负，在体制外有的时候可能表现为优点和优势，能够成为开拓创新、创造业绩的动力，但是在讲究谨言慎行的体制内特别是国家机关，基本上就是一个缺点，有时甚至会成为相当要命的一个缺点。
不幸的是，小蒋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是出身名校的硕士，能写一手好文章，所以有那么一个时期，他基本上是目空一切，谁都看不上，自然更看不上我了。比如当别人表扬我文章、赞美我文笔的时候，哪怕是在我面前，他也是沉默不语，以沉默表示他的不屑、不敬、不认同；你不想附和就不要附和、愿意沉默就沉默算了，我也不会跟你计较，这点雅量我还是有的，可这小子他妈的沉默的时候往往还面带笑意，我无法不把他那似有若无、若隐若现的笑理解为冷笑、嘲笑，真是让人恨意难消啊！
他不恭顺的态度并不仅仅表现在对我文章的评价上。有次我们一起去英法等国“公务”考察，在此期间考察组领队曾专门安排半天时间参观大英博物馆。起初小蒋本来是跟我同行的，当时我已是副处长，他则是我直接分管下的年轻科员，所以把他看作我的助手或随员也未尝不可。既然他客观上是这么一个身份，按照通常的观念，他应该自觉将自己扮演成紧随身后、亦步亦趋的角色，以我的节奏为节奏，以我的取舍为取舍。最初他的确也是这么干的，但漫游半小时左右他就克制不住了，嫌我走得太慢、看的东西太少，不断催我“快点快点”！小子如此不懂规矩，搞得我很窝火，于是愈加放稳步态细细品味。我有意给他一个信号，让他明白究竟是谁说了算！
但是他并不理会我这个信息。他看我完全不理睬他的建议，仍旧慢慢吞吞，终于忍无可忍，干脆撇下我不管，独自扬长而去。因为我不懂英语，在迷宫似的博物馆里很快就迷了路，一时很慌乱，心跳的节律也明显加快、加重了。出国期间将自己“走失”，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毕竟不会落到人贩子手里、遭遇拐卖之类的悲惨后果，何况也卖不出去呀！但整个团队的十几口子人在车上苦等你一个，甚至还会全体下车杀回展厅、大呼小叫地寻找你的踪迹，的确也是件丢脸的事情，我承受不起这样的国际洋相啊！
拥有260多年历史的大英博物馆，收藏了反映世界各大文明发展进程的800多万件珍贵文物，与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法国的卢浮宫一起，并称为世界三大艺术中心，对于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公职人员来说，能现场感受一下，浏览一部分珍品，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现在好了，我完全没有心思看了！别让自己走丢，尽快找到我的团队、回归我可爱的黄皮肤同胞，已经成了我最大、最迫切、最重要的心愿了。但光着急没用啊，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了一个观众流量比较大、数条主展线交汇的地方，然后停下来四处观望。谢天谢地，功夫不负有心人，左顾右盼半天之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团友——国家档案局的一个研究馆员，我的内心立刻欢欣雀跃，心脏也急骤跳动起来。但我使劲克制住内心的波澜，若无其事地与团友打了个招呼，身子却紧紧贴了上去、亦步亦趋！妈的，你休想甩掉我，谁也别想再甩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