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野记事长篇连载

深山老峪里,自然万物间,鲜活、真实、卑微的生命,人性、兽性、野性、灵性交织,演绎鲜为人
知的村野异事……


我居住着的山村,“天井峪”的夜,静谧、诡异,幽暗,物事魂灵,愈隐若现……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2 23:07:00 +0800 CST  
第一章

1


天井峪的山,高,且远。远到天边,一浪一浪的,与云相绕。穷极目力竟寻不到边际。无边让人却步,也让人死心踏地。被群山围拢其间的天井峪人大抵如此。
天井峪人稀,树密,草旺,狼多。远远看去,散落在山谷间的民居,像陷在天井里的石块儿,随意而有序。大小人影和牛马羊、猪鸡猫狗在七扭八歪的老树荫里隐约晃动。直到屋顶的烟囱陆续冒烟儿了,人的气息才在山谷间显露无疑。这时的山似乎矮了,头顶的云也低了。
与天井峪多数人相比,明子是个例外,他刚刚懂事,就吵着闹着要翻到山那边看看。他爷李秋田喝斥道,山那边除了山还是山,他不服气,有多少座山就翻多少座,直到翻出山外为止。李秋田苦笑着摇头,背后再三叮嘱家人,看好这个小犟种,山里的张三(野狼)正饿得嚎嚎叫呢。
老辈人对山是敬畏的,山的绵延与人的生息似乎藏着某种莫名的暗谕。从明子出生那天起,李秋田对明子始终心存疑虑。在明子箩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影子,像幽灵一样愈隐若现。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2 23:11:28 +0800 CST  
2
明子时常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抬头对着天,哪怕是最晴好的日子,天井依然幽深,那种密不透风的幽暗最是压得慌,让他心底没缝儿,喘不过气来。明子其实什么也看不到。明子的天空永远是幽远无光的。世间的所有光亮对他早已毫无意义。但这并不影响他行走,明子行走在深夜里。
和此前无数个深夜一样,明子准时起身。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今晚有些拖沓,一身衣裳足足穿了好一阵子才算满意。这身衣裳他偷偷缝制了许多年,每缝一针他都要用指尖摸一摸,以确保每个针脚都大小相同,走向一致。如他毁掉双眼后完全靠双脚探路。起初寸步难行,后来竟也行走自如了,期间摔了多少跟头,只有他自个知道。
这是一身极合体的寿衣,针脚细密均匀整齐,他从缝下第一针时埋下的心结开始,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就在今夜寿衣刚刚缝完最后一针。其实他完全可以把这最后一针留到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无数个明天。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偷懒。但是,就在刚才,他不急不燥地缝完了最后一针,他事先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针,是他缝完这一针才发现,这一针与对面的针脚恰好相遇,如世间诸多物事的机缘巧合,针脚走到头了,再多缝一针就多余了。那样,他这么多年精心缝制的寿衣就不随心了。这些年他穿过无数寿衣,那都是别人的,他穿上就立即脱下了,然后,穿给了死人。死人怎能知道寿衣的好坏呢。但他知道,因为他还活着,他确信唯有这身寿衣是最完美,这是他一辈子最大所求。
尽管他早已练就娴熟的针线活儿手工,但还是被最后这一针扎了一下。虽好久没被针扎过了,可这点小疼不足以唤醒他的痛感。针已无用,他将其折断摔到脚下的石板上,倒是断针蹦落石板上发出的如微风掠过发梢儿发出的微弱尖细的声音让他感到刺耳。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耳朵有时可以听到别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断针余音过后,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在召唤:明子,来吧,来吧,来吧……
明子还正当年,除双目失明,身体极好。他穿好寿衣、寿鞋,戴上寿帽,举着打狗鞭出了石棚,他被这一身阴气十足的玄色装束裹得严严实实,向阴森森少有人往的水簸箕走去。他觉得一生中从未像今晚这样威风体面,他的脚步从容而庄严。此时天阴得厉害。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了。他不知道是这场雨在等他,还是他在等这场雨,总之,不早也不晚,恰好就赶到了一起,如他来时一样。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2 23:12:46 +0800 CST  
3
明子的出生有些曲折。明子他妈桂凤,临盆数日,左一道催生符右一道催生符,喝得桂凤满嘴的纸灰沫子,灰不溜秋的样子,亦人亦鬼。
桂凤躺在炕上,折腾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哀求,明子就是不肯出世。急得老接生婆子在屋子里直转磨磨儿。有了!有了!忽然抓住桂凤的手吩咐道,桂凤呀,你就开骂吧!随便骂,啥难听骂啥。想骂谁就骂谁。你这是邪气上身了,不把邪气骂跑,孩子大人都难保啊。
桂凤打了个激灵,呆滞的目光顿时亮了起来,本已无力喊叫的嘴巴竟大骂起来:
李大柱,你这个混蛋!你毁了我一辈子。你们老李家哪辈子做缺德事了?找到我头上了,让我来替你们赎罪!我的命咋这么苦啊,爹妈早早就走了,从小就没人疼,嫁你家更是倒八辈子霉了!穷个叮当三响,白天下地干活,累得骨头都散架子了,黑天还得驮着你这头驴吭哧吭哧的折腾个没完。都快生了,你还不放过我们娘俩啊。不让你进,你还硬往里钻啊。这回你过大瘾了吧。你咋耷拉脑袋了?咋蔫了?咋瘪茄子了?当初种下孽种的劲头哪去了?
骂着骂着,桂凤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怪异,手指窗外,咦?你是谁?咋这么面熟?我咋想不起来你是哪个?李秋生?李秋生是谁?你要干啥?你个该死的李秋生,别过来!别过来!给我滚远点儿!这都是你做的孽啊,害得我们娘俩眼看就要没命了……
桂凤的婆婆听罢,抡起菜刀向窗外砍去,李秋生!你想咋样?这么多年你还阴魂不散?有能耐你冲我这个老婆子来!要钱要命我都给你,可别跟孩子过不去啊。此时,天阴得跟黑锅底似的,屋外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富有经验的老接生婆嘴里应着,好!骂!使劲!骂得好,痛快!使劲!使劲骂!她的手更是在努力的使劲,她把平生积累的所有经验都用在了这次接生上。只听“哇”的一声,一个大胖小子出世了。桂凤的身子顿觉轻松,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软软的昏睡过去了。
大家见母子平安,都松了口气。但李秋生的意外“出现”让人们心有余悸,不多时便纷纷离开。大柱妈原本不打算走,大柱劝道,妈,你都累好几天了,回家歇歇吧。顺便看看我爹,也给他报个喜,明儿一早再来,桂凤和孩子我能照顾。
大柱妈走后,不大工夫,天就下起了大雨。直到半夜,雨停了。夜静得出奇。没有蛙声,没有虫呜。土生土长的李大柱突然感觉到了这种静的背后的异常,周围迷漫着一种可怕的气息。他叫醒桂凤,自己则来到屋外,他努力克制惊慌的情绪。侧耳倾听,顿时惊呆了。仿佛远山里浩荡的狼群低吼着向山下涌来……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2 23:16:26 +0800 CST  



我的窗外:“天井峪的山,一浪一浪的,与云相绕。穷极目力竟寻不到边际……”是这里鲜为人知的山间风物与人生境遇,让我重新拿起了闲置多年的笔,待我慢慢道来……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07:58:32 +0800 CST  
第二章
1
李大柱冲村子扯着嗓子喊道,发水了!发大水了!快跑啊!随后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对桂凤说,快!快!快!山洪下来了!快往山上跑。桂凤说,孩子!大柱说,你快跑,我管孩子。说着已抱起孩子往外跑。刚跑到大门口,山洪就冲了过来。大柱被打了个趰趄,险些摔倒,又抱着孩子赶紧往屋子里跑。他打开后门把桂凤推了出去:快跑,孩子有我呢!桂凤刚跑出几步,就扑通一声趴在了水里。好在屋后距河道远,没有门前的水势凶猛。
桂凤也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女人,野。能爬山,能下河。只是身子太虚弱,在山洪中实在是力不从心……
大柱见水势凶猛,抱着孩子是无法游出去的。他灵机一动,就把孩子放到平时晒粮食用的大笸箩里,他抱着小船一样的笸箩走出后门,这时屋后的水也涨到一人多深了。整个天井峪到处都是哭天喊地的叫嚷声。
大柱双手推着笸箩,两只脚不停地蹬着水。眼看就到山边了,卷在洪水中的一棵树撞了过来。大柱见势不妙,只得赶快先放开笸箩,让树顺利通过。否则,他和笸箩都得被卷进旋涡里。
大柱刚一松手就赶紧游着去追笸箩。但是笸箩眨眼间就漂没影儿了。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08:21:23 +0800 CST  
2
这时他看到了已被冲到下游,正在水里挣扎的桂凤。他憋足一口气扎着猛子把桂凤推出洪水,然后背起她就往山坡上走。
桂凤双手搂着大柱的脖子,头忱在大柱宽大的肩膀上哭开了,我寻思再也见不到你们爷俩了呢。想不到你这头驴,硬是把我从浪头里给拱出来了,你可真有劲儿,你真是驴啊。
哭过了,又把嘴贴在大柱的耳边悄声骂开了,驴子,每次都是我驮你,这回你也驮驮我。以后我驮你一辈子。
大柱双手紧扣着桂凤的大腿根儿,把桂凤下坠的身子向上颠了颠安慰道,没事了,水再大也追不上咱了。桂凤轻轻按了按大柱坚硬的喉结应道,嗯,嗯。
爬上一座小山坡大柱把桂凤放了下来。你先去妈家,我去追笸箩。桂凤向四周扫一眼突然问,孩子呢?大柱说孩子在笸箩里。桂凤急着问,笸箩呢?大柱说在水里。桂凤啊的一声就晕倒了。急得大柱啪啪啪一顿大嘴巴子抽在桂凤的脸上,桂凤!桂凤!桂凤啊,你快醒醒!
桂凤醒来,踢了大柱一脚,混蛋!混蛋!还不快去找孩子!管我干啥呢!?
见桂凤醒了,大柱撒腿就向下游跑去。他延着山路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地,也没找到笸箩的影子。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08:43:25 +0800 CST  
3
这时天已亮了。山洪来得急,走得也快,水已退去大半儿。大柱下到水里,他耷拉着脑袋,眼珠不错地盯着刚没膝的泥水,以试图找到笸箩孩子。
其实笸箩已不在水里。它像一艘小船泊在了一棵柳树旁,柳树是倒着的,倒在柳树旁边的还有一个女人。她的脸半埋在泥沙,手里抓着一只小筐篮,身上的衣服已被划成凌乱的布条,身子几乎是裸着的,全身布满了血口子。
大柱先是一愣,而后扑过去,扑通一声趴在了女人身上,妈!妈!是你吗?他迫不及待地将女人的脸从泥沙中扒出来。女人的一对眼珠子朝外鼓着,像要挣脱出眼眶一样,死死地盯着大柱。
妈呀!妈呀!真是你啊!大柱把母亲的整个身子从泥沙中扒出来,搂在怀里:妈呀!你不是回家了吗?咋还……
哇呱哇呱哇呱……蛙呜般的婴儿哭声把大柱吓了一跳。他寻声望去,发现了柳树另一头儿的树丫间正是笸箩。他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想不到你还活着,你他妈的竟然还活着。你真的活着呢! 哈!哈!哈!嘿!嘿!大柱先是一阵大笑,而后把头埋在孩子的小脸蛋儿上,像头牛似的呜呜……呜……低沉地哭了起来。
大柱把孩子放进笸箩里,跪在地上,挺直身板,脸朝着天,吼道,老天爷!老天爷!突地低下头,啪!啪!啪!脑门朝泥水叩去。随即,猛然起身,抱起笸箩大步往回走去。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11:28:54 +0800 CST  
第三章
1
大柱抱着笸箩,没走多远,爹和二柱也急匆匆赶来了。大柱这才知道,原来妈惦记桂凤和孩子,煮了些鸡蛋,没等天亮,半夜里,雨一停就下山了……
按山里老规矩,死人要在家中停放三天方可入葬。但就在当日,李秋田一闭眼说,埋了吧。入土为安。
入葬时,大柱把母亲一直攥着的小筐篮放进了棺材里,陪妈呆在黄土里。
大柱家的房子离河近,已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他们一家三口只得搬进爹的老房子里。老房子三间,独一户在山上。二柱还没娶媳妇,他原来住西屋,现在把行李卷搬到东屋与爹住在一起。西屋腾给大柱三口住。
刚送走亲人,晚上谁也睡不着。大柱、二柱,尤其是桂凤哭得厉害。李秋田说,都别哭了,日子还得往前过。我活这么大,头一回看到这么凶的洪水,别管啥事,贪上了就得认账,人总得有走的那天,早走晚都得走。村子里被冲走的人也不光咱一家。再说,咱家这不还来一个吗!老天对咱还不算亏,一点也不亏呢。大柱,你给孩子起个名儿吧。大柱看了一眼桂凤,说,我嘴笨起不好名儿,还是你起吧。桂凤头一低说,我一个女人家的起不好呢。大柱说,要不让玉兰给起吧。她认字多。李秋田说,你的孩子你说了算,找人家起啥?你俩的名儿都是我起的!二柱嘀咕道,啥名起的,听着傻了吧叽的。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15:15:52 +0800 CST  
@草桥关 2016-09-13 15:21:51
继续呀:)
-----------------------------
谢草关桥:)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15:42:12 +0800 CST  
2
李秋田一瞪眼说,傻啥傻?男人就得挺直腰板,像根柱子似的,顶天立地。你看这房子,没有柱子早趴架了。一个家没有男人行吗?要活得像个爷们,别整天哭哭啼啼的。
大柱说,有了,就叫笸箩吧!没有笸箩就没有他的小命儿。李秋田说,嗯,这名不错,好记,还好养活。二柱反驳道,这是人的名吗?长大还不得让人笑话死。桂凤说,小名叫笸箩还行,再想个好听的大名吧。这孩子命大,说不定长大要是出息了,也叫得出口。
李秋田看了一眼燃得正亮的松明子,说,就叫明子吧。叫着心里敞亮。这孩子……李秋田轻叹一声,欲言又止。桂凤说叫明子好听,明亮。大柱也说还是爹会取名。连二柱也赞叹说爹真偏心,把这好名字给孙子留着,咋不给我叫呢?李秋田无一丝得意,他话锋一转说,还愣着干哈?都早点睡吧。
半夜里,李秋田偷偷溜出屋子向山里走去。他来到媳妇的坟前,整个人突然就软在坟上哭开了……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15:42:46 +0800 CST  
@xixiange1963 2016-09-13 21:08:17
真应了写自己最熟悉的这句话,好,抽空慢慢跟!
-----------------------------
能把金解读得那般细致入微的人,想必能入法眼的文字不多,望常来赐教一二。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21:48:38 +0800 CST  
第四章

1

明子走到一座荒坟边,停住了脚步。他知道这是奶奶的坟茔。忽听耳边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你来了?明子说,不,我是路过。老女人问,去哪儿?明子说,我要去水簸箕,等了完那桩事就来。老女人说,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见你这身阴间打扮以为你终于想明白,来了呢。哦,你身上确还有一丝阳气未尽,让我靠近不得。明子说,我这些年潜入无数棺椁,抱遍无数死人,扒光无数寿衣,让他们永远赤裸着,死后无法超生,成了孤魂野鬼,真是罪孽深重。让我阳气已快耗尽,天亮前必来。老女人说,孩子,这不算什么,天地大着呢。大得没边儿。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大。这么大的天地间,伟人也罢,恶人也罢,牛鬼蛇神也罢,驴马狼狐也罢,猪鸡猫狗也罢,别管是飞禽走兽,还是蚂蚁臭虫,最后都得到这儿来,都像风里的一粒沙子,没啥区别。来吧。来了就能一了百了。明子说,你的屋子好荒凉啊。老女人说,你能见到?明子说,我眼睛看不见,但我能从风声里听到荒草在狂叫。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21:55:55 +0800 CST  
2
老女人说,嗯,那老东西好多年不敢来看我了。明子说,他是畜生。老女人说,你在骂他吗?做了鬼才明白,人活着其实没有对与错,人和畜生一样,都是活物,没啥高低贵贱之分。明子说,我要让他来陪你。老女人说,若能来这儿陪我是他的福分,他多活一天就泡在苦水里多受一天折磨。死是解脱,生不由死才最苦。明子问,你不想让他来?老女人说,随缘。明子问,生我那天,你是怎么走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回应。急着叫道,奶奶,奶奶,你说话呀。耳边只有山风抚过坟头荒草的余音。幻觉,又是幻觉?真的是幻觉?难道这么多年听到的声音全是幻觉?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22:03:06 +0800 CST  
@你好啊明天亲 2016-09-13 22:42:59
@杨家强 15楼 2016-09-13 22:03:00
2
老女人说,嗯,那老东西好多年不敢来看我了。明子说,他是畜生。老女人说,你在骂他吗?做了鬼才明白,人活着其实没有对与错,人和畜生一样,都是活物,没啥高低贵贱之分。明子说,我要让他来陪你。老女人说,若能来这儿陪我是他的福分,他多活一天就泡在苦水里多受一天折磨。死是解脱,生不由死才最苦。明子问,你不想让他来?老女人说,随缘。明子问,生我那天,你是怎......
---------------------------
感谢阅读,欢迎常来!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3 22:57:57 +0800 CST  
第五章
1

李秋田趴在媳妇的坟哭累了。他掏出烟口袋,将烟袋锅装满烟叶,点燃。像平时在家炕头上与媳妇唠家常一样,说道,翠莲,别怪我草草的就把你埋了,你在家再多呆一天,我就挺不住了,我垮了,孩子们咋办呢?来,你也抽一口吧。消消气。哦,我忘带你的烟叶了,这是我抽的蛤蟆癞,劲大,你慢慢吸,别呛着。说着就吸一大口烟含在嘴里,轻轻的吹向坟头:你跟我也挨一辈子累了,好好歇息吧。等我把孩子们都安顿好,就来陪你……来,再抽一口儿,他又把烟轻轻吹到坟头:呛着没?哼,呛你也活该。谁叫你躲着我呢。咱俩过这么多年日子,不管摊上啥难事,你可从来没耍过滑,这回咋就扔下我不管了呢?有能耐你出来让我看看!
李秋田又吸了一大口烟,使劲朝坟头喷去:我就是要呛你!看你敢不敢出来,你的烟口袋就在咱家的炕头上烙着呢。有能耐你自个儿回家拿呀!咱家的炕暧着呢。比你这冷冰冰的破地方好一万倍。你要是回了家就舍不得再走了,就不信我的热被窝留不住你这个老婆子!
都怪我,不该让你半夜走,都怪我赌气没送你下山。谁叫你说了那么多呢?你把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有些话其实是不能说出口的。糊了吧涂地一辈子就混过去了。可昨天晚上,你把一辈子的话全说尽了。说追命的来了,不说怕我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有些事不知道最好。你说,欠我的也还得差不多了,可欠他的终归也是要还的。其实,你谁也不欠。身子是你的,命也是你的。哪有索命一说,是这么多年你自个儿心里的鬼在作怪,是你自儿跟自儿过不去呢。是你一直在心里纠缠不清。你还惦记着那个人吗?你这样急着走,是他的魂儿把你勾走的吗?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4 06:49:53 +0800 CST  
2
李秋田一袋接一袋地抽着。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整个坟地都充满了浓烈刺鼻的蛤蟆瘷烟味。把李秋田呛得哐哐哐一阵阵地干咳。但他还是不停地抽。抽得烟袋锅子都渐渐发红了。他似乎在有意保持眼前这点微光。天快蒙蒙亮时,不远处,一直躲在树后的大柱轻咳了两声,慢慢凑到李秋田近前,劝道,爹,秋天露水冷,别着凉了,咱回家吧。说着扶起父亲往回走。李秋田,一瘸一踮走了几步停住,呆工夫大了,腿麻了,你啥时来的?大柱说,刚……刚来。李秋田半信半疑,你他妈的敢偷看我。下回再有这事儿,放个响屁,别鬼鬼涕涕的猫在暗处。大柱解释道,是桂凤让我来的。
爷俩说着就走到了一条深沟边,李秋田哈下腰试探地向沟下蹭去。大柱说,爹,你要干啥?危险!李秋田没吭声,他右手死死抓住一棵榆树枝,先试着拉了拉,榆树韧性好,像绳子一样,可承受他倾斜的身子,他腾出左手,伸向一棵繁茂的地龙骨秧子,抓住秧蔓又一点点窜到紧贴地皮的根部,慢慢往出拔,就有一大截白胖胖的地龙骨跟了出来。大柱秉着呼吸,生怕自个儿发出声儿影响爹。直到等李秋田重新回到山路上。大柱才喊道,爹!你抓住人参啊!冒这么大险。李秋田淡淡地说,大惊小怪,还像个爷们不?
地龙骨又叫窜地龙,你看它还真有点像人参,在地里串连着长。李秋田边说边递给大柱,回家给桂凤驱驱寒。女人做月子是最娇气的事儿,可她在水里泡那么久不说,还差点被水冲走了。女人这辈子不容易啊,比男人苦呢。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4 09:00:40 +0800 CST  
3
你妈刚来咱家时和现在桂凤一样年青好看。梳着两条大辫子,不管活多累,每天都早早起来编辫子。不管多忙,辫子始终是整整齐齐的。看着精神,带劲儿。但脸儿小着呢。结婚那天,亲友加上村子里的半大嘎子们,把屋子挤得满满登登。我偷偷看她老是摸身边的烟口袋,又不好意思拿出来抽。趁人不注意我就小声劝她说,抽吧抽吧。抽烟又不是偷东西。她掐了我一下,小声埋怨道,女人家的,在人面上叼个大烟袋,多磕碜呀。
等闹洞房的人们都走了,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说,我……我想抽袋烟。我说,抽吧抽吧。我陪你抽。我俩就一袋接一袋的抽。后来实在抽不下去了,她才放下烟袋还是低着头,说,好了。这时天已经亮了。外面的公鸡也开始催促地叫了起来。
我们那时的人,都脸儿小,谁也不好意思先说破。不像你们年青人,做事猴急。
你妈其实是个急性子,你像你妈二柱像我。有一年。供销社采购站的人翻山越岭的找到咱们这儿,收深山里的药材。我和你妈白天在生产队出工,趁一早一晚儿抽空儿上山挖药材。那天晚上有月亮,李秋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山沟说,就在前面那条沟里遇到一大片地龙骨。当时我的袋子已装满了,可她的袋子还差些没满。我怕把她累着,不想让她背,就说隔天再去刨。可她非要全刨回去。
李秋田摇摇头,她呀,在奔命呢。又接着讲到:那时年青,有你妈陪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就像你现在一样,要没有这股子劲头儿,你能把那娘俩儿救出来吗?大柱应着,嗯嗯。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4 10:55:20 +0800 CST  
4
我借着月亮光越刨越来劲儿。估摸够一袋子了,我和你妈开始往袋子里装。可周围还有不少没刨呢。快装满袋子时,我发现一棵大地龙骨秧子旁边有一盘挺大的地龙骨,我指着它和你妈说,你看这个大地骨龙足有一斤多。就在我刚伸出手去拿时,你妈的手那个快呀。她像抓刚出锅的热地瓜一样,刚一抓到手,就扔了出去。但小手指尖还是被咬了一口,好在扔得快,咬得轻。我赶紧用镰刀把她的那个小指尖全割掉了,疼得她都晕过去了。我背着她跑回村子,老中医给开了不少草药,又是外洗又是喝的,才算保住一条命。
“土球子”这长虫太阴毒了。要是别的长虫,我在跟前咕咚咕咚地刨土,早吓得跑没影儿了。可“土球子”就一动不动地盘在地龙骨秧子底下,等有猎物到近前了,就像弹簧一样“嗖”的飞出去咬上一口,若不及时处理,毒液发作就没命了。难怪有人管它叫草上飞呢。
事后,我埋怨她,这个傻女人,咬她还不如咬我呢。她说当时没想那么多,发现不对劲儿,怕我不知情抓上,会被咬个狠头的就没命了。她又救不了我,自个儿就先出手了,你妈就是这急性子。
大柱说,我妈要不是急性子,等天亮再下山多好。李秋田叹了口气,看着重重叠叠的远山,看得眼光迷离,说,都是天意,跑不了的。要不,咋就那么巧呢。百年不遇的事儿不早不晚就让她赶上了。有些事儿,好像老早就在那儿等着你了,想躲也躲不掉呢。
爷俩边说边往家走,心情也好了不少。这时,见不远处的山梁上有两个荧光时隐时现。爷俩停住脚儿,仔细看,越来越清晰,晃动着朝这边跑来了,荧光闪处,一团黑影从山梁上箭一样直奔他俩扑来。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4 12:02:50 +0800 CST  
第六章
1
明子离开奶奶的坟地。刚走不远,就听到一个男子阴冷的声音,你总算来了,快把衣裳还我。明子问,你是哪个?男子说,你扒走了我的衣裳,还问我是哪个?明子说,我扒过那么多衣裳,哪记得那么清?男子说,你胆子可真大啊。我都被摔得没有人形了,你也敢进我的棺材里扒衣裳。明子说,我啥也看不见。男子说,哦,我忘了,你看不见我有多吓人。连我最亲的人都不敢看我,也不敢碰我。明子说,我想起来了,你是段大牙。人们都说你的那颗大门牙不吉利,支楞八翘的,鬼相。段大牙,结果你真就断大崖了。段大牙说,你的名字好,明子,多明亮啊!你可真明亮啊!是吗?明子说,你死得真惨,他们怕沾上你的晦气,和你一样倒霉。段大牙说,少废话,他们是我的亲人。明子说,亲人也怕死。段大牙说,你不怕?明子说,我原来怕,现在不怕了。段大牙笑了,你已经死了当然不怕了。明子惊讶,我这么快就死了?段大牙沉默了一会儿说,哦,你的身子还热着,原来你还活着,那为啥这身打扮?这是活人最忌讳的鬼衣,阴气会败坏你的身子,还是脱下给我穿吧。明子说,我先去了桩大事,也回来做鬼。段大牙说,咱俩的账啥时了?
楼主 杨家强  发布于 2016-09-14 21:15:54 +0800 CST  

楼主:杨家强

字数:21401

发表时间:2016-09-13 07:0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9-30 22:22:46 +0800 CST

评论数:17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