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道场已过,无人敢作停留,静寂的只有风雨雷电之声。
韦从风看着高高在上的塑像,踉踉跄跄地走入大殿,一手遥指,“东岳大帝、泰山府君——”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整个人猝然跪在地上,像是被人强行狠狠摁倒,无论如何也起不来。
有鲜血自他的膝盖处缓缓流出。
韦从风深吸一口气,蔑笑着抬头仰视,偏生要犟,“莫非府君断案,就是如此升堂?”
“你还不配。”塑像忽然开口,随后,竟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一步一缓走了下来,华服毓冕,一如人间帝王。
他走到韦从风身畔道:“黑白无常才告了你一状,你倒是胆大。”
这下,韦从风连脖子都被压得死死地,只能低头看着块块金砖,讥笑揶揄道:“府君怎知我不是畏罪,故而前来自首?”
“呵呵,你韦从风哪里有罪?只怕在你眼中,只有得罪罢。”
韦从风默然不语。
漆黑的殿里,那块块金砖忽然亮了起来,变得通透如无物,韦从风睁大了眼,看着金砖下的景象——
那是火与血的世界,满山满谷的士卒与一群妖物正杀得昏天黑地,尸横遍野,嘶喊震天。然而尽管实力悬殊数,士卒们勇往直前,前赴后继,无一人退缩。
“想必那老龟与你说过了,不错,它所言非虚。不少阳间的士卒战死沙场,到了阴曹地府,便成了阴兵。”
韦从风竭力挣扎着,却发现一下子连说话都不能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19 00:26:00 +0800 CST  
“来人。”
“在!”
原本列在下首的鬼卒和判官的塑像,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大声应道。
整个大殿都是嗡嗡的回声。
“陆判。”
一个判官走了下来,“府君吩咐。”
“带他一同去罢。”
“属下遵命。”
判官上前,一拍韦从风的肩膀,韦从风但觉地面往下一陷,顷刻间落在了一片发烫冒烟的焦土上,此处是个悬崖,下面,即是方才看见的地方。
群山烽火照人红。
“这时哪里?!”韦从风回头问判官,这才发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群一眼望不到头的士卒,六军不苟言笑,杀气腾腾,有如压地黑云,虽无声响,却蕴藏惊雷。
判官望着远处,不紧不慢地答曰:“混沌之地。当初盘古开天辟地,尚有几处粘连,天长日久,多有魔物雌伏在此,修炼避劫,伺机而动。故而要派人前来驻守,如此一来,自然烽火不息。”
韦从风道:“听闻上古凶神即将出世。”
判官点点头,“不错。也并非所有魔物都藏匿在此,到时天庭自会指派人马,在阳世襄助。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你扪心自问,若是没有他们驻守,以你这样的道行,能支撑到几时?”
韦从风苦笑,“即便没有妖魔,阳世已然兵连祸结了。”
他说着,悲悯地望着那沉默的行伍。
“世人愚而多欲,这却是连天庭都管不了的。况且你等在阳世,不说教化世人,反而扰乱生死轮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见韦从风欲言又止,手一横,又道“不必说什么不知者无罪,只怕你即便知道前因后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女童被溺死,是不是?”
韦从风皱眉须臾,坚定颔首,“是。”
“好,好得很。至少日后你过堂时,没有‘不实’这层罪。”判官面无悲喜,取出册子,用判官笔一一记下。
“不过,这话,你更应对另一个人说。”
判官说着,对着墨迹吹了吹,才合上册子,韦从风便看见个穿着盔甲的将士,单手提朔刀,向这里打马而来。
直到马跑到近前,马上之人也不勒缰绳,眼看近在咫尺,那将士竟举刀,向韦从风狠狠劈下。
一缕发丝缓缓飘落在地上。
韦从风看着停在头顶的锋刃,冷冷道:“莫非在阁下眼中,令爱下世的荣华富贵,比今生的平安喜乐更为重要?”
一串血滴从他的额头滑落下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19 22:38:00 +0800 CST  
判官把册子塞回怀中,转身悠悠道:“你怎知她下一世不能兼得?”
谁知韦从风还不及说什么,将士已然把刀横向判官,“若是不能,我即刻便反!”
判官倒也不惧,从容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像是从方才那本册子上撕下来的,他对着马上之人扬了扬,那张纸便烧了起来,眨眼化为灰烬。
而那灰烬,又被他往韦从风的身畔吹去。
纸上的字一个一个跳到空中,像点点萤火,又慢慢消失了。
韦从风揉着掉入眼中的灰,只觉判官莫名其妙,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待双眼无碍后,只看见将士慢慢放下手中的刀。
“你要知道,这可不容易,好自为之。”判官说罢,便巡视六军去了。
“在下……”
“我已知道你是谁,做了什么。但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将士收刀入鞘,翻身下马,解下头盔,脸上满是刀疤。
“为人父母,自然希望儿女一世百岁无忧,若能乞求,我何必退而求其次,既与地府签下生死契,何不要英儿今生就平安喜乐,而要等到下一世?”
韦从风不由动容,“所以……令爱下世的种种,都是阁下换来的?!”
“没有重赏,何来勇夫?”
将士笑了笑,“即便在阳间,也没有不拿军饷的兵。不过,这里的好处是,绝不会拖欠‘饷银’,不止是我,旁人也一样,若是独子,父母阳寿长者,可换双亲安度晚年,有至亲患重病者,一旦入伍,病患即刻痊愈,诸如此类。将心比心,阁下倘或未曾娶亲生子,理应也曾为人子,岂有不愿之理?况且,英儿不死,内子便也不会殉夫了。”
韦从风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那么,坏处……”
“一入阴兵,不得轮回;魔物不死,不灭不休。”
明知是这样的答案,一经说出,仍令韦从风震动。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19 23:36:00 +0800 CST  
情之所在,义无反顾。
浑厚的号角响起,如雷的战鼓声中,将士系紧头盔,提刀上马,抱拳道:“但愿后会无期。”
韦从风郑重地还以军礼。
他明白,这里的每个人,早已视死如归。
在他身后,大军缓缓开拔,顿时尘土飞扬,战马嘶鸣。
人群中,不知是谁,唱起了屈子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天地间,有比死更令人恐惧的东西,但是,它也会让人变得更强大。
韦从风凝望着那些渐远的身影,慢慢闭上眼,折腰深深拜揖。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0 22:21:00 +0800 CST  
“快走罢,不然一会儿起了焚风,可不是你这身子骨受得了的。”判官走到韦从风身旁道。
韦从风直起身,却不动,只是看着判官。
判官铁着脸,“对,那女童眼下可免一死,其母亦不会殉夫,这二人的命数已被改了,多亏得你。”
“眼下?”
“自然是眼下,其父即便再如何骁勇善战,难不成还能保她长生不死?!此生举案齐眉,平安到老,难道还不够?”
韦从风笑道:“韦某愿受惩处。”
“哼,参本已经上去了。放心,地府不会冤枉你一个字的。不过这样一来,你的仙籍,少说也要再等个千八百年了。”
“哦。”
韦从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神情就好似掉了几文钱一般无关紧要。确实,要不是判官提起,他都差点忘了还有这档子事。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0 23:35:00 +0800 CST  
“看来,你并不着紧。”
判官打量着韦从风,不自觉地摆出平日过堂时的官架子来,上前逼问道:“世间有人忠,有人孝,有人慈;亦有人贪,有人痴,有人执,你在意的是什么?”
这架势,着实令韦从风想递上一块惊堂木与他拍案。
韦从风不由假意咳嗽几声,忍俊道:“大人这话问的,似乎为时尚早。且容在下多活几日,仔细思量一番,届时再做呈词,可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0 23:52:00 +0800 CST  
“好个刁滑的后生。”
焦土里,某具半埋着的白骨忽然说话了,尽管声如破锣。
此时此刻,韦从风暗自稳着气息,极想知道是否是上行下效的缘故,否则为何地府的人都爱神出鬼没,悄无声息地吓人一跳。
白骨自行起身,又从土里拽出一件斗篷,兜头兜脑地披在身上,背对着这二人盘腿坐下。
韦从风还想说些什么,白骨摇摇枯抓,“快走快走,后生家不知轻重,你也不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1 00:05:00 +0800 CST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韦从风分明看见有血肉经络从白骨上生长出来,一转眼,那只手就与常人无异。
天边起了道烟尘,向这里席卷而来。
“走!”
判官一把抓住韦从风,不料一转身,却发现身后亦有道烟尘来势汹汹,直是两面夹攻,手中不禁微微一抖。
韦从风有所察觉,即刻挣开判官,果断道:“大人不必管我。”
“呸!”判官啐了韦从风一口,一面紧紧抓住他,一面狠狠在他后脑勺拍了下,灼热的风沙瞬间已灌进他嘴里,只听他怒道:“我怕甚!还不是怕把你这宝货伤着了,难以向府君交代!要不是看在你还镜的份上,谁要管你死活?”
焚风说到就到,那骷髅转过脸来,解下斗篷扔在这二人头顶上,那斗篷在半空忽然变大,长及拖地地悬挂在那儿,将二人笼在其中,任凭风如何吹也纹丝不移。
韦从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原本变成常人模样的骷髅在焚风下变得皮肉焦黑,这风如同篦子,将他新生的血肉一片片割离下来,那血甚至都来不及淌下就已干涸。
判官见韦从风立时就要冲出去,伸手拦下他道:“快省省罢,这位是河上公,你死了人家都不会死。”
“咔”,骷髅出现了道道裂缝,有骨髓渗了出来,只见其伸开双臂,任由焚风包围。
韦从风脚下一个趔趄,“河上公难道不是千七百岁寿数?”
骷髅在滚滚烟尘中犹自笑道:“我老了,可没聋。”
判官嗤道:“凡人就是这样,看不见了就说不在了。”
“那他老人家为何会在此?”
判官反问道:“你觉得他应该在何处?天界?人间?你又可曾想过,荒魂渡的那几位,为何会在那里?”
这话令韦从风想起还阳的前两日——
那日依旧是晓昏难辨,韦从风静坐完毕,却见元伯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道:“你是谁?”
韦从风还不及回答,元伯指着自己道:“我又是谁?”
“别理他。让他新茶少放些,总是不听,活该喝成个老糊涂。哼,我这茶园子也早晚被孟婆打上门来。”
段离捧着酒坛,拉着林中的几个怪物,硬是要它们讲讲人世所见,随手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将里面的灵丹妙药倒了一地,慷慨的就好似江湖上的大力丸。
也不知那些怪物讲的东西他听进了多少。
韦从风又见元伯孤坐在河边两眼无神,正觉无趣,段离已靠了上来,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拍着胸,醉眼朦胧道:“记得那天,我正在守着真身,吸收天日精华,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化成人形的实体了,谁知他就来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拔下我的真身,一口一口吃下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越说越伤心,将满脸涕泪尽数抹在韦从风身上,“你不知道,我为使人避忌,毒遍方圆一丈,因此从无草木鸟兽,浑身更是没有一个虫窟窿,只要不是瞎子,都看的出我有毒,他作甚非要吃我?!”
“如今再没人拦着你出去,你随时随地都能走。不,多少年前就没人拦着你,也拦不住你。”
二童从茶园采了茶,路经此地,也不驻足,黄衣童子开门见山道:“你不过是舍不得那片药畦而已。阳世水土贫瘠,哪里种的出如此可媲美昆仑所有的仙药?更何况如今的人世,早不是你当初的上古之时,你当真向往?”
段离靠在韦从风身上没了声响,像是醉了。
青衣童子冷笑一声,“走罢,咱们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医者不能自医,古人诚不欺我。”
韦从风还记得那日段离在药庐说的话,现在想来,令段离煎熬的,是内疚与欲望的挣扎,更甚于求死。
就如同元伯不愿将半个真身从饿鬼地狱里解脱,却又痛饮熬煮孟婆汤的茶,但求片刻安宁。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2 00:17:00 +0800 CST  
但是,河上公并无犯什么错。
判官看出了韦从风所想,先问道:“身为修道之人,可曾想过长生不死?听闻你每日打坐,无一日间歇。”
风沙肆虐,热流涌动,韦从风喘了口气,摇头道:“窃以为,修道与修仙,是两码事。朝闻道,夕死可矣。”
“果真不想?”
韦从风笑了,揉着飞进眼中的细沙,那感觉就好似淬铁的火星溅进皮肉,痛了许久才消停。
他寻思片刻后,拱手道:“容在下放肆一句,若是在荒魂渡或此地长生不死,那还是免了。在下消受不起这样的福泽。求生不得固然凄惨,无非一死,轮回转世也是条出路,哪怕即便像这些阴兵最终灰飞烟灭,当可说是死得其所,不亦快哉。然而,倘或到了求死不得的地步,只怕恨不得与天地俱毁,才能一解心头之恨了。”
判官心下一震,面上却道:“活得长,自是你的手段与命数,如不作奸犯科触了天条,绝无人逼着你来这等凄苦之地,大可去那人世,享尽繁华。”
“是啊,这倒奇了。”
韦从风看着重新化为白骨的河上公,沉吟道:“且先问问前辈,为何在此。”
“因为只有在此地,才能借着皮肉的苦楚,提醒我还活着。”
河上公的声音透着疲态,“我倒真指望,我只活了千七百岁。天人五衰,生不如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3 00:20:00 +0800 CST  
韦从风当然知道何为天人五衰,但他总以为仙家既然能跳脱轮回,那或许亦有法子与之相抗。
“你以为,仙家寿数几何?”
一听这话,韦从风瞅了眼身旁这位掌着天下生死薄的人,哭笑不得。
然而仿佛有谁也问过他。
是了,有一日在段离的药庐,段离捣药时与韦从风闲聊便如此问过,听过韦从风所答,段离笑得用力跺脚不止,几乎把药臼捣穿,捧腹连连发问:“如你所说当真不死,那为何老君炼丹,王母植蟠桃,镇元子种人参果?当年金蝉子取经,又有多少仙家不惜犯天条下凡,妄图分一杯羹?你总不会以为他们图的是口腹之欲?”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3 00:46:00 +0800 CST  
既然提及了这些仙药,韦从风自然忘不了自己服过那半碗碧精玉髓。
“昔日求道鼎盛时,时有有缘的修行者浮槎而来,多得仙药而返,但末了得道者总是寥寥,你可知为何?”
赤尻马猴曾如此笑语。
原来,岂止是仙满为患,仙家亦有寿数,无非是与凡人长短不同。
判官叉起双手,轻笑道:“你不妨再想想上古之神,到如今还有几个仍在?天庭都早已易主了。当然更不用说,泰山府君五百年一换。”
“果真只是五百年?”
亲耳听判官这么说,韦从风仍不免有些诧异,他还一直以为这是不作数的传言。
不少得道的妖精单是修炼成人形的年岁,也未必止这个数。
“呵呵,嫌长?还是嫌短?”
判官挥掌扫去漏进来的风沙,瞥了韦从风一眼,摇头道:“皇天后土,皇天后土,地府从来不是靠所谓的道行压人,压人的,不过是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因果。故而无论是谁,只要生前光明正大,一旦其掌印,即便只是个凡人,就能断生决死,无论堂下是何人。”
他说着,两眼直视韦从风,笑道:“你是否以为黑白无常不与你争,是道行不如你的缘故?”
韦从风坦言,“实不相瞒,初时确有此念,但再一想,那二位应从不与任何人争。生或死,并不系于他们。”
判官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韦从风垂眸,叹了口气,“在下曾见过擅改生死薄的后果。”那个结局,令他不知该称之为可笑还是可悲。如果,田骏早早身死,入了玉楼再与那红衣女相遇,是否便成就了一段天界的姻缘佳话?
判官皱起眉头,“哦?那你还明知故犯?”
“在下着实不能袖手旁观。”
判官垮下脸,摆摆手撇过头去,“好,好得很。权当我什么都不曾说。”
一时间各自无言。
焚风吹了一阵,慢慢减弱,看似就要停了下来。
大军在远方若隐若现,没有一丝混乱。
韦从风听见河上公在深深叹息,忽然想到,他如此日复一日地看着旁人慷慨赴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3 22:33:00 +0800 CST  
想到这里,韦从风不由问道:“敢问大人,是否经历了天人五衰,便再不能修炼了?”
“那倒也不是。”
判官斟酌道:“通常而言,到了那时,也能算得一劫,只是最后大都会来地府入人道。不过有些命中注定活的更久些,另外有些则修炼得法,然而即便熬过了,也须得时日才能恢复元气。要享无极大道,岂有这么容易?”
如此看来,河上公就是那命中注定里的其中一位。
判官唏嘘道:“由此可见,活得久,也未必件好事。难得你不想长生不死。”
韦从风由衷道:“在下只是觉得,若是只能生而不能死,实在算不得是什么自由,倘或想生便生,到了生无可恋之时便一死了之,那才是真解脱。可惜长生不死并不可逆,在下万万不敢想,一旦哪一日心存死志却求死无门,到了那个时候,岂非三界五行,处处即是地狱?”
判官睁大了眼,吃惊地看着韦从风。
河上公也缓缓转过脸来。
脚下的土地似乎震颤了几下。
韦从风低头踱着步,边想边道:“有时在下也会想,上天之所以令长生法门如此难求,或许是种大慈悲,好令人有折返后悔的余地,弃死求生尚有转圜,若到了弃生求死之时,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说到底,在下以为,生由死中育,一旦将二者割裂开,生也便不完整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3 23:37:00 +0800 CST  
焚风骤然停了下来。
河上公与判官异口同声道:“你是想,夺天地造化之功?!”
“两位切勿说笑,在下岂敢。”
不知他们是如何听出了歧意的,韦从风一个激灵,骇笑过后,肃容道:“生死有命,韦某虽贪生,却也不怕死。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不必强求。”
他说着,伸出食指与中指,咬破指尖,指天誓曰:“我言之信有如皦然之白日。”
判官愣愣地看着韦从风郑重其事,一改玩世不恭的神情,已不知该说什么,世上多数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宏愿,于此人竟似仇雠。他第一次见到,尚未入仙籍,就生怕自己死不了的人。
“贪生不怕死?妙极,妙极!”河上公颔首抚掌,随着掌声与笑声,整副白骨顿时散成齑粉。
“唉。”判官回过神,“要不是把斗篷借给你这厮,他老人家也不用费力地再重新聚合起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4 23:20:00 +0800 CST  
韦从风对着那堆齑粉歉然下拜,“罪过。只怪在下功夫未到家,连累了前辈。”
“明白就好。”
判官上前抓住韦从风肩头的衣衫道:“这里也不是你久留的地方。”
韦从风脚下一空,耳边生风,转眼重新置身在东岳庙的大殿中。
金砖亦恢复了原状。
但是殿中多了面铜镜。
镜中人便是韦从风。
然而韦从风如今是魂魄,理应照不出才是。
韦从风走上前去,内外人影相映,毫发毕现。
不,不对,韦从风在镜中人的眼睛中,看见梨花月,杨柳风,鲜花着锦,簪缨府第。
他往后退了几步,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果然,过了不多时,镜中人居然笑了笑,随后径自转身,而镜中的景物也变成了李府。
镜中春花秋月,流年暗换。韦从风静静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挑灯夜读,金榜题名,受职拜印,娶娇妻,收美妾,醉卧美人膝……若说这场富贵便是世人所求,也相差无几。
判官不知不觉出现在韦从风身畔,觑了他一眼,见他眼波不兴,道:“定力尚可。”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5 00:08:00 +0800 CST  
“本就是身外之事,自然不足挂碍。”
韦从风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李清灏不知从何处拿出零星的香,在手里攥了许久,最终放在香炉里点了起来。
“砰!”韦从风一拳敲在铜镜上,那是离魂香!
销魂窟早已没了,李清灏若是再离魂,天知道会飘到哪里,还能否回窍。
眼看李清灏才躺倒榻上,魂魄便从韦从风的肉身里析了出来,悠悠荡荡飘远了。
“你看见了,李清灏阳寿已尽,如今完璧归赵。即便你今日不来,地府也会着人去找你。”
这话不说还好,韦从风心头一震,深吸了口气,指着铜镜道:“大人是说,李清灏阳寿已尽?”
判官不明所以,继续道:“其实他原本还有几年可活,但因他弹劾其父贪赃枉法,子告父是为不孝,况且他之前亦做过不法之事,因此折了寿数。不过,看在他迷途知法,秉公直言的份上,好歹让他继了李家的香烟。话说若是他执迷不悟瞒了下来,更有甚者,父子狼狈为奸,那李家日后的下场可就更惨了。”
韦从风看着判官道:“大人,他点的是离魂香。”
“不错,这可比暴毙、斩首都要来的轻松。便宜他了。”
判官笑了笑,“旁门左道多了去,有甚奇怪?再者他家不是还养了个道士么,有这些牢什古子也在情理之中。望你还阳之后,多加勤勉,力求除恶务尽。”
尽管他的目光不曾闪避,但韦从风如何肯信,这地府竟无人知道销魂窟一事,单从他还镜的缘由上查起,便不难得知。对了,还有赤尻马猴为自己请封仙籍。
韦从风正想着,判官已然叫道:“来人。”
黑白无常应声出现。
“府君有嘱,着你们带此人还阳。”
判官正了正衣冠,向韦从风拱手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韦从风缓缓抬手。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6 00:00:00 +0800 CST  
跨出东岳庙时,正是子夜,韦从风遥遥见有车马向这里驶来,肃穆有威仪,似是官家的排场。
“别看了,不过是新任判官赴任接印罢了。”
韦从风望了两眼,对着黑白无常道:“有劳二位。”
一行人与那队车马擦肩而过时,中间的轿子恰好停了下来,有鬼卒上前掀起轿帘,一人身着阴间的官服,从轿中出来,负手而立。
众鬼卒恭声道:“参见杨判。”
韦从风闻声驻足,回眸望去,只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杨远鸣。
看来,好人果然不长命。一时间,韦从风心中百感交集。
黑白无常见他不走,不禁问道:“你认识这位?”
韦从风点头道:“极好的父母官。”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6 00:20:00 +0800 CST  
黑白无常见怪不怪,“那是自然。否则岂能做判官。何况这里看着不见天日,却比人世还好些,至少没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白无常又道:“自然了,惩治的手段也高明些。”
韦从风当然深信不疑。
眼看着杨远鸣雄赳赳地进了庙,韦从风不由想起宋凌,当初救下他,原是指望其回头是岸,洗心革面,不料他还是扛不住走了。不知他如今是投胎了,还是亦如杨远鸣一般做了判官,或是城隍?
韦从风正想向黑白无常打听,冷不防眼角扫过庙前的松柏,忽然发现其长高了些许。
满打满算,他来这里也才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但是,韦从风再想想方才,镜中李清灏所经历的四季更迭,又教他匪夷所思。
韦从风边想边走出了门,地上散落着不知哪里来的斋词,他留意到其中一张落款的年月,脑中蒙了一下。
原来自己竟已在这里逗留了整整三年。
“又怎么了?”黑白无常回过头。
韦从风笑了笑,抬脚跟在后面,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在下是觉得,这一夜,实在长得很。咦,这条路仿佛不是去李府的?”
黑无常只道:“跟着便是了。”
“嘶——这厮的话也不错,时辰尚早,若是阴气下沉之时还阳,于他不利,去了也是枯等。”
白无常看看天色,掐指算了算,不由耷拉着眼皮,斜了眼韦从风,一条血舌伸的老长。
“有了,你看。”黑无常拦住同伴,韦从风见他俩望着一座新建起的金碧辉煌的寺庙,再看看他们阴森森的笑脸,也不像是去找高僧参禅的样子,分明就是去讨债的债主。
白无常从怀里掏出生死薄来翻了翻,指着册页上的某一行,嘿嘿笑道:“可不是赶巧了?”
一只老鸹吓得从巢里醒来,摸着黑,一飞冲天。
“走。”
二人带着韦从风一同往那寺庙里去。
深更半夜,这里仍是灯烛通明,僧舍的窗纸上竖着一个个脑袋光秃秃的身影,里面传来诵念经文的声音,低沉如絮语,听得韦从风几乎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阵阵脂粉味和酒肉香从大雄宝殿里飘了出来。
韦从风凝神嗅了嗅,不禁笑了,连连摇头叹服:脂粉是姑苏宝艳斋的,仅次于悦容庄,那施妆之人的容貌如何,自是不言而喻;酒是西域的葡萄酒,以玫瑰同酿,至少已陈了五十年;肉是……狗肉,除此以外,似乎还有上等书墨的清雅气。
白无常冷笑道:“好个二四阿罗,烟粉释迦。”
里面隐约有人声,自称“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快活风流,光前绝后。”
原来是个参欢喜禅的风流主持。
黑无常瞪了韦从风一眼,“笑甚?你日后若是也同这淫僧一样,今日他之结果,便是你明日之下场!”
阴风顿时大作。
倏地,韦从风感觉到有妖气,不由色变,连忙飞身窜入殿中。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6 23:31:00 +0800 CST  
只见一个面相周正却浑身酒气的中年和尚侧躺在织锦袈裟上,形如背后的鎏金卧佛,一面击着紫金钵盂,衣袖攘起处,各露出手臂上一段“天女散花”的花绣刺青。他纵声高歌,虽曲不成调,但神情极是欢快。
几个绝色歌伎正在歌舞娱人。
韦从风看见她们葱根似的十指间,有细细的银丝慢慢长出,面上亦呈现出淡淡的青紫色,显然是嗜血的前兆。
敢情是蜘蛛精。
“啧啧,盘丝洞果然对和尚情有独钟。”
蜘蛛精们许是一时疏忽,许是道行尚浅,并未察觉韦从风进来,乍一听见陌生人的声音,转头见韦从风斜斜地倚靠在殿柱上,正对着它们抱臂笑道。
和尚皱眉道:“怎地停了?”
蜘蛛精们还不及反应,韦从风已经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它们手中的蛛丝,绕到它们彼此身上,将它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段前辈教的,谓之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果然奏效。”韦从风吹去手掌上防黏的香灰,拍了拍手,绕着它们自言自语。
但和尚只看见这几个歌伎像被使了定身法,一动不动,正觉疑惑,黑白无常现身,对他道:“曲终自然人散。你死期到了。”
和尚定定地看着这二人,过了半晌,举杯一饮而尽,也不擦干嘴角,魂魄从肉身里径直起来,洒落笑道:“想不到,我这替身,终究还是比正主先走一步。”
“自你破戒,便该想到会有今日。难不成,你还想修金身成正果?”
和尚仰头大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早知今日,不悔当初!”
笑声中,卧佛垂眸,金刚怒目。
韦从风这回不好插手,他原本不去寺院,借此机会便随意看看,待他绕到殿后,却发现佛像背后写满了十四难【世间有常,世间无常,世间有常无常,世间非有常非无常,世间有边,世间无边,世间有边无边,世间非有边非无边,是命是身,命异身异,如来死后有,如来死后无,如来死后有无,如来死后非有非无】
字字句句,层层叠叠。
他虽非释家,也知这是如来十四不答,心道:原来却是个颠僧。
好个早知今日,不悔当初。
等韦从风重新绕到殿中,白无常先压了这和尚去地府,韦从风忽然道:“可否劳烦阁下将这几只妖精带给段前辈?想来他入药或许用得着。虽说他未来得及给在下一个肉身,好歹也令韦某不至于魂魄有损。”
白无常冷言冷语道:“这和尚怎么死不是死,要你起什么劲?”
韦从风知道他或许会有此一问,心中已盘桓过,因此胸有成竹地笑道:“既然能劳动两位亲自前来,想必有些来头,请往之间自然光明磊落,如何还会令其惨死以致魂魄残缺?方才是在下心急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6 23:33:00 +0800 CST  
和尚似一点都不意外,只摇头道:“可惜不能效佛祖以身饲虎了。”
他说着,转而对韦从风单手立掌,略略躬身,沉吟道:“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他手里的凤眼菩提子念珠串应声断开,一百单八颗珠子啪嗒啪嗒满地乱滚,如流星四散,各奔东西。
恍惚中,韦从风耳边梵音大起,如同置身僧舍,错眼间,那些个罗汉仿佛都动了起来,嬉笑怒骂,无一不对着他,他的心头似开了一扇门,门的那头是另一番天地,有微弱的光从缝隙里透来,照往他一无所知的过去。
然而,这扇门却怎么都推不开。
“醒醒!”
黑无常用力扇了韦从风一巴掌,“你就那么点子道行?还不如一个给宗室做替身的和尚?”
韦从风回过神,那几个蜘蛛精已不见了,和尚也随白无常走了,留下一具肉身,远远仍听见他大笑念着佛偈。
黑无常看了眼佛前的对联,眼中尽是讥诮,上前一挥手,那副对联便改了面目——
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
“那厮本是佛前的使者,犯过被罚,若能七世诚心为僧,便可重回西天了。如今已是第五世,到底定力不够。”
话虽如此,但韦从风看着地上的那具肉身,只见其宛如生前,不过如同睡着一般,与寻常人大不似,心中若有所思。
“动身。”
白无常忽然出现在韦从风身后,僵着脸道:“段某人说了,那几只蜘蛛精都是家养的,药性差强人意,你还是小心自己罢。”
韦从风疑惑道:“家养?”
“蠢材,就是蛊!”
韦从风倒吸一口冷气,到底是何方神圣,连养的蛊都能成精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7 23:17:00 +0800 CST  
黑白无常瞥了眼他的神情,“想知道来龙去脉?等还阳之后,尽着你查个水落石出。”
三人才一出门,却见众僧正赶来,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跪在大雄宝殿前。一个僧人推门而入,上前直接探了探那主持的鼻息,亦跪了下来,开始念起佛号。
韦从风后来才知道,众僧在僧舍闭目念经时,不约而同地感应到主持现身,对众僧道自己已圆寂,务必火化。然而他们睁眼后,却了无一物。
这一场法事,惊天动地,人人口耳相传,竞相目睹,几乎踏破了寺院的门槛,众生皆道主持佛法高深,更有甚者请愿将主持的肉身留下,不意却在肉身下发现一首佛偈: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那一把火,光焰冲天,烟火中有五色祥云,异香满室,待肉身烧尽之后,竟余下五颗大小相同的舍利子,浑圆剔透,彩辉熠熠。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7 23:44: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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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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