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二童渐行渐远,韦从风站在原地,回头见雾气中亮起点点光亮,不知今夕何夕。
老翁拍了拍他肩,向那只媪努了努嘴,“后生,帮把手。”
韦从风回过神,“在下韦从风,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老翁拦住他行礼,继续支使道:“别闹虚文了,我这里可没有白食吃。”
韦从风扛着媪,随老翁沿着河岸一路走到一处茅屋,屋前架着一口沸腾的大油锅,里面不知煮着什么,周围弥漫着异常焦香的气味。
“放下。”老翁吩咐着身后的韦从风,自顾自上前看着锅里,拿起锅边的一双筷子不时拨拉着。
韦从风注意到,那双筷子是白骨所制。
“元伯,我家老爷的下酒菜可做好了?”一个青面赤发的小鬼迎面匆匆走来,不住搓手。
老翁笑呵呵道:“快了,快了。你们老爷今日不在下面?”
他说着,从锅里捞起一截截炸的金黄的肉块,沥干油水,小鬼赶忙打开自带的食盒,双手捧到老翁面前,一双眼却竭力忍住不去看。
“可不是。”
小鬼别着头盖上食盒,抓了抓顶上的发须,“如今上面乱着呢,老爷今日还要请谁来着?”
听了这话,韦从风按捺不住,叫住小鬼,“这位……兄弟,敢问如今上面出了何事?”
小鬼觑了他一眼,听出些意思来,脚下不停,冷笑一声,“你没腿?赶明中元节,不会自己上去瞧瞧啊。”
韦从风未曾想到这一点,小鬼脚下生风,早已经跑的没影了。
老翁也不理会,蹲下拨了拨火,随后便围着媪打转。
韦从风上前问道:“前辈姓元?”
老翁应了声,将他推得远些,“你只消知道这里是荒魂渡就行了。”
“荒魂渡?”
“不错。红尘之下,黄泉之上,绝于碧落,纵连紫陌。”一只瘦骨如柴的手凭空出现,牢牢握住韦从风的手腕,手势如同把脉。
韦从风一惊,转过头,一张同样干瘦的脸正软绵绵地搁在他的肩上,打了个呵欠,犹自带着半梦半醒的神情,喃喃道:“还好还好,没什么大碍。咦,新做的油炸鬼?”
他眼睛一亮,放开韦从风,谁知却被脚下的媪绊倒,摔得灰头土脸。
难怪那小鬼胆战心惊,原来是物伤其类。韦从风心道:莫非他家老爷是钟馗?
“你可把清楚了?”老翁盛起余下的几块鬼骨,盯着匍匐在脚下的来人。
那人拍拍尘土,沾着尘土的手抓起一块鬼骨,直接就往嘴里送,含糊道:“你也太小看我段某人了。地府吩咐的差事,岂有不上心之理?不就是把这厮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又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
韦从风看着他,退后两步,拱手笑道:“在下韦从风,见过段先生。”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6 23:33:00 +0800 CST  
那人瞪大两眼只顾着吃,随意摆手道:“好说好说,明日一早,你便来我的医馆,切记,辰时三刻,过时不候。”
他说完,埋下头,风卷残云般地吃完盘里的油炸鬼,一面剔着牙,顺手在韦从风衣衫上抹了抹,正要走,忽然看着头顶不动了。
一阵狂风刮起,吹得连人都几乎站个不住。
韦从风以手搭棚,勉强抬头看去,这里已不是地府,一片黑漆漆的天幕渐渐发红,似块正在淬炼着的铁,越来越鲜红通透,就在这时,三道刺眼的青光划过,随后,无数细小的闪电从这三道光中分裂延展,联结成了一张密密的蛛网,原本静止黯淡的云彩也仿佛幻化成了匹匹野马,在天际往来狂飙。
就连平静的河水都出现了一个大而深急的漩涡,其程度不下三途河。纷乱中,韦从风隐约听到水中一声长吟。
“呦,那三位出世了,真是好戏连台呀。”
“哼,你见的还少吗?”
老翁神色淡然,头也不抬,对着韦从风道:“去,把渔网收了。”
如果不是这老翁疯了,就是韦从风疯了。
韦从风当然没疯,但他好歹有胆,况且眼下还有求于人,他稍作思量,道了声:“韦某尽力而为。”便硬着头皮去往渡口。
幸而一路上天象渐渐恢复原状,河水也慢慢平静下来。
等韦从风到达渡口,已是风收云歇,而雾气恰好被吹走,一时间,那渔网所在之处教韦从风尽收眼底。
韦从风解开缆绳,摸索着慢慢划着船,到了河心放置渔网的地方,他才探出头,见这水清澈见底,里面似乎尽是鲤鱼,然而这些鲤鱼的额头上都有点点朱砂似的印记。
鳣,鲔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四》】
韦从风正觉诡异,一条尾状的枯骨缓缓扫过水下。
韦从风咽了口唾沫,顺势看去,鹰爪,蛇身,牛头,鹿角,仿佛是一条……龙?!
还是条枯骨龙。
好在人家只是路过而已。
韦从风惊魂未定,呆在船上一动不动,直到再看不见那条龙,这才开始收网。
说来也怪,这渔网里空无一物,可韦从风提着却甚重,直到渔网放到舟里时,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韦从风仔细看了看,原来渔网里有几只晶莹剔透如冰晶的蚌壳,大如面盆,他捧在手中,只见两手照彻,如隔无物,扣之则有金玉之声。倘或不在意之人,当真视若无睹。
然而这蚌闭合甚紧,必然还活着,但既然如此通透,里面又是何情状?
韦从风颇是好奇,但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便一个不少地放在船中,又驶回岸边,将船牢牢系住,检视再三,方原路返回。
到了茅屋,老翁在屋内已打起酣来,韦从风想了想,便坐在门外,倚靠在墙上,望着天际,琢磨着方才的天象,不知不觉中和衣睡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7 23:38:00 +0800 CST  
韦从风想了想,便坐在门外,倚靠在墙上,望着天际,琢磨着方才的天象,记得看过的古籍上,这应该是七杀、贪狼、破军出世,心中担忧又添一层,如是反复想着,不知不觉中和衣睡去。
梦中的景象光怪陆地,火焰,海水,星陨……那群点额的鲤鱼不断在他眼前游翔,散去后,枯骨龙忽然出现,似要将他粉身碎骨。
韦从风的眼皮越来越沉,整个人像要沉入泥沼一般。
迷迷糊糊中,有个声音对他道:“沿河走三百步,左拐即是医馆。”
韦从风睁开眼,见天色仍是阴翳,老翁鼾声如故。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精神倒是恢复得不错,他向来不会失约于人,便起身按着梦里的话一路寻去。
河岸寂寂,路上也平安,并无什么牛鬼蛇神阻拦。
前面就是一座小院,梦中所言果然不错。
韦从风一跨入院中,那人已站在滴水檐下相候,笑道:“守时便好。”
院中晒满了各色草药,药香浓郁,韦从风闻得甚不习惯。而更令他不惯的是,各路受伤的珍禽异兽或张着翅膀,或伸着舌头向他扑来,兽毫鸟羽漫天飞舞。
看样子都尚小,似乎连人话都不会说。
到了房内,种种陈设与阳世的药店也无甚两样。
然而,韦从风坐下后,却发现墙上挂着一根鞭,那不是寻常的鞭子,而是条神鞭,可辨百草毒。
韦从风豁然起身,看着他,犹豫道:“你是……”
“不错。”那人一昂头,肃穆道:“我乃神农氏——”
真是平地一声雷。
韦从风正惊得目瞪口呆之时,窗外猛地探进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牛头,头上的一只犄角因太过激动,竟戳穿了墙壁,只见它顶着墙,四蹄不断在屋外疯了似的刨着,恨不能戳死眼前人,气得大叫道:“放屁!”
声音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掉下,几个养着的大蜘蛛所结的网都被震破了,吓得它们要么满地乱爬,要么抱作一堆,相互吐着丝把自己和对方死缠在一起。
“——所误食而亡的那株断肠草是也。”说话之人被喷了一脸浆糊似的草料,气焰明显低了下去。
哦,难怪姓段。韦从风重新坐了下来。
独眼牛总算停了下来,但鼻子还在不断喷着气。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8 00:05:00 +0800 CST  
独眼牛总算得以消停,但鼻子还在不断喷着气。
“叫我段离便可。”段离揩净面容,收拾着屋子,一面拉长了脸道:“这位牛兄的先祖身受神农氏大恩,故而世代必有一位在此看护神鞭。”
段离说着,白了它一眼,“差不多行了,我那点子破事从古到今谁不知道?要你来打抱不平?回你的牛圈去。”
独眼牛重重哼了声,用力拔出牛角,吭哧吭哧走了。
大约是熟门熟路,段离极快地收拾完毕,随后取出药箱,一溜金针银针在箱子里依次排开。只见他取了两根长短不一的作比,自顾自道:“你定是在想,如此宝物,应在人间悬壶济世方是正理,然而竟在此蒙尘,且还由我这罪人来看管,真是苍天无眼,实在令神农氏死不瞑目。”
“在下曾受人教诲,云天家之物不可久落在外。”
段离原本背对着韦从风,闻言拿起根银针,从衣袖里取出一只人偶,人偶上缠着几根发丝,只见他眯起眼,一双眸子忽然有神起来,像是盯着猎物的兽。而他手中的针则在人偶心口处打圈,口中却是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实话。”
手起针落。
韦从风瞳孔猛然收缩,刹那间,就连呼吸都停住了。
心口的痛意稍缓后,韦从风已是冷汗涔涔,浑身尚难以动弹自如,他瞥见段离手中的物什,犹自开怀,笑道:“在下一点愚见,不过在心中想了一想,便遭此报应,若说出口,恐怕命丧于此,有辱阁下英名。”
这一笑,又扯得他痛得不能自已。
段离的拇指和食指捋着山羊胡,居高临下,直视着韦从风,“无妨。”
看他的神情,也不知是说韦从风性命无妨,还是他的英名无妨。
韦从风捂着心口,咬牙道:“在下以为,只怕为这宝物死的人,比死在毒物下的人更多。谁知落在何人手里,焉知辨得百草是为救人还是害人?因噎废食这四字已不足以将其留在人间,故而才使其隐匿于此。”
韦从风起初所想确实如段离所说,不过此念稍纵即逝,只要一想便知,这等宝物必然引人眼红,争到末时,心神早已失常,这神鞭辩得了药效,却对人心无能为力。
至于为何交予段离看管,依韦从风之见,一则段离活了如许年岁,无论是天意使然还是依靠自身修为,道行必然匪浅,况且此处又偏僻,连他也未曾知晓,等闲之辈自然更是难以下手;二则以段离与神农氏的渊源,既是段天大的公案,也是个天大的人情,段离必然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于是,他便斟酌道:“阁下贵为药草之首,想必亦是不肯,也不想令天下尚未知名的草木被奸人所用,背上千古骂名。”
段离萧索道:“我不是药草,是毒草。”
“在下闻说,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天下不通药理者众,焉能分辨毒或药?”
“呵呵。”段离拔出人偶上的针,笑得意味深长,“你要仔细,说不得下次我便把你扎哑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9 00:14:00 +0800 CST  
韦从风才觉无事,段离又拈起一根银针,作势要往人偶的头顶扎。
“别动!”
段离对韦从风厉声道:“若是这针下去有个什么闪失,我便撂挑子了。”
韦从风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没顶而入。
然而,他毫无感觉。
段离放下人偶,径直过来把了把韦从风的脉象,看着他问道:“你体内怎么会有附魂蚓?”
不等韦从风回答,他又摇头,“不对,这是人为所养的蛊。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懂得养这货,不易,不易。”
韦从风颇是惊讶,亦有厌恶之色露于言表,忿然道:“巫蛊之术,其心可诛。”
“哼,你个后生才活了几岁,见过多少东西,便敢大放厥词?”
段离冷笑道:“以你现下的情状,直接将针石施于你,必然令你承受不住,因此昨夜便拔了你几根头发,取隔山打牛之法罢了。说到底,也不脱此道。方才不知是谁,言之凿凿地说着药与毒难辨,这么快便打了自家的脸?”
韦从风难得被人将上一军,面露赧色,“阁下可知是谁人所为?”
段离有些闷闷,“我久未涉世,如何得知?全靠来看病之人捎带些上头的消息,也不过比‘只知秦汉,无论魏晋’略强些耳。”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9 22:45:00 +0800 CST  
韦从风此刻留意下了四周,见到墙上刻着一些阴文符咒,从那些他熟悉的符咒所刻着的序列来看,燧火符克主掌金银气的青龙,弱水符克火鸦,扶风符克幽魂……诸如此类,若它所记不错,这与阳世某段时日,群妖出场的顺序不谋而合,想必有些也来了此地找场子,便笑道:“话不在多,贵在实。”
“不必开口。”
段离拿起人偶,往其后颈又扎了一针,“口舌会骗人,病灶不会。”
韦从风会意。
“其实,人与草木颇有相通之处,脉络就好比年轮,既然从年轮上能看得出某年的天时地利,同理亦能从脉象上追本溯源,而不仅仅研判一时之疾,你看这个——”
段离另一只手拿起个玉石般拳头大小的药臼,“此怪求医时,说被旱魃所害,我一把脉,那厮分明自落地起便活在泽国,简直岂有此理,再一试探,果然是他的苦肉计,无非是图这神鞭,最后被我用药汤熬煮,只剩下一个头盖骨还能派些用。”
好个敲山震虎。
韦从风坐得有些麻,正要起身,才发觉脖子动弹不得,笑了笑,“倒不知阁下从韦某身上知道了些什么。”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9 23:33:00 +0800 CST  
段离抽出针,放在火上炙烤,端详着针的颜色,“我只知你是地府相托的人,不过,劝你一句,离那起野狐远些。”
韦从风不意突然之间怎么提到了这茬,段离瞥了他一眼,“你身上的一些元气被窃走了多时,还不自知。”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串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葫芦,“可是佩戴过这劳什子?”
韦从风点点头。
“这东西就是他们家的,原本也没什么,不过是辅助修行而已,然而后来不知被谁动了手脚,反正按我推算,左不过百来年。一旦有外人带上,就如同先赊账,自然觉得赚得便宜了,而后必然高息返还,其元气定会被反噬,虽不致命,总是损耗,平白便宜了他们。你好歹才折损了一点,算是烧高香撞大运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29 23:53:00 +0800 CST  
韦从风忆起张乙的话,两下一计较,摇头笑笑,果然是只老狐狸。
“阁下怎的有这许多?”
“有些求医的身无长物,又不愿平白受恩,我便顺水推舟要了这牢什古子下来,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话说张家倒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酸的辣的照单全收,也不怕噎着撑着。”
段离一面说,手中一片刻不停,眨眼间就将那人偶从头到脚扎成了个刺猬。
看这架势,韦从风几乎以为自己病入膏肓,虽明知眼前人医术几可通神,到底有些后怕,登时脸色惨白,哪里还顾得上他话里的挤兑之意。
不想段离凝视着人偶,颇是爱不释手,将之举起来对韦从风笑道:“多时没有个正经的‘人’来我这里求医了,一时手痒,忍不住替你理一理奇经八脉,再疏一疏大小周天,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韦从风长长吁了口气。
段离此举,对初入道的人而言自然是飞来的福分,但于他,甚至于那些有了一定修为的人则是可有可无,有此际遇权作锦上添花,若没有也无妨,只要每逢月圆时分静坐吞吐,其理便与此法相同,只是耗上些时日罢了。然而修行之人,最不缺的便是时日。
倒是又欠下一个人情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4-30 23:09:00 +0800 CST  
韦从风正在发呆,段离起身,转了转一个香炉,放着草药的百子柜忽然从中间分开,露出一间书房,里面可说是汗牛充栋。
韦从风不禁跟在段离身后,见里面诸子百家无所不有,随手取下一本,满是相同笔迹的蝇头批注,但越往下,字体便变化的越多,时而颜筋,时而柳骨,时而魏碑……林林总总,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等他开口,段离已在前头先笑道:“你若活到我这岁数,又在这牢笼里关着,但凡能打发时日的玩意,不拘什么,都能学出几分样子来。哎,你别出这药庐。”
段离说着,又翻出一盘棋,“看你也算斯文,可会下?”
韦从风怔怔的没说话。往事似屋外的风沙扑面而来——当初山中无聊,白虎曾教过他,且又是寻书,又是手把手地教,但尔后每每手谈时便令他颜面扫地,并且无论白虎让上几手,都是同一结果。他至今记得白虎赢棋后总会闭着眼,高高昂着头的神气。想那白虎昔日跟随旧主到处访友,定是耳濡目染,故而技艺超群也不足为怪,可惜他韦从风那般不开窍。自白虎死后,他再也不曾下过,就连观棋君子,都不肯做一回。
大约是风沙进了眼,韦从风轻轻揉了揉,上前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半个时辰后。
药在炉中慢慢煎着,药香满室。
段离缓缓抬头,手指伸进棋盒死死攥住,盯着韦从风道:“这局棋,你何时何处看来?”
韦从风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道:“故友所教。”
他自知棋力不佳,但记性甚好,故而用了当初白虎教他的棋局。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1 00:03:00 +0800 CST  
段离手中的墨玉黑子相互摩擦发出声响,好似他要把它们一股脑儿磨碎似的。
“段先生!”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寻来,段离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蓦地松开手,对韦从风道:“你在此稍等片刻。”
百子柜无声合了起来。
韦从风起身,见尚有道细缝,便站在那里往外看去。
来人是貌似是对夫妇,皆作寻常打扮,女的已身怀六甲,容貌秀丽,观之温柔端庄,男的正看着墙上的书画,转过身来时,亦是一表人才。
“白某此番是来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先生,白某早已命赴黄泉。内子感激涕零,定要同来,叨扰先生了。”他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是颗光彩熠熠的宝珠,顿时馨香满室。
“白公子客气了。”段离瞥了眼,也不做推辞,单手大大方方接了过来。
于是三人便坐下寒暄,段离问及阳世之事,男子说及张家千金出阁,临安满城妖精上门巴结道贺,那日的喜堂里人妖莫辨,堪是笑话;又道西北起了战事,甚为危急,还提到罗刹海市因星象之故要推迟些时日……他说了会儿,不由笑道:“原先倒不知先生如此上心人世之事。”
韦从风见段离望着自己的方向笑而不语,明白这是在替他开口。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1 23:08:00 +0800 CST  
“哎呀,说了半日,还未给二位上茶。”
段离正要站起,男子忙笑道:“岂敢劳烦先生。内子粗通茶艺,不若请先生品评一番。”
女子与他相视一笑,口中忽然吐出一个剔犀盒子,里面是套官窑的茶具,另有一罐茶叶,只见她取了水,随后一套规矩做下来,尽管身形不似玲珑婀娜的少女,居然仍有行云流水之感。
段离笑吟吟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口中连道折福,谁知他刚把盖碗放下,便七窍流血,两眼朝天一翻,倒在了地上。
韦从风将一切尽收眼底,歪着头静观其变。
男子当即变脸,狠狠踢了段离一脚,冷笑道:“什么断肠草,昔日黄花罢了,还不是死在我手里。真不知这么些年是怎么守的,还是之前的全都太不济?!”
“把东西拿了便走罢。”女子扶着腰,蹙眉催促道。
“慌什么?一不做二不休,你去后面的茶园里采些茶叶来。”
他说着,转身去取墙上的神鞭。
女子有些迟疑,忽然,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男子身后。
韦从风嘴角一斜。
那男子取下神鞭,牢牢攥在手里,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
段离已站在他身边,七窍流血的面容露齿一笑,雪雪白的牙齿甚是刺眼,他伸长脖子,在男子耳边阴恻恻道:“你是在教我,什么叫毒杀么?”
男子仿佛浑然听不见,也看不见段离,只一心牢牢握神鞭,死死盯着。
女子想要出声,段离冲她比了个手势,“嘘——妻贤夫祸少,夫人果真是个贤内助。”
一只大蜘蛛从屋梁上静静落在她的头上,吐出丝勒住了她的颈项。
段离跟在男子身后,看着他喜得满屋子乱窜,笑道:“恭喜公子得此宝物,还是尽快藏起来为妙。”
“对对对,要藏起来,藏起来。”男子看着段离连连点头。
“藏在哪儿好,藏在哪儿好……”
段离施施然坐下,翘起二郎腿,端起没喝完的茶水,撇去浮沫,慢慢啜饮,看着已被蛛丝捆起来的女子,摇头叹道:“好端端的茶,做什么尽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我这些年喝了不知多少,竟没一杯是干净的,好生可恶。”
男子停了下来,顺着段离的目光,看向女子的方位。
“这里好,这里好。”他蹲下身来,痴痴抚摸着女子隆起的腹部。
女子眦目欲裂,眼中滚落下泪水,满是惊惧绝望。
韦从风看得背脊一凉。
不料,那神鞭忽然化作一条鸡冠蛇,径自往男子口中钻了进去。
“不见了!不见了!”男子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将自己扯得披头散发。
段离手里夹着杯盖,指了指他的腹部,“谁说不见了,不是在你肚子里么,拿出来就是了。”
男子咧嘴一笑,双手的指甲倏地生长,生生插进腹部。
血流如注。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到底在哪里?”片刻后,一腔子的脏腑就被他挖了出来,直到他扯出最后一截肠子时,整个人便倒在了血泊里。
倒是他身旁的女子反而冷静了下来,面容扭曲地望着段离,眼神颇是恶毒。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1 23:48:00 +0800 CST  
“看着我做什么?横竖他也活不过两三个月了。”段离一挥手,她颈项上的蛛丝便尽数散开。
“你不过是怨我害的你生产时没食物供给你的孩儿,啧啧,那它可就要把你从里吃到外了。”
“你不得好死!”
“哈哈,能死就是万幸了,管他惨死,横死,饿死,病死,毒死,都是好的!你们倒是弄死我啊,我是活的够够的了!”段离用力一砸盖碗,眼中冒火,随后他打了个榧子,屋梁上的蜘蛛又爬了下来,八条腿笃笃笃敲着墙,将那女子裹成一个浑圆的茧,一寸一寸往上拖。
“难得有成人形的雪山螳螂,还是对母子,便宜你们了,可省着点吃。”
段离说罢,走到那尸体面前,一伸手,那条鸡冠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重新化成神鞭的模样,被他挂在墙上。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2 00:04:00 +0800 CST  
百子柜重新开了,韦从风不去看那尸骨,也不抬头看向房顶屋梁,转而重新打量起四周,尤其是博古架上,摆着的变色暖玉鼎、七宝摆件等物,还有门帘上那对会咬人手指的银貔貅帘押……真不知此处有多少东西不是旁人的“孝敬”。
段离挖了挖耳朵,随后一弹指甲,有些粉末落在尸体上,尸体渐渐化开,血迹则慢慢变淡,又过了会儿,仿佛这世上压根没有了这个人。就连剩下的一缕血腥气,都被草药香所吞没。
“天下间,有些病真是没得治。”
“阁下是说贪念?”
“岂止。”
段离推开窗,一树韦从风叫不出的飞花飘了进来,香气如兰似麝。纷纷扬扬的花雨中,段离拈花叹了口气,凝视着屋外片片珍异的药畦,娓娓数来,“贪、嗔、痴、恨、爱、恶、欲。你若想听,我能说到沧海变桑田。”
末了,他又道:“三界五行,概莫能外。”
砌下落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相比这等伤春悲秋的情怀,韦从风更吃惊于眼前的奇花异草,还有不远处的一片茶林,不知是何用途。
段离等了半日,见他不是那等知情识趣的风雅之人,便兴致索然,翻了翻白眼,又回到慵慵懒懒的样子,道:“看看,好好看看,你日后喝的孟婆汤,就是此茶熬的。”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2 21:37:00 +0800 CST  
真是长见识。
韦从风挑了挑眉,却听见有打铁的声音传来,转头见段离拔下人偶上的针,对着他道:“今日到此为止——”
“可是有新来的人?”一把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顺风传来。
段离高声应了,斜了韦从风一眼,曼声道:“赠你一言,可别拣佛烧香。”
“岂敢,岂敢。”韦从风拱手道别,笑道:“即便在下有心要拣,可瞧这阵势,前头已是个琉璃药师佛,那怎么看,这后面起码都得是个斗战胜佛。”
段离大笑,亲自送了他出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2 22:29:00 +0800 CST  
离药庐约有百丈的距离,隔了一条清浅宛转的溪流,有爿打铁铺,可见里面炉火正旺。韦从风尚未走到门外,除却打铁之声,另有不知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
奇怪的是,这铺子并没有门,只挂着重重叠叠的帐幔,韦从风认得,这些帐幔是火石棉所织,最是聚气,不少神兵利器都用其包裹或擦拭养护。
帐幔上映出一个人影,正在炉上叮叮当当地打铁,周围火星四溅。
“来的正好,取这三把刀剑,去交与元伯。”
韦从风走进去,果然见炉边放着三把刀剑,却见不到人影。
“拿了就走,我这里的伙计们都不惯见生人。”
声音从韦从风身后冒出来,韦从风连忙向后看去,人影又出现在淬火的地方。
霎那间,地上、墙上的兵器抖动不已,那嗡嗡声再度传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2 23:29:00 +0800 CST  
韦从风拱手行礼,然而噪杂声中实难开口,再抬头时,人影已杳。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拿起其中一把沙鱼鞘,金吞口的长剑,忍不住好奇想饱个眼福,谁知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来,好在点着炉火,看不出他此刻正面红耳赤。
“呵呵,我的伙计脾气都倔得很,非得遇到命定之主才肯露脸,一看你便不是。路上好好哄着,手放老实些,若是把它们惹恼了,我也没法子。”
这回,人影站在帐幔外,等韦从风走过去时,一个眼错,又不见了。
与此同时,炉边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韦从风怀揣着刀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那打铁铺里的人影忽隐忽现,又仿佛到处都是。
风渐渐大了,吹的韦从风定下心来,走到渡口时,那只媪已被一劈为二,腊肉似的晒在岸边。
元伯正在河心,既不垂纶,也不撒网,只是这么盘坐在舟里,也不知坐了多久。他见韦从风回来,便蚁舟靠岸,示意韦从风一同上去,复往河心驶去。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3 00:02:00 +0800 CST  
二人静默良久,元伯忽然道:“方才姓段的来找过我,说你知道个棋局。”
韦从风颔首,“不错,此事说来话长——”
元伯抬手打断他的话,“先把兵器给我。”
韦从风依言行事,只见元伯接过刀剑,轻轻一拔,刀剑赫然出鞘。
不等韦从风惊愕,水面开始无风起浪,水下的群鱼被刀剑的光芒所引,纷纷游到水面,众星捧月般围着小舟打转。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浪涛愈发汹涌,小舟不断被送到浪尖,似一片轻飘飘的枯叶。
元伯一脸镇定,持剑走到船头,如履平地。
眼前一个巨浪迎面袭来,就在这时,韦从风曾见过的枯骨龙从浪涛中探出龙头,硕大无朋,黑漆漆的眼眶虽已不见龙睛,却似两个深不见底的潭渊,仿佛能把人吸进去。而它身旁的河水纷纷化成云气,萦绕在它的周身。
只听一声长吟后,那龙对着元伯手中的刀剑呵出一口龙息,原本就光耀异彩的刀剑竟气冲牛斗。
韦从风浑身湿透,又兼龙息袭来,其寒不啻于那日的碧精玉髓,好在只是片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却发现它原来被锁了起来,心道:“莫非犯了天条,又不至于上断龙台,故而才被囚禁于此?”
元伯迅速将刀剑入鞘,一丝亮光透过缝隙闪了闪,待元伯再要拔出时,便也不能了。
从此后,它们就只能夜夜壁上鸣,直待其主现身。
枯骨龙亦不多做停留,立刻潜入水中。
韦从风环视着波澜不起的水面,恍然如梦。
元伯在船头背对着韦从风坐下,缓缓道:“我先与你说个故事,可好?”
韦从风静静听着。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3 01:11:00 +0800 CST  
“昔日,有个上仙,因窥破水族有不臣之心,便报与玉帝,玉帝命他前去降服,水族负隅顽抗,无奈之下,那上仙便用了煮海之术,眼看水族元气大伤,玉帝秉持着怀柔心肠,召上仙回去复命。然而不见封赏,却给他安了个擅改山河的罪名,并说水族早已上了降表,说上仙乃是怀私泄愤。”
韦从风不解道:“何为私愤?”
“水族之祖是何人?”
“共工。”
“那上仙,乃是——”元伯停了停,郑重道:“乃是帝俊之后。”
“什么?”
元伯没有重复,他相信韦从风听得够清楚了,反问道:“你知道当今坐在凌霄殿的那位玉帝,又是何来历?”
韦从风心潮起伏,刚想要开口,元伯冷笑一声,白眼对苍天,抢先道:“鸿钧看门童耳。”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3 01:35:00 +0800 CST  
即便韦从风看不见元伯的神情,也能从中听出他有多不屑。
元伯抚摸着三把刀剑,感慨道:“话说,这条龙的本来面目并非如此,自它初次行云布雨始,无论方位、时辰、多寡,都从未错过分毫,只因天庭下令,命它降下甘霖以缓煮海危情,它有所迟疑,事后便被金甲神捆了囚禁于此,未曾动过它一鳞一爪,只由光阴磋磨,到如今,已是皮肉尽脱,仍是不死。”
“莫非,它是上仙的坐骑?”
“不,因它化龙时,是上仙给它封正的。”
韦从风又问道:“那上仙后来如何?”
元伯摇头,“上仙自天庭遁走之后,便无人见过,有人说他消神泯魂于天地,有人说他雌伏昆仑,还有人说他已投胎转世……众说纷纭。想当初,上仙别无他好,独嗜手谈,有好事者遂将棋谱记下,以此炫耀。后来因他犯了事,与他相关之物亦被封存,时至今日,除了段离所藏的副本,只怕再也没有第二册了。按理,应不会再有人知晓才是,更何况,是个连仙籍都没有的道士。”
韦从风心中已猜度过,只是由元伯这样直接道来,仍不免惊愕。
难怪那些山神土地讳莫如深。
难怪那些天兵天将恭敬有加。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3 22:15:00 +0800 CST  
明明灭灭的天光恣意倾洒在渡口,却驱不散渐渐聚起的雾气,那里面应是凝结了千万年的寂静,一切没有升腾,亦没有沉沦,就连尘埃,都携满了故去的风烟。
唯有山风呜咽,吹皱一片琉璃,亦吹散了二人相对的倒影。
“唉——”元伯轻轻摇头,叹了口气,“那无头将军,是刑天。听你这般说,也是得了解脱的大道。只是,可怜了那只白虎,难为它也知道,士为知己者死。”
韦从风心头一热,深以为然,若仅仅以“忠主死效”这四个字来称颂白虎,本就不足以概之。
它的眼神,分明与人并无不同。
然而,元伯依着韦从风所说的按图索骥,絮絮地讲了半日的各路神鬼,却绝口不提上仙,仿佛韦从风压根没有提到一般。
韦从风低头阖眼。
他懂得眼前这个驼背老翁的不忍。
假使易地而处,若不是因为这个谜团,他也会对白虎的种种守口如瓶。
“罢了,罢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知道了结果,不论好坏,来日死也瞑目了。”元伯摆摆手,苦笑起身掌舵。
“说起来,你的病看的如何?”
“在下也不知,不过依段先生所言,并无大碍。”
“你可要算准时机,听闻上古凶神就要重新出世了,眼前正被锁在钱塘江里。你是要命,还是要名?”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03 23:23: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字数:2929

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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