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发现了一本太爷爷的笔记,里面记载了历史上被隐匿的奇案调查

离开范家,小姑娘带路,往南边走。

小姑娘告诉我,她叫郑宝姝,我说我叫金木。

郑宝姝说,他爹可能在一个地方,那地方有点危险。然后斜眼看看我的长衫,说,你看着像读书人,敢不敢去?

我拍拍腰里,说,我的枪法还行。

到了南城大栅栏附近,拐进博兴胡同。胡同里妓院林立,街上干干净净,一个乞丐都没有。

胡同深处有一个院子,大门灰扑扑的,紧紧闭着,上写着“公立教养织工厂”几个隶书。

郑宝姝说,这厂子是宗人府办的,表面是一家毛毯厂,其实是黄杆子的老巢。我怀疑我爹被黄杆子抓了。

黄杆子的说法,我略微知道一些。

京师的乞丐分为两派,一派是旗人,叫黄杆子。一派是汉人,叫蓝杆子。两派向来不合,闹出不少事。

黄杆子穿的阔,蓝杆子穿的破,一眼就能区分。

我问,那你爹一定是蓝杆子了,蓝杆子的信物真是一把青竹竿?

郑宝姝摇摇头,你们外人瞎猜。实话告诉你,我爹郑麻子,就是杆儿上的(丐头)。我从没见过什么信物。倒是黄杆子那边,真有个黄玉的烟杆,他们杆儿上的随身带着。

据郑宝姝说,郑麻子一直想把教养工厂抢过来,手下有人极力劝阻,这才作罢。

我们俩绕到后巷,翻过院墙,躲在靠墙的树后。

看见一伙人,都穿着长衫、马褂,聚在院子里。

郑宝姝小声说,他们就是黄杆子,个个穿新衣服,穷讲究。

两个人跪在地上,反绑着手。一个黄杆子拿鞭子抽打他们。两个人苦苦求饶。

一个说,我真不知道老爷子去哪了,一转眼没看见,就翻墙头跑了。另一个连连附和。

听了一会儿,郑宝姝对我说,我爹肯定不在这儿,他们杆儿上的(丐头)也不见了,没工夫抓我爹。消息不准,我们走。

我俩刚爬上围墙,其中一个跪着的人,一抬头,正好和我对视。啊的喊了一嗓子。所有黄杆子都朝这边看,大呼小叫的追上来。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1 11:48:33 +0800 CST  
郑宝姝骑在墙头,右手一甩,跑最前面的人啊呀一声,捂着腿倒下。其他人脚步猛地慢下来。

我们趁机跳下墙,跑出小巷,走到街上热闹的地方。

郑宝姝向后看了看,展开手掌,说,看。

她掌心里并排几根小铁钉,刚才她手里甩出去的,就是这东西。

我说,我以为你扔的是飞刀。

郑宝姝说,好铁打的刀子,贵着呐。我们管这个叫捧手箭,丢了也不可惜。

郑宝姝叫了两辆洋车,我们一路向东。路上郑宝姝讲了黄杆子丐头的事儿。

黄杆子的丐头,自然是旗人,而且是勋贵世家,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名字叫杜度。

杜度年纪轻轻就袭了侯爵,在紫禁城里当差,做侍卫。三十岁那年,抛弃妻小,跑到外面当乞丐。

有时候几个月回家一次,有时候几年都不回。回到家,家人拿山珍海味供着,也最多待三四天,就翻墙逃走。

宫里的差事轮到他值班,家人只好报病故,消了旗籍,教他的儿子继承爵位。

后来大清亡了,旗人乞丐猛增。破落的宗室子弟十分仰慕这位叫花子前辈,共同推举杜度为黄杆子的丐头,以一根黄玉烟杆作为信物。

说话间,我们到了关王庙后街,进了一家名叫兴来的旅店。

郑宝姝直奔后院,伙计见了也不阻拦,我跟进去。

郑宝姝边走边说,这是我们蓝杆子的产业。有些事儿,叫花子的身份不方便,得有个幌子,钱都是大家一起凑的。

在后院见到了店掌柜,掌柜叫罗伟方,长着一个大脑袋。罗掌柜见了郑宝姝,很高兴的晃了晃脑袋。

罗伟方身边还有一个人,身材短小精悍,脸上一道疤贯穿左眼,左眼灰白。

郑宝姝告诉我,他是二丐头,大家都叫他独眼,在蓝杆子里,地位仅次于她父亲。

听说我们去了教养工厂,独眼唉了一声,说,你这妮子,还是好好在店里待着。大哥还没找到,你再丢了。我不好交代。

郑宝姝正要还嘴,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1 11:49:25 +0800 CST  
独眼起身说,我出去看看。和罗掌柜两个人走了出去。我和郑宝姝也跟出来看。

门外站着两个人,穿着还算体面,一人敲鼓,一人唱。

敲鼓的人突然把手一举,鼓槌指着旅馆大门,一动不动。唱的那个人喊了一句,黄杆子今日与兴来旅店交涉!

郑宝姝对我说,他们也是黄杆子,但不是冲我俩来的。

伙计不知所措,看着两人。独眼走出来,指了指门楣,说,罩门没看见吗?还敢来要钱?

门楣上,贴着一张葫芦形状的红纸。

【罩门,葫芦形状的纸张,有字的写着“一应兄弟不准滋扰”,无字的画着符号。乞丐来讨钱后给店家,店家贴在门上。贴了罩门的店家,其余乞丐不得再讨,否则店家可以找乞丐领头的问罪。】

打鼓的人说,什么罩门,我们没看见。唱的人上前,一跳,将葫芦贴揭下来,几下撕碎。

独眼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说,拿了钱赶快滚。

两人还要发作,一看独眼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几个人,匆匆捡了钱走了。

回到店里,罗掌柜说,二哥太心软,撕了罩门,说什么也要他们留下点东西。

独眼挥挥手,说,如今大哥不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掌柜晃晃脑袋,为我们张罗房间去了。

夜里我就在旅店客房住下,刚脱下长衫,正要上床。

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我正惊疑不定,接着看见窗纸上映得红红的,外面乱起来。

我跑到院子里,旅店四处燃起大火,看不到郑宝姝,不知她住的哪一间。

独眼带着几个人把我围住。独眼大声说,这小子害死了宝姑娘,还放火烧店,抓起来!

我打倒了两个人,马上就被一拥而上,死死按在地上,来不及掏枪。

独眼吩咐人把我衣服脱光,只剩一条短裤,绑在院子里的旗杆上。

独眼说,我们叫花子,最忌讳冻死饿死,今天也叫你们有钱人尝尝冻死的滋味。

说完独眼带人离开。

我挣扎几下,他们用的是浸水的细绳,越挣越紧。

夜里天气寒冷,很快我的上下牙齿不自主的打架,眼睛渐渐模糊。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4 13:14:35 +0800 CST  
不知过了多久,从黑暗中扔出一件大氅,盖住我的身体。

郑宝姝悄悄走过来,从后面割断绳子,把我放下来。


【一种大衣,罩在衣服外,可以挡风寒。一般都是对襟大袖,宽松有系带。】

我裹着大氅,跟着她走,出了后门。在胡同的转角,罗掌柜晃着大脑袋,哆哆嗦嗦的等着我们。

原来郑宝姝早就觉得独眼有问题,睡觉时把枕头放在被子下面,自己躲在门后。

没多久,就有人从窗外朝床上开枪,然后又放火。

郑宝姝悄悄从后窗跳出去,逃过一劫。

郑宝姝说,独眼抓了我爹,又想害死我,还嫁祸你。老罗都告诉我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罗掌柜轻轻跺着脚,说,我也没料到二哥这么心狠,连你们也要害。今年冬天又冻死了好多弟兄,大哥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弟兄们都怕他。

他总惦记着黄杆子的教养工厂,要找机会火并黄杆子。弟兄们只想吃饱穿暖,不想惹出大事,万一跟黄杆子闹出人命……

郑宝姝打断他,我爹关在那里?

罗掌柜说,一开始,二哥说只是把大哥关起来,没想害大哥的命。具体地点不知道,我就知道那个望风的,会说几句英国话,也不知在哪学的。

正说着,十几个蓝杆子朝这边追来。独眼还留了一手。

罗掌柜本来就站在暗处,啊呀叫了一声,往旁边门里一闪,就不见了。

我和郑宝姝连忙逃走。我空心穿着大氅,跑起来冷风飕飕往里钻。

跑到东便门外,房子稀疏起来,眼前出现一排大屋。

我光着脚跑了一路,两脚已经冻僵。扭头一看,那伙蓝杆子影影绰绰,越追越近。

跑到大屋门口,郑宝姝拽着我,撞开油黑发亮的棉帘子,冲了进去。脚下感觉毛扎扎的,低头一看,踏进了一层厚厚的鸡毛里面。

这是一栋鸡毛房,给乞丐过夜用的,地上铺满了鸡毛。

门后面有张小床,管理员钻在被子里睡觉,没有发觉我们进来。


屋里非常暖和,就是味道难闻,郑宝姝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我,往里面快步走。

屋里别无其他家具,只有一条大通铺延伸过去,有十几米长。房梁上续下许多绳子,吊着一张巨大的棉被。

棉被下不知盖了多少人,从被底传出雷鸣般的鼾声。

大棉被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开一个圆洞。估计是怕把人闷死,透气用的。

突然,从一个洞里伸出一个脑袋,对着被子下面骂,爷爷的屁股你也敢摸!手脚在下面厮打某人。

其他圆洞里,纷纷钻出许多脑袋来,嬉笑起哄。

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头,提着裤子从后门进来,笑骂,一群兔崽子,到鸡毛房里找相公来了。

郑宝姝二话不说,掀起大被一角,就往里钻。

老头一转眼看见郑宝姝钻进被子,连忙说,哎,这是我的位置。

我作了个揖,说,来不及解释了,帮个忙。说着我也跟着钻进去,一股浓烈的酸臭扑鼻而来。只能从一丝香气辨别郑宝姝的位置。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4 13:15:43 +0800 CST  
我从圆洞偷偷向外看,那伙蓝杆子找了进来,走到老头面前。

一个蓝杆子问,刚才进去的,是不是您们这的?

老头嘿嘿一笑,冷不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又从大被子底下钻出几个乞丐,两边人打成一团。

老头子跳出战局,敞开棉袄,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蛇探出头,斯斯的吐着信子。蓝杆子一看,也不知有毒没毒,都不敢妄动。

老头的腰下,露出一截明黄色,我没认错的话,那是一条黄带子。

【黄带子,皇帝授予的身份象征。皇太极规定,亲王以下宗室都束金黄色腰带,享受优厚待遇。最初只有几百人,经过几朝繁衍,已多达万人。由此也滋生了大量闲散人员,依仗皇帝钦定的腰带,僭越律法。清末民初,黄带子随着朝代消逝,留下的也只有一条腰带。】

蓝杆子见讨不了好,拱了拱手,一行人快步离开了鸡毛房。

见蓝杆子走远,我俩赶紧爬出来。我向老头道谢,老头摆摆手,说,不用,我不是为救你们,我就是喜欢跟蓝杆子打架,嘿嘿。

我俩待到天亮才离开,叫了洋车,回西四羊肉胡同的家。路上故意绕了两圈,确定没人跟踪。

回到家里,先洗澡换衣服。郑宝姝不换,说自己是乞丐,这点脏不算什么。

中午的时候,小宝来了。小宝从我家搬出去自己住,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前些天他出了趟远门,今天才回来。

给小宝讲了郑麻子的事,吃过午饭,我们三人来到东交民巷。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4 13:16:28 +0800 CST  
根据罗掌柜的说法,看守郑麻子的人,有一个会说英语的的乞丐。

乞丐说英语,说明乞讨对象是英美国家的人。北京人都知道,东交民巷就是洋人的地盘。

【东交民巷,也是北京城内最长的胡同。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七个国家在这里设立使馆,并把东交民巷改为使馆街。图片来自《北京城百年影像记》。】

沿着御河一路走来,路两边都是些西式房屋,路灯、电线杆林立。街上的洋车夫都是一身洋布白褂,脚蹬双脸千层底布鞋。

叫郑宝姝和小宝等着,我随便叫了一辆洋车,绕了一圈。

中途问车夫,你们拉洋人的活儿,不得会几句洋文?

车夫说,别的车夫我不告诉,告诉您,您也不稀罕。我会几句德意志话,日本话也会一点。

说完,念了几句德语、日语。德语我不懂,但日语不太标准。

我顺口教了他几句常用日语,把车夫乐坏了,撒开脚丫,跑得又快又稳。

我问他,你们这连叫花子也会几句洋文吧?

车夫说,可不是,方尖碑底下,有个花子会说英国话,挣得比我多。

下车后,多给了车夫几个铜板。

方尖碑在铁桥的桥头,我们三人过了桥。

看见碑座旁边,一个年轻乞丐正向路过的外国人要钱。


【位于北京东交民巷御河边的方尖碑。甘博拍摄。】

他伸着脏手,嘴里说道,米斯托(Mister),行行好,赏花子几个考因(coin)。末西、末西(mercy)。

郑宝姝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应该不认识我。

我们仨偷偷盯着年轻乞丐,他一下午都在碑下面没挪窝。一直到天色将晚,这才收拾包袱,往南边走去。

一直跟到东河沿,天已经全黑了。年轻乞丐进了一个破败的小院,院里三间小屋。没一会儿,屋子里亮起昏暗的灯光。

院墙是几截倒塌的土坯,我们从缺口进去。

年轻乞丐十分警觉,马上察觉到了,问了一声,谁!

郑宝姝回答,二哥叫我们来的,要见那个人。

年轻乞丐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葫芦有多沉?”

郑宝姝对了一句:“闷嘴儿葫芦,称不得。”

里面把门打开了,年轻乞丐看看我们三个,说,跟我走吧。

年轻乞丐带路,一行人先沿着护城河向西走了一会,乞丐拐下河。河水已经结冰,走上去咔咔直响。

过了河,就是水关门。大门紧闭。乞丐从门下的水渠里进去,我们紧跟,泥水混合着冰碴,全灌进鞋里面,好像无数小针一齐刺脚。


【正阳门东水关,是北京南北向御河的南出口。八国联军攻城时,无法攻破城门,直到一个印度士兵,发现了干涸的东水关,由此进城。之后洋人改造扩建了东水关,建成门洞,方便进出东交民巷。】

走到一道铁栅栏前,乞丐把右侧第二根铁栏杆晃了晃,是松的,向上拔出来。侧身钻了进去,我们也跟着钻进去。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5 15:24:15 +0800 CST  
进了城,走在御河的河沟底,在冰泥里向北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一座御河桥下。我望了望北面,河岸上不远处就是白天见的方尖碑。


【明初新开一条河道,经正阳门东水关,入护城河。这条新开的河道上架了三座石拱桥,东交民巷内的是中御河桥。现今已改作暗沟,并入正义路。图片来自《北京城百年影像记》。】

桥底有一个水坑,年轻乞丐摸了一块石头,把水坑的冰砸开,扩成可容一人进出的冰洞。

年轻乞丐说,入口在水里,洑水进去。说完跳进冰洞里,很快不见了。

我和郑宝姝相继跳进冰洞,小宝最后进来。

水坑只有齐腰深,泥水刺骨冰凉。

坑底有个洞,斜斜通向河岸方向。我紧闭眼睛,全凭手摸,扒拉着洞壁前进。也不知游了多远,洞穴转向上,出了水面。

我睁开眼,年轻乞丐和郑宝姝正在拧衣服上的水。小宝没多久也出来了。

我向四周一望,这是一栋幽暗的建筑里面,四壁和穹顶都是以青砖砌成,因为年代久远,砖块大多风化剥落。

一面墙上有两扇拱门,原本是铁条包裹木板,现在木板腐烂,只剩下铁架子。

我们从铁架的空隙穿过去,迎面是一条长廊,两侧有两排小门。墙上燃烧着几盏油灯,只能照亮几米远。

这里像是一座废弃的库房,到处是一堆堆的古代铠甲,已经朽烂的不成样子,甲钉散落一地。

年轻乞丐说,我们现在在英国兵营的地下,这以前是大清的盔甲库,咱们在地库里。


【英国兵营正建在盔甲库的遗址上。右上为乾隆年间的地图局部。 】

来到一间稍大的库房门前,年轻乞丐嘟囔了一声,奇怪。

推开门一看,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每个人头颅都遭到重击,死状惨烈。

屋角扔着一个青石板,是从地板里扒出来的,石板上沾满了血。

年轻乞丐叫了一声,跑出门外。

长廊走来一群蓝杆子,浑身湿淋淋的,显然是刚从水道进来。领头的人身形短小,正是独眼。

年轻乞丐朝他们喊,不好了,人跑了。

郑宝姝也看见了独眼,转身就跑。我一脚踹倒年轻乞丐,喊上小宝,三人向反方向跑去。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5 15:25:42 +0800 CST  
跑到一处尽头,有台阶,上到台阶顶上,是个死胡同,上面盖着一块铁板。情况紧急,我喊了一声,小宝!

小宝躺下,使了一招“老兔蹬鹰”,双腿并齐弹出去,蹬在铁板上,砰的一声,铁板翻出去,一股冷风灌进来,露出黑夜的天空。

【兔子蹬鹰,本意是兔子遭遇老鹰袭击,装死骗老鹰近身,再以后腿蹬鹰,兔子后腿力量极大,蹬中老鹰不死也伤,没蹬中,兔子就被老鹰捉走。后来引申到武术招式,学的也是兔子的姿势。柔道选手李茂鉴兔子蹬鹰,新华社照片。】

出口不巧,正好在英国兵营的大门。一队英国卫兵正在站岗,还有两个裹着头,是印度人。

为首的一个兵端起枪,大喊:“Stand!unfold yourself!(站住!亮出身份!)”


【英国兵营东门,一群印度士兵正在操练。 】

小宝问,说的啥?我说不管了,快跑!郑宝姝飞出钉子,射在说话的英国兵脸上,英国兵捂着脸蹲下去。

三人一阵小跑,翻过河边护栏,跳进御河河沟。

独眼带着众蓝杆子,刚追出洞口,就和英国兵打上了。听见岸上一阵杂乱枪声,还有人惨叫。

我们三个在夜色的掩护下,趁乱溜出了外国兵营区。

走到天桥一带,三人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小宝说,前面珠市口有夜市,去那吃点东西。

到了珠市口,许多贩卖零星杂货、旧物的摊贩,还有许多吃食的小摊。

我听见一声吆喝,老豆腐开锅!口水就流出来了。

到了老豆腐摊前,一人叫了一碗,蹲在街边吃。

热气腾腾的豆腐上,撒着芝麻酱、酱豆腐、虾油、韭菜花、香油、辣椒油。


【老豆腐,金木当时吃的路边摊没有这么讲究。】

一口气吃完,身上终于热乎起来。出了一口气,站起来。

看见豆腐摊另一边蹲着一大团黑影,是个大个子,也在呼呼的吃,前面摆了一摞吃完的碗。

大个子吃完,抹了一下嘴,一指我们,对老板说,他们结账。

郑宝姝欢呼了一声,爹!跑过去,缠住这人的胳膊。我一看,郑麻子长得果然很丑,跟郑宝姝一点也不像。

郑麻子逃出来后,并没走远,听见兵营那里骚乱,就远远地查看。正好遇见我们逃跑,然后跟了过来。

郑麻子听了郑宝姝讲述盔甲库的事,然后问我,那个说洋文的花子,你为什么不顺手杀了。那小子有次送饭,故意倒在地上,该死。

郑宝姝说,人出来就好,何必再多杀一个?

郑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年轻人,心太软,成不了事。

小宝正要反驳,我拦住了。问郑麻子,现在独眼做了杆儿上的,你怎么办?

郑宝姝也担心的看着郑麻子。

郑麻子嘿嘿一笑,声音低沉,说,独眼那小子用阴谋,我就用阳谋。明天瞧好吧。

几人找了件小旅店住下,过了一夜。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7 16:06:04 +0800 CST  
第二天,郑麻子起了个大早,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辆马车。自己大剌剌的往车顶一站,对车夫喊了一句,走,去齐化门。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前驶去,把我和小宝、郑宝姝三人丢在后面。我们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大街上,一辆马车的车顶,站着个高大的乞丐,非常显眼,街上的人纷纷驻足围观。

一个乞丐跟了上来,叫着大哥,跟着马车走。接二连三,跟上来的乞丐越来越多。

从王府井大街转到东四大街的时候,马车后面已经跟了几十个乞丐。

乞丐们边走边唱着小曲儿,手里的打狗棍敲着地,声势浩大。

几个巡警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到了齐化门的时候,马车周围聚集了上百个乞丐。出了城门,向城外的花子院而去。


等我们三个赶到的时候,花子院里到处乱哄哄的,一群人揪出了独眼,把他推来推去,独眼的衣服都撕烂了,头发也披散着。

最后郑麻子下令,把独眼装进一个木箱子里。

我见郑麻子的事了,范旭东那儿也可以交代,就和小宝一道回家了。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范旭东,告诉他郑麻子的事。范旭东说有时间一定要好好谢我。

一个月后,郑宝姝突然找上门来。

她一见我,就急急的说,不好了,我爹带人去打教养工厂了!

郑麻子把独眼囚禁在木箱里后,并没放他出来,把独眼活活饿死在里面。

还要对罗掌柜用刑,郑宝姝救出罗掌柜,悄悄送到外地,这才幸免。

今天召集了百十个蓝杆子乞丐,冲到博兴胡同的教养工厂,见人就打。

郑宝姝劝不住,只好跑来找我们帮忙。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7 16:06:32 +0800 CST  
我们三人赶到博兴胡同的时候,打斗已经结束。厂里被打砸的一片狼藉,就连纺织机都被捣坏了许多,有些房间被人点了火,冒出滚滚浓烟。

我们找到后院,几个穿马褂的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其他人都被打散了,不知跑到哪去了。

循着打斗的痕迹,一直追到北边火神庙的院子里。远远看见,郑麻子高大的身影,追在一个老头后面。

我们赶到近前,发现那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东河沿鸡毛房救过我们的老乞丐。

郑麻子胳膊上绕着一串铁链,链子一端,连着一柄铁锤。郑麻子空中旋了一下铁锤,一松手,铁锤飞出一条直线,正捣在老乞丐的背上。


【郑麻子的流星槌与图中类似,但铁链稍长。】

老乞丐大叫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

郑宝姝喊了一声爹,郑麻子转过头来,看见我们,哈哈笑了,说,这个便是他们杆儿上的,人称老太爷杜度,今天落在我的手里!

说完转过头不理我们,走到杜度的跟前,右手伸手到杜度的破棉袄里,翻找什么东西。

我突然想起那晚老乞丐亮出怀里的青蛇,大喊一声,小心有蛇!

但是已经来不及,郑麻子突然低吼了一声,闪电般撤出右手,向后噔噔噔退了好几步,最后坐在了地上。左手死死捂着右手手背。

杜度慢慢爬起来,咳了几口血,从背后的棉袄里抽出一块木板,木板已经裂开。

杜度嘿嘿笑了一下,说,想拿我的黄杆子,当心杆子咬了手。

说完站起来,慢慢向火神庙后面走去。

郑宝姝赶忙上前,拿起郑麻子的右手,已经肿的像馒头一样。郑麻子断断续续的说,去,杀了老东西。

郑宝姝没有动手,而是将郑麻子带回了花子院。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7 16:07:41 +0800 CST  
昏迷了几天,郑麻子醒了,不能下床,躺在床上大骂郑宝姝不孝,又骂手下众乞丐有异心,都想害死他。

过了几天,范旭东来看郑麻子,郑麻子没醒。

范旭东临走,对郑宝姝说,我要回天津了,可能很久不会回来,办碱厂的事情不能耽搁。

郑宝姝听了,有些烦躁,哼了一声,说,你们有钱人,一天也忘不了挣钱。

范旭东沉默了一会,说,你知道京城为什么遍地都是乞丐么?

郑宝姝说,还不是你们为富不仁。

范旭东笑了,说,为富不仁的当然有。关键是老百姓的活路都被洋人抢走了,只好上街当叫花子。

说着指了一下郑宝姝的衣服,说,你穿的袄裙,是进口的洋布做的。

郑宝姝捏着衣角,没说话。

范旭东接着说,我办工厂,就是给人开活路,人人有工作,谁还去当叫花子?

郑宝姝说不过他,一下站起来,转身进了屋。

范旭东叹了口气,交代了医生几句,就离开了。

三天后,郑麻子死了。

出殡的场面壮观。和尚道士都请来了,吹打响器、纸人纸马一点没落下。几百个乞丐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里。

沿途的乞丐见了送葬队伍,纷纷跪倒磕头。


【图为《点石斋画报》插画“丐头出殡”。】

葬礼之后半个月,郑宝姝来向我告别,她告诉我,她去把罗掌柜找了回来,罗掌柜做了蓝杆子丐头。

我问她有何打算。

郑宝姝脸有点红,说,其实范先生说的对,我上次去还画,没遇到。这次准备去天津找范先生,把那半册《流民图》还给他。

说完她就走了。

又过了几日,我在《晨报》上,我看见一条新闻,大意是中央财政困难,旗人的饷银,已经十个月没有发放了。

“京西旗兵,勾结京城的旗人,秘密结一小团体,如若端阳节财部前所欠饷银没有正当办法,凡是旗籍人员,不论男女老幼,约定了在北京都市内,逢着卖吃食的铺子,就随便吃喝,吃完了记政府的账……”

放下报纸,我对小宝说,也不知道郑宝姝那小姑娘,找到范旭东了没有。

小宝说,肯定找着了,要不早回来了。

我自言自语,找着了,那幅《流民图》也合二为一,是好事。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9 14:03:39 +0800 CST  
金木没在笔记中提到,后来是否知道郑宝姝的下落。

很有可能,她根本没找到范旭东。因为那副《流民图卷》现在在美国,还是两半分开保存,一半在火奴鲁鲁艺术学院,另一半在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

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人画流民图。因为流离失所的人太常见了。

乞丐就是一种流民,从古至今都有。到了太爷爷的年代,出现了大量的“职业乞丐”,“丐帮”非常壮大。

和太爷爷同时代的作家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

“无恒产,无恒业,而行乞于人、以图生存之男女,曰丐。世界列邦皆有之,而我国为独多。”

这些乞丐,成群结队,是为更好求生。因为无从就业,就自己贩卖“技能”。

除了太爷爷遇到的“玩青龙的”,还有很多。

比如“告地状”,写张纸诉苦,现在也随处可见。

还有“开天窗的”,用刀刺破头脸,鲜血淋漓跟人要钱。

跟在人身后念叨好话要钱的,叫“钉把”,你肯定遇见过。

至于断手断脚乞讨,是“三脚蛤蟆”,多是被人逼迫。


【民国艺术家汪刃锋的木刻画《告地状》(局部),1942年创作的,那年大概是民国流民最多的一年。】

黄杆子和蓝杆子明争暗斗,合作或火并,像公司竞争,比武侠小说里的丐帮斗争无趣多了。

这就是当时的现实。

民国时,有几个大学生做社会调查,研究乞丐,发现帮主(丐头)很多都是地方有钱有势的人,甚至由政府委派,分区管理。


【清末民初的丐帮,几乎是半官方性质的,算得上“奉旨乞讨”。图为《武状元苏乞儿》电影剧照。】

这么一看,丐帮一点不稀奇,丐帮中人既有老实忠厚的,又有狡诈奸滑的。因为他们就是普通人。

只是,生存处境把人的普通善恶逼到了极致。

郑麻子想让自己兄弟吃饱,就要去抢另一群乞丐。

他却不知道,那只是蝼蚁之争。

或许,企业家范旭东说的才对,要解决丐帮的问题,不能简单从丐帮下手。

比如采生折割的事,背后的力量可不是真正的丐帮,那是犯罪集团。


【民国作家徐珂对乞丐现象的看法,至今依然适用。】

我跟不少人聊起过乞丐和流民的事情。

有人说,太惨了,那么多有钱人,怎么就不能分给他们点?这就像从前搞平均主义大锅饭,最后搞垮一大片。

有人说:怪谁呢?好手好脚的非要去要饭。这就像去问正在饥荒中的人:“何不食肉糜?”

随意论断并不酷。你可以试试,把事情想复杂点。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9 14:05:52 +0800 CST  
【本篇完】


【下篇预告——北洋夜行记:有群大妈天天在医院后门卖药,原料都来自女人的子宫】


事情太多了,以后每两周更新,一次更新完整一篇。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09 14:07:29 +0800 CST  

有群大妈天天在医院后门卖药,原料都来自女人的子宫



上个月徐浪过生日,请我吃淮扬府。吃到九点,他就要散。
我说,还早,不如找地儿再坐会儿。
他摇头说不了,“我得回去陪我妈。”
我就放他走了。
这件事儿我俩聊过,观点一致——过生日得陪母亲。
因为,生日是母难日。
我最早明白这个,是在高中时,翻了本佛学书,里头引用佛经的说法:

“亲生之子,怀之十月,身为重病,临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难言。”

很少有人直面这件事:生孩子是件风险不低的事情。
怀孕的女性身体会发生生理变化,供胎儿生长,自身则要承担比以往高很多的患病风险。
医学上有产科四大杀手的说法:子宫破裂、羊水栓塞、脐带脱垂和产后出血。另外,还有产后可能出现的生理后遗症和心理抑郁。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世界每天约有830名妇女死于与妊娠或分娩有关的并发症。
母危父怖——女人生孩子,是真正的生死关头。
去年年底上映的纪录片《生门》,讲述了中南医院几个“生死关头”的故事。这部电影,是“母难”的写照,也是一场道德拷问。

【《生门》,导演陈为军,英文片名为《This is Life》。】
民国以前,生孩子全靠传统接生婆,手法野蛮。出了问题,用药也扯淡。
比如,有本医书记载的药方,用产妇的指甲烧成灰,喝酒服用,就能助产。

当时也有剖腹产,但目的是让孩子顺利出生,并没有靠谱的技术缝合子宫和止血,很难保住大人。
太爷爷金木的《夜行记》里,讲过一起案子,跟生孩子有关。案件极其惨烈,我整理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来抽烟。
不是因为故事可怕,而是因为,悲剧背后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这些东西,如今还在影响女性。
下面是我整理的故事,有些地方略微做了处理,省去了太爷爷的细节描写,不那么可怕。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5:16:10 +0800 CST  
案件名称:吉祥姥姥
案发地点:安福胡同(现今西安福胡同,近北京音乐厅)
案发时间:1922年4月中旬
记录时间:1922年6月

十一号夜里,我睡不着,在城里溜达,走着走着到了新华门。
民国以前这儿叫宝月楼,对面还有一座营清真寺,有人说是乾隆皇帝给他的一个妃子盖的。
袁世凯看中这块地,拆了清真寺,把宝月楼改建成了大总统府的正门,名字也换了,叫新华门。民国六年(1916年)他死的时候,棺材也是从这儿运出的。


【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1913年袁世凯把大总统府设在中南海,南面的宝月楼被改建为新华门,取代西苑门成了中南海的正门。袁世凯称帝时,中南海曾一度改名“新华宫”。】
夜里的西长安街不比白天热闹,街上空荡荡的,守门的警卫孤零零地打着哈欠,还不如边上两尊大石狮子神气。
清明刚过去一周,夜里还有点寒意,我打了个哆嗦,准备往回走。
刚走两步,脖子后头一阵骚痒,我伸手一抓,扯下几根长长的细丝。正纳闷这空旷的路上哪来的蜘蛛网,一个黑影闪过,往南转进了安福胡同。
我快步跟过去,黑影却已经消失。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手里的细丝,颜色发白,却不像蜘蛛丝能捻断,忽然反应过来,后背直发凉,这是人的头发。
再往两头一看,胡同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和我自己的影子。
这时,胡同的西面传来小孩哇哇的哭声。循着声音沿墙走去,是一户人家,里头还亮着微弱的灯。
临街的小门紧闭,我把耳朵凑上去,隐约能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念念叨叨。突然砰啷一声响,传来女人的尖叫,我退后一看,屋里的灯也灭了。
我拍了几下门,没有动静,一着急使劲撞开了门。
门打开,院子里大大小小几个人影齐刷刷地转过身,五六双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矮小的身影,佝偻着背,晃着把菜刀朝我劈来,嘴里还大喊:“天皇皇,地皇皇,夜星子哪里闯?”
我吓了一跳,边跑边躲,随手从墙头扒拉下一块碎砖,挡在身前。菜刀砍在砖头上,梆梆作响。
刀背上白光晃眼,半天我才看清,拿刀的是个小老太太,道婆打扮,额头的褶子有树皮厚。
小老太踉跄两步,手一松,菜刀重重落在地上,人也险些一屁股坐倒。
有人点了灯,院子渐渐亮堂起来。
几个人影慢慢清晰,除了道婆,还站着一家四口。男人干瘦,女人脸色蜡白,怀里抱了个婴儿,老太太拄着拐杖,腰背挺得很直。
男人一声不吭,老太太壮了壮胆,上前吼了句“来人是谁”,声音还有点抖。
我赶紧举起手,说我只是个过路的,听见声响才进来,没有恶意。老太太盯着我,手里的拐杖随时准备出击。
这家小孙子生下来两个月,每晚哭闹不停,扰得大家无法休息。
老太太请了个道婆,她一看,说小孙子中了“夜星子”的邪,得作法捉住“夜星子”,他就不哭了。

我问怎么才算捉住“夜星子”?
三个人纷纷摇头。
老太太说道婆作法不让看,她也不清楚,领我进了厨房,男人和女人也跟进来。
灶台中央摆了个四方的木头笼子,各面糊了白纸,边上倒扣一个粗瓷大碗,碗碎成两半。灶台底下的窟窿里还点了盏油灯,火光从底下照上来,白纸上灯影闪现。
我看看木头笼子,上下打量起道婆。
她瞪了我一眼,两步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刚才她一边念咒,一边敲碗,白纸上出现一个小棺材形状的影子,“夜星子”来了。
她正一刀砍断了大碗,我却突然闯进来,她以为是“夜星子”现形了。
道婆说完,悄悄用手在白纸上戳了个蚊蝇大小的黑点,一本正经说这就是“夜星子”。
还没来得及细看,她已经把整个木笼扔进火里,拍拍手,说:“好了,‘夜星子’已经被彻底消灭了。”
我反问她,“刚才不还说我是夜星子吗?会不会弄错了?”
道婆面露尴尬,这时大门口冲进来两个凶巴巴的巡警,手摁在腰间的警棍上,“大半夜的吵什么?”

听完解释,其中一个大胡子巡警把每个人都训了一遍,说夜里不要乱跑。
“前面上周才死了个老太太,年纪跟你们差不多,再闹腾,信不信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另一个白净的巡警边说边指着道婆和老太太。
俩人勾着头,没吭声,巡警骂完转身就走了。
临走前,道婆给老太太塞了几张红纸,说是“夜啼贴”,如果小孩再哭,就贴在卧房门后。
红纸拉开是一排剪纸的小人,小人手拉着手。



专治小儿夜啼的符,将其贴在门上,能叫回小儿的魂,使其不再夜夜哭泣。有些符上会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过路君子读三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奇怪的是,经我们这么一闹,女人怀里的小儿竟真的不哭了。
道婆出了门一溜烟就不见了,胡同又只剩我一人,阴气森森,我心里发毛,回家的步子也迈得大起来。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5:29:58 +0800 CST  
第二天,我跟汪亮在西长安街吃早点,顺便向他打听安福胡同的命案。

汪亮是个公子哥,梳油头,穿皮鞋,爱用西洋玩意,唯独在吃的上不讲究,喜欢街边小摊,炒肝就烧饼是他的最爱。

汪亮咕嘟几下,一碗炒肝就见了底,再咬上一口马蹄儿烧饼,嚼得津津有味。


【老北京的一种小吃,一边薄儿一边厚,由吊炉烤制,外焦中空,趁热掰开,里头夹上烧羊肉、酱牛肉或熏猪头肉,十分味美。这种“吊炉马蹄烧饼”现在已经很少了。】

他边吃边告诉我,死者叫章钱氏,是个六十来岁的稳婆,给人接生的。

汪亮砸吧砸吧嘴,用手指指胸口,说:“从这往下叫人划了道口子,一直划到下腹,尸体还被挂在树上,血顺着树干流了一地。”

我说完昨晚遇见黑影、扯到白发的事,汪亮眯着眼,凑到跟前,阴阳怪气来了句:“你见鬼了。”

我白了他一眼,抓起一块烧饼塞他嘴里,叫他别瞎扯。

汪亮大口吞下烧饼,说他没胡说,昨晚正好是章钱氏的一七,而且她一头白发,又细又长。

正说着,街上一阵骚动,人扎堆往一边跑,行人七嘴八舌,说有帮老太太抄家伙跟人掐架呢。

汪亮大笑,两下吮干净手指站起来,说走,去瞧瞧,老太太还能打架?

打架的地方是一家新开的产科医院,门口聚满了小脚老太太,有二三十号人。

老太太挥着锅碗瓢勺鸡毛掸子,冲医院大门一顿乱扔,边扔边骂,西医都是二毛子。



路边的小摊贩看傻了眼,卖干果的脖子伸得最长,连被人顺了东西也没发觉。

突然嗖的一下,一把剪刀贴着汪亮的眼皮飞过,砸中立柱上的牌匾,“甡甡医院”四个大字中间顿时多了一块白点。

汪亮大骂一声肏,说差点就瞎了。手护着脸,左右看看,螃蟹一样横着挪动。

老太太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医生护士死死护着大门不让进,双方推搡起来。

我拉住围观的一问,原来这些老太太是收生姥姥。



民国二年(1913年)政府开始约束产婆,要求内外城四百多名产婆接受考核、凭照经营。

这两年西法接生兴起,产科医院为了抢生意,向政府提倡取缔产婆。上个月《白日新闻》还报道过,东城抓了一批无证产婆,全是年纪大、没通过考核的老太太。

老太太断了生计,迁怒医院,跑来闹事。

巡警鸣哨赶来,拖住披头散发的老太太往外拉。

可手刚碰着老太太,她们就扑在地上,抱着巡警大腿又哭又喊,说警察欺负老太太。

巡警不能动手,使劲吹响铜哨子,老太太却装耳背,根本不理会,让巡警十分狼狈。


围观的人却看得过瘾,还鼓掌喝起倒彩。巡警瞪大了眼睛,抡起警棍要打,人群哗啦散开,场面更加失控,我和汪亮也挤散了。

混乱中,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手遮着脸,拉住一个闹事的老太太,从我身边挤过,出了人群。

女医生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长了张大嘴,老太太戴了副金耳环,一双眼睛圆得像葡萄,两人一前一后,紧挨着走,完全不像其他人拼个你死我活。

两个人拐进小巷,样子鬼鬼祟祟,我跟在后边。

巷子又窄又短,走得太近容易被发现,只能远远站着看。

老太太掏出一个藏蓝布包,女医生接过布包,又塞给老太太一个更小的布包。小布包打开,里头有不少银元。

换完布包,俩人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

跟女医生回到医院时,步兵来了,人群没了大半。老太太消停下来,气喘吁吁。热闹劲一没,围观的也陆续散了。

进医院前,女医生慌张地将布包藏在白大褂底下。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拉住她问, “龚医生,你去哪了?”女医生没提老太太,光说被人挤散了。


【北洋时期北京的医院,以妇婴医院居多。图为妇婴医院手术室的医护人员,甘博拍摄。】

女医生撒谎,一定是在隐瞒什么。

过了两天,汪亮找上门,一进屋就大呼小叫,说煤市街的取灯胡同昨晚又死了一个老太太,也是个稳婆,叫许田氏。

死法也和之前一样,胸口到腹部被划开,再挂到树上。

汪亮问我,“你还记得去医院闹事的那些老太太吗?许田氏也在里头,你说这事会不会和医院有关?”

他这么一提,我立马想起大嘴女医生和圆眼老太太。

我对汪亮说,走,去看看尸体。

到了警局一看,尸体也戴着一对金耳环,人我认得,是圆眼老太太。

汪亮仔细检查了尸体,说:“值钱的东西都在,不像是抢劫。”

连着死了两个老太太,街上巡警多了不少。警察厅还在报纸上登了张告示,建议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夜里结伴出行,不要落单。

我对汪亮说,闹事那天有个大嘴女医生很奇怪,值得查一查。

我记得她姓龚,到医院一问,只有一个姓龚的医生,叫龚月珍。她人不在,被请去参加洗三了。



洗三的人家姓王,住在地安门外的帽儿胡同。房子不大,排场倒不小,我混在亲友堆里,进了门。

洗三典礼在北面最大的厢房里,地上摆着个宽沿的大铜盆,里头盛着用槐条、艾叶熬成的苦汤,往外冒着热气,王家和客人按尊卑长幼往里一一“添盆”。


收生姥姥端坐炕上,你添什么,她说什么,都是吉祥话。

比如添清水,她说“长流水,聪明伶俐”,添枣儿、栗子、莲子一类的喜果,她说“早(枣)儿立(栗)子,连(莲)生贵子”。

不知从哪冒出一个阔气的亲戚,让小孩推来一辆藤编的婴儿车。

1930年代北京街边的婴儿车,海达·莫理循拍摄。

收生姥姥当场结巴了,“嗯嗯啊啊”半天,说不出词,气氛有点尴尬。

人堆里传来一句,“车就是马,一马当先,马到功成,这孩子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一句话就把在场的都说乐了,王老太太笑得很开心,收生姥姥也松了口气。

说话的人穿着件素净的绸缎衣裳,一张大嘴咧着笑,正是龚月珍。

洗完三,龚月珍和一个方脸老太太走到一边说话。老太太身后还站着个大着肚子的小媳妇,小媳妇头低着,不吭声。

老太太哭丧着脸,对龚月珍说:“你看她这肚子圆的,这胎肯定还是个女孩。龚大夫,帮帮忙。”说完塞给龚月珍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封套。


龚月珍收下红封套,老太太的眉头舒展,悄悄问她东西带了没?

龚月珍宽袖子一抬,露出藏蓝色布包的一角,老太太伸手去拿,龚月珍却往回缩,说这儿人多不便,让老太太一会去后巷等。

藏蓝包布很眼熟,像死去的许田氏给她的那个。

没多久,龚月珍果然偷偷溜出后门,我跟出去,后巷没人,老太太和小媳妇都不在。

龚月珍打开布包,里头是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我悄悄靠过去,木盒里装着几个人形的椭圆块,黑褐色,巴掌大,表面皱皱巴巴。

龚月珍看见我,急忙关上盒子,两手按在上面,我问她木盒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龚月珍没接话,慌慌张张往后退。

我伸手去抢盒子,她急了,用尖指甲抓我,手背上被抓出好几道血痕。争抢中,盒子也掉地上,里头的椭圆块撒了一地,还有粉状物。

捡起一个椭圆块仔细看,黑褐色表面上有几处凹了下去,像一对眯起的眼窝和一张小嘴。

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发麻,手里全是汗。

这是是尚未成形的死胎。

【图有点恐怖,就不放了】

我拽住龚月珍正要问,突然后脑被重物击中,嗡地一声,没了平衡,肩膀撞在墙壁上,眼前一点点黑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6:35:24 +0800 CST  
醒来,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晕乎乎的,后脑勺疼得厉害。

戴戴摇醒汪亮,两人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喉咙发干,我从嗓子眼挤出一句,不用晃了,已经没事了。

汪亮告诉我,昨天下午我去王家找龚月珍,被人打晕倒在后巷,是一个送菜的伙计发现了我。

主家不认识我,报了警,来的警察认得我,把我送到医院,还通知了汪亮,戴戴是汪亮叫来的。

汪亮说幸亏我隔三差五跑警局,混得脸熟,这回反倒派上用场,救了自己一命。

喝了几大口水,我缓过神,第一时间问汪亮,龚月珍人呢?

汪亮摇头,说她失踪了。他们去医院问过,也去她家找过,人没了,消失了。

我告诉他俩,龚月珍把死胎做成干尸,装在木盒里。我一边说,戴戴一边往后缩,听到干尸小嘴半张,她已经退到了病房门口,嘴上却说一点不害怕。

以前查案子听说过,有些偏方里,死胎能入药。

龚月珍和许田氏鬼鬼祟祟的交易,很可能就是在倒卖死胎。

等我说完,戴戴又跑回来,说以前在八大胡同,小班的姑娘不小心怀上孩子,去不了医院,就悄悄找稳婆打胎。


她学起侦探的样子,摸了摸下巴,“许田氏的死胎可能就是她给人打胎留下的。”

死的章钱氏和许田氏两个人都是稳婆,龚月珍的失踪可能也与稳婆有关。

出了医院,汪亮说他再去调查一遍洗三的王家,袭击我的人很可能混在亲友里。

戴戴打听到这两年稳婆为了对抗医院,成天聚在一起开大会,还搞了个稳婆街,地方在北剪子巷和口袋胡同一带。

她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要跟着去,还挥了两下拳头,说再有人偷袭,她保护我。我哭笑不得。

巷子里摆满了摊子,到处挂着布幛,写着“轻车快马”、“吉祥姥姥”的字样,还真有点稳婆街的意思。


【吉祥姥姥布幛,插画杨信。】

巷口突然冲出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东倒西歪,背后还湿了大半。

四五个老太太在后头骂骂咧咧,领头是个大高个,没有眉毛,手里端着个铜盆,还在滴水。

无眉老太太弓着身子,半天挺不直腰,戴戴上前扶住她,问那个男的是谁?

老太太咬牙切齿,“甡甡医院的狗屁院长陈仕邦。”

甡甡医院我知道,上回老太太打架就在那。

陈仕邦原来在中央医院当外科医生,半年前误诊病人,耽误了治疗,导致患者半条腿被截肢。因为这事,医院把他开除了。

陈仕邦家里有钱,很快自己又开了一家产科医院,还三番五次喊着要取缔产婆。

老太太去警察局举报他,证据确凿,医院本该关门,可偏偏陈家和警察厅厅长交情不浅,案子报上去没几天就被压了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老太太不肯作罢,天天跑警察局闹,姓陈的拿了钱来封口,老太太却不买账。

“哼,几个臭钱就想堵住我的嘴,我呸!”无眉老太啐了一口。

我向她们打听章钱氏和许田氏,一听到这俩名字,几个老太太都板起脸,表情有点严肃,反倒先问起我和戴戴的身份。

我实话实说,我是记者,戴戴是作家,话没说完,戴戴突然搂住我的胳膊,小声对老太太说:“我们是来买……药的。”

几个老太太眼睛立马亮了,无眉老太太抢先一步,领着我俩走到竖着“白氏收洗”的木牌前,搬来矮凳,还说喊她白姥姥就行了。

白姥姥笑盈盈地看着我,“小两口是要求子?”

我傻了眼,戴戴点点头,拼命冲我使眼色,我也跟着点头。

白姥姥拿来一个竹篮,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纸包粉末递给我,“六块钱一包,连喝三包,保你生个大胖小子。”

我吓了一跳,“什么粉这么贵?”

白姥姥说这叫求子粉,喝了就能怀上孩子,而且怀的肯定是男胎。还说很多怀了女胎的也来买,喝了能转胎,女胎也能变成男胎,灵得不得了。

我问白姥姥求子粉是用什么做的,她不说话,戴戴装作生气,起身要走,“你不说我们就不买了。”

白姥姥着急,拦住戴戴,悄悄在我俩耳边嘀咕了几句。

戴戴腾地站起,大喊大叫:“死胎磨成的粉怎么能吃?吃出病怎么办?”

戴戴嗓门太大,巷子里的稳婆都看过来,白姥姥让她坐下小声点,脸上很疑惑,“怎么会吃出病呢?这是好东西,很多人求着买。”

我不相信,说:“太扯了,真有人吃完怀上了?”

白姥姥拍着胸口向我保证有。

去年有对姓林的夫妻,十年都没怀上孩子,来这买了五包,回去不到一个月就有喜了,一怀还怀了俩,是双胎。

旁边几个稳婆凑过来,其中一个叹了口气,“可惜那个产妇身体不好,运气也差了点,最后难产了,唉,一尸三命。”

白姥姥赶紧打断她,“但药是好的。吃完真的就怀上了。”其他稳婆也纷纷点头。

我买了一包求子粉,仔细看看也是黑褐色,跟龚月珍木盒里的很像。

我顺着问:“章钱氏和许田氏也卖这个?”

所有稳婆都不接话,半天只有白姥姥吭声:

“她俩跟童姥姥一个德性,给人打胎。花姑娘、大小姐,不管是谁,只要给钱,多大的肚子都敢打。算了,不说死人坏话。”

一听见“童姥姥”,稳婆炸了锅,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童姥姥忘恩负义,勾结了一个姓陈的医生,混成洋大夫进了甡甡医院,让人喊她“龚医生”,明明自己也是个稳婆,现在却反过头来串通医院断她们的活路。

我反应过来,“你们说的是龚月珍?”

白姥姥和稳婆都点点头。

戴戴不明白,“龚月珍姓龚,你们怎么都喊她‘童姥姥’?”

白姥姥说,她们接生一开始都是跟自家婆婆学的,龚月珍的婆婆姓童,所以她就叫童姥姥。

我问稳婆,童姥姥什么时候跑去当医生?

白姥姥想了一下,说:“两个月前,接生完林家之后。”

“林家?死了双胎的那家人?”戴戴又腾地站起来。

好几个稳婆都点头,其中一个说:“剖腹取的胎,大的小的都没保住。”

白姥姥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生下来,是命,没生下来,也是命。


【图为教会统计的出生死亡人数,甘博拍摄。结论是:每年生数超出死数五十四人。】

“哪怕是现在的洋人大夫,用西法接生,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产妇死了以后,姓林的天天来找童姥姥,哭的撕心裂肺,几乎赖在这不走。好像还报了警,警察不管,又回来挨个问我们,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突然有一天,他不哭了,人也走了,再也没回来闹过。”

我问:“为什么?他找到童姥姥了?”

稳婆都摇头,说不知道,白姥姥也摇头。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突然开口:“他知道他买的求子粉是用死胎做的。是我告诉他的。”

白姥姥瞪了她一眼,“别瞎说,跟我回家。”说完拉着她要走。

旁边的稳婆告诉我,小姑娘是白姥姥的女儿,想学童姥姥,进医院当医生。

小姑娘推开白姥姥,俩人吵起来。

“学西医怎么了?你们说龚医生不好,她至少认字,读过《达生篇》,你们连报纸上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清代民间流传最广的产科医书,作者一再强调产妇应有主见,不该轻信产婆的话,提出临盆六字诀“睡、忍痛、慢临盆”。】

白姥姥和其他稳婆顿时没了声,刚才还叽叽喳喳的一群人,一下子安静了。

戴戴用胳膊肘推了我一把,小声说我们走吧。

出了稳婆街,我问戴戴,她怎么知道稳婆卖求子粉?戴戴说,她不知道,她是在套她们的话。

回到家,我立马给汪亮打电话,让他调查龚月珍替林家接生的事。姓林的报过警,应该会有记录。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6:49:04 +0800 CST  
晚上汪亮进来,说都查清楚了。

他仔细盘问过厨子,除了送菜的,当天还有玉成号的人来送豆腐,奇怪都是,豆腐送完人就走了,钱也没拿。

汪亮一查,玉成号的老板正好姓林,叫林大成。

他报过案,说妻儿让产婆害死了。警察说这种事查不清楚,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汪亮边说边叹气,“这种事我们也碰过。有个产妇难产,说产婆掏小孩的时候把头拧断了,身子扯出来,头还在里面。那家人要死要活,但产婆硬说孩子的头本来就是断的。”


【图为1933年12月20日《益世报》新闻,题为“异事奇闻:婴孩缺少肛门,稳婆用箸扎毙。”写产婆接生男婴,见先天无肛门,忧其不能排便,竟以火筷子从后面捅入,不料用力过猛,将男婴捅死。还说夫妻虽然悲痛,“亦无可如何云”。】

如果林大成就是袭击我的人,那龚月珍很可能在他手里,得赶紧找到他。

玉成号豆腐坊离什刹海不远,过了李广桥就是, 隔远就能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臭。



豆腐坊还亮着油灯,地上黑乎乎的血水从里往外蔓延,两只野狗蹲在门口,啪嗒啪嗒地舔。

往里走,血水上还漂着一幅送子神张仙的画像,画像的中间凹陷下去,血漫上来,看着像被撕成了两半。


【张仙是中国民间供奉的吉祥神,能够让信奉他的人得子,因而得名“送子张仙”。《历代神仙通鉴》则认为张仙还有以弹弓逐打凶神“天狗”,保护世人生儿育女的能力。】

尽管我料到龚月珍可能活不了,但还是没想到她成了这个样子。

我让汪亮拦住戴戴,她不听,还是进来了。走了没两步,就又冲出去,扶着墙狂吐不止。

不怪她,我也强忍着胃里的翻滚。

龚月珍被吊在房梁上,不仅胸口到腹部被划了一道,整个肚子都被剖开了,暗紫色的肠子被扯出来,像一条巨大的蛆虫往外游,从地上一直延伸到豆腐坊的石磨里。

林大成在一圈圈地推着磨盘,眼睛失了神,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

黄豆和肠子一块被磨盘碾碎,再一点点从磨口往下漏,流进桶里,和豆渣混在一起,成了一坨恶心的黑血糊糊。


【民国的豆腐坊。图为灯下驭驴拉磨,将黄豆磨为豆浆的步骤。豆腐坊的工作艰辛,一般要凌晨起来制作豆腐。】

警察来清理尸体的时候,林大成还在继续推磨,两只手扒着推磨的木缸子不放,三四个警察一块上去拉,竟也拉不走他。

警察把林母带来,她跪在林大成的脚边,哭得呼天抢地。

不管林母怎么哭怎么闹,林大成还是一点反应没有,只是一个劲推磨。

他已经疯了。

最后林母瘫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絮絮叨叨,一点一点说出所有的事。

童姥姥(龚月珍)给林大成的妻子江氏接生的时候,林母就站在旁边。

“童姥姥掏了半天没掏出东西,江氏的脸又越来越白,我心里发愁啊,这一胎我们等了十年,不能再等了,无论如何都得保住。”

林母心一狠,让童姥姥剖腹取胎,没想到剖出来了一个畸形儿。


【《点石斋画报》上记载的中国最早的剖腹产。讲述博济医院某男医生,挺身而出,为难产妇剖腹取婴的事情。最后母婴平安,作者赞叹医生“神乎其技!”】

“两个头,四条腿,却只有一个身子,是个怪物啊!”

林母手一滑,畸形儿摔在地上,当场就断了气。

她怕别人知道林家生了个怪物,也怕林大成受不了打击,怪她让童姥姥剖腹,害死了江氏。

林母让童姥姥从中间切开连体婴,“她不愿意,我多塞了点钱,让她千万别说出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双胎,难产死的。”

林母悄悄埋了连体婴的尸体,可林大成坚决不信,还硬把尸体挖出来,发现双胎尸体不全,认定是童姥姥捣的鬼。

“刚开始他闹,去报警,警察没管,后来他又去找童姥姥,也没找着,闹啊闹啊的,有一天突然安静下来,又开始做豆腐了。我还以为他想通了,没想到跑去杀人了……”

林母说到这又哭起来,还三番两次用头撞墙寻死,都被我和汪亮拉住了。

戴戴看不下去,眼眶跟着红了。我想安慰林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哭到最后,林母没有声音,只剩两张嘴皮一张一合。

林大成还在继续推磨,像中了邪。

警察找来一个会作法的道婆,满脸褶子,我认得她,是那个捉“夜星子”的小老太。

道婆念了一堆咒语,林大成依然没反应。警察撸起袖子,说没办法了,只能连石磨一块抬走了。

突然冲进来一个枯瘦的女疯子,一头白发,又细又长,林大成啊地一声大喊,手终于松开了,警察趁机冲上去抓住了他。

林大成被抓之后,恢复了神智,承认章钱氏、许田氏和龚月珍都是他杀的。

案子终于结了。

之后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甡甡医院的院长陈仕邦发生车祸撞坏了腿,被拉回自己医院,让一个庸医治瘸了。

这事一传出,再加上龚月珍的事,甡甡医院很快就倒了。

有算命的说,是医院的名字没取好,四个生,读起来像“死生”,生字里带了个死,肯定活不久。

又过了半个月,我、汪亮、戴戴在茶馆里喝茶,聊着聊着汪亮说他找到我看见的那个白发黑影了。

“就是那天冲进豆腐坊的疯女人,她被抓了,在警局呢。她的那头长发,真的是又细又白。”

汪亮说她叫汤蓝氏,早年生了个女婴,一出生就让婆婆溺死了,人疯了,头发也白了。一到晚上,她满城乱跑,到处吓小孩。

戴戴说,“可能她想听听小孩的哭声吧。”

汪亮点点头,接着说那个捉“夜星子”的小老太太竟然就是她的婆婆。

我突然明白,原来她就是“夜星子”,捉“夜星子”捉的是一个死了孩子的母亲。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6:54:23 +0800 CST  
从太爷爷的记载里,无法知道林大成究竟怎么想的。

因为求子心切,迷信汤药。因为汤药,生了畸胎。因为畸胎,一尸三命。

这种遭遇,大概换谁都会疯掉。

然而,这件事当中,每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哪里错了。他们都各自遵循某种社会惯例。

比如,生儿子传宗接代,孙子比儿媳重要。

搁现在,这还是个问题。甚至,问题更多。

根据2015年人口抽样调查,中国妈妈大部分在24到26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

这可能是年轻人压力最大的时间段:要存钱买房,工作想晋升,家庭消费增加,父母进入老年。

女人依然没有掌握自己身体的权力,子宫至上主义仍然猖獗。

生不生,何时生,怎么生,女人自己往往没有决策权。

中国的女人生孩子,除了要遭遇生理病痛,还要承担更多来自社会和制度的压力。

剖腹产本是医学进步,减少了难产死亡的风险。但是,在中国却会发生这种悲剧:担心影响生二胎,家属拒绝签字剖腹产,导致产妇死亡。



今年八月底,陕西一家医院一名产妇不忍疼痛,跳楼自杀——想减少痛苦,做剖宫产,自己却做不了主。



再比如,坐月子这个习俗。不说民国,到现在还是种主流观念。

不出门,不下床,不开窗,不洗澡,不洗头,捂被子,裹头巾。这都可能造成细菌感染,诱发产褥热,导致死亡。

不是我懂得多,是我查了很多资料,去了解这件事,还跟田静聊了半宿。

她给看了世界卫生组织的专题,上面说,妨碍妇女在妊娠和分娩期间接受或寻求医护的其他因素有:贫困,路途遥远,缺乏信息,服务不足和文化习俗。

但是,我觉得这些原因都没有田静说的好。

那天晚上聊完后,她喝了杯啤酒,看着我说——

“你们要知道,女人不是沉默的子宫。”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2-22 16:56:55 +0800 CST  

楼主:夜行者老金

字数:431023

发表时间:2016-10-27 19:35:3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19 19:02:00 +0800 CST

评论数:286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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