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发现了一本太爷爷的笔记,里面记载了历史上被隐匿的奇案调查

唐仲贤比我大三四岁,江苏人,学的是土木科,以前经常一块喝酒。这几年他在市政公所当工程师,事情多,也就见得少了。他这人怕冷,夏天也要长袍护脚。


【1914年,京都市政公所成立,北京出现了新型的专业的市政管理机构。图为京都市政公所关于翻修大栅栏马路的文件。】

没聊几句,巡长领来俩巡警,了解完情况,喊来临街推土车的清道夫,说垃圾筐是证物,让他抬走。

清道夫一听里头装了死人头,死活不肯抬,最后多塞了两块钱,磨磨唧唧抬走了。

巡警一走,客人也都不欢而散,寿宴草草结束了。

管家急匆匆地过来喊唐仲贤,说家里有事。我让他先回去,有空再聚。

回去路上,十三说我这趟门出得太不值,不仅鲍鱼没吃上,衣服脏了两回,还遇上个死人脑袋。

我说可不是,以后黄沙天,谁喊我都不出门了。

第二天大清早,卖小报的满大街扯着尖嗓子喊,“阴凉胡同垃圾筐惊现人头,尸体未有下落。”

这事一传开,再也没人敢去垃圾筐解手了。有个警察厅的朋友跟我说,城里至少一半垃圾筐没人敢尿了,“比罚款禁令管用多了”。

晚上,唐仲贤来家里了,表情严肃,眼泡也肿着,两天没睡的样子。

“老金,仲文找不着了。” 他急得两道眉毛快绞成一条。我印象中唐仲贤一向冷静,做事不慌不忙,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

仲文是唐仲贤的弟弟,人我认识,个头小,精瘦,长了张娃娃脸,二十岁的人和十四五的小孩差不多。大学只上了一学期就退学了,成天瞎混,好赌,麻将瘾很大,没少让唐仲贤操心。

唐仲贤说人丢了快十天,我问他怎么不报警?他们市政公所和警察厅打交道多,警署的人他也熟,按道理比找我管用。

唐仲贤没吭声,点了根烟,抽了半晌才说,最后一次见面他俩大吵了一架。

唐仲文又欠了赌债,张口就要三千,唐仲贤气得打了他一嘴巴。

唐仲文急了眼,威胁说不给钱他就去抢银行。

唐仲贤怕他胡来,把身上的五百全给了他,说剩下的两千五他再想办法,让他一周后寿宴那天来拿。

结果昨儿等了一天,唐仲文也没来,仆人今天又找了一天,也没找着。

唐仲文爱玩,半个月不着家是常有的事,照理说唐仲贤不至于紧张成这样。

唐仲贤说换作平时他也不会奇怪,可这小子一向要钱的时候来得最勤。两千五还没到手,不可能不回来拿。

“老金,这事你得帮我。实话告诉你,我最近日子不好过,上面刚换了人,现在凡事都要小心,不方便找警察。我怕仲文惹事,他那个急性子,不会真的等不及去抢银行了吧?”

我答应找人,让他不要胡思乱想。

唐仲贤走了以后,我又想起垃圾筐的人头。虽然刚才他没提,但这事出在这个节骨眼,难怪他心里不踏实。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1 12:05: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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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1 18:12:40 +0800 CST  
第二天,我让十三拉我上东交民巷。

唐仲贤说仲文常去这附近的一家旅馆,我找人打听了下,旅馆背地里都是韩人开的赌坊,去的都是有钱人,赌注大,一天输赢就能三五百。

沿街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突然一个穿长袍戴金丝眼镜的从侧面撞了我一下。

乓啷一声,从他身上掉下一个巴掌大的棕色玻璃瓶。瓶子碎了,洒出来一滩褐色的水。


【民国时期各式各样的药瓶。】

金丝眼镜拽住我不让走,眼睛瞪得鸡蛋大,非说我碰碎了他的洋药水,要两个大洋。

我捡起药瓶的碎片,发现上头有黏合痕迹,瓶口磨损过,不像新的。再用手沾了点地上的水,凑近闻了闻,一股墨水味。

“咋了,你想赖账,大家可都看见了,这位爷碰碎了我的药瓶!”金丝眼镜抬高声音,招呼路人围过来。

这种架势,我是遇上碰瓷儿的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2 13:12:43 +0800 CST  
我故意问他药瓶里装的是什么药,在哪买的。

金丝眼镜不慌不忙,掏出一张单据,上面写着几行字,兜安氏止痛药水,每瓶大洋一元七角。


【兜安氏西药公司成立于1909年,由美国商人在上海开办,很快远销全国。产品包括兜安氏药膏、兜安氏止痛水、兜安氏保肾丸等,鲁迅也经常买兜安氏药品,夏天更是常备兜安氏痱子水。图为兜安氏最有名的药膏。】

我说这事好办,让他在这等会,我去买药水。

金丝眼镜摆摆手,说不用我买,给钱就行。我说不行,既然是我弄碎的,我认赔,边说边拉他走,说一块上华安药房。

拉扯中,金丝眼镜身上又掉下一大一小两个空玻璃瓶,我往前一倾,接在手里,果然都是摔碎了又黏上的旧瓶子。

露了底,金丝眼镜的话软了许多,说瓶子碎了,多少得赔一点。

我掏出一块大洋捏在手里,见我不给,金丝眼镜凑近悄声说,船板胡同(现与北京站西街相交)有个一声旅馆,他见过韩人进出,神神秘秘的。

说完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钱,转身就跑,玻璃瓶也不要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2 13:13:25 +0800 CST  
船板胡同离东交民巷不远,崇文门往东走一会就到。


【1910年代詹布鲁恩所拍摄的东交民巷北门,路面较土路平坦许多。】

出了大路,没走几步,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想拐弯,身后脚步声突然加快,一回头,两个大汉和一个方脸的年轻人上来围住了我。

三人都是单眼皮,相互说的是韩话。

方脸搓了搓手,问我,找一声旅馆做什么?

两个大汉一左一右,眼神发狠,我实话实说,我在找一个叫唐仲文的年轻人。

一听见唐仲文的名字,方脸呸地一声,骂了句王八羔子,说他们找的就是他。唐仲文欠了赌坊两千大洋,一周前就到期了,人跑了,到现在还没还上。

年轻人打量着我,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既然我认识唐仲文,那他欠的钱理应由我来还。

我一声大喝,嗖嗖两下,把手里的玻璃瓶扔向大汉,拔腿朝北跑,一口气跑到了东长安街。

喘了几大口粗气,嘴里全是灰,缓过来一想这账不对啊。

按刚才韩人说的,唐仲文欠他们两千,可唐仲贤说他要的是三千。这个败家子,多要了整整一千。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3 12:29:55 +0800 CST  

回去唐家,院子乱哄哄的,地上都是垃圾,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高个的管家训着两个驼背仆人,每人手里一把大扫帚,把垃圾往角落扫,已经堆出了一座小山。

管家眼神不好,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我,让仆人接着干,招呼我进屋,给我倒了杯茶,说大少爷出门了,一会就回来,让我等着。

我问管家外头咋回事,遭人抢劫了?

管家手一摆,说别提了,还不都是垃圾筐那个人头给害的。土车嫌晦气不进胡同,仆人吓得不敢出去,都是借口。垃圾没人倒,全堆院子里,风一刮,满院子飞。唉,也不知道李老二现在哪儿去了?

我问李老二是谁?

管家说李老二叫李德贵,原来也是个清道夫,人老实,手脚也勤快。别的清道夫不给钱不进胡同,他倒大方,每回进来顺带把唐家门前也打扫了。后来干脆招呼他扫院子,一个月多给几块钱,两边都高兴,只可惜他得罪了二少爷。

半个月前,有天晚上李德贵从后门进来,撞上了唐仲文。唐仲文一口咬定他顺东西,要报警,李德贵都跪下了,他还是不答应。最后闹到了夫头那,一顿臭骂,清道夫的工作也丢了。

管家叹了口气。

我说,难道李德贵是被冤枉的?

管家点头,说这事怪他,是他出的主意,让李德贵晚上来厨房拿点残汤剩饭。说完凑近压低声音,说二少爷之所以发那么大火,是贼喊抓贼,他偷家里的古董让李德贵看见了。

管家接着说,李德贵的住处他也找了。在垃圾山底下,用几块破铁皮搭起的棚,里头全是捡来的破烂。


【民国时期,北京平民的居住环境非常恶劣,大雨过后,胡同的路面积水,马车经过如同过河。】

人不在,倒碰上了清道所的人,他们也在找,说李德贵官服没还就跑了,快一周了。

听到这,我心里起了疑。

这时唐仲贤进屋了,管家赶紧起身让座儿,又沏了壶新茶,出门干活去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3 13:10:22 +0800 CST  
唐仲贤很着急,问我赌坊查得怎么样?

我说了遇到韩人的事,唐仲文确实欠了韩人赌坊的钱,那些人不好惹,疯起来还烧过警察局,幸好仲文没落到他们手里。

唐仲贤喝了口茶,接着问,“听你刚才和管家说的,你怀疑仲文的失踪和这个李德贵有关?”

我点点头,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唐仲文一失踪,李德贵也跑了。

外头突然咣地一声,管家大喊,“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我和唐仲贤都愣住了,腾地站起往外走。

大门被撞开了,院里站着个穿花西装的,身上脏兮兮,还光着脚。这人身材臃肿,撑得西装鼓鼓囊囊,蒜头鼻上架着副茶色的太阳镜,背了个破麻袋,脚踩在一块碎开的烂西瓜上。


【民国时候也流行戴太阳镜。】

管家说,大门是让他踢西瓜给撞开的。

花里胡哨的衣服是唐仲文的风格,可印象中他又瘦又小,跟个猴子似的,现在胖成这样了?

正纳闷着,唐仲贤脸一沉,气冲冲地问:“你是谁?”

花西装肉乎乎的手拉下眼镜,露出一双大小眼。管家把脸凑上去,眯眼看了又看,嗐,这不是二龙坑的王傻子吗,怎么穿着二少爷的衣服?

西装的领子沾了血,唐仲贤几步上前揪住傻子,问他衣服哪来的?傻子不说话,光嘿嘿笑。

管家说问他也没用。

王傻子是捡破烂的,有一次从高处摔下来,人就傻了,光记得以前爱踢球,成天背着破麻袋,看见个圆的,捡起来就往里放。

外面响起铛铛的摇铃声,推土车的经过不进来,一遍遍喊“收垃圾咯”。


傻子有样学样,跟着喊“收垃圾咯,收垃圾咯”,边喊边跑。我和唐仲贤追了出去。

出了胡同,傻子往南一路小跑,人傻脚不傻,左拐右拐,我和唐仲贤让他彻底绕晕了。

一辆土车朝不远处的大垃圾山走,我记起管家说傻子就住二龙坑,和唐仲贤快步跟上。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6 13:26:56 +0800 CST  
二龙坑以前是两个大水坑,里头常年混着雨水、污水和垃圾。前些年填坑修路,名字也改了,叫二龙路。水坑没了,附近的人还是爱往里倒垃圾,土车也照样往这运秽土。垃圾越堆越多,成了座大垃圾山。


【二龙坑在太平桥东侧,离大明濠不远。这里清代的时候就是老百姓倾倒垃圾的地方。夏天积水成坑,冬天垃圾成山,最严重的时候,住户出门回家都得“翻山越岭”。】

路边搭着几个破破烂烂的铁皮棚,顶上全都锈出了窟窿,里头没人,跟管家形容的李德贵的住处很像。

下午下过小雨,土还是湿的,路面坑坑洼洼,我和唐仲贤高一脚低一脚,走得相当费劲。

越往前臭气越重,拇指大的苍蝇成群往脸上飞。再往前,路让一座十米高的垃圾山堵了,得从上面爬过去。

我看了看唐仲贤,他屏住气,扒着垃圾,一寸一寸往上挪。


【民国初期北京垃圾经常随街倾倒,城里的街头巷尾和城边的河沟都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山。《北京市志稿》记载,至民国十九年(1930年),大秽土堆已积至600万立方米。图为大量秽土倾倒的御河边。】

我心里着急,一脚踩在软泥里,等拔出来,上头糊满了屎。

爬到一半,鼻子聋了,已经闻不出臭。顶上飞下来一个黑点,轰隆一声巨响,垃圾山从半中央炸开,我俩脚底一空,滚了下去。

炸成碎片的垃圾飞上天,又一点点往下掉,成吨的秽土,混杂着粪便、破布、石渣、和死猫死狗死鸡死鸟的碎块,远处看,天就像在下一场垃圾雨。

滚到最底下,我和唐仲贤泡在屎汤一样的臭水沟里起不来,沟被炸开了一段,涌出来成堆的臭虫和死老鼠。蛆虫裹成白团,往身上钻。

我随手抄起一根棍,拄着站起来,拼命抖虫子,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唐仲贤蹭蹭地往后退,手颤巍巍地指着棍子,脸刷地一白,人就晕过去了。

我一看,这哪是棍子,是一节淤泥包着的白骨。

再看刚才躺着的地方,蛆虫爬开,底下整个是一白骨堆。

我去拉唐仲贤,一转身,垃圾和秽土像黄绿色的浪,一波接着一波朝我涌来。

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6 14:24:37 +0800 CST  
我在唐家醒来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仆人给我倒了杯水,说是管家喊来了巡警和侦缉队,救了我和大少爷。我问他唐仲贤人呢,仆人说让警察叫走了。

到了报子街的内二警署,警察告诉我,唐仲文死了,人是李德贵杀的,已经抓到了。

十天前的傍晚,李德贵跟踪唐仲文走到御河边,俩人吵起来,唐仲文先动的手,李德贵一冲动掐死了他,把尸体扔下了桥。

李德贵躲了一周,见没事,胆子放大,又跑回垃圾山的家。没想到走到顶,撞上穿西服的王傻子在扒垃圾,以为是唐仲文的鬼来找他报仇,吓得半死。想往回走,又看见我和唐仲贤在半中央往上爬,慌张中扔了个手榴弹,把垃圾山炸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李德贵哪儿来的手榴弹?

警察说他也吃惊,手榴弹是垃圾堆里捡的。


扔完手榴弹,李德贵没跑几步就给侦缉队抓着了,带回局里一问全招了。

后来警察在御河桥下找到了一具裸尸,身材很像唐仲文,可脑袋没了。认不了尸,案子还悬着。

我又问垃圾筐的人头查出来了吗?

警察摇头,说人头腐烂得太严重,很难确定死的是谁。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7 13:00:03 +0800 CST  
我想起王府井大街上有个姓董的牙医,给前内务总长朱启钤都看过牙。董大夫不认人只认牙,但凡看过的牙,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把董大夫找来又去了趟警署,正好唐仲贤也来做笔录。

董大夫只看了一眼,说人头的那口牙他认得,徐家老幺嘛,十岁就满口虫牙,听说后来去掏粪就再没消息了。

警察不相信,说烂成这样了还能认出来?

董大夫耸耸肩,“就介口牙我还能不认识,上面第二个大牙缺着,是我三年前给‘搬的柴’(拔的牙)。”他让警察把人头的嘴掰开,一看,果然牙槽空了一块,警察傻了眼,心服口服。

这时候唐仲贤却突然开口,说人头和尸体都是他弟弟的。

警察糊涂了,问他确定吗?他一本正经说确定。

董大夫急了,叫他别白话(胡说),说不可能,那口牙是徐家老幺的跑不了。唐仲贤却说他弟头小,看着像小孩,董大夫肯定弄错了。还说唐仲文牙口不好,上头的大牙也拔过。

争了半天,警察把人头和无头尸拼起来,接缝勉强对得上,就让唐仲贤签字画押,案子这就破了。董大夫气得拂袖而去,警察让我也回去。

回到家脑子很乱,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想通为何唐仲贤突然就认尸了,真的是董大夫弄错了吗?

隔天早上去唐家,管家把着门不让进,说大少爷不在,再去,还是说不在,最后彻底把门闩上了。

继续打门,门拉开条缝,探出管家的半个脑袋。他劝我回去,别为难他,大少爷说了,这事让我不要再管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7 13:01:13 +0800 CST  
回家路上,发现城里遍地都是粪便垃圾,猪尿马尿人尿混在一起,臭气熏天,每两步就有一个泥坑。


【1910年代雷尼洛恩拍摄的北京街道,垃圾成堆,残破不堪。】

路上的行人都用手帕捂住鼻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大黄、麝香做的念珠。

进茶铺一打听,西城的清道夫全都罢工了。几十号人从昨天起就推着土车堵在警察厅门口,要求归还以往拖欠的工资,不给钱就不干活。

我问怎么闹得这么大?

伙计说,前天傍晚二龙坑爆炸,南面臭水沟里炸出来一堆白骨。警察厅让清道夫连夜清理垃圾,可二龙坑是个“烂死岗子”,晚上鬼门关开,清道夫不肯去,还和警察起了冲突,两边打起来了。

第二天报纸出来,警察厅登了篇告示,召集清道夫三日后在中央公园开会,保证解决欠薪的事。

那天我也去了。场面很大,公园的亭子围了成群的清道夫,边上也站满了,得有好几百人。


【1914年10月10日,由社稷坛改建的中央公园正式对外开放,是北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园。欧阳慧锵拍摄。】

我还看见唐仲贤,他代表市政公所,和警察一块给清道夫发工钱。

我喊他,他也看见我了,却装作不认识。会一开完他进了辆小汽车,我一句话也没说上。

领了钱,清道夫都高高兴兴,一会就全散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8 12:39:33 +0800 CST  
走最后的却耷拉着脑袋,人很面熟,是那个泼了我一身脏水的白小褂,今天穿的还是那件。

领了工钱还愁眉苦脸,我觉得奇怪,跟着走,发现他到街上买了两包纸钱和一瓶酒,最后居然走到二龙坑,冲着一沟臭水烧纸洒酒,嘴里还嘀嘀咕咕。

我走过去,他一看是我,收拾东西就要走,我拉住他,给他递了根烟。

他没吭声,犹豫了会,接过烟点上,抬头看天,吹了几个烟圈,说算了,告诉我也行,反正这事再没人可说了。

从他嘴里,我知道了白骨堆的真相。

北京的沟八成以上都让淤泥堵着,每年春天都要开沟。沟工队人手不够,有时也找清道夫凑数。

八百丈(约2660多米)的沟配了不到二十个工人,十五天就要掏完,说是大沟每丈(约3.3米)两块,小沟一块,可大头是夫头拿,他们这些底下的,最后到手不过两三块。买卖不甜,没人乐意干。

有的清道夫想了个办法,钱照拿,把活外包,找几个从外地来的掏粪的孩子,每人给二三十个铜板,他们个头小,不怕臭,再窄的沟也能钻进去。

要证明沟是通的,得让一个人从沟的一头爬进去再从另一头爬出来。

其实也不用全爬,有人来检查的时候做做样子就行。

沟的一头蹲一个人,另一头安排另一个人先躲着,当着检查官员的面钻出来。给检查的塞点钱,明明是两个人,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遇上难缠的检查员,故意在沟口站半天,里头的人就得蹲上好一阵子。瘴气有毒,时间长了,小孩很容易被熏死。年年都这么混过去,年年也都会死一两个小孩。

掏沟的都是穷人,没家没口的,不见了也没人找。拿钱的人里也有警察,自然也不会管。

白小褂头低下,脚来回碾着地上的烟头,说他也这么干。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8 12:41:52 +0800 CST  

今年三月份,替他掏沟的小孩进去半天没动静,最后出没出来,他也不知道。直到二龙坑炸出来一堆白骨,他才有点后怕,里头会不会有那个小孩。

烧些纸,撒点酒,是希望小孩不要记恨他。他也不愿意,可人人都这么干。

我恍然大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董大夫说垃圾筐的人头是个姓徐的孩子,去掏粪以后就没消息了,很可能后来替人掏沟,死沟里了。

这事层层倒推,是市政工程出了问题,捅出来肯定会让市政公所脸上无光。

我终于明白,唐仲贤草草认尸,为的是掩盖这事。

又去警署,警察不耐烦,把卷宗扔给我,叫我自己看。

结案陈词里,李德贵成了大恶人,除了承认杀害唐仲文,把头割下来扔垃圾筐,还承认自己常年谋财害命,连小孩也不放过,二龙坑的白骨堆全是他这些年杀过的人。

李德贵已经疯了,顺理成章,白骨堆的事也全算到他的账上。

案子结了,警察劝我别再纠缠,唐仲贤认了尸,李德贵认了罪,二龙坑死的人多了去,哪来的工夫一件件查?

我无话可说。

在家待了两天,心里还是放不下,又去了趟御河。

桥边几个小学生在放风筝,五颜六色的老鹰、燕子和蝴蝶张着翅膀,飞得高高的,剩一个黄不溜秋的晃在半空。


【民国时候的风筝摊,风筝图案繁多。】

风筝很大,上头绑了个土圆疙瘩,风一停,圆疙瘩砰地掉下来,险些砸中我。

捡起来一看,是个被掏空了的人头,脸皮还是套上去的。

脸上雀斑清晰可见,正是我要找的唐仲文。

突然伸过来一双肉实的手,要抢人头。抬头一看,王傻子背着他的破麻袋,瞪大了眼,说人头是他的。

争抢中,人头掉在地上,傻子使劲踢了一脚,头飞出去,连着皮滚下桥,掉进河里。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9 16:03:39 +0800 CST  
我扒着桥边往下看,油腻的河水泛着绿沫,里头浮着各种垃圾,人头漂在最上面,风一吹,转了个圈,跟垃圾一块顺流而下。


【御河原来是元代开凿的通惠河位于“宫城”东侧的一段河道。民国十三年(1924年)时由于来水日渐减少,由南自北改成了暗沟,现在叫正义路。图为清末的御河。】

我追着人头跑, 河边还站着一个大高个,裤腿卷得很高,手里撑着细长的竹竿,东一下西一下,翻腾垃圾,像在找什么。他伸直脖子眯起眼,朝我看了看,又继续翻他的垃圾。

这个人我也认得,是唐家的管家。

河水顺风,人头漂得太快,我追不上,眼睁睁看着它越漂越远。

一辆自行车咻地闪过,骑车的是傻子,两条壮实的腿拼命蹬着踏板,还在追赶人头。

锃亮的自行车上,傻子晃着脑袋,松开车把上的一只手,拖着一条红色的风筝线,嘴里喊着“球踢咯,球踢咯……”车快起来,红线一路飘扬。

再看人头,已经成了河里的一个点,消失不见。

后来听人说,王傻子买自行车的钱是捡垃圾发的财,他从死人衣服里扒出了五百块,一口气买了辆最新款的自行车。


【自行车在清末传入中国,民国初期自行车还不普遍,价格也贵,一辆要70-100块,骑的大多是有钱人和政府官员。莫理循拍摄。】

唐仲贤给唐仲文的钱恰好也是五百块。

李德贵确实杀了唐仲文,可说人头也是他割的,我不信,他胆子没那么大。傻子喜欢圆咕隆咚的东西,头更像是他割的。

至于另一个垃圾筐里的人头,或许也是傻子扒垃圾翻出来,扔进去的。

我没有证据,这些都是推测。

两年以后,西城的大明濠开始翻修,改明沟为暗沟,二龙坑的垃圾山也终于被清空了。路好走了,晚上也不那么吓人了。

这事由市政公所牵头,背后推动工程的是唐仲贤。


接手的工程多了,唐仲贤一路高升,官越做越大,家也搬到了东单的金鱼胡同,和我却再也没联系过。

这些都是后话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9 16:05:24 +0800 CST  

这篇故事,让我有了生理反应。

唐家寿宴的客人围聚在垃圾筐边撒尿,看见腐烂的人头,呕出刚吃下的鲍鱼。

富贵的美味,肮脏的死亡。有时候,清理垃圾的人,自己是更大的垃圾。受害者,又往往是加害者。

文明秩序建立的背后,怎么都少不了原始的肮脏。

我一下就知道,为什么金木说这案子让他“最反胃”。

年轻时很喜欢一首歌,何勇的《垃圾场》。

何勇比我大十岁,当年的魔岩三杰之一。我这个年纪的人,很难不喜欢魔岩三杰。


【1990年代的摇滚前辈,魔岩三杰窦唯、何勇、张楚。1994年5月,魔岩文化同时出版窦唯的《黑梦》、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以及何勇的《垃圾场》。】

《垃圾场》这首歌没几句歌词,特别吵,MV拍的特别脏,何勇有点歇斯底里,疯了一样。

在我听来,这歌是个意味深长的象征。你可以花三分钟听一下。

听完之后,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本篇完】

【下篇预告——北洋夜行记:租房惊魂:有个中介大哥天天夜里进我屋,就想看我去世了没】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09 16:08:51 +0800 CST  


租房惊魂:有个中介大哥天天夜里进我屋,就想看我去世了没




我喜欢猫,从小和猫一块儿玩大的。

大学时住校,不再养猫。在外头跑着调查的十几年,没法养猫,养过一条土狗。

2014年洗手不干后,回北京养了几只猫。每天看书写稿时,猫就在旁打架。猫一打架,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

半夜给猫闹醒,我也喜欢看它们在黑暗里动静。要么巡逻,要么翻东西,要么蹲在窗台。

有时候,早上一睁眼,猫蹲在床头盯着我看。据说,这是它们在观察人是否还活着。

如果我死了,它们就会吃掉我。

猫是天生的捕猎者,相当凶残。美国科学家曾统计过一个数据,美国家猫每年杀死的鸟类和哺乳动物有上百亿只。

想起以前查案的各种事情,我总会想到:猫就是夜行者的象征。《北洋夜行记》纸书出版时,我特意找了个幅叫《满月》的版画,做成了藏书票。

这幅画里,都是夜行动物,我很喜欢里头的猫和猫头鹰。


【这幅画的作者是埃舍尔(1898年6月17日-1972年3月27日),荷兰版画艺术家。埃舍尔最著名的是视错觉艺术,《纪念碑谷》游戏的设计灵感就来源于他的画。】

上个月整理太爷爷金木的笔记,发现他也养过一只猫,叫乌白。乌白是只穿白靴子的黑猫,从1925年起,金木一直养着它。


【去年夏天,我常在东四一带串胡同,见过一只穿白靴子的猫,很喜欢。这种样子叫“乌云踏雪”。】

金木在笔记里说,乌白常常给他送来小鸟的尸体,有一回甚至叼来一条蛇。

有人说,黑猫不吉,招灾惹祸。我从来不信——我觉得太爷爷也不信。但是,金木养了乌白之后,确实遇到过更多离奇的案子。

今天这个故事,算是一起黑猫发现的秘密。


【《北洋夜行记》是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1911年到1928年期间他做夜行者时调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将这些故事整理成白话,讲给大家听。】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10 12:01:35 +0800 CST  
案件名称:吉屋出租
案件时间:1925年7月5日
案发地点:武王侯胡同西端
记录时间:1926年8月

戴戴曾经养了一只黑猫。这只猫走丢了,混迹在大烟馆。先是染上了烟瘾,又被人烫伤了额头,落下一个月牙形的疤。

找到猫以后,就归我养着,我给他起名叫乌白,因为这猫周身乌黑,四爪雪白。

戴戴这个女孩子,为人热情,想什么事情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过了些日子,她又跑来找猫,顺便看看我。

乌白看见戴戴,非常高兴,把小脑袋凑上去,蹭来蹭去,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戴戴正要抱乌白,乌白咛的一声,转身跑了。

不一会儿,乌白叼着一团黑白相间的东西,一路小跑过来,把那团东西放在戴戴脚下。我定睛一看,是一只死乌鸦,黑羽毛散乱,中间露出细细的白骨,已经腐烂了。

戴戴啊的一声惊叫,跳到我的身后。

经历过失踪事件的乌白,除了染上烟瘾,还多了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收藏小动物的尸体,然后送给喜欢的人。乌白曾经送给我四只死鸟、两只死老鼠。

这只死乌鸦,前几天从树上掉下来死了,我埋在了花坛里。不知道乌白什么时候刨出来的。

我告诉戴戴乌白的心意,戴戴怕归怕,还是拿了张报纸,包起死乌鸦。乌白喵喵叫了几声,满意的跑开了。

下午戴戴离开的时候,乌白跑到门口相送,戴戴只好捏着鼻子,拎着纸包走了。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10 12:02:28 +0800 CST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今年入夏以来,雨水不断,十分反常。我家的窗子,上半糊纸,下半玻璃。偶尔有飞溅到屋檐下的雨滴,打在窗纸上,啪啪作响。


【窗户纸,旧时窗牖,都是用白纸裱糊。一般用高丽纸、东昌纸,后来用粉连,分中国粉连和洋粉连。图为海达·莫理循拍摄的过年期间店面窗户纸上的场景画。】

乌白出不了门,无聊的趴在床头,我抽烟,它跟着闻烟味,过过烟瘾。

半夜做梦,一尊石狮子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睁眼一看,果然又是乌白,正窝在我的胸口打呼噜。

正要挥手赶乌白下去。突然,听见外面大雨中传来哗啦一声,似乎东面的耳房塌了。我一把抱起乌白,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院里。


【大房东西两边的套房,叫做耳房。东西厢房的耳房,叫做盝(lù)顶。】

刚站定,又是一声巨响,连带着北屋的屋顶也垮塌下来。我抱着乌白站在院子里,很快就被大雨淋个湿透。

等没了动静,我小心回到屋里查看。北屋一角的屋顶,已经整个拍下来,把我的床砸扁了,大雨从豁口里纷纷灌进来。

这肯定是睡不成了,我到柜子里扯了几条毯子,赶紧跑出来。

其他的屋子也不敢呆,只好来到大门洞下,裹着毯子,睡在条凳上。乌白也湿漉漉的钻进来,我摸着乌白,幸亏这小东西压的我睡不好觉,这才躲过了一劫。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10 12:03:28 +0800 CST  
第二天一大早,找木瓦匠来看。原来是东耳房房顶垮塌,连带北屋的房顶也塌了一角。木瓦匠说我的房子得大修,不然的话,再下一场大雨,还得塌。

我不懂盖房的事,只听说木瓦匠不能得罪。按照惯例,好酒好饭管够,然后开始动工。

既然是大修,就得另外租房暂住。北京城有一点很好,就是租房方便,东西南北城,随便哪个胡同,都能租到房。

戴戴本人就是搬家老手,一年四季,能搬个好几趟,就像住旅店一样。据戴戴说,是要找一个幽静的写作环境,还自比孟母三迁。

打电话给戴戴,戴戴指点我到附近的路口看看。

我来到西四牌楼的路口,那里立着几个广告牌,上面贴着很多用红纸写的招租条。红帖子上,当头写着“吉屋出租”四个大字,后面附着房屋详细信息。


【民国时期的公共广告牌。】

找了半天,看中了一张红帖子,上面写着:西四牌楼武王侯胡同,坐北朝南,五间口,如意门,南五北五,东西各三,无需工程,随到入住。月租三十块。

最下面还填了一行字,字体稍大:小孩儿多者免问!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11 11:19:52 +0800 CST  
按着上面写的地址,找到房纤儿的家。开门的是一个苦脸的汉子,一问,就是房纤本人,名叫刘长运。

带着我去看房的路上,我们聊了几句。这刘长运从前是个巡警,实在发不下工资来,只好辞职来干房纤儿。


【房纤儿,旧时北京城空房很多,房屋租赁买卖,有些人专门从中说和,抽取佣金为生。图为《四世同堂》里的金三爷,就是一个典型的房纤儿。】

他一说我就明白,巡警整天提着个布袋,走家入户收房捐。各家的房屋坐落,谁家的家庭纠纷,巡警比谁都清楚。转行来拉房纤儿,再合适不过了。

来到武王侯胡同,走到尽头,靠着沟渠,坐落着一个院子。四下没有邻居,非常僻静,大门反锁着。

这个院子原来是户部一个官员家,后来举家搬去了南方,将房子转卖。买主怕房子闲置,就拿来出租。

刘长运说,怪得很,一所房子,不管多破,只要有人住着,多久都不会倒。一旦空下来,再好的房子,很快就会倒。

我想想家里房顶塌掉的事情,正想反驳。一看刘长运言之凿凿的神情,摸摸鼻子没说话。
楼主 夜行者老金  发布于 2017-11-11 11:20:43 +0800 CST  

楼主:夜行者老金

字数:431023

发表时间:2016-10-27 19:35:3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19 19:02:00 +0800 CST

评论数:286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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