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有山，踪影缥缈，其外风急雨骤，幻变万千；其上无昼无夜，无生无灭；其大如海如天，吞日藏月；其间玄之又玄，神机莫测。】

——庄子




1、

时间不详。地点在一座山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想到。
实际上这件事极为蹊跷，堪称诡谲莫名，任谁都觉得不是人干的，因为那绝非人力所能做到。
有山便有山洞，有人便有人烟，于是形成村落，这是道法自然。夜晚时分，北面这座高大的山崖显得很有生趣，上上下下密布的山洞里透出点点光亮和温言笑语，使这个特别的山村充满静谧祥和的意味。
山顶广阔无边，四周伫立着几座各有特色的山崖，被夜色描绘成了轮廓剪影。就在突然间，这幅画面里出现许多雾霭。雾霭犹如实质，在山野中升腾凝聚，然后悄然弥漫开来，仿佛来自虚空的生灵，说不出的诡异。须臾间，浓雾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们越过河流，穿过树林，转眼便笼罩所有的山崖和山洞。从高处鸟瞰，只见星空之下，整个山头已是白茫茫一片。
作为山村巡更人，李老大身兼巡夜和打更两项任务，可谓责任重大，多年来他一直干得不错，深得村首和众人的信赖。每晚这个时辰，李老大都会做一番例行巡察。晚饭时间很容易走水，需要多加留意。子时以前，他会巡走三遍，看看有无异常。很多时候，李老大更喜欢看年轻夫妻在夜间吵闹嬉戏，对于他这样的年老鳏夫而言，那很有看头。
前面是27号洞。李老大对这户人家有着不同的感观，简单地说，他对这家的男主人焦无极很好奇。焦无极是个年轻人，有一双奇特的大耳朵，人称大耳焦，能干得很，对自己的婆娘和孩子特别好，不过他身上似乎有着不小的谜团。
在李老大儿时的记忆里，焦无极便在山上了，那个时候，他也这般年轻。这么多年过去，竟然没有变化，还是那个样子。真是奇怪。
更怪的是，李老大经常会将那个记忆当做一个梦，偶尔在深夜惊醒之际，他才霍然明悟，那些梦境都是真的，自己在儿时确实见过焦无极，那时的焦无极也确实很年轻，跟一个婆娘生活在一起，一年后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很安稳。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焦无极在人们无意识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连他的婆娘都以为丈夫早就死了，怪得很。
再次看到焦无极，是五年前。
那一天，焦无极突然出现在大树林里。大家准备按规矩将他关起来。谁知他不但叫出在场很多人的名字，还声称原来就是山村之人，有一天山神请他去喝茶，茶喝完了，便让他回来了。众人看他高深莫测的样子，一时摸不清深浅。山上没有出入通道，只在雨夜天梯开放时，才会有异乡人上来。如今此人大白天出现，显然有古怪。众人想了想，还是不得罪他为好。村首做主，安排他在一个洞里住下。
只有李老大隐隐地觉得有鬼。

李老大自小便有洞察人心的能力，他感觉焦无极说的话好象是真的，此人真的来自山村。做过几场怪梦之后，李老大又奇怪焦无极为什么不去跟原来的孩子住在一起，尽管当年的孩子现在成了老叟，原来的婆娘也已经回归山神。
心头揣着谜团的李老大自此一直注意着这个怪人，时常趁巡夜偷偷观察焦无极一家的动静。焦无极在山洞里住下后，不久便接了一个女子来做婆娘，又有了孩子，日子从此滋润起来。有一次，李老大偷听到这么一段话，这段话让他明白，焦无极确实有问题，然而对方所说的内容却让他更加迷茫。
当时焦无极的婆娘和孩子都睡下了，焦无极一个人在喝酒，喝着喝着便开始喃喃自语：“我是个不存在的人，现在能待你好几分，便是几分。有一天我离开了，只愿你不要恨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明白，到那时也不会知晓这一切，你和孩子都会忘了我，忘了我们相处的日子。我也没办法。山神如此安排，自有道理。我躲不掉，逃不过，这是我的命，我是个受了诅咒的人。这般过活，不如死了，可我试过很多次……你不明白的，我也不明白，谁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些话，李老大迷糊得不行，只当焦无极在说酒话，是疯言疯语。然而第二天他细细一回味，方才觉得焦无极所说确是那么回事，对方言语中透着的愤慨无奈和怪异几乎要冲天而出，让李老大不得不认真对待。
李老大不敢声张，只是更加关注焦无极的行踪。
最近一段时间，焦无极为家里准备了太多的食物，为孩子准备了许多成人后才用得着的物事。这些迹象透露一个信息，焦无极可能又要离开了。李老大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他每天要花费很多时间在27号洞附近。
今晚，李老大像往常一样，慢悠悠走到焦无极家附近。他打算到前面随意看一看便回转过来，这里才是他的工作重点。然而李老大终究没到前面去，他甚至没能走到27号洞口前。

李老大走着走着便看见浓浓的雾气从远处袭来，如同噩梦里巫婆幻化的邪恶身影，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李老大的脚步，他对山上的一切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了解，即便在雾气中，依然行走自若。李老大哼着小曲，抬手挥了挥，似乎要将雾气随手拂去，随着脚下踏出一步，他倏然觉得今晚有点邪性，一切似乎不太妙，敏锐的感觉告诉他，有危险正在逼近，他不知道危险来自哪里，只想赶快离开。只在一瞬间，他的念头又上升了一个等级——快跑，快逃，快快快。
李老大所有的努力都注定徒劳，因为对手太过强大，不给他一点机会。
只跑了三步，李老大便一头栽倒在地。头颅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他心里涌出一阵惊悚，娘的，我承受了焦无极的诅咒，这次离开的是我。
时间流转中，李老大体内涌出一股异样的轻松。
当真快活，舒服死了。他暗自叹道。
浓雾飘过。地面上的李老大已然不见了踪影。在他消失的地方，灯笼着地，缓缓燃烧起来，很快燎起一蓬火焰。火势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山崖前便恢复了黑暗，似乎从没发生过什么。
实际上，山崖上下发生了很多事情。
就在李老大倒地之时，每个山洞里都有事情在发生。
浓雾不但笼罩了整个天地，还侵入了所有的空间。山洞里的人们有的在做饭，哐哐当当，热闹得很；有的在教导孩子，唠唠叨叨个没完；还有的正在吵架闹别扭；更多的人家已经围坐在一起，端着饭碗吃上了。这个时候，浓雾悄然扑了进来，然后，所有的山洞顿时失去了声音。整座山崖静止下来。
静止在持续，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浓雾中，山洞里，刚才人烟正浓时候，现在只剩下烟雾袅绕，灯火依然，人影踪迹却已杳杳，所有人都跟李老大一样，完全彻底地消失了，浓雾席卷了一切。空荡寂寥的山村里时不时走出一两只猫狗，它们会在不久后进入树林，成为野猫野狗。
没有人知道山民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看到他们是如何消失的，除了它。

它是一头狼，一头老得不能再老的老狼。
事发之时，老狼正在山崖下溜达，这是它每天的习惯，趁着夜色巡游，会看到很多人间妙事。
老狼活得太久，见多了天地间的神奇，见惯了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再怪的事情都不会让它心起波澜。然而此刻它却立在原地，长久地发愣。
老狼看到了浓雾如何进入山洞，看到了浓雾里村民们的反应，也看到了他们如何消失，它看到了整个过程，却不明白其间的道理和缘由。不过，即便发生了这些，那又如何？对于老狼来说，一切没什么两样，少了这些人，明天依然会继续，它的子孙们会活得更自在、更畅快。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在老狼那双昏花的老眼中竟有悸意在悄悄涌动，那悸意里分明隐含着惊怖和恐惧之意。
老狼夹着尾巴，扭头离开了山崖，走向大树林。它这是要回到狼群里。现在的它确实需要从群体中得到些许安慰。
没有人知道老狼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老狼究竟在怕什么。掌握真相的从来不是凡人。非凡即神圣。或许只有神灵才明白这一切，也只有神灵才能掌控他人的命运。
不过很显然，到现在为止，真正的主角已经出现，那便是雾霭，不知来自哪里，是何人所为，但在将来某个时刻，它还会再来，到那时，便会有事发生。
实际上就在这一刻，已经有事发生了，是一件趣事。
所谓有事发生，其实并不准确，那只不过是一个人走出了山洞，仅此而已，实在当不得有事这一说。
然而这个人独自出现在人踪灭绝的山崖下，完好走在浓雾之中，这本身便不一般，非常不一般。
如果老狼晚走片刻，便会看到这既寻常又离奇的一幕；如果李老大回到原地，一定会惊讶不已，他可能还会失声尖叫，因为走出山洞的这个人有一双奇特的大耳朵，他正是李老大的侦察对象——焦无极。

前一刻，焦无极还在卧室里忙碌着检查几个箱子，耳边听见婆娘要开饭的叫唤，儿子奔跑中打破了一只碗的惊叫，下一刻，他将箱子重新搁好，方才反应过来，儿子犯了错，婆娘竟然没有骂他，真是奇怪。然后他又意识到，外面怎么没有一点动静？焦无极施施然走出卧室，准备看一出好戏，却发现演戏的临阵脱逃了，便摇摇头，走出山洞，准备将避祸的儿子和追捕的婆娘一起抓回来。好好的晚饭不吃，闹什么。
焦无极查看了六七家，终于明白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儿子失踪，婆娘失踪，山村里的人全都不见了，整座山崖、整个山头、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
面对这诡异情形，焦无极没有惊慌，没有恐惧，他很冷静，冷静的面容和眼神里藏着浓浓的悲哀与无奈。
无奈的焦无极开始在山崖下奔跑起来，跑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弯，向着大树林而去。穿过大树林，来到河流边，他沿着河岸继续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焦无极一刻不歇地奔跑着，跑到斗转星移，跑到月亮隐到了云层里，跑到夜间的鸟虫昏昏欲睡。他这样跑个不停，仿佛要追溯时光，追回他的孩子和婆娘。
焦无极跑到河流尽头，来到悬崖边，脚步没有减缓的迹象，他跑到山崖前，踏着突起的石头，奋力一跃，便跳了下去，身影在浓雾里闪了闪，迅速被黑暗吞没。
山崖下是无尽的黑暗。黑暗中隐约有光芒闪烁。
雾霭在消散，散得很快，只在几个弹指间，便由浓转淡，转眼消失在月光里。山上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如远古时候，清冷沉寂，不见人间烟火。
大树林里传来几声狼嚎，凄厉而亢奋，在山野间回荡不绝，似乎在宣告，这座山现在是它们的天下。
它们还说，残忍自私的人啊，你们去的地方是不是有更肥美的羔羊？

2、

死亡是空荡荡的被窝。
死亡是烫手的冰凉。
这样的理解曾是来归真和李初一的懵懂感觉。此刻他们对死亡的感受更为真切深刻，并且非常潮湿。
夜，大雨如注，闪电肆虐。
李初一甩了甩连衣帽上的雨水，想鼓励来归真两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着紧妻子的步伐。
来归真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山梯向上延伸，高不见顶，目光所及依然漆黑一片，偶有闪电划过，但觉山顶有莫可名状的物事正摇摆舞动。
这当然是幻觉，来归真心想，世上怎会有那等怪物？
山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依附的山崖几乎直上直下，也不知当初是怎么开出来的。而在两位当事人的感觉中，笔直陡峭、不知通往何方的山梯如同天神两斧头砍出来的作品，这幅作品是如此惊人，完全不似人间之物，只可能出现在邪恶漫画里。
两人将神经调至合适程度，小心翼翼拾级而上，生怕一不小心酿成坠崖惨祸。他们当然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山梯石缝间正有物体悄悄蠕动。
终于，两人还是登顶了。
李初一大为高兴，又突然一阵慌乱，不由想到乐极生悲这回事。他还来不及自我安慰，便感到眼前一片黑暗。电筒灭了。他一惊，心说果然就来了。

雨水从头顶滑落，两人的视线穿过雨幕，只见前方隐约矗立着一个巨大黑影，似乎是一座建筑。两人一喜，便要迈步。黑暗中倏然飞来两个黑乎乎的物事，打在李初一膝盖上。李初一当场栽倒。来归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伸手欲扶，“初一……”
李初一同样不明究里，趴在地上双手乱晃，叫道：“没事，我没事……”
话音刚落，又一个物事飞了过来，这次没有打中李初一，只堪堪落在他面前。那物事是个石块，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快离开。
惨白的文字，刀一样的笔画，让人触目惊心。
风声、雨声、喘息声中，四周再无一物。
快离开？什么意思？
意思很复杂吗？有什么猜不透的？请你们离开此地，走吧，快离开，早点回去，快走，快滚。
黑夜里隐藏着玄妙气息，似乎一个失误便会触发危机，带来可怕后果。
“怎么了初一？”来归真关切道。
李初一站起身，心下狐疑，却摇了摇头，“不管了，避雨要紧。我们走。”
一声轻叹悠然响起。
幽暗无人的山巅上，这声叹息像锣鼓齐鸣一般惊人。两人对望一眼，胸腔中有鼓点声响起。

叹息声来源于他们身后几米开外。就在山顶边缘、山梯入口处，有一对男女面朝山下，依偎而坐，看他们轻松闲适的模样，仿佛夜空中正有烟花绽放。须臾间，那对男女扭头看了过来，微微一笑，然后又自转身。
这一幕在平日看来毫不奇怪，然而在这特别时刻和地点出现，便显得不那么寻常。另一个要命状况是，这对情侣的外貌有点不一般，不一般到骇人的程度——他们长得与李初一、来归真一模一样。
怪异之处不止这些，真正的大事件才刚刚开始。
黑暗中悄然出现两支队伍，一支队伍是身着礼服的男人，一支队伍是身披婚纱的女人。等他们来到近前，两人才看清楚，这些人是一个个他们自己。几十对李初一、来归真从莫名处走来，挽着手，排着队，经过两人身旁，缓缓向山梯走去。
看着移动的人群，两人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借着闪电的光芒，他们甚至能看清这些人面孔上的汗毛、眼里的神采，却怎么也不明白这光景背后的究竟。
这时，坐在山梯处的那对男女忽地动了起来，他们站起身，抱在一起，晃身向山崖下跳去。
来归真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又紧捂住嘴巴。
那一百多人的队伍踏上山梯，向下走去，等他们全部来到山梯之上，便立定身形，左边一排李初一，右边一排来归真，各自面向山梯外侧。就在突然间，所有人仿佛收到命令一般，纵身跃下悬崖，迅速被黑暗吞没。

看到这一幕，两人想大喊几声，喉咙却被无形之手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其实他们正生出一股冲动，很想跟着那些人一起跳下去。
吊死鬼会让你迷迷糊糊用绳子吊死自己；溺死的水鬼会勾引你下水；坠楼亡魂会带你到楼顶边缘……
快离开。
来归真终于醒转，抓住李初一的手臂，颤声道：“初一，我们下山吧。”
李初一也知事有古怪，可想到山下危机四伏的山谷，还有足以摧毁一切的山洪，他便生出无力感，“不过是幻觉罢了，不为所动就没事。比起山下，山上要安全许多。”
来归真没有吭声，却一把抱住李初一，将头埋进他怀里。
李初一知道来归真吓坏了，但又奇怪于她这慢了几拍的动作，便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怕归真，有我在。”
这话并没有消除来归真的惊恐，她压抑着嗓子说了几个字，“天上……”她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天上有张脸。”

3、

李初一听在耳中，回味了两遍，方才扭头查看，心里却暗暗猜想：归真是不是魇着了？
他一抬眼，便见天空中确实有一张脸，从地面看去，这张脸悬于山崖之上，与两人相隔三十米左右，约有一张八仙桌大小。大雨纷飞中，漆黑的夜空上，这张面孔既清晰又虚幻，定睛看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白脸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盯着他们。闪电的光芒并没有使它消失，就是说，它并非光影折射造成。随着光芒大亮，白脸出现了些微变化，它像是有了表情，它在说话。
看着这幕超乎寻常的景象，两人一时间如坠梦中。
李初一心中的惊恐积聚到了顶峰，忍不住吼了一声。
这时来归真反而不害怕了，她望着天空，总觉得这张面孔有些面熟。
李初一迅速恢复理智，叫道：“别看它，不要看，我们走，到前面去……”
哪里这么容易？
一个黑影倏然出现，黑影有刀，挥动间，长刀向李初一砍来。
李初一大惊，连忙拖着来归真后退。
来归真尖叫一声，脑袋已遭到猛击，瞬间晕倒在地。
快速后退中，李初一踏上一个石子，仰头向着悬崖下滑去，他双手胡乱在地面上划拉着，终于抓住一块石头。此时他也到了悬崖边。身体重量和加速度使他急速冲出山崖。他拼力抓住石头稳住身体。零星碎石从他身旁滚落，转眼不见。
李初一吊在悬崖边，满心牵挂着妻子，同时又感觉身下的深渊正对他产生莫大引力，他尝试着想爬上去，可总不能如愿。
夜空下雷电交加，风雨呼啸，山峦震颤，好一派狰狞景致。
没有人知道在这深沉天地间，在这漆黑风雨中，有一个年轻人正挂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边，如同浮萍一般随时会被强劲暴风吹落。

李初一的视觉却跃到悬崖深处，他在下方未知之地，仰望着黑沉沉的山崖，他看见高高的崖顶上，有个比蚂蚁还小的黑影随风摇晃着，脆弱得像一片树叶，似乎马上就要化为齑粉。
视角慢慢爬升，他来到悬崖边，看清了那个黑影的面貌，这张面孔肤白如玉，鼻梁挺直，两眉弯弯，端的是俊美不凡，只可惜多了些阴柔气息，少了点男子汉味道。世事难全，莫不如是。然而他的精神也不太好，很萎靡的样子。
李初一知道，这个年轻人就要坚持不住了。
继续向上，视觉跃升到高空，李初一在那里居高临下，像主宰人间的神灵，看着崖边人影忽隐忽现，庞大的深渊就像是一张大嘴，正等着那个年轻人掉下去，好一口吞吃掉。
原来死亡是无尽的虚空。李初一心中涌出这个念头。

“初一……”山崖上探出一张脸，那张脸的表情复杂到难以言表。
来归真醒来后看不到李初一，肝胆欲裂，心想初一如果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跟着他跳下去算了。她爬到悬崖边，一眼便看到了他，“初一……”她颤颤地叫了一声，总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人相互搀扶着，向前蹒跚走去。
此时暗夜无边，风雨呼啸，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天空中的白脸已经消失。那惊人一幕还残留在脑中，让人总感觉它还悬在那里，恍若梦魇，倏然而来，悄然而去，无影无形，变化万千。
现在李初一再无法说什么幻觉之类的话了，这么多无法解释的现象集中出现，说明此地确实有鬼，可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可能是某种磁场反应。我们到房子那边看看，好歹将这一夜对付过去。”
来归真附和了一声，心里对这地方有一种莫名的心悸，不过对丈夫的信任还是让她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两人步伐一致，时快时慢，似乎全然忘了那石块上的警告，只是这一去，便再无法回头了。

走不多远，两人来到一座建筑前。这是一幢高大的石房子。两人也不多话，推门便进。
门内的空间幽暗而空旷，像是供奉祭祀所在，却又不见灵牌偶像，只有房顶上不时传来一些动静。
李初一张了张嘴，一记大响从他口中发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不绝，煞是惊人。来归真早已习惯，也不以为意。每逢心情愉快时，李初一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激动之时，他口中出现的会是一连串爆响，堪比鞭炮声。
“老天还是有眼的，你瞧，我们苦尽甘来了。”李初一笑道：“归真，快换衣服，别着了凉。”
他们的外衣本是防水的，但经过悬崖边一番折腾，雨水早已浸湿了身体。
来归真在包中翻找片刻，开始换内衣，“山里的天气也真怪，说变就变，幸好找到上山的路，现在又有了房子，今晚不用担心山洪了。初一，我们运气真好。”她是个极易满足的人，心情很快转好，语气也随之轻松起来。
李初一边脱衣服边打量房间，“归真，这一趟真是苦了你。都怪我。回去一定好好补偿你。”
来归真穿上内衣，小声道：“我们是夫妻，不用这么客气……”
两人说着话，好象都忘了此前的遭遇。
窸窸窣窣声中，来归真轻呼道：“咦……”这一声自然是惊讶的表达。
“怎么了归真？”李初一关切道。
来归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过了五秒钟，方才迟疑道：“他好象不对劲。”
对话交流中，延迟五秒的应答属于不正常情形，一般是有意外打扰，或者回答问题的人在思索答案，才会导致如此。不过来归真的情形都不属于这两者。
李初一已然明白怎么回事，目光在妻子胸口一扫而过，应道：“哦？”
那边厢，来归真依然眉头紧皱，说道：“他一下子变得很激动，很狂躁，真怪。”
“以前有过吗？”
“记忆中从没有过。”
“你别慌，先定定心。”
“他的反应让我害怕，事情有古怪，难不成这地方……”来归真说着说着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李初一心疼极了，快步上前抱住她，“不要怕归真，有我在，他不会害你的。”

来归真却护住胸口，愣愣地看着前方。
房间里出现十几个黑影，从四周悄无声息地逼近，转瞬将两人围住。
黑影全是男人，英俊威武的男人，他们全身赤裸，下身围一个布条，每个人都是光头，脖间箍着铁环。铁环上有一根链条。链条吊在房顶上。尤为奇怪的是，这些人仅有一只耳朵。
闪电下，独耳人群面无表情、恍若梦游般看着两人。
李初一心说不好，看这情形，此地定是某处禁忌所在。他护住来归真，沉声道：“我们只是躲雨，雨停就走，绝不打扰各位。”他表面虽强装镇定，其实内心早已震骇莫名。
一个魁梧壮汉走上前，也不答话，只将两副铁环套住两人脖颈。做完这些，壮汉挥了挥手。人群迅速退回到黑暗中。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和空旷，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凭空出现的铁环、铁链和消失不见的旅行包。
来归真摸着脖子上冷冰冰的铁环，浑身直哆嗦。
李初一定定神，抱住她，说道：“别怕，他们又不吃人，没什么好怕的。”
他本是要安慰妻子，说出的话却让她更为惊恐。
来归真伸出手指，想拦在李初一唇间，生怕他说出更吓人的事情。但她的手指在半途停住，顿了顿，又缩了回来。平日里她从不会打断他的话，现在要阻止他，对她而言，确实有点困难。
望着漆黑夜空，李初一还想说几句，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后悔了，悔不该遇到那么多征兆仍然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见他这般模样，来归真反而不忍，牵过他的手，放在胸前。
来归真皮肤白皙，脸庞线条很柔和，是个标致美女。然而随着她转过身，显现出的另一半面孔却全然不妥，这边的脸上满是疤痕，大面积烧伤使得眼睑、脸颊上的皮肤几乎扭曲了。这是个缺憾美人。
李初一明白妻子的意思，手中紧了紧。
两人依偎着，生出同一个念头：只要夫妻在一起，哪怕结果再糟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房间角落里有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来归真，这双眼睛满是迷茫和惶恐，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仿佛见到了人世间最不可能的情景。然而实际状况是，此人视线聚焦之处不过是一对刚刚落难的年轻男女。
“终于来了，真的出现了。父亲，这可如何得解？”暗格后响起一阵呢喃。
石房子对面是一座山崖。山崖下有个黑影默默注视着石房子，雨水和着泪水在“黑影”脸上不断流淌，“这就是缘由了，他们就是我的缘由，我等了这么多年，差点以为不可能，但他们终于还是来了。”“黑影”仰起头，嘶哑着嗓子哈哈大笑道：“不要急，好戏很快上演。狗日的贼老天，我在看着呢。”
说罢，“黑影”手臂挥动，向着虚空黑暗劈出一刀。
夜幕中又一道闪电划过。霹雳声随之响起。雨越下越大。

4、

深夜时分，石房子的大门突然被踹开，门开处，四名大汉挟着风雨气息冲进房间，将正在熟睡的李初一、来归真猛力抓起。
来归真吓坏了，惊叫道：“初一，初一……”
李初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全身便被控制住，他知道处境不妙，一边挣扎一边胡乱喊道：“干什么？你们究竟想干什么？”他又急忙安抚妻子，“归真你别怕，他们不敢怎样，你放心，不要怕。”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信服，其中口吻不免透着明显的无力感。
来归真心疼丈夫，应和道：“我不怕，初一，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说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为他鼓气，还是自我安慰。
大汉们丝毫不理会两人的反应，架起他们便往外走。
两人心下忐忑，不知前方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此地与外界不一样，透着说不出的怪异，让人恐慌莫名。
夜色越来越浓。天边云彩变幻莫测。闪电不时劈下。大雨依然如注。
押送小队离开石房子，走上一条小路，缓缓前行。两侧是茂密的树林。正前方有一座山崖，高且大。黑风冷雨中，那庞大的山崖散发着狰狞气息，仿佛天地都在为之战栗。
李初一强自镇静，口中却忍不住开始祈祷：“天地玄黄，阿弥陀佛，无量佛，弥勒佛，三清道尊，救苦救难观自在菩萨，保佑我们自由平安……”他凌乱的声音像是梦呓，满心要招来所有的神仙，却没想到如果这些神仙真的驾临，有可能只在半空中漠视他们。神仙们最害怕因果了。
来归真的牙齿不断打着颤。她从没想到会遇上如此可怕的事情，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现在竟然亲身经历，这实在将她吓懵了。她只求这场梦早点结束，好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旁边树林里，“黑影”默默注视着押送队伍。听到李初一的絮叨声，“黑影”喃喃自语道：“娘的，这就开始了。”
黑影身后，就在不远处的茂密树叶间，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和林外发生的一切。

山洞很大，约半个足球场的面积，其间有各种石柱林立。火把照耀下，能看到周围石壁上画着许多图腾壁画，巨大的手，喷射的光，此外还有怪眼、爪子、翅膀、鳞片和其他无法分辨的物事，壁画格调极为神秘夸张，却也成功营造出阴暗疯狂的意境。
山洞内地势高低不平，只在中央处有一块空地，虽是天然形成，不过都经由人工雕琢才有现在的平地面貌。此时平地上聚集着一百多个男人，皆着黑衣，乌压压一片。
台上站着一个矮墩墩的黑脸汉子，由于脸太黑，看不出实际年龄，隐约是个中年人。
大汉们将李初一、来归真架至台上，绑在两根石柱前。
李初一正自惴惴不安，不经意间看到崖壁上的图腾壁画，立时被吸引，那些壁画仿佛有股神奇力量，让他的视线无法移开。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精气神都被壁画吸进去了。
空间里响起窃窃私语声，人群打量着两个外乡人，议论纷纷。
台上那黑脸汉子举起双臂，高声道：“半夜里叫醒大伙儿，是为了一件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人说话瓮声瓮气的，听来非常吃力。
黑脸汉子说罢，转身走向李初一、来归真。
人群恢复了安静，看着台上的情况发展。
李初一看见黑脸汉子的神情和肢体语言，感觉事情正往糟糕方向发展，不免开始惊恐。他原本生得唇红齿白，肤白如玉，儒雅不凡，有着挺直的鼻梁，灵动有神的眼睛，好看的弯眉，可谓真正的美男子。然后此时的他头发蓬乱，全身湿透，面色苍白，神情扭曲，整个人狼狈不堪，已没有半分原来的风度。
来归真与黑脸汉子更近一些，她的目光与对方甫一接触便不敢再看。火光下，来归真半边面容丑陋吓人，像是女鬼，但与黑脸汉子相比，这个女鬼可以称得上绝世美人。
黑脸汉子的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刀疤；那只没有眼珠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在蠕动，仔细分辨，竟是一条卷起的黑蛇；两个鼻翼缺了一个，露出孔洞；“鼻中隔”上串着两根金针，看上去像是老鼠的胡须；牙齿被磨成了尖刀形状；随着他嗑牙的节奏，肩膀上两根长长的肉条有规律地晃动着，那是他的耳垂。细细想来，此人五官竟无一个完好。这番模样出没于夜晚，仿佛恶鬼现身，让人不寒而栗。
来归真将视线转向人群，定睛之下，她这才看清平地上的真实情况，呼吸顿时为之一窒，连身体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如果这是个噩梦，请快点让我醒来吧。她暗自祈祷。

人群由男人组成，外表残缺、面孔奇丑的男人，有的缺少了肢体，有的缺少了器官，打扮怪异，面目可憎，都与那黑脸汉子差不多，视线所及之处竟无一个正常完整之人。山洞内光线不足，远远望去，恍如一群魑魅魍魉隐现于虚空暗夜中。
黑脸汉子走到来归真面前，并不言语，双手一伸，便撕开来归真的上衣——“哗……”伴随着布帛撕裂声，无数道目光在来归真身体上舔舐。黑脸汉子也被眼前的景像吸引，久久无法转动那只独眼。
安静中，一个尖尖的声音突然响起，“怪物。”
人群一阵骚动，议论声中，竟是纷纷点头。
他们这个群体已是天底下最怪的了，现在却说别人怪，好象与他们不一样便不正常。
然而那声惊叫确实有所指。
来归真的上衣完全破裂，露出白皙胸膛，光影摇摆中，她胸前有点不一般，那里多了点东西。人体进化过程中，外表为了协调和对称，单个的体表器官会在中间，两个的则两边各一。可来归真的胸前并非这样，她有不止两个乳峰，在中间部位多出了一个。仔细观察，方才发现多出的那个其实是假的，那是一个梨形胎记，颜色、形状和大小极为巧妙，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第三个乳峰。奇异之处不仅如此，乳状胎记里还有一个更小的东西，凑近了看，分明是个人头。这个小如鸽蛋的人头此时正瞪着两眼，对着黑脸汉子呲牙咧嘴。
饶是黑脸汉子凶恶无比，此时竟也打了个激灵，瞬即移开目光，转身向人群高喊道：“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你们知道这会带来什么？”

来归真紧闭双眼，泪水长流。
此刻感到极度耻辱的却是李初一，他全身颤抖，眼角不断抽搐着，好看的弯眉已经扭曲，仿佛心底最隐秘的东西被人无情揭开，他仰起头，涨红了脖颈，大叫道：“归真，我爱你，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仙女也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来归真笑道：“我知道，初一，我知道……”
随着这一笑，她脸上的疤痕像是活了起来，加上胸前的景像，看上去越发怪异。但她明白丈夫的心意，努力微笑着。屈辱和感动在她心里相互交织，使她再说不出一个字。
他们以往相处时，彼此间从未说过甜言蜜语。如今表白心思，竟是在此情此境下，以这样的方式。天意弄人，莫过于此。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表白，却比刻意的示爱更让她震撼，也更让她温暖。众多眼睛注视，无比难堪的状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这些因素使得来归真因丈夫百般呵护引发的感觉强烈了无数倍。
人群中有人叫道：“四郎，我听父亲讲过一件往事，这女子莫非就是……”
“不错，”黑脸汉子药四郎回道：“当年太老太爷临终时留下一个预言，‘三峰现，天地变’。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人都快忘记了，没想到这次天梯开放，突然就冒了出来。怪不得近来我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药四郎哼了一声，独眼中似乎有几分惊慌，但旋即被另一种凶狠替代，“这件事非同小可。召集大伙儿，是要商议个结果，如何处置他们？”
人群被药四郎这番言语惊呆了，“嗡嗡”声再次响了起来，大有群蜂觅食之景。混乱中，有人长叹道：“原来如此，原来着落在这里。当年听说预言时，我还曾想过，既是三峰，定与山头、山崖有关，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么回事，今天这便应验了，果然是造化弄人。”
也有人不同意，反对道：“狗屁，什么天意？什么狗屎造化弄人？你是说这女人一来就天翻地覆了？老子们都活不成了？哪来的天注定？山神才不会这样安排，你说的都是屁话，要是真的，那也很简单。”
众人都知道这个“简单”是什么意思，便有人接下药四郎的话头，道：“四郎，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丑人的命贱如猪狗，你是头人，你做决定就成。”
药四郎没有应声。他是个聪明人，在关乎全体山民命运的大事上，他不想承担冒失的责任。看着洞顶，药四郎沉吟片刻，才道:“还是按老规矩，现场表态。”
结果很快出来了。
药四郎走回到来归真面前，缓缓拔出长刀。
来归真定定地看着李初一，与先前相比，此刻她显得异常平静，“初一，能成为你的妻子，是我最大的荣幸，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得到这么多幸福。只可惜，还没能给你生个孩子……”
李初一却恐慌起来，他虽极力调整情绪，控制气息，但没有用，死亡恐惧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他很讨厌这个状况，便大吼一声，道：“死就死了，我们共赴黄泉，做鬼也不孤单。归真，我……”
他还待说几句豪情壮语，那边药四郎双手一抬，长刀已经挥出。李初一顿时睚眦欲裂。

谢谢大家

5、

“住手。”断喝处，洞口出现一个人，那人大步来到药四郎面前，骂道：“娘的，早跟你交待，近来有异常要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忘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那人说着话，巴掌便抽了过来。
药四郎不敢躲闪，闭上眼，硬生生承受了这一记耳光，恭敬道：“父亲。”
那人得理不饶人，继续骂道：“兔崽子，反了你，这样的事你也敢做主，你知不知道差点误了大事？”说话间，他冷哼一声，转身面向人群，断然道：“这女人我要了。”
眼看着两人被松绑，有人不服气，叫道：“老太爷，这女人是祸水，当年太老太爷……”
“闭嘴，当年的事老子还不知道……”
话未说完，异变陡生，一道红光从人群中袭向来归真。旁边的壮汉反应很快，挡在来归真面前。红光威势惊人，穿过第一名汉子的咽喉，又穿透第二名汉子的胸膛，来势不减，直奔目标。
鞭影闪过。那红光被抽落在地，不停翻滚着，竟是一条尖牙红虫，很像蚯蚓，红虫的头颅上聚集着几十颗尖细牙齿，不断噬咬着。
一名大汉将火把扔在红虫身体上。红虫发出“吱吱”嘶叫声，旋即冒出黑烟。
然而防得住这边，防不住另一边，又一条红虫向来归真袭来。
紧要关头，李初一什么都顾不得了，晃身拦在妻子面前，双手本能地来回挥动。那红虫穿过他的左臂，瞬间飞到来归真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