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酒令与俗酒令

雅酒令与俗酒令
徐正唯
正如酒趣有雅与俗之分,酒令也有雅令、俗令。
雅令由来已久。最初的雅令,不过是“当筵歌诗”,或者“即席联句”、“即席唱和”而已。后来的文人,大约很不满意这种因循守旧的固有形式,于是就生发出一种自由拟定规则、即兴设置行令条件的“即席行令”来。
这样能够即席设令,并且发挥得淋漓尽致,斗智斗黠的“雅令”,行令之人,非得有满腹诗书,文心玲珑锦绣不可。古往今来,能够称得上雅令高手者,屈指可数。吾蜀苏东坡,大约则应算古今行雅令首屈一指的了。《唾玉集》记载,东坡与客行令,规定用两个卦名来印证一个故事。一位客人先行令:“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另一客令云:“光武兵渡滹沱河,‘未济’‘既济’。”又一客云:“刘宽婢羹污朝衣,‘家人’‘小过’。”最后东坡先生行令:“牛僧孺父子犯罪,先斩‘小畜’,后斩‘大畜’。”前面几位客人,酒令也算行得好,不过总是就事论事,了无新意。东坡先生的令,却是在影射现实。据说这里的“小畜”、“大畜”,就是暗指王安石父子。
《笔谈》记载:一次,苏东坡与晁补之、秦少游同访润州(今镇江市)金山寺主持佛印禅师。留饮“般若汤”行令。所谓“般若汤”,是佛家对酒的蔑称。佛印是位很有学识的僧人,素与东坡相投,所以从不囿于教规,常常陪着东坡等人喝酒。佛印这次提出的行令规矩是:“上要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人名贯串,末要诗句。”东坡先行令曰:“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注清波。’”接着,晁补之行令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种,管种问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秆,清风自然足。’”然后,秦少游行令:“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爱种梅?’颜回曰:‘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最后,由佛印行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维摩曰:‘对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四人所行之令,平心而论,当以东坡、佛印二人为佳。而且,平素时常行令揶揄戏弄他人的东坡,此次居然老老实实为令,反倒是佛印所行之令,处处充满禅机,且隐含戏客之意。
《坚瓠集》载,一次,苏东坡之父老泉举行家宴,席间行令,要求举“冷香”二字一联为令。老泉并带头行令云:“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于是东坡接着行令道:“拂石坐来衣带冷,踏花归去马蹄香。”苏小妹应声行令道:“叫月杜鹃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生活在这样浓郁文化氛围中,也就难怪东坡先生行雅令无人能出其右了。
《秋山碎锦》记述,苏东坡在翰林院做官时,曾经宴请同僚。席间,东坡先生又提出行酒令。他要求:“上以二字颠倒说,下以诗一句叶韵发其意。”他带头行令云:“‘闲似忙’,‘蝴蝶纷纷过短墙’;‘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一同僚行令道:“‘来似去’,‘潮翻巨浪还西注’;‘去似来’,‘跃马翻身射箭回’。”另一位接着行令:“‘悲似乐’,‘送葬之家喧鼓乐’;‘乐似悲’,‘嫁女之家日日啼’。”这些翰林同僚们的文思,比较起东坡先生来,的确是差了一大截儿。所以后面更有一位仁兄竟然行令胡诌起:“‘贫似富’,‘稍水满船金玉流’”之类的“诗句”。不能不让人想起后来《红楼梦》中那位行“女儿令”的薛蟠大爷来。
其实,能够象苏东坡那样满腹文彩经纶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多?不用说世俗民众,即便一般文人雅士,所行酒令,大约也是俗令多于雅令的了。
俗酒令最一般的套数,几乎就是一种简单的拆字游戏。比如“一字化为三贯谚语”令:“‘禾’字添‘口’即成‘和’,将‘口’易‘斗’便成‘科’;谚语说:‘宁赠一斗,莫增一口。’”这条俗酒令,就曾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电影《三笑》中,从唐伯虎口里说出来过。除了拆字,也有类似绕口令的俗酒令。《山堂肆考》载:“有儒、道、释、吏同席饮,行令,取句语首尾字相同。儒者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剌上。’道士曰:‘道可道,非常道。’释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吏曰:‘谍件状如前,谨谍。’”这条俗令,当然是在讽刺文牍主义的小官吏了。
其实,俗酒令到了一些文人雅士嘴里,也往往会出其不意变得来俗中见雅。《归田琐记》记载,明朝有个叫陈询的,得罪了权贵,被贬离京,同僚为他饯行。席间行拆字令。陈询自已先为令云:“‘轰’字三个‘车’,‘余’、‘斗’字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同僚行令云:“‘品’字三个‘口’,‘水’、‘酉’字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陈询又自已行令道:“‘矗’字三个‘直’,‘黑’、‘出’字成‘黜’;‘直、直、直’,‘焉往而不三黜’?”简直就是借酒令大发其牢骚了。
文人雅士这种借俗酒令指桑骂槐,或是婉约讽喻的故事着实不少。《两般秋雨庵笔记》记载,明代文学家陈继儒,一贯自视清高做“隐士”,却又爱结交官府。一次在王荆石府上燕游,碰见一位不相识的达官贵人。达官问王荆石:“此为何人?”王荆石答:“山人。”达官就说:“既然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意思是讽刺陈行走贵人门下。不一会儿,酒宴开始了。达官即提出行酒令:“首要鸟名,中要四书二句,末要曲一句,合意。”并且自已先行一令云:“十姊妹,嫁了八哥儿;‘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只是二女将谁靠?’”陈眉公接着也行一令:“画眉儿,嫁了白头翁;‘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负了青春年少。’”陈眉公所行酒令,俗中见雅,而雅中却透着大俗。于是“合座称善”,而那位达官,也因之与陈“订交焉”。陈眉公之文章为人,大率如此,所以后来,时常遭到人们的非议。
在一流文人手底,俗酒令有时更会变得大俗大雅。《坚瓠集》载,袁中郎在苏州做吴县令,有位孝廉来访。孝廉的弟弟在京做郎官,是宏道的同年。所以袁宏道置酒舟中,十分盛情地款待客人,并邀请长邑江县令同饮。游山舟行途中,客人请行酒令。中郎见船头有一水桶,就说:“酒令要说一物,但却又要影合一种亲戚的称呼,并且连带一种官衔。”于是自已指着水桶先说道:“此水桶,非水桶,乃是木员外的箍箍。”原来,吴县人读“哥哥”音如“箍箍”;“员外”,指客人之弟,在京中做“员外郎”的官。客人看见船上扫帚,就指着行令道:“此扫帚,非扫帚,乃是竹编修的扫扫。”原来,当时袁中郎的哥哥宗道、弟弟中道,都在京中做编修的官,“扫扫”即“影合”“嫂嫂”。江县令正沉思之间,猛然看见岸上有农人正在捆束稻草,就行令说:“此稻草,非稻草,乃是柴把总的束束。”原来,江县令知道,客人从前任过军职,并且如今有个侄儿正在做武弁,“把总”就是一种低级武官,“束束”即吴音“叔叔”。三人行罢大笑。
在大文人嘴里,有时俗酒令更会俗不堪奈。《坚瓠集》记,明代苏州文豪冯梦龙与诸少年同饮,少年作一令,欲以难之,令要花名人事回文。少年令云:“十姊妹,十姊妹,二八佳人多姊妹。多姊妹,十姊妹。”并威胁说:“令行不出,罚酒三大觥!”下一位少年行令说:“佛见笑,佛见笑,二八佳人开口笑。开口笑,佛见笑。”令行到冯梦龙,犹龙说:“月月红,月月红,二八佳人经水通。经水通,月月红。”众少年作法自毙,具三大觥而无以收令。犹龙说,学生代收之:“并头莲,并头莲,二八佳人共枕眠。共枕眠,并头莲。”众少年于是大为佩服。能够编纂出“三言”、“二拍”的犹龙先生,的确是大俗得可以的了。
雅酒令也好,俗酒令也罢,都是一种娱乐时尚。也许如今的人们生活得太过于紧张,酒席间,除了呼五喝六划拳之外,能够斯斯文文或者庸庸俗俗行酒令的,却是太难见到了。

楼主 罂粟非花  发布于 2018-05-11 15:39:41 +0800 CST  

楼主:罂粟非花

字数:3019

发表时间:2018-05-11 23:39: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2 08:44:4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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