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阳旧事-佐酒奇谈

桂五爷讹人,也有地方特色。扬州这地方,处在大运河的边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众多,造就了一大批富豪商贾,再加上盐商,那是暴利的买卖,所以有钱人多了去了。有钱了就要显摆,显摆就要显摆出个花样。扬州的富商怎么显摆?钱塘江大潮的时候,往江潮里撒金叶子,就是要看金波粼粼的景象。吃的也精致,要把一块湿哒哒的水豆腐切成头发一般的细丝,叫作文思豆腐。虽然豆腐还是那个豆腐,但能养着一个厨子练出来这样精巧的功夫,显示了富商闲钱之多,为自己作死兜底的能力之强。因此对这类精巧的菜品追求,扬州富商乐此不疲。
桂五爷讹人,就是去饭馆子里挑毛病。比如一道文思豆腐,他非要从自己脑门上薅下一根头发来跟豆腐丝比粗细。一旦发现有比自己头发丝粗的,就欢呼雀跃起来,说店里作假,要大闹一番。他穷是穷,但京里军机处确实有一位表舅,所以有政治理想的地方官员也不敢拿他怎么样。饭馆子只好自认倒霉,运气好的白送他一桌子酒菜也就过去了,运气不好的,还得搭一笔银子给他顺气。
摘星手这位同门师兄弟和账房一商量,就想起桂五爷来了。撺掇桂五爷,说自家的饭馆子里新来了个掌勺的大师傅,很有能耐,就是傲气了点,说他做的菜任凭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这桂五爷一听,新来的厨子,得给他个下马威。于是端着个鸟笼子,邀请了三五个在旗的闲汉,说是要喝酒赏月,点名了,就让摘星手主厨。
摘星手心说主厨就主厨,自己的手艺自己信得过。连着上了七道菜,桂五爷没有挑出毛病来。第八道菜叫作“斗转星移”,其实就是清汤里浸着七颗白虾丸子。本来清汤煮丸子,也没什么出奇的。但这道菜能用来压轴,自然有他的道理。这道菜上菜的时候,只是端上来一盆清汤,里面却没有丸子。这汤盆里还用豆腐雕花,外面刻成云彩的形状,里面却是空腔孔洞。豆腐腔里是滚烫的清汤,汤盆里是冷汤。热汤从孔隙里涌出来,推动汤盆里的清汤微微荡漾。这时候厨子用极快的手法,把七颗丸子放在汤盆里,丸子就摆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因为热汤推动冷汤在涌动,所以这七颗丸子也是保持着北斗七星的形状在汤盆里打转,所以叫作“斗转星移”。
摘星手把这道菜上了,长出一口气,就等着收赏钱了。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桂
五爷把汤勺摔在桌子上,砸了个粉碎,嘴里嚷道:“这菜不对。”
摘星手连忙过去:“怎么不对?”
桂五爷指着汤盆问:“这叫什么?”
摘星手道:“斗转星移啊。”
桂五爷问:“怎么个斗转星移法?”
摘星手往汤盆里指:“您看这盆里,有北斗七星打转,这北斗打转,星宿移动,就是斗转星移啊。”
桂五爷问:“北斗在哪里?”
摘星手看看汤盆里,再微微侧脸看看桂五爷,再看看汤盆里,指着白虾丸子道:“这,这不就是北斗七星嘛?”
桂五爷两指并拢,指指汤盆里还在打转的白虾丸子:“你说这就是北斗七星?不是拿爷寻开心?”
摘星手看桂五爷一身绸缎的袍褂,不知道什么来头,赔小心道:“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骗爷呀。这就是北斗七星啊。”
桂五爷把腰直了直,亮起嗓门道:“要是这厨子行骗,到了衙门里,大堂上,请诸位做个见证!”他领来一同吃喝的本来就是他的同伙,纷纷用手拍桌子,拿筷子敲碗碟,嘴里嚷着“这个自然”。
桂五爷听罢,微微一笑,冲着他那一桌子客人抱拳。这才把身子俯下来,把头探向摘星手,眉头微微皱着,眼睛轻轻眯起,问道:“你跟爷说实话,这汤盆里的到底是不是北斗七星?”
摘星手嘴唇一动,桂五爷把他拦住:“哎,不忙着说。你可思量好了。爷要吃的是斗转星移,出的也是斗转星移的钱。这盆里的要不是北斗七星,你就是行骗。公堂之上,知府大人要是打你板子,那也不是爷不近人情,是你咎由自取的。”
摘星手听了,脖子不由得往后一缩,脑袋里一阵迷糊。好端端的吃着饭,怎么还吃出官司来了。再看看汤盆里,是斗转星移啊,那白虾丸子明明还摆着北斗七星的阵型,在汤盆里打转。那白虾是活着的时候就浸在香油里的,如今做成丸子了,还是晶莹透亮的,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跟星星一个模样啊。这菜师傅是这么教的,自己也是这么做的,没错啊。
摘星手仰起头来,对着桂五爷怯声道:“这,这就是北斗七星啊,师傅也是这么教的啊。”
桂五爷盯着他:“你敢打包票?”
摘星手半张着嘴:“是北斗七星,没错啊,您看着圆丢丢的还泛着光,您看这阵型,您看现在还打转呢。。。”
桂五爷一声冷笑,两指并拢,一戳一戳地指着汤盆里的丸子,嘴上一字一顿道:“这要是北斗七星。”说着一转身,“啪”地一声推开窗户,扬手往天上一指:“那天上的是什么?”
摘星手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他怎么绕到天上去了,怎么跟天上的北斗七星扯上关系了。
桂五爷回过身来,冷笑着对摘星手道:“厨子,爷要的不是钱,爷要的是脸面。在座这几位,都是扬州城里有名有号的人物(擅长讹人,无赖的名声传遍扬州城),爷今天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几位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尝一尝你这道斗转星移。该给的饭钱赏钱,爷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打算少,可你不该糊弄爷,拿肉丸子打爷的脸。爷祖上从龙入关,吃的是铁杆庄稼,不差这几个钱。你拿肉丸子当星宿糊弄爷,把爷当叫花子打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要是钱的事,爷能放你一马,可你打了爷的脸,咱俩就非得过回堂了。”说着揪起摘星手,就要拽着他去扬州知府衙门敲鸣冤鼓。
摘星手脑子已经乱了,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知道绝对不能让他拽到衙门里,不然非得挨板子。于是一个劲儿往后缩。那账房蹿出来朝着桂五爷赔笑脸作揖,说:“五爷您息怒,这厨子新来的不懂规矩。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爷寻开心。这单就免了,拿他的工钱顶上。”桂五爷“啪”地摔了一个茶碗:“这是钱的事吗?爷差那点钱吗?”
账房陪笑道:“五爷您家里是要金山有金山要银山有银山,吃饭用的是象牙筷子睡觉盖的是苏州的丝绸。您吐痰的痰盂都是和田玉整个儿抠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全看我的脸面了。”
桂五爷呸地一声唾沫吐在账房的脸上:“你这张脸面值几个钱?”说罢还要拽着摘星手走。
账房慌忙把他拦住,攥着袖子把脸上的唾沫抹了,陪笑道:“我这张脸不值钱。五爷您看这样,往后您府上有人来我们馆子吃饭,不管吃的贵贱,一律不要钱。全从厨子的工钱里扣。就算他这辈子给五爷当牛做马赔罪了,五爷您看成不成。不是说五爷您差这几个饭钱,全是为了给这厨子个伺候五爷的机会,给他自己赎罪。”
桂五爷把脚步停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摘星手的同门师兄蹿出来,扯着摘星手的袖子道:“师弟,还不赶紧谢谢五爷。五爷是大人有大量,你也吃一回亏长一个记性。”
桂五爷对账房道:“这是看你的面子,我也懒得跟他计较,就按你说的办。”接着又说道:“你们啊,好歹也是扬州城里数得上号的大馆子,怎么越混越回去了,也不怕砸了自家的招牌,这样的厨子也敢让掌勺?拿肉丸子当北斗卖,亏他想得出来。”
摘星手有些不服气,嘟囔了一句:“师傅就是这么教的。”
桂五爷呦呵了一声:“还顶上嘴了?爷失敬了啊,没想到你这行骗的功夫还是有师承的。”
摘星手听罢脖子涨得通红,啪地一拍桌子:“你骂我可以,不能数落我师傅。”
桂五爷吓得往后一跳,又两步走回来,指着摘星手的鼻子:“你师父教的你拿肉丸子当天上的星宿卖?”
摘星手鼻子里如牛一样喘气:“我师傅倒是教过我把天上的星宿摘下来,我怕你没那个福分吃不下去。”
桂五爷把眼睛往大一瞪:“别吓死你五爷。”接着说道:“我说嘛今年扬州城里牛皮怎么涨价了,原来全让你小子一口气吹跑了。”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摘星手眼睛发红,冲着桂五爷道:“你敢不敢立生死状?我把北斗摘下来炸酥了给你吃,你吃出个三长两短来赖不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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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五爷听罢,嘴里连声啧啧,把摘星手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最后把腰挺一挺,道:“五爷我失敬了啊,碰上能人了。原来您真能摘星星啊?要不五爷给你鞠个躬?”说罢当真要弯腰。
账房慌忙把他拦住,道:“他是个乡下来的村蛋子,五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摘星手红着脖子道:“你别说那有的没的。我就问你,我要是把北斗摘下来油炸了,你敢不敢吃?”
桂五爷把脖子一挺,冷哼一声,道:“小子,你五爷有一百五十斤重,有一百四十八斤长在胆子上了。你五爷从小到大还真就没有怕过。”
摘星手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立个字据!”
桂五爷看他来真的,心里不由得有些虚,往后挪了半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要五爷的墨宝?”
跟着桂五爷来的那几个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早就有腿快的跑到楼下去把账房的笔墨端上来,对桂五爷道:“老五,就你那两笔臭字儿跟郎中开的药方子似的,你送人都没人要。赶紧写个字据,咱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旁边有人跟着起哄,道:“五哥,咱祖爷爷是萨尔浒杀了个七进七出的,你不能怂了吧?丢祖宗的脸。”还有起哄的,道:“得了,老五也就卖弄卖弄嘴,他天天跪搓板,膝盖都跪酥了,胆子早化成汤水尿到茅坑里了?”
桂五爷让这人一激,脸上抹不过去,嘴里骂一句:“放你娘的臭屁,谁说老子怂了。不就是写几个字儿嘛,爷这就写。不过咱爷们说好了,爷把字据给你立下,这油炸的北斗爷是吃定了。”说罢提起笔来蘸饱墨,早就有凑热闹的人帮他把宣纸抹平了抻着。只见桂五爷把袖子一揽,挥毫泼墨,苍蝇下蛆一样丢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儿。凑热闹的把脑袋探过去,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念出来:“我自愿吃油炸北斗七星但凡有三长两短七灾八病与厨子无关桂五。”这人念罢了,说一声好,把纸拿起来给旁边围观的人看。
桂五爷写罢了,微微后仰,对摘星手道:“厨子,字据爷给你立了。爷今天就要看看你怎么把北斗七星给油炸了!”
摘星手道:“成。”回头嚷一声:“哪位帮帮忙,取一坛子烧酒来。”早有凑热闹的噔噔跑下楼,抱了一坛子烧酒上来。摘星手又嚷道:“谁把油锅拿来?”就有人跑进厨房,把油锅端过来,顺带着把他炒菜用的勺子也拿来了。
摘星手把汤盆里的汤泼了,拍开烧酒的封泥,咕嘟嘟把烧酒倒进汤盆里。把铁勺接过来,再使了个巧劲,在汤盆边上轻轻一磕,叮当一声响,蹦起一丁火星。摘星手顺势把铁勺往汤盆里一歪,勺子里已经浅浅地铺了一层烧酒。他把勺子一颤,酒气腾起来,那火星正好落在酒气里,呼地一下冒起一层青白色的火苗。摘星手把这火苗往汤盆里一送,哗地一下整盆酒都着了起来。汤盆边缘还沾着水迹,让火苗一烤,嘶嘶作响。
摘星手把油锅往汤盆上一放,过了一阵,就闻见有油气冒出来,锅里的油也开始翻花了。摘星手抄着铁勺指着桂五爷道:“把眼睛睁大,你看好了。”说罢走到窗前,嘴里说一声:“着”,铁勺往虚空一晃,只见勺子里顿时多了个明晃晃的东西,有鹌鹑蛋大小,远远看着似乎不十分刺眼,但是要盯着它看,看那一团光里裹着的东西,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桂五爷冷笑一下:“想不到你个厨子,还会月亮门里变戏法的手艺。”他刚说完,有个跟着他来凑热闹的从窗外把脑袋缩回来,对桂五爷道:“五哥,不对,天上的北斗少了一颗。”桂五爷听了,没反应过来,探着脖子问他:“什么?”
摘星手也不理他,右手拿着铁勺,勺头飞速打转,那一团亮光在勺子里飘飘悠悠地想要飘出去,却总被勺子拦下来。左手拿起一颗鸡蛋来,指甲一划,蛋壳上划出一条线。手指一捏,蛋壳沿着那线成了两瓣。手腕一甩,蛋清飞出来,泼在勺子里那一团亮光上,只把蛋黄留在蛋壳里。那团亮光上裹了鸡蛋,不再飘动。摘星手把铁勺往油锅里一送,只听哗哗地声音作响。再把铁勺往回一收,只见勺子里有鸡蛋大小的一个白团儿,好像霜糖团起来的丸子一样。
桂五爷看看窗口,再看看摘星手勺子里的团子。窗口那人急得跺脚,冲着他嚷道:“五哥,你倒是过来看呐,真的少了一颗星星。”
桂五爷将信将疑,快步走到窗子旁,把脑袋探出去,过了一阵,又把头缩回来,说道:“不过是让云彩遮住了,有什么稀奇的。”
摘星手不管他,取了个干净的碟子,把勺子里的白团子轻轻搁在盘子里。又走到窗口,嘴里一声“着啊”,勺头又是一晃,勺子里又多了一团白光。那一直在窗口的闲汉拍着窗棱嚷:“又少了一颗,又少了一颗啊。五哥,不是云彩,天上没云彩。”
其他人听了,都涌到窗口,抬头望天,只见天空清朗,星斗繁茂,圆圆的挂着一弯月,好像十六七岁的女孩笑得眯起了眼。转着脖子在天空寻觅,怎么也找不到北斗星。那一直把在窗口的人抬着胳膊往天上指:“那儿,那就是北斗星。”其他人顺着他的胳膊看过去,果然看见几颗星星组成勺子的形状,但勺把上让人摘去了两颗,只留下五颗星星在眨眼。
这功夫摘星手已经炸完了第二颗,挥着勺子吆喝着:“让一让嘿让一让啊。”朝着窗口杀过来了。周围的人让开一条道,把他让到窗口,哗一下又把让开的缝隙合起来了。一个劲儿往他身边挤,也不怕让油勺子弄脏了新长袍。
只听见摘星手嘴里连着五声“着啊”,那勺子里顿时亮得晃眼,隐隐约约能看见五团亮光。抬头望天上看,本来北斗七星的位置空空荡荡的,好像谁在老天爷脸上贴了一块黑膏药。
这一群人又是惊,又是怕,吵吵闹闹成一团。摘星手也不管他们,自顾自把那五团亮光炸好了,盛在盘子里,端到桂五爷跟前,道:“五爷,北斗七星给您炸好了,动筷子吧。”
桂五爷看看盘子里,嘴角微微颤抖,强打起勇气道:“我就不信你个耍戏法的还敢给爷下毒。”说罢连筷子也不拿,直接伸出手去捏起一个团子来。只觉得那团子又温又软,但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眼睛一闭,往嘴里一塞,舌头一碰,只觉得那团子的外皮已经化开,里面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就下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滋味,但嘴里隐隐约约地有些甜津津的感觉。
桂五爷把那团子吞下去,扯着嗓子对摘星手道:“爷就吃了,怎么着?”
摘星手道:“还有六个,你得一起吃了。”
桂五爷终究是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心里发虚,道:“爷今天没食欲,不吃了,不吃了。”
摘星手道:“五爷,这不成,北斗七星不分家。你吞了一个下肚,让剩下这六个怎么办?”
桂五爷道:“你个臭变戏法的,五爷懒得跟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就要发作。跟着他来的本家把他拽住,贴着耳朵道:“五哥,能变出这种戏法来,这人惹不起。”说着拽着桂五爷要走。桂五爷就坡下驴,还回头扬着胳膊冲着摘星手嚷嚷:“小子,爷跟你没完。”脚下却不闲着,迈着小碎步一溜烟跑到门外去了。背后摘星手端着剩下的六个团子朝他喊:“五爷,这六颗星星不能剩下,要出祸事。”
桂五爷等人一溜烟跑出来,拍胸脯长出气,说没想到遇上这么离奇的事。就有人提议,要去喝花酒,给桂五爷压惊。
扬州码头上常年停着花船,这一行人到了扬州码头上,找了一条花船上去,摆了一桌子酒菜,叫了几个姑娘,陪酒的陪酒,唱曲的唱曲。热闹起来,桂五爷也把吃了摘星手的油炸北斗忘到九霄云外。
正搂着姑娘听着曲儿,桂五爷隐隐约约听见有孩童哭泣的声音。把老鸨叫过来,问她:“什么人在哭?”
老鸨陪笑道:“五爷赏光,姑娘们乐来不及呢,哪有哭的。”
老鸨话音未落,那哭声忽然大了起来。桂五爷听着心烦,以为是岸边的小孩在哭,就吩咐老鸨把船划到水中央去。老鸨不敢忤逆,出去吩咐龟奴划船。不想离岸越远,那哭声反而越响亮。桂五爷捱不住了,走出门外,只见围着船有一圈亮光。走到传边,低头往水里一看,只见水里有六个穿着白袄子的娃娃在哭。看见桂五爷了,都拍着手破涕为笑。桂五爷以为是落水淹死的孩儿魂魄,吓得往后一个踉跄。只听见船上其他人一阵惊呼。低头一看,自己胸前亮起一片亮光。接着觉得心肺一疼,肚子上裂开一个口子,一团亮光冲出来,噗通一下掉到水里去了。再看水里缓缓升起七团亮光,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飘飘荡荡,越飞越高,贴到天幕上去了。
桂五爷肚子上让开了一个口子,却不疼不痒,也没有流血,只是那口子似乎连着肠胃,喝汤的时候总是漏出来。没有法子,到同宝斋讹了一块青田石,求苏州手艺人石梅芳拿着雕了个带螺纹的楔子,这才把肚子上那口子拧上了。
后来桂五爷的坟被挖了,相传盗墓贼就是冲着那块青田石去的。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4 19:23:53 +0800 CST  
摘星手油炸了北斗七星之后,他这名声就传出去了。得了绰号,叫作“摘星手”。他在扬州十五年,到了五十来岁的年纪,收到一封信。写信的是他师傅,说自己早年欠过一个人情,让摘星手替他还了。他师傅年轻的时候得过一场急病,没钱抓药。有个过路的药贩子发了善心,施舍了他两副汤药才救过命来。如今这药贩子有了些积蓄,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跑戈壁趟草原,就在朔阳城外,往来的交通要道旁边开了个饭馆子,专门伺候南来北往的客商。请摘星手的师傅推荐个好厨子,他师傅就把摘星手推荐过去了。
朔阳苦寒,比不得扬州的花花世界。但摘星手看了信,二话不说,结算了工钱,雇了马车往回走,真的回了朔阳。那开饭馆子的东家听说过摘星手的名号,于是把饭馆子的名字改成了摘星楼,一来是给足了摘星手面子,而来也是为了招揽客人。
这招也有效,摘星手主厨摘星楼没几天,县里大户朱家公子中了秀才,朱家摘星楼摆宴。来的也是非富即贵,听说朱家跟县令攀了个世交,县令都要来。东家不敢怠慢,头一天就不做买卖了,亲自监工,杀鸡宰鱼,腌肉洗菜,饭馆子里忙得鸡飞狗跳。
正忙活的时候,门外噼噼啪啪莲花落响,有个乞丐上门讨吃的。要是平时,桌上撤下来了的盘子,厨房里剩下的饭菜,该施舍的也得施舍。偏偏这天不凑巧,饭馆子里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宴席,不做买卖了。既然不做买卖,也没有剩菜剩饭可以施舍。
小伙计一大清早鸡还没叫就让掌柜的掀了被子撵起来干活,这阵子忙得两眼圈发黑,哪顾得上招待他?没给好脸色,直接撵出去了。这小伙计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情,所以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头天把菜蔬备好,鲤鱼开膛,填了葱姜腌着,猪肉洗净,该剁馅的剁馅,该过油的过油。需要新鲜下锅的菜品放到阴凉处存着。朱家毕竟是大户人家,不知道走什么门路,竟然弄来一只熊掌。朔阳这穷地方,菜汤上有点油星儿就算过年了,哪里整治过这东西?硬邦邦的跟生铁铸的一样,谁也不会做。
摘星手有能耐,他会做着熊掌。他在灶里烧了一炉子火。等火焰下去了,一块块的炭疙瘩红得好像宝石一样。没有火焰,也没有烟气,只有纯净的温度。这时候炉子里的温度最高。拿铁钳子把熊掌夹着,在炉子里烤。过了不一阵,熊掌上鼓起油泡来,发出吱吱的响声,有一滴滴油流下去,落在通红的炭火上,啪嚓一声响,冒起一股夹着油香的烟气。这时候摘星手把熊掌拿出来,往碱水盆里一泡。
烤过的熊掌泡了碱水,立刻软了下来。洗干净了,把砂锅拿出来,里面倒满上好的花雕酒,把熊掌放进去。盖好锅盖,放在灶上用小火慢慢煨着。这熊掌得一直煨着,到了上桌前拿出来,外形还是完整的,拿筷子一碰,里面酥烂,往嘴里一放,不用动牙齿咬,舌头一舔就化了,咽下肚子里,喉咙里还留着花雕的酒香气。摘星手收拾完了自顾自去睡觉,安排一个小伙计看火守夜。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憋闷。从梦里醒来,听见窗外秋虫鸣叫,月儿圆润,一片安静。倒头睡下,却总也睡不踏实。从炕上起来,披了件袄子出门,看见厨房里还亮着一盏灯火。那是小伙计在守夜。
溜溜达达进了厨房,只见小伙计早就把凳子搬到墙角。坐在凳子上两手抱在怀前,靠着墙睡得正香。摘星手叹口气,弯腰看看炉子,拿起铁铲子往炉子里送了一铲子炭。回到炕上,又闭着眼睛迷糊了一阵,隐隐约约地还是睡不着,浑身上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在炕上辗转反侧,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匆匆从炕上跳下来,鞋子也顾不上穿,赤着脚闯进厨房。一看灶上的砂锅,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半点水汽。
摘星手心里暗叫一声不对。几步赶过去,伸手摸砂锅的外壁,烫得厉害,摘星手赶紧把手缩回来。还不甘心,伸手去揭锅盖,只觉得锅盖也像炭火一样烫,手没法碰。他心里着急,也顾不得那些了,随手抄起旁边加炭的铲子,朝着锅盖一敲,砂锅的锅盖飞出去,啪嚓一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碎渣滓溅起来,击在睡觉的小伙计脸上。
小伙计一个激灵醒来,看见摘星手挥着铲子站在灶台前,连忙起身。他坐着睡得,腿上血脉不通,猛地站起来,只觉得大腿发酸,膝盖发软,实在支撑不住,噗通一下又坐在地上。
摘星手顾不上管他,低头往砂锅里看。只见砂锅里花雕酒泡着熊掌,非但没有半点热气,还浮着几片冰碴子。摘星手顾不得其他了,把手伸进锅里,往锅底上一摸,只觉得锅底上好像有一粒一粒的东西,排布出规则的形状。回头招呼小伙计过来,把熊掌取出去。
摘星手一手按着锅底的颗粒,一手握着砂锅的把柄,把花雕酒倒出来,把手拿开了,让小伙计拿灯照着,低头往砂锅里一看。只见那一粒一粒的分明就是盐,全都没有化开,在锅底浅浅的排成手掌大的一个“冷”字。
饭馆子的东家操心第二天的宴席,只想着县令都在自己的馆子吃饭,这名头打出去,不愁财源广进。心里高兴,睡不着觉。听见厨房里砸碎了东西,以为是进了贼了,怕糟蹋了食材,耽误了明天的宴席。一面一床一面大喊抓贼。等他出了门,店里的伙计早就聚了一团,操着笤帚板凳,跟着东家气势汹汹杀向厨房。
进了厨房,看见摘星手在灶台前跺脚,小伙计在一边愣神。东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凑过去向摘星手打听。摘星手道:“我自问山神土地该伺候的也伺候到了,不知道是哪路神仙跟我过不去。”就把炖熊掌的锅火热,里面的汤水却结冰的情形跟东家说了。东家听罢也不知道该如何,把那守夜的小伙计叫过来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那小伙计拉着哭腔道:“赖我,赖我做什么?天不亮就叫起来了,白天忙的脚不沾地,晚上还不让睡,让守夜。守什么夜,炖出来的熊掌我又吃不着。还得吃苦受罪,还得挨骂遭脸色,这日子过得还不如那个叫花子。”
摘星手听了,心头一动,把他拦住:“什么哪个叫花子?”
小伙计道:“昨儿晌午来了个叫花子,让谁谁一顿骂走了。人家挨骂归挨骂,可不用干活受罪。哪像我,又得吃苦受罪又得挨骂。”
摘星手听罢,不再理他,把撵走乞丐那伙计叫过来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乞丐?”
那伙计道:“乞丐嘛,还能怎么样,就是破衣烂衫,浑身虱子。”停了一停,道:“那乞丐还缺了一只耳朵,腰里缠着个红布条。”
摘星手听罢,叹气道:“你也是不懂事,腰里缠红布的乞丐怎么能赶呢?”东家也奇怪,问摘星手有什么讲究。摘星手道:“乞丐不避凶宅,不怕荒庙,但凡有个落脚的地方都能过夜。日子久了,身上阴气重。所以时常都是一身灰黑脏兮兮的。但凡身上敢带着红布的,那都是法力高深的大叫花。这回是惹上事了。”
东家急得额头冒汗,忙问摘星手:“师傅你说怎么办?”
摘星手道:“还能怎么办?要是能把人请回来,给一笔钱,再摆一桌,安抚安抚,兴许能过去。”
东家一听,回头朝伙计们嚷嚷:“都等什么呢,赶紧出门找去啊。”
摘星手把他拦住,道:“这大半夜的,你让他们去哪里找?我有个法子,兴许能试试。”说罢朝着东家摊开手心:“给我钱。”
东家陪笑道:“师傅,这还不到算大账的日子,不该今天开工钱。”
摘星手啧了一声,道:“谁跟你要工钱了?我使个法子,给那乞丐送钱,看看能不能安抚住。”
东家道:“师傅认得那乞丐?知道他家在哪住?”
摘星手道:“他要是有家还能当乞丐吗?再说我认得他干什么?”
东家笑道:“那师傅怎么把钱送过去?”
摘星手道:“有跟你这废话的功夫,事情我早办完了。”
东家不好再说什么,把账房叫过来,开了钱箱子,抓了一把铜钱过来。东家看见了,几步赶过去,又从账房手上捏了一小撮铜钱放回钱箱子里。摘星手看见了,苦笑道:“铜子儿不好用,得拿碎银子。”东家脸色又是一黑,把自己的钱袋掏出来,摸出三五个碎银子,哆哆嗦嗦把手掌摊在摘星手面前。
摘星手道:“用不了这么多。”东家脸色顿时红润了不少。摘星手说罢,从东家手里捡了两颗最大的碎银子,东家脸色又暗淡下去。
摘星手叫过小伙计来,让他去挖了半碗白面来,在大海碗把面和好了,捏起面人来。只见摘星手手指翻飞,不一阵就捏出个拇指高低的小人来。那小人旁边还立着个拳头大小的骆驼,骆驼背上驮着两个面团,里面就裹着那两粒碎银子。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5 19:57:47 +0800 CST  
摘星手捏完了面人,东家把脸凑过来:“师傅,这就成啦?那银子我能不能抠出来?”
摘星手白了他一眼:“着什么急。”
东家讪笑着退回去。
摘星手道:“正好灶上有火,那个谁,把蒸笼拿来。”旁边有小伙计端锅倒水,把蒸笼搁上去。摘星手往蒸笼里垫了一层手巾,把面人放进去,把盖子捂严实了。这就吩咐小伙计加柴送碳,不一阵灶里传来哄哄的响声,大火起来了。锅里也有了动静,哗啦啦作响。随着锅里哗哗水声,蒸笼上弥漫起一层雾气。那雾气越积越浓,不一阵弥漫了整个厨房,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个小伙计碰碰旁边的人:“这送炭的是真辛苦,大半夜也不歇着。”
旁边那人一愣:“你说甚?”
那小伙计道:“你听,骆驼铃铛响。”以前卖炭的都是牵着一串骆驼,骆驼背上驮着炭卖。
旁边那人听罢,把耳朵竖起来:“还真是有骆驼铃响。”听了一阵,有些疑惑:“怎么听着这骆驼不像是在外面,倒像是在屋里?”
那小伙计笑道:“你瞎扯什么,这屁股大的厨房,哪里装得下骆驼。。。什么东西?哎呀我的妈呀!”只见那一团雾气凭空凝聚起来,浓浓地一团,雾气里面隐隐约约有一团暗白的东西,分明就是个人牵着骆驼。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那人嘴里吆喝的声音和驼铃声。但是仔细听,却好像又听不见。那人牵着骆驼朝门口走来。小伙计正站在门口,那一团白雾朝着他过来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着骆驼抬起碗口大的蹄子朝着他的胸口踩下来,小伙计闭上眼睛惨叫一声。叫完了才发觉身上不疼不痒。睁开眼睛,只见那一团雾气从他身上轻飘飘地过去了。到了门口,那雾气凝成的人和骆驼被门框一挤,变形了。小伙计探着脑袋往外看,只见那一人一驼已经出门的部分被夜里的秋风一吹,长长地拉伸开。虽然脸和身体都是扭曲的,但还是能大概看出外形,又是可笑,又是可怖。
那人和骆驼裹着厨房里的雾气出了门,厨房里顿时清朗起来。摘星手伸个懒腰,吩咐一声:“那个谁,把家伙收拾了,把熊掌再炖上盯着,甭再睡着了。”说罢把手往身后一背,嘴里嘟囔一句:“这地还真凉。”朝着他那屋就要走。
东家赶紧凑过来:“师傅,这就行了?”
摘星手边走道:“行了啊。”忽然停住脚步:“噢,忘了。你也赶紧睡吧,别明早客人来了你还在炕上光着屁股蛋子。”
东家老脸一红,还要说什么。正碰上他的外甥揉着眼睛过来。他这外甥跟着他当学徒,说是当学徒,其实有监军的意思。因为这摘星楼里还有他姐夫的股子。
东家没由来地花了两块碎银子,心疼不已。让摘星手开两句玩笑,还不能跟他脸红。这阵子心里正不是滋味。看见他外甥胡乱披着件衫子,扣子也不扣上。脚下鞋也没穿好,就那么拖着,在地上磨鞋底。眼睛还睁不开,得从缝儿里往外看人。看他外甥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去揪他外甥的耳朵:“馆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省得出来看看,你是聋了啊,这耳朵当摆设的?”
他外甥哎呦一声,嘴里连声叫着疼,伸手捂住耳朵:“能有什么大事儿?撑死折两个钱呗。”说罢这外甥大大打个哈欠,气得东家在一旁直吹胡子。这外甥打完了哈欠,鼻子抽了几抽,脸上堆出个大大的笑:“蒸馒头啦?好香啊!正饿着呢。”说罢埋头往厨房里扎。
东家慌忙拦他:“那玩意儿不能吃。”这半大小伙子力气壮,哪能拦得住,这外甥撞得东家原地打了三圈转儿,等东家站稳了,他外甥把蒸笼都揭开了,嘴里哈哈笑道:“哈呀,新奇,这面人啊我还没见过。”头也不回地招呼:“那个谁,赶紧给我夹块儿腐乳来,我分你一条骆驼腿!”
东家听罢,慌忙往厨房里赶。摘星手扯住他:“他想吃就让他吃吧,一个面人罢了。”
东家用力甩开胳膊:“我得把银子抠出来。”
话音未落,只听见厨房里“呸”地一声。东家跑进去一看,他外甥一嘴的黑沫子。低头再看,只见那面人只有外面薄薄的一层白面,里头全成了黑乎乎的焦炭渣滓。从他外甥手里把骆驼抢过来,手指用力把原来包裹银子的位置捏碎了,只觉得里面软哒哒湿乎乎的,仔细一看,一层焦炭里面包裹着两块生面团。
摘星手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回屋睡觉去了。东家跳了一阵脚,安排小伙计们把厨房收拾利索,把熊掌炖上,也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不等公鸡打鸣,东家就把小伙计们撵起来,擦桌子扫院,打水生火。等摘星手起来了,炖肉炒菜,摆冷荤盘子调和汤水。忙到将近晌午,菜品上桌,客人入座。举筷子品菜,赞不绝口。朱家摆的这宴席,是为了庆祝公子中了秀才。这菜品也得应景。压轴的菜叫作鱼跃龙门,取义是朱家公子在科举的道路上撒丫子奔腾,能金榜题名。这菜其实是浓汤炖黄河鲤鱼。要单单就是炖黄河鲤鱼,那也算不上什么稀奇,非要把它命名为鲤鱼跃龙门,实在有点勉强,因为这就是汤盆里卧着一条鲤鱼,体现不出来它越过龙门。当然也可以用萝卜雕刻一座门的形状,然后上桌的时候使巧劲儿让鲤鱼跳一跳翻过龙门去。但是那样做一来太俗了,更重要的是会给客人一种这条鲤鱼还活着的印象,影响客人的食欲。摘星手有办法,他有一种用高度白酒配出来的秘方,把鱼炖好之后,盛在汤盘里的时候,鱼尾巴要露出水面。把这秘方滴上去,被汤水的热气蒸腾,一些物质会挥发掉。等到挥发得差不多了,剩余的物质会燃烧起来,把鱼尾巴烧焦。因为传说鲤鱼越过龙门以后,会有天火将它的尾巴烧掉,这样鲤鱼才能化成龙。所以唐朝时候士子登科摆的宴席就叫烧尾宴。用烧尾巴体现鲤鱼跃龙门,一来文雅,二来视觉效果好。不过这个菜不能提前做好,因为需要把握秘方挥发的时间。必须得做好了立马上桌。摆好了立马起火,这样效果才好。
摘星手在后厨,小伙计进来说:“师傅差不多了,走鱼跃龙门。”摘星手立马把鱼起锅,鱼尾巴上滴上秘方,小伙计赶紧把汤盆放在红木托盘里端着上桌。把汤盆往桌上一摆,只闻见一股松香的气味,接着一缕细细的青烟从鱼尾巴上冒出来,然后鱼尾巴上窜起火苗。小伙计高声报菜名:“鱼跃龙门,天火烧尾喽~”有好奇的客人凑过去看,朱家的人在旁一脸得意,朝着自家跟来的小厮微微点一点头。那小厮也拉高嗓门:“朱家老爷赏。。。。。”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只听哗啦一声响,接着噼啪一下,再听有人惨叫一声。那炖熟的鲤鱼从汤盆里挑出来,带火的尾巴噼啪乱甩,正抽在好奇凑过去看的那人脸上。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一愣。接着听见吧嗒叮当两声响,那已经炖熟的鲤鱼好像活过来一样,用力从嘴里吐出两个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两块碎银子。
这小伙计也算机灵,见情形不对,连忙跑到后厨去叫摘星手。摘星手听说鲤鱼活了,也是一愣,匆忙出来,只见那鲤鱼尾巴上着着火,在桌子上乱蹦乱跳,把一桌子菜汁肉汤甩得到处都是,几乎把饭馆子的墙刷出来了。
朱家当家躲在一角,耳朵上挂着一根豆芽,指着桌子上的鲤鱼冲着摘星手道:“师傅,犬子的深浅我心里有数,他能勉强越过龙门,上不得九重天!”也是摘星手名气大,朱家到了这时候还以为这鲤鱼死而复生是摘星手特意做的。
摘星手手里正抄着炒勺,快步走到桌前,炒勺一翻,把那鲤鱼兜在炒勺里。鲤鱼进了炒勺,立刻安静下来,不再动弹。只是尾巴上的火还没有灭,能闻见一股烤肉的焦香。
东家连忙安排小伙计收拾,抽空凑过来问摘星手怎么办,摘星手脸色赤红,脖子青筋暴起,恨恨道:“叫花子不识抬举。要嫌我礼数不够,当时就该把银子退回来,何苦在宴席上作怪?他打我的脸,我也不让他好过。”
说罢回了后厨,提着菜刀去了后院。后院笼子里养着大公鸡,选了一只肥壮的,抓着翅膀拎回来,把鸡往案板上一摁,手起刀落,朝着鸡脖子砍去。那公鸡脖子断了,眼睛还在滴溜溜转。脖颈上的伤口一滴血也不流,那没了脑袋的身子掉在地上,又站了起来,忽闪着翅膀满地乱跑。摘星手又取来一条黄瓜,使了个蓑衣刀法切黄瓜。那黄瓜连着不断,像弹簧一样可以被拉长。那没了脑袋的鸡在前面跑,摘星手拿着黄瓜跟在后面。那鸡跑到后院,走到一个地方停下,用爪子开始刨地,好像抛虫子吃一样。刨了几下,底下露出一窝蚂蚁来。那蚂蚁聚在一起,黑乎乎的一团,分明是个人耳朵的模样。摘星手把那黄瓜往蚂蚁堆里一扔。那蚂蚁一拥而上,用不了多久,把黄瓜咬碎撕烂,搬运走了,四散分散开。那蚂蚁一散开,鸡脖子上忽然喷出一股血,那没了脑袋的公鸡倒在地上,肚子里发出人的惨叫声,抽搐了一阵,再也不动了。
东家一直躲在门后不敢出来,看那没头的公鸡不动弹了,才小心翼翼出来,问摘星手怎么办,摘星手道:“我治了那乞丐,但是损了阴德,这厨子是当不成了。”当天和东家结算了工钱,回家养老去了。
过了一天,传来消息,说朔阳城门洞里发现个死了的乞丐,腰里缠着红布,缺了一只耳朵,脖子上缠着一条翠绿的蛇,死死咬着那乞丐的脖子。有人远远地拿棍子挑那毒蛇,棍子刚碰到那蛇,那蛇就化成一滩水了,只留下薄薄的一层蛇皮。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6 20:38:43 +0800 CST  
@咆哮的火车 2018-03-27 15:49:23
寻着书名进来的,果然是好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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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7 20:46:25 +0800 CST  
《南洋巫师》
嘉庆年间,朔阳有个年轻人叫郭怀林。他姑父曾经在大盛魁的分号做过掌柜,常年待在内蒙。因为腿脚受了冻,一有寒气侵袭,小腿就发酸,膝盖处好像针扎一样疼。要说砍头罪难受,可是眼睛一闭也就过去了,多少有个痛快。像这样腿脚风寒的毛病,虽然疼得没那么厉害,但他时时刻刻都在,好像一寸一寸往下磨人的骨头一样。想起来,心里烦,走起路来腿抽筋,哪怕躺在炕上睡觉,梦里还全是一窝蚂蚁在啃腿骨。好在大盛魁的掌柜薪水高,郭怀林的姑父多少有些积蓄,就从大盛魁出来,回老家休养。
朔阳这地方,早就说了,黄土高原上,山风刮过,撕得脸皮疼。郭怀林这姑父也待不住。他在内蒙做买卖的时候认识了浙江的几个生意人,听说他回乡了,带了礼物来请他出山。郭怀林这姑父思量,早听说江南那地方雨水也温润,歌谣也清扬,应该是温暖明媚,能好好保养保养自己的腿脚。于是应承下来。后来琢磨琢磨,自己已经过了那个说走咱就走的年纪,没了孤身闯天涯的硬件条件。独自一人出远门,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说句不好听的,江南花花世界,万一自己醉死在温柔乡里,且不说收尸扶灵,连个往家里报信的人都没有。就算家人有心,也找不着烧纸钱的方向。自己富裕了一辈子,到了阴间反而成了个鬼乞丐就闹笑话了。思量一番,还是得带一个亲戚里的后生跟着。
他自己倒是有一个儿子,还在襁褓里。自己家族里倒是有几个年龄合适的侄儿,但是不放心带着,不愿意带着,也不敢带着。因为族中有觊觎他家产的,早就托人递话,要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嘴上还说是看他儿女不繁茂,全是处于一片为他着想的好心。郭怀林这姑父多年在外,听的见的多了,不由得琢磨事儿。
他有个伙伴姓王,也是做买卖的。这姓王的大哥过世得早,有个亲侄儿,没人收留,这姓王的就带在身边。要说恩义,这姓王的顶的上他这侄儿的亲爹。这侄儿也当真对得起他,看姓王的积蓄不少,嫡亲儿子又是个只知道喝花酒的纨绔,就动了歪心思。
有一回跟姓王的贩皮货,住在店里,大雪封路,没法出门。一群人就喝酒解闷。这姓王的喝多了,就说他待他这侄儿,就算他大哥活着也比不上。这侄儿也接茬,就说这姓王的犹如他亲爹一样。紧接着就改口,说何止是犹如亲爹一样,简直就是亲爹。两个喝着喝着,就不是叔侄相称了,这姓王的管他侄儿叫儿子,这侄儿管姓王的叫爹,喊得那叫一个热络。
到了半夜,这侄儿看姓王的睡熟了,就拿枕头把姓王的捂死了,推说是姓王的夜里急病发作死的,并以儿子的身份把姓王的的灵柩送回去,要姓王的的家产。这姓王的的家人自然不答应,告到衙门去。这侄儿就说自己已经过继给姓王的了,并拉了一同住店的那些人作证。这些人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只记得姓王的与他侄儿父子相称。
衙门里的师爷给老爷出主意,说这样的案子涉及到天理人伦,不能着急判,要细细追究。老爷是个正人君子,夸师爷思虑周全。他却不知道这案子判得越慢,姓王的家里越是着急,自然要花银子到衙门里上下打点,自然少不了师爷那一份孝敬。这案子拖得越久,师爷吃得越肥。
族中的兄弟得到消息,都跟饿狼一样绿着眼睛盯着姓王的这份产业。就有不少闲汉觉得王家有钱能沾光,借口帮姓王的家人出气,到了姓王的家里扯开嗓门骂一阵那侄儿没良心,临走的时候还要顺走一条板凳,两根筷子。族里有势力的反倒去支持那侄儿,因为这侄儿本来也没有什么依靠,为了能把这份家产争下来,只能花大价钱收买族长长老。反正这笔产业也是空手套白狼得来的,切几块出去送人他也不心疼。于是这案子拖了两年,把姓王的家产折损了有一半,最后还是判给了这侄儿。
也是苍天有眼,这案子判完不多时,县令因为忤逆上官被挂在冷板凳上。新任的县令一上任就抓了个飞贼。审这飞贼的时候这贼无意中提到,那侄儿谋杀姓王的时候,他就在房梁上趴着。新县令大喜,仔仔细细审问,这才替姓王的把冤情昭雪了。
想到此处,郭怀林的姑父脑门上冰凉凉的,出了一头冷汗。再思量,自己老婆这边,有郭怀林这么个侄儿。年纪也也合适,做事也精干。因为是妻侄儿,算是外人,没有理由霸占自己的家产,大约不会算谋了自己的性命。于是就跟郭怀林商量,要带着他出门。
郭怀林家里是开棺材铺的,业余时间也客串一下风水先生,堪舆地形,当然主要是阴宅,活人住的房子人家一般不愿意让他家插手。做这门生意虽然名声不大好,但是盛世里日子过得其实滋润得很。因为大清以孝治天下,这个孝怎么体现?端茶送水铺席温床比不过一场风光大葬。于是这棺材要做得考究,外面描画地精致,里头还得铺棉垫絮,怕死人睡不舒服。至于价钱也可以适当往上扬一扬,一来孝子贤孙正处于沉重的悲痛之中,绝对不可能有,也不能有砍价讲价的心思,二来葬礼的花费和棺材的价格本身就可以作为孝心的指标,比如张员外他爹的柏木棺材比李财主他娘的柳木棺材贵,所以张员外要比李财主孝顺大概五两银子。再加上一座县城总有几万人,每年也得送出去上百个,就算只有一半人用得起棺材,那也是不小的刚需。
然而郭怀林不愿意继承棺材铺里的祖业,按他的理解,等到百年之后,跟棺材一起待的日子长着呢,何必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于是他姑父一召唤,就欢呼雀跃地收拾包裹,要跟他姑父出远门,做大生意。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7 20:53:38 +0800 CST  
郭怀林跟着他姑父到了苏州,果然是天堂一样的好地方。楼台宁静,园林雅致。但问题是到了冬天,还是有寒气。江南的冷和北方的冷不大一样。北方的冷气有些二杆子的劲头,总是成群结队,呼朋唤友地出来,趁着大风天肆虐。但是只要一领厚皮袍子,能把风挡住了,这寒气也就怂了,消退了七八分。南方的冷是阴测测地,不跟你正面打招呼,一丝一丝地钻过衣裳,浸过皮肉,偷偷摸摸溜过骨头,悄悄地把人的骨髓冻住。非要说冻得要人命,那是矫情,但是浑身上下就是没有一丝暖和气儿。
郭怀林这姑父招架不住了,要跟东家告假。东家不愿意放他走,就说自己在南阳还有生意。江南的丝绸瓷器,从福建泉州湾出海,运送到马六甲一带,再由荷兰或者英国的船只转运到欧洲,收益颇丰。东家在南洋也有买卖,也是赌气,说郭怀林这姑父娇贵,连江南的气候还嫌冷,那就干脆到南洋去。那地方一年到头都是夏天,人都是昼伏夜出的,白天在家里睡觉,要等夜里天气凉快了才能出门做工。这下总能把他这腿养好了吧。
于是郭怀林就跟着他姑父坐车下福建,乘船出海下南洋。要说南洋出产的物资本身不多,无非就是热带水果。但是那个念头也没有冷柜,没办法运输。但是从中国产的茶叶,丝绸,瓷器,日本的铜元等,都要通过南洋运往欧洲,欧洲殖民者在南美搜刮的银矿,在非洲开采的黄金,也要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到东方。南洋的诸多岛屿良港适合停泊补给,也适合商贾交易,因此商业氛围浓厚。
郭怀林的姑父一到了南洋,拍着大腿叹气,不住地念叨失策。要是能在南洋开个铺子,那钱得像长了腿一样涌进来。可惜他受人雇佣,要是再开自己的买卖,多少说不过去。索性他带了郭怀林在身边,这苏州客商只雇佣了他,却没有雇佣郭怀林。于是郭怀林这姑父出钱,半是入股,半是借贷的,让郭怀林开了个摊子做买卖。他姑父的意思是让郭怀林先替自己把摊子开起来,在这地方扎下根。本钱也不十分多,买卖也不非常大,免得让苏州客商觉得他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买卖上,撕破了脸。毕竟人家是在此地经营多年,硬碰硬地撞起来,自己也讨不了好。也不图这铺子挣不挣钱,只是把郭怀林派出去,让他四处走动,摸摸底,探探风。等到自己跟苏州客商的契约期满,就把这摊子接手过来,那时再大展身手。但南洋这地方,银子满地都是,饶是郭怀林的姑父没打算挣大钱,这郭怀林还是小小发了一笔财。
要说男人这腰杆的硬度,和腰包的厚度是成比例的。郭怀林发这一笔小财之前,吃喝用度都是他姑父供给,整日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自打有了这一笔本钱以后,他姑父的吩咐也不大听了,连着做了几单大买卖。他姑父怕他动静太大,惊动了苏州客商,把他叫去训了一通。郭怀林跟他顶嘴,说自己挣得钱,与他人何干。他姑父听出来这话里边有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意思,一时气不过,甩了郭怀林一个嘴巴子。郭怀林不怒反笑,朝着他姑父打个躬,转身出门。收拾了行囊,带着些本钱离了马六甲,朝着暹罗去了。
到了暹罗,安定下来,接着做他的生意。虽然没了他姑父做靠山,本钱不大够,但终归是自己的买卖,心里反而自在些。心情舒畅了,免不了吹吹风,喝喝酒。喝酒的时候没感觉,等到半夜酒劲下去了,才发觉出了一脸油腻汗,把眼皮都快粘住了。于是招呼仆人打一盆水来,连着招呼了好几声,总是没有动静。郭怀林不由得恼怒起来,嘴里嘀咕着:“明天就辞了这懒货。”自己端起盆去打水。把水打好了,正端着水盆走路,不经意间低头看,只见水盆里一道一道的波纹缓缓涌着,把自己脸的倒影也褶皱起来。一开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自己的倒影好像有四只眼睛一样,就是两侧的脸蛋子上又各多了一只眼睛。
初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光线不好,而且盆里的水在反光,产生了错觉。但是越盯着盆里的影子看,越觉得奇怪,那张脸也不十分像自己了,越看越陌生。心里渐渐弥漫起一层恐惧,好像起雾一样。
心里害怕了,就要给自己壮胆,他就鼻子里哼起小调来。不哼还好,一哼这曲调,只觉得那水盆里的倒影越发扭曲起来,隐隐约约地,他从那倒影里看见两张脸。一张是自己的,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还有一张挡在自己的脸前面,非常清楚,但是跟自己脑袋的方向是反着的,就好像自己上下颠倒地戴了一副透明的面具一样。他的手腕不由得哆嗦起来,只觉得手指好像面条一样,使不上力气。这时候他分明觉得手里端着的盆轻了许多,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替他托着一样。
郭怀林心里一团乱麻,他非常害怕,但是又不知道该害怕什么。他停下脚步,愣在原地,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该去躲避什么。又一阵功夫他以为自己仅仅是喝多了酒,或者没有睡醒而产生了幻觉,但是低头看水盆里,挡在自己的倒影前面那张脸越来越清晰了,甚至可以看见他的鼻子上鼓着个红包。
郭怀林突然想到,如果这张脸不是水里产生的幻觉,按照它的位置,似乎就应该在自己头上不远的位置。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四处观望了一下。还好,四处安宁,只有椰子树长长地伸着懒腰。郭怀林不由得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多心了。但是还是有意无意地低头往水盆里看了一眼,只见一颗人头正选在水面上,看着他笑。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8 20:34:54 +0800 CST  
那漂浮着的人头朝着郭怀林一笑,郭怀林惊呼一声,跌倒在地,把那水盆也扔在地上。盆里的水泼出来,却没有浸到土地里,反而凝聚成一团,好像某种胶体。那人头就一颤一颤地长在那团胶体上。郭怀林手脚并用往后缩,只见那人头挤眉弄眼地在那团胶体里挣扎着,一点一点的长出脖子,肩膀,最后长出大半个身子,从那团胶体里挣脱出来,用两只手支撑着在地上爬,朝着郭怀林爬过来。郭怀林匆匆爬起来,嘴里惨叫着逃跑。不料那半截人虽然没有腿,爬得却不慢,很快就追上他。郭怀林只觉得脑后生风,回头一看,只见那半截人嘴巴大张开,一条半透明的舌头弹了出来,啪地一下粘在他脸上。郭怀林伸手去拽这舌头,没想到手碰到这舌头,也被粘住了。那半截人眼睛一挤,嘴唇一动,倏忽一下舌头缩短,把半截人从原地拽起来,朝着郭怀林弹过来,啪地一下撞在郭怀林身上。那半截人撞上郭怀林,就好像一颗鸡蛋砸在石头上,黏哒哒湿漉漉地把郭怀林裹起来。郭怀林想要张嘴说话,嘴被粘住了。想要迈开腿逃跑,腿也被束住了,整个人好像粽子一样被裹起来。
胶体一样的半截人把郭怀林粘住,舌头还贴着郭怀林的脸蛋,脑袋正好对着郭怀林的脸,冲着他挤眉弄眼。那半截人把舌头收回去,对郭怀林道:“我家主人有请,你可坐稳了,千万别吐。”
郭怀林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让他千万别吐。只见天上黑压压地一团乌云压过来,把星星和月亮都挡住了。那团乌云朝着郭怀林压下来,郭怀林听见一阵细微的嗡嗡声,这才明白过来,那所谓的乌云,是一团飞虫。这些飞虫聚拢在郭怀林身边,紧密地聚成一团,被裹着郭怀林的半截人粘住。郭怀林只觉得身子发轻,心里发慌,那一团飞虫居然把他抬起来,飞在半空中。夜里海风吹来,那一团飞虫飘飘摇摇,东倒西歪。郭怀林让半截人粘住,勒在心口上,本来心里就恶心,让这一团虫子托在半空中,摇来晃去,不由得头脑发昏,喉咙发紧,嘴里哇呜一声,把大前天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这才知道半截人的嘱咐是什么意思。
正在天上吐得昏天黑地,半截人说一声到了。郭怀林强打着精神低头往下看,把魂都吓出来了。只见下面盘着好大一条蛇,那蛇头足足有一间屋子大。那蛇正昂着头,大张着嘴巴。有那么一阵,郭怀林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他在南洋也有些日子了,虽然知道南洋盛产大蛇,但这么大的还没听说过,以为是个雕像之类的。不料一阵风吹来,把虫团吹得偏了一些,那大蛇也跟着调整脑袋的方向,把大张开的嘴巴指向虫团。这玩意儿是活的。
郭怀林吓得裤裆都湿了,这虫团裹着他一截一截往蛇嘴里凑,分明是要拿他喂蛇。眼泪也下来了,心里一个劲儿埋怨自己:不听姑父的话,遭报应了吧。后悔也没用,那团虫子裹着他朝着蛇嘴里就下去了。虫子把他往大蛇黑洞洞的咽喉处一送,哄地一下散开,好像一道黑烟一样远去了。那半截人也贴着蛇的口腔漫开,总算把他松开了。郭怀林觉得胳膊腿能动弹了,不甘心化成一团蛇粪,挣扎着还要往蛇嘴外边爬。只见蛇口腔四周的肌肉黑压压地挤压过来,他来不及一声惨叫,就被送到蛇肚子里。
他到了蛇肚子里,才发觉里面有一星亮光忽明忽暗。借着这一丝亮光,郭怀林总算看清楚了,这蛇肚子里好像是个圆形的房子,房子的四周悬挂一幅一幅的帘子,遮挡着后面的东西。房间的正中央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头顶上盘着一条翠绿的小蛇,那小蛇不住地吐着信子,它的蛇信子猩红,光线就是从那蛇信子上发出的。
郭怀林回头看看,来时的道路早就被封闭起来,只能往前走。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手里没个家伙总觉得心里没底。于是就想看看那布帘子后面是不是有棍子之类的东西能护身。走到帘子前,刚要动手,后面有人喊他:“当心。”可惜已经晚了,郭怀林把帘子揭开,只见后面立着一具干尸,牙齿外露,眼眶深陷,表情狰狞,尤其是他的脸皮,有一半已近从颅骨上剥裂下来,就那么悬挂在脸前。也不知道是那干尸本来就没有固定好,还是郭怀林动作大了,把那干尸碰倒了。那干尸直挺挺地跌倒,把郭怀林压在下面。
郭怀林眼看着那干尸的大嘴越来越近,吓得怪叫起来。只看见那头上顶着蛇的人过来,把干尸扶起来,嘴里还埋怨郭怀林:“哪有你这样的,刚来别人家里做客就到处乱翻。都说清国的人懂礼仪,我看也不怎么样。”
郭怀林惊魂未定,看着那人把干尸扶起来,脸贴着脸仔细检查,还嘴里冲着那干尸的脸吹气,似乎在把灰尘吹掉,这才把帘子拉起来,把干尸遮住。那人把干尸安顿好了,这才顾上郭怀林。往郭怀林面前一坐,道:“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耽误时间,赶紧给我磕头拜我为师吧。”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闲着,只见手指指指点点的,屋顶上就垂下来七八团半透明的粘液,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凝聚成人的模样。看他们的模样,有老有少,有高有瘦,有男有女,忙忙碌碌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那头上顶着蛇的人面前铺了一张摊子,摆了些奇形怪状的器皿,有的器皿里装着粉末,有的装着碎骨头渣子,有的装着猩红色粘稠的糊糊,有的装着青湛湛的液体。只听见咯噔一声,正对着郭怀林摆了个骷髅头出来。
那人指着郭怀林道:“你愣什么?赶紧磕头啊,磕了头你就是我的徒弟了。”忽然一拍脑袋,说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小臂长短的刀子来:“差点忘了给你放血。”说着伸出手来拽郭怀林的胳膊。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9 21:50:29 +0800 CST  
郭怀林连忙把胳膊缩回来,大声喝问他:“你做什么?”
那人道:“我收你作徒弟,你怎么不高兴?”
郭怀林反问道:“你是谁?我凭什么就要作你的徒弟?你怎么不作我的徒弟?”
那人一愣,道:“我是巫师猜颂,我相中你了,所以你要当我的徒弟。因为我是巫师,你不是巫师,所以只能是你当我的徒弟,我不能当你的徒弟。”说着提着刀子又凑过来了。
郭怀林赶紧往后躲:“你先慢着,咱俩先把话说清楚,不然我无论如何不当你的徒弟。”好说歹说,总算把巫师猜颂劝住了。
巫师猜颂把刀子放下来,坐在郭怀林对面。郭怀林接着他头顶上蛇信子的光大量这人,才发觉他长得跟裹着自己来的那半截人差不多。看他这年龄也不大,也就是十五六岁,脸上还长着青春痘。郭怀林就问猜颂为什么要收他当徒弟。这猜颂才把原委说出来。
猜颂的师傅是个有本事的大巫师,但是争强好胜,总是跟人斗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回碰上个黑苗蛊女,两人斗了三个月,结果猜颂的师傅棋差一招,斗败了。这人性格要强,觉得斗法输了,就没脸见人了,于是进入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他总算是法术高强,养了这么一条大蛇,把家安在蛇肚子里,靠差遣自己养的小鬼取来食物供养他。猜颂是个孤儿,被遗弃街头。他师傅养的一个小鬼觉得自己孤单,就把猜颂抱回来作伴。他师傅问了鬼神,发现猜颂是修炼法术的奇才,就收他作了徒弟,把一身的本事都教给他。但是猜颂的师傅觉得败在女人手下,丢脸得很,自己不出门,猜颂也没见识过几次外面的花花世界。前不久猜颂的师傅觉得自己的法术已经修炼到了一定境界,有跑出去跟人斗法,一走就没了音讯。上个月他师傅给猜颂托梦,说自己去找那蛊女斗法,没想到蛊女徒子徒孙十来个人跟他车轮大战,猜颂的师傅又败下阵来,又是重伤,又是羞愤,已经死了。嘱咐猜颂要吸取自己的教训,多收几个徒弟,免得斗法的时候没有帮手。
猜颂从小就没怎么离开过蛇腹,也没见过多少外人。从小就只听他师傅一个人的话。既然他师父让他多收几个徒弟,他就一刻也不敢耽搁,把养的虫蛊放出去搜寻根性好的人选。于是郭怀林就被选中了,猜颂就驱使自己养的小鬼把郭怀林困住,又用虫蛊把他裹来。
猜颂说罢,就对郭怀林道:“你也知道我是谁了,也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找来了。我们不要浪费时间,放血吧。”说着又把刀子吵起来。
郭怀林赶紧把手腕护住,道:“要说当你的徒弟,本来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我自己也是个巫师,我这法力未必就比你低。我凭什么要当你的徒弟?”
猜颂瞪大眼睛:“你也是巫师?你擅长什么法术?”
郭怀林反问他:“你又擅长什么法术?”
猜颂跳起来道:“我会养小鬼,能驱使鬼魂帮我办事。你又会什么?”
郭怀林心想,我要是说个跟他不一样的,他还得缠着我给我放血。只能说我也会养小鬼,才能堵住他的嘴。于是说:“不巧得很,我最擅长的也是驱使鬼神。”
猜颂把头探过来:“真的?”
郭怀林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嘴硬道:“骗你干嘛?”
猜颂拍手笑起来:“我师父天天说他当年怎么跟人斗法,我听着心里痒痒。老天有眼,把你送来。既然我擅长养小鬼,你也会驱使鬼神,咱俩斗法吧。”
郭怀林一听,脑门上汗也下来了。早就听说南洋的巫师会邪术,会养小鬼。这道行低的,养出来的小鬼能帮主人打听消息,搬运物品。道行高的,养出来的小鬼能转移人的脸皮,盗窃人的寿命。听说有心术不正的人雇了巫师对付自己的仇家,把那仇家的灵魂禁锢在躯体里,人死了,灵魂却不能解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体腐烂被虫子吃掉,灵魂还能体会到虫子从身体的孔窍里钻进钻出,噬咬自己肉体时候的感觉。看猜颂住的地方,就知道他师傅法力不低,只怕他的能耐也不小。巫师斗法的时候都想着全力把对手打败,哪有手下留情的?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个哆嗦,无论如何是不敢跟猜颂斗法的。于是郭怀林陪笑道:“虽然我也会驱使鬼神,但是我的法力一定没你高。你要是想收我当徒弟,我没意见。”说罢把胳膊伸出去:“割吧,要切花还是要改刀都随你。”
猜颂却摇头了:“不行,我师父说过,徒弟好找,对手难寻,能斗法绝不收徒弟。你摆阵吧,不要怕伤到我!”说罢脖子一昂。
郭怀林心里驰骋过一千万只呼扇着小耳朵的羊驼,脸上一副哭丧的表情:“再商量商量吧?我是真心诚意要当你徒弟的,师傅。”
猜颂摇头:“我也是实心实意要跟你斗法的,对手。”
郭怀林战战兢兢问道:“那怎么斗法?你也出小鬼,我也出小鬼,让小鬼打架?”
猜颂道瞥了他一眼:“你们清国人都这么野蛮吗?张嘴闭嘴就打架,多伤和气。”
郭怀林警惕起来:“那怎么斗法?”
猜颂道:“我让小鬼做一件事情,你也让你豢养的神魔做一件事情。要是做得来,就赢了,做不来,就输了。”
郭怀林试探着问:“就这么简单?”
猜颂道:“就这么简单。”
郭怀林又问:“你这小鬼能做什么?”
猜颂拍拍手,一团飞虫托着一只罐子过来。猜颂指着罐子得意洋洋道:“我这小鬼能替我找来吃的,我长这么大,吃穿用度全是它带回来的。”说罢把罐子打开,一团黑气飘飘悠悠浮出来。郭怀林探头往那坛子里看,头发一根根倒立起来,只见那坛子里是个婴儿的尸体,泡在紫红色的液体里一浮一沉。再看那黑气缓缓散开,里头裹着个半大的孩子的形象。
猜颂指着郭怀林:“清国巫师,把你的神魔召唤出来吧。”
郭怀林心里有底了,笑道:“你看好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29 21:52:47 +0800 CST  
郭怀林指着猜颂面前的坛子笑道:“养小鬼还得用这么大的一个罐子?”
猜颂皱鼻子:“能用这么小的罐子养出小鬼来,我这法术已经十分高明了。小鬼养在罐子里,我要是外出,就可以把罐子抱在怀里抱走。我师父告诉我,法力越低微,养小鬼的阵仗就越大。有一些法力低微的巫师,为了养出力量强大的阴鬼,不得不拿一整间屋子摆阵法。想要外出,人能走得了,养出来的小鬼却带不走。所以这些巫师只能在本乡逞威风。要是离开他养的小鬼几里地,就没有一点本事了。听你这口气,你养神魔的东西更小吗?”
郭怀林道:“这个自然。我养的神魔向来都随身带着,一刻也舍不得让它离开。”
猜颂道:“有这么方便?能不能请出来让我看看?”
郭怀林道:“一个奴才罢了,要看就看,还说什么请字。”
猜颂听了神色也变了:“你敢不尊敬你养的神魔?”
郭怀林早就听说南洋的巫鬼阴毒,对巫师一类的人,向来是客客气气接待,却不敢深入打交道。他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讲故事,说起有法力的人,都是跟黑白无常喝酒划拳,跟城隍老爷称兄道弟的。
他家棺材铺子里有个帮工的,会法术,家里也有几亩田地,趁着冬天农闲的时候去棺材铺打短工挣酒钱。他家的地也不见他照料,庄稼长得却好。到了秋天,也不见他招呼人下地割麦子,只是选个日子坐在田埂上烧纸钱喝酒。喝一夜酒,第二天庄稼就收割完了,码得整整齐齐的。有人问他谁替他收割的庄稼,这人就说他和地狱里的看守有交情,头一夜的酒是请地狱里的看守喝的,烧的纸钱是给看守的贿赂。看守喝了他的酒,收了他的贿赂,就把一批鬼借给他,替他收麦子。对这个故事郭怀林印象深刻,所以一直以为养的小鬼就跟买的奴仆丫鬟一样,是可以随意使唤的。
听猜颂的口气,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郭怀林有些奇怪:“你养的小鬼要十分尊敬吗?”
猜颂正色道:“当然得十分尊敬。我养小鬼,是拿自己的灵魂在鬼王那里做抵押,用自己的寿辰作薪酬,把小鬼请雇佣来帮我忙的。要是小鬼不高兴了,就会提高价格,夺走我的寿命。所以我得小心翼翼地供奉小鬼。你不是这样供养神魔的?”
郭怀林把手揣进口袋里,摸出一枚拇指大小,圆圆的扁扁的东西来,在猜颂眼前一晃,道:“这就是我供养的神魔。”
猜颂凑近了看,只见那东西黑黄的颜色,没有多少光华,泛着一股锈臭。外面是一圈圆,里面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孔洞。围绕着那孔洞有四个字——康熙通宝。
猜颂没怎么出过门,认不得这东西,问道:“你养的神魔就住在这个法宝里?”
郭怀林摇摇头:“这就是我供养的这神魔,有个名字,大名叫作孔方兄,小名叫作阿堵物。”
猜颂凑过去端详那枚铜钱,等了半天,既不冒烟,也没有火星儿冒出来,看不出来这东西有什么神奇。躲在郭怀林背后,伸出手指头小心翼翼戳了戳,赶紧缩回郭怀林背后,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那东西发出什么怪声。有些疑惑,问郭怀林:“就这个?是你的神魔?”
郭怀林点点头:“这就是我养的神魔。”
猜颂皱起眉头:“可它不会动啊。”
郭怀林笑道:“它当然会动,只是你法力低微看不见。它看似不动,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动。也不用废话了,斗法吧。”
猜颂道:“斗就斗。”说罢手指搭在那小鬼额头上,嘴里磨牙一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郭怀林心颤。猜颂念了一阵咒语,那小鬼好像烟气一样越来越淡。最后猜颂猛地吸了一口气,朝着那小鬼猛地一吹,那烟气弥散,小鬼没了踪影。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猜颂忽然变了脸色,嘴里叫一声:“不好。”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猜颂把刀子拔出来,往自己胸口戳去。
郭怀林连忙要拦他,嘴里还嚷嚷:“斗法输了也不用自杀,你何必这么想不开。”只见猜颂把刀子捅进自己胸口,却没有血流出来,猜颂把刀子抽出来,在胸口留下手指长短的一道口子。那口子外翻着,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心脏在里面一鼓一鼓的,要是换常人,此刻血早就喷出来,把这屋子都刷出来了,但猜颂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流出一滴血。
郭怀林觉得奇怪,凑过去看。刚把脸凑过去,只听见呼哧一声,从那口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来,一把捏住郭怀林的鼻子。郭怀林让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那小手好像一把铁钳子,仅仅揪着他的鼻子,郭怀林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模模糊糊看见那揪着自己鼻子的小手后面跟着不长的一只胳膊,接着从那口子里冒出个没有脑袋的身子来,看那身高大小,就是刚才送走的小鬼。小鬼在猜颂的腔子里挣扎着,肩膀扭动,一点一点把猜颂胸口的口子撑大,终于把另一只胳膊也伸出来,手推着猜颂的脖子,使劲从猜颂胸腔里钻出来。
郭怀林吓坏了,怪叫着往后缩。那小鬼终于从猜颂的胸口钻出来,好像一条黏哒哒的鱼一样摔在地上。猜颂低头看看小鬼,发现小鬼的脑袋没了,伸手抠着自己胸口那口子两侧的皮肉,使劲把那口子撑开,低头朝里面看。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似乎看不清楚,闭着嘴巴,用嘴角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盘在猜颂头顶的蛇听见那声音,一点一点舒展开,把脖子伸出去,把头探进猜颂胸口的口子里,吐着信子给猜颂照亮。郭怀林看见蛇信子在猜颂体腔内亮起,光线透过猜颂的皮肉偷出来,把猜颂整个人照得红彤彤的好像一盏大红灯笼一样,又是好笑,又是觉得诡异,头皮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30 20:28:04 +0800 CST  
猜颂把手伸进那口子里,在自己的体腔内摸索着,胳膊成一个非常别扭的角度,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咧着嘴摸索了一阵,最后放弃了,冲着郭怀林嚷嚷:“别看稀奇了,快点过来帮忙。”
郭怀林一面往前凑一面问:“怎么帮忙?”
猜颂把自己胸口的口子朝着郭怀林扒开,下巴朝着那口子点一点,道:“小鬼的头落在里面了,你帮我把小鬼的头拔出来。”
郭怀林听了,啊了一声,往后一缩:“我不敢。”
猜颂骂道:“就这点胆子,亏你还是个巫师。”又说:“别耽搁了。再等一阵小鬼的头就接不上了。小鬼的头要是接不上,它魂魄就散了。鬼王得了消息,非把你我的魂魄掏出来炼化了熬成胶,用来把小鬼的魂魄粘起来。”
郭怀林战战兢兢:“把魂魄炼化了,那我还活着吗?”
猜颂骂道:“把你扔进汤锅里熬成糊糊,你还活着吗?”
郭怀林苦着脸骂一句:“他妈的非让你玩死不可。”硬着头皮凑过去,眼睛往猜颂胸口的口子里瞟了一样,隐隐约约看见肋骨就像伞骨架一样张开,后面心脏一颤一颤地跳动,肠子好像一条肥硕油腻的蠕虫在涌动,只觉得胃肠发紧,后头发涩,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再也不敢看了。
赶紧把眼睛闭上,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从猜颂胸口伸进去,一把抓住一个圆鼓鼓的东西,轻轻一拉,没有扯动。这时候想起来猜颂说的话,让他把小鬼的头“拔”出来。既然是用“拔”这个词,或许那小鬼的头已经长在猜颂身体里了,得用力才能拽出来。想到此处,把心一横,五指用力,把那圆丢丢的东西抓牢,肩膀法力,把那东西使劲一扯,只听见猜颂惨叫一声:“我的胃啊。”郭怀林连忙睁眼,只见猜颂疼得嘴都歪了,嘴里嚷着:“撒手撒手撒手,疼疼疼。”郭怀林赶紧松手,猜颂的胃从他手里滑出去,只听见啵儿的一声,弹回原来的位置。
猜颂伸手抚摸了一阵自己的胃,狠狠打了一阵饱嗝,这才瞪了郭怀林一眼。郭怀林一脸尴尬:“抱歉抱歉,手艺不精,抓错了。”
猜颂深呼吸了几次,把眼睛用力一闭,又冲着郭怀林把那口子扒开了,说道:“求你千万看清楚了再动手。”
郭怀林硬着头皮道:“我一定看清楚了再动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这口气憋着,硬着头皮往猜颂的体腔里看。只见那小鬼的脑袋正缩在猜颂小腹的位置,一双眼睛丝丝闭着,脸皮被泡的乌青褶皱。郭怀林头皮一麻,赶紧侧到一边,干呕了几下。这才把袖子挽起来,又憋了一口气,把手伸进猜颂的体腔,五指用力抠住那小鬼的脑袋,想要把小鬼的头拽出来。开始的时候很轻松,越往高提,越觉得费劲,好像小鬼头后面拴着皮筋一样。
猜颂哀嚎着:“你倒是快点啊,再耽误一阵咱俩都要被熬成浆糊了。”
郭怀林把心一横,把另一只手也伸进猜颂的体腔,在小鬼脑袋后面摸索着。朝着猜颂嚷嚷:“你家小鬼发芽了?脑袋后面这么多丝。”
猜颂嚷嚷:“一根一根掐断,用力拽。”
郭怀林拿手指甲去掐小鬼脑后的丝,那丝又细又滑,根本掐不住。心里发狠了,朝着猜颂嚷道:“我用力把小鬼的头扯出来,小鬼一露头,你就拿刀子把丝切断。”
猜颂疼得直翻白眼,哪里顾得上跟他讲价钱,鼻子里呜呜哼着,郭怀林看他真的把刀子拿起来了,就当他同意了,两只手保住那小鬼的脑袋法力往外扯,猜颂疼得厉害了,身体也往前仰。郭怀林一脚踩住猜颂,身体绷成一张弓一样,随着小鬼脑袋提升,只听见咯嘣咯嘣的声音不断,那是一些脆弱的丝线被绷断了。终于把小鬼的脑袋拽到体腔外,郭怀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奶奶的总算出来。。。”话没说完,那小鬼的眼睛猛地睁开了,瞪着郭怀林看。那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眼白,好像两个黑窟窿一样,死死盯着郭怀林。郭怀林心头一颤,手上一松,那小鬼的脑袋脱手而去。郭怀林暗叫一声“不好”,好在猜颂手快,操起刀子在小鬼脑袋后面一划,小鬼的脑袋噗通一下掉在他怀里,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发不出声音。
那小鬼的脑袋离开猜颂的体腔,猜颂的伤口两侧漫出血来。他头顶那小蛇倏地一下从头上滑下来,嘴巴大张开,露出两枚尖锐锋利的毒牙。那两科毒牙是乳白色的,接着蛇信上的亮光,能看见里面中空的管道,管道里浸着淡黄色的毒液,已经一滴一滴从毒牙的顶端滴答下来,落在猜颂的裤子上。猜颂的裤子沾了毒液,轻微地腾起一缕青烟,就被腐蚀掉了,下面的皮肉好像被火烧焦了一样,呈现出焦黑的颜色。那小蛇亮出毒牙,昂起头正对着猜颂的伤口。猜颂用力把伤口两边的皮肉挤到一起。那小蛇信子一吐,脑袋弹出去,一下咬在猜颂的创口上,把毒液注进去,飞快地收回脑袋。接着脑袋又弹出去。小蛇的动作很快,郭怀林只看见一阵虚影扫过,等那小蛇停下来的时候,猜颂的伤口已经焦黑地粘在一起,不再流血了。那小蛇好像用尽了精力一样,在猜颂头顶盘不住了,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上,瘫成一堆。蛇信子耷拉在外面,光线黯淡了不少。
猜颂眼睛死死闭着,也歪在一侧,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嘴角翘着,好像在笑。郭怀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竟然没有呼吸了。郭怀林忽然想起来,自己被困在一条大蛇的肚子里,要是猜颂死了,自己无论如何出不去了。想到此处,一阵害怕,赶紧上去摇晃猜颂:“赶紧醒醒,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摇晃了半天,猜颂没有半点动静。
郭怀林想起来,以前听人说过,在雪山上要是看见有人笑,那就是快要冻死了。这时候要狠狠抽他一个耳光,把他打清醒过来。想到此处,郭怀林把胳膊抡圆了,朝着猜颂的脸上狠狠抽过去。
只听啪地一声,清脆响亮。接着就是悠悠的一声:“谁打我?”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30 20:32:40 +0800 CST  
郭怀林看猜颂醒来了,激动地热泪盈眶,拉着哭腔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猜颂虽然醒来了,却没有力气爬起来,瘫在地上,连眼睛也睁不开,说道:“没死也差不多了。”就让郭怀林把他扶起来,看着那小鬼的身体委顿在一旁,脑袋随便丢在另一侧,吩咐郭怀林把小鬼的脑袋捡回来,再把小鬼的身体拖过来。
郭怀林看着恶心,但也知道轻重缓急,硬着头皮把小鬼拖过来。猜颂把小鬼的脑袋安放在小鬼的脖子上比划着,郭怀林道:“脖子都断了,连不上。”
猜颂让他把一个坛子端过来,打开盖子,里面是针线。猜颂把针线穿起来,沿着小鬼的脖子一针一针地缝着。一面缝着,一面对郭怀林道:“我们没饭吃了。我运气不好,不该把小鬼派出去。小鬼本来已经找到吃的了,但是食物的主人供奉着一尊金刚。金刚显灵,把我的小鬼脖子拧断了。恐怕得休养半个月。”
郭怀林道:“他休养他的,你再派一个出去不就行了。”
猜颂道:“你不知道,养小鬼很耗精力,我只养了这一只小鬼。他休养的这段日子,我是没有饭吃了。”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一亮:“好了,我饿不死了。”
高兴这种情绪是可以传染的。郭怀林看猜颂开心起来,没由来地也跟着乐呵了,凑过去:“怎么,有什么好办法?”
猜颂笑嘻嘻道:“我可以吃你啊。”说罢把刀子抽出来。
郭怀林觉得脑袋嗡一声大了不少,冲着猜颂嚷道:“不就是吃个饭的事吗?何必动刀动枪。你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猜颂道:“那不行,我一把刀放下,你肯定会立马把刀抢走,把我杀了好吃肉。”
郭怀林看他胸口一片血污,头上一层黑垢,说道:“让我吃你?我吃亏吧。”
猜颂道:“你看,你不吃我,又不让我吃你,难道我们两个要一起饿死?”
郭怀林道:“你才多大个孩子,满嘴死死活活的,不嫌不吉利啊。不就是吃饭吗?你养的小鬼偷不来吃的,我养的孔方兄还没出手。”
猜颂摇头道:“我养的这小鬼法术算厉害得了,连他都偷窃不来食物,你养的这孔方兄,我怕你是在骗人。”
郭怀林道:“我骗你干什么。不过我这孔方兄要施展法术,得借着人气。你这里阴气太重,它不愿意出来。你要真想看它施法,咱俩得去人多的地方。”
猜颂听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又骗我。你当我不知道,神魔小鬼最怕人气,所以只敢在深夜人们睡着,人气最衰弱的时候活动。哪有不怕人气的神魔。”
郭怀林道:“你要想吃东西,就赶紧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你们南洋天气又热老出汗,我这身上又酸又咸的都馊了,比不上撒了辣椒面儿的烤肉。”
猜颂半信半疑,低头看看怀里的小鬼,脖子已经缝好了。把那小鬼塞回坛子里,把盖子盖上,手指在舌头上沾了口水抹在坛子边沿,把口封好。对郭怀林道:“要是你这孔方兄真能弄来食物,我就认输。我不但认输,还要做你的徒弟。”
郭怀林不耐烦了,说:“就你话多。要真显灵了,甭说做徒弟了,过继给我当儿子都成。”
猜颂把嘴角嘬起,打了个口哨。郭怀林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颤动起来,整间房子开始摇晃。接着就有一道光线射进来。郭怀林回头一看,墙壁上出现了另一个红彤彤的圆窟窿,大概是那大蛇的咽喉,好像天窗一样,光线就是从那里漏进来的。郭怀林抬头看着那红窟窿,跳起来也够不着。回头问猜颂:“梯子呢?”
猜颂奇怪:“要梯子干什么?”
郭怀林道:“门开得这么高,没有梯子怎么出去?”
猜颂没理他,又打了一个呼哨。接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嘻嘻梭梭的声音,好像潮水涌动一样。郭怀林对猜颂道:“得游出去?你倒是早说呀。”说罢就开始脱衣裳,这是怕在水里游动的时候让衣裳束缚住,伸展不开。
刚把汗衫脱到一半,就觉得光线一暗,抬头一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大蛇的喉咙里飞了进来,划了个弧线,正好落在他的汗衫里。伸手一摸,冰凉凉,硬邦邦的。低头一看,居然是小臂粗细的一条青花蛇,懵懵懂懂昂着脖子瞪着他。
郭怀林慌忙把那蛇丢在地上。接着就听见哗啦一声响,抬头一看,那天窗好打开了水龙头,只不过里面放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成千上万的蛇。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颜色暗淡的无毒蛇,也有鲜艳妖娆的毒蛇。
郭怀林慌忙往后躲,只见那蛇越来越多,把整个地面都铺满了。一条连着一条,相互交织缠绕着,形成一幅由蛇编织的地毯。那毯子的末端斜斜翘起,搭成一道直通着天窗的斜坡。那些蛇都是活的,还在扭曲盘绕,整条毯子好像波浪一样在涌动着,看得郭怀林一阵头晕,对着猜颂嚷道:“你玩什么?老子晕蛇了。”
话音未落,猜颂从后使劲,一把把郭怀林推倒在蛇毯上,自己也一屁股在蛇毯上坐下来。郭怀林感觉身下的蛇冰凉地扭动着,后背上一根根汗毛都倒立起来,也不敢爬起来,生怕爬起来的时候手掌把蛇按疼了,咬他一口。那蛇毯涌动了,带动着郭怀林和猜颂两人朝着天窗的方向运动,缓缓地把他俩送到大蛇的喉咙口。郭怀林往前一看,那蛇毯一直延伸到大蛇的喉咙外面,长长地铺成一条通道。通道的末端,是一条大河。
用不了多久,那蛇毯就把郭怀林和猜颂两人送到了大河边上。郭怀林回头去看来时的方向,只见那一条大蛇缓缓闭上嘴,被那条蛇毯包裹起来。等那蛇毯散开,地上却没了那大蛇的踪影。
猜颂看他愣神,拍了怕他的肩膀道:“你的神魔不是要借助人气才能施法吗?我住的地方离有人的市镇远,好在这条河直通市镇,我们沿着河走,很快就能找到有人的地方。”说罢抬腿迈步往河里走去。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31 20:14:31 +0800 CST  
郭怀林心想这孙子怎么忽然想不开了,要投河自尽?脑袋里冒出来两个小人,一个说,全赖这孙子,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推这孙子一把。另一个说,好歹是一条人命,得拉他一把。两个小人正打着架,郭怀林听见水里对劲不对,似乎有东西游过来。接着就看见河里冒出一个黑黢黢的脑袋来,隐隐约约地,那脑袋似乎是马脸的形状,还长着两个犄角,分明就是一颗龙头啊。
郭怀林只觉得膝盖发软,只想着下跪。接着就看见水里又冒出一颗龙头来。郭怀林觉得一阵眩晕,往日听老人说有见过龙的,能看见一条龙就是祖坟上冒青烟,能富贵三辈子。今天这是怎么了,龙都扎堆冒出来了。是自己命里该有一场大富贵,能打进金銮殿,坐坐龙椅?还是今天龙赶集,正好让自己撞上了?
胡思乱想着,那龙越游越近,郭怀林渐渐觉得不对劲。不论从哪个传说故事中,龙这种生物都是庞大无比的,这两颗龙头太小了些。难道是未成年龙离家出走?再看一阵,那两个龙头游近了,才看出来,这哪是两颗龙头,分明是两个鳄鱼的脑袋。这两个脑袋的尺寸虽然不够冒充龙的,但按身高尺寸算得上是鳄鱼界的姚明。郭怀林在南洋也有些日子了,鳄鱼这种东西见的多了,倒是不十分慌张。但是看了这鳄鱼的块头,心里多少发憷,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边猜颂回头看见郭怀林没有跟上来,就招呼他:“赶紧过来。”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31 21:33:55 +0800 CST  
郭怀林问他:“过去干什么?”猛然想起来,南洋的巫术跟小乘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也听过和尚讲经,知道佛祖倡导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于是疑心这巫师猜颂也要舍身喂鳄鱼了。
一想这深山老林里,不知道有多少毒虫猛兽。他又认不得路,要是猜颂让鳄鱼吃了,他保准走不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想到此处,一个激灵,赶紧冲着猜颂嚷道:“兄弟,喂鳄鱼也不着急今天。你看看你在这深山老林里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好好洗涮一下,鳄鱼吃着一嘴泥垢,影响你的功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把我送出去。等到出去了,我把你洗涮干净拿去炖了。你想清蒸咱就清蒸,想要红烧咱就红烧,一定让鳄鱼兄轻轻松松地来,心满意足地去。所谓好人做到底,既然下定决心要喂鳄鱼,咱就不能打折扣啊兄弟。”
猜颂回头道:“谁要喂鳄鱼了?你再屁话,我拿你喂了鳄鱼。”说着那鳄鱼已经游到猜颂身边。只见猜颂一抬腿,坐在鳄鱼头上。冲着郭怀林嚷嚷:“赶紧上来,找个市镇让你的孔方兄施法,老子饿得肠肚直打架。”
郭怀林看那鳄鱼被猜颂骑着,颇为老实,也反应过来了,这东西不是让猜颂拿法术迷住了,就是猜颂豢养的坐骑。虽然心里抵触,但也明白,要想走出这深山老林,只能骑着这鳄鱼了。
郭怀林战战兢兢走过去,骑在那鳄鱼头上。这鳄鱼脑袋上也没有扶手,怕鳄鱼游起来把他甩下去。鳄鱼脸上坑坑洼洼地,不敢去碰,于是伸手把那两个犄角握住了,当把手扶着。
把那两个犄角握在手里,发现那犄角是软的。仔细一看,那哪是犄角,分明就是两条小蛇的尾巴。原来这两条小蛇把鳄鱼脑袋钻透了,把头扎进鳄鱼脑髓里,尾巴露在外面,高高翘起。
那两条小蛇的尾巴软不着力,没法当把手,郭怀林没有办法发觉,只好硬着头皮抱住鳄鱼的大嘴。
猜颂吆喝了一声“坐稳了”,嘴里舌头弹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那钻进鳄鱼脑袋里的小蛇跟着猜颂的节奏颤抖起来,那两条鳄鱼调转方向,沿着河道往前游。
游了不知道多久,郭怀林远远地望见有人在河边打水。远远望见他俩骑着鳄鱼,先是愣了一阵,还抬手搭着眼帘朝这边眺望。等到看清楚了,怪叫一声,把水桶一扔,没有踪影了。
郭怀林对猜颂道:“差不多了,上岸吧。这里有红毛人出没,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是看见咱俩骑着鳄鱼,非得把咱俩逮了去,关进铁笼子里,送回欧罗巴展览,卖门票赚钱。”
猜颂也没听懂什么红猫人黑猫人,但铁笼子他是知道的,估计郭怀林说的是土匪强盗之类的。他养的小鬼受了重伤,施展不出法力来,也不敢硬拼。于是点头称是,驱使鳄鱼停靠在水边,和郭怀林一起上了岸。
两人上岸以后,郭怀林让猜颂先拿水把身上的血迹洗刷掉。环顾四周,有一条小道。沿着小道走了不远,就是个村庄。找人打听,不远的地方就有市镇。猜颂又是开刀又是放血的,折损了不少精力,趔趔趄趄路都走不直了。对着郭怀林抱怨:“你不是会法术吗?你不是把你的孔方兄当奴才吗?把你的孔方兄召唤出来,背着我走一段。”
郭怀林远远听见大象嘶鸣的声音,眼珠子一转道:“我这就让孔方兄背你。”
猜颂道:“算了,你那孔方兄只有指甲盖大小,就算它想背我,我还分不清它哪头是前胸哪头是后背呢。”
郭怀林道:“这个你放心。我这孔方兄别的不会,最会变形术。我这就让它变成大象驮着你走。”说罢嘱咐猜颂等着,自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进到村子里,果然有个驯养大象的人在哪里。掏出钱来,把这大象买下来,又雇了这人帮忙赶象。猜颂见了大象,惊奇不已,问他:“这大象真是你那孔方兄变得?”
郭怀林道:“那还有假?不信你问这赶象的。那个谁,你说说,这大象,是不是我的钱变的?”
赶大象这人老实巴交,连连点头道:“确实是你的钱变的。”
郭怀林扬起下巴对猜颂道:“怎么样,我这孔方兄当坐骑,不比你的坐骑差吧。”
猜颂嘴硬:“比我的鳄鱼肥胖,吃得多。我要养这大象当坐骑,小鬼光给它偷吃的就得累个半死。”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31 22:03:56 +0800 CST  
两人骑着大象进了市集,郭怀林远远望见一间饭馆子,指给猜颂看。猜颂抽着鼻子闻闻,叹口气:“可惜我的小鬼受伤了,不然我就在这里守着,等到夜里,放出小鬼,让小鬼把他们的眼睛蒙上,耳朵捂住,我好进去大吃一顿。”
郭怀林道:“干嘛要等到晚上,你跟着我走。”
猜颂跟着郭怀林走到饭馆子门口,往里面探头看了看,扯着郭怀林的衣襟往后外走。郭怀林奇怪了,问他怎么了。猜颂抬手指了指饭馆子里面,供奉着一尊菩萨像,道:“这里有菩萨坐镇,我是养小鬼的,菩萨不待见。让菩萨看见我,一定会派出金刚拿鞭子抽我的脊梁。”
郭怀林道:“一个瓷器罢了,黄泥烧成的,它懂什么叫待见不待见。”说罢拽着猜颂的胳膊把他往饭馆子里拽。
猜颂跟他拔河一样往后撤身子,嘴里嚷道:“你不要害我,你不要害我。你看看,菩萨脸色已近变了。”
郭怀林道:“什么脸色变了。”
猜颂嚷道:“你先别拽我,我给你开了眼让你看。”
郭怀林把手松开,猜颂把手心摊开,呸呸往里吐了两团唾沫,鼻子里哼哼唧唧的,两只手搓在一起。郭怀林有些好奇,凑过去看。猜颂手速飞快,忽然两掌分开,朝郭怀林的脸上捂过去,两手扣成半圆,正好捂在郭怀林两只眼上。
猜颂手里刚吐了唾沫,郭怀林是看见了的。猜颂沾了唾沫的手往他脸上蹭,一阵恶心,脚下踩了弹簧一样蹦开,嘴里骂道:“你干什么?手上沾了唾沫往自个儿衣裳上蹭去,老子的脸不是手绢。”说着抬起胳膊去蹭脸,想把脸上沾着的唾沫擦掉。
胳膊碰到脸,只觉得有软软地一层膜,怎么也蹭不掉。郭怀林嚷着:“猜颂,我好心好意领你吃东西,你干嘛在我脸上贴了一层狗皮膏药?”
猜颂道:“你不要吵,也先别睁眼。你听我说,帮你把眼睛开了,这一盏茶的功夫里你能看见漫天神佛。等下你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神佛鬼怪,不要慌张,免得被人家当成疯子逮起来。”
郭怀林听罢,嚷道:“我还害怕?我手掏进你肚子里的时候也没慌张,这时候有什么可慌张的。”
郭怀林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毕竟是生意人,机灵得很,当真没敢直接把眼睛睁开。把一只眼睛先死死闭上,悄咪咪把另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从眼皮缝里往外一看,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似乎没什么妖异。抬头看看那饭馆子,有衣着华丽的进去了,点头哈腰的模样,也正常得厉害。嘴里嚷嚷:“猜颂你不讲义气,吓唬我。”说罢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10:06:02 +0800 CST  
把这只眼睛睁开了,忽然觉得天地间的颜色跟刚才不大一样,只觉得看世界比刚才透亮些,好像刚才看东西,是隔着一层淡淡蒙灰的玻璃,这时候好像是有个榔头把那玻璃打碎了,看得更彻底清晰。恍惚间觉得天上黑压压地似乎有一团阴云掠过,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座山正从高空坠落下来,直挺挺地压了下来,连太阳都挡住了。隐隐约约地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风声呼啸。那山有一座城池大小,一旦压下来,非得把这满街的人都跟进了蒜钵一样,非得让捣成肉泥不可。郭怀林一声惊呼,抱着脑袋要逃。低头一看,只见脚边漂浮着一列脑袋,还在移动,他这脚差点踩在那脑袋上,于是单腿蹦跳,勉强把那脑袋避开。接着就觉得有人拽他,耳边传来猜颂的声音:“不要慌张,不要动弹。”
郭怀林冲着他喊:“山要砸下来了,还不逃命啊!”
猜颂问他:“什么山要砸下来了?”
郭怀林抬头指天:“就是那座。。。。。。”抬头看的时候,那“山”已经在半空中停住了,也能看清楚那山的形貌,居然有头有腿,分明就是一只巨大的乌龟,腿一拨一拨的,好像在天空中游水一样。接着就听见那龟背上传来丝竹之声和女子调笑的声音。那龟在半空中游动着,越游越远,终于离开了郭怀林的头顶。郭怀林远远地望过去,只见龟背上是一片椰林,椰林中间铺着金丝毯子,围坐着数十个男女,鼓瑟吹笙,中间有舞姬翩翩,翻飞如蝶。那巨龟飞走,露出太阳。郭怀林抬头去看,远远望见天上一东一西有两条巨龙,一条青色,一条火红,东边那巨龙大张着嘴,舌头弹出来,西边那巨龙半闭着嘴,嘴里叼着一只蟾蜍,那蟾蜍分明有三条腿。那蟾蜍周身涌现出一圈圆形的光晕,青黄的颜色,好像月亮一样。再看那太阳,分明就是一只金色的乌鸦,周身的火焰燃起,使得它好像一颗珠子一样。郭怀林忽然冒出一种想法,这太阳和月亮就是这两条巨龙的玩具。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回头去看猜颂,才发觉自己和猜颂中间挡了一排人,正是刚才在自己脚边漂浮的那几个脑袋。仔细一看,这一排人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顶盔贯甲,手里持着武器。前面有十来个人,中间夹着一只半人高的耗子,耗子脖子上拴着绳子,被一个人牵着。耗子背上驮着鞍子,鞍子上挂着沉重的包裹。这只耗子后面又跟着一只耗子,也是驮着包裹。这一串耗子有二三十只,好像骆驼一样被拴成一串,都驮着包裹。耗子后面又是十来个人,操着兵器。等这行人走远了,郭怀林指着他们的背影问猜颂:“这是做买卖的妖精吗?”
猜颂捂住他的嘴:“不要乱说话,当心冒犯了神佛。”郭怀林大睁着眼睛点点头,猜颂才松开他的嘴巴,道:“这是在地狱服役的鬼卒,把公文押送到天堂。”说罢,好像验证他的说法一样,一排海鸥落下来,那些鬼卒牵着驮公文的耗子踩在海鸥背上。他们抬起腿的时候,还跟正常人一样大小,等到脚落在海鸥背上的时候,就变得跟蚊子一样大了。鬼卒和耗子站在海鸥背上,海鸥啼鸣两声,拍拍翅膀飞起来,朝着远方的流云飞去,最终融入海天,不见了踪影。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10:51:53 +0800 CST  
猜颂对郭怀林道:“你说我骗你,你现在看看,那里的菩萨对我可有一分好脸色?”
郭怀林总算适应了这种情形,心绪也安定下来。毕竟神经这东西就跟肌肉一样,越锻炼线条越粗犷。他昨天夜里又是被大蛇吞进肚子,又是从猜颂肚子里扯出小鬼脑袋的,这么一番加强训练下来,就算是神经本来只有头发丝粗细,也锻炼得跟大殿上中央的柱子一样粗了。
把情绪安定了,往饭馆子的方向望过去,这才发觉人们已经围绕着他俩站了一圈,各个脸色诡异。联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这些人分明是把自己当疯子了,这是围着看起热闹来了。心里不由得不痛快。再往饭馆子里望,只见原来放着泥胎菩萨的位置,分明坐着个浑身金灿灿的小人,朝着猜颂的方向看过来,脸色非常难看。
郭怀林眼睛往下看,嘴角翘起来,心里有底了。那菩萨身边分明摆着个功德箱。于是对猜颂道:“也就是你的法力不高,菩萨对你没有好脸色。你等着看,等我把孔方兄祭出来,这菩萨还给不给你脸色看。”说罢把胸膛一挺,把头高高地一昂,把手往身后一甩,迈着大步朝着那饭馆子就过去了。猜颂躲在后面连声叫他,他只当是听不见。
那饭馆子的老板也在门口看热闹呢,郭怀林刚才又疯又傻的模样他是一点不漏全部看在眼里,以为郭怀林身上有疯病。眼看着郭怀林冲着自己的铺子过来了,一来害怕这疯子把自家客人的兴致搅和了,二来担心他在自家店里闹起来,把自己的店砸了。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疯子进了自家店门。于是随手抄起门栓,横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冲着郭怀林喊:“疯子,给我滚!”
郭怀林彩都不睬他,摸出银子来随手往天上一抛:“屁话少说,快去准备酒菜。”那碎银子掉在地上,滴溜溜打转。饭馆子的老板立马闪到一边,弯腰赔笑,嘴里连声道:“贵客请进,贵客请进。”郭怀林自顾自进屋了,他双膝跪在地上把那银子捡起来,乐得嘴巴扯到耳朵根子上,把银子捂在手里久久不肯松开。
郭怀林进了屋里,走到那菩萨面前,那菩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也面无表情地看着菩萨,把碎银子丢进功德箱里。只听见叮叮一声响,仿佛唱戏的时候开幕的信号,那菩萨大约是在四川进修过变脸,唰地一下眼角下弯嘴角上翘,露出个乐眯眯的笑。郭怀林回头冲着已经躲在树后面的猜颂打个响指:“愣着干什么,进来吃饭。”
猜颂“唉”了一声小跑到饭馆子门口,刚要抬脚进屋,就看见正乐呵呵眯着双眼的菩萨把一只眼睛睁开瞪他,猜颂赶紧缩在门后不敢进了。郭怀林回头一看,菩萨看见郭怀林看他,连忙咳嗽一下,重新盘腿坐好,眼睛闭得死死的,脸上堆满了慈祥的微笑。
猜颂进了饭馆子,郭怀林让他坐下,老板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端上酒菜来。两人吃罢了,打着饱嗝走出去。郭怀林看见猜颂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模样,有些奇怪,问他:“后生,你说这天也青青鸟也唱的,还刚吃了一肚子饱饭,日子多舒坦,你有什么可愁的,干嘛唉声叹气。”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14:01:08 +0800 CST  
猜颂叹口气道:“我师父说我是修法的奇才,我也以为我的法力已经够高了,养的小鬼也够厉害了。没想到你养的孔方兄更厉害,连菩萨都得给面子。这这斗法是我输了。”
郭怀林早先说了跟他斗法,那是逼不得已给冒险给自己找退路,斗法这茬子事情早就伴着酒饭下肚了,哪里还记得。这时候听猜颂又提起这事来,猛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猜颂接着说道:“如今看来,你这养孔方兄的法术,比我养小鬼的法术厉害多了。可是我师父说过,越厉害的法术越凶险。比如我这养小鬼的法术,也只敢请他帮我搬运东西,打探消息,再多了就不敢了,怕被小鬼反噬。”
郭怀林问他:“什么叫反噬?”
猜颂奇怪了:“你居然不知道反噬?”
郭怀林摇头:“不晓得。”
猜颂道:“驱使小鬼多了,小鬼沾了人气,就会觊觎巫师的躯壳。趁着巫师不注意的时候,会把巫师的灵魂揪出来,自己钻进躯体里。那时候小鬼接着巫师的躯壳,就成了巫师。巫师的灵魂没有地方立足,只能在小鬼那里寻找庇护。那时候小鬼让巫师做什么,巫师就得做什么,巫师就成了小鬼的奴隶,这就是反噬。你这门法术没有反噬吗?”
郭怀林笑道:“向来都是我驱使孔方兄,它怎么敢驱使我?没有,反噬不了。”
猜颂凑到他眼前:“真的反噬不了?”
郭怀林道:“我干嘛骗你。”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听见咚咚咚三声响,再看猜颂已经跪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喊道:“师父。”
郭怀林一愣,接着头皮一麻,赶紧回头,只见身后空荡荡的,再回头问猜颂:“你师父在哪呢?会隐身术?我可跟你说好了,我有个规矩,一个门派只跟一个人斗法。我跟你斗过法了,打死不跟你师父斗法。咱俩关系不错吧?赶紧跟你师父说说,我不跟他斗法。”说着脑袋往四处张望,小腿肌肉绷紧,随时准备跑路:“咦,你师父在哪个方向?”
猜颂道:“你就是我师父呀。”
郭怀林又是一愣,紧接着想起猜颂刚说的,小鬼能占据人的躯壳。猜颂的师傅是养小鬼的,是不是也会这一手?想到此处,心往下一沉,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别开这种玩笑,你。。。你师父上我的身了?”
猜颂也愣了:“咱俩说好的,斗法要是你输了,你当我徒弟。要是我输了,我当你徒弟。你答应过的,不能反悔。”
郭怀林总算放下心来,但对找个小怪物当徒弟也没多少兴趣,试探着问道:“要是反悔了怎么样?”
猜颂正色道:“我师父说过,我只能输给师父。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杀了,免得把斗法输了的消息传出去。”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14:59:00 +0800 CST  
郭怀林知道这事他干得出来,心想一个谎也是扯,两个窟窿也是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思量一下,猜颂是个本事不小的巫师,自己欺负他少不经事,才能糊弄过去。等到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他明白了事理,回国神来,非得给自己好看。如今只能先把他安抚住,找个机会离开暹罗,重返中原。等自己拍屁股一走人,天大地大,谅这猜颂也找不着自己,这件事情也算过去了。打定主意,对猜颂道:“看你诚心,我就答应你。”
猜颂听罢,原地跳起,欢呼雀跃。于是郭怀林带着猜颂回到自己的铺子。猜颂看见铺子里陈设这货物,不像是居住的场所,就问郭怀林这是什么地方。郭怀林随口说道:“这就是本门派修行的法坛。巫师在法坛里做法,才能把孔方兄召来。孔方兄越多,这巫师的法力就越强。你记牢了吗?”猜颂点头,说“记住了。”
正好有客人来了,要买大宗丝绸。郭怀林连忙迎上去接待,把猜颂晾在一边。猜颂听他两个对话,满嘴都是些名字和数字,听得稀里糊涂。等郭怀林谈妥了,把客人送走,猜颂连忙凑过去,问道:“师傅,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
郭怀林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师傅刚才念的就是本门的咒语。”
猜颂问他:“只要会念咒语,就能把孔方兄召来?”
郭怀林摇头,指着屋里陈设的丝绸道:“那也不是,本门的法术,既要有咒语,还得有法器。你回头看看,这些都是本门的法器。咒语要有法器才有用。”
猜颂急忙道:“师傅,快教我咒语吧。”
郭怀林道:“你急什么。我刚才说的那段咒语高深得厉害,只有我这种资深巫师说出来才有用。你刚入门,说出来,非得招不来孔方兄,自己那点孔方兄也得溜走了。”
猜颂沮丧道:“那这法术我是学不来了?”
郭怀林道:“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哪门哪派的高人不是从入门学开的?你跪下,师傅把法器赐给你。”
猜颂听罢,当真跪下来,郭怀林也是入戏了,当真拿了几匹粗布给他,又教了几句沿街叫卖的号子,告诉猜颂道:“法器也给你了,咒语也教你了,至于以后的路怎么走,全看你自己。咱们这个门派最讲究悟性,能有多大造化全看你慧根多深。我只教给你一条,孔方兄是个奴才命,收的时候别手软,用的时候别心疼。至于其他,看你能悟多少了。”
猜颂听罢,又给郭怀林磕了几个头,转身出门就要去卖布。郭怀林忽然想起来,要是就这么把他放走,用不了半天就让人点醒了,得把他留住了。赶紧把猜颂叫住,对他说道:“我这个人心地最善良。你刚拜了师,先歇息几天再开始修行。”
猜颂听罢,非常感动,就在郭怀林的铺子里住了下来。郭怀林暗中变卖产业,打听航船,等了四五天,收拾利索了,连夜逃走,坐船离开暹罗。第二天一早猜颂起来,看见人去楼空,屋子当中显眼的地方摆着郭怀林留给他的一锭银子。
郭怀林走后,猜颂也不以为他是为了避开自己,只当是云游去了。他从小就在蛇肚子里长大,也没经历过多少人事,心眼瓷实地跟个秤砣子一样,真的把郭怀林当成了巫师,把做买卖的事情当成了修行法术,把挣孔方兄当成了养小鬼。他从小就开始养小鬼,知道小鬼难伺候,要想养住小鬼,就得摸清小鬼的脾气。要想驱使孔方兄,也得弄明白孔方兄的性格。
孔方兄这东西天生就是个贱脾气,劳碌命,喜动不喜静。让它呆坐着,他就郁闷非常,身体委顿,越变越小。一定要让它动起来,替你搬运货物,跑腿办事,越是用得他厉害,他反而越高兴,会呼朋唤友,滚滚而来。看看红尘里的众人,看明白这一点的能有多少?把孔方兄当佛爷也一般供起来,自己吃糠咽菜,身体垮掉,一命呜呼,孔方兄转眼就磕头认了新主人。
兴许这猜颂本来就是做买卖的天才,过了二十来年,居然成了一方富豪。这时候也明白了当年郭怀林是骗他的,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骗他。
这年他卖给荷兰人一批瓷器,仓里货物不全,于是亲自去泉州办货。到了泉州,在客店里住下,招呼客店的伙计,喊了半天总算有人来了。猜颂抱怨了几句,那伙计赔笑道:“今天菜市口杀人,其他人都去看热闹了。”猜颂听罢,不知道怎么的,眼皮猛地一跳。匆匆赶到菜市口,人山人海挤成一团。猜颂虽然多少年没有练习他的法术了,但童子时候练下的功夫,哪有那么容易忘掉?随手捡了个石子儿,往天上一弹,叽叽两声叫,打下一只麻雀来。猜颂把这麻雀藏到袖口里,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往手心里吹了口气,猛地把自己左眼扣下来,用力一握,那眼珠子已经长在麻雀腹下。撒手把麻雀放出去,麻雀随着他的心意高高飞起,猜颂这左眼就能看见下面的情形。只见那跪在断头台上的,正是郭怀林。不由得感叹一句,天地好大,人间太小。
虽然不知道郭怀林犯的是什么罪过,但终究是自己磕过头的师傅,不能不管。左顾右盼了一番,正看见路边有只猫儿懒洋洋地在晒太阳,看模样已经睡着了。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把手指往那猫儿的脑袋上一点,魂魄已经进了猫儿的梦境。梦里时间的流逝要比现实中时间的流逝快,梦里几天的时光,不过是一宿的功夫。猜颂进了猫儿的梦里,就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成了塑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刽子手本来已经把刀高高举起,却半天也不能把刀落下来。再看郭怀林头顶上方隐隐约约飘着郭怀林的魂魄,那是因为他快要被砍头了,把魂都吓出来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17:46:31 +0800 CST  
猜颂指挥那麻雀飞到郭怀林的灵魂头顶,衔着郭怀林的灵魂飞到猫儿嘴边,把郭怀林的魂魄送到猫儿的梦境里。郭怀林的魂魄望着漫山遍野的小鱼干,惊得说不出话来。猜颂走过来,问他:“你还认得我吗?”
郭怀林摇头:“我债主太多,认不得你是哪一位。”
猜颂道:“当年在暹罗,我给你磕过头,拜过师。”
郭怀林这才想起来,盯着猜颂看了半天,回头再看看小鱼干,道:“我只以为你是个巫师,没想到还是个成了精的猫。”
猜颂道:“我不是猫,我把你救到猫的梦境里来了。”把事情的缘由给郭怀林说了,就问郭怀林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郭怀林道:“早知道你能做这么大的买卖,我也用不着像丧家犬一样匆匆出逃,也省了后来这么多是非。”
原来郭怀林连夜上船,从暹罗出发返回国内,半路遇上海盗劫船。船老大一看海盗船过来了,撑帆掌舵,想要逃开。没想到那海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门火炮,第一炮过来,就把舵砸掉了。第二炮过来,把船壳砸碎了一片,一块木板打着旋就把船老大的脑袋削掉了。
其余的人群龙无首,眼睁睁看着海盗跳帮上来。海上的匪帮做事讲究资源高效利用,劫了船,还要把人绑票,好拿赎金再挣一笔。于是郭怀林就被海盗绑了票。
这伙海盗的巢穴在一个孤岛上,岛上有洞窟安家,还有城寨的遗址。郭怀林偶尔听小海盗说话,才知道这孤岛原来是郑芝龙的一个据点,已经荒废百年,当初这伙海盗的首领还是个小蟊贼的时候,跟随一个大头目与另一伙海盗火并,被打得大败。船被打得稀烂,无数人落水身亡。这小蟊贼抱着一片残破的船板在海上漂流。迷糊之间向天地鬼神许下大愿,要是能逃出生天,就把自己的躯体的一半贡献给鬼神。他发完愿,就被太阳晒得昏迷过去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躲在一片阴凉下面,抬头一看,就看到两只巨大的触须高高伸出,在他头上搭成一个拱顶的支架。触须中间撑着一只巨大的蝠鲼,已经晒干了,给他遮挡太阳。低头往水里看,只见是一只巨大的章鱼驮着他的船板在游动。
这小蟊贼看着情形,就明白不知道哪路邪神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初开始心里忐忑,不知道是福是祸,但刀尖子上讨生活的人,哪天不是得过且过?倒也没有烦恼多久。那巨大的章鱼驮着他游了一天,到了半夜,远远望见远处一片灯光点点,这小蟊贼以为是个渔村,等到了近处才看见是千百条鮟鱇鱼,长得有一人长短,嘴唇上方挑着诱食的饵发着亮光,好像在给他照路。这鮟鱇围着的就是这座岛屿,那小蟊贼上了岛,从破败的堡垒深处找到一盒金子,拿这金子做本钱,招兵买马,才成了这片海上的魔头。按这小海盗的说法,从此以后,这海盗头子的身体似乎当真被某个神魔霸占了,每天戴着面具,不敢以真实面目见人。
郭怀林等被扣下的人都给亲友写了书信,请人筹集钱款来赎人。郭怀林的信是写给他姑父的,想着两人虽然有些不愉快,终究是亲姑父,不能见死不救。过了半个月,传来消息,自从他走后,他姑父受气,不在南洋待着,已近回国了。一同被绑架的,有的人被赎走了,连同郭怀林还有剩下十来个人。海盗不是开粥铺饭堂的,这些人身上榨不出来油水,自然不能留着他们浪费粮食。于是把这十来个人赶到悬崖边上,脸上戴面具的海盗头子亲自动手,冲着屁股一脚一个踹下去喂了鲨鱼。轮到郭怀林的时候,海盗头子看了看他的脸,把他流下来,带回自己的巢穴,把面具摘了,露出脸来,郭怀林一看,跟自己有九分相似。
这海盗头子就把郭怀林囚禁在岛上养起来,一养就是二十多年。一个月前这海盗突然来找郭怀林,说要放他回去,郭怀林听了半信半疑。海盗头子就跟他说了实话,说自己在泉州湾还有父母,家里本来也是世代读书的人家。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考科举,本来也能中个秀才,但是被富家子弟买通考官,把他的卷子顶替了。海盗头子一怒之下,把书烧了,出海当了海盗。他身体瘦弱,如何能服众?多少是读过书的,鱼肚子里塞纸条,学狐狸叫,埋独眼石人这种事情哪朝哪代都好用,他也编出这么个鬼话来。前不久打听到消息,自己的老父病重,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这海盗头子说,自己做了这缺德的营生,实在没脸见自己的父亲了。但是不能满足老人的心愿,心里难受。好在郭怀林跟他相貌相同,就想让郭怀林代替自己去见父亲这最后一面,满足老人的心愿。他养了郭怀林二十多年没有拿他喂鲨鱼,算是有恩,郭怀林替他见父亲一面,这恩怨就两清了。郭怀林听罢,于情,满足老人的心愿,不能拒绝。于理,是自己离开海盗的唯一出路,不能放弃。于是答应下来。
于是海盗头子派了两个亲信护送郭怀林上岸,到了海盗头子家里,推门进去,海盗头子的老母口呼“不孝子”,抱着郭怀林痛哭。郭怀林二十多年没见自己的母亲,一时按捺不住,嘴里叫了一声“娘”。话音未落,只听见铁索响动,冲进来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把郭怀林锁了起来,抓到大堂上。
郭怀林在大堂上连喊冤枉,老爷骂道:“你是积年巨盗,这些年来杀了多少客商?身上血债累累,你有什么可冤枉的。”
郭怀林呼喊:“我不是海盗,我是冒名顶替的。”
老爷骂道:“你哄骗谁?你老母认错你了?你也亲口喊娘了,人证就在堂下,我怎么能冤枉你?”于是掷下签子,把郭怀林送上断头台。
郭怀林道:“我后来才想明白,老爷未必不知道我是假的,但老爷何必要杀个真的海盗,只要人人都以为杀的是真海盗,死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猜颂听罢,惊诧不已,道:“师傅这又是什么咒语?”郭怀林听罢,与他一起大笑起来。
郭怀林被斩后,猜颂就拿养小鬼的法子把他养起来,给他续了二十年寿命。郭怀林跟随猜颂去南洋接着做生意,晚年重回朔阳。九十年代房地产开发的时候郭怀林的坟墓被刨了出来,当时人们都知道他曾经是巨富,想着他的坟里可能有丰厚的陪葬品。坟墓打开的时候有很多人去围观,具在现场的人说,郭怀林的坟墓里只有一具已经腐朽的棺材,打开棺材的时候里面飞出来两只蛾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4-01 21:11:45 +0800 CST  

楼主:玩具匠

字数:3301

发表时间:2018-03-06 08:05: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8 02:15:29 +0800 CST

评论数:56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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