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阳旧事-佐酒奇谈

大憨想起来,董掌柜家有一面镜子。朝镜子里看,镜子里也有一个他。大憨伸胳膊,镜子里那人也伸胳膊。这镜子本来不是董掌柜家的,是县里一位小姐在太原念书,从省城带回来孝敬她母亲的。她母亲很高兴,就把这镜子摆在床头。半夜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睡觉迷糊了眼睛还是怎么的,就看见镜子里有个披头散发的人对着她看。结果被吓着了,死活不要这镜子了。这位太太算是董掌柜妻子的表姐,董掌柜妻子去串门的时候见过这光明透亮的镜子,心里羡慕不已。听说她姐姐不要这镜子了,厚了一下脸皮,就把这镜子要来了。兴许是这镜子生辰八字不好,合该多灾多难。往董掌柜家搬的时候,刚要到家门口,正赶上有人来买棺材。
铺子里的规矩,每送走一副棺材,都要先放一串鞭炮惊魂。因为有个说法,认为棺材就是鬼神的床铺。棺材铺子里整整齐齐码着那么多棺材,对于过路的幽魂来说,恰似一个不要钱的旅店。鬼魂夜里活动,白天就躲在棺材里睡大觉。但是买棺材的人通常是白天把棺材抬走。棺材铺的掌柜也不知道此刻这口棺材里有没有鬼魂在打呼噜,于是在要卖的那口棺材上贴一张黄纸,再放一串鞭炮,把在铺子里歇脚的游魂都惊起来。鬼魂起床了,看见自己这床铺上贴了黄纸,就知道这棺材要抬走了。于是伸个懒腰起身,另找一口棺材睡去了。要卖的这口棺材就干净了,买主就可以抬走。
董掌柜家把这镜子往家里抬的时候,刚到家门口,里面的鞭炮点着了。抬镜子的这个小伙计小时候放炮挨过炸。过年的时候他跟一帮孩子一起放炮,放炮的时候都是捏在手里点着捻儿再扔出去。孩子们淘气起来,就把点着的鞭炮往别人身上扔。很不巧,有个鞭炮尾巴上嗤嗤冒着烟就钻进他脖子里了。大冬天,人都是人都让棉花裹得跟寿司一样,一时半会儿哪能扒拉开?这鞭炮就贴着他的后心炸了。乡下的黑火药质量本来就不过关,就这样的黑火药奸商还舍不得往鞭炮里卷,结果这小伙计也没炸出毛病来。但是从此留下心理阴影了,听见鞭炮两个字都要往桌子底下钻,更何况这次鞭炮就在脚跟前炸响了?嘴里妈呀一身呐喊,扔下镜子撒腿就跑。这镜子掉在地上,摔成好几块。董掌柜为哄老婆开心,把最大的一块捡出来,配了个木框,倒是也能凑合着用。剩下的几片不规整的就扔在墙角由着他落灰。
大憨想起这几块玻璃镜子来,就溜到院子里,把镜子的碎片挑大的捡了一块回来。先是平摆在地上,觉得有些别扭。于是把镜子靠着对面的一口棺材立起来。把镜子立起来了,往镜子里一看,果然镜子里也有个大憨。大憨端起碗来,镜子里那大憨也端起碗来。大憨攥起拳头举起胳膊来,镜子里那大憨也攥起拳头举起胳膊来。大憨一看这问题解决了,不由得乐起来,镜子里那大憨也半咧着嘴傻笑起来。
大憨就对镜子里那个大憨说道:“咱俩来划拳。”镜子里那大憨嘴唇也一张一合的,好像跟他说了句什么。就把拳头攥起来,胳膊挥舞着,嘴里压低声音念起他的“咒语”。只见镜子里那大憨也跟着他挥舞胳膊,嘴巴张合着,似乎在回应他。大憨觉得镜子里那个大憨能跟他说上话,就像小花狗能听懂他说话一样,心里渐渐开心起来,胳膊挥舞得也越发用力。大憨越来越投入,渐渐地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旁边还应该有个小伙计低头哈腰地伺候着。果然一扭头,就看见旁边立着一个纸人,低眉顺眼的。他还想起来,似乎那些人嘴里吆喝一阵,胳膊挥舞一阵,就会呐喊一声:“操,喝!”,或者指着另一个人的鼻子哈哈大笑:“你狗日的喝!”他不大能理解操和狗日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喝”他倒是明白。那些人呼喊完了,就会把碗端起来喝了,然后接着喊咒语,挥胳膊。大憨觉得自己不应该违背这个仪式,于是也装作沮丧地冲着镜子道:“他妈的输了”,然后咧着嘴笑着把碗端起来,比划了个喝水的动作。比划完了,又接着喝镜子里那个大憨挥舞胳膊喊喊号子。喊一阵,又假装喝酒。喝完了,再喊一阵。来回了三四次,大憨突然想起来,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喝,似乎对面那个人有时候也得喝。于是他就指着镜子里那个大憨大笑道:“狗日的你输了,给老子喝!”说罢呵呵傻乐着盯着镜子里那个大憨。只见镜子里那个大憨愁眉苦脸地端起碗来,也比划了个喝酒的动作。大憨笑道:“咱接着来!”于是又把拳头举起来,嘴里喊着号子。喊了一阵,又指着镜子道:“你喝!”镜子里的大憨又露出愁苦的表情,把碗端起来。大憨乐得直拍地板,拍了两下,忽然觉得后脊梁发冷,头皮一阵发麻,心上好像沉甸甸地压着什么东西一样。本能地,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且这个不对劲的地方让他非常害怕。但是他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吓着他了。
大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么僵在原地,只觉得额头上冒出一股冷汗来,顺着他脸流下来,滑到嘴唇上,有股咸味。这时候镜子里的大憨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两手高高地把碗捧起来,又把碗放下来。嘴唇一张一合的,大憨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兄弟,老哥实在喝不下了。”
大憨僵硬地转过脖子,把头朝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转头的时候,他甚至听见自己脖子里的骨头咯噔咯噔的响声。大憨看见身边立着的那个纸人,还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嘴角挂着一抹谄媚的笑,但是他的肚子里传来一个声音:“兄弟,老哥酒量不行,饶老哥一把。”
大憨终于想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吓着了自己。镜子里的人应该跟自己的举动一模一样,但是刚才自己早就把碗放下了,镜子里的人却还端着酒碗。他不由得“妈呀”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脚把那纸人踹翻了。嘴里啦着哭腔:“娘,娘——”,手脚并用往外爬。眼看到了门口,突然哐当一声,一股邪风过来,把门封上了。大憨几乎一头撞在门扇上,身子一歪,坐在地上。那倒在地上的纸人让风吹得满地乱滚,门扇关上了,风也进不来,这才靠着最后一点惯性滴溜溜地滚着,越滚越慢,最后紧挨着大憨停下了。
大憨把双手捂着眼睛,嘴里拉着哭腔道:“你,你别过来。”嘴里“娘啊——舅舅啊——”地乱叫。那纸人肚子里长长地一声叹息:“兄弟,你是个孤单人,我是个寂寥客。我一个人憋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碰你这个能说上话的,怎么会害你?你何必怕我?”大憨嘴里嚷着:“你,你别过来,你是,是鬼。”
那声音忽然笑了:“兄弟,这你还真说错了。我还真不是鬼。”
大憨听罢,一愣,把死死闭着的眼睛睁开,从指头缝里往外看。刚才怕极了,流了些眼泪出来,把眼睛迷糊了。这时候往外看,只见那纸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来了,垂眉顺目地就站在自己跟前。一张大脸雪白,好像刚刷过的墙。两只眼睛黑洞洞的,好像两眼深井,还有一张嘴巴,做纸人的匠人还真舍得下本,拿红胭脂把纸人的嘴唇抹得猩红,仿佛刚刚生嚼过人,嘴唇上还挂着血痕。大憨“哇”地一声又哭了:“你骗人,你就是鬼。”
那声音道:“游魂野鬼都是阴曹地府里逃上来的,身上带着阴气。要是靠近了,冻得你直打喷嚏。我问你,你身上冷吗?你要是不冷,我就不是鬼。”
大憨愣了一愣,顺着头顶到脚趾头细细感受了一遍,倒是没觉得冷。于是撞着胆子把手放下来:“你真不是鬼?你要不是鬼,那你是什么?”
那声音有些得意,道:“我说我不是鬼,你还不信。我不是鬼,我是妖精。”
大憨又把眼睛捂上了,“娘啊”“舅舅啊”地哭喊起来。
那声音不耐烦起来:“你哭什么,我又不吃人。”
大憨道:“你哄人,妖精哪有不吃人的。我娘说了,山里的狼精拿小孩的肝熬醒酒汤,沟里的狐狸精拿人皮熬肉皮冻,河里的王八精拿人脑浆子磨豆腐。你是妖精,你也吃人。”
那声音呕了两下:“你娘都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得不膈应,我听得都恶心。你也甭嚎了,我真要吃你,有这功夫早就下口了,还用得着跟你废话这么多。”
大憨听了,嘴里又呜呜了两声,想了想他这话,似乎是那么个道理。于是收住哭声,把遮着眼睛的手放下来:“你当真不吃人?”
那声音不耐烦了道:“我就不是那吃荤的品种。”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2 18:06:36 +0800 CST  
大憨听罢,一下乐了:“妖怪还要吃素的?你还真是个憨货。”
那声音一声叹息:“让你说着了,我还真是憨。”
大憨不笑了:“人家都说我有憨病,你也有憨病?”
那声音道:“算是吧。”
大憨又笑了:“那咱俩一样了?”
那声音停了一阵,无可奈何道:“你没脑窍,我缺心眼,咱俩也差不离。”
大憨试探着问:“你跟狗说过话吗?”
那声音乐了:“我当年认过个干娘,就是一条细狗。你说我跟她说不说话。”
大憨歪着头想了一阵,没想明白,攥着拳头捶着地面:“那到底是说不说?”
那声音道:“当然说了。”
大憨乐得蹦起来:“憋死我了,可算找着说得上话的了。”说罢朝着那纸人俯下身去,悄声道:“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往外传。”
纸人也压低声音:“你说?”
大憨道:“其实我没憨病,你也没憨病。其他人都有憨病。”
那纸人快哭出来了:“这都是什么屁话。”
大憨恼了,转过身子,当真冲着那纸人的脸放了个悠长婉转的臭屁。
那纸人反而笑了:“你也不用冲着那纸人胡闹了,我不过是借着它的躯壳跟你说两句话。我自个儿还在棺材里。”话音刚落,那立着镜子的棺材里发出“咚咚”的响声,好像里面有人在敲一样。
黑天半夜的,棺材里发出动静,把大憨吓了一跳,扒着门就要跑。只听见那棺材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老弟,你躲我干什么。”大憨听这声音,跟之前纸人肚子里发出的声音差不多,这才稍微壮起胆子。再看那靠着棺材立着的镜子里隐隐约约地好像蒙了一层发光的薄雾。大憨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凑过去看。只见那镜子里黑咕隆咚的一团,大憨凑过去了,也不见反映出他自己的身形。只见那一团漆黑里隐隐约约有一点白色的东西,好像在一点一点的蠕动。大憨越发好奇,趴在那镜子上变换着角度,想要看清楚那白色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忽然大憨觉得肩头一紧,回头一看,只见那玻璃镜子里冒出一只苍白的手臂,纤细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大憨害怕极了,怪叫一声想要往后撤。不想那胳膊力气非常大,根本挣脱不开。只听见棺材里那瓮声瓮气的声音道:“老弟别慌,当心扯断我的腰。”
大憨咧着嘴哭开了:“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那声音不耐烦了:“闭嘴!再废话老子把你拽进棺材里来!”
大憨听了,赶紧牙咬着嘴唇把嘴闭上,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可眼角的泪蛋子还是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流,噼噼啪啪地滴在那白色的胳膊上。
那人“啊”地叫了一声,抓着大憨的胳膊也软了,好像一条白蛇一样溜回镜子里。大憨一看抓着他的力量消失了,连滚带爬跑到门口。“哐当”一下推开门,只见外面星星灿烂,风云平淡。大憨只觉得好像做了一场大大的噩梦,此刻什么也懒了想,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于是拉开嗓门哭嚎起来。
他这哭嚎的声音能好听到哪里去?没嚎几声就听见“霹雳哐当”的动静,有他舅舅董掌柜摔门的声音,有学徒匆忙下地踢翻凳子的动静,总之没过多久人都齐了,把大憨团团围住。董掌柜问大憨怎么了,大憨话也说不完整,指着棺材铺子道:“妖,妖怪。”
几个学徒听了,有的打哆嗦,有的喊妈呀。董掌柜毕竟见识多,嘀咕道:“要说棺材铺子里出个鬼也不是稀罕事,妖怪?妖怪跑棺材铺子里来凑的哪门子热闹?”就问大憨:“你是说撞上鬼了?”
大憨跺着脚:“不是鬼,就是妖怪,妖怪!”
正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好像树上躲着个什么东西在摇晃树枝。吹得屋上的瓦片呜呜叫唤,仿佛有什么东西跪在屋顶低声呜咽。董掌柜心里也发毛了,只觉得口舌发干,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瞪了一眼那几个挤成一团的学徒,又问大憨:“舅舅问你,铺子里有个什么妖怪?”
大憨结结巴巴道:“那个妖怪,附在纸人身上,纸人满地乱跑。还伸出一只手来,说是要把我拽进棺材里去。”
董掌柜后背早就让冷汗打湿了,再让风一吹,脊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那几个学徒全在盯着他看,心想这时候得把场子镇住。于是朝着一个学徒一指:“那个谁,你,打个灯,进去看看。”
那学徒眼泪都快下来了,把脸一苦,说一声:“掌柜的,我,那个,拉稀。对,我拉稀!”说罢一扭头,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转眼就没影儿了。
董掌柜再看另一个学徒,那学徒双腿打颤,道:“掌柜的,我。。。我尿尿。”说罢也要开溜。董掌柜一把抓着后脖领子把他揪住:“嗨,正好,童子尿辟邪,就你去。”说罢把手里的灯笼塞给那学徒。接着说:“你去了,这个月拿双薪。”
那学徒硬着头皮朝棺材铺子的门口走。刚走到门口,突然嘴里怪叫一声,把灯笼一扔,转身往回跑。他这一声怪叫,仿佛在人群里扔了个二踢脚。董掌柜等人“妈呀”一声叫,各个扭头就跑。有钻进桌子底下的,有顺梯子上房的,还有不看路一头撞在树上脑袋上长了个大包的。董掌柜一边跑一边寻找躲藏的地方。他家这院子里靠墙立着一堆秸秆,这是扎纸人的时候作框架的。董掌柜一头扎进去,把脑袋护好了,这才想起来屁股进不去。撅着屁股在秸秆堆里发了半天抖,似乎没感觉到妖怪咬他的屁股。战战兢兢把脑袋从秸秆堆里拔出来,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天上的星星朝着他挤眉弄眼。
董掌柜揉揉眼睛,仔细大量一圈,这院子里确实没有妖怪来过的痕迹。于是壮起胆子,大声吆喝:“都出来吧,什么都没有。都出来都出来。”于是他的学徒伙计从桌子底下,菜窖里,茅房中,房顶上,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哆哆嗦嗦聚在董掌柜周围。董掌柜强喘着气,把刚才派出去探路那学徒叫过来:“你看见什么了?”
那学徒一愣,道:“什么也没看见。”
董掌柜手指头戳着他的脑门:“什么都没看见你鬼叫什么鬼叫?”
那学徒道:“有个蛾子扑我脸了。”
董掌柜放过他,环顾一圈自己的学徒伙计,道:“他妈的哪有妖怪。”冲着一个学徒道:“把灯拿来,老子进去看看。”
手脚麻利的学徒赶紧把灯笼点起来,双手捧着给他递过来。董掌柜昂起头,挺起胸,打着灯笼往棺材铺子的方向走。走了一半,觉得身后空荡荡的,回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那学徒伙计们聚成一堆,远远地在后面观望。看那架势,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开溜。连大憨也跟他们凑在一起。
董掌柜恼了:“都他妈躲什么躲,给老子跟上来!”这帮学徒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推我一把,我挤你一膀子,这才跟上来。董掌柜率领着这一班伙计,捏着声,憋着气,大家闺秀一样迈着小碎步朝棺材铺子里挪。到了棺材铺子门口,董掌柜长长吸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没传出去,只觉得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一个踉跄把他推到铺子里。董掌柜回头一看,一群伙计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看脚,还有的一脸无辜挤着星星眼。董掌柜咬牙切齿朝着那群伙计指了几下,回头借着灯笼仔细打量铺子里。
只见一排棺材排列得整整齐齐地,都在自己该呆着的位置,安安静静好像睡着了一样。一排纸人靠着墙角,眼睛低垂嘴角含笑,也没有半点移动过的迹象。再看大憨的被褥,就挨着一口棺材摊着。一道光明晃晃的,董掌柜眯着眼睛走近了看,原来是一片玻璃镜子的残片,靠着棺材立着。
董掌柜看见这镜子,左右端详了一遍。俯下身去,微微扬起头来,就看见一张纸人的白脸正好映在镜子里,于是心里明白了大半。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大憨叫过来,问他:“你看见的妖怪,是不是从镜子里出来的?”
大憨点点头。
董掌柜又问他:“那妖怪是不是跟纸人一样?”
大憨又点点头。
董掌柜没好气道:“说让你甭在这铺子里睡,就是不听。自个儿把自个儿吓着了吧?”又指指那玻璃镜子的残片:“这破烂玩意儿,你捡他干什么。”安排一个学徒把大憨带回屋里去睡觉,把人都轰散了,自己也回屋里去了。
他妻子听见外面闹闹哄哄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出来,正把一条板凳抄在手里在门口守着。看董掌柜回来了,忙问他出了什么事。董掌柜“嗨”了一声,道:“还能什么事。大憨,跟你姐一样,疑神疑鬼的,镜子里有纸人的影子,给吓着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3 19:35:55 +0800 CST  
大憨也不敢在棺材铺里睡了,跟学徒伙计们睡在一个屋里。他就拽着人家,跟人家说他真的碰见的妖怪。学徒伙计们都觉得他是被镜子里倒映出来的纸人吓着了,脾气不好的就埋怨他添乱,搅得人睡不成觉。脾气好的开始还有心思给他解释,说他看见的是纸人的影子,不是什么妖怪。大憨见人家不信他,起劲了,拽着别人不让睡。可他脑子稀里糊涂,嘴巴也不大利索。既不能详细描述撞见妖怪的完整过程,又没法解释为什么铺子里整整齐齐的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嘴里反复就是一句:“棺材铺子里有妖怪,真的有个妖怪,吃素不吃荤的。”大憨闹腾这一番,把学徒伙计们从睡梦里拽起来,这班人心里本来就有火气。好不容易能睡觉了,偏偏大憨还闹腾不止。吵也就罢了,连已经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过去的人,都被他一把掀开被子,一把掐在胳膊上拽起来。这群人碍于董掌柜的威风,当然不敢动手去打大憨。但言语里已经不客气了。有脾气急躁的,直接骂开了:“哪有什么妖怪,分明是你自个儿脑子抽风。老子不管棺材铺子里有没有妖怪,反正这阵子我越看你越像妖怪。”也有人哄他,说:“是是是,真有妖怪。赶紧睡吧啊。妖怪给我托梦了,说谁大半夜不睡觉吵着他休息就吃谁。”好不容易有个小个子对大憨道:“大憨呐,这铺子里真有妖怪,我也听说过。跟你说的那是一模一样。”大憨心里一热,冲着一屋子人嚷嚷:“看看看,我就说,我说真有妖怪,他也见过。”旁边有人把被子往紧裹了一裹,睁圆了眼睛问那小个子:“你。。。你。。。别吓唬人,听。。。听谁说的?”
那小个子一指大憨:“就。。。就刚才,听。。。听大。。。大。。。大憨说的。”
那结巴的一脚把小个子踹到地下,屋里的人哄一声笑开。大憨梗着脖子红着脸还嚷嚷:“真有妖怪,我真见着妖怪了。”这帮人没听见他说话的,自然不搭理他。听见他说话的,也故意不理他,反而笑得更高声了。大憨觉得眼角发涩,鼻子发酸,嘴唇微微瘪起:“都不信我,都是憨货!”
第二天平明,铺子里开门做买卖。大憨痴愣愣坐在门槛上。没人叫他,他就那么坐着。有人叫他,他就拽着人家的胳膊对人家说:“棺材铺子里真的有妖怪。”董掌柜怕他跟买棺材的顾客也这么说,把买卖吓跑了,打发一个伙计,把大憨劝回屋里去了。
大憨坐在屋里,又是憋闷,又是委屈。棺材铺子里从上到下看他都没个好眼色,都以为他扯谎骗人。他揪着头发跟自己撒气,想来想去,全赖那妖怪,他躲起来干什么?于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妖怪揪出来给大伙看看,好洗刷自己的冤屈。于是迫不及待等着太阳下山,心里猫挠了一样逢人便问:“怎么还不睡觉?”
好不容易熬到夜里。因为大憨折腾,棺材铺子里的老小前一晚都没睡踏实,白天又忙活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脑袋一碰到枕头就打起呼噜来。大憨见人都睡着了,偷偷摸摸下地,鬼鬼祟祟摸进棺材铺子里。进了铺子,压低嗓门喊:“妖怪,你出来。”在铺子里转圈喊了四五回,那妖精就是不现身。大憨想起来,那妖精是附体在纸人身上的,于是把纸人拽过来,筛糠一样猛烈地晃着那纸人吼:“妖怪,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这妖怪还真沉得住气,缩着头没有半分动静。
大憨气急了,垂着头在棺材铺子里猛走,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好像牛一样。忽然听见“噗嗤”一声笑,接着绷住了。大憨一听,这笑声是从一口棺材里传出来的,几步赶过去,拍着棺材问道:“妖怪,是不是你,给我出来!”
那笑声又没动静了。
大憨恼火了:“你要再不出来,老子就冲着棺材尿尿。”说罢当真腰解裤子。
只听见那棺材里传来一个声音:“别,千万别。我出来,我出来还不行嘛。”
大憨得意地提起裤子来:“你给我出来!”
那妖怪道:“我出。。。我出的来吗我!我要是出得来,昨夜还用得着拽你胳膊?”
大憨鼻子里一哼:“那你是不出来了?”手里又要解裤子。
那妖怪连声道:“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别把凶器掏出来!”叹息一声:“罢了,你不就是要见见我嘛。你去找个镜子里,摆在这棺材盖子上,就能见着我。”
大憨瞪大眼睛:“不骗人?”
妖怪道:“你这么聪明,我哪能骗得了?”
大憨得意洋洋出门,捡了一片玻璃镜子的残片回来摆在棺材上。探出头去往棺材里看,只见镜子里黑洞洞的,好像一个黑窟窿。再往里看,才看明白,那镜子里是棺材里面的情形,贴着棺材底有一片白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半大孩子大小的剪纸人。那纸人是拿糊窗户的粗草纸剪成的。手艺不咋地,脑袋大脖子粗胳膊细,两条胳膊还不对称,一条瘦弱一条臃肿。这纸人额头点着一个红点,拦腰还系着一条红绳,不知道是什么讲究。那剪纸人嘴巴一张一合,棺材里发出声音来:“看明白了?”
大憨挠头:“你是这棺材成精了?”
那声音道:“我是棺材里这纸人。你趴着别扭,我躺着也不舒服。你把镜子贴着棺材壁摆,让我坐起来。”
大憨当真把那镜子的残片贴着棺材壁摆好,再往棺材里看。那纸人果然坐起来了,一阵蒙蒙雾气起,把玻璃镜子笼罩起来。大憨嫌看不清楚,拿袖子把镜子擦干净,再往里面看。只见里面的纸人成了个样貌清瘦的老头。那老头腰上系着拇指粗细的铁链子,把他拴在地上。
大憨看得稀奇,这阵功夫早就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找这妖怪的晦气的。大憨看这妖股腰上拴着铁链子,就问这妖怪:“你是不是犯了罪,让抓起来?”
妖怪苦笑道:“作棺材瓤子的都得被拴住,不然早跑了。”
大憨没听明白:“我就知道西瓜瓤子,没听过棺材瓤子。好吃吗?”
这妖怪就跟他解释。棺材铺子里的棺材向来都是预先做好的等买主上门,不能等人死了才现做棺材。预先做好的棺材停放在棺材铺里,不能让它空着。因为棺材是用来装死尸的,阴差巡查的时候,要是碰上一口空棺材,往往分辨不出来这棺材是没用过,还是有阴魂从阴间逃上来,诈尸还魂了。要是有阴魂还魂了,被地府的衙门查出来,当地的鬼卒要担责任。于是有心术不正的鬼卒,要是碰上空棺材,就会就近捡一个人,把他诱拐到空棺材里,夺了魂魄,把这棺材填起来。阳间的人看了,认为是空棺材把人妨死了,留下个说法,叫作空棺材吃人。为了不让棺材空着,里面就得填点东西,代替真人,也是向阴差表态,这口棺材是新的没用过。这空棺材里填的就是一个草纸剪成的人,叫过棺材瓤子。但是光放一个纸人还不行,因为鬼差的眼睛看不清阳间的事物,因此就要拿朱砂在这纸人的额头点一个红点。鬼差浑身阴气,朱砂阳气最旺。拿朱砂点的红点,在鬼差眼里好像直接盯着太阳看那么亮堂。鬼差看见这朱砂点,再端详一下草纸人,就知道这棺材是没用过的,不会引出其他幺蛾子来。
大憨听罢,哦了一声:“那你腰上的红绳也是给阴差看的?”
妖怪道:“这绳子是把我拴起来,怕我跑了的。”就接着给大憨解释。说棺材这东西,对于阴魂来说就是床铺。鬼魂昼伏夜出,白天要休息,当然有床铺最好。墓地的棺材都是有主的,胡乱进去,就好比往别人的床上躺,容易挨打。棺材铺子里的新棺材是没主的,所以鬼魂都喜欢往新棺材里躺。大雄宝殿里偷灯油的耗子都会背两句《法华经》,这棺材瓤子天天跟鬼魂躺在一起睡,也容易成精。棺材瓤子一旦成精了,就不愿意在棺材里呆着,毕竟热爱自由是万物的天性。棺材瓤子觉得世界这么大应该出去看看,于是就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走得潇洒,也不写一份辞呈。可棺材铺的掌柜的不可能天天开棺检查哪个棺材又空了,棺材瓤子又成精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拿红绳把棺材瓤子懒腰捆住。那绳子倒是普通绳子,但是绳结有讲究,那是从道家降魔指诀里变化出来的,所以成精了的棺材瓤子躲不开,逃不掉,只能被困在棺材里。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4 23:32:37 +0800 CST  
大憨就问那妖怪:“你为什么吓唬我?”
那妖怪道:“我在这棺材里憋屈久了,想借你的手把绳子解开,好放我出去。可惜时运不济,我拼尽了道行扯你的胳膊,却让你挣脱了。这也是命,让那头陀说中了。”
大憨一愣:“怎么又扯出个头陀来?”
妖怪叹一口气:“要不说我憨,自个儿把自个儿算计了。”
大憨挠着头:“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妖怪道:“罢了,我也憋了这么多年,索性都跟你说了吧。”这妖怪就讲开了。说湖北神农架一带,有个湖。春秋时候,那里是楚国的地盘。楚国国王以下,又封出来许多小领主。这些领主有自己的私兵,也有自己的封地,一个个都是小国君。楚国的体制,楚王就是最大的领主,打仗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军队上前线,这些领主也领着私兵出力。有次大战,有个领主战死,就葬在一座山旁。春秋时候人殉的风俗还在,大国国君如秦穆公死的时候,把秦国三个贤能的大臣拉去殉葬,秦国国人作《黄鸟》歌表达不满。小城邦的领主死了也要效仿一下,这领主是战死的,偏偏那一场仗还打胜了,有不少俘虏。于是把俘虏封闭进墓室里给这领主殉葬。等到明朝的时候,一场地震,山崩地裂的,这小山陷下去成了湖,这领主的墓葬也沉到湖底。地震的时候,这领主的墓葬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这些殉葬者的尸骸也掉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具尸骸就沉在湖边的淤泥里。后来湖边长了芦苇,芦苇的根穿过骸骨,与这骸骨融为一体。那骸骨里附着的灵魂也融进芦苇中,这芦苇渐渐有了灵性,就成精了。这成精的芦苇,本体还是芦苇,但继承了尸体的一些意识。这殉葬的尸骸活生生被憋死在墓室里,有怨气。死后这许多年,墓室里只有领主的尸体有棺椁,这些殉葬的灵魂就挤在墓道里过了这么多年,不痛快。等到地震之后,干脆暴尸荒野了,更加不甘心。于是就有了执念。这芦苇一生一灭,过了许多年。一年秋天,芦苇枯黄,来了个头陀。秋风萧瑟,这头陀冷得厉害,就捡了些树枝拢了些苇叶升起一团火来取暖。那成精的芦苇的叶子也被头陀拢了不少去。夜里头陀睡着了,芦苇不甘心,就托梦给头陀,说你平白无故用了我的叶子,得还这个人情。头陀就问芦苇要怎么还他这个人情。芦苇说你既然是修行人,自然知道我想要什么,还用得着我明说?头陀说,我当然知道你要什么,但只怕你自己不知道。芦苇奇怪了,说我怎么能不知道自个儿想要什么?头陀道,那东西你不曾有过,只知道没有的苦恼,却不知道有的苦恼。你怎么知道有那东西和没有那东西,哪个更苦恼?这芦苇精烦了,朝那头陀道,你要没本事还这个人情,就趁早闭嘴,不用拿这些车轱辘话来绕我。那头陀道:你不就是羡慕那富贵人有一口棺材睡吗?说罢笑一下,就不再说话。第二天天明的时候上路,从路边捡了一块小石头摆在路中央。这石子儿被风雨吹,日月晒,嵌进土地里。后来有个汉子领着七八岁的娃娃路过,这娃娃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走道也不看路,前后张望,结果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不偏不倚的,下巴正磕在这石子儿上。这孩子也是娇惯养大的,赖在地上哭,不起来了。他爹就哄他,可是没用。他越哄,这孩子闹得越起劲。这当爹的是个篾匠,手艺不赖。四周一打量,小湖边正有一丛芦苇。于是就过来把成精那芦苇摘了,拿苇叶编了个大蛐蛐给他儿子玩。这成精的芦苇就成了苇叶蛐蛐儿,让那娃娃提在手里晃荡。
这篾匠带着孩子到了一处市镇,是来走亲戚的。这娃娃的舅舅在这市镇里开着一个造纸作坊,拿树皮旧麻袋之类的当原料,造些不值钱的糊窗户纸。这娃娃有个表弟,跟他差了三两个月大小,是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见了面,亲热得厉害,这娃娃就把他这苇叶蛐蛐儿给他表弟玩。都说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可见娃娃脸变得有多快。前一刻两个孩子还亲热的好像一个人一样,后一刻就翻脸了,你推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这娃娃恼了,不让他表弟玩他的苇叶蛐蛐了,要把这苇叶蛐蛐要回来。两个人正僵着呢,他表弟要是答应了,那岂不是向他表哥举手投降?当然不能答应。两个就打起来了。这当表弟的力气小一点,打不过,哭叫着扭头就跑。当表哥的在后面呐喊着追。这表哥从后面一把把他表弟拽住,这当表弟的挣脱不开,心想我玩不成,你也甭想玩。眼瞅着旁边雾气腾腾,那是煮造纸原料的大锅。于是用力一抛,把那苇叶蛐蛐扔进大锅里煮了。大人听见动静一看,这苇叶蛐蛐也懒得捞了,直接做进纸里面去,于是这成精的芦苇就被做成了纸。
后来这纸就被卖到了朔阳,让棺材铺子买来了。新做好了一口棺材,就把这张纸拿出来剪成棺材瓤子放进去。这成精的芦苇就成了棺材瓤子。躺在新棺材里,开始的时候还挺满意,上千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心里乐滋滋的。想起那头陀来,有三分感激,一分轻蔑。感激他圆了自己的梦,又觉得他经书念多了,故作高深。
不想这口棺材做好了,放了上百年也没有卖出去。棺材铺子的掌柜换了好几茬,这口老棺材却还在。每天清晨各路来借宿的游魂到了,这棺材瓤子总能跟他们说一阵话。这游魂有被砍头的官员,也有遭了匪盗的商贾。有下南洋的水手,也有闯关东的庄稼汉。说说花花世界的见闻,说得棺材瓤子心里痒痒。可惜让这一根红绳子拴住,总也挣脱不开。如今想来当初何不让那头陀把自己变成个风筝,乘清风,上云霄,俯瞰红尘纷扰。那天时运不济,让风卷走,让雨浇烂,就沤在泥里,肥一株麦子,或者滋养一朵牵牛花。等到麦熟花开的时候,香气满人间,我也满人间。
说道这里,那妖怪叹气:“如今被困在这棺材里,还真不如当初作芦苇的时候,冬里埋头睡,踏踏实实。春来伸懒腰,坦坦荡荡。”
正说话者,院子里有响动,是董掌柜起夜。听见棺材铺子里有动静,凑过来看一眼。见大憨又躲在里面照镜子,以为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气不打一处来。把大憨叫出来,数落了一通。大憨抽着鼻子委委屈屈回屋睡觉去了。
自打这以后,大憨再也不提棺材铺子里有妖怪的事了。只是每天夜里偷偷摸摸爬起来,跟那妖怪说一阵话。他把白天的见闻说给棺材瓤子听,棺材瓤子就把借宿的游魂讲的故事说给大憨听。日子久了,大憨和这妖怪就成了朋友。
过了三两个月,一天夜里,大憨又去跟那妖怪说话。大憨一张嘴,那妖怪却哭了起来。大憨就奇怪了,问他为什么哭。这妖怪说:“咱哥俩这是最后一面了。”大憨问他怎么回事,这妖怪就说:“今天一大早来了个借宿的,是个阴差。这阴差跟我说有个衙门里当差的寿辰到了,他要来手魂。这阴差翻了生死簿,我睡的这口棺材就要被卖出去了。”
大憨奇怪:“卖棺材就卖棺材呗。卖了棺材,正好把你放出来。哦,明白了,你是乐得哭了。”
妖怪道:“你还真是憨。在棺材铺这么久,还不知道里头的规矩?棺材卖出去,里面的棺材瓤子就要被烧掉。”
大憨更奇怪:“又不缺柴炭,烧棺材瓤子干什么?”
妖怪道:“怕棺材瓤子成精了作妖,把正主儿挤出去。”说罢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大憨道:“到时候我把你偷出来,把你做成风筝放走了。”
妖怪道:“你是个憨人,哪能做得来这分鬼把戏?罢了,你有这份心意,也不枉我跟你当一回朋友。”
大憨鼻子一挤:“你瞧不起我?”
妖怪道:“你要真能把我救了,这份恩德,我做牛做马也要还。”
大憨道:“嘿嘿,有你这句话,得了,这忙我不帮了。”
妖怪奇怪了:“这话怎么说?”
大憨道:“既然把你当朋友,就拿朋友对待,说什么恩不恩的。非要讲报恩,那你也别把我当朋友,我也不把你当朋友,就是求我办事情。你的命攥在我手上,这份恩情你拿什么还得清?”说罢转身就走。
第二天,果然衙门里来人,要买棺材。一打听,捕头抓人,被贼人冲着心窝捅了一刀,没救过来。县太爷发话了,县里出钱,要厚葬捕头。就上棺材铺子里来,要买一口好棺材。董掌柜陪笑道:“不巧得很,本来有口红松的,刚卖了,店里剩下的都是柳木的。”衙门里的人不满意:“这不行,太爷吩咐的,又少不了你的钱,你得想办法。”
董掌柜让逼得头上冒汗,正没法子的时候,他妻子出来了,提醒他铺子里还有口柏木棺材,用的是好木料,贫苦人家买不起。但是年头久了,富贵人家嫌弃,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码仔棺材铺子里。董掌柜也想起来了,朝着衙门里的人指指那棺材,大憨在旁边一看,正是妖怪那口棺材。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5 21:21:06 +0800 CST  
官差瞟了一眼,道:“成,就这口吧。”吩咐董掌柜:“收拾利索了,送到捕头家去。”说罢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董掌柜连忙摆手:“不用,算我孝敬县太爷的。”那官差脸色一变:“胡说,县太爷一家安好,用不着你拿棺材孝顺。”董掌柜知道说错话了,连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这张嘴就该缝上。我是说,几位爷辛苦,这棺材我就不收钱了。”官差啧了一声:“用得着你拍这个马屁?”把钱掏出来塞给董掌柜:“县太爷吩咐了,不能搜刮民脂民膏,于太爷的官声不好。我来的时候县太爷特意嘱咐了,不能让你们这些老百姓吃亏。”董掌柜眼珠子一转,把手里的钱分出来一般塞给官差:“县太爷吩咐得是。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看几位爷忙里忙外的,也实在心疼,请几位爷喝完茶,润润嗓子。”官差看看手里的钱,抬头对董掌柜道:“这钱,喝碗茶,润润嗓子?”董掌柜陪笑道:“润润嗓子!”官差脸上一笑:“行嘞~润润嗓子。”把钱揣回兜里,转身出门,回头对董掌柜道:“董掌柜的,收拾利索些啊。”说罢鼻子里哼着小调,悠悠然走了。
这官差前脚刚走,董掌柜脸色刷就黑了,嘴里愤愤道:“吃人不吐骨头的玩意儿,又他妈讹了老子一笔。”
抬头吩咐两个小伙计:“那个谁,你俩,把这口棺材收拾收拾,利索了,赶车,给送过去。”说罢掂着钱回屋去了。
两个小伙计应了一声,朝着那口棺材过去了,大憨也跟着往前边凑。把棺材盖子揭开,把里面的棺材瓤子取出来,一个小伙计拿在手里,要拿出去烧了。大憨一把攥住那小伙计的手腕,伸手去夺纸人。小伙计一愣神,那纸人已近被大憨抢在手里。小伙计冲着大憨嚷嚷:“别闹,赶紧给我,我得把它烧了。”
大憨道:“这是个妖怪,你一点火,他疼了,非得叫唤半天,吵得四邻不安的。”
这小伙计跺着脚道:“你又胡说什么?赶紧给我。”
大憨把纸人高高举起,嘴里嚷道:“不给,就是不给。”说罢扭头就跑,出门去了。后面小伙计骂道:“又不知道要弄出一场什么幺蛾子。”嘴里嚷着:“你给我回来。”赶紧追上去。
大憨身体健壮,跑得快,但那小伙计也机灵,看见从后面追不上他,赶紧爬梯子上房。大憨回头看不见有人追他,停下脚步,在那里痴痴发愣。小伙计轻手轻脚沿着院墙溜过来,大雁张开翅膀一样从墙上跳下来,一下子把大憨扑到了。那小伙计把大憨压在身下,伸手去夺大憨手里的纸人。大憨挣扎不开,把纸人高高举起来,嘴里嚷着:“你再不走,我也护不住你了。”话音刚落,只听见耳边呜呜的声音作响,一股风卷过来,大憨把手一松,那纸人被风卷着,直上九霄而去。小伙计看纸人飞了,连忙松开大憨,跳起来想把纸人逮住。可是纸人早就高飞远走,只留下小伙计原地跳脚,还有大憨躺在地上呵呵傻笑。
小伙计气不过,找董掌柜告状,把大憨捣乱的事情说了。董掌柜先听罢,也没当回事:“飞了就飞了呗,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也值当说一回。”
小伙计也倔:“掌柜的,不合规矩。棺材瓤子不烧,他要是成精了,把正主儿顶起来怎么办?”
董掌柜道:“顶起来就顶起来呗,反正那口棺材不是你用,也不是我睡,咱俩操得哪门子闲心。”
董掌柜晌午休息,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叫他。迷迷糊糊起床出门,只见有个人在门口等着,见了面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他没信誉。
董掌柜恼火了,就跟那人争吵:“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没信誉了?”
那人说:“你许我头骡子,怎么还不给我?”
董掌柜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这人的脑袋不在脖子上,而是在怀里抱着。想明白这一层,不由得害怕起来,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得后背冰冷,眼睛睁开,才发觉自己还在炕上睡着。这是一身的冷汗把被褥都浸泡透了。晃晃脑袋,耳边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见那人的声音:“给我骡子。”
把睡梦里的情形思路一遍,猛然想起来,那抱着脑袋的人分明就是刚死去的捕头。也不敢再耽搁了,亲自去香火铺子,挑了一头整齐的只骡子,朝着捕头家的方向焚化了。
大憨在董掌柜的铺子里呆了半年,黄河渡口上缺个力工,董掌柜就把大憨推荐去了。过了两年,来了几个贩卖烟土的,牵着长长的一串骆驼,烟土就在骆驼背上驮着。这贩卖烟土的怕世道不太平,雇了大憨等几个力工当护卫。半路上有马匪出来,把一群人都抓住了,一个一个装进麻袋里,腰里拴了石头,扔进黄河里去了。那些人里只有大憨一个人爬了上来。据他的说法,掉进河里以后,他本来以为死定了,结果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群鱼,把系在他腰间的麻绳咬断了,还把他推到岸边。隐隐约约的,他看见那鱼群翻飞的阵型似乎有些像那纸人扭曲的脸,但是仔细看的时候又分辨不出来。大憨从河里上来以后,脑子反而精明了。郎中的说法是他当年是因为发烧一股火性迷了堵塞了心窍,如今在黄河的凉水里一激,把那火性灭了,心窍通了,所以就不憨了。但是也有老人说,当年大憨被收走魂魄,是为了给地府交死人帐。如今大憨进了一次黄河,相当于死了一回,这笔账清了,鬼差就把他这魂魄还回来了。这些说法稀奇古怪,反正没有一个可信的。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6 19:25:11 +0800 CST  
《童子》
康熙年间,朔阳有个叫郭怀义的,是个商人。也没有开多大的商号,也没有多少伙计。就是与人搭伙,行走在黄河两岸,在口里买了砖茶小米铁锅药材之类贩到内蒙去,再从内蒙贩运矿砂皮货回来,挣一个风里来,雨里去,沙中走,雪中眠的辛苦钱。虽然大富大贵不了,但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家族中的兄弟们大都是庄稼汉,扛着锄头撅着腚在土里刨食的。朔阳水土贫瘠,天上下下来的雨水还没有落到田地的汗水多,再辛苦也打不下多少粮食,一个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看郭怀义家里青砖大瓦房也住着,圈里还拴着一头大白鼻子亮油油黑屁股的骡子,都羡慕得厉害,见了郭怀义总要奉承他几句。
有人奉承他,郭怀义嘴上回几句“不敢当”,心里却美滋滋的。别人看郭怀义日子过得滋润,却不知道他也有一块心病,他这心病就是没有儿子。每到夜里,总是睡不着觉,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瞎琢磨。那时候的人成亲早,郭怀义十二岁就成亲了,一直熬到四十冒头,白头发也冒出来了,却一直没有儿子,闺女倒是有三个。要说闺女也好,嘴也甜,也知道疼人,郭怀义冬天从外面回来,大闺女给他掸皮袄上的雪。夏天吃罢饭满头冒汗,二闺女给他浸个凉水手巾擦汗。小闺女才六七岁,话也说不利索,也知道拿粉团一样的拳头往他嘴里塞花生豆儿吃。闺女好归好,可终究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后就不是他的闺女郭某某了,而是人家的媳妇某郭氏。清明节上坟也是上的婆家的坟,不是他郭家的坟。自己两口子百年之后,下了阴曹地府,也没有人给烧纸钱。自己活着的时候过的是殷实日子,难道死了以后却要当个鬼乞丐?每每想到此处,总要出一身冷汗。要说找郎中吃生儿子的药丸,上庙里给送子观音磕头,吃泥捏的小鸡鸡,这些流程都走了一遍,总是不见效。闺女的名字也没起错,老大叫“招娣”,老二叫“引娣”,老三叫“来娣”,不知道为什么这弟弟就是没有招引来。郭怀义也是急病乱投医,就去找朔阳城里河神庙的庙祝给自己看看生辰八字,看看自己命里有没有儿子。
朔阳城里这座河神庙的庙祝是个火居道士,有老婆的。庙祝兼职算命,他老婆也是个神婆,这两口子不但是生活中的好伙伴,还是事业上的好帮手。神婆给人家治疗小孩夜哭的时候,总是不忘了把庙祝推荐给人家,让顺便给孩子看看八字。郭怀义找庙祝给自己看八字,庙祝就把自己的老婆推荐给郭怀义,说:“照你的八字,分明命里是有儿子的。偏偏好歹生不出儿子来,八成是有不明不白的东西作祟。人神鬼三样,我只能照应来前两样,第三样得我老婆出马。”于是就把郭怀义领到家里。
庙祝家刚吃过饭,庙祝的老婆正在洗碗。一面洗碗一面听郭怀义说了缘由。庙祝的老婆就说:“我一个女人家,也就是缝缝补补做做饭,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我哪里懂得。”郭怀义听了以为庙祝拿自己寻开心,不料庙祝的老婆接着说:“我虽然不懂,但是我家里那位神仙懂。”郭怀义有些好奇,就问她是一位什么样的神仙。庙祝的老婆说:“虽然这位神仙跟了我快五十年了,要问这位神仙的真身是谁,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断了粮,我就上山挖苦菜。看见前面有个红彤彤的蛾子挺好看,我就去追那蛾子。脚下没留神,从山上摔下来,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躺着。我问爹妈是谁救了我,爹妈告诉我是自己走回来的,走回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血,问我话我就自称是神仙。后来我才知道是神仙上了我的身把我送回去的。自打那以后这神仙就跟上我了。神仙出来的时候,就占据了我的身子,我就没了知觉,我有知觉的时候,神仙不出来了。所以快五十年了,我没跟神仙说过话,见过面,更不用说问他的来历了。”
郭怀义懒得追究这话的真假,就让庙祝老婆把这神请出来,给自己看看为什么生不出儿子来。庙祝道:“我老婆都说了,他清醒的时候,神仙不出来。”
郭怀义一愣:“那咋办?拿棍子把她敲晕还是推到山崖下摔晕?”
庙祝道:“亏你还是个做买卖的,这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你去买几坛子烧酒来,我老婆喝了烧酒不就醉晕过去了吗?”
郭怀义疑心庙祝拿他寻开心,看庙祝的脸色又不像是开玩笑。想想几坛子酒钱自己也出得起,倒要看看这两口子玩什么鬼把戏。于是真的领着庙祝去街口的饭馆子里买高粱酒。他拎了两坛子酒要走,庙祝把他叫住了,嘴里说:“这点酒不够。”郭怀义提着坛子在庙祝肚子前面比划比划道:“这酒坛子比你肚子都大,你老婆喝得下?”庙祝道:“喝得下?这些酒你我加起来也喝不下,可神仙喝得下。你要是舍不得酒钱,赶紧把酒坛子放下回家,我也懒得跟你磨叽。”郭怀义“啪”地把钱拍在掌柜面前,道:“给我雇个车,捡烧喉咙的酒给我挑五坛子。”对庙祝嘿嘿笑道:“兄弟,咱俩可说好了,你老婆喝出个三灾六病来你不能找我的麻烦。”扭头对饭馆子里掌柜的道:“劳驾您老给当个见证。”庙祝笑道:“你把心踏踏实实揣进肚子里,把眼睛睁大了好好看着。”
饭馆子掌柜的打发伙计去雇了车,郭怀义和庙祝两人赶着牛车驮着五个半人高的酒坛子回了河神庙。庙祝的老婆见酒来了,去仓房里找了面黄铜锣。这锣足有一人高,是河神庙过庙会,抬着河神像游街的时候开道用的。庙祝的老婆把锣倒扣在炕上,自己盘腿坐进锣里面去,朝庙祝点头:“倒酒吧。”庙祝“唉”了一声,“啪”一下拍开酒坛子上的泥封。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5-07 21:39:00 +0800 CST  

楼主:玩具匠

字数:3301

发表时间:2018-03-06 08:05: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8 02:15:29 +0800 CST

评论数:56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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