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阳旧事-佐酒奇谈

故事发生在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我上的是不入流的学校,那张毕业证不甚值钱。学的又是文史类的专业,就业路子也窄。偏偏我在学校里呆久了,让油墨的气味和女同学身上的香气熏晕了头,自以为是读书人,就应该白天高朋满座,夜里红袖添香,心气高到头顶去了。找工作的时候,我看上的职位,人家看不上我。人家看上我的,我还觉得委屈了自己。同学里去做了销售的,见面我直捂鼻子,嫌他一身铜臭味儿。有进中学教书的,我还挖苦人家,就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这是要误人子弟。眼看着日历一天天的翻,毕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这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辅导员三天两头上门催,怕因为我影响了就业率的统计数字。我倒是神闲气定,抱着一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心,单等伯乐上门。然而一直捱到毕业,宿管大妈上门撵人,也没有等来哪家报社的主编三顾茅庐请我出山。没有奈何,搬了出去,城中村里租了间房子。手里余钱不多了,找法子挣钱。网吧里干了两个月网管,还写过些软文什么的,在城市里熬了半年,没有什么起色。家里父母也开始抱怨,说怎么毕业了开始工作了,问家里要钱比念书的时候还凶。那是自然,住宿舍毕竟比租房子便宜。
大概是社会上的乌烟瘴气比较醒脑,熬了半年多,我算是想明白了,城市里不大好混。家里父母也开始催了,不行就回家,家里有关系。回家就回家,我好歹是念了这么多年书的,回一个老少边穷的小县城去还怕没碗饭吃?说不定还会被人家当成香饽饽捧着。不对,不是说不定,是肯定,板上钉钉的铁定。这么一想,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于是我买了回乡的车票,退了房子,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请城里的朋友搓了一顿,席间白酒和啤酒交替着猛灌,最终喝到了桌子底下。据说我醉中的酒话就两个主题,一个是拉着哭腔向桌子腿倾诉我对这座城市的留恋,一个是举起拳头对板凳宣告我回乡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就这样,我在对过去的不舍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回到家乡,那座叫做朔阳的小城。朔阳在晋西北,黄土高原上,大致属于亮剑里李云龙赵刚他们闹革命那片区域,是革命老区。现在有个词儿,叫做“老少边穷”,指的是革命老区,少主民族自治区,陆地边境地区和欠发达地区。大概瞄一眼也能猜出来,都富不到哪里去。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晋西北水土贫瘠,生活穷困,占据这片地区非但没有油水,怕是还得扶贫赈济灾民,所以无论是国民党反动派还是日本帝国主义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丰腴的江浙,晋西北这样的穷地方实在勾不起他们的兴趣,这也是我党在长征过后力量薄弱的时候能够在陕北晋西北生存下来的一个原因。
朔阳大概是晋西北最穷的那一片,地势崎岖,跟老农脸上的褶皱一样,沟壑纵横,,没有平坦的土地,只能在山崖上削出巴掌大一块田来种庄稼。地势又高,小麦稻子不能生长,只能种小米,产量很低。田地全在山梁上,黄河水顺着沟走,浇不了地。雨水也缺,干旱得厉害,种十年庄稼,有九年没有什么收成。一句话,老天爷不养活人。既然天地不养人,人总得找一条活路,于是就外出逃荒。朔阳过了黄河就是内蒙,那里有大片的土地,于是一辈一辈的朔阳人就往内蒙走,俗称走口外,官方名称是走西口。自打明末开始,一直到现在,具体有多少朔阳人去了内蒙,没有统计数字,不过今天内蒙的呼和浩特包头等地祖籍朔阳的人数是朔阳当今人口的数倍。因此有玩笑话说包头市朔阳的殖民地,这句话里的苦味得砸吧砸吧才能品出来,但凡在英格兰过得舒坦,谁人会抽风坐五月花号远行?朔阳是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但凡能走出去的谁人肯回来?人才在外流,像我这样逆潮流而动的着实不多。因此在回乡的车上我思量,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回到朔阳不怕找不着工作,不对,不愁找不着好工作。
然而我终究是太年轻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并不比城里人好蒙。可能是穷怕了,父老们特别讲究性价比,但凡初中生可以做的事情,不敢劳我这大学生的大驾。走关系跑门路吧,一算,送礼要花的钱比能挣回来的还多。又拖了三四个月,姑爹舅父看我老在家里窝着也不是个事儿,托关系给我找了个代教的差事,是在一个乡镇中学。让我先做着,找机会再把我调回来。要说那中学早年也阔过。搞运动的时候北京上海有名的大学里下放了不少人来朔阳,接受革命老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些人最后大都在乡镇中学任教,所以教出来不少混得不错的学生,国家部委里面也有人。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等我去的时候,那中学里已经没有几个学生,老教师里但凡有点名气的,都让内蒙陕西的学校挖走了,补缺的年轻老师有几个跟我同学过,因为考不上好学校,所以才念了师范。我假装在教书,学生们假装在听课,大家互不干涉,和平共处。没课的时候我就到山上去。杏子还是青的,酸得人直挤眼睛。狗子还好,冲着你汪唔两声,你要不搭理他,他就自顾自钻进草丛扑蝴蝶去了。上山有长城的残迹,城砖早被扒光了,垒了猪圈,只剩下里面的夯土层,一截一截的,能看出来打夯留下的痕迹。夕阳西下的时候,背靠长城坐着,俯瞰黄河远去,慵懒地漾着细碎的金鳞,会不由自主得想起浪花淘尽千古英雄。但是如果风头不对,会把氤氲在村里猪圈上空的气息吹过来。猪圈上空的气息又浓又醇,浆糊一样搅不开,就那么毫无预警得拍在我脸上。如果其时我正沉醉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你就会听我念叨:“念天地之悠悠,啊呕~~~”。除了猪圈,还有路上滴流滚动的驴粪蛋子,以及一掐就会噼啪一声响的虱子,无不在提醒我,这样田园牧歌的生活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有福消受的,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的知青为什么那么渴望回城。我也一样,我思念自来水,我牵挂日光灯,我热爱没有蛆虫匍匐涌动的抽水马桶!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一个午后,我正坐在树荫下听村里几个闲汉讲荤段子,手机响了。是我二舅,说县里成立了一个县志办,缺人,没有事业编,问我去不去。当然去了,只要能回城。县志办是为了编撰县志临时成立的一个机构,那几年县里卖煤有了点钱,物质文明丰富了,也就产生了精神文明的追求。上一版县志还是清朝时候编的,中间还有文革冲击,散轶了不少。况且那年县财政头一次过亿,这是大事,值得载入史册,比如写进县志里。县志办的规格很高,主任是主管文卫的副县长担任,当然他是把握大方向的,不用事必躬亲。实际干活的是副主任,返聘的县高中副校长,老资格的历史老师,人称史老爷子。在县公安局大院里借了一间办公室,教育局支援了两张办公桌,这县志办就算是开张了。交警队的副队长是史老爷子的学生,受过史老爷子的资助,看史老爷子年岁大了腿脚不便,从罚没的车辆里捡了一辆整齐的支援过来。所以县志办里这个临时工还得兼职史老爷子的专车司机。虽然是个临时工的职位,但也有三四个竞争者,我一打听,心里没底了,背景关系都比我硬。好在这事儿是史老爷子拍板,简历一翻,学历比我高的专业没我对口,背景比我硬的学历没我高,综合评估,我就去县志办上班了。
县志办的工作也不轻松,史老爷子认死理儿,非要我开车拉着他四里八乡的乱窜,找老人们聊天搜集素材,办公室里垒了半屋子老家谱旧账本。后来有一天史老爷子不知从哪里牵来了一条小黑狗儿,说是看门用,怕贼偷了他的素材。把公安局的哥们都逗乐了,说这贼胆子要是大到敢上公安局大院偷东西,他去抢银行多好,况且您这狗怕是还没断奶。这哥们笑得有些过了,挨了史老爷子一个星期的白眼。后来我才打听明白,这狗是他外孙背地里买的,怕家里大人知道了挨打,寄在他这里的。
一次午饭过后休息的时候,是老爷子跟我叙闲话,随口提了一嘴,说修县志这事情,他其实不大上心。因为几千年以来,往史书里记官家大事的人太多了,不缺他这一个。倒是小民百姓的事情,穿的什么衣裳,过的什么日子,绝少有人写。哪怕是灾祸,也不过拿“人相食”三个字敷衍过去。但是官家的事情人们记得牢,小民百姓的事情太容易忘。他说他小时候听老人们讲的故事,想讲给孙子外孙听,人家忙着看数码宝贝,嫌他唠叨。又是买玩具又是给零花钱的好不容易把孩子按到板凳上了,好些故事他又想不起来了。等他百年之后,这些故事就彻底没了,他舍不得,想写下来。他就嘱咐我,但凡听到老故事,留一个心眼,算是帮他一个忙。
上司发话了,我当然得擂鼓一样拍着胸膛表忠心:“您老爷子放心好,我把您这嘱托刻在肋叉子上,一刻也不敢忘。”
一语成谶,不久之后,还真让我碰上个机会,听来了许多故事。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6 00:05:15 +0800 CST  
自打进了县志办,我是没有闲过一天。跟着史老爷子钻山沟,访乡里,虽然辛苦,但也有福利。史老爷子见识多,人缘广,跟着他夏天能吃到黄瓤的西瓜,秋天能载回来半车的果子。哪怕是胡萝卜炖羊肉,换一个地方,水土不一样了,滋味也不同。等到年尾,我这腰也粗了,脸也圆了,一上称,足足胖了十五斤。公安局的后生说史老爷子是把我养肥了等着过年。然而史老爷子不在朔阳过年。他儿子把家安在了包头,我年底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送他去包头跟家人团聚,等到过完年再把他接回来。
我有个初中女同学也在包头,她父母听说我要去,托我给闺女捎些东西。自打中考以后我就没见过那女孩,只记得初中的时候她白白净净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眸子里有颗星星。人嘛,总是要对未来充满憧憬。于是我特地去理了个发,还连夜去买了双棉皮鞋。第二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儿去接史老爷子,史老爷子差点没认出来,问我抽什么风。我当然不能说实话,于是就说我毕竟是在您老手下干活的,邋里邋遢的,岂不是把人丢到内蒙去了?收拾利索一点,不堕了您老的威风。史老爷子也没再问,我估计他也没信。一路上平安无事,把史老爷子送到地方,他儿子倒是热情,留我吃午饭。我推辞说看天气不好,要赶紧回去,怕被雪截在路上。史老爷子的儿子还要劝,史老爷子把他拦住了,嘱咐我几句路上注意安全就把我放走了。下楼的时候还听见他儿子埋怨他不近人情,我心里直乐:姜还是老的辣,你还嫩了些。
下了楼,找街边的环卫工问清路,直奔我同学的单位门口。打电话进去,没接,过了一阵回了个短信,就一句话:等一下,我老公去拿。我一看,脑袋里嗡了一声。得,这一嘴狗粮把我给噎得,半天脑子转不过弯来。直到有人敲车窗,抬头一看,是个一米八的大汉,说是来拿东西的。人家都老公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嘴里跟那汉子寒暄着,其实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也不记得是怎么关了车窗打着火,下一个镜头我已经开车行驶在大路上。只觉得胸脯里有点憋得慌,把领子上的扣子解开了也没觉得好点。正这时候,手机响了,接起来,正是那同学。先是道歉,解释说自己在开会。接着是道谢,我也跟着客套了两句。最后没憋住,装作随意的口气:“你老公挺帅啊。”那边一愣,“嗯?什么老公?”我就说:“帮你拿东西那个,你短信里说的是你老公啊。”那边回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啊,那是我老哥。”我听了,回想起来,那大汉的眉眼好像确实跟她有些类似,眨一眨眼睛,觉得光线好像亮了些,大概是遮着太阳的云彩被风吹走了。再寒暄几句,她还埋怨我,说好几年没见了,本来想中午一起吃个饭的,我却溜了。我哪还记的跟她哥说过什么,就推说看天气预报了,怕下雪被堵在路上。她“哦”了一声,就说:“那你路上小心点,雪大的话就别走了,这边有个说法。。。”我远远看见前面有交警在查车,不敢多说了,就跟她道个别,匆匆把电话挂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乌鸦嘴,越往前走,天色越暗,老天爷铁青起一张脸,太阳躲在云后面,透出一片亮斑,好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独眼阴测测地盯着这世界看。我这肚子也叫唤起来,看一眼表,已经过午了。随便找了个路边的小馆子停下车,撩起门帘进去,要了个焖面,切了一碟猪肝和卤牛肉的拼盘。有些口渴,让店老板给倒杯开水。老板拿出个老白干的杯子,一面倒水一面跟我闲聊:“外面冷吧。”我说:“倒不至于,但天色不好,怕要下大雪。”旁边一桌坐着两个人,是跑大车的司机,一边吃饭一遍吹牛。有个耳朵尖的,听了我这话,把头探过来:“啊?要下雪?”我点头:“八成吧。”那人听了,匆匆起身,到了门口,把帘子挑开,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回头冲着他的伙伴嚷嚷:“不走了不走了,已经下雪了。”
我连忙问他:“雪很大吗?”
那人摇头:“沙子粒儿一样,不大。”
我舒一口气:“小雪嘛,怎么走不了了。”
那人说了句:“有忌讳。”就招呼饭店的老板:“老哥子,老规矩,还是那间房啊。”
老板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老规矩?”
那人也露出个古怪的笑:“就你机灵。”
那人不再说话,老板问我:“兄弟,你也住一宿?雪天不能上路。”
我站起来探长脖子往外看看,隐隐约约有雪花,但是随下随化,地上也没有积起雪。于是摇摇头:“不了,就这点雪不至于。”
老板道:“你别看他现在雪不大,过半个钟头就看不见路了。住一宿吧,我这店好。”
我看这老板身材矮小,鼻子立挺,眼睛冒光,脸上堆着七分假笑,心里嘀咕着这是想方设法要挣我一宿的房钱。一来我看到外面的雪确实不大,二来瞟见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上楼去了,觉得他这店里不大正经。于是打定主意,就算投宿,也不能在他这里。于是说道:“我是有急事,着急赶回去。实在走不了了再说吧。”
老板道:“等到实在走不了的时候,你可就走不出来了。”
我心说这又是唱哪出?不由得好奇起来,多看了他两眼。这老板看见我瞧他,也起劲了,干脆在我对面坐下来道:“留神一头扎进鞋头村。”
“什么鞋头村?”我多嘴问了一句。
老板也真不见外,手指在袖子上搓搓干净,伸手在我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猪肝塞进嘴里,又把手指在袖子上往干净搓搓。两口把猪肝嚼了咽了,这才说话:“听口音你是口里过来的,总知道走西口吧?”
我点点头。
老板接着道:“从朔阳走西口只有一条路,渡过黄河,沿着大道往北走,走一天的路程,有一处大集,叫作鞋头村。这个地方是四通八达,一直往东能走到张家口,往西能去陕西甘肃。接着往北就是内蒙,再过去就是老毛子的地盘。以前从朔阳走西口过来的人,到了鞋头村,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把脚下穿的鞋子脱下来,摆在面前,烧三炷香,朝着鞋子磕三个响头,把这鞋子往天上一抛,等到鞋子落地的时候,鞋头往哪个方向指,就往哪个方向走。从此以后生死富贵由天定,喜乐哀丧不由人。这一去几十年,有混出个人模样来的,腰里缠着银票回乡置办产业。也有把命丢在他乡的,一把骨头添了野狗的肚肠,一身血肉肥了旁人的田地。只留下一条魂魄飘飘摇摇返乡来,走到鞋头村的时候就不往前走了,因为鞋头村这里四通八达,魂魄不知道从那条路能够回乡。于是几百年来不知道积攒了多少游魂,绕着村子打转,盼着能找个人问路。要是平时,有人气镇着,阳气压着,鬼魂不能现身。可现在是寒冬腊月,天地肃杀,正是阴气浓重的时候。又下来一场大雪,山河素裹,仿佛天地都戴了孝一样。这种日子,任凭你八字再重,也难免一头撞进阴魂堆里。就算这游魂没有恶意,你让你这阴气一撞,轻得得走几个月霉运,重得非得大病一场。老弟,我可不是吓唬你。。。”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心头冷笑,道:“长这么大没见过一回鬼我还真觉得遗憾,要是逮住一只随便吓唬人的送去北京,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评个‘打黑除恶小勇士,见义勇为好公民。’”
那老板很失望,嘴里嘀咕一句:“真特么是好良言难劝。。。”看见我攥着拳头瞪他,连忙改口:“还是年轻后生胆气壮,胆气壮。”
我让他絮叨这一通,也没了吃饭的胃口,把账结了。本来还有几毛钱的零头,照以前我肯定说一句“不用找了”。可我实在瞧不上这老板的为人,盯着他一毛一毛的硬币数给我,这才起身出门。背后老板招呼:“兄弟,实在走不通了就回来,不要勉强。”
我心里念叨:勉强你二大爷他三小舅子。一摔门帘,出门而去。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6 22:27:14 +0800 CST  
出了门,打着火,沿着大路走。开始是撒盐一样的雪沫子,落在玻璃上自己就弹开了。再走一阵,就落下鹅毛一样的雪花,厚厚地积在车窗上,开了雨刷都推不动。越是往前走,光线越是暗淡,路面被雪覆盖,非常松软。我也不敢往快了开了,把速度降下来。又走了一阵,发觉雪是越下越大,天地间仿佛悬了一道毛毡一样,根本看不清前面的道路。这样的道路状况很容易出危险,一来是雪片阻挡视野,看不清前面的情形,二来是雪天路滑,刹车也不机灵。我的心悬起来,思量着这路是不能走了,最好找个落脚的地方熬一宿,等到明天雪停了再上路。
要说这时候我离开饭店也就半个来钟头,原路折回去也方便。但是刚才给那老板甩了脸子,实在不好意思再回他那店里去。再说这么一条大道,守着这条路吃饭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实在不愁找个落脚的地方。于是打定主意,再往前开一阵,到下一家能够住店的地方落脚。
说来也奇怪,往常走这条路,时不时就能看见散在路边的“万家乐饭店”,“二黑子炖肉”之类的店面,今天一路开过去,只能看见一排挺胸抬头的电线杆。咬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夜里七八点钟。本来冬天天黑得就早,再加上阴云密布,天地间一片黑咕隆咚的。
我又饿又冻,再加上路面一片白茫茫的看得我眼睛发酸,精力不济,总想睡觉,可是不敢睡觉。我以前听说过,有人在野外开车的时候碰上了暴风雪。这人偷了个懒,在车里猫了一觉。等到一觉醒来,整个车都让雪埋了,车门也打不开,人也出不去,差点让困死。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偷懒的时候。拿拳头狠狠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困。把车里的收音机打开听广播提升,胡乱挑了一个台,放的是音乐,我也跟着瞎哼哼。那节目似乎是关于怀旧老歌的,放的是高凌风的《大眼睛》。一曲终了,正唱到“我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的时候,忽然车前光线一闪,似乎有个黑影掠过。我扭头一看,就在我左侧,紧贴着车门玻璃上,有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我看。
我当时就吓得怪叫了一声,两腿弹起,膝盖磕得生疼。手上用力掰了一把方向盘,车子乐颠颠地打了个转,在雪地里跳起圆舞曲。我慌了神,龇牙咧嘴踩刹车,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停下来。这时候才发觉出了一脑门的汗,脸头发梢都是湿漉漉的。趴在方向盘上喘了好一阵,这才把气喘匀了。回头再看车窗玻璃,那双大眼睛还在,可是我却不害怕了。因为我认出了那张脸,黑头发,黑褐色的皮肤,分明就是海尔兄弟里那黑娃娃。
也不知道是哪家店里的招贴画没有固定好,被风雪撕扯下来,又拍在我的车窗上,把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总不能让他就那么在我的车门上趴着,这大雪天的,他就穿了一个裤衩,看得我也怪冷的。于是开门下车,把海尔兄弟扯下来,随手一扬,让他随风冒险去了。这才返回车里,正要踩油门,发觉自己找不着道路了。
刚才车子打滑,我从公路上下来。想要重新回到公路上去,这才发觉雪下得太大,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高低起伏也不明显,根本分辨不出那里是土地,哪里是公路。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也不知道该往那边打方向盘。于是又从车上下来,四周走走看看,寻摸着能不能找个电线杆子之类的标志物,好重新回到公路上去。
走了没几步,就觉得脚心的位置发凉。也怪我臭美,穿了一双敞口的棉皮鞋。要是走在水泥路面上,倒是也暖和,可是一脚踩到雪地里,雪沫子就顺着鞋口往鞋子里灌。实在不舒服,于是把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想把雪沫子倒一倒。金鸡独立的姿势能有多稳当?况且还吹过来一阵没有眼力劲儿的怪风。我身子一歪,重心不稳,嘴里“哎哎”地吆喝几声,两条胳膊不自觉的画着大圈,手指不由得一松,那些字顺势飞了出去,“啪嗒”一下飞出去老远。我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好在积雪很厚,没觉得疼。
这么大的雪,稍微缓一缓那只鞋子就得让雪给埋了,那时候再想找就不容易了。连忙从雪地里爬起来,也不顾的一只脚上没穿鞋了,赶紧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鞋子落地的方向赶过去。从雪里把鞋子捡起来,倒扣过来用力敲几下鞋帮,好把里面的雪片抖出来。把鞋子穿在脚上,把腰直起来,隐隐约约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灯光。我把眼睛眯起来看,何止是灯光,灯光下面模模糊糊地似乎还立着个广告招牌。
我心里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返回车里,直直地朝着灯光的方向开过去。等到车子走近了,我也看清楚了,灯光下面确实有个招牌,招牌上写着四个红油漆的字:“吴常饭店”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烩菜蒸馍加水充气”。一看就明白,这是开在大路边伺候过往汽车的饭店。
这饭店只有一个很小的门脸,窗玻璃上雾气腾腾的,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门口一匹厚重的棉门帘,有些油腻了。挑门帘进去,看见一个高个瘦子正在扫地,一个矮个儿黑胖子正把板凳往桌子上倒扣。
黑胖子听见动静,头也不回朝着我摆手:“打烊了打烊了,来年再来吧,今年收摊了。”
我一愣,还没见过这么撵主顾的。
那高个儿瘦子好说话些,直起腰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实在对不住,您回吧,我们收摊了。”
我挠挠头:“大哥,这天气,我想回也回不去呀。”
高个儿瘦子眯起眼睛往窗外瞅了瞅,嘴里啧了一声:“好大的雪。”我连忙点头:“是啊是啊,你看看,这雪这么大,实在是走不了了。”
高个儿瘦子叹口气道:“照理说开店没有往外撵主顾的道理。可是实在对不住,我们哥俩明天回乡过年,今年这买卖就算了了。你看看,灶上也熄了火了,实在没法招待。”
我只能说软话:“不是有意添麻烦,实在是走不了了。就在您这屋檐下对付一夜,我给钱。”
那矮胖子说了:“不是钱不钱的事,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钱匣子也封了,灶王爷也送走了,就没有再做买卖的道理。”他这说法我听过,早年间开饭馆子做买卖的,到了年关的时候要把钱匣子拿封条封起来,封条的落款是“伊尹”,就算是以厨子的祖师爷的名义把钱匣子封了,今年再不收账。相传灶王爷要年底要上天述职,汇报各家的功过。开饭馆子的就要拿烧酒浇在炉灶的余烬里,意思是灌了灶王爷一顿酒。这里有一点小心思。因为古时候厨子开店,谁也不敢说自己没做过缺斤少两的勾当。万一让灶王爷汇报到玉帝那里,会折了厨子的功德。因此厨子就拿烧酒灌灶王爷一顿,灶王爷述职的时候,玉帝看他这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对他的话就不大相信了。谁人会把一个醉汉的话当真?因此厨子就不用担心灶王爷说自己的坏话。这是古时候的封建迷信,现在没人当真了。没想到我在这里还碰上这么二位活古董。
我们说话的功夫挑门帘又进来一个人,一直在我身后站着,我光顾着跟老板说话,也没仔细看这人。
这人听见我一个劲儿求老板,老板绷着脸不答应,似乎动起了怒,说一句:“你们俩也是,人生在世谁人碰不上个别扭不顺当,能帮一把是一把,何必这时候穷讲究。”
我回头一看,是个清瘦的老人,裹着羽绒服,戴着一副眼镜。这饭馆子的老板看见这老人,仿佛见了亲爹一样扑过来嘘寒问暖:“阎老您怎么来了?这大雪天的路也不好走的。还好没事,要是跌一跤,岂不是折了我哥俩的福分。”
阎老道:“少跟我这儿装蒜,房钱你俩到底是打算怎么办?”
我一听才明白,敢情这位是房主,上门收租子来了。
那瘦高个道:“您看看,不是我赖皮,实在是买卖不好。。。”
阎老冷笑道:“买卖不好?我看你买卖好得很,都往外撵主顾了。”
瘦高个道:“那不是老规矩嘛。这样,您先回府,明天,一早我就去银行取了钱给您送去。你先回吧,先回吧。”
阎老不答应他,踱到桌子旁边,伸手把一条凳子搬下来坐定了,道:“等到明天?你俩一锁门,拍屁股走人,我上哪里找你们去?实话说了吧,我今天是不打算走了,我就在这里盯着。明天一早,你们俩摘一个人去银行,另一个人跟我在这儿坐着。什么时候把钱清了,你们什么时候再回家过年。”
那高个儿瘦子道:“哪敢让您坐着?我们后面有床铺,您上我床上躺着。”
阎老道:“怕你连夜跑了。”
饭馆子的两个老板又劝了几番,阎老不为所动。高瘦子叹口气,把屋子中央碳炉子里的火拨旺了。又指挥矮胖子到后面端了一簸箕炭出来。阎老发话了,一胖一瘦两个老板也不好再撵我,于是我也搬了条凳子在阎老对面坐定。
我晌午吃的饭,这阵子早就饿了,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阎老听见了,把那两个老板叫住,问他们有没有吃的。矮胖子愁眉苦脸道:“米面倒是有,但是大灶熄火了,按规矩不能动。馒头也有,但是凉的。”
瘦高个儿眼珠子一转道:“要说吃的,其实也有。就是怕你们忌讳。”
我就说:“能饱肚就行,没什么忌讳。”
瘦高个儿道:“是喜宴上撤下来的。”我听过一个说法,认为吃喜宴上撤下来的食物不吉利。这个大概有两种解释。第一种世俗一些,说的是旧时候但凡有人家办喜宴,四邻八乡的乞丐都会聚过来讨一口吃的。既然是喜事,主家也不便于硬把这群乞丐撵走,免得把他们惹恼了嘴上不干不净,给大喜的日子添晦气。可是也不能专门给乞丐摆一桌宴席,况且那么多乞丐也招待不过来。于是就把喜宴上撤下来的残酒剩菜全部施舍给乞丐。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说法,认为喜宴上撤下来的酒菜是给乞丐吃的。第二种说法就玄乎多了,跟中国传统的阴阳哲学有些关联。说的是喜宴是人生中最大的喜事,乐极生悲甜中生苦,喜气都在酒宴上占尽了,那撤下来的酒菜上就只剩下晦气,吃不得。
我是饿极了,也顾不得忌讳那些,于是连声说:“没那么多讲究。”
那胖子压低声音跟瘦子说:“灶上不能点火,那都是荤腥,冷着能吃吗?”
那瘦子点子多,道:“灶上不能点火,咱就不点火了。”到后面拎了个铜火锅出来,倒了半锅开水,切了两截大葱。拿火钳子从煤炉子里夹了两块烧红的炭疙瘩塞进去,进后厨里端了一个大盘子,里面是些炸肉丸子烧猪肉之类的东西。又切了半颗白菜一板豆腐,热热闹闹煮成一锅。
收拾停当了,一胖一瘦两个老板回后面睡觉,我跟阎老一人一个酒盅就着火锅喝二锅头。随便聊几句,我就问:“这两个老板,哪个叫吴常?”
阎老一愣:“什么吴常?”
我说:“饭店叫作吴常饭店,不是跟着老板的名气取得吗?”
阎老摇摇头:“你还真猜错了。这两个人,一个姓吴,一个姓常,搭伙做买卖,所以把店的名字叫成吴常饭店。”
我恍然大悟,跟房东两个人套近乎,相互打听来历,看看能不能攀个乡亲。我就说起自己在县志办当差,顶头上司嘱咐搜集老故事,不知道上哪里去打听。不想阎老一拍大腿:“你算找对人了,乡里的掌故我还真知道一些。”再一问才知道,他祖籍也在朔阳,他父亲是个风水先生,走四邻,串八乡,所以知道不少掌故,也给他讲了不少。我敬了阎老一个,就请他把知道的故事都讲讲。于是就守着铜火锅听他讲了一宿的故事。后面这些故事就是那一晚听来的,记录下来,给各位解闷。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7 19:31:39 +0800 CST  
《造醋》
头一个故事,与醋有关。
清朝的时候,朔阳城里大户排行,头一位是朱家。那是因为朱家是书香门第,又有人出仕做官,封建社会,按士农工商排序,所以有光环加成。但老实说,朱家也就是名声响亮,要论有钱,其实是靠后的。真正最有钱的大户,不是跑口外跟蒙古人老毛子贩茶叶皮子的,也不是坐地开绸缎庄古玩店的,而是一户开酿醋作坊的。这作坊的老掌柜叫刘塘,嘉庆年间创业,到如今也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说起刘塘如何创业,官方的口径是刘塘早年在清徐当学徒,娶了某酱醋作坊老掌柜的闺女。辛苦经营,勤劳致富,才有了后来的产业。家谱里写的是,刘塘早年拜一位算命先生为师,那算命先生自称是龙须虎的门人,那祖师爷自然就是醋坛神姜子牙本人了。酿醋的本事是本门绝技,所以学到的,醋酿得特别好,酸。
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不靠谱,刘塘确实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他舅舅在太原开个不大的饭馆,就把他送到熟悉的酱醋铺子当学徒。掌柜的有个闺女,娘没得早,她爹后来连着娶了三个填房,都不到一年就没了,于是心灰意冷忙着做买卖,家中也没个女人照应,把缠足给耽搁了,一双大脚,找不找婆家,这才便宜了刘塘,招他入赘。本以为等老丈人两腿一蹬,他也能体验体验当老板的感觉。不想老天爷幽默感比较强,又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他老丈人晚年碰上一个据说颇有道行的先生,给掐算了一回,说何处何处有个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讨来填房,能给他生儿子继香火。老爷子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膝下只有一个闺女,精神上颇有压力,另外虽然老骥伏枥,但心里总还是对奔腾在辽阔的草原上有些许期望,于是鬼使神差的,真的照那先生说的地址,找到一处妓院,里面一个窑姐,生辰八字,籍贯姓名,跟那先生说的分毫不差,更兼妖媚非常。老爷子就花钱将那女子赎买出来,作为填房当然是不成的,出身不正,所以娶成小妾。那女子大约自知出身不清白,也不大讲究名分,虽然是小妾,却把老爷子伺候得满意。做事也利落,操持家事,很有主张,大小里外,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出一个月,老爷子对这女子便信任非常,家中钱箱房契,统统交由她掌管。
邻里左右有会算命的,就说这是老爷子上辈子积德,放了高利贷给月老,如今那小老儿拿一段好姻缘给他抵债。老爷子本来也颇为沾沾自喜,不想两个月以后,月老突然赖账了,那小妾卷了家中的现钱跑了。卷了现钱也就罢了,还拿了房契,把房子也卖给了地方上一个大族。这地方大族是诗礼世家,从明朝开始就出过学政,到了清朝还是翰林,官场上颇有门生故旧,派了管家领了五六个二小子,牵着狗提着棍到这酿醋的作坊,要把房子过户。老爷子气不过,派了刘塘去衙门击鼓鸣冤,出来个绍兴师爷,说青天父母官正在与以文会友,这些世俗琐事,怎么能打搅了谈吐圣人教化。刘塘性子颇有点执拗,师爷把话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了,他偏偏不识好歹,兀自抱着那个鼓槌咚咚咚敲个不停,后来出来个班头,一顿鞋底把他打回去了。他又瞅见县衙院墙外有好大一棵柳树,心里琢磨走大门见不着县太爷,翻墙总行。于是就抱着那柳树一截一截往上爬。
有个年老的衙役一直在旁边看戏,见他爬树,猜出八九分意思,扯着腿肚子把他从树上拽下来。大约人心跟那瓜枣一样,年纪越小越硬,越老越软。这衙役看他不愿罢休,还琢磨出这许多歪点子,叹一口气,跟他说了原委。原来那有道行的算命先生,其实是个多年不第的穷书生,那小妾还在窑子里的时候就跟他好上了。那书生没钱给她赎身,就琢磨出这么个缺德的计谋来,也不知道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还是读书多了,才明白圣贤书本来就是拿来喂狗的。一番五迷三道的话,把刘塘那老岳父给骗了,给那小妾赎了身。两人原来的计划是头天赎身,第二天就私奔。不想那窑姐更有主张,说这损阴德的事,一件也是干,两件也是办,于是顺手图谋起老爷子的家财来。把在窑子里迎来送往的本事施展开来,果然把老爷子治了个服服帖帖。不但拿了现钱,还偷了房契一并卖了。卖方也专拣有名望的大户,因为大户好面子,牵扯到这种稀里糊涂说不清的案子里,与其剖个清明,不如遮掩下来。就好像脸上起了脓疮一样,拿刀剜掉坏肉,脸上难免留疤,不如厚厚涂一层脂粉,当下还可以见人。于是就拿了房契卖给大户,两个人早就远走高飞了。大户一早就知道自己被当枪使了,也请了县令派捕快打探出了情由,但一来这作坊已经卖给了县里的班头,二来正赶上家中长辈过寿,所以要把这事情按捺下来。那老衙役就劝刘塘趁着大户没心思为难他家,把房子让出来,把这口气往肚子里咽,免得事情闹大了,这大户一个手指头下来,把他脊梁骨压断了。
刘塘回去跟他那老岳父一说,老头子又羞又气,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一口气换不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朗朗青天,手里紧紧攥着喊冤的状子,去阴间打这官司去了。刘塘葬了老丈人,眼看着柜上的现钱被卷走了,作坊被霸占了,无法可想,只好收拾行囊,领着他那大脚的老婆,回了朔阳老家。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7 19:33:32 +0800 CST  
刘塘也没有别的本事,只能接着开作坊酿醋。正巧朔阳有个酿醋的作坊,老掌柜好赌,被债主逼上门,悬梁了。只留下一个闺女,要贱价把这作坊卖了还债。刘塘在清徐略微有些积蓄,那位大脚娘子也有几样首饰,一并卖了,把那作坊接手过来,接着做酿醋的买卖。旧时候的手艺人,有个说法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要把手艺藏下来。所以刘塘学徒这些年,也没把酿醋的手艺学利落。倒是卖这作坊那女子,因为她爹常年在赌场,作坊里的大小适宜都是她一个人,所以会这门手艺。刘塘就把这女子一并雇了,相当于今天的董事局主席聘请了CTO。
这女子的手艺倒是不赖,眼看着外面生意蒸蒸日上,不想家中后院起火。他那位夫人疑心他跟那女子不清白,醋意大发,大闹一番。从今天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其实也可以理解。刘塘是入赘的女婿,他那夫人向来都自以为高刘塘一头,难免有一股傲气。可偏偏一副大脚,今天我们讲究看脸,那个年代讲究看脚,有一双小脚跟今天长一张林志玲的面孔一样,所以这大脚夫人心底又极度自卑。一方面傲气难耐,一方面又非常自卑,有些类似今天的凤凰男,一方面是儿时玩伴中的佼佼者,傲气非常,一方面裤管沾泥,与城市格格不入,这种落差与扭曲,有时候的确会造成一些为人病诟的现象。刘塘的夫人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组合拳下来,刘塘只好把那主持酿醋的女子解雇了,自己亲自上阵。奈何他手艺不精,做出来的醋,还没有隔壁酒坊酿坏了的酒酸,生意一落千丈。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因为生意不好时常闷闷不乐,他那夫人却总疑心他不跟自己说笑,是思念那女子,时常跟他怄气。
一回刘塘又与夫人怄气,嫌家里呆着气闷,就去隔壁酒坊打了一葫芦酒,一面喝闷酒一面溜达,稀里糊涂到了县学后墙,就看见前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些亮光,走近了看,居然是个巴掌大的蛾子,白头绿翅膀,大大张开翅膀,好像个宽袍大袖的读书人一样。也不知怎的,那蛾子居然径直冲着刘塘飞过来了。刘塘也觉得奇怪,一伸手把那蛾子抓住。那蛾子被捏在手里了,才如梦初醒,慌忙挣扎,却总也挣扎不开。刘塘就把那蛾子藏在袖筒里,打算带回去玩。又溜达几步,酒劲上来了,两腿一软,就依靠着县学的后门睡着了。
睡梦里就看见那蛾子变成个白头绿袍的老头,满口之乎者也,神色却颇为慌张。刘塘没读过多少书,听了半天才明白那老头在求自己放他一马。他玩笑劲儿上来了,就问那老头有什么好处。那老头琢磨了半天,说可以教他吟诗作赋的法子,写文作章的本事。刘塘心说我一个开作坊的,要学这个干嘛。但成心与那老头开玩笑,就故作严肃,问他这法子是什么。老头便说要做好文章,格式词句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有一股文气撑着。若没有这股文气支撑,便是再好的词句,也是空虚皮囊,再好的架构,也是枯骨骷髅,只有把文气注进去,那文章才能有了魂儿,才能活了。要有文气,有一条捷径,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如今就告诉刘塘。说这文人汇聚的地方,文气最为充足,朔阳县里,文人最多的地方,无过于县学,所以县学里文气最足。文人自古高人一等,文气也轻飘飘的往上飘,所以这文气最充足的地方,不在别处,就在县学的房梁之上,瓦片之下,厚厚地积着一层。只要把这层文气收集起来,注进文章里,那就是文采斐然的好文章了。收集文气也有讲究,一般人不知道这其中的诀窍。去收集文气的时候,要把猪的胰脏捣碎,在额头上点上一点,意思是“朱衣点头”。趁着月夜,爬上县学的屋顶,把一片瓦片揭开,把上好的宣纸蒙上去,那文气就能粘在宣纸上。之后在那宣纸上写诗作文,出来的就是一等一的好文章。说罢那老头又变成蛾子了。
一阵夜风过来,把刘塘吹醒,接着月色,把那蛾子从袖筒里掏出来,那蛾子倒是老实了许多,就是盯着刘塘看。刘塘道:“我虽然没念过圣贤书,但做买卖讲究个信用。”于是把那蛾子放了,一摇一摆往回走。路上越琢磨这事情越觉得稀奇,第二天上街跟一个相熟的算命先生把事情说了一番。那算命先生就说那蛾子八成就是书虫。刘塘不解,那算命先生就给他详细说了一遍。原来自隋朝皇帝立下科举的制度,上千年来无数念书人皓首穷经求取功名,自然有金榜题名走马观花的,更多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志,怨气郁积,就在贡院学馆等处形成各种各样的精怪。那些皓首穷经偏偏没有取得功名,最后死在书堆里的,就化成了书虫。刘塘就问那算命先生会不会故意害他,算命先生道那书虫最是迂腐,所以诚实非常,只有被人算计的份儿,哪能算计别人。
刘塘听罢,觉得有些意思,于是找了相熟的屠夫,要了半只猪胰子,拿捣蒜的钵子捣得稀烂,抹在额头上。他也没有什么上好的宣纸,就把账本上扯了一打,揣在怀里,熬到天黑,顺着后墙爬到县学的房顶上,把瓦片一揭开,就闻见一股酸味直直地往鼻子里刺,熏得他差点从房顶上掉下来。慌忙把纸蒙上去,过了不多时,那纸的颜色就不对了。把纸揭下来,就闻见纸上那股味酸得纯粹。又换了一张纸蒙上去,把那一沓子纸都熏得酸不拉几了,才算了事。揣在怀里,顺着后墙溜下去往回走,琢磨着回去也写两笔,给教书的先生看看,若真如书虫说的,自个儿说不准也能考个秀才当当。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7 19:34:19 +0800 CST  
刚进院门,就看见他那夫人站成个“大”字堵在屋门口,两手叉腰,手里还攥着擀面杖,看见他回来了,嘴里呐喊一声:“又让哪个骚狐狸勾了魂去了”,上来就跟他厮打。刘塘慌忙躲避,手往后一伸,把醋缸的盖子打掉了。他夫人上前一扯,把刘塘衣衫揪开,那一打纸全散落在醋缸里。两人厮打了半天,才想起来醋缸里掉了纸,若是让买醋的发觉了,这买卖就没法做了。慌忙从厨房里拿了笊篱去醋缸里捞。不想那纸就仿佛冰片掉进滚水里,早就化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
刘塘把他夫人埋怨一通,说这账本纸泡进来,那醋里又来了怪味,这缸醋全废了,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他夫人也知道事情闹大了,自知理亏,嗫喏半天,说兴许这醋味没变,没人尝得出来,说着拿手指往醋缸里沾了沾,舔了一下,就觉得这醋奇酸无比。刘塘听了,也尝了尝,果然一缸本来没什么味道的寡水,成了上好的陈醋。细细一思量,猜出个七八分。心想这是那文气化入醋里,把醋带酸了。于是明白自己找出一条酿醋的诀窍,欣喜非常。从此每酿一缸醋,都要去县学把文气沾到纸上,再把文气化入醋中,这醋的味道足了,买卖渐渐好起来。买卖越好,卖出去的醋多。卖的醋多,酿的醋也就越多,去县学也就越频繁。
夜路走多了难免碰见鬼,他三天两头爬县学的屋顶,总有被人发现的日子。有个老童生多年不能进学,这次考试又落榜了,心中郁郁,不肯回家,就在县学里抱着孔夫子的牌位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里刘塘又来取文气,正好揭开老童生头上那片瓦。灰尘落下,老童生狠狠打了两个打喷嚏,把房顶上的刘塘吓个半死。中国古代的瓦房,是在木头的椽子檩子上架瓦片,椽子檩子时间长了,木质容易酥糟,不甚结实。所以换瓦片的匠人,往往是一胖一瘦两个搭伙干活。胖的在底下搬瓦运砖,干些苦力活,瘦的才能上房,免得把房顶瓦片踩碎,或者干脆踩出个大窟窿来。刘塘这生意好了以后,生活质量也好,伙食改善了,体重也跟着见长。往常因为轻手轻脚,还没出什么纰漏。这次猛然惊吓,一脚发力,居然把屋顶踩出一个窟窿来,一条腿陷进去,直直卡在大腿根上,动惮不得。
那老童生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睁眼抬头,看见房顶上悬着一条人腿,脚还一绕一绕画着圆圈,吓得尿了一裆,嘴里喊着有鬼,连滚带爬跑出来。县学有看门的,也跟着呐喊,把四邻扰动了,掌灯点火的过来看,都啧啧称奇。有几个身体强健的后生跳上屋顶, 拔萝卜一样把刘塘提出来,闹闹哄哄送到衙门里去。
县太爷升堂审案,刘塘哪里敢耍花样,老老实实把缘由说得一清二楚。临了还说也不知道那书虫说的“猪胰点头”是哪家和尚的法术,这么灵验。县令听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的是刘塘爬了县学的屋顶,在孔圣人头顶耍花样,甚是不尊敬。县太爷也是科举出身,难免替祖师爷鸣不平。笑的是这个作坊老板有些鬼主意,想出这么个点子来做生意。给他把“朱衣点头”的典故说了一番,判决下来,打了刘塘二十板子,判他拿钱出来,把县学的屋顶重修一遍,申饬他再不许爬县学的屋顶,就算结案。
刘塘挨完这一段板子,屁股疼倒是其次,心疼才是要命的。心疼的不是修房顶要花银子,而是不许他爬县学屋顶了,这醋是没法做了。于是刘塘那作坊的醋又清淡下来,老客走的走,散的散,眼看就要关张,刘塘突然大发请帖,说自个儿要纳妾。纳妾也就罢了,还一次讨两个小的。街坊四邻传为笑谈,说他刘塘就是个卖醋的,还要娶三个老婆,看他拿什么养家。他那位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就等着看他家唱三国演义了。不料刘塘头天娶了小老婆,第二天那醋就酸了,这买卖又能做下去了。众人啧啧称奇,问他缘由,只是避而不谈,时间久了,连县令也听说了,疑心他又去县学捣乱,特意派了个班头在县学盯了半个月,也没见刘塘来。这班头回禀了县令,县令只是不信,班头没有奈何,买了好酒请刘塘喝酒,又劝又吓,总算从他嘴里套出实情。
原来刘塘挨了那顿板子,造不出酸醋,生意差了,就偶然提起若是那会造醋的女子在,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结果他夫人当场醋劲大发,跟他大闹了一场。他夫人这一闹,刘塘反而有了法子。他思量无非就是酸气,酸腐文人的能顶事,他老婆的醋意大概也能凑合。就按着采文气的思路,自个儿琢磨了一个采醋意的法子。拿了一个空坛子装水,放在他老婆床下,故意说起谁家媳妇贤惠,哪家小姐周正。他那夫人果然打翻醋坛子,第二天把那坛子拿出来,果真酸气浓烈,往醋缸里一兑,就是好醋。刘塘也懒得天天去激他老婆,干脆娶了两个小妾,从此家中醋意腾腾,生意蒸蒸日上,渐渐成了地方上的富户。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7 19:35:00 +0800 CST  
《绣鞋》
清初康熙年间,朔阳富商丁家的少东叫做丁山。丁家做的是绸缎生意,常年要从苏杭一带办货,因此有伙计常驻江浙。江南自古富饶,多有文人骚客。丁家在江南呆久了,也沾染上吟诗作赋的习性,在朔阳诸商家中最为风雅。别家的少东,大都打得一手铁算盘,唯独丁家的后辈能做出诗文来,这丁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丁山比旁的兄弟叔伯善于吟诗作赋,不单单是因为他天分高些,还因为他常年在扬州办货。扬州濒着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有南方士子北往,或者北方官员南下,大都嫌走陆路鞍马劳顿,所以走水路的多,南方的漕运北上,北方的皮货南来,也要走这条交通要道,扬州地处在要道上,自古就是出了名的繁华,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生在扬州,死在柳州,都是说扬州这地方繁荣。
丁山在扬州办货,其实也不用他亲自打点,因为晋商是职业经理人制度,东主不插手生意,要聘用专门的掌柜来打点买卖。但东家又不能完全不管,所以派人在各处重要店铺派自家人,也不干涉生意,仿佛监军一样,顺便也学些做生意的法子。丁山在扬州久住,也无甚要紧的事,于是就结交了不少诗文朋友。
当初顺治皇帝为收买中原士子的人心,把科举延续下来,丁山与那些朋友交往多了,也有了科举入仕的心思。本来三晋商人对做官是不大感冒的,也就丁家因为与江南文士打交道多了,也觉得家里出一个举人之类,很光宗耀祖,于是给了丁山一笔款子,让他在江南好生与那些文豪鸿儒结交,学些作文的法子,焦尾宴上,也谋个座次。
于是丁山就和江南文人交往,考了两回,中了个秀才,从此也是有功名的人了,结交的朋友也大都希望入仕为官,有那世代官宦的,知道宦海的风向暗礁,有与他交好的,也时常教他一二。
当时康熙皇帝即位不久,还是鳌拜掌权,这年康熙皇帝过生日,朝廷中的百官要庆贺,士子们也要表忠心。就在玉枝儿的家中,几个士子商定上贺表的事,于是推举一位公认文笔好的,写了一封贺表,虽然估计未必能送到皇帝手上,但心意是到了。这位写手把熬夜写了三天,终于写出一封情真意切的贺表来,众位文友读了一遍,连连赞叹,于是把这贺表送上去。
当时掌权的是鳌拜,各级官员大都是鳌拜的党羽。鳌拜是行伍出身,和文人不大尿得到一个壶里,他的亲信大都也是舞刀弄枪的军汉,用现在的话说文化程度不大高。接手这封贺表的,也是鳌拜的一个亲信,早年是鳌拜的马夫,因为作战勇敢,替鳌拜挡过一刀,因此很受器重。这人与平常武夫不同,是个很好学的人,他觉得自己做了官,如果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实在说不过去。于是请了先生,学着看书习字。奈何他是个武将,学得不快。那先生无奈,就对他说:“大人射箭射得好,是因为练得多。识字也一样,看得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大人要是能把看到的字都念一遍,不出三年,也能考个秀才。”先生本来是随口一说,偏偏这位性子倔,果真但凡看见字,都有去念念。本来这封贺表送上去,谁都知道里头说的是大话,没人去看的。偏偏落到这位官员手里头,拿过来当床头读物看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8 19:34:37 +0800 CST  
@咔嚓又咔嚓 2018-03-07 21:40:03
评论 玩具匠顶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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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8 19:58:18 +0800 CST  
看了一遍,勃然大怒,骂道:“好贼人,该死!”
原来这贺表里有这么一句:“克君克父”。这里的“克”应当当作“堪”来讲,意思是“堪为君,堪为父”。这位爷文化程度没那么高,直接按字面意思理解了,说这帮士子说康熙皇帝又克君,又克父,简直一个扫把星嘛。这也不能怨这位爷,因为“克君克父”这个话确实晦涩了些,更重要的是康熙皇帝幼年即位,老皇帝顺治死的莫名其妙,非要说康熙把他的君上,同时也是他爹,顺治皇帝给克死了,也说得通。如此一来,一句阿谀奉承,在这位爷看来,就是在讽刺挖苦皇帝。当时正值明史案,鳌拜大兴文字狱,这封贺表属于扫黄打非期间贴小广告,典型的顶风作案,于是这位官员自作主张,要严惩这些心怀叵测的士子。
正所谓马屁不是你想拍,想拍就能拍,这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技能。丁山等人这马屁拍的,一巴掌抽在痔疮上,滋了一脸血。衙役照着贺表后面的签名抓人,其他人都是扬州人,衙役直接堵门,逮个正着,关进狱中严刑拷打。唯独丁山是外地人,先前在店里住,后来为了结交士人,就在一座古刹借宿。衙役去平常人家抓人,自然是堵了后门,踹门而入,霹雳乓狼旋风一般扫过来。来庙里抓人,也怕菩萨责怪,不敢大肆喧哗。捕头进了庙里,也先进大雄宝殿上香祷告,说两句差人办案,身不由己,打扰了佛祖,还望海涵之类的话,然后跟方丈打听丁山的去向。这么一拖延,有平日受过丁山恩惠的小沙弥就快跑着去给丁山报信。丁山听罢吃惊不小,翻墙而逃。他琢磨衙役必然要去铺子里搜他,也不敢去,就要流落街头的时候,鬼使神差,走进一条小巷,被个老婆子唤住。他回头看,原来是个私娼家的老鸨子。文人骚客好喝花酒,他跟着也来过两趟,因此认得。
他走投无路,就想着去私娼那里避避风头。就在那私娼家里住了两三天。匆忙逃亡出来,没带什么银两,银钱尽了,那老鸨子翻脸不认人,要撵他出去。那妓女叫做玉枝儿,其祖上是嘉定一带的书香门第,清军入关,嘉定三屠,全家老少一个不留,只有其父外出访友,幸免于难。国恨家仇,其父有意反清,要筹措资财,把仅有的家当都售卖尽了,最后连这个闺女也卖给娼寮,换了几两银子。这玉枝儿见丁山可怜,顶着老鸨子的脸面把他收留下来。那老鸨子全仗着玉枝儿的紫色敛财,也不敢把她惹恼了,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丁山在玉枝儿处一躲就是三个月,同是苦命人,难免共戚戚,于是渐渐生出情愫。那丁山就向玉枝儿许诺,倘若有一天他陈冤昭雪,就娶玉枝儿为妻。
又呆了一个月,突然传来消息,鳌拜被康熙降罪,其党羽被一网打尽。那位官员是鳌拜的铁杆心腹,替鳌拜挡过刀子,自然也被投入大狱。可怜一条好汉子,没死在战场上,却被拷打致死。这位官员判的案子,也全被翻过来。丁山等人也被当做受到鳌拜一党迫害的活标本,坚决与鳌拜党人斗争的典型,受到奖励。
丁山与玉枝儿垂泪相别,回乡去禀告父兄,向玉枝儿提亲。玉枝儿还担心丁山家人嫌弃她出身不好,丁山说山西商人多是贫苦出身,没有那么多酸了吧唧的讲究。玉枝儿这才安心,在扬州等候。
回了朔阳,向父兄长辈说了情由,满以为父兄会一口答应,却不想丁家不同于其他商家。其他商家都是往大漠里做买卖,没受过多少朱子的教诲,讲究的无非是为人忠直,谋事守信之类土的掉渣的道德标准,三从四德之类的高端货不大熟悉。丁家就不同了,因为修养要高出一般人家一筹,所以断然否决。丁山在扬州闯了这么个幺蛾子,再也不许他离家,托了一个媒婆,说合了本县一个老秀才的闺女。丁山身处困境时,脑袋发热,许下海誓山盟,如今在朔阳生活悠闲,看那老秀才也是个不小的地主,与自家门当户对。那玉枝儿不过是残花败柳,如何比得上大户的小姐。再加上他父亲因为他的事担惊受怕,大病一场,不久亡故了。丁山觉得若不是自己在玉枝儿处与那些文友上贺表,父亲不至于亡故,于是心中就把玉枝儿当做自己的灾星一般。
父亲亡故,儿子守孝三年,三年孝期满了,到了第四年,就要接秀才的闺女过门。凤冠霞帔都备下了,就在拜堂前一天,那玉枝儿寻上门来,见丁山家这副举动,心里知道缘由,当场昏厥过去。丁山心中惭愧,把她救醒,那玉枝儿拿出一双大红绣鞋,说也不奢求与丁山如何,这绣鞋是她备了给自己拜堂时穿的,如今人不能过门,只求这双绣鞋可以过门,求丁山把这双鞋赠给他夫人。
丁山听她说得凄切,于心不忍,于是答应下来。又支了些钱给她做路费,送她回扬州。从此只当不知道有玉枝儿这人。那绣鞋做得精巧,丁山只说是请的师傅做的,他夫人甚是喜爱,天天穿着。
过了一年,丁山的夫人回娘家,娘家人有个小丫头却说回来的不是自家的小姐。丁山听了留心,果然发觉这夫人越来越像玉枝儿。他心里有鬼,托词去了趟扬州,打听后才知道玉枝儿回扬州不久就病死了,掐指一算,正是自己拜堂那天。他带了心腹的伙计把玉枝儿坟墓挖开,棺材里躺的分明是自己夫人,伸手一碰,又活了过来。带着回了朔阳,却听丫头说夫人病了,也不见人。他闯进内堂,却发现躺在床上的是绣成的一个人形,用手一碰,碎成粉末。
后来老人们便说,所谓绣鞋,其实是绣鞋,都是窑姐中流传的法术。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8 20:23:17 +0800 CST  
《八仙墙》
朔阳这地方,追究起来,春秋时候就上过史书,当时是狄国的领土,晋文公重耳出走避难时曾路过此地。战国时先属中山后属赵,赵武灵王下令筑城屯兵,防御匈奴,就是朔阳城的前身。如今城关附近还有一截土墙,据说是赵长城的遗迹,不知真假,但建国前确实有人在附近打井时挖到过刀币。边关地方,中原文明与草原文明碰撞,朔阳就是刀锋,你推我挡之间,这座城池也多次易址。每一次移位,要么是因为攻守形式的变化,要么是因为黄河河道的更改,唯独最后一次,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康熙六十二年,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要求朔阳废旧城,筑新城。朔阳旧城是明朝中期为防范蒙古骑兵建设的,与长城配套,无论从军事角度还是民用角度讲,都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县里官员实在闹不明白朝廷这道脱裤子放屁的旨意是吃了什么番薯放出来的,于是托了关系去打听。从户部打听来的说法,是账上缺钱,要通过筑新城向地方富户募捐填补亏空。从兵部打听来的说法,是有传言葛尔丹余部要作乱,朔阳一带兵力薄弱,因此要把旧城腾空专门驻军,建一座新城安顿百姓。从钦天监听到的消息,是新近整理汤若望的笔记时,发现其推算朔阳一带将有大水,因此要疏散百姓。从御史台打听到的消息,是朝廷打仗欠了晋商钱,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李自成把宝藏埋在朔阳,因此要挖宝藏。还有从宫里探出来的消息,说是皇太后做了噩梦,梦见黄河边上伏着一只大蝎子蛰了她,醒来照着地图一看就在朔阳城的位置。雍和宫的大喇嘛说这是风水上的妨碍,所以要把朔阳城废了。一圈打听下来,说法一个比一个扯淡,但要废旧城建新城这个是没错的。于是县官带队,征用民夫,新修了一座城池。移民完毕,也没见驻军,也没遭水灾,旧城就那么荒着。至于朝廷这道旨意的用意,谁也闹不清楚,渐渐也没人关心了。风扫雨打,房坍梁圮,这座旧城没了人烟,长齐了荒草,再也无人问津,倒是羊儿喜欢往这里钻。
朔阳治下有个村子叫柳林,柳林两个放羊娃结伴放羊。半大的孩子天生就跟孙悟空沾亲,铁链子也拴不住。羊儿专心吃草,他们专心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倒是和谐相处,互不侵犯。等到日头落下,西边乌黝黝的山头上泛起一片火烧云的时候,就该赶着羊往回走。其中一个放羊娃把自家的羊群收拢了,扫了一眼,说不对,少了一只羊。因为他家有只半大的羊羔子,生下来的时候就跟别的羊儿不大一样,浑身白毛,偏偏在脖子上长了一圈红毛,乍一看就仿佛那羊儿脑袋被齐着脖子斩下来又接上去一样。要是别的羊羔子丢了,这放羊娃也未必就能发现,但这羊羔子特征明显,所以放羊娃一眼看过去没看到它,就知道这羊羔子丢了。
羊羔子丢了,就要去找。丢了羊这娃儿叫张二长命,另一个叫张满仓,是出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若是换了别人,这张满仓也就自顾自赶着羊走了。但因为是自家人,情面上下不去,于是把自己的羊群收拢了,帮着张二长命去找那羊。也是老天作美,前一天夜里刚下过雨,地上还湿漉漉的,两人转了一圈,就看见地上有一排羊蹄印子远去了。两个娃儿就顺着这蹄印子往前走,直直地跟着进了已经被废弃的朔阳旧城,远远地就听见羊咩咩叫的声音。两个娃儿紧赶几步,绕进一个大宅子,就看见那宅子当院立着一个影壁,那羊儿一条腿陷在影壁前头的一个窟窿里,走也走不了,正在咩咩叫。大概是宅子久不修缮,雨水把地砖下面掏空了,羊儿一脚踩上去被陷住了。
张二长命连忙上前,把羊儿搂在怀里,往外拔它那条腿。但那羊腿不知道怎么让别着,怎么也掏不出来。于是喊张满仓帮忙。连喊了几声,不见张满仓答应,抬头看去,就看见张满仓正痴痴呆呆盯着那影壁,手指一动一动,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干啥。于是张二长命拍了张满仓一巴掌,让他帮忙。
张满仓被他这一拍,才回过神来,蹲下来帮忙。张二长命就问他看啥呢,张满仓道:“我看这个影壁上画的是八仙过海,可是我数来数去,总是七个人。”说话间两人已经把那羊儿解救出来了,张二长命就说:“八仙八仙,咋能是七个人?八成是天昏地不明的,你数差了。我数数看。”于是站起来,仔细看那影壁上的八仙过海图。一眼看过去,平平常常,就是庙里厢房常贴的八仙过海模样。伸手去数,果然是七个人。心理也有些诧异。不过张二长命从小精明些,上庙里听庙祝老和尚讲八仙过海,也留神记了一下是哪八位仙人。于是就一个一个往上对,什么蓝采和曹国舅,张果老吕洞宾,一圈对下来,一个人也不少,那八个仙人全都对上号了。于是又点着人头数了一遍,奇了怪了,又是七个人。这张二长命虽然诧异,但看着天色不明朗,肚子咕咕叫,也懒得在这上面纠缠,就转身回去。走了几步路,才发觉张满仓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那张满仓还是魔魔怔怔地在盯着那面影壁,于是喊了他一嗓子,喊他一同回去。
那张满仓回头,说让张二长命先走,自己随后就来。张二长命再喊他,他就不答应了。张二长命也没留神,自己抱着羊出了朔阳旧城,赶着自家的羊回去了。那羊儿腿上似乎受了什么伤,一瘸一拐路也走不成。张二长命只好一路抱着这头羊。进了家门,跟他老爹一说。他爹把羊腿掰过来一看,那羊蹄子里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卡进了石子儿。于是拿了一把大剪刀,把羊蹄子撬了撬,果然从里面抠出个东西来。抠出来的却不是石子儿,而是个指甲盖大小的银粒子,打成桃核的模样。张二长命的爹看着稀罕,就问张二长命这羊儿跑哪去了。张二长命就把丢羊的情形说了一遍。
正说着,就听见门口狗叫,是张满仓的家人来了。张满仓的父母说自家孩子没有回来,所以过来问问情由,正好撞见张二长命和他爹捏着那银桃核大眼瞪小眼。张二长命就把丢羊的情形说了,张满仓的爹嘴里絮絮叨叨骂自家孩子不知道变通,一面向张二长命家借个灯笼要去找人。沾亲带故的,张二长命的爹也点了个灯,叫他儿子领路,结伴去找张满仓。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09 20:03:46 +0800 CST  
@阿ken2017 2018-03-09 01:22:14
很棒??,行文流畅,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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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鞠躬!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0 19:02:02 +0800 CST  
@咔嚓又咔嚓 2018-03-09 22:11:53
好帖 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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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0 19:02:16 +0800 CST  
走到半路,就看见张满仓放的那群羊还在原地吃草。那条看羊的狗见主人来了,还邀功似得汪唔了两声。看这情形,几个人就知道张满仓还没出来。于是紧赶几步,进了朔阳旧城,张开嗓子大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进了那大宅子,没看见张满仓,只看见那影壁突兀地立在院子当众,上面八个仙人拗眉瞪眼,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张满仓的爹往地下扫了一眼,就看见地上一排泥脚印,绕到影壁后面了,跟着脚印走,绕到影壁后面,就看见张满仓紧贴着影壁倒立着,牙关紧咬眼睛紧闭,脸憋得发紫。他爹心说不好,一步跨过去,把儿子抱起来,掐了半天人中,那孩子才把眼睛睁开,就看见两眼无神,迷迷瞪瞪,已经痴呆了。张二长命的爹知道这地方邪乎,连忙劝张满仓的爹赶紧走。张满仓的爹往儿子脖子上一摸,摇头说:“我儿子的银圈子没了。”这张满仓是家里的独苗,生下的时候他爹就给他打了个银圈子套在脖子上,意思是把儿子拴住。张二长命几个人绕着那影壁找了三四圈也没找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城里树影斑驳,鸟兽凄切,几个人也不敢留在这里,只好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张二长命又偷偷数了一遍那墙,这一次倒是数出八个仙人来。
第二天天色未明,就听见看门的狗汪汪乱叫,就听见有女人嘶声裂肺地哭。出门去看,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有个女人面前摆了个火盆,正冲着自家大门一边往里烧纸钱,一边嚎啕大哭,嘴里还骂骂咧咧。仔细一听,才明白缘由。原来张满仓把他儿子抱回家后,孩子就一直昏昏沉沉。家人只当是受了惊吓,还打算第二天找个有道行的人治治。不想第二天一早他娘起来熬猪食,伸手去摸儿子额头,入手却发觉冰凉凉,仔细一看炕上躺着的哪里是自己儿子,分明是个纸糊的人。张满仓是家中的独苗,儿子稀里糊涂没了,他娘就归咎于张二长命家,一面哭号一面念叨,把两个娃儿放羊这一系列事情述说了一遍。围观的人有纳着鞋垫跟着叹气的,有嘬着糖葫芦听得津津有味的,有骑在树杈上抠着脚趾起哄的,有揪着山羊胡子挤着眼睛出主意的,早起去耕地的牛也哞,在人脚底下乱窜的狗也汪,闹成一团。朝自家烧纸钱那当然不是什么好举动,张二长命的爹上去一脚把火盆踢翻了,张满仓的爹也上来要动手。正推搡着,人群里出来个一脸横肉的汉子,辫子盘在脖子上,正是县里的班头胡大爷。
这胡大爷听张满仓的娘口里说出羊蹄子里卡了银核桃这一段,就留了神。当初县里废旧城,造新城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旧城里藏着李闯王埋下的宝藏。眼睛一滴溜,食指一动弹,心思就转到那宝藏上了,思量莫非那宅子下面就埋着宝。于是把那两家拦住,把那宅子里埋着宝的想法说了出来。
后来就有人说这胡大爷犯的什么傻,他既然琢磨到这一层意思,自己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独自去吧那宝起出来多好,也能把这笔富贵留给自家。如今一嗓子嚷嚷出来,那宝起出来还不归了衙门,他胡大爷能捞几个。就有人趁着胡大爷酒醉,拿这话问过他。那胡大爷露着黄牙把嘴一咧,肿得跟驴蛋一样的眼皮也不睁开,笑道:“让我把那宝独吞了的都是糊涂蛋,也不管自己嘴大小,吞不吞的下。我当时就琢磨了,那李闯王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五百年出一个的混世魔王,身边能人异士有多少?他埋的宝,能跟屯山药蛋一样把金元宝一麻袋一麻袋往地窖里摆?就算没有毒水暗弩,魇阵鬼卒,大铁门总得有两扇吧,就凭我一个人哪里掘得出来?要是找人帮忙,就要走漏风声,到时候大伙都知道我起了宝藏,谁人不眼红?且不说衙门里的老爷,地头上的恶霸,就算我那亲兄弟,我也得防着他往我饭碗里拌砒霜谋那份富贵。况且朔阳城里有闯王宝藏,这是从朝廷里打听下来的消息,我若是把那份富贵霸占了,朝廷给安个贼党余孽的罪名,怕是要连挖出来的金子带我这颗脑袋一起没收了。反过来,我把这事情嚷嚷出去,抖明白了,情形就不一样了。抖明白了,挖宝的就是衙门,下坑出苦挨刀卖命的是民伕,我大可在后头看热闹。等东西刨出来了,我怀里私藏两个元宝发一笔小财,衙门里的老爷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怪罪。这还是小利,大利还在后头。真能掘出一笔横财,从县太爷到州府省里的老爷,都能记上一笔政绩,我又是首功,就算州府省里的老爷不记得,县太爷也免不了看重我,拿我当个能办事的人看待。我就能借上衙门的势。我若借上朝廷的势,还怕没有人抢着孝敬?还能缺银子花?这么一来我辛苦不用出多少,还能光明正大拿钱得利,岂不比担惊受怕窝藏那个什么宝藏强了百倍?”说着吧咋一口酒,道:“天下人只知道摸得着的钱是个好东西,却不知道看不见的势才是个要紧的玩意儿。钱好比引祸的根,钱多了惦记的人也多,叫花子揣个金元宝,迟早横死街头。势好比大风,借着这大风的势力,巴掌大的小雀儿也能飞个九霄。你看看江南的沈万三多有钱,是什么下场。你看看介休的范永斗当年是什么模样,如今是何等风光?只可惜我老头子命运不济,不曾想地下埋的是那么一个玩意儿。”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1 15:08:41 +0800 CST  
话说胡大爷把这两户人家拦住,那边就让自己的小跟班跑着回县衙给县太爷报信。那县太爷也吃惊不小,领着师爷,带了一拨精干衙役就来了,当时就指派胡大爷带人去把那宝藏起了。胡大爷就让那姓张的两户人家前面带路,到了那影壁前,果然看见影壁上画着八个仙人,伸手数数,确实是八仙的数字。再看影壁前面,砖铺的地面上,果然有一块砖头被踩塌了,露出拳头大小一个窟窿。胡大爷就招呼民伕把砖搬开两块,下面是一层沙土,已经被水冲虚了,拿铁橛子一搅,那沙土里果然又掉出来一个银桃核,跟卡在羊蹄子里那可大小差不多。胡大爷看见有门,就卷起袖子,招呼民伕动手把砖都搬开。那边张满仓的娘哭得惊天动地,可围观的众人听说要挖宝藏,谁也顾不上她,纷纷跟过来围观。县太爷手下的师爷是绍兴籍的,也是个老江湖,看见围观的聚了这么多人,忙附在县太爷耳边说道:“听见挖宝,来了这么多人,待会起出东西来,难免里头有刁民起哄,只怕这几个衙役弹压不住。”知县听罢,点头称是。当时驻守朔阳的把总与他私教不错,于是就让师爷出面,去请把总派兵来弹压,话不明说,但意思明白,东西起出来,功劳有他一半。
那把总当时正在听一个大庙的住持讲经,听了师爷的话,当时就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帽子转身出门。那大和尚连声呼喊,让他留步,那把总只当大和尚嫌他不听讲经,回头道:“大师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再跟佛祖赔罪。”说罢还要往前走。那大和尚忙追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说道:“我的爷,那地方动不得。”把总哪里肯听,只说:“香火钱回头送去。”说罢赳赳昂昂往外走,那大步迈得老和尚都怕他把裤裆撕开。大和尚无奈,只好跟着他匆匆忙忙往外跑。把总领着一哨兵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老和尚趴在骡子上跟着一路颠过去。等把总的兵把围观的人群撵开了,那老和尚才赶上来,冲着把总嚷嚷:“挖不得。”
那老和尚是当时朔阳大庙檀香寺的住持,搁现在也算宗教界人士,是能进政协的统战对象。虽说没权没钱,但社会地位大小有一点。县太爷看老和尚来了,多少得给点面子,就吩咐衙役把老和尚放进来。老和尚喘着气虚着嗓子道:“太爷,可使不得,这地方挖不得。”县令听罢,就问他缘由,那老和尚却嗫喏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总之是翻来覆去嘀咕着挖不得。不用县令开口,这边胡大爷求功心切,现就开口了,对老和尚道:“你这个大和尚,不去念你的佛,来这里捣哪门子乱,赶紧起开,锹撅不长眼,待会儿飞起石头渣滓来伤了你,是算你没积德,还是算我打佛祖的脸。”说罢连推带搡,把老和尚挤到一边。这头呼呼喝喝,把地上的砖头掀开一大片,五六个民伕就开始往下挖。挖了不几下,就听见叮当作响的声音,拿大扫帚把浮沙扫开,露出个青石板来。石板上雕着图案,正是八仙过海。民伕就看胡大爷,胡大爷就看县太爷,县太爷一点头,胡大爷就喊:“拿锤子砸了。”叮叮当当敲了有半个时辰,那石板总也敲不开。
还是师爷有主意,叫人挑了几担炭来,在那石板上放起火,等那火烧得将灭未灭的时候,吩咐人挑来水,往那石板上一泼,就听见嘶啦咔哒的声音作响,那石板崩裂开几条缝,就听见嘶嘶的声音,从裂缝里传出来。几个民伕吓得往后躲,胡大爷无奈,夺过一柄大锤,往那石板上狠狠一砸,哐当一声,石板碎成几块,里面露出个张着大嘴面目狰狞的怪物来,仔细一看,居然是个青铜铸成的蛤蟆,趴在一口井上。蛤蟆屁股后头牵着一根铁链子,链子直直得延伸到井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只看见那链子还一动一动的,井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这下胡大爷也不敢上前了,缩在一边等了半晌,那链子方才安宁下来。
胡大爷让民伕上去把铁链子拉出来,民伕谁也不敢动,这边把总看不下去,把袍子一卷,一把把铁链攥在手上,几个亲兵倒也有眼色,连忙拔刀上前,把刀刃架在井口上。那把总用力一拽,那铁链又猛烈抖动开了。把总吃了一惊,把手一撒,那链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把总丢了面子,也算跟这链子卯上了,马步一扎,挽起链子,管他怎么挣扎,噌噌几下把链子捞起来。就看见链子上盘着好大一条蛇,刚露头就让亲兵斩成几截,掉落回井里了。再看下面,那铁链子末端拴着好大一个笸箩,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具女尸,看那打扮,是明朝时的衣冠,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是殷实人家,看那相貌,不见一丝腐败迹象,栩栩如生。再要仔细端详,那女尸头面已经发黑,身上衣衫也枯焦变色,朽塌下去,仿佛烧透了的纸灰一般,模样还在,但轻飘飘已经支撑不住了。忽然一阵阴风卷来,那女尸顿时四散成飞灰,杳无踪迹,只在笸箩里留下一只镶着一块翠的簪子。
周围的众人目瞪口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天上一阵狂风大作,紧接着噼里啪啦浇下来一场夹着雹子的大雨,那老和尚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埋首逃窜避雨的时候,让一颗小孩拳头大小的雹子直直地砸在后脑勺上,当时就趴在地上。旁人忙着躲雨,谁也顾他不上,等了有一个时辰,那雨才停了。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1 15:20:40 +0800 CST  
等到雨过天晴,大和尚的徒弟去寻他师父,就看见老和尚趴在泥地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救不回来了,只是那姿势颇为诡异,很像磕长头时五体投地的姿势。下跪的方向正是那座影壁,只是影壁已经坍塌,正好把挖出来那口古井遮盖住了。影壁坍塌以后,里面露出一具尸骨,血肉早已腐化,只留下白森森的骨殖,看身量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只是脖子的位置套着一根银圈子。张满仓的爹娘扑过去看,正是自己孩子带的那一根。
胡大爷还不死心,又招呼人去挖那口井。把砖石移开,那眼井口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厚厚的一层沙土。往下挖了摸约一丈,只有沙土和泥水,根本没有井的踪迹。
县令还想追究,就问县里的乡老,这是谁家的宅子。虽然迁到新城才五年,父老却无人记得县里还有这么个宅子,更别说这宅子的主人是谁了。这场闹剧就这么匆匆落幕,胡大爷因此不受县令待见,在朔阳混不下去了,卷起铺盖去了内蒙,投奔他表哥去了。雍正四年,攀附八爷党的县令遭到罢黜,新任县令为表明与前任一刀两断的态度,重新召回重用了一批遭到原县令罢黜责罚的僚属,胡大爷作为不与原县令尿一壶的典型也被召回,彼时他已经在口外做了很大的生意,不屑于回朔阳做个小小班头。
胡大爷虽然平日里鱼肉百姓,也没少捞钱,但手脚过大,也没有攒下什么钱。他能有本钱做生意,又是另一番奇遇。话说胡大爷掘宝不成,心中郁郁,当天夜里多喝了几杯。他喝多了就要发酒疯,他老婆是军户的女儿,颇为彪悍,嫌他胡闹,把擀面杖一操,横刀立马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一顿棒子把他撵到柴房去任由他胡闹。胡大爷醉得连自己的手脚都认不得了,委顿在柴火堆里,哈哈便睡。喝多了人就头疼,头一疼睡觉也睡不结识,恍恍惚惚听见有人推开门,抬头一看,是个光屁股的半大孩子,脖子上套着个银圈子,牵起他的手拽着要走。胡大爷此刻也是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的就跟着走了。走了两步回头看,还看见自己委顿在柴房里,呼呼睡得真香。他那阵子正稀里糊涂着,没有觉得奇怪,任由那小孩牵着走,不知不觉就进了朔阳老城,就看见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只是人人都是旧明时候的衣着打扮。他还奇怪,剃发令下了这么多年,说明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怎么这里还有这么多没剃头的人。也由不得他奇怪,那小孩就领他到了一处大宅子门口,两个小厮一个在擦门口的石狮子,一个在扫地。看那小孩来了,恭恭敬敬退到一边。小孩领着胡大爷进去,当面就看见一副影壁,那影壁上画着八个判官,面目狰狞,甚是可怕。胡大爷当时就让吓住了,然后就看见摇摇曳曳地出来一个红衣女子,身段甚是婀娜,但脸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女子领着胡大爷进了一间屋子,布置很是精致,大概是闺房之类。有个丫鬟在里面伺候着,正在磨墨。那丫鬟看模样长得倒也清秀,就是脸色苍白,看着不甚自然。那红衣女子就提起笔写起字来。胡大爷虽然不是准备考科举的人,但县衙里公函往来的,也不是目不识丁。就看那女子写的,居然是说跟他胡大爷的前世是定了娃娃亲,不料未等过门,王佳胤的军队就打来了,混乱之中全家被烧杀。她家里从五台山请过一尊金佛,本来是保平安的,不想大乱中金佛被打摔在地,非但保不了平安,还挡了她全家轮回的路。求胡大爷看在昔日情面上,帮忙把那金佛挖出来,送她全家轮回转世。又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来给胡大爷,说是当做往日情分的纪念。
后来那光屁股小孩又领着胡大爷回去,远远就听见一阵嚎哭的声音。进院就看见地上摆着一张席子,自己正躺在席子上,身上还穿着寿衣。旁边自己的子女围着哭嚎成一片。胡大爷正糊涂着,那小孩突然猛推了他一把,胡大爷顿时觉得嗓子眼干得厉害,张口说要喝水,把眼睛睁开一看,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身穿寿衣躺在席子上,围着的众人愣呆呆盯着他看,也不知道谁先呐喊了一声“诈尸了”,再看众人呜呼怪叫,四散逃去,脚下踢起一片尘土,扬了胡大爷一头一脸。胡大爷坐起身来,就觉得怀里一疼,手往里一摸,居然真的有个簪子,仔细一看,就是那女尸头上的簪子。
胡大爷把那簪子变卖了,得了一百多银子,就凭着这些钱在口外安家做生意,由此富贵起来。
这个故事稀奇倒是稀奇,也挺唬人。不过有人考证过,其实事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实情是这样的。
清朝康熙年间,朔阳城里有两个放羊娃结伴放羊,误入被废弃的老城里。其中一个孩子在城里迷了路,一个人在空城里呆了整整一夜,受到惊吓,成了傻子。
大概二十年后,民间传言朔阳一带有李闯王留下的宝藏,县令就派了一个班头去追查,结果就在旧城的一所旧宅子里发现了一口枯井,里头捞出一具明朝的女尸。应该是明末大乱时候,富绅的家眷怕城破受辱,投井自尽。后来这个班头得罪了县令,被迫走路西口。
乾隆年间,朔阳有个姓胡的狱卒,意外得到一根簪子,发现簪子是空心的,里面有一张纸,是某个积年惯盗记录自己藏赃物地方的单子,他就去挖掘,刚挖出一个金佛就被人发现了,因为怕别人知道他在挖钱财,所以编出了遇鬼托梦的事情,后来人们越穿越玄乎,就传成了前世姻缘。
由此可见,所谓奇闻异事,大抵都是巧合加上传言,可信度不高。后面要讲的长短故事大都也是这么来的(实际上全是我坐在写字台前现编的)。听一个乐呵看一个稀奇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当真,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相信,免得沾染上宣扬封建迷信的嫌疑。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1 19:45:47 +0800 CST  
《搬家》
清末宣统年间,朔阳有个买豆腐的,叫作张二和。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2 20:09:07 +0800 CST  
他本来是个寒门小户的出身,但是能吃苦,做买卖早起晚睡。为人也踏实。做豆腐的时候要拿卤水把豆浆点成豆花,再把豆花放进模具里,用重物挤压掉水分,豆腐才能成型。别人做豆腐偷奸耍滑,舍不得把豆腐里的水分挤压出去,为的是让些水分压称,可以多卖些钱。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2 20:09:22 +0800 CST  
张二和不一样,仿佛跟豆腐有冤仇一样,做豆腐的时候用的是足足有二百斤重的青石墩子。别人的豆腐做出来松松垮垮的,得拿簸箕撮,张二和的豆腐做出来敦敦实实的,能拿绳子捆。因此张二和的豆腐买得特别好。一方面辛苦勤谨,一方面物美价廉,有这两样法宝在手里,张二和渐渐的积攒下些钱财,能把祖宗留下来的苦寒窑换成了临街的铺面房。等到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手里已经颇有些积蓄了,就寻思着干脆把这临街的铺面房换成一进青砖瓦房四合院。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2 20:10:57 +0800 CST  
张二和有了买房子的想法,就去找中人打听。过了些日子,这中人给打听回来消息,说真有一户人家忙着卖院子。这户人家祖上颇为发达,开过商号,买卖一直做到西伯利亚。要说他家的后代子孙虽然不像祖宗那样机敏果决,但也绝不是纨绔子弟,都是老实本分的买卖人。只是到了清末的时候,列强把中国当成是倾销商品的市场。一方面清政府已经被列强打怂了,给列强的倾销大开方便之门。另一方列强工业化生产出的产品把国内手工作坊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这富户家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支撑不下去了,只好卖宅子。
中人领着张二和去看了房子,没进大门,就看见门口杵着石头雕刻的拴马桩子,拴马桩子上头立着石狮子。一进大门就有防止风水外泄的影壁,非常讲究。再往里走,正面有青砖大瓦房三间,里头桌椅家具俱全,屋檐下还有一窝燕子在叽喳。张二和看了非常满意,当场就签了契。出门花了一块大洋,请一个有名的阴阳先生给掐算一番,挑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来过户搬家。
传统观念里,搬家是个大事,各地都有不少说法和讲究,搬家的时候都要做一些仪式。朔阳也有这样的讲究。搬家的时候,要天不亮就起床,男人出门去,按照阴阳先生指点的方位去挑水。挑水的地方,或者是附近的溪流泉眼,或者是附近的水井,据说跟主人家的祖坟方位,主人的生肖属相以及新宅旧宅的相对位置都有关系。挑水的时候扁担上要系上红布条,舀水之前要先把水瓢像帽子一样在头上虚扣一下。男人去挑水,女人就在家里收拾柴炭生起火来。生火的时候也有说法,要先把阴阳先生给的一个黄表纸包烧进空灶里。那纸包里有一张阴阳先生写过字的纸,那是给灶王爷的调令,告诉他要搬家了。还有一打纸钱,那是给灶王爷的茶水钱,让他跟着主人家从旧宅搬到新家的路上可以买些茶水点心饱饱肚子止止渴。把这纸包烧尽了,然后才可以往灶里里面加柴送碳,生起火来。
等到灶里火旺起来的时候,男主人也正好挑着水桶回来了。女主人就用这刚挑回来的水和面,和好面以后烙白面大饼。当然这是殷实人家的吃法,穷人就只好烙金裹银的饼子。所谓金裹银,听着好听,其实就是玉米面饼,外面薄薄地敷上一层白面。这饼子烙好以后,就在铁锅里放着,铁锅上面要盖一张红布。男主人抱着这铁锅一路走到新家去。女主人要趁着灶里的火还没有灭的时候,把一截柴送进炉火里让它烧一半,然后赶紧拿出来吹灭了。这截柴也是要带到新宅去的。
到了新宅里以后,女主人把这截烧了一半的柴点着,用它引火,在新宅的炉灶里点起一炉火。男主人这才把铁锅放下来,用新宅的灶火把烙饼烘热了,全家一天就分着吃这一个烙饼,任你多富贵的人家,再不许吃别的东西了。
把这饼分完了,还有许多仪式。要给灶台磕头,把灶王爷请回来。要在院子里烧几张黄表纸,这是因为这宅子的旧主人搬走以后,新主人一般不会马上搬进来,而是要等几天,等一个好日子。老人们的说法,这几天的时间里,因为宅子里没有人住,就保不齐会住进去什么。烧这几张黄表纸的意思就是告诉那些不速之客,说这宅子的正主儿来了,请你们另行寻觅落脚的地方吧,免得碰见了大家都难堪。据老人们说,那黄表纸上一定要有一行字,写的是“房租概免”。之所以要写这一句,也是有故事的。
据说早年间有个童生买了新宅子,也是宅子的原主腾房以后过了些日子,等了个良辰吉日才搬的家。他搬家那天正赶上一位举人前辈回乡,要与县学中的学子们探讨探讨人生,主题是升学与升官的逻辑联系。于是这童生也没来得及把搬家的所有礼数都做周全就走了,也没有在院子里烧这个黄表纸。
这位前辈是中了举人的,后辈童生们少不得狠狠拍他一番马屁。这一轮马屁拍下来,已经到了后半夜。因为已经宵禁了,所以也没有放这些童生们回家,就让在县学里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这童生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出门迎接他,告诉他说昨天夜里自家的狗忽然发狂一样叫,然后就来了一个人敲门。这人也没进门,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是之前欠下童生的债,是来还钱的。也没多说话,留下包裹就走了。童生的妻子说她提着那包袱,里头稀里哗啦的乱响,而且分量也不轻,好像是一兜子元宝。因为不知道这笔钱有什么说法,所以她也没敢打开看那包裹,就把它原原本本地放进柜子里了。童生的妻子就问这童生这还钱的是什么人,童生什么时候放出去这么多债。
童生听了也挠头,说自己是个老实读书人,靠着祖宗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养活家小,哪来的闲钱去放债?再问他妻子那还债的人长的什么模样,他妻子描述了一番,童生直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2 20:11:37 +0800 CST  
童生思量一番,就猜测说是不是这房子的旧主放过债,这人其实是给房子的旧主还钱来了。因为不知道这房子已经转手卖给了自己,所以还钱还错了地方。他妻子摇头,说这个还钱的人把包裹交给自己的时候,指名道姓的说了,就是欠了这童生的债,就是来还钱给童生的。想了一阵,说童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手脚大方,莫不是曾经有人受了他的恩惠,来报恩了。童生摇头,说自己的老爹是属饕餮的,就对饭馆子大方,怎么可能拿钱去救济别人。
夫妻两个瞎猜了一阵,童生说不用猜了,兴许那包袱里有书信之类的东西。于是夫妻两个进了屋里,把柜子打开,童生的妻子伸手去提那包袱,却发觉那包袱轻飘飘的。慌忙把包袱打开,只见里面倒是满满当当的全是元宝,不过都是锡纸折成的纸元宝,给死人用的。
给活人送纸元宝,这分明就是在侮辱人。饶是童生有涵养也受不了这番气,发了一通火,要把这消遣他的人找出来,拿拳头跟他好好探讨探讨人生的哲理。虽然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旁人或许认识,于是出门去找左邻右舍打听,问问各位街坊昨夜有没有见过这么个人。
左右街坊听了他的描述,各个摇头。后来有个小孩说了,昨夜他淘气了,惹了爹娘生气,被关在大门外了。童生家狗叫的时候他正好在大门外,不过没看见什么人,倒是见着一只姜黄色的大猫在童生家门口溜达。说起那只大猫来,左邻右舍都见过。童生那宅子的旧主搬走之后,那大猫曾经在宅子里住过几天,还生下一窝小奶猫来,就在童生家搬进来的前一天才搬走的。
童生听罢,将信将疑,回家之后查看那一兜子纸元宝,果然在里面发现几根姜黄色的细毛。后来问了问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就说老猫成精,十有八九是这猫太厚道,在童生的宅子里住了几天,就把自己当房客了,这是来送房租来了。
童生算是祖上积德,来送房租的是个猫儿。若是命格不硬,来送房租的是带着戾气的游魂,童生的妻子被阴气侵袭,免不了大病一场。自打那以后,朔阳城里搬家的时候就有了规矩,黄表纸上一定要写上“房租概免”。就是防着这种太过自觉地精怪来送房租来。
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这搬家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有说法,一刻都马虎不得。早上就吃了一块面饼,还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等到把搬家的这一整套仪式都完成了,张二和也累瘫了。连脚也懒得洗了,胡乱把铺盖扒拉开了,一头扎进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沉甸甸的,呼吸也不大顺畅。张二和生生给憋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耳朵里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听那声音,说话的是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孩子说:“哥哥,这新炉子真好,火力旺,暖和。”
另一个孩子道:“暖和倒是暖和,可是燥劲大,烤得我上火。”
头一个说话的孩子道:“你且捱一捱吧,等那水池子来了就能好些。”
张二和听着稀奇,心里说自己这宅子里倒是有灶,但是也没觉得有多热啊。这小孩还说什么水池子,自己也没打算在院子里挖水池子啊。
想到这里,他就想起来看看这两个孩子是什么来路。想要睁开眼睛,却发觉眼睛好像被缝上了一样,无论用多大力气就是睁不开。心里明明知道自己已经醒来了,可是觉得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好歹动惮不得。张二和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惧,也不知道是害怕自己是瘫痪了,还是害怕自己被困在这一片黑暗里。于是死命挣扎,想要动弹一下。可是任凭他怎么挣扎,身体就是纹丝不动。心里把能想起来的各路神佛都求遍了,求完菩萨求太上老君,求完黄大仙求河神。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鸡啼,就觉得身上猛然一下轻松了,四肢可以动弹,眼睛也能睁开了。睁开眼睛一看,隐隐约约似乎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孩子翻身爬到房梁上去了。
张二和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跳到地下想要搬个凳子爬上去看看房梁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走了两步,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低头一看,自己的脚不见了。张二和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还是在梦里。又挣扎了一番,总算从梦里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四周黑咕隆咚的,还是黑夜,自己的老婆孩子在身边发出轻轻的鼾声。张二和再也睡不着了,围着被子干坐了一阵。捱到天色蒙蒙亮,他老婆也起来了,两口子下地做豆腐。张二和就把梦里的情形跟老婆说了一遍。他老婆道:“昨天吃的也不饱,你又忙里忙外的,怕是累着了。不用多想,今天我在摊子上看着,你多歇一阵。”张二和想想倒也在理,就把这事情放下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凉了,薄被子抵挡不住寒气,要换成厚被子。张二和的老婆趁着换被子的时候,要把薄被子拆洗一番。拆到张二和的被子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张二和赶紧凑过去看,只见自己的被子上,就在盖着胸口的位置,分明有四个拇指长短的黑乎乎的脚印。
张二和想起来那怪梦里小孩爬到房梁上了,于是招呼儿子帮忙搬凳子,踩着凳子往房梁上看,只见房梁上积了一层灰。拿鸡毛掸子把灰拂去,只见房梁木头上的木纹天然形成两个拳头大小的小人。
张二和看见这情形,心里不踏实,花钱找了个阴阳先生来给看看。那先生看过了,又问清张二和一家的生辰八字,说道:“你是炉中火命,尊夫人是涧下水命。那两个小童说的火炉池塘恐怕就是二位。这两个小童的来历,我说不详细,只能猜个大概,应该是多年的木精。你和尊夫人的命格本来是水火相克的,但是你为人方正,所以没有妨碍。住了这个宅子,你和尊夫人中间有这个木精在,水生木,木生火,正好把理顺了。要我说,住这个宅子,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害处。”那阴阳先生停了一停,道:“老实说,我也有些纳闷。到底是因为你为人方正,所以才能有福缘住上这宅子。还是因为你命里就是个有福气的人,所以才能心境沉稳,不屑于做那些歪邪的事情。”
张二和听了这话,心里踏实了些。可是他住了这宅子以后,却也没有大富大贵起来。日军侵华的时候曾经轰炸过朔阳,这宅子也毁于战火。那时候张二和已经去世了,他家的全部财产全在这宅子里。宅子被炸毁以后,一家人成了赤贫。
张二和的一个孙子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据他说,日军轰炸的前一夜,父母曾经听到房梁上有孩童的哭声。因为害怕是有邪祟,所以一家人都避了出去。房子挨了炸弹,家人却保全了。我认为这话的可信度不高,以讹传讹的概率大些。
楼主 玩具匠  发布于 2018-03-13 00:00:32 +0800 CST  

楼主:玩具匠

字数:3301

发表时间:2018-03-06 08:05: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8 02:15:2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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