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系列新长篇《月见之章》:哥哥附身在了我女朋友身上,我该怎么办?

第八章 树下洞天

再次踩到坚实的地面,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棵霜永木应该没有这样的高度。”站稳之后雪吟殊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汤子期一想也就明白了。他控制着下落,对于速度自然有精确的把握。他这么说就意味着……
“中央霜永木的内部直通地底?”
“如果这是所谓地底的话。”
汤子期仰头,顶上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雪吟殊看她这样,便道:“落下来的路径曲折得很,现在是真上不去了。”
汤子期心中微微一动。如果说他们落下来不是直线,那么四周一定是有碰撞的,可是她没有感觉到这种碰撞。
只可能是……有人在刻意地保护着她吧。
“也就是说,有一个地下密道,它的出入口是一个树洞,”汤子期压下心底隐隐的情绪,沉吟着,“而且这棵树没有其他洞口,只有从树心垂直向下,才有可能进入吗?”
她这么一说,自己也就悟到了。这应该就是那个人一定要自崇明阁落到树顶上的原因吧。毕竟从园中寻找一个找不到入口的树洞还是多有不便的。
“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雪吟殊道,“你没发现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古怪吗?”
被他这么一说,汤子期才蓦然惊觉。这儿残留着一种……秘术禁制的味道。秘术当然是没有气味的,可这种味道却能侵入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她之前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是因为这儿留下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外头没有光,可前头的远处却透过来一点雾蒙蒙的亮。雪吟殊没有多说,只道:“先往前走看看。”
他们向着雾光处走了一会儿,确定没出霜木园的地界,就看见路似乎到了尽头,前方是个拐角。
“小心。”雪吟殊说着,挡在当先,朝那边走去。
然而比他们更快,一个人影斜斜地从拐角后头飞出,直直地朝他们撞了过来。雪吟殊与汤子期下意识地避开,由其从身旁掠过。
那人硬生生扭动了身体,双足钉在地面,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禁不住大口喘息,看起来似乎略有损伤。
这人戴着深红色面纱,看不见面容,但裹在黑色劲装之下曼妙的曲线,还是显露出她是一个女人。
“玉霜霖?”汤子期脱口而出。
女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开声果然如铃般清脆:“看来各位都是有备而来。”
她虽然看到了雪吟殊和汤子期,但似乎对他们两个并不在意,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目光中有畏惧也有向往。雪吟殊与汤子期默契地从两侧接近玉霜霖的身后,终于看到了拐角后的景象。
那后面再无通路,只有一个小小的凹陷的暗阁。阁内的木质陈设干净而简单,却刻着雪氏特有的白荆花花纹。
汤罗挺身直立,面寒如霜。他的身后,看林的老羽人双手笼在袖中,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
他的双眼仍然浑浊无光,可是瞳孔里极细微的一个点却锐利如针。他的腿仍是瘸的,站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有些歪斜,却不知为何就是发出一种不可逼视的气场。
然而这两个人给予汤子期的震动,都远不及汤罗身后的东西带来的震撼。汤子期只觉得一盆滚水兜头泼了下来,令她全身发烫,血液的翻滚在一瞬间几乎令她支持不住,想要伏地发抖。
汤罗身后是个小小的白玉台子,上面悬浮着一颗白色的珠子,发出浅浅白光。那光芒像雾气一样,轻盈而祥和,幽深而博大,带着一种使人心情平静的力量。然而她无法平静,只有一种似火焚心的焦狂。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但在目光触及的一刹那,她就认出了它。可以说它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可是它始终若隐若现,直到今日,才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它叫月见石。
难怪玉霜霖费尽心机也要来到这里。
汤子期定了定神,很快督促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玉霜霖想要窃取月见石,那么汤罗一定是早就知道月见石保存在此处的。那么看林的老人也知道吗?
与汤子期不同,雪吟殊并不知那枚悬石所代表的意义。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看向汤罗,而是看着他身后的那个老羽人。玉霜霖看上去是吃了亏的。汤罗缺乏战斗经验,那么使她受了伤的和之前在树顶与之交手的,只能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了。
而且他在这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
就像战场上被伺候在旁的暗箭瞄准一样,他直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杀机。可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这一点。
僵持中,还是汤罗先开了口:“吟殊也到了这里,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指了指玉霜霖,“这名魅女,意图窃取我国中至宝,现在交给你处置最好。”
雪吟殊淡淡笑道:“老师说的至宝是什么?我还从来没有听说。”
玉霜霖却娇声笑起来:“原来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们竟是这样对你的,令我都心觉不忍呢。”
雪吟殊没有被她激怒,只是带着毫无改变的笑容道:“如果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夫人,你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地闯到这里呢?”
玉霜霖一窒,她闯入极天城确实也来得太容易了些,雪吟殊是有意放她进来的,因为她知道太多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那我要多谢太子殿下了。”玉霜霖一笑,“那么殿下既然给了我一份人情,不如好人做到底,这会儿就放我离开。汤大人可以做证,我什么也没拿。”
汤罗闻言踏前一步。
“你想要的是什么?”雪吟殊也朝着玉霜霖逼近,遥遥一指那边的悬石,“那又是什么?若现在夫人仍然觉得我皇宫内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未免就想错了。”
玉霜霖冷笑起来:“你们几个羽人要联手留下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也不嫌丢脸吗?”
“擒拿入室行窃的盗贼,有什么好丢脸的?”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羽人忽然说道。
“偷?”玉霜霖的声音有微微的冷,也有微微的哑,“我只是要取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月见石是属于魅的。它是上天赐给魅族的礼物,可惜她逃避了这么多年,现在才终于可以直面这件事。
“哈哈哈哈哈!”看林老人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你觉得它是属于你的?章青含这么觉得,雪霄弋也这么觉得,你们通通都想把它占为己有!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
雪吟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个老者似乎身处深渊中,是在穿过无尽虚渺的时空对他们说话。
玉霜霖咬牙道:“你是谁?”
“你要保住月见阁,是为了赎罪,对不对?”他的手指着汤罗,汤罗不能承受似的垂下头。他又转向雪吟殊:“你要毁掉月见阁,是因为你想要更大的权力!你不能容忍雪霄弋什么都不管,还掌握月见阁这样最负盛名的精锐。你们各有理由,各有目的,可是有没有想过,月见阁是什么?是什么使月见阁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没有!除了利用和背叛,你们什么也不会!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狷狂而带着凄厉,汤子期看着这个老人,觉得自己的腿在颤抖,她几乎要猜到他是谁了。她知道,但她还没有做出反应,雪吟殊的声音便穿透了这凄狂的笑声,带着压制一切的力量:“所以,月见阁是什么?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看林老人死死盯着他,齿间发出咝咝的声音,却没有说一个字。
此时玉霜霖正缓缓后退,似乎想悄悄脱离人们的视线。但她没走几步,雪吟殊头也不回,只缓缓道:“玉夫人,不管我出不出手,也不管这个密道的出口通向哪里,只要我不说让你走,你就走不了。你可相信?”
他没有任何别样的举动,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此刻落到密室中,虽然有点意外,但其实于大局无碍,他的人随时可以出现在他希望的任何地方。密室中虽然各人各怀心思,但说到底,只有他是真正掌控全局的。
然而他又是了解信息最少的。
玉霜霖显然也清楚这点,迅速地道:“我知道,你不过是想听个故事。但这故事太长,不适合在这个地方讲。”她目光幽深,似乎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要是你信得过我,来日清风朗月之下,再细细说起可好?”
“这里不合适,可以上去说。”雪吟殊笑道,“魅的形迹一向难寻,如果不是夫人别有所图,也不会困在这里。想走可以,至少把话说完。”
“太子殿下,你也不用急着弄明白月见阁的事。”玉霜霖忽然笑了笑,“因为,那不是什么让你开心的事情。”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玉霜霖的神色变得有些迷离。雪吟殊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常常觉得,自己和那些神秘的过往之间隔了一条茫茫的大河,这条河也许是滚滚如水的时光,也许又不全是。有一些东西面目晦暗不清,隐于暗处,令他觉得它们在伺机而动,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露出凶狠的獠牙。
不得不说,他一定要查与月见阁相关之事,除了那些理性的原因之外,这种不安的直觉也是他不愿承认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实也没什么,”玉霜霖道,“我的老师已经死了,所以归根结底,月见阁只和一个人有关。你一定听说过他,却从来没有……”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无形无质的力量袭来。雪吟殊猛地把汤子期拉到一旁,玉霜霖回过身,眼神中有极度的震惊。雪吟殊可以感觉到,这道力量掠过自己身侧时有一丝的迟疑,然而它转瞬就朝玉霜霖直冲而去。玉霜霖的反应也不慢,她的掌间推出一道浅橘色的光芒,刹那间似乎触到一扇透明的墙幕——不,与其说她的秘术被一道墙挡住,不如说那团光芒阻止了墙体的推进,如果不是这样,它早已撞碎、裹卷了玉霜霖的身体!
从汤子期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玉霜霖使用的是近火的郁非系秘术,而另一头则是控制空气的亘白系秘术。扭曲的空气让光线都卷曲成旋涡状。这旋涡的起点则是那位看林的老羽人。他的手平直伸出,面容狰狞,显然正以全身精神力操控着秘术的攻击。
他的暴起发难谁也没有想到。而且,这样看来,他竟是要置玉霜霖于死地!
他们瞬间就进入正面对抗,其余的人根本无法插手。但僵持的时间很短,透明的旋涡骤然溃散,橘色火焰向老羽人呼啸而去。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汤罗扑向那个老羽人,于是橘色火焰冲上他的脊背,冲击使他与老羽人一起倒了下去。
“老师!”汤子期冲了过去。
显然玉霜霖赢了。然而尽管如此,她也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面色惨白。她不确定似的喃喃道:“难道是你……你还活着?你竟然能……”
雪吟殊明白自己应该首先看住玉霜霖,然而毕竟更忧心汤罗的伤势,一时也顾不上她。他过去查看汤罗的情形,按住汤子期道:“别动。”
汤罗背后的衣物焦黑一片,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更重要的是,玉霜霖使用的郁非星力承载了十分深厚的精神力,没有万全准备的汤罗如同被巨浪推打的小舟,血气翻涌,此时不要移动是最好的。
然而却有一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抓起他的衣领。
老羽人似也无以为继,勉力支撑着身体,低声叹道:“你这是何苦,为了这么一具躯体,不值得。”
汤罗笑笑:“主上有难,以身相代,欣幸之至。”
“可是就算这样,我也无法再用了。”那老羽人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而后却是全然的漫不经心。
然后他就猝然倒下。
雪吟殊一把拉起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彻底地毫无征兆地死去了。
汤罗神情平静,看不出对这个老者的死亡有一点点悲伤,只是咳出一口鲜血,虚弱地闭上眼睛。
汤子期望向老者的尸身,眼中泛起复杂难明的神色。雪吟殊回头去看,玉霜霖果然已经不见了。
“殿下!”此时几名羽族侍从奔来,对这混乱的情形露出惊讶之色,但他们也都是久经考验的人,并没有多问,只是等着雪吟殊的示下。“先上去,”雪吟殊道,“从这儿逃出去一个女人。抓住她,下手不要太重。”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9 12:45:01 +0800 CST  
当夜,回到园中之后,雪吟殊立即将那个密室派人看守。那枚空悬的圆石显然是一种秘术造物,出于谨慎,他没有将其随意移动。找了几名秘术师来看,他们都说,从中感受到异常充沛的寰化星力,此外再说不出所以然。
玉霜霖闯入极天城,就是为了这枚悬石无疑。但她受到攻击之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还活着”,她是对着那名老羽人说的,他是谁?雪吟殊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章青含,可是越想越觉得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汤罗舍身为他挡下玉霜霖的一击,并且称其为“主上”。除去羽皇,雪吟殊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得汤罗如此回护。当年,章青含虽秘术一道声名远超汤罗,但说到底两人都是雪霄弋旗下同辈的幕僚,不可能令汤罗如此奋不顾身。而更奇怪的是,汤罗为他抵挡了玉霜霖的攻击,他却仍旧悄无声息地死去,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油尽灯枯,而对此汤罗一派平静。
他差人去查,很快查清了那名看林老人的来历。他叫森河,五十年来都是这宫苑中的花匠,十八年前由折仙皇后指派,来到霜木园守林。其时他已经一百零二岁高龄了。他默默无闻一生,并没有任何奇异的经历或者言行。他会非常粗浅的亘白系秘术,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具有与魅族秘术师一较高下的能力。
五十年,几乎要赶上羽皇的年纪了。难以想象他的入宫与月见阁有什么关系。然而十八年前皇后命他入住霜木园,看似极普通的一个安排,今日突然蒙上了一层深意。
“所以,堇岚姑姑对于霜木园中的古怪,至少是知情的啰?”知道宫中变故,赶到宫中的碧温玄也一下想到了这点。折仙皇后闺名羽堇岚,曾抚养他多年,私下里他都是这么喊的。
“我也很想说服自己,母亲可能并不知情,可是,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相信。”雪吟殊露出苦笑,“现在想来,那些年母亲在霜木园中的流连,终究是有原因的。”
碧温玄宽慰道:“堇岚姑姑这么做,总有她的用意。”
雪吟殊自然明白好友的善意,但胸中还是有难以驱散的憋闷。虽然他曾后悔,母亲在世时没有问清楚月见阁的诸般原委,但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失策,从来没有想过母亲与父亲、汤罗一样,是有意只对他一个人隐瞒。
“霜木园的布置,是她安排的。”雪吟殊道,“为什么,就连母亲也是这样,在我眼皮底下做了这么多的安排,却一个字也不对我说,怎么能,她怎么能?”
碧温玄的手放上他的肩:“吟殊,你现在是一国之主,”碧温玄言辞上是从来不在乎僭越不僭越的,“时至今日,堇岚姑姑做了什么,已经没有关系了啊。”
呵,没有关系了。哪怕她是他的母亲,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四年。她对他的影响不可估量,但终究会慢慢消失。他是这帝国的主人,主宰众生,这一点无从更改。
他望向碧温玄,点了点头,后者的目光悠然春水般注视着他,只是淡淡地微笑着。
“玉霜霖有什么消息了吗?”碧温玄问道。
“很快就会有。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
“说到这个,不如我来求个情吧。”碧温玄笑道,“我知道你要找她盘问些事情。虽然之前闹得不太愉快,但她毕竟有恩于我。我年幼遭遇变故时,如果不是她和章青含从旁相助,我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所以,由我负责把她带回来,如何?”
雪吟殊苦笑道:“其实我并不想为难她。她丝毫不肯合作,我也是迫于无奈。”
“关于这点我倒是可以解释解释,”碧温玄道,“两个月前,你们在溯洄海巡弋的官船,是不是击沉了一艘海盗船?”
雪吟殊的目光闪了闪:“一直以来,溯洄海海盗猖獗不衰,近年更有雪砂盐泛滥成灾。海军和他们发生冲突,互有伤亡,也是常事。前一阵子确然剿灭一队海盗,难道说……”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些年玉霜霖隐姓埋名,混居于海盗船‘风鸦号’中。她此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多少和‘风鸦号’覆亡有关吧。”碧温玄得意地拍了拍雪吟殊的肩,“你看,这些海上的事,你还是不如我清楚啊。”
雪吟殊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这么说了,我当然可以信得过。”
“其实吟殊,玉霜霖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姑娘。”碧温玄露出玩味的笑容,“汤子期,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而危险。”
“所以呢?你是为什么让她到霜木园去?”碧温玄幽幽地问。
雪吟殊一愣:“什么?”
“霜木园是堇岚姑姑生前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辞世时的所在,你平日是不喜欢有人到那里去的。”
“我只是随口……”
“真是随口?”
“当然。”
碧温玄“嘁”了一声,显然不信。
当时只是不想让汤子期那样心想事成地留在自己身边,才随意指派了一个地方。选了霜木园,只是随口。
回想起来,只是因为当时那种没来由的感觉吧。“难道你不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和我母亲很像吗?”
“哪里像了?”碧温玄叫起来,“堇岚姑姑温柔端庄,贤淑慈祥,哪里像这个汤子期……”
“她们的眼睛很像。”雪吟殊简单地说了这样一句,便不再说。
她们的眼里都有一种慧黠。更重要的是,她们注视他的目光中有一种类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令他心惊,虽然他不清楚那是什么。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9 12:45:19 +0800 CST  
第八章更新完啦。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9 12:45:33 +0800 CST  
第九章 魅影如歌

“老师,这一切本来和你全无牵涉,你做的这一切,值得吗?”
“没有想过值不值得。”
“可是别人欠下的债,你永远也没办法还清。”
“不是还债啊,我只是……只是想再看那孩子一眼。”
汤罗感觉自己在一团迷雾中,找不见来处和去处。他觉得累了,想要坐下来,一低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仰头看着自己。他的心里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去拉小女孩的手。
孩子的手又软又凉。孩子小鹿般望着他,嘴角咧出笑容:“所以,你要推我下去吗?”
汤罗猛地睁大眼睛,发现浓雾散尽,自己站在一个悬崖边,毫厘之外就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他一动,脚下的砂石簌簌滑落。他踉跄着后退,猛一甩手,不知怎么那孩子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他是想拉她回来的,可是没办法。他只能趴在崖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如飘絮一般落向深渊。
她的眼神里有恨意,可是神情却那样镇定,就像即将粉身碎骨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汤罗一样。
汤罗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但确实仍旧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他,只不过眼神柔和,带着微微的欢欣:“呀,老师你醒了。”
“这是哪儿……”汤罗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彻底摆脱梦魇。
“是汤府,”汤子期摸了摸他头上的毛巾,感觉凉了,便取下来,“您觉得还好吗?”
“我没事。我们那时在霜木园……”
“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老羽人死了,玉霜霖跑了。当然,雪吟殊也没有为难你我。”汤子期笑笑,“否则,我也不能回来照顾你。”
汤罗闭上眼睛:“给我准备入魂香吧。”
“老师你刚受了伤,身体虚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见他。”
“不用说了,我自己有分寸。”
汤子期不再劝,起身捧起案上的香炉,来到床前。她照着汤罗的指点,找出他压在箱底的锦盒,把它放在汤罗手边。然后她扶着老师坐了起来。
“那么,我出去了,有事叫我。”
说完这句,汤子期退出屋内。房门四闭,青烟漫起,她在屋外都忍不住去想汤罗将要见到的情形,忽然打了个寒战。
人的精神是很奇怪的东西,又脆弱又强大。在特定的时候,它可以把红颜认作枯骨,也可以把斗室看成沃野。当用某种方法把肉身对现实的感知全部屏蔽,就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徐徐开启。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凭心而定罢了。
她守在屋子外面的院子里,想了想,叫来一个府里的仆人:“大人醒了。去准备一壶最好的茶来。”
仆人道:“姑娘,有客人来了吗?”
她抬头笑了笑:“客人很快就会来吧。”
她在院子里一个人喝茶。秋叶京最好的茶,入口微涩,香气散开了,是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可是茶这种东西,太温柔了。她还是更喜欢酒一点。她不禁有些怀念之前去过的夏阳,喝过那里的苦艾白,那样强烈刺激的味道,可以让人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0 15:43:11 +0800 CST  
轻飘飘的脚步声响在院外,又响在院墙之上,类似于雪落的声音。汤子期默默地听着,不言不动,默默喝着自己的茶。外头那人显然还在犹豫,但形势会逼着她立时做出决断。果然,不久之后一道影子一晃,她还是落在了院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魅哪怕成了人,投下来的影子也特别浅淡。女人似乎并不想隐藏自己,只是望着汤罗的屋子,神情微冷。
“你来了,”汤子期道,“你一直在等他醒。可是,你为什么早不来?这时候来,他是不会见你的了。”
“他让你在这里等我?”
“不是的,我自己在这里等你。”
玉霜霖脚步轻移,来到石案旁,拿起一盏残茶,轻轻转动:“为什么?”
“因为现在,只有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汤子期放松地把自己的茶盏斟满,“你想得到月见石,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想知道的东西,我没准可以透露一点。”
玉霜霖紧盯着她:“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你没有从一开始就联络汤罗,无非是觉得月见石还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东西。可是现在,你终于觉察到它的不同了,对不对?你想知道它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数。”
“好。”玉霜霖道,“既然你说要交易,那你想要什么?”
汤子期像是自语般道:“你还记得你自己虚魅时候的事吗?”
玉霜霖霍然退后半步,姣好的面容蒙上一层寒霜,连手中的剑都隐隐有出鞘之势。魅对自己凝聚之前的种种一向讳莫如深,这么问确然是很失礼的。汤子期却坦然看着她,接下去吐出的字眼更加冷锐:“不记得了吗?那么我想知道,章青含章先生,是怎么死的,死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你到底是谁?”玉霜霖终于忍不住喝出声来。
那些事已经久远到不会有人追究,何况就连当时,雪霄弋与汤罗也只是惋惜他的不幸身故,而没有深入去细究他的死因。为何这个年轻的姑娘却如此紧抓不放?
“这只是我想要的一小部分,”汤子期却像一点也没觉察到她的杀意,反而轻快地笑着,“但是,我要得虽多,对你来说,却也不是什么不划算的买卖。或许你我最终想要的,是一样的呢。”
“我为何要信你?”
“如果你不信我,会怎样呢?”汤子期掰着手指头,“保守估计,这宅子外面,现在有十五名想要捉拿你的暗卫。要不是因为这里是汤府,他们不敢擅自闯入,我想又是一番苦战吧。”
玉霜霖静默着。汤子期看了地上一眼,极细微的血迹落在石板上,洇开的红点如同石头上本来的斑迹。“而且,你受了伤,撑不久的。”
她闯进皇城内宫意图盗宝,此罪可轻可重,但雪吟殊要拿住她,这倒是真的。那夜她趁乱逃出已经是侥幸了。他不愿闹得尽人皆知,没有公开搜捕,但如果不是不想将她重伤,就连这两天她也是躲不过的。
眼下想安然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她既已回来,也并不想走。只是听汤子期这么说,她反倒笑了笑,傲然道:“我玉霜霖不是什么磊落的人,可是也不喜欢威胁。”
魅的身影很快消失了。汤子期看着笑笑,一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拿起桌上的茶,送到嘴边,却已经凉了。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回到汤罗的房间。汤罗已经穿上家常布袍,坐在桌旁,除了面色苍白之外,看上去并无大碍。
她步到一旁,点亮了蜡烛:“老师,回来了。”
汤罗点了点头,她又问:“他说什么了?”
汤罗语气中有深深的疲惫:“你想得没错。他说一切依你的意思行事。”
汤子期静了一会儿,笑道:“可是我倒没有想到,他还有另一个壳子呢。”
汤罗微微偏开头,不愿回应,他转了话题:“玉霜霖来过,你把她吓跑了?”
“不是我故意吓她的,她自己心虚,我有什么办法?”
“要是你费点心思笼络她,没准还是能让她好好合作。”
“没办法的。”汤子期拨了拨烛花,摇晃的火苗在她脸上投出淡淡的影子,“因为说到底,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啊。”

她在夜色中行走,无边无际的黑暗像要把她吞没。身后的追兵如影随形,甩也甩不去。羽人真是太讨厌了,他们有着比人族轻盈得多的步伐和十分充足的耐心。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围堵她,可架不住她鱼死网破的架势,又多少有点投鼠忌器,倒几次让她逃了出去。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现在还有这样的血气。她想,自己一直是最软弱的,不然当年也不会在老师惨死之后,抛下一切,避世而去。若不是“风鸦号”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处,还不知道会在哪里流离。这安身处太安逸,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就这么倏忽过了。
然而现在“风鸦号”已经沉了,是被翊朝的官船击沉的。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越来越浓烈的疲惫感袭来,让她想要停下来。
汤子期说,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易,其实不对,只是她不愿意和摧毁“风鸦号”的人做什么交易而已。
她最终在一个废弃的树屋里停了下来。身后的声音似乎真的安静了下来,要不然,就是因为她的听觉不再敏锐。她想起离开越州南边的溯洄海时,有人对她说:“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犹豫。”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头面对一切,到头来才发现,巨大的压迫之下,还是会想放弃……
她想,也许是自己过惯了逍遥的生活,吃不了苦,也坚持不了太久。她在屋中坐下,克制住自己的喘息,几乎想要睡过去。
屋外一条条无声的黑影接近,包围了这个残旧的屋子。等到人都到齐,为首的招了招手,人影移动起来,每个人都守住了一个可能脱逃的要道。
最棘手的任务可能就是这样“要活的”。玉霜霖的行动非常灵巧,更何况秘术惊人,真的是十分令人头疼。不过这时候,就算她变成羽人,也插翅难飞了吧。
他们正要动手,一盏灯自远处摇晃着过来了。暗卫们只好停止了行动,等着它接近。它看似慢吞吞,其实没一会儿就到了眼前。一个长袍木屐的青年来到了屋前,他满不在乎地推了推门,门没有开。他想了想,似乎才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
暗卫头领暗暗叫苦。隐梁公子这张脸,他还是认识的。他实在不知道这人为何跑到这个地方来,而屋中尚有未知的危险。他只迟疑了一瞬,不得不硬着头皮现身。
“碧公子!”
碧温玄回头一看,对于出现在眼前的黑衣人一点都没有惊讶,很是和煦地打着招呼:“小风,你也在这儿啊。”
暗卫头领面色有点绿了。他姓风倒是没错,可是没人叫过他小风,他也搞不清楚这位公子哥儿到底是认识自己还是随口乱叫的。他只好问:“公子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的谷仓,我来看看。”碧温玄指指眼前的房子,理直气壮地说。
暗卫头领在心内大骂。这个小破屋子里面哪有一粒谷米,而且大晚上的,他一个鲛国的贵公子,看什么谷仓。他不得不说:“我们在执行任务……”
“嗯,”碧温玄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你不用说。现在没你们的事,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暗卫头领一时没反应过来,碧温玄又说:“这里头藏着的,是雪吟殊让你们捉拿的人。你找着了,见着了我,这之后的事,和你们再没有关系了。”
暗卫神色有些冷了下来,手放在刀鞘上:“属下是为殿下办差,不可如此行事。”
“我是一个人来的,”青年仍旧不紧不慢,“连我家阿执都没有跟来。你们这么多人,拦着我很容易,可是这里风这么大,我可不想老是傻站着。”
暗卫头领瞪着他,看着他把门打开,大摇大摆进了屋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手阻拦。他摆明了要截下这个目标。然而他这么文弱的一个人到这里来,仗的不只是与太子殿下的交情。他们这些人,还真不敢对鲛国公子动手。
“回报宫里,这儿继续守!”最后暗卫头领只能咬牙对自己的人下了这样一个命令。
碧温玄走进屋中,自己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半间屋子。魅女持剑在手看着他。他有时候忍不住惊叹,魅是那样一种奇特的造物,汲取世间的精神游丝,从最开始的无形无质,到希望融入人群,真正地体验和感知世界,于是千难万险地凝聚成形……也许是荒神为了补偿他们,所以绝大部分魅不管经历多少沧桑,面容都很难苍老。就像现在,玉霜霖虽然满面倦容,但一双眼睛仍是清明的。他们僵持了一小会儿,玉霜霖扬了扬眉:“阿玄,你长大了,你想怎样?”
“玉姨,不要那么紧张嘛。”碧温玄慢慢走近,“我是来帮你的,你可能信我?”
“哦?”玉霜霖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为什么要帮我?其实我们也不过在你幼时有过一面之缘。”
“能把救命之恩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更是要有所回报才是。”
“你要怎么帮我?”
“太子殿下所要的,只不过是一段往事。对你来说,这应该只是举手之劳。”碧温玄谆谆善诱道,“我虽然不能直接放你走,但此件事完了就不再纠缠,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玉霜霖不耐烦起来,心里想着覆灭“风鸦号”的罪魁祸首,道:“我不愿意和翊朝打交道。”
“是因为‘风鸦号’吗?”碧温玄笑笑,“动手的是翊朝官船没错,但‘风鸦号’在溯洄海多年逍遥,为什么会一朝覆灭?始作俑者真的是翊朝官方吗?”
“你是什么意思?”玉霜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碧温玄安抚地覆上她的手,温言道:“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毕竟海上的消息到我这里时已经转了许多道了,但溯洄海这段时间风浪诡谲,相信你也深有感触吧?”
“不管是谁干的,无论如何,船和人都无法再回来了。” 玉霜霖漠然道。
“可你那夜来,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看阿执?”碧温玄握着她胳膊的手猛地收紧,目光由温意变作咄咄逼人,“不要告诉我,你只是想她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但你千里迢迢逃得命来,这么简单就要放弃吗?”
玉霜霖沉默着。
窗外传来一点点细微的响动。碧温玄走到窗边,撑起一点破旧的草帘子往外看去,平静地道:“他们走了,你自由了。话我只能说到这儿,要是你想就此离开,我绝不阻拦。”
玉霜霖这时终于慢慢放下手中的剑,笑了笑:“小阿玄,你既然来了,我也不叫你为难。你那位太子朋友想知道的故事,我可以讲。但我也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你也要让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开口。”
碧温玄回头蹙起眉,试探地道:“你是说……汤老爷子和他的女学生吗?”
“看来,大家想的都差不多。”玉霜霖面色苍白,眼中却生出一道亮光来。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0 15:43:30 +0800 CST  
更新第九章。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0 15:43:50 +0800 CST  
第十章 公开一切
这天清晨,一打开汤府的院门,不承想一个柔软的身躯就扑了上来,汤子期一惊之下揽住怀里的人,小姑娘天真的面庞就近在眼前了。
“嗯?阿执?”
“汤姐姐,鸟儿,飞!”
“阿执是说,鸟儿会飞了,要让它回到天空去,是吗?”
“嗯!”
少女已经直起身子,银尾雀在她的怀里不安分地摆着头。汤子期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心里头倒有点踌躇。
“阿执,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阿玄说,御风亭!”
转头之间,碧温玄与雪吟殊出现在门外,两个人身着常服,在清晨的阳光下神采奕奕。汤子期想了想,对阿执说:“阿执的意思是,要去御风亭放飞鸟儿?”
“嗯!汤姐姐一起。”
于是这场郊游说走就走,就像随心所欲的一次花开。
擎梁山终年积雪,等到山麓上的春雪融尽,积寒之下热烈的生机才焕发出来。莺飞草长,红杏白梨,竞相争艳。要说这盎然春色中有什么风雅而无人叨扰的好去处,那就是御风亭了。
秋叶京倚山而建,出了城向北而行,曲折蜿蜒的小道一路往上,便可依稀看见一处青木碧瓦的亭子。它建在悬崖边突出的嶙峋山石上,就像会随风而动,常人要攀岩而上十分困难。据说这亭子当年是几名可以日日飞翔的羽族贵族建成的,百经风雪,依然挺立。
两位公子,两位姑娘,加上各自的随从,一行人悠悠然然来到御风亭。要上这么一个地方,对别的人都没什么难处——其他人要么是能飞翔的羽族,不能飞的也都有一副好身手——只有碧温玄从来体力不佳,秘术修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他爬这个山,等他上去恐怕天都要黑了。
看着弱不禁风的碧温玄,雪吟殊微笑起来,拽住他的胳膊:“我带你上去。”
碧温玄却抽出手连连摇头:“不要不要。我要是连这都上不去,岂不是大大丢脸?”
他走到御风亭下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藤织的篮子自上面放了下来,青色的藤条上缀了一枝火红的云炽花,十分好看。他施施然走到篮中坐下,得意地朝众人挥了挥手,再抬头时,看见阿执的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
“阿执……这个篮子只能坐一个人。”
“阿玄在哪里,阿执就要在哪里。”
碧温玄感到自己有些失算:“这个……要不阿执先上去,我一会儿再上好不好?”
阿执定定地看着他,他跨出篮子来,阿执也跨出来;他跨进篮子里去,阿执也跨进去。少女怀里拢着银尾雀,一句话也不说,一脸淡定地挤在他身边坐好。
碧温玄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抓着头发甚为苦闷的样子。雪吟殊却十分幸灾乐祸:“好了,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快让上面拉上去。”
“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载重多少,要是坐两个人,绳子真断了那可是粉身碎骨的事!”碧温玄连连摇头。
雪吟殊却不管,上去就拉绳子。上头的人得到信号,果然就转动轮盘,装着两个人的篮子就晃悠悠地离地而起。看碧温玄苦着脸,雪吟殊道:“别担心了,摔不着你。”
他向云辰打了个手势。他和云辰就展开双翼,随着碧温玄与阿执缓缓上升,护着他俩。反正不管这个装置是谁做的,按理说不会连这样两个瘦瘦弱弱的人都受不住。万一真的出了事故,他和云辰两个也正好可以一人拽住一个。
等到人都上去,御风亭里花、果、酒、茶已经一样不少。之前的吊篮装置立在崖边,是两个河络在操控,只要一拉扳手,轮盘就会自动转动。
雪吟殊想起一件事来,之前上山的路上,见到过三三两两的河络,看上去不似平常。他问起来,碧温玄就说:“那些是来建‘山中歇’的河络,你忘了?这件事你可是点了头的。”
他这么一说,雪吟殊就想起来了。去年碧温玄讨要擎梁山的一处地块,说要建一个专门供给河络的地下客栈。虽说大部分河络已经适应地面上的生活,但他们对地下城始终怀有一种情结。每年因游历或商贸经过秋叶京的河络不计其数,但最正宗的河络客栈也只是各色物事尺寸较小的居所而已。怎样能让客人满意,让河络们宾至如归,当然是碧温玄这样的生意人需要绞尽脑汁的了。他决定在擎梁山下修建一个地下客栈,专供河络使用,还有一个原因当然也是能够更集中地获取来自河络内部的消息。
阿执手里捧着银尾雀,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碧温玄,忽然道:“阿执舍不得!”
“不是在家时说好了,要放飞鸟儿的吗?”碧温玄道,“在笼子里待一辈子,鸟儿会不开心的。”
“鸟儿飞走了,阿执不开心!”
汤子期握住她的手:“鸟儿会飞过千山万水,看到许许多多阿执不能看见的东西。也许有一天,还会带着它的孩子回来看阿执。这样阿执开心吗?”
少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重重点头。
她恋恋不舍地将银尾雀放在脸旁蹭了蹭,忽然伸直双臂,张开手掌。雀儿在她的手上轻轻啄了两下,振翅飞上天空。
“鸟儿开心,会找到家吗?”
“一定会的。它会自由自在,找到它自己的快乐。”汤子期看着远去的银尾雀,眼中流露出不自觉的向往,认真地回答道。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3 12:21:01 +0800 CST  
雪吟殊看着两个姑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唇角露出了微笑。她们如此欢欣喜悦,消失在天幕中的那只鸟儿那样自由自在和快乐……他从未如此由衷羡慕。
但对于他,这只是一瞬间。他还是收起笑,向碧温玄道:“她来了吗?”
“她?”汤子期敏锐地回过头来,“我想也是,殿下和公子让我到这儿来,恐怕不会仅仅是陪阿执放飞鸟儿这么简单吧?”
雪吟殊看着她,目光深沉。碧温玄却笑眯眯地抢着道:“我就说了,汤姑娘心里一定明白。再说,放飞了鸟儿,我们家阿执多开心啊。”
“只是殿下事务繁忙,如果不是确有要事,恐怕不会有这样的雅兴吧。”汤子期笑笑,“而她和公子颇有渊源,要找一个见证人的话,碧公子是最合适的。因此我想,也不会有别的事了。”
“可不是吗,”碧温玄十分理所当然地道,“我是受人之托。汤老爷子身体有恙,实在不好意思叨扰,只好麻烦姑娘了。”
“所以,玉霜霖来了吗?”
随着这句话掠过一阵微风,空气里甚至生出隐隐的香气。远远地,山麓之上,一名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子沐风而来,头戴长长的帷帽,颇有飘飘欲仙之感。今日的玉霜霖少了几分戾气,多了清雅的风韵。她来到众人面前,欠了欠身:“诸位久等了。”
“但你们又怎么知道,我愿意把一切都说出来?”汤子期的声音蓦然低沉,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雪吟殊。
“因为你们相互间信不过,而你也有想要从她那里知道的东西。”雪吟殊缓缓答道。
“汤子期,我先兑现曾向太子殿下允诺的故事,”玉霜霖坦然在亭中坐下,“之后,我们再交换彼此想要的信息,如何?”
“好。”汤子期嘴上答应了,随之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人一直在避免这一切,汤罗一直在回避这一切。可是她既然来到这个风云变幻的秋叶京,总有一天是要将一切说开的。
玉霜霖沉默片刻才又开口:“还是从月见石说起吧。它是在二十九年前诞生的。那时候,当今羽皇还只是澜州雪氏的家主。当时雪霄弋与家师章青含是好友,四处游历,一年只有三个月时间在京中,这个你们知道吧?”
雪吟殊点了点头。他的父亲雪霄弋一直无意于政事,年轻时就有言论,说九州即将覆灭。他为此追逐各方异象,想要弄清九州覆灭的原因,以及何去何从。可是,虽然近年灾难不断,他却并没有多少证据证明这个世界如他所说的危如累卵,这就只能被视为疯魔之语了。
“当时我也跟在老师身边。我们在宛州经历了一场秘术暴动,许多寰化秘术师不知经历了什么,失去理智,用精神控制术控制平民百姓自相残杀。我们百般调查之后,终于发现一处极其强大的源自寰化主星的星力源流。那些寰化秘术师想要利用那股力量,却遭到了反噬。寰化星力本无正邪之分,只是那些人太过贪婪,释放出了心中的无尽欲念,才酿成大祸。于是大家群策群力,最后老师以身犯险,终于将那股喷薄流泻的寰化星力封印住,让周边恢复了平静。”玉霜霖提到恩师章青含,声音悠远,“据陛下与我老师推测,那是一片寰化星脉,不知何故出现异变,就像要将自身全部的星辰之力在短期内释放出来。而封印完成之后,这股力量就只剩下一个出口,那就是一枚小小的圆石,也就是你那日在林中看到的那枚……月见石。”
雪吟殊眼光一闪:“星脉是什么?”
玉霜霖道:“我们在游历中曾发现一些星辰力特别充沛的所在,陛下赐名叫星脉。它们究竟是怎样诞生的我也不清楚,只是陛下曾说过,若星脉是一片沙漠,那么星流石不过是流散的一颗碎沙而已。”
雪吟殊与碧温玄脸上都显出惊讶之色。
“星流石本就是诸神赐给凡间的礼物,可以使一名秘术师获得远超自身上百倍的力量。星脉如此强大,为什么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传闻?你们发现了多少处星脉?”
“你无须在意,”似乎看出了雪吟殊在想什么,玉霜霖道,“星脉一向只有陛下一个人能够明确感知,感受不到的人自然不会相信它的存在,因此无须过于担忧会引起动乱。星脉应该在九州大陆存在已久,并没有人能够真正利用它。”
“原来如此。”雪吟殊暂且放下这一块的忧虑,让注意力回到月见阁上,“按照夫人所言,月见石就是宛州寰化星脉的缩影了?”
“不是缩影,而是泉眼。”玉霜霖纠正道,“它本身只是普通的白英石,但却可以调引那个寰化星脉的力量。如果说那一片星脉是寰化之力汇成的大海,家师所做的就是将大海封闭,只留下月见石这一个出口。而在这之后,寰化星脉本身则沉寂下去,再无异象。”
玉霜霖的语气云淡风轻,可是在场之人都感受到一种激荡之情。哪怕是汤子期,其实也没有真正听过月见石最初的来历。她对那个世界极熟悉,却从未这样跳出它本身,对它进行审视。
“看来章先生确是不世出的寰化秘术大师,连星脉这样的力量都可以操控。”汤子期心情复杂,语气微冷。
“这倒也未必,”玉霜霖却不以为意,“只是那片寰化星脉出了异象,老师借用它自身之力,将它修正而已。而且,我们确实无法将其完全封住,最后才会留下月见石这样一个造物。
“在最初,月见石所连接的澎湃而无序的寰化星力几乎连老师都要被反噬,只要接近它,老师那样强大坚定的精神都难以保持稳定。我们都觉得应该找个地方将月见石二次封印起来。然而老师怎样也不愿意舍弃它,因为他难以放弃那样强大的星辰之力。他甚至不一定要利用它,而只是出于一个秘术师对星辰之力的崇拜。”
“可是现在的月见石,似乎并不会干扰接近者的精神。”雪吟殊想起当日看到月见石的感受。而且近日在它周围的守卫,也并没有发生什么精神上的变化。
“现在的月见石是安全的。因为老师找到了令它稳定甚至是‘使用’它的方法。”玉霜霖语气愈加深沉,“那就是,找一个与之相合的精神体,进入月见石,成为它的核心。智慧种族的意识是强大而有序的,这样月见石的寰化星力也会从混乱变为有序,进而收放自如。只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是很难的,他必须遵循某种特质,自己对此也必须拥有坚定的信念才行。当时老师和我们这些他门下的秘术师,都不符合那种特质。不过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只要他愿意进入月见石,成为它的核心,就可以改变一切。”玉霜霖接着道,“当时陛下对灭世之说的查证也进入瓶颈。九州战火缭乱、灾害频发,很多地方我们都无法前往。他意识到,关于灭世之说、关于星脉,要找到更多的佐证和信息,首先要做的就是一统九州,这样一切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他们当时苦于没有一个契机。而我的老师则想到,如果月见石真能稳定下来,它强大的寰化星力一定可以造就一个无与伦比堪比的鬼魅的情报组织。
“他们对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你是否愿意踏平九州战乱,终结这生灵涂炭的乱世,还六族一个明净的天空,令羽族傲翔于世?你是否愿意为这愿景牺牲一切甚至是生命?’那人热血沸腾,大声答‘是’。于是在我们的法阵护持之下,他真的抛弃肉身,以纯粹的精神形式投入月见石中,成了这个秘术造物的一部分。”
“真的只是这样吗?”汤子期忽然问,眼中压抑着一抹哀痛,“真的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而没有人劝说他、引导他,甚至是诱骗他吗?”
“呵,什么是劝导,什么又是欺骗呢?”玉霜霖平静地道,“每个人都只能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我只能说,那个时刻,他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否则仪式是不可能成功的。”
“那么,他死了吗?”碧温玄问了另一个问题。
“他的肉身死了,精神当然没有死。但他的精神是否与月见石融为一体、他到底会面临什么,当时我们没有人知道。在他进入月见石之前,老师教会了他授语之术。最初他当然不会使用,但在进入月见石之后,他将自己的精神碎片分出二十五份,寄放在二十五名当时最优秀的间谍身上。在强大的寰化星力支持下,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真的成功了。”
“那些人就是月晓者?”雪吟殊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月晓者自己其实根本不会授语之术,他们放出去的精神碎片,都来自那个进入了月见石核心的人?”
“正是。但那个人却无法再操控那些精神碎片了,它们只能由各个月晓者自己控制。而很快,他自己也和外界失去了联络。我们再也感知不到一点点他的存在,不知道他的精神是否真的消融了。好在月见石与月晓者的运转十分正常。此时,人族大举来犯,中州之役中,陛下与月见阁一战成名。之后就是创立帝国,月见之名传扬四方,令各方都深怀忌惮。更多的事情应该就不用我说了。”
将近三十年,令各方闻之失色的月见阁,仅仅依附于一个将授语之术运用到极致的精神体,这恐怕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但雪吟殊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他面沉如水,道:“这些事情,他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汤罗。我看不出来这一切有什么极力向我隐瞒的必要。”
玉霜霖轻轻一叹:“你怎么没有问,那个放弃一切进入月见石中,凝聚了紊乱的寰化星力的人是谁?”
雪吟殊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背上一片寒意。他强自按下这微微的恐惧,问道:“他是谁?”
“他就是羽皇与折仙皇后的长子、当时澜州雪氏的太子雪咏泽。”
雪吟殊腾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哪里不可能?”
雪吟殊直直地盯着玉霜霖,像要看穿她的谎言。可是玉霜霖声音平静,帷帽之下似乎没有一丝变化。雪吟殊咬着牙,想要反驳,但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为什么不可能?那一瞬间,他发现这种“不可能”却是那么地合理。他一直是帝后唯一的子嗣、雪氏唯一的帝胄,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一切就像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他的确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曾有个兄长年幼时早夭。但为免帝后徒增伤心,所有人都避免提及早逝的那名幼童。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彻底忘了他,包括雪吟殊自己。
那个人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哪怕是一件旧物,抑或是……一个牌位。没有陵寑,没有墓牌,没有祭奠。这一切风平浪静时不需质疑,一旦质疑,便再掩不住触目惊心的真相。
他那天恩泽世的父母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这样子被毁掉的。
有一个人先他而生,本该拥有他所拥有的一切。
有一个人绝不存在于这世上,却生死未卜。
有一个人舍生取义,成就了现在这个帝国,可是现在,却已成为帝国的一个暗面……
“啪!”
清脆的一声响,一只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这声音让这一刻有些失神落魄的雪吟殊蓦地凝聚了心神,而摔碎了茶盏的汤子期笑笑:“不小心手滑了,抱歉。”
雪吟殊被这一声脆响警醒,很快恢复了自己的镇定和敏锐,冷锐地道:“玉霜霖,照你所言,事情发生时他还是个幼童。一个孩子,分得清什么是决绝,什么是冲动?也罢,不提这个,你还没有告诉我,霜木园中的看林人森河是谁?”
“这却不要问我了。殿下,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玉霜霖转过头对着汤子期,“我虽然有些猜测,可很多事情,更需要汤姑娘解惑呢。”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3 12:21:21 +0800 CST  
更新第十章,春节期间正常更新。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13 12:21:39 +0800 CST  
大家春节好,下午更新第十一章了!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3 14:41:55 +0800 CST  
第十一章 故人成殇

那时候,他才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决绝,什么是冲动?
是的,他不懂。而那样的话语太过炽烈,令幼小的心灵无法抗拒。“你是否愿意踏平九州战乱,终结这生灵涂炭的乱世,还六族一个明净的天空,令羽族傲翔于世?”作为羽族雪、羽两大世家最受人关注的嫡子,人们总是告诉他,振兴羽族是每一个世家子弟的使命,更何况他天赋绝伦,将来是一定要担负重任的。
他五岁作《月下吟》,文藻华美,借古言今,被宁、澜文人一时传颂;他六岁出行,路遇乞儿,便将自己最喜爱的佩珠赠予,救了那孩子一家的性命;他七岁时,就可用小小的特制弓羽,射落百步之外的一片橡叶……他有过那样好的韶华春光,却终止于这样简单的一个问句——为了羽族,为了天下,你是否愿意?
那是章先生说的。他疑疑惑惑地去问父亲,父亲缓缓点头。他又去问最尊敬的老师,汤太傅低着头,像要掩去眼中的泪水,最终告诉他:“是真的。”
于是他就没有去问娘亲。娘亲一定是舍不得他的。虽然他也舍不得娘亲,但为了天下的大业,总是要有牺牲的呀!
这就是他当时最真实最天真的想法。
然后呢?微光闪烁的法阵猛地带来浑身无一处不撕裂的痛苦,天地不再是那个天地,变成了一片极致的混沌。余下的只有黑暗到纯粹的黑暗,虚无到疯狂的虚无,还有那样漫无止境的岁月,无法回忆,无法触及……
汤子期蓦然打断自己的念头。眼下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稍有差池,就会失之千里。
“雪咏泽还活着,对吗?”率先开口的倒是玉霜霖。可见她想知道这个,也是为时已久。
“当然,否则月见阁又如何能够维持这么多年?”汤子期道,“若非阁主安在,月见石乃至那片寰化星脉,都有再次失控之虞。”
“这就对了。”玉霜霖一拍双手,“我这些年虽远居海外,但也曾听说月见阁阁主之名。我想着除了他也难有别人了。否则头十年没有阁主,忽然冒出个阁主来,岂不奇怪?”
“阁主之名,是折仙皇后传扬出去的。但这一点我也是近年才知晓,我本以为她看出我父亲总想将月见阁引为他用,所以才扶持了一个阁主以为制衡。”雪吟殊不辨悲喜地说道,“现在看来其实不是。”
“其实是折仙皇后时隔十年,终于清楚了自己长子的处境,才想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使世人不至于忘了他。是吗?”碧温玄看着汤子期道。
“我想是吧。”汤子期却只看着雪吟殊,“这二十年来,月见石由汤罗持有。他坚信雪咏泽的精神没有崩坏或毁灭,一直想找回那个孩子。与章青含的另有所图不同,他一心一意想要与月见石中的精神体取得联络,并且很快便成功了。他甚至找到了让自己的意识短暂地进入月见石的方法——他,重新见到了雪咏泽。”
雪吟殊终于问道:“那么月见石中,是什么样的情形?雪……雪咏泽,又是怎样的存在?”
“他成了那个世界的主人。”汤子期淡淡笑着,“你们知道主人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他可以任意改变那个世界的模样,无论风霜雪雨、烈日狂沙,无论苍苍林海、茫茫汪洋,无论何种变化都在他的一念之间。他……是那个世界的神。”
在她的描述中,那人是如此俯瞰众生,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却是那样悲凉。碧温玄心里大为触动,勉强故作轻松道:“他付出了常人难以付出的东西,也成了常人难以成为的神,这么说倒也不枉了。”
“可是,如果那个世界上没有人呢?”汤子期继续笑着。
诸人心中忽然一震。对的,那个世界当然是没有其他人的,也不可能有。
汤子期微微抬头,亭子边的一棵树树叶飘落。她手一指,突然问:“你们可知道,那片树叶要落在哪里吗?”
“十有八九要落到崖下的吧……”碧温玄回答得快,但话音未落便即收声。因为一阵南风将那叶片卷起,吹进了他们所在的园子,正落在汤子期的脚下。
汤子期俯身将其拾起。“如果,世界上的每一片叶子飘落,你都知道它的轨迹;如果每片叶子是否飘落,其实都出自你自己的意念;如果只要你不主动去驱使,整个世界就是一片死寂,连雨都不会下一滴,再也没有你掌控之外的东西,你会怎样?”
“我会疯。”雪吟殊回答。
“是啊,”汤子期松开手,叶片便随风飘去,“更何况,不管他怎么努力,那个世界的空间都只有一点点。也许是寰化星力终有极限,也许是他还不够强,他创造出的那个世界,始终只有十里方圆。哪怕是肆意翱翔的天空,也有一个极限的高度,算来不过千丈而已。”
雪吟殊犹疑道:“他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活了二十九年吗?”
“二十九年算得了什么呢?”汤子期低下头,“因为那个世界不但空间有异于外界,时间也是。那里的时间流逝,要比我们慢上许多许多。所以,他已经在那里度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光。”
“是多久呢?”
“以我去见他,在其中待上六个对时而言,这外头点的一炷香,只燃了三分之一不到。”
“那……”玉霜霖诧异道,“以此算来,他在月见石中,岂不是已经待了上千年?”
一时间众人尽皆沉默。空无一人的寂寞,没有任何未知的世界,把这当作一场梦也罢。可这场梦对那人而言已经持续了上千年,并且,没有任何醒来的可能。
他们在此处相谈时,短短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时光。这样周而复始没有任何变化的岁月,对他来说没有尽头。
他没有疯,也倒是件奇事。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3 14:43:00 +0800 CST  
汤子期前些年常常觉得雪咏泽会疯,但他没有。慢慢地,她便习惯了那人身上的喜怒无常,也就慢慢地相信了,在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千年时光中都没有疯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不会疯的。
最先从这样的震撼中走出来的人,是雪吟殊。他只是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见他。”
“你见不了他。”汤子期却断然答道,“不然你以为,折仙皇后为什么会郁郁而终?”
她说得毫无婉转,无异于在雪吟殊的心上又捅上一刀。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因为朝政上的内忧外患,心力交瘁才积劳成疾的。他一直内疚自己十六岁以前,没有多为母亲分担一些。可是想到保存在霜木园之下的那枚莹石,想到母亲时常心事重重地流连,他不得不承认,一切都被颠覆了。
但他霎时就封存了心中的千般滋味,只冷冷地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他。折仙皇后就是那样求而不得。只有他真心愿意见,并且与月见石有过精神碎片交换的人,才有可能。比如森河,比如,月晓者。”
“好。那么森河是谁?”雪吟殊也不纠缠,而是单刀直入。
“他是霜木园的看林人。”
“为什么折仙皇后选择了他来守护月见石?”雪吟殊截断了她,“当时他已经一百零二岁了。他那日所用的亘白秘术虽令人吃惊,但以皇后的身份,要找到能力更强、同样忠诚的守林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是他?”
他这样一针见血,令她全无周旋的余地。她只好慢慢地说:“森河的身份,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他有一点点的精神碎片存于月见石中。寻常人要是如此,必死无疑。可是,只有森河没有死。因为那点精神碎片,使雪咏泽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操纵森河的肉身。”
雪吟殊的语气中却充满怀疑:“要是雪咏泽可以操纵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人,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中重获肉身?”
“这却是不能的,因为能操纵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对时。”汤子期叹了口气,“你忘了吗,月见石中的时间速度数十倍于外界,他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只短短一两个对时,月见石中的世界没有了他,也可能天翻地覆,甚至重归混沌。此举不管对于他还是对于森河,都要损耗极大的精神力。何况,那天动用了森河本不能够使用的秘术,所以他才衰竭而死。”
“所以,我猜的倒是对的?”玉霜霖自语道,“那天交手之时,我已隐隐感到他身上充沛的寰化星力与月见石同出一脉。所以,他是自己在守护着自己吗……”
她的声音低微,帷帽被微风吹起,露出一角苍白的面容。汤子期忽然靠近了她:“现在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是因为什么而回来的了。”
玉霜霖退开一步:“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你从一开始就想要夺取月见石,是想重复章青含做过的事吗?”汤子期逼问道,“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你想再一次尝试?你到底又想到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玉霜霖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虚魅是没有记忆的。可是虚魅在精神上又和一个凝聚成型的魅没有任何区别。叫我怎么说?你们这些羽人、鲛人是不会懂的!”
她衣袂飘飘,隐然有离去之势。而汤子期的反应也出人意料,她忽然抽剑朝玉霜霖掠了过去。
玉霜霖后退着抵挡,然而在快速的换招之间,她显出一种怪异的姿态。碧温玄眼神一动,唤道:“温九……”
一旁的雪吟殊却阻止了他:“事情不太对。”
碧温玄也觉察到了,玉霜霖整个人在剑影笼罩下给人一种虚幻缥缈之感。而汤子期的攻势虽然绵密不绝,却并不指向要害,似乎只是想逼玉霜霖使出更多的招式。
雪吟殊移步守住向南的通路。云辰、温九领会到他的意思,一左一右卡在了东西两个方位。碧温玄看着中间激烈相斗的两个女子,微微蹙起了眉。只有阿执毫无所觉,好奇地望着战况。
汤子期的剑势终于慢下来,但这是因为玉霜霖的动作显出一种呆滞,她才有意放慢了节奏。不但如此,片刻之后,她忽然凝住了身形,任凭玉霜霖的双手朝自己拂了过来。
“啊,汤姐姐!”阿执才不管眼前场面诡异,只知汤子期似乎落了下风,不管不顾地一扬手,冰凌混杂的水花便朝玉霜霖席卷过去。
玉霜霖的手拂上汤子期的身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手掌就像消失了,只剩下轻飘飘的衣袖掠过。与此同时,阿执的水花将她整个人裹卷着抛了出去。
玉霜霖犹如一个软绵绵的布袋被抛起又落下,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汤子期用剑尖拨了拨地上的冰花,里头哪还有玉霜霖,只有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和轻飘飘的帷帽而已。
“空蝉术。”汤子期有些懊恼似的,“我们真是傻瓜,来的根本不是玉霜霖嘛!”
碧温玄也十分气愤:“这个人怎么能言而无信到这种程度。”
雪吟殊反倒笑了:“她可和你说过她会亲身前来?”
碧温玄有些尴尬:“还真没说。”
“本来空蝉术哪有那么容易瞒得过人,还不是因为我们以为公子你安排好了一切?”汤子期眼里有一抹促狭,“没想到碧公子也有失察的一天。”
“真是难以抹去的污点啊。”碧温玄哀叹着自己的一世英名,“温九,布置人手,重新找到玉霜霖。”
“不用了吧,”汤子期道,“她既然能来这里,说明自己早已脱身。出了秋叶京,要找到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空蝉术是一种寰化秘术,可以让施术人操纵某个对象作为傀儡。当然本来傀儡是很简陋的,只能行动,难以欺人耳目。即使像玉霜霖这样的高超秘术师想要骗过大家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山上声音空旷,她又用了帷帽遮掩自己,众人的注意力被她所说的话吸引,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上去。
只是精密的操纵难以持久。汤子期觉察到异样之后,以交手试探,果然顷刻就原形毕露。玉霜霖今日用的傀儡本身就是秘术造物,术法消散之下,竟已无踪无迹了。
雪吟殊问:“本来你想从她那里获知什么?”
汤子期正要回答,然而她的声音突然被一声巨响掩没,就像震耳欲聋的响雷在滚滚而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似乎是擎梁山的某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而且就在这附近。每个人都感觉到脚下的山体在微微地震动。
雪吟殊道:“云辰!”
云辰道:“是。”也不用他多加吩咐,便展翼前往响声传来的方向探查。
但只稍停一会儿,还是碧温玄的人先带来了消息。“公子,山中歇出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
“施工中塌方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雪吟殊果断道:“先过去看看。”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3 14:43:15 +0800 CST  
第十一章更新完毕。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3 14:44:50 +0800 CST  
第十二章 河络客栈

一行人很快到了“山中歇”所在的山顶。那里的场面混乱,有不少伤者,但也都受到了暂时的妥善处置,好歹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在忙碌的工人大多是个头四尺左右的河络,包括管事的也是一名河络领工。碧温玄拉住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下面的情况怎么样,还有人在下面吗?”
“回公子,现在我们也不清楚,事情是突然发生的。”那个叫胖大海碌英的河络苦着脸,“已经打好的高度几乎全塌了,下面还有几个人。”
雪吟殊道:“是塌方还是爆炸?”
以之前他们在御风亭感觉到的动静来说,不像是天然塌方,更何况由以能工巧匠著称的河络设计建造的地下建筑莫名塌方,也太匪夷所思了点。
“我推测是离沼灯引起的爆炸。”胖大海抚着额头道。
离沼灯是一种适合在地下空间使用的照明方式,没有明火那样加快空气消耗的缺陷,也没有发光矿石高昂的成本,因此常常用在河络开凿的空间中。叫离沼的气体装在透明的密封容器中,点亮便可照明。离沼灯唯一的缺陷是如果泄漏,遇到某些矿石的粉尘,容易发生剧烈膨胀,引发爆炸。
因此离沼灯的外壳坚而不脆,寻常失手摔在地上之类,是不会致使离沼泄漏的,河络对它的使用也特别小心。然而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疏漏。这样的事故虽然少见,也不能说是前所未有的。
“先救人。”碧温玄明白现在不是追究事故责任和原因的时候,“下面的人,位置确定吗?”
“领工,你快去看看!”突然有好几个河络工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抓着胖大海说,“乌鸦嘴疯啦,他要让离沼再炸一次!”
胖大海道:“怎么回事?你们拦住他啊!”
出口那里陆续跑出来许多河络工人。其中一两个好像还受了伤,他们围了过来,有一个道:“有七个人被困在通道深处了,我们本来要把沙土挖开好救人出来,但是乌鸦嘴说来不及了。然后他就开始要拆离沼灯……”
胖大海急了:“这不是乱来吗?你们怎么不拉他出来?”
“我们打不过他,没办法只好找您了……”
碧温玄听得迷惑,问:“胖大海,这个乌鸦嘴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我们刚雇的一个工人,干活又快又好,就是脾气特别怪,没想到关键时候……”
碧温玄看这几个人说得不清不楚,知道再问也没有什么用,便朝山中歇的出入口走去:“我下去看看。”
胖大海却一把拉住他的袍襟:“碧公子,这不行,乌鸦嘴如果不听劝,真的再搞出什么来,这儿整块都要毁了!”
碧温玄果决道:“我必须去!”
“太危险了,”温九急忙说,“公子,还是让我去吧!”
“我是这山中歇的主人,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决断!你不用多说了。”碧温玄毫无回转余地。温九心中焦急,却也知道主人平时看似散漫,打定了的主意自己却是劝不回头的。对碧温玄而言,塌方事故已经让碧氏损失巨大了,绝不能让底下被困的工人再有什么危险。何况这同时也事关碧氏声誉。
身边一只小手拉了拉碧温玄的袖子:“阿执也要去。”
“阿执不许去。不然阿玄要生气了。”他对这个小姑娘说话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生硬。
阿执噘起嘴,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狠劲儿,令他一阵头疼,但他绝不可能让她也跟着自己冒险。
雪吟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你带着阿执留在这里,我替你下去看看。”
河络们与一两个干零碎活儿的羽人犹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还没等碧温玄拒绝,忽然汤子期就上前一步,高声说道:“太子殿下,让我陪您一起下去。”
这一声点明了雪吟殊的身份,河络们露出惊讶的神色。以胖大海为首,在场者纷纷行礼。碧温玄的目光掠过汤子期,泛起复杂难明之色。
帝国的太子,秋叶京至高无上的那个人,这样的身份足以平定人心。而以碧温玄为主导的碧氏,在翊朝的地位也会更加明晰。大家都是聪明人,从雪吟殊为碧氏亲身涉险的举动中,自然能看出一点深意。
他代碧温玄去,足矣。
“汤子期跟我来,温玄留下。”
“不行,这是我的事情。”碧温玄不肯让步,“吟殊,你不要和我争这个!”
“碧温玄听命,”雪吟殊却不理他,高声道,“情势危急,伤者可悯,必须马上尽力医治。我命你在此处置一应事务,不得有误!”
他拿出身份来说这样一番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碧温玄是无法再反对了。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们再争。他只好拱手道:“是。”
“你……凭什么啊。”然而雪吟殊转身而去时,碧温玄仍旧抓着他的手腕。那底下真的是情况不明,最大的危险就是无法判断有多危险,由不得他不焦虑。
“凭万一有什么事情,我逃命比你快。”雪吟殊严肃道。
碧温玄终于松开了手。这几个人的心思转了好几道,但一切对话都发生在转瞬间。胖大海已经引着雪吟殊向入口走去。
汤子期跟随而去,见云辰也跟随一旁,她却叫住了他:“云辰,你不要下去,留在这里帮助碧公子。”
她的声音极低,云辰流露出讶色:“为什么?”
“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下面情形不明,上面更不能出乱子。”汤子期看着已经开始调度急救事宜的碧温玄,快速地说,“你是太子的腕臂,留在这里,他的威慑就在,有事也可以代表殿下处置。”
侍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垂首道:“是。”
当这个字一脱口,他忽然为自己感到惊讶,因为自己这近乎毫不迟疑的顺从。他再抬头,雪吟殊、汤子期与胖大海三人已经下井了。
对于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只是汤子期而没有云辰,雪吟殊只是稍稍挑了下眉,未出一语。倒是汤子期主动开口道:“我让云辰留在上面了,以防万一。”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的安排。吊架上的轮盘开始转动,三人缓缓沉落。底下是河络开凿的奇妙世界。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8 11:27:52 +0800 CST  
“山中歇”说是一个客栈,其实称之为一个小集镇也差不多。在规划中,它是个方圆将近一里的地下市集,有着河络传统的各类设施,以供在秋叶京往来又恪守传统的河络做短时落脚之用。但他们刚开始动工不久,开凿的地下空间还没有多少,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昏暗的微红光线,照着一个俯身认真工作的中年河络。他的身躯健壮结实,面上的皮肤因为汗水而泛出光来。尽管紧绷着身体,但那双琥珀样的眼睛却十分镇定,只注视着手中的工具,目不转睛。
他是如此专心致志,似乎连他们下来都没有觉察,还是胖大海碌英喊了一声:“乌鸦嘴,你在干什么?”他才站起来,看见除了胖大海之外的两个羽人,似乎有点吃惊。但他毫无理会他们的意思,只是向胖大海道:“头儿,我在救人。你上去,让他们随时准备下来抬人。还有伤药医护也尽快备齐。”
他一说完就又弯腰去拨弄一地的管子,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他扭过头,一个羽人英俊的面庞出现在眼前。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真诚而又深不可测。
“放开我!”他挣了一下,竟没挣开来。他的身手在河络当中算是不弱的了,竟然被一个羽人悄无声息地制住,还无法挣脱。
“伤药医护这些东西上面会准备好的,只是你要告诉我们你想怎么做。”雪吟殊能一下制住这河络,也是因为出其不意,现在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要是这个乌鸦嘴给不出满意的回答,他就打算先与胖大海一起把他绑上去,之后再找人来救援伤者。
“有七个人,在那堆砂石后面。”乌鸦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往通道尽头一指,“半个对时内不通,他们都会窒息而死。”
他们现在所处的,正是这个已开凿的地下空间的中央部分。乌鸦嘴所指之处,则是一个被堵住的通道。乌鸦嘴道:“离沼引起的爆炸堵死了这儿,里面是个很小的空间,没有其他通气口。里面的空气不过十方半,只够维持七个人半个对时的呼吸。哪怕已经砸死了一两人,也不过能撑近一个对时。这个通道太狭小,人力挖掘至少要三个对时才可能挖通,调其他器械更没时间,到时候人都死光啦!”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雪吟殊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乌鸦嘴似乎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几乎是低吼道:“我看见了!爆炸发生的时候我就在这里,还有什么可为什么的?”
听他的意思,似乎只要看见了,做出这样精确的判断就理所应当。雪吟殊的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另一个河络,想从他那里看出乌鸦嘴所言有几分是实。但胖大海看起来比两个羽人没好多少,只结结巴巴道:“这……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这个以后再说!”乌鸦嘴满脸不耐烦,“现在我得用离沼把这个地方先炸开才好救人!”
雪吟殊与汤子期对视一眼:之前那一场由离沼引起的爆炸,本来就有些令人生疑。要是又有人要用离沼来制造爆炸的话……难免会令人想到,之前的爆炸是否与他有关。
但仔细去想,一个人若是真与此有关,更不该不避嫌疑地待在这里。
“你要用离沼爆破,怎么能不伤到被困的七人?”雪吟殊问道,“照你说的,里面的空间很小,必定是要被波及的。”
“我会分三次,一共六个铜管的离沼来引爆。第一组一个在以石堆中心为起始点的六尺三寸、三十度处,另一个在五尺二寸、三十六度处;第二组一个在七尺五寸、四十七度处,另一个在八尺四寸、一百一十二度处;第三组一个在十二尺七寸、六十度处,另一个在十三尺一寸、一百四十度处。我还会控制离沼的用量和浓度,这样两侧力度平衡,既可以将砂石震开,又不往里冲,这样能让后面受到的冲击减到最小。虽然最靠近这头的人有可能再度受伤,但至少其中五个人是绝对安全的。当然,这只是我现在的基本计算,每一组离沼管放置的距离和角度,我都会视当时的情况实时调整。”乌鸦嘴一口气说道。
如果说之前的计算让胖大海只是略感惊讶,那此刻他已经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与两个羽人的外行不同,胖大海也是在开采矿脉、地下建筑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了。这些对岩土的计算几乎是他的本能。在乌鸦嘴说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不停地在根据他的数据进行验证,但涉及对通道深处的冲击,最终结果在他那里还是一团乱麻。然而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直觉到这人说的是对的。
“领工大人,”汤子期见他发呆,忍不住道,“他说的到底能有几分把握?”
胖大海回过神,沉吟一下:“后面用离沼炸开通道的可行性我说不准,但前面他推算的维生和救援时间,十有八九是准的。”他也很清楚被封的那块空间的地形大小,知道与乌鸦嘴说的所去不远。
雪吟殊放开了乌鸦嘴。乌鸦嘴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只听见羽人说:“我信你。”露出全盘托付的表情,“要做什么就快开始吧。”
乌鸦嘴扑到地上,继续把照明灯里的离沼导入一根根铜管中。他做得很小心,不让离沼漏出半点,一边忙一边咕哝:“之前我就和他们说过了,那些人一个都不听我的,一溜烟跑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有你们,要不是你们,我早把这些离沼管造好了。头儿,过来搭把手。”
对于河络惯用的工具,两个羽人深感自己帮不上忙,雪吟殊便道:“要不要上去找人来帮忙?”
“千万别。”乌鸦嘴阻止道,“这儿很快就会再次坍塌,多一个人下来,这个时间就早一分。也就你们是两个羽人,身体轻捷,否则要来的是两个九尺高的夸父,这儿早全塌了。”
这话说得汤子期与雪吟殊面面相觑,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但过了片刻,汤子期忽然反应过来:“恕我直言,河络的地方,夸父恐怕是进不来的。”
夸父身形巨大,与矮小的河络形成两个极端。就说送他们下来的吊架,夸父也是挤都挤不进去。听到自己的瞎扯被戳穿,乌鸦嘴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就都笑了。之前的严肃气氛瞬间消失殆尽,大家都轻松了不少。
胖大海道:“乌鸦嘴,这位可是太子殿下,你都敢吓唬,胆子不小啊。”
“什么?”乌鸦嘴突然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雪吟殊,圆圆的琥珀色眼珠中蕴含着什么激烈的东西,“你就是当朝太子,雪吟殊?”
雪吟殊点头道:“正是。”
乌鸦嘴深吸了一口气,一副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又猛地回过头,一言不发,重新埋头干起活来。
雪吟殊和汤子期面面相觑,又不好打扰乌鸦嘴,只能从旁静静看着。没过多久,在胖大海的帮忙下,装了离沼气体的铜管都准备好了。乌鸦嘴站起身,正色道:“好了,这儿很快就要真的塌了。三次爆破之后,算上抬动伤者引起的动静,这儿还能支持一刻半钟。头儿,你去叫人准备担架下来,人不要多,四个就行。一定要找身手敏捷的,时间正好够抬七个人上去。还有,让没事的人别在下井入口附近待着。”
他们此时已经退到入口的吊架处。胖大海已经对这个乌鸦嘴言听计从,应了一声就赶紧上去安排了。
见胖大海离去,两个羽人却站在边上,乌鸦嘴脸上的两道浓眉绞了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怎么不走?”
雪吟殊道:“我说过了,我信你。”
信一个人,就要给予绝对的信任。他一贯是这样的。他们当然可以一走了之,但在诸事未决之时,他没有留下这河络一个人在这里的道理。里面还有七条人命,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也不该由乌鸦嘴一个人承担。
何况这个河络流露出的平和自信,让他觉得不会失败。
乌鸦嘴抬起头看向雪吟殊,眯起眼睛,突然露出大大的开心的笑容。
“好嘞,看我的!”
尽管坚信不会有事,但这一刻毕竟生死攸关,雪吟殊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汤子期的手。
他的手温热干燥,令她不禁微微侧过脸,目及他的面容。在这昏暗无光的所在,他的轮廓棱角分明,坚石般沉定。
与他的哥哥完全不同。
没有特别加快的呼吸,心中也没有更多的涟漪,她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回握住了他的手指。
“准备好,来了!”
河络大喝一声,竟然还透出一种欢快的激越。随着他拉动细细的引线,通道深处轰然炸响。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8 11:28:09 +0800 CST  
十二章更新完毕,有人在追么?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28 11:28:25 +0800 CST  
第十三章 月影者
碧温玄在上面等了许久,终于有了动静,上来的却只有胖大海一个人。他急了,一把抓住胖大海的衣领:“殿下呢?”
“殿下没事!快跑、大山、猫眼、碎石,你们快下去抬人!”胖大海一路上在心里敲定了人选,一边劝慰,“公子先别担心,殿下他一定平安无事。”
“什么叫一定?”碧温玄下了力气,几乎把胖大海拎了起来,“下面究竟什么情况?”
胖大海迅速把乌鸦嘴说的话与雪吟殊的决定说了一遍。碧温玄虽然觉得这是大大的乱来,但也无可奈何。很快,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震颤的闷响。
“三声之后,立即下去!”胖大海吩咐着已经在入口处待命的四个人。
接下去的时间,碧温玄便死死盯住这出入口。陆续地,受伤的人都被抬了上来。一个又一个,第七人后面钻出一个河络满头是灰的脑袋,在这个河络之后,汤子期与雪吟殊才一前一后跃了出来。他俩虽也是刚从翻滚着岩土的井坑跳出,衣服上沾染了尘土,但仍旧带着羽族特有的风雅高华。
碧温玄总算放心了,走过去就捶了雪吟殊一拳:“害我白白担心,回头去登云楼吃饭,可要你请客了啊。”
旁边的乌鸦嘴则撇嘴道:“要闲聊待会儿也来得及。这儿就快塌了,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
他说完便纵身向远处跑去。其余人恍然大悟,赶紧撤离。一时间,人、羽、河络竞相赛跑似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当然也没落下伤患。快跑和大山抬着一个受了伤的河络,跑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待大家都到了安全处,果然,“山中歇”那边再次传来沉闷的巨响和震动。这次比之前的几次持续时间都长,还有数次余震。可知之前他们待过的那个地下空间已经全部崩毁了。
听着闷雷般的轰轰声响,碧温玄远远眺望,一向轻忽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凝沉之色。
毁了一个施工中的地下客栈,这点损失对他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朝中局势复杂,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简单,这令他隐隐有些不安。
雪吟殊来到他身后,淡淡地道:“留心那河络。”
碧温玄微微低头,心领神会道:“我明白。”
不远处,那个被喊作乌鸦嘴的河络也望着山中歇的方向,喃喃自语着:“这是真神的旨意啊。”
“什么是真神的旨意?”竟然有人接话,他转头一看,是那个羽族女子,她正微笑地看着他。
“不得真神的允许就在地下大兴土木,才会引起这样的灾祸。”
“所以,真神一不高兴就天塌地陷,造成多少死伤也无所谓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乌鸦嘴跳了起来。对于河络的主流教义来说,任何质疑真神的想法都是不允许的,“你竟敢侮辱真神,是要与我们河络为敌吗?”
汤子期道:“你真的认为,这场灾祸是出于真神的意志吗?很多事情,归根结底的缘由都不是神,而是‘人’啊……”
乌鸦嘴微微张开嘴,眼里闪出一丝惊异。但他很快将自己的目光收回,低头不再说话。
汤子期也不管他,去到碧温玄那边。这个一贯的甩手掌柜已经忙得一句话都没有空说了。
还好,清点人数之后,之前被困的七人中,只有一人伤重。最早的爆炸则造成两人死亡。清理现场,安排伤者,抚恤死者……他有太多事要处理。他有意将这一天安排成踏青郊游,结果却是这样事与愿违。
“阿玄很忙,阿执接下去要乖乖的哦。”汤子期未雨绸缪,替他扫除后顾之忧。
“嗯!”少女一向还是很乖的。
雪吟殊看着碧温玄,也微微地笑道:“大概是老天嫌他过得太懒太闲了吧。”
汤子期撇了撇嘴:“和你比,谁都会显得很闲吧。”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3-05 18:50:46 +0800 CST  
待他们驱车返回宫中,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马车中,雪吟殊双目微合,似乎有些疲倦。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所获知的东西,也是那样至关重要又奇诡莫测,他需要沉下心来去梳理和思考。
汤子期却什么也没有想,而是专心看他。
他算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唇,在羽人极致的优雅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权者的冷峻气场。但哪怕他不再有这样的面容,只要如此刻一般平平静静地坐着,这种气场也不会消失。
因为那是一种坚定和强韧。
这段日子的观察,她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坚决和宁定。和她熟悉的另一个人完全不同。那么这种不同,足以促使她选择将来的路吗?
“你一直在看我,”雪吟殊突然开口,“你在看什么?”
汤子期一笑,“我在看,你是不是一棵好树。”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的眼神,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判断错了。他哪里有半分疲倦之色,眼里仍是那样熠熠生辉。也对,要是今天这样的情形就让他流露倦意的话,他就不是这帝国翻手为云的人了。
他淡淡道:“我不是一棵树。”
“良禽择木而栖,背靠大树好乘凉,你是不是一棵好树,对我可很重要呢。”
雪吟殊双眼微微一动,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汤子期望着他,目光不避不让:“什么?”
他迎着她的目光很久,甚至在一瞬间露出一丝隐忍的焦狂,最后却转过头,掀起了车窗上的帘子。
夜幕中的秋叶京很美。宽阔笔直的街道两旁,点点灯火汇聚成河,前行的马车便似在其中缓缓徜徉。灯火之后的建筑已模糊成影子,看不出究竟是人族还是羽族的屋宇。作为最繁华的人羽混居的城市,也是少见的容纳六族平等相处的城市,博大而丰富的胸怀、包罗万象的历史,都给它的夜色平添一种迷人。
这是他的城市。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夜色令人无酒自醺,他的神情放松了许多,转回头看向她:“你是谁?”
他这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令人难以相信,之前深深对视中的犹豫与纠结,是为了这样一句话。但这句话恰恰令她难以回答。她能做的只是故作轻松地一笑:“这些日子,你还没有查出来我是谁吗?”
“你是宛州人。你的祖父叫汤赫,曾在中州之役的联军中担任千翼领,却不幸战死。你的父亲叫汤升云,在十六年前的南宛事变中被俘,你与母亲也一起受缚。两年后,翊朝虽然收复南宛,但被俘军士却大多受害,其家人也往往受尽凌辱。你的母亲就是那时候死的,那一年,你才四岁。”
他当然调查过,还查得十分深入。这样的字句因沉积的时光而褪去了鲜血与苦难,说起来倒也宛如平常。可是这一切,真的是造就了眼前这个她的关键所在吗?
“那时候的事,好多都记不清了啊。”听他说得这么清楚,汤子期反倒有些惘然。
“你虽然姓汤,但已是汤氏旁支的旁支,与杉右汤氏嫡系出身的汤罗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幼年一直在宛州流浪,直到十一岁时被汤罗收养。但他没有把你带在身边,而是对你严厉有加,请了三位老师,分别教你剑术、政史和军事。看起来,让人不得不想到,他要选你接掌月见阁。”
“你只说对了一半,”汤子期道,“来日我是要接掌月见阁的,可我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这个。”
雪吟殊笑了笑:“你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吗?”
“你在想,今天我和玉霜霖讲的故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不对。我不会把脑子花在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这么说,她倒有些意外。她和玉霜霖所说之事,过于匪夷所思,虽然听上去合乎情理,但细细想去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验证。他听且听着,不会完全相信,这点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是他竟然丝毫不为此困扰,一句“没有意义”就撇在一旁。
“或者你在想,怎样利用月见石毁去月见阁?”汤子期猜道,“毕竟月见阁的存在必须依附于这件秘术造物,摧毁了它,月见阁自然不复存在。寻常人会这样想也是难免的,只是我劝你不要动这心思,因为月见石所连接的是星脉的力量,它自身并不……”
“不!”他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灼灼,“难道在你心中,我为了裁撤月见阁,就会什么也不顾吗?”
汤子期顿时悚然一惊。在她的心里,他始终是铁腕深谋的帝君,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并没有多想其他。
“……冒犯了,请恕罪。”
“我想知道,他还有没有离开月见石的可能。”雪吟殊闭了闭眼,“我是说,如果你说的一切是真的,他还有没有可能……离开那样一个世界,重新变回一个我们这个世界中无拘无束的羽人?”
她久久地沉默了。她的确没有想过,这人会说出这一句来。等了许久,见她一言不发,他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愿意他回来,不是为了月见阁,不是为了当下的朝局,我只是觉得……他太寂寞了。”
太寂寞了。只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悲悯。他说得无限怅然。汤子期终于无法忍受,离开座位,伏下身,依在他的膝前。
“他无法离开,至少现在还不能。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把一片混沌变成自己想要的世界,学会了让外界的精神体进入那个世界与他交流……他学会了很多很多原先不会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他能够学会重新回来也说不定。”她低声说道,“但他现在想要的,也努力想去做到的,其实只是保有月见之名而已。因为……那是他用尽一生去换取的东西啊。”
雪吟殊不动声色道:“就是为了这个,你才到我身边来的,是吗?”
“是。”
“所以你想要的,就是我放过月见阁,是吗?”
“是。”
“那么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甚至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兄长,改变我自己要做的事吗?”
“不会。”
雪吟殊笑了,于是他好整以暇地问:“那你要用什么方法,让我改变主意?”
“你想裁撤月见阁,只是因为你觉得,它于帝国无益,却在方方面面构成隐患。”她说得非常自信,“但如果它成为一个对这个帝国大有助益的存在,你自然就不会想要毁了它。”
“你能让月见阁摆脱桎梏、回归朝野?”
“不能。”
“那你要怎么做?”
“现在朝中最需要的,是充实军备,打造一支能够真正代表羽族君临九州的骁勇之师。”她低沉的话音中含有风起云涌的激越,“同时将力量渗透到各州各族中,笼络夸父、河络和鲛族,削弱和分割人族势力,使他们相互间不能联合呼应。这一切的一切都障碍重重,殿下不曾畏惧。而我,无论力量怎样微薄,也愿意在你身旁,与你一道倾力开创一个盛世。”
他没有想到,自己心中日夜回转却无处可诉的话,会在这一刻由这样一个人说出来。他看着这个半跪在眼前的女子。车厢狭小,他们之间近在咫尺,鼻息可闻。这一瞬间他因她那激扬的神采,也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将她扶起,执手共看天下。然而他终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忍住了刹那的情绪,双手仍旧拢在袖中,一动不动:“你做的事情,无法与月见阁相抵消。若我觉得月见阁仍于社稷有妨害,并不会因你的存在而心慈手软,你可明白?”
“明白。”
“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会代表月见阁,我会让你觉得,月见阁是有用的。”
他心中诸般念头翻涌,不禁俯身靠近了她:“你可知道帝国眼下最大的隐忧是什么?”
她沉吟了一下:“瀚州铁氏臣服之后,中州人族安分了些,反倒是越州河络在蠢蠢欲动,还有海中……”
她停了下来,似乎有一些没有想通透的事。雪吟殊追了一句:“海中怎样?”
“我知道海中来的雪砂盐近年在沿岸泛滥成灾,殿下一心想要肃清,却牵涉甚广。按理说那些运送私盐的海盗不该那么张狂,这其中是否涉及碧国甚至羽族要臣?恕子期所知不明。如果殿下可以明示……”
他仔细地看她的面容,她的眼里有着纯粹的执拗和真诚,令他相信,那个隐在暗处的症结她是真的毫不知情。其实何况是她呢,就连汤罗也未必知道那背后的来龙去脉吧。
“好了!”雪吟殊打断她的话,逼视着她,“我们现在谈的是月见阁。我再问一遍,你真的认为月见阁有用而无害?”
“我会尽我所能。”
这样天真到近乎质朴的表达,实在配不上她一直表现出来的机敏。
他心内叹了一声,面上却只是严肃:“要做我身边的手和眼睛,可是需要考试的。”
她认真地看着他。
“我马上要命你去查一件事,你觉得是什么?”
“乌鸦嘴的身份、来历和目的。”
车身略略一震,车子停了下来,它早已奔过了白绸一般的镶云道,停在了玉枢阁前。哪怕已经入夜,也没有人会以为他要回储宫休息,来到玉枢阁就像是自然而然,不需请问。
他跳下车来,缓步而行。宽大的袍袖随风扬起。
“即日起,着汤子期随侍玉枢阁,”他悠悠的声音抛落身后,散在夜风中,“赐号‘月影者’。”

本章完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3-05 18:51:08 +0800 CST  
@繁花似錦舅 2018-03-05 10:27:08
因可觅,是之前在科幻世界和九幻上登过小说的那个因可觅么?感觉女性写的小说言情味道都很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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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就是写《雷峰塔》的那个啦。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3-05 18:51:38 +0800 CST  
@爱爱沙沙旁 2018-03-05 13:04:27
前几天在掌阅看到了,怎么天涯这边也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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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在多个平台发,让大家都能看到嘛。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3-07 14:56:22 +0800 CST  

楼主:新九州2016

字数:89438

发表时间:2018-02-03 03:45:5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24 21:0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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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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