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系列新长篇《月见之章》:哥哥附身在了我女朋友身上,我该怎么办?

国内大火的九州系列新长篇,中国科幻银河奖得主因可觅最新力作!


江南、今何在、大角、遥控、水泡等作者开创的东方第一奇幻世界九州已经有15个念头了,这是时隔五年之后的新九州长篇。
这一次我们讲述一个略带诡异的故事,有阴谋有爱情有诡异。

翊王朝月见阁深藏机密,阻碍帝国发展。太子雪吟殊一力追查月见阁真相,却发现幕后黑手竟然是自己早夭的哥哥雪咏泽,他不得不跟失去身体精神成神的雪咏泽展开激烈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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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帝弋二十七年,瀚州人族叛乱,擅出北郡,进犯宁州,来势汹汹。
自翊王朝缔造,六族臣服,尊雪霄弋为九州之主,号羽皇。然而,至帝弋二十二年,羽皇不事朝政,远离京都秋叶,隐居于坐忘阁。近年,举凡国事,概由太子雪吟殊决断,朝局平稳,民生安泰。
直至瀚州乱起,雪吟殊率军亲征,远赴灭云关平乱。

才九月,灭云关便覆了一层薄衾似的雪。空中鲜见纷飞的雪粒,伸出手去却能感受到触手即化的冰凉,满眼皑皑,正如羽人感应月力凝出的羽翼,耀人眼目,透出一股轻盈的冷意。
羽族军队驻扎在宁州门户灭云关以外,与人族叛军对峙。主帅营帐中,白发的羽族男子正以指节轻叩案沿,似在沉思。他的头发高高束起,身着紧衣短衫,除了左肩上一片银丝绣制的白荆花徽记证明他是翊王朝最尊贵的一员之外,装束与时刻准备上阵杀敌的其他将士并没有什么区别。
帐帘掀起,扑进一丝风雪之意。“殿下,青都来人了!”
雪吟殊心下一动,忽地站起,一个黑色的身影步入帐中,扯下风帽,露出不再年轻的面容。雪吟殊一怔:“汤大人,你怎么来了?”
来人微微一笑,向他略施一礼,道:“殿下召‘月见阁’效力,汤罗怎能不来?”
“你是一个人来的?”
汤罗不答,算是默认。
面对意料之中的反应,雪吟殊心中失望,缓缓坐下,眼中那点被激起的亮芒已熄了,只是淡淡道:“我是向陛下请调月见阁助力,却不敢劳动汤大人。”
“殿下,”汤罗注视着他,“我也擅用授语之术,你要月晓者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
“哦?你也擅用授语之术?那么,大人可会敌营潜行?可知如何隐藏羽族特异的体貌?可知行迹失藏时如何脱身?”说着,雪吟殊完全收敛了笑意,“难道大人以为,仅凭授语之术,便能轻易从人族大营中获取重要军机?”
汤罗位居当朝第一文臣,久居朝堂,虽然对于观察、探知一系的寰化秘术有很深的造诣,但在与人对战或是暗中与敌周旋之事上毫无经验。雪吟殊所说的这些,他一条也无法做到。诚然,他可以凭借自己的精神力控制他物,感知从授语之术中体察到的一切,但险境之中,恐怕绝难做到自身周全。
他紧盯着眼前年轻的储君,灼灼的目光透出决绝:“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探明殿下想要的消息,九死不辞!”
他的目光那样热烈,让雪吟殊产生一种错觉,就像自己要是不答应,有什么东西就会破碎似的。但他压了压心底的情绪,忍住了,不再看汤罗,而是起身看向帐中他时时参看的宽幅舆图。
在这寒风凛冽的灭云关外、两军对峙的宁州边野,羽族主帅营帐中最醒目的,竟然不是周边的地势图,而是整个九州大陆的舆图——汤罗眼中泛起复杂难明的神色。
雪吟殊的手指滑过浩瀚河山,最终点住晋北走廊一带,低声道:“我记得老师说过,二十七年前,月见阁成名之战便在此处,那也是我父亲的成名之战。”
汤罗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连日颠簸带来的倦意也像是化开了,他追忆着,垂下眼道:“是。中州一役,你父亲率三族联军,大败兴朝大军,击碎了最后一支能与雪氏抗衡的力量,终于令三陆六族衷心臣服,羽族也成为九州至高的主人。”
那时候,雪霄弋所率的联军实则孱弱,三族各有所图,名为联合,实际上反而相互掣肘。而人族王朝“兴朝”野心勃勃,气势如虹,三族联军中虽有名将,但世家出身的雪霄弋并不长于军事。他一向游历四方,精于奇术,在那之前从未亲身指挥过一场战事。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局面,联军却几乎不费什么周折,便将兴朝大军消灭殆尽。追其原因,却是兴朝大军大大小小几乎每一次战术安排,联军都事先得到了消息。
效忠于雪霄弋个人的月见阁,派出十七名月晓者潜伏在兴朝军各营,准确而迅速地将各路军情汇集传递。此等情形之下,联军将领也并非庸碌之辈,永远棋快一着,自然轻易吞下了兴朝军这条大龙。
但谁也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功绩,俱对月见阁这一情报组织深怀敬畏。
世人只知月见阁无所不知无所不探,却鲜有人知道其背后的来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月见阁只属于澜州当时的羽族王储雪霄弋。
甚至直到如今,它也仍旧是雪霄弋一个人的。雪吟殊几乎接手了一切军政,唯独对它连了解都未必谈得上。
看着汤罗,雪吟殊语气冷淡:“我记得后来,那十七名月晓者,全都死了,对不对?”
“是。”汤罗苍凉一笑,“你知道,他们并不是有什么神鬼莫测的能力,只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那些军情而已。过度使用授语之术,他们必因精神力耗尽而枯死。”
“所以,这就是此次陛下连一名月晓者都不舍得调拨给我的原因?”
“不,不是的!”汤罗急切地道,“殿下不要多想,并不是执行军务就一定会有折损,只是……现在所有月晓者散于九州各处,一时并不能调集……”
“一时?”雪吟殊的声音略略抬高,“汤大人,我两月前将此事启奏陛下,直至今日,仍旧是‘一时’无法调集吗?”
汤罗哑然无言。雪吟殊又道:“老师,你知道此战艰险,才孤身前来,想要帮我。这份心意,我明白。只是……”他面上显出一点点悲哀之色,“于陛下而言,这样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战事,毕竟比不上他要寻觅的那些‘真相’。”
自九州一统之后,羽皇雪霄弋便日益沉迷于神秘之事,四处寻找散落于各地的莫名物件,乃至五年之前,抛下朝局,归隐青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强如月见阁者,皆被用于此道。
汤罗掌管着月晓者的名单,也是直接向他们下达指令的一只手。但如果没有雪霄弋的旨意,他也不能随意调遣月见阁的人。汤罗本身也是一名月晓者,却从未受过与暗探相关的训练。他今日来,怀的是敌营涉险的莫大决心,然而……
“我真的可以……”
汤罗还想说什么,雪吟殊却打断了他的又一次请求。
“不要再说了!”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为君者的威严,“汤罗,若竟要靠你这样的弱质文人去踏平前路,又置我羽族三军将士颜面于何地?”
斥责中,汤罗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嘴角竟浮现出一抹笑意:“其实,殿下并不需要月见阁。”
雪吟殊没有回答。
“其实殿下甚至并不需要率澜州大军亲征,大可以由宁州守军抵御瀚州人族,毕竟连灭云关都尚未失守。”汤罗看着他,“但殿下却在出征之前,便向陛下请求调派月晓者,为什么?”
“为什么?”雪吟殊踏前几步,越过汤罗,伸手猛地拉开帐帘。朔风卷雪而入,衬得他的声音更加凛冽。
“因为,我们的威胁,不只来自瀚州的人族。”他语气冷峻,“瀚宁战线如果拉开,各州郡必定蠢蠢欲动。等到叛乱遍起,再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为了这种想象中的可能性,殿下就倾尽朝中精锐,深入险境吗?”
“你们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九州有多少野心家。”触及这样政见相左的根本,雪吟殊不愿再争论下去,“总之,不需要月晓者的助力,不放一人一骑进入灭云关,这就是我会做到的。不管有没有月见阁,”他深吸一口气,“我,都会赢。”

太子雪吟殊率军出灭云关,越二月,两军会战。太子携烈翼营亲取北都主将铁连河,瀚州军溃败,不日俯首称臣。
翊朝允铁氏重回北都,不事追究,除原有驻军外,另增设翼云军于瀚州,以成钳制。至此瀚州方定。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2 19:45:53 +0800 CST  
第一章 曼舞之杀


屹立千年的都城秋叶,历尽几番风霜繁华,不变的,是永远从容典雅的风姿。
人、羽两族都给这座城市留下了自己的印迹,百年前澜州雪氏入主,并没有掀起大的动荡,也没有刻意抹去异族的痕迹。因此秋叶一城仍似滔滔沧海,不动声色容纳百川,构成独具风格的繁华胜景。
只是直耸入云的皇宫内城,坐落于千年年木之上,一望可知是羽族的辉煌造物。
极天城的道路是倾斜的,但置身其上,不去特意留心,便不会感受到这一点。极其平缓的坡度引领你一路向前,等到蓦然侧望,就会惊觉自己已远离大地,空悬于明月照映的镶云道中。
镶云道由轻质坚固的兰槎木铺成,轻盈洁白,承重惊人。它围绕巨型树木绵延而上,如同月光织就的一道白练。除去宽阔平整的主干道,还有许多分支小路曲径通幽,伸向年木上的各处宫苑。粗壮的树枝如同巨梁,托起宽大的平台,有的隐于林叶深处,有的浮于空阔之所,其上不乏亭台楼阁、回廊流水,也有羽族古老制式的精巧树屋。自云端俯瞰,建筑物犹如繁茂枝丫上开出的无数花朵,又因其规模巨大,处于一角时,观感与寻常阁苑并无区别。
此时一辆马车缓缓行于镶云道上,马车金雕玉饰,极尽富丽,透出一点轻浮,与羽族一向素雅的装饰格格不入。
车中之人,是夏阳城百里世家的少爷百里胜。百里家虽然富甲一方,但毕竟不是朝堂中人,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深宫中,也不知活动了什么关系,竟成了今夜宫宴上太子的座上宾。
夏阳百里世家人称“明珠百里”,他们从事制贩鲛珠的生意,可以说得上是富可敌国。然而,钱再多的富贾,说到底也只是商人而已。据说百里胜厌倦了自家的满室金玉,一心从政,想要求一份仕途通达。
九州除三陆各族之外,海中还生活着人身鲛尾的鲛族。过去数千年,他们隐秘近于妖,而这百年来,鲛族与陆上来往逐年密切,也就再无神秘可言。
鲛人之泪离开身体便会凝结,世称鲛珠。但它们大多数是缺乏光泽的易碎晶体,真正圆润晶莹的明珠可遇不可求,陆上之人往往争相逐之。传说百里家最早发明了上等鲛珠的凝结之法——以特定药水涂抹鲛人之眼,再以秘术调理鲛人体质,便可使其哭泣时产出华美的珠子。此后百里氏豢养鲛奴无数,造“珠泪台”以产制鲛珠,一跃成为澜州乃至整个九州的财阀世家之一。
对于百里世家这样的望族而言,想在朝堂中占得一席之地,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此哪怕是百里胜这样资质平平的青年想要步入仕途,家族几番运作,也令他得以来到羽族王室的宫城中。

雪吟殊对于即将要见的人并不在意,整个下午都在玉枢阁处理政务,直到晚宴开始前一个对时,才回到储宫沐浴更衣。
沐浴已毕,他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锦袍,笼上外层纱衣之前,由随侍侍女为他将散开的长发重新梳理。
面前银镜正对着窗,映了窗外渐落的日光,也映出身后那名女子的面容。雪吟殊微微一怔,认出此刻为自己束发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几名侍女之一,而是一张陌生的脸。
日常为他束发的那名侍女,叫……叫什么来着?他心念动了一动,却终究想不出那个名字。他对于生活起居并无特殊要求,更换一名随侍侍女这样的小事,最多也就得到他的一句随口询问:“你是新来的?”
“是。”束发侍女的回答也很简洁。
这件事本来一掠而过,不会在雪吟殊心中留下丝毫波澜。然而,起身穿上三重纱衣之时,趁着其他侍女去取发冠,那名新来的侍女却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鲛女意欲行刺,殿下小心。”
雪吟殊伸入纱袖中的手微微一滞,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惊异。他由着她将自己身上的衣饰仔细整理好,才淡淡问道:“她要如何杀我?”
“以献舞之名接近殿下。珊瑚发簪之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声音清晰、简洁。
雪吟殊扣住这女子的手腕,注视着她:“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女子有着银灰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瞳,白净的肌肤透出一种明丽,而微微上翘的唇角则像带着一抹淡然的笑。她是羽人,但血统并不高贵。她微微仰头看他,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说道:“我叫汤子期。”
“好名字。”
这样的血统,却有着一个羽族贵族的姓氏,当然好得很。雪吟殊放开她,朝寝殿外走去,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问:“你……会不会打架?”
汤子期从容道:“回殿下,我的剑术可是很好呢。”
雪吟殊扬了扬眉。限于自身骨质中空,羽人习武者本身就少,女子中长于剑道的更是屈指可数,汤子期答这话时,眉目间有着自信飞扬的神采,令人心头微微触动。一旁的其他侍女听着他们的莫名对答,不禁对汤子期侧目而视。
雪吟殊转头而去,只抛下一句:“那你随我到流华厅侍酒吧。”

流华厅是一处小小的宴客厅,处在极天城西南、中央年木三分之一的高度上,是皇室随性风雅的待客之所。百里胜一介布衣,更非羽族,能成为这里的主宾,由太子亲自赐宴,自然大是得意。
今日列席的还有一些对人族友善的朝臣。百里胜既然要入官场,这些人自然一一拜会过,一时相互逢迎,倒是相谈甚欢。翊朝名义上一统九州,帝国之名却并非靠八方征讨而来,而是雪霄弋六族融合的理想,得到了各方推崇。因此羽族朝堂中并不排斥异族——当然,除了羽族之外,朝臣中也属人族最多。这也是百里胜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能够在这秋叶京立足的原因。这宫宴就是他拔高身份的一个大好契机,因此即使执政太子高高在上,言笑举止不减威仪,他也已经十分满意了。羽族别具特色的果酒上来,他正筹谋着如何开口献上精心准备的礼物,雪吟殊的声音却悠然响起:“听闻百里公子师从名门,剑若惊鸿,不知可否演上一段剑术,以助酒兴?”
百里胜一愣。他在外的名声,当然是文采飞扬、剑术高超。只是这虚名不知怎么传到太子殿下耳中了。别人如何看他不得而知,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所谓剑术,不过是看似华丽的花架子而已。
但既是舞剑,又不是比剑,也是花架子才好看。席间是该有歌舞的,要是寻常主人要求宾客献艺,未免失礼,但这一位偏偏几有帝君之实,在座的又无一不是帝都贵胄……百里胜的心念转了几转,打定主意,起身道:“太子有命,草民自当遵从。”
“赐剑。”
入宫自是没有佩剑的,有宫人捧了一柄长剑给百里胜。剑当然是好剑,如盈盈秋水,锋芒逼人。百里胜道了一声“献丑”,便在流华厅中执剑舞将起来。
剑风飒飒,白衣飘飞,夜灯之下大为悦目。站在雪吟殊身旁的汤子期紧盯着当庭那个身影,心思飞转,握紧手中酒器,手心出了一层汗。
雪吟殊举起一只空盏。
汤子期反应过来,躬身为他斟酒。俯在他身前时,雪吟殊轻声道:“若有人要杀我,绝不是百里氏指使的。”
他声音极低,没有第三人能够听到。汤子期心中一动,思考了种种可能后,心境恢复了宁定清明。
只是还要等着再看。
百里胜很快收住剑势,负手而立。相熟的各位自然极尽赞美之词,雪吟殊也微笑着缓缓击掌:“百里公子剑术华美,此剑便赠予公子,以作留念吧。”
百里胜大喜:“谢殿下!”
汤子期微微一笑。百里胜的剑术的确可谓华美,只是他脚下根基虚浮,其实也只堪一观。但这不重要,这只是一出短暂的序幕,无非戏中人不知自己身在其中罢了。
果然,百里胜还在微微喘息,便向雪吟殊拱手道:“禀太子,草民微末小技,让殿下与各位大人见笑了。不过草民此次带来了夏阳最美的舞姿,相信不会让大家失望。”
得到雪吟殊点头应允后,随着百里胜击掌三次,在座之人首先听到一阵歌声。极尽空灵渺茫的声音,如同涨漫上来的一汪碧水,轻柔地把人淹没。很快,从纱帘之后走出一名少女。她垂着一头水藻似的赭色长发,脑后发髻插着一根纯白的珊瑚簪;身着薄如蝉翼的鲛绡丝衣,身体曲线丰腴柔美,双腿修长,但指间透明的薄膜、如鱼鳍的透明外耳,令人一眼即知她是一名鲛人。
“涟儿姑娘是夏阳最好的舞者,今日献上,还望能博太子一笑。”百里胜的声音谦卑中带着点儿得意。
百里家在夏阳建有一个梦潮馆,海水池由澈透的琉璃墙砌成,里面有美艳的鲛族女子专事舞乐。声音由专用的管道导出,客人在墙外便可以欣赏极具特色的水下歌舞。鲛人嬉于水中,柔若无骨,比之陆上舞蹈更显灵动自由。而这个涟儿,正是这些舞姬中最具盛名的一个,夏阳多少达官贵人都欲一亲芳泽而不可得。没想到百里胜为博上层欢心,竟把她直接送了出来。
化生了双腿的涟儿在流华厅中且歌且舞,没有配乐,她的歌喉却令陆地上所有的琴乐都黯然失色。她的舞姿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娇柔轻灵,可是细细体味,却能感受到一挥一摇中蕴含的力量。一种击浪搏风的力量。
她自厅口一路舞了进来,口中曲调越来越高亢,身体动作也越来越快,渐渐便接近了雪吟殊所在的主位。厅中的大多数人都在这曼妙乐舞中心醉神迷。歌声如同潮水,令人哪怕溺死其中也在所不惜。
汤子期微微低头,望着涟儿足尖轻点的舞步,她离这边还有十三步,十二步,十一步……
她单手置于头顶,指若兰花,不知何时掌心中放了一颗盈盈的明珠。那颗鲛珠足有鸽蛋大,碧绿的光华炫人眼目。看起来,她要将这至宝奉于当今九州之主——羽族太子殿下。
雪吟殊看着这缓缓近前的鲛族舞姬,眼中透出深刻的悲哀。
他伸手去取那颗鲛珠,而涟儿却又娇俏地收回手,另一只手扬起,宽大的纱袖覆上雪吟殊的头脸,整个人近乎依偎到他的怀中。
此时雪吟殊的视线被纱袖模糊。但汤子期分明看见,涟儿头上的发簪已经消失了。她的一颗心提起来,正想出手,涟儿却“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雪吟殊站了起来,扼住涟儿的一只手腕。她的那只手中握着一支发簪,发簪通体莹白,尖端锐利如针,正指向雪吟殊的肩头。
涟儿眼中露出一丝惊惶之色,雪吟殊却不容她反抗,将她的手腕一扭。涟儿吃痛之下发簪跌落,正掉入案上的瓷碗中,打翻了瓷碗。瞬间,倾倒在案上的白芷清露泛起浓绿的泡沫,显然触到了剧毒。
在场所有人霍然站起,涟儿反应极快,另一只手一下丢掉鲛珠,去捞那有毒的发簪。雪吟殊想要阻止,但她的手臂像蛇一般滑下,还真让她把那簪子重又抓在手中。
但是她想伤人却是不能够了。雪吟殊抓住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侍卫们也冲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这些吃人的贵族!”挣扎中,涟儿大叫起来,声音充满仇恨,“为了夺取我们的鲛珠,你们害死了多少鲛人?就为了你们冠饰上有更华丽的装点,你们往他们眼里倒进药水,又用了多少狠厉的秘术?那些产珠人终日哭泣,为一颗上等的明珠被活活折磨、痛苦致死,这一切,全是拜你们这些陆上贵族所赐!你们——该死!”
沿海产珠的鲛奴境遇不佳,是人所共知的事。他们当中目盲者众,早衰早逝者也是不计其数。鲛珠说是眼泪,但为了诞生特别名贵的品相,付出的却是鲛人的生命。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下会有人这样说出来。
最紧张也最气愤的是百里胜,他抓着太子殿下赐的剑,怒指着鲛人,满脸通红:“你!你这个贱婢,你怎么敢……你不是珠奴,我百里家有哪里对你不起,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呸,在你们眼里,我们都只是奴隶。”涟儿恨声道,“我只是奴隶里面能为你们带来更多利益的一个罢了!”
看着眼前的闹剧,雪吟殊冷冷道:“听说这位姑娘在百里氏梦潮馆从艺已有多年。”
“不,她的所为我概不知情,和我没有关系。”百里胜面色苍白,哀求地看向雪吟殊,“今日之事和百里家没有关系,万望殿下明鉴……”
汤子期此时已来到百里胜身后。这一刻的场面说不上十分混乱,只是每个人都惊在当场,只顾盯着涟儿与雪吟殊,根本没有人注意一名侍酒侍女的行动。
“涟儿姑娘,如果我说,这宫廷中没有一颗鲛珠,你可相信?”另一边,雪吟殊平静地问道。
鲛女却尖声大笑:“功败垂成,不需多说。杀了我吧!杀了我……”
她的声音变回鲛人的高频震动,说什么已经听不清了。而她的面色渐渐泛青,汤子期心一沉,去看她的右手。果然,那只手握着的发簪尖端,已经沾上了鲜红的血珠,正缓缓滴落。
她心中掠过一丝哀伤。
“押送监察司审问吧。”雪吟殊倦怠地说道。
两名侍卫上前,要接过鲛女。忽然,鲛女感到雪吟殊的钳制略略松开,甚至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她脑中升起逃生之念,下意识地向前冲去,而百里胜正挡在正中,惊惶失措,眼看两人就要撞上。
就是现在!汤子期击向百里胜的手肘,同时从侧向执住他持剑的手掌。她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出手又极快。百里胜手中的剑笔直刺出,她的收手也是迅疾。等到人们反应过来,看到的已经是百里胜的剑贯穿了那名鲛族刺客的身体。
这场欢宴终于沾染上了血腥的味道。年轻的鲛女尸横当场。百里胜站立不住,跪倒在地,面色如纸。
雪吟殊步入中庭,走近两步,和声道:“诸位大人受惊了。”
“是殿下受惊!我等护驾不力,还请殿下降罪!”像是受了他这一句的提醒,流华厅中的这些人终于如梦方醒,纷纷告罪,只有百里胜白袍染血,跪伏在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视线不动声色地从汤子期身上掠过,雪吟殊面无表情道:“百里公子临危不惧,手刃刺客,赏。”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2 19:47:04 +0800 CST  
第二章 海中公子


望夜桥上已经闻不到血腥味,但还可以看到流华厅那边善后的人在进进出出。外头的冷风一吹,之前电光石火间的抉择和搏杀像是都遥远了。一个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除去一刻清洗血迹的匆忙之外,没有给这个夜晚带来任何波澜。
之后还有一些需要查明的事情,雪吟殊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侍卫云辰交代了一番,云辰领命而去。雪吟殊望着远方,口中淡淡说道:“最后百里胜的那一剑,是你使出去的?”
汤子期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静静地答:“是,这么做,不就是殿下的意思吗?”
雪吟殊猛地回头,向她逼近一步:“如果你错了呢?”
“本来我也不能肯定,”汤子期没有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而是不卑不亢地对视,“至少在百里胜舞剑的时候并没有把握。但后来,殿下如果不是这样想的,那告诉我想杀你的人并不是百里氏,是为什么?你既已认为百里氏并非幕后主谋,言辞中又故意挑起他们和刺客的关系,是为什么?你说了这么多,又有意放开了鲛人,再不能领会,岂不是我愚顽至极?”
雪吟殊的目光在这夜色中如同一道亮光,要看穿她的内心。她极力不露出半点紧张,只是默默等待。终于,雪吟殊收起咄咄逼人的神色,竟道:“多谢!”
汤子期略松一口气。她再天真,也不会认为在自己示警之后,他叫她去宴上侍酒,是为了保护他的性命。他必然有着诸般权衡,但时间紧迫,无法进行妥善的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时无言,雪吟殊不再看她,只是说道:“你是月见阁的人?”
“是。又怎样?”
他看起来倒是不愿意继续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谢的不是你给的消息,你可明白?”
“当然。”汤子期叹了口气。这位太子殿下,纵然不说耳目遍及天下,至少在这秋叶京,也是明暗消息尽皆通达。有人入宫行刺,他没听到半点风声,她的示警却如此准确,普天之下也只有月见阁一个可能。
“他……老师他既要如此,那便如此好了。”他说了这样一句,意兴萧索,“他还嘱咐了你什么?”
汤子期无端端被他的反应逗笑,不禁调皮道:“吟殊殿下,我可是月见阁安放在您身边的眼目,就算我已经泄露身份,您也别这么理所当然地问及汤大人的授意吧?”
“泄露身份,难道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想隐瞒?”雪吟殊一直冷肃的面上终于也透出一点笑意,“你既然想要的是开诚布公,如果我多加掩藏,不是反而负了你一片诚心?”
她与他真正相识,不过几个对时。这期间因着那样一场预知了的谋杀,彼此的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直到此刻,她才看到他眼底真正流露出的心性,明月之下,一扫此间的阴霾。
他们本该是针锋相对、字字心机的。他对月见阁积怨已深,而她是月见阁出于防患未然而放在他身边的一枚棋子。她把自己由暗子变成明子,要的不就是他说的这些?
她老老实实地说:“是。是我太懒,胆子又小,不敢也不愿与殿下在机谋算计上周旋。我为的是月见阁,月见阁效忠于陛下,同样也是九州之上可为殿下所驱使的力量之一。因此,我无须向殿下隐瞒,也才可以将鲛女一事,明明白白地知会殿下。”
雪吟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她要杀我——只是因为我是皇族,是最有可能享用到上等鲛珠之人吗?”
“如果她临死所言是真的话。”
“可是我从来没有佩过鲛珠。这宫里也已经多年没有新进过鲛珠了。她却还是要杀我。”他说着,似乎有一点点不甘,但立刻又冷漠下来,“不过不要紧,这世上想杀我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几名内侍朝桥上跑来,为首的向雪吟殊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御医已经候着……”
“没事。”雪吟殊摆摆手,“有件事我倒想问问。”
“殿下请说。”
他看了一眼汤子期,说道:“原来给我梳头的那个侍女哪里去了?今天新换来的这位,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
内侍看了看汤子期,忙道:“这个是小的安排进来的,要是她做得不好,立刻换一个伺候您。”
雪吟殊看着一旁睁大了眼睛的汤子期,显得十分愉快:“那扯断了头发的,就罚她去霜木园种树吧。”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2 20:08:43 +0800 CST  
“后来……太子殿下道:‘百里公子护驾有功,大大有赏。’接着便赏了他许多金银良帛,还封他做了光华使。”
“光华使?这是什么奇怪的官职?”
“回公子,听说是每月满月之夜祈颂月神的官位,职位挺高。”
温泉池里的白皙男子听了这话,一下笑了出来:“这个雪吟殊,简直太不厚道。”
头天晚上皇宫里发生的事,已经半点不落地传进位于秋叶京东南一隅的碧氏宅院中。碧府倚山而建,占地甚广,还圈有温泉活水,哪怕在澜州这样半年飘雪的地方,也是四季如春,暖意融融。温泉中的男子缓缓起身,迈出池子,待擦干水珠,一旁的温九忙为他披上长袍。
男子暗红色的长发披散在肩,长袍随意地拢着,洒脱不羁。深邃的眉眼外,显露的却是一种散漫的神情,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慵懒的气息。他随意地走了几步,鲛绡丝袍里露出小腿以下苍白的肌肤。若仔细去看,可以看到肌肤上有着极淡的青色花纹,环绕蜿蜒,一直延伸到脚趾,如同浅墨画就,也如微微透明的血管。
那是尚未褪尽的鳞片的痕迹。
碧温玄年幼时是一名鲛人——然而只是过去而已。时至今日,除了足腿上浅淡的印迹外,他的外表已完全与人族无异。
可以用双腿行走,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也不会死,再也发不出鲸歌一般高亢的嗓音,甚至无法在水中生活……浩瀚海洋已经抛弃了他,使他无法再说自己是一名鲛人。
然而就是他这样一个“不伦不类”之人,却因为是近海碧国国主的堂弟,仍有公子之名,身份显赫。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嘲讽。
古有碧氏,为七海鲛族所尊,建立碧国,受到九州各族的认可。十六年前,碧氏兄弟二人因夺位之争操戈相向。对于碧温玄来说,父亲失败丧命的过程,已经一片模糊。他只记得,母亲匆匆而来,抱起他说:“玄儿,你的尾部会分开,趾膜会消失,你再也不能回到海中。这个过程很痛苦,但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死,你愿不愿意?”
他又急又怕,泪眼蒙眬中抽抽噎噎地说:“母亲,我不想死。”
母亲是一名高明的秘术师。她与另外两人一起,用了数种艰深的秘术,让他几乎完全脱去了鲛族特征——一个不能再在海中生活的鲛人,是永远都无法觊觎鲛族国主之位的。就这样,叔父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被送到秋叶京,得到羽族皇后的照料。过不了几年,叔父去世,碧国新主碧温衡差人送来一顶珠铭宝冠,赐了封号给他,曰隐梁公子。
碧温玄一直觉得此事极其可笑。一名被驱逐出海的鲛人,连返回故国的机会都永不再有,却有这样一个身份,简直是让他连忘却前尘,当个普通人都做不到。
碧温衡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梁者,桥也。内陆的鲛人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居于内海内河,碧国对于陆上事务的掌控,前所未有的紧要。他自然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年长后开始经营秋叶京的各项产业,并渐渐扩张到整个澜州甚至是中州,成为鲛族在陆上一个非官方的重要枢纽。这期间碧国确实给了不少助力。他曾得羽族皇后庇护,与当朝太子雪吟殊又是自幼至交,一切当然都顺风顺水。
“哎呀,雪吟殊这么一来,又让我欠了他好大一份人情。温九,”他坐在了池边的石凳上,有些苦恼似的说,“这样好了,把那坛子五十年的杏杨蜜酿送到宫里去吧。”
“啊?这事里有什么人情在?”温九却摸不着头脑。
“他暗中布置,保护了鲛人性命,我难道不该承情?”
“可是那个行刺的鲛女已经死了呀!”温九疑惑道,“她是当场死在太子面前的。”
“她当然不能不死。可是她的亲族呢?”碧温玄瞥了温九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她行刺当朝太子,如果牵连起来,九族都难逃一死。而且她看起来与夏阳鲛奴羁绊极深,鲛奴与百里氏有死契,要是在他们中间查,那是死是活,碧国也无法干涉。她这样败坏百里家的好事,百里家怎么会善罢甘休?他们为了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必然要在珠泪台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又或者随便杀几个鲛奴以证清白。”
“所以……所以太子他……”
“他让百里胜舞剑,就是要看看这事情背后是不是百里氏的授意。如果百里胜知情,那他绝不会在席间触及兵刃,以免自己被卷进去。而其实百里氏是没有理由杀他的。确认了这点之后,他要做的便是把手刃刺客的功劳,安到百里胜头上去。”
“公子是说,那名鲛族女子,不是百里胜杀的?”
碧温玄笑了一下,把玩着石桌上的茶盏:“百里胜刚入京的时候,咱们不是见过他?他那个样子,像是个能挺身而出杀死刺客的人吗?而且据你所说,当时刺客已被制住,边上那么多羽族侍卫,她对太子更全无威胁,百里胜突然把她杀了,你会想到什么?”
“这……杀人灭口?”温九眼前一亮,“要是百里公子看上去像是杀人灭口,那百里家也就无法置身事外了。”
“不,是他们只能置身事外。”碧温玄看着院子里快要凋谢的一树残梅,心中思绪万千,“百里家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嫌疑中。偏偏他们无法分辩,更无法自证。他们可以恳请翊朝彻查,却不能够再主导对鲛奴的调查和处置,否则只会让自己在这浑水中越陷越深。”
“属下明白了。”温九高兴地道,“是太子深谋远虑,才使夏阳鲛奴的生死危机化于无形。咱们这杏杨蜜酿,送得不亏。”
深谋远虑吗?碧温玄站起身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在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时,才需要对某些事情费尽心机去周旋。堂堂执政太子,对于一个沿海的财阀世家,竟然要用这种手腕来应对,这不能不说是种悲哀。
虽然翊朝已经立国二十七年,各大郡、城名义上归帝国所有,但实为各自执政,羽族真正落到实处的权力不过限于宁、澜两州而已。甚至,宁、澜各城也都多多少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羽族的帝国看似光辉灿烂,内里却空空如也,那个人要做的每一件事,都举步维艰。
不但推行军政上多受掣肘,就连财政上也捉襟见肘,再加上各地多发的莫名天灾……他不得已要对百里氏这样取财不仁的人族世家生起笼络之心。
只是那鲛女如果憎恨的是产珠业,目标应该是百里氏才对。她跟在百里胜身边,千里迢迢地来到秋叶京刺杀一个对鲛珠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喜好的太子……如果不是她太蠢,就是有人太精明。
碧温玄抬头看了看天色。灰青的云层压在半空,正是将雨未雨时。
一名仆人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公子您快去看看……”
“怎么了?”
“姑娘又爬到树上不肯下来……”
一个“又”字,让碧温玄嘴角一抽。他匆匆来到头进的院子,看到的是坐在槐树枝丫上的一个女孩儿,她两条腿垂下轻轻晃着,一派天真,在渐起的风雨下,轻盈得如同一个风一吹就会飞走的影子。
碧温玄心里常常这样担心。魅是缥缈如幻,是捉摸不定,总让人觉得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失去。而这个女孩儿,对他而言又是这样重要。
他匆匆走到树下,站定了,换上笑脸道:“阿执,下来。快下雨了,咱们回屋去。”
“鸟儿被雨淋。”少女看见碧温玄,像是有了依靠似的,更加气鼓鼓,说着,往旁边一指。碧温玄这才发现她还撑着一把伞,伞下是一个鸟巢。
她前段日子发现了一窝雏鸟。不知是什么原因,成鸟一直没有回来。她不肯把雏鸟搬离它们的家,就每日送吃食上去喂养。但时间逝去,雏鸟虽还活着,却个个无精打采。
“阿执最乖了,那么心疼鸟儿。可是阿执在上面,也不能为鸟儿遮雨,对不对?只有伞才可以保护鸟儿不受雨淋。”
少女咬着唇,似乎在思考他说得对不对。碧温玄又说了好半天,终于哄得她把伞留在树顶,自己跳了下来。他挽了她的手,她却挣开,自己开心地在渐落的微雨中蹦跳着。
魅在凝聚的时候难免会出点岔子,不管是躯体还是精神上的。阿执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了,她的外表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心智上却完全没有长大。碧温玄常常想,要是她能一直这么天真无邪地过下去,也未必不好。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2 20:09:05 +0800 CST  
顶一下,有人之前看过九州的小说么?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4 11:54:31 +0800 CST  
第三章 夜风呢语

这一夜的风很大。
夜风掠过树影,拂动满院的灯火,火焰与阴影都在不安地摇摆。碧府中的巡夜依然安静,院中除了穿堂隐隐作响的风,没有其他声音。这座宽大的府邸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永远如一汪温盈的水流,静谧之下,掩藏暗涌。
少女在屋中安睡,带着沉稳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明明关好的窗子被吹开了一条缝隙。凉风涌入,连窗纱都掀起一角,悠悠地飘动起来。窗外的树影投上屋内的墙,如同一幅泼墨的画。而这幅画也在随风舞动,好似一出被暗中操控的影戏。
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呼唤:“窈窈,窈窈?”她的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雾。由梦转醒时的迷茫没有消退,反而更加重几分。
是谁?谁在喊窈窈?她是谁?我又是谁?少女的心中充满迷惑,这些迷惑却又乱成一团,令她无法说出口来。她有点急了,睁大眼睛,盈盈的眼中,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额上,柔软而冰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旁说:“乖孩子,不哭。睡吧,好好睡吧……”
她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悠悠的声音恍如自语:“是啊,你不是窈窈,窈窈早已经死了。她果然,还是死了。”
一阵微风离开了她。她翻身下床,站在屋中,眼前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飒飒飘动的窗纱。她满心茫然,却又无从诉起,脑子里一团模糊,令她忆不起过往,也辨不清当下。
房门被推开了。
窗户大开,月光与树影在地面上交织。阿执光着脚站在屋子正中,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空茫无物。然而脸上有不安,有喜悦,甚至还夹杂着一点畏惧。这就是碧温玄推门而见的情景。
不但阿执感知到了那人,他也在睡梦中被那种轻盈而浓烈的气息惊醒。有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最痛苦的时光——灼热而黏稠的液体中,皮肤在撕裂,骨骼在重组,他的鲛尾变得不再完整……
他很快从那种痛苦中挣脱,彻底清醒过来,立即披衣来到阿执这边,见到她这样,才终于确定,那个女人,竟然真的在这当口回到秋叶京了。
他轻轻将阿执抱回床上,看见她的眼神仍旧一片迷蒙,他就知道,她其实根本没有醒。魅的精神力一向强大,比如这孩子,然而她的心智孱弱,一旦遇到懂得精神操控的同类,受到的影响往往也更大。她这会儿想必还在访客制造的梦境中,来日什么也不会记得。
碧温玄叹了口气,为阿执掖好被角,轻轻拍她的肩膀哄她睡觉,少女果然重新闭上眼睛,沉入睡眠。安置好她后,碧温玄叹了口气,面色微微发白,唇边带着一贯的轻笑,起身走向空荡荡的窗口道:“是玉姨吗?深夜到访,晚辈未曾远迎,实是失礼了。如不怪罪,还请现身喝杯茶吧。”
他等了一会儿,屋内屋外全无反应。他正想放弃,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和在一点点风声中,寒凉得如同冰雪。碧温玄眉头微微蹙起,凝视着窗外,有些紧张。然而又过了许久,再无动静,让人确知访客是真的离开了。
碧温玄回身去看阿执,温九闪身进来了,低头道:“公子,跟丢了。我们要不要出动更多的人手去找?”
碧府称不上守卫森严,但也不是寻常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只是事出突然,现在手上这些人跟不上那个魅族女人也很正常。碧温玄摇头道:“不用了。不过,传信给宫里,让殿下知道。”
“原来这个,就是殿下嘱咐公子寻找的那个人吗?”温九一时惊异,脱口问道。
“谁知道呢?月见阁那么故弄玄虚,他也只能找这个人,看能搞明白多少事了。”碧温玄握着阿执的手,若有所思,“对了,是不是之前有一名死囚抵京,也和月见阁有关?”
“是,是从缚龙城押送的要犯。”
假装成侍女的月晓者,消失十余年突然归来的故人,还有中州报过来的要案……只略略一想,碧温玄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至于雪吟殊嘛,他或许对这样千头万绪的局面已经习惯了吧。每每想起这个每天只能睡两个对时的朋友,碧温玄总是十分同情,又有些忍不住牵挂。
“所以,这出戏还有得唱,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呢。”他那么轻声地说着,连身边的侍从都听不真切。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4 11:54:41 +0800 CST  
秋叶城外,密林之中掠过一个身影,它浅淡得如同一片扬起的薄雾,又像一缕弥散的魂烟。若有人看到,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魅族女人甩掉了身后追踪之人,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立定。她默默抬头,望向空中的一轮明月。月光下的容颜明艳无俦,只是眉眼间的神色却寡淡内敛,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果然,此间已经没有任何她熟悉的人和事了啊。她深吸一口气,艳丽的面容隐去伤怀之色,眼中重燃一抹坚定。
那个最初的作品失败了,也是意料之中的。她还会回去看那孩子,只是出于一点点自知没有可能的奢望而已。现在好了,她可以专心按原计划行动了。
她谨慎地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到了约定之处。树林芜杂的枯枝残叶中藏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混在凌乱的夜幕中,几乎看不出来。她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轻笑道:“伙计,东西拿来了吗?”
那个身影从树叶堆里站起来,一身短打,大大的眼睛仰视着她:“你要的东西。”眼前这河络声音冰冷,“你的报偿,等我们要的时候再取。”
他从乱七八糟的树叶里拽出一个笼子,笼子上蒙着一层漆黑的遮布。此时明明没有风,遮布却在扑扑抖动。显然,里头困着不安的活物。
“放心,我们‘风鸦号’的人,生意上的信用,可不比你们河络差。”女人道。
“记住,‘风鸦号’已经沉了。”那河络面无表情地说。
女人面色一变,似乎就要发作。河络冷漠的目光投向她,竖瞳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她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他说的都是事实,而此时此刻,她还有求于他。
女人只能压住一腔怒火,冷冷地道:“那也与你无关。”
愤恨被理性抑制的时候,一片凄凉便漫上心头,她忽地有些心灰意冷。
河络不再多说,把笼子提手塞进她手里,转身消失在远处。
她轻轻掀起木笼子上的帷布,里头小小的生物出现在眼前。它们只有人的拇指大小,周身呈嫩粉色,一共五只,正在笼中不安地左右奔突。她轻轻捏了一下笼子上的一处机栝,笼中小鼠一下子安静下来,从焦躁凶残变得呆头呆脑,似已失了魂魄。
常居地下城市的河络总是擅长驱用这样半生物半机关的东西,比如将风,又比如这鼠偶。看不见的细丝埋藏在北河鼠的身体里,汇集于笼中机栝之上。只需要一点点的精神力,控制了机栝的人就可以控制这些鼠偶的行动。它的妙处在于不会受制于装置的控制距离,数十里内都可以对鼠偶操控自如,更连最低端的秘术师都可掌控。
她当然不是低端的秘术师,但她的精神力,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
她打开笼子,两指一夹,擒出一只鼠偶来。
她试了试笼子上一个特定的小扣,很快就适应了这项操作。细绒般的丝线全部展开有数里之长,卷在轴上却只有巴掌大的一团。她的手指随意动了动,那鼠偶便随着她的心意向前爬行,灵敏得像她延长的手指。
她没有犹豫,驱使着鼠偶钻入叶丛,鼠偶一下便在视野中消失。
北河鼠的速度非常快,比得上寻常的马。且它身体细小,善于钻地,锋利的啮齿几乎能啃开任何东西。可以说,这秋叶京里,没有它到不了的地方,没有它找不到的东西——不管目标是在地面之上,还是在幽深的地下。
浅浅乱叶之下,第一只北河鼠没有马上行动,像在等待着什么。忽然,它漆黑的小眼睛发出一抹光亮,随即一闪而逝,重回浑浊晦暗。
这是它的操纵者将一点点微小的精神碎片打入了它的精神体中。
这个魅族女人要找个东西,光有这可供操纵的鼠偶可不行。她需要去感应那个东西的存在。那点精神碎片投出之后,她便彻底成了那只北河鼠,见它所见、闻它所闻了。
她的一部分感知被来自这只北河鼠的知觉覆盖。鼻端涌入泥土和植物腐朽的气息。好在鼠类的眼睛很容易就适应了黑暗。她感觉到一种痛苦,但这并不是源自这恶劣的气味和环境,而是……她终于又一次使用了授语之术。
把自己的精神碎片侵入其他生物的精神体中,从而用对方的五感去感知世界,这就是授语之术的要旨。月见阁旗下的月晓者正是用这种方式,刺探到无数的情报。他们有时候也用鼠偶这样的东西,但大多数时候,往往就地取材,让任意合适的生物成为自己的眼耳口鼻。比如多年前中州之役的最终会战中,月晓者就是附身于兴朝主将的爱犬之身,旁听了完整的作战会议,导致中州人族一败涂地。
可她一直不承认自己是月晓者。她确实一直也和那个声名远扬神秘莫测的组织没有多大关系,她只忠于一个人——她的师父、寰化秘术大师章青含。后来他死了,她远走海外,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她只好重新回来,把自己这一生该做的事情做完。
通常授语之术需要极高的秘术造诣,唯独月见阁这一系不同,并不需要占用全部的精神。如她这般高明的魅族秘术师,甚至在用授语之术感知鼠偶所觉的同时,还能分出心神,操控鼠偶的行动。
可惜鼠偶这种本来就有残缺的造物,是禁不起授语之术的长久驱使的。时间流逝,它们多半要筋疲力尽,死在外面。对此,她也毫不吝惜,死掉一只,她还有第二只。这五只北河鼠制成的鼠偶,足够她翻遍秋叶城了。
于是,黑暗中的森然树影之下,一个女子盘腿而坐,指间拨弄着一个线扣,轻轻弹动。但除了手指极微小的移动之外,她的面庞凝固成石,犹如一尊奇诡的雕像。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4 11:54:54 +0800 CST  
日常来回复下,等下有更新。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5 18:12:22 +0800 CST  
第四章 月见成影

汤罗总觉得,秋叶京的镶云道是那么漫长。
虽然向上的坡度并不大,可毕竟每一次前往年木上层的玉枢阁,都是在向上攀登。羽人本性不喜车马,汤罗又是其中最恪守传统的那一类人,因此宁愿徒步走在这镶云道上。
只是不知是太久没走这条路,还是年纪真的大了,汤罗中途不得不停下脚步,稍事喘息。引路的内侍看出来,笑道:“汤大人辛苦,玉枢阁就在前头,很快就到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顺便看了眼这名内侍,面孔很年轻,也很陌生。时至今日,这宫中的人,他已经全不认识。自从羽皇隐居,作为国相,他时常随侍。尤其是雪吟殊羽翼渐丰,且与他政见相左之后,他留在京中的时间便愈加少了。
现在雪吟殊召他回来,只有一个可能——念及此他泛起一丝悲凉的笑意。
他执掌月见阁十多年,虽然只是傀儡,可是风起云涌之时,他终究要成为首当其冲的那个人。
他们终于到了玉枢阁。汤罗肃容,整了整鸦青色的朝服,缓步而入。
见到汤罗进来,雪吟殊也不多说,拿起一旁的一份折子,掷到他身前。
“你先看看这个再说。”雪吟殊声音冰冷。
汤罗没有理会他的怒意,弯腰拾起折子,迅速浏览一遍,不由得吸了口冷气:“这……不战而走,弃守十里堡,其罪当诛!”
这折子是中州缚龙城城主写来的。近日缚龙城押解了一名要犯进京。这个名叫王坎的犯人,是缚龙城管辖内一个叫十里堡的小镇上的守将。一个月前,他遭遇山贼夜袭,居然擅自率军逃离,将整个镇子拱手相让。
十里堡虽是弹丸之地,并非军事要冲,但涉及消息集散、行军补给,也算是个关键所在。那附近一向山贼横行,久剿不灭,令缚龙城城主头疼不已。山贼势大,十里堡守军人数不多,情势殆危情有可原。然而,不管是怎样的境况,都不可像王坎这般不战而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惹得缚龙城城主震怒,对王坎欲以军法格杀。
这样的人,本来杀就杀了,可王坎为了活命,竟说自己的弟弟是月晓者,要求将自己交由羽皇处置。
月见阁是直接隶属于羽皇的特殊机构,月晓者是这帝国最神秘的人,其所涉相关之事谁也不敢专断。于是缚龙城城主便将人押解进京,上了奏疏,言辞激烈地要求严惩王坎。
他也是个聪明人,没把人送往羽皇所在的青都,而是送来了秋叶京。
“其罪当诛?”雪吟殊不动声色道,“按大人的意思,这个王坎确该治死罪?”
汤罗道:“只要查明这奏中所言属实,两军对阵时临阵脱逃本就是死罪,何况这人身为主将,却犯下这样的大忌,没有轻赦的道理,只是……”
像是猜到了他的这个“只是”,雪吟殊露出一丝冷笑,但他没有顺着汤罗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大人应该知道我为何把你从青都召回,我只问,那王坎是否真有个弟弟,是一名月晓者?”
汤罗略一犹豫,心里快速闪过那十几名月晓者的名单,最终在雪吟殊的逼视下道:“是。王坎的弟弟,是月晓者十八号。”
月见阁当中,常常不以姓名相称,而代之以编号。也只有汤罗才熟知每个人的名字,甚至他们的亲属家眷。以汤罗十几年驱使月见阁的记忆,一下就确定了王坎所言不虚。
“那我就要接着问了,”雪吟殊站起来,缓缓踱到桌前,“你可知王坎为自己洗罪的辩护之词是什么?”
汤罗想了一想,心中一沉,道:“难道他说……弃城而去是为了等他弟弟的情报?”
“不错,”雪吟殊怒意更深,“他还说,只要得到月见阁的情报,就可以在顷刻间重创敌人,他逃走是为了保存实力。那么大人一定也知道我接下去想问的是什么——你们的十八号,当时确在缚龙城一带吗?”
“绝对没有!”汤罗急道,“那时他在殇州苦地寻找陛下所要的东西,至今没有回来,怎么可能出现在缚龙城附近?”
“好,好。”雪吟殊忽然笑起来,“一个远在殇州的月晓者,就可令中州的参将置堡中百姓安危于不顾,仓皇出走。这就是月见阁的能耐吗?”
汤罗怕的就是这个,不禁咬牙:“那是王坎强词夺理,试图减轻自己的罪名,才这样无中生有。”
这举动愚蠢至极,只是那王坎已经做了一件更大的蠢事,走投无路,也只能这般胡编乱造。但他这样一来,又置月见阁于何地?
“我知道是这样的。大人紧张什么?”雪吟殊语中流露出一丝冷意,“你手中有着月晓者的名单,可你真能全盘掌握他们各人的行动吗?”
汤罗后退一步,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雪吟殊逼了一句,可汤罗看上去并没有回答的意向,他只是怔在那里,满面忧虑。看着他这样子,雪吟殊知道再逼下去也无济于事,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汤罗长叹一声,终于还是把话题转到眼前的事情上来,他低头迟疑地道:“那王坎的确该死,但……能否将此事暂且按下,再予以刑审?”
是了,如果杀了王坎,那么十八号从此也不能再用了。月晓者知道的秘密太多,其亲眷若为翊朝所诛,那么就不可能冒着风险,还给他自由来往的权利。
而为了防止十八号抗命不归,暂且隐瞒对其兄的处置结果是最好的。
雪吟殊怎能不清楚其中曲折?听到汤罗亲口说出来,他心中反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失望。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影,漠然道:“好,准了。”
太阳已经落山,这一天是暗月之日,只有漫天的星辰发出幽幽光华。此情此景之下,雪吟殊的身影看着格外孤独,汤罗心中忍不住涌起愧意,轻声道:“殿下……”
雪吟殊抬手制止,平静道:“汤罗,你明白,对我而言,月见阁不得不除。”
汤罗全身一震。诚然,雪吟殊想要裁撤月见阁,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此事宣之于口。
他无法坐视不理,紧紧盯着雪吟殊:“在殿下眼中,月见阁真的有祸国之虞,不除不快吗?”
雪吟殊也看向汤罗,肃容道:“我是怎么想的,你应该知道。除非父亲能使月见阁回归朝野,为国所用,否则,别无选择。”
“为什么殿下不能……当它不存在?”汤罗的心沉了下去,语声低微,似在恳求,“是,这世上有王坎那样的人,可这罪过也不是我们月见阁犯下的。殿下就真的……丝毫不能相容吗?”
“不存在?”雪吟殊似乎诧异于这位老师此时的天真,他的话音中不觉带上一股森然之意,“怎么可能不存在?王坎存在,你们的十八号存在——而月见阁里里外外,又隐藏着多少这样的人?”
汤罗凄凉地笑了:“殿下无须多说,其实只是,你想要这个九州吧。”
雪吟殊似乎失去了辩解的兴致,反笑道:“那又如何?”
汤罗微微垂下了头。月见阁于立国一事上立下赫赫功勋,此后震慑四方,至今仍是盛名在上。没有一个掌权者会容许一个这样的组织在自己的掌控之外。经过四年时间,眼前这孩子已从一个青稚的少年长成一个真正的权者。这是他的必经之路,却终归令人齿寒。
“你的父亲,和你要的完全不同。”汤罗的声音中有着说不尽的疲惫,“你啊……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的。”
雪吟殊却只是选择略去汤罗的解释,继续道:“有些事情,如果你觉得在陛下那里难以交代,让我见见你们阁主也好。”他的眉间带上一丝嘲讽之意,“兴许我和他相谈投机,引为至交,再也不为难月见阁呢?”
“阁主一向云游四方,难觅踪迹……”
“够了!”雪吟殊忽然喝了一声,“汤罗,这样的回答,你重复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腻烦吗?”
汤罗后退一步,露出凄然的神色,想要解释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雪吟殊看他这副样子,心中的怒意更甚。月见阁已经创立二十九年,世人皆知,第一代大长老章青含,是雪霄弋的好友,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寰化秘术大师。他离世后由汤罗接任长老之位。可是它还有一位阁主,始终没人知道是谁。外人都猜测所谓阁主就是雪霄弋,但雪吟殊却不这样认为。
如果这个人就是雪霄弋,没有任何必要这样故弄玄虚。汤罗也不用在每次提起这人时,露出这样近乎痛楚的表情。
这样一个确实存在的人,似乎近在咫尺,但不管雪吟殊怎么调查,仍旧对他一无所知。
“所以,你并不会告诉我,授语之术是怎么回事了?”雪吟殊冷冷地说,“老师,这些事,从我十四岁开始,就一次又一次地问你,今日我就问最后一次——”他突然走到汤罗面前,眼中射出锐利的光,“为什么每个月晓者,都精通授语之术?为什么月见阁,能令毫无秘术天赋的人,都会使用高阶秘术大师也无法掌握的授语之术?”
这种高阶的寰化秘术,正是月见阁的立身之本。授语之术一向是天分极高的寰化秘术师才可修习,要想熟练运用,更需花费漫长的时光。可所谓月晓者的这些人出身繁杂,更有寻求武道而对秘术一知半解之人,但他们都用授语之术探听到了无数的秘密。雪吟殊请教过几位当今有名的寰化秘术师,没有人说得清这是怎么回事。
在雪吟殊灼灼的目光之下,汤罗咬紧牙关,好阻止自己将一切真相说出来。在沉默中等待许久,雪吟殊最后的一点留恋终至冰冷。他收回目光,冷然道:“既如此,请便吧。”
“这件事,是我对你不起,”汤罗终于开口,声音虽哑,却很平静,“因为我早已有愧于人,愿意用所有的代价去偿还。”他这样说着,想着那个月见阁里的孩子,犹疑渐消,甚至微笑起来,“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月见阁之名在我手上消失。陛下也不会允许。若你我来日为敌,你也无须容情。”
他唇角带着笑,可是这一句说得坚沉如铁,冷硬悲凉。
眼前这位太子,他曾手把手地教其写字,在每个黄昏听其读书。不管多么久长的师生之谊,总会在后来各自不同的立场中被消磨殆尽。因着月见阁,他们不得不站在对立面上。灭云关一役,就是最后的试探。他知道终有这一天。
月见阁,月见阁。它号称能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事,却终究操控不了人心。他执掌月见阁这么多年,此时,却也只能说出一句形同诀别的宣告。
“大人放心好了,你只教过我怎么兴国安邦,怎么坚持自己的信念,别的又何须多说呢?至于你安排进我储宫的那个人……”雪吟殊的声音平淡,“我只想说,实在是多此一举了。我要针对月见阁,必有堂堂之举,又何需什么暗中的手段?”
有些事,其实并不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这却无从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因此对于雪吟殊的指责,汤罗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略施一礼,便退出了玉枢阁。
雪吟殊一直没有看他,直到他转身离去,才终于回过头目送着他的背影,久久凝视,不曾移开视线。
雪吟殊有时候也想,是不是把月见阁逼得太狠了些。如能退让一步,他是不是不需要这样压住心内的不忍,将自己一向敬重的恩师变成一个敌人——至少,不需要这么早?
然而不可能。
月见阁早已不为军政所用,灭云关一事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它的威名仍旧远超翊朝正统三军。在很多人眼中,月见阁是个神话,也因此造就了羽族的战无不胜。在这样的光芒之下,三军之威不再那么令人关注,而月见阁又在渐渐失控——虽然帝弋和汤罗不这样觉得,但此次中州之事已然露出冰山一角。
真正的忧患在越州。在溯洄海南岸,月见阁的阴影正不为人所觉地笼罩下来。对那边的调查在隐秘进行,此刻他甚至无法向汤罗透露半分。
那么就这样吧。借此机会,斩断朝中上下对月见阁满心的幻想和依赖,这便是灭云关之役以后,他下定的决心。
雪家以月见阁震慑八方,现在他要将其彻底裁撤,一定会有人觉得他是在自毁长城。
然而他们心中的长城早已经不存在了。
如今各州郡各自为政,他执理国事以来如履薄冰,一举一动都要思虑再三,只怕又惹恼了哪路主家、势力。他的帝国、羽族的帝国不应该是这样的。
羽人的才智与风华,不能永远用在这样苟且的算计之上。
月见阁就是他选择的前路上最显眼的障碍,解决它能解决很多事。而它还在一日,他就无法放手去肃清整个九州的格局。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5 18:22:49 +0800 CST  
第四章更新了。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5 18:26:15 +0800 CST  
第五章 霜林之夜

霜木园的日子很安静,尤其是你心若止水的话。
心若止水当然谈不上,但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精神,汤子期安安稳稳地在霜木园中住了下来。
霜木园位于极天城的偏角,是地面上的一个园子,园中满是高大的霜永木,每逢季交之时,直到新叶长成,霜永木的老叶才会纷纷颓落。正因如此,任何时候霜木园中都是亭亭如盖。
据说当今羽皇的妻子——已故的折仙皇后特别喜爱这一片霜木园。这二十年,羽皇的心思都不在朝政上。太子雪吟殊执政之前,举朝繁琐事务一向都是由折仙皇后处断,以致积劳成疾,于四年前薨逝。据说皇后卧床数月,到去世的那一天,回光返照,还来到霜木园散心,在园中溘然长逝。
折仙皇后逝去后,鲜有人涉足于此。于是霜叶年年如一,园子清寂得很。
只有一个已经一百二十岁的老羽人看林人守在这里。他年迈耳背,尝试了几天之后,汤子期就放弃了和他聊天的想法。
这安静的林子,这一日却来了一个客人。
汤子期正给一棵树培土,看着那清癯的老者踏叶而来,笑道:“老师您总算来了。”
汤罗一身素衣,缓步走近笑着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
“本来倒也不一定,”汤子期把锄头放到一边,迎过老师,调皮地道,“可我那么任性,老师一定会生气的。”
“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汤子期吐了吐舌头:“要是太子真的全不知我的身份,为了避嫌,不管我在哪里,您都不会私下来见我的。现在嘛,我猜老师破罐子破摔,来看看我也无妨。”
汤罗哼了一声:“你还提这件事?他让你到太子身边,我也给你找到了机会,我以为你会把握住的。”
“您说的机会,是宫宴上‘假装无意’地救太子一命吗?”汤子期撇了撇嘴,“一来那鲛女并非真正的刺客,就算他事先不知情,也很难伤得了他。二来就算我出手救了他,我的来历师从,都得想个故事糊弄过去,而且他还未必相信。麻烦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是做不来的。”
“你要来太子殿下身边,自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说辞,你又何须找这样的理由?”汤罗看着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孩,内心颇有些无奈。
“因为,我是为了月见阁来的,却不是受月见阁的派遣。”汤子期边说边观察似的看着他,神色微妙,“老师,你懂的,我是为了那个人。但我自有我的主张。”
“所以你是故意自曝身份?”汤罗话中带了一股倦意。
“也说不上故意不故意,只是顺其自然吧。”汤子期做出浑不在意的样子,“人生要是不能率性而为,凡事都得步步为营,可太累人了。”
汤罗神色不豫:“是,你从小就主意多,反正我是管不了你的。”
汤子期还想说什么,却见汤罗面色暗淡,眼下隐着深深的阴影,她不禁敛容道:“老师,雪吟殊这次召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汤罗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她,汤子期扫了几眼。“这个王坎,也太大胆了吧。”
“我本以为与吟殊的冲突还能再拖一拖,现在看来是不能了。”汤罗语中有无限怅然。雪吟殊的心思他当然觉察已久,一直都试图去回避和化解,直到日前玉枢阁一晤,一切都再无转圜余地。
汤子期想了想:“那您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我还能说什么?王坎当诛,那是罪有应得。但我还是请他暂且压住消息,待我召回十八号后再行刑罚。”
汤子期眼中目光闪动:“您不该这么说的。”
“有何不妥?”
“王坎所为过于卑劣,杀与不杀,早成定局。您觉得雪吟殊召您回来,是只想问这个吗?”汤子期看向她的老师,“若他连这种事情都要问,那他就不是我们担心和畏惧的那个人了。王坎要定罪伏诛,为的不单是惩罚他而已。缚龙城位处中州要冲,历来不受翊朝制约。他们并不是没有胆量杀一个月晓者重罪在身的兄长,而是要试试翊朝的虚实。”
汤罗沉默片刻:“那又如何?”
“月见阁的危机,并不是只有你我知晓。老师,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太子与陛下不和、月见阁左右为难的传闻早在暗中流传。因此王坎必须杀得快、杀得果决,才能显出朝中是上下一心。因为王坎一事是没有理由拖延的。一旦拖延,便足以说明朝中另有一股可与太子抗衡的力量。”
“可他还是答应了押后刑审的事。”
汤子期垂下头。正是因为他答应了,所以才更可怕。这种事情他本来是不应该允许的,可是现在却如此宽和,令她不禁想到,一个人想要动手掐住你的咽喉之前,常常会给予温柔的恩惠。但这些同汤罗说只是徒增他的忧虑而已,因此她只说道:“陛下早已不涉国事,太子实则与羽皇无异。要是一国之君处处受制,那些下臣的觊觎之心就会更盛啊……”
“可我没有办法,十八号不可能放任不管。近年来,月见阁内部也不是完全风平浪静。”
汤罗没有接着说下去。多年来他手中握着那份二十四人的名单, 去驱使其中的每一个人,了解他们的渴求和软肋,如履薄冰。先不提帝弋与太子的嫌隙,名单之上的人目前他还有把握控束。最令他不安的,其实在这名单之外……
汤子期心中一叹。虽然她对月见阁的具体事务并不了解,却也知道汤罗的为难。如今这个局面,对于汤罗来说,对月晓者的控制只能更加收紧,别无选择。
所以,那个人想要裁撤月见阁一点也不奇怪。他并不是没有相容之心,他也一次次地试探过月见阁的立场,可是从灭云关到十里堡,他都失望之至。也许,他已经要失去耐心了吧。
“不说这个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汤罗紧锁眉头看向她,“你……到底做何打算?”
说到自己,汤子期反倒一下轻松下来:“没什么打算呀,这园子很舒服,近繁华又似山野,空气也很不错……”
“子期!不要忘了你要做的事。”
“不会忘的。”汤子期停了一下,说道。怎么可能忘呢?有些事镌刻在人的血脉里,想忘也忘不掉。她从未忘记,她的一部分是为另一人而活的。
“那你在这霜木园……”汤罗的声音中有些犹疑,“吟殊为什么会让你来到这霜木园呢?”
汤子期却没有明白他在想什么,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法接近太子,便道:“我在这里不会待很久的。”
“何以见得?”
“老师,一有涉及他们两个的事,你就方寸大乱,这都想不明白了吗?”汤子期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你心里清楚,他要动手了。可他手里并没有很多筹码。我是那个人的棋子,到了这里,也就变成了雪吟殊的棋子。他怎么可能不善加利用呢?”
汤罗忽然抬起头,满是忧虑:“我真的不知道,让你到秋叶京来,是对是错……”
“不管是对是错,你我都无法改变。” 汤子期的声音慢了下来,“就像你向雪吟殊隐瞒的那些事情,注定也无法永远隐瞒下去。因为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人知道全部往事。雪吟殊一直在找她,也终究会找到的。到那时候,你苦苦保守的那些秘密瞬间就将变得毫无意义。老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一切告诉雪吟殊?也许还能给月见阁与他之间求得一丝缓和之机。”
“不,不!”汤罗猛地后退一步,就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答应过那人,不让他知道。至少不从我这里让他知道!”
“我会说服他的。”汤子期没有再劝说,只是说出这样简洁的一句。
汤罗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改变那个人的想法,那也只能是眼前这个姑娘了。她坦然地说自己是棋子,其实谁又不是呢?只是他不知道,身为棋子,却紧握长戈,想要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是值得敬佩还是应该怜悯。
他这样想着,汤子期忽然又问了一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的问题:“老师,我突然很想知道,你见到的他,都是什么模样的?”
“他一直是个孩子,”汤罗迟疑了,像是回忆起什么,笑了笑,笑中却带着一种凄楚,“他一直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七岁的孩子。”
“可他在我这里,却从来都是一个少年。”汤子期仰起头,霜永木的叶子簌簌下落,在着地之前就飞快地融散掉,只余下枯残的叶脉,衬得她的声音透出微微的凉,“他看起来是那么自由,又那么寂寞。”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6 11:36:34 +0800 CST  
霜木园并没有因为这一场不为人知的对话有什么改变,汤子期更没有。她仍旧早睡早起,辛勤劳作。当然这只是她的自诩,实际上这片园子没什么活儿可干,天然的雨水恰到好处,树肥不用经常添加,一棵棵几个人也合围不住的参天巨木,修剪枝丫都没办法做到。因此她的生活日常就是扫扫落叶,练练剑,给看林子的老爷爷端茶送水什么的。他虽然眼花耳聋,交流不畅,但笑容还是很慈爱的。
园子里头有个苗圃,种着一点花果蔬菜,看园子的人大可以自力更生。树木无须照料,她就安心在这园子里种起了菜。云地兰、红铃果……都是生长周期特别短的植物,好好照料着, 大概半个月就可以上桌了。
红铃果做成果酱是最好吃的。这天晚上,她做好了一坛子果酱,就高高兴兴上了床。星光洒落在藤织的窗沿上,一切都很闲适,她几乎转眼间就要睡着。
不知什么时候,有曲声传来。
她忽然回过神,侧耳细听,月色一样澄澈的声音自远处来,沉静中透出一种哀婉。她默默听了一会儿,辨认出这是笳笛发出的声音,曲调隐约熟悉。她略一想,想起今天这日子,忽地就有些感伤。
她推开窗子跳了出去,轻盈地踏上枝丫,循着曲子的声音找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看见了吹响曲调的人。他在一株霜永木最高的那截树枝上斜靠着,宽大的月白色袍纱漫垂下来,随风轻轻摆动。她仰头去看,这个人身影与满天星幕重叠,飘然出尘。对她而言,这一切似曾相识。她曾见过有一个这样的人,在半空的星光下吹着笳笛,连吹的曲子都是同一支。
她叹了口气,跳上错落的枝条,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雪吟殊一曲已毕,拢起衣袖,并不看来到自己身边的女子,只望着低低的一轮残月。
“你很想她吗?”汤子期轻声问。
雪吟殊略微侧过脸,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波动。他年年今日都来到这里,吹响这一支曲,却是第一次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他身边。
这女子的出现,隐隐牵动暗中的一张网,可偏偏他不能确定,她究竟是敌是友。
可是在这个静谧的夜,隔绝了外界的暗潮汹涌、就算多一位朋友,也不算一件奢侈的事吧?
他终于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汤子期看着远处,扶着枝条轻轻晃荡着:“我见了你才想起来,今天是折仙皇后的诞辰。”
“知道我母亲生日的人很少,”雪吟殊静静地道,“因为她从来不过生日。”
“为什么?”
“这几十年俱是不太好的年景,到了入夏时节,不管是水患还是旱灾、虫害,都会渐露苗头。这时候母亲总是忙于调度物资、统筹救灾,哪里有心情过生日?”雪吟殊慢慢道,语调里透出一丝怅然,“每到这一天,不过是叫我给她吹一支曲子罢了。”
他的目光微微垂下,似在回忆。汤子期忍不住问:“曲子是她教你的,对吧?”
“是啊,”雪吟殊有些意外身边的女子居然能猜到这么许多,“她常常吹这曲子。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很好听。这曲子,我曾听过一次。”
雪吟殊更加意外了。这支《归雁曲》是母亲所作,从未向外流传。母亲去世后,也许当世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完整吹奏了。
“你在哪里听过?”
汤子期没有答,只道:“我听说,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
“励精图治,勤勉治国——这是不是根本不像对一个皇后的描述?有时候,我也希望她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皇后,”雪吟殊转开头去,静静道,“而只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他来说是一个近而又远的词。她曾经威严端庄地走过大殿的长阶,让年幼的他迈开小短腿也无法跟上抓住她的裙裾;她也曾在病榻上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殊儿,你听,仙茏已经升起来了,你要领着大家飞的时候到了。”不管哪一种模样,她永远注视前方,目光坚定。
“‘羽族应该傲翔于世,令九州澄明。’折仙皇后这句话,一直被人传颂。”汤子期也望向远方,“可是,我知道这一定很难很难。”
他略诧异地转过头,眼前这姑娘的脸庞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华。
“很难很难吗?”他轻声说,像在自问,又像感慨,“从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包括我母亲。她总是说,眼前这算什么,不算难,再难的事情,也都可以熬过去。”
“其实有太多的事情,和难或易没有关系,只是必须去做而已。”她微微笑着,内心坦然,“因为我也有这样不得不去做的事。”
“为了月见阁吗?”
“不是的,”汤子期看向他,“是为了我自己。”
雪吟殊内心一动,不再说话,又静坐了片刻后,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去。
“雪吟殊,月见阁并不是你的敌人。”她在他的身后说。
他的身形一滞:“这不需要你来提醒。别忘了,你现在是个看林人。”
“好吧,”她有点沮丧似的,“那我就在这儿和一大片老树长在一起好了。”
像是有点不忍心似的,雪吟殊转回头来,脸上有着一点笑意:“或者,汤子期,你明天随我出宫去。”
“要去哪里?”
雪吟殊想了想说:“碧府。”
“鲛海碧国,隐梁公子的那个碧府?”
“秋叶京中,还有其他碧府吗?”
作为一个长久关注雪吟殊的人,她自然也对碧温玄了解甚多。雪氏与碧氏分别代表了羽族与鲛族的利益,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鲛国与翊朝的未来走向。只是碧温玄此人,除了怠懒疏狂之外,外界并没有更多的评论……
“可不可以问问,我们要去碧府做什么?”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碧温玄说,要找月见阁的人帮个忙。”
汤子期挑了挑眉。她的身份虽然称不上什么秘密,但也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就透露给外人。她一时不明白是他与碧温玄之间亲厚至此,还是他真对自己这个身份毫不在意。
“碧温玄这个人,是很讨厌的。”雪吟殊说了这么一句,眼中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碧温玄把那名夜闯碧府的女人的消息传给他之后,他自然也把汤子期的事情对碧温玄说了。没想到这人也根本不好好思索这背后的深意,就兴高采烈地说:“她一定是月晓者。有个月晓者到你身边了,太好了,快快快,此人借我一用!”
碧温玄以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要求,往往都奇奇怪怪。本来雪吟殊是不打算搭理他的,然而今夜,不知怎么有种冲动,竟这么说出口来。这样凭着心情、浑无计划的话,他很久都没有说过了。他忽然觉察到这一点时,心内反倒有点愉悦。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6 11:37:35 +0800 CST  
第五章更新完毕。下午更新第六章。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6 11:38:31 +0800 CST  
第六章 少女无邪

次日他们来到碧府时,正是阳光慵懒的午后。雪吟殊也不让人去禀碧温玄,而是自己闲庭信步走进院子里。
三三两两白梨的花瓣随风零落纷飞,阳光斜斜地洒在枝条上,轻柔宜人。院子正中,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女在踢着毽子。她脸上带笑,踢出各种花样,要是掉了就去捡起来再来,看上去玩得不亦乐乎。梨树下的石案旁,坐着一个青年,他左手虚握着一本靠在石桌上的书,右手支着头,闭着双眼,似乎正在小寐。他们走进院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闲适懒慢、无所事事的景象。
碧温玄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旁边的温九想去叫他,雪吟殊却摆了摆手,随手拾起一根稗子草,轻手轻脚接近碧温玄。
汤子期有一种感觉,好像来到碧府的院子后,零吟殊整个人都轻快不少。他就像卸下了身为掌国者的那一份持重,像寻常青年般有了玩闹之心。
他拿着稗子草,就要去挠碧温玄的脖颈。可草枝还没触到他的衣领,指尖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雪吟殊反应极快,赶忙收手旋身,空气中凝出的寒气一瞬间贴着身体掠过,打到屋子的门廊上,赫然是一片碎裂的白霜。
他一回头,看见阿执已经挡在碧温玄身前,心里暗叫不好。本以为她忙着玩毽子,反应不会如平日一般灵敏的,谁知一道寒芒先至,她的人也风一般闪过来了。雪吟殊赶紧扔掉稗子草说:“阿执别急,吟殊哥哥什么也没干。”
汤子期一旁看着,却忍不住微笑。人们都知道碧温玄的身边有一名厉害的少女护卫。只要有人对碧温玄不利,她就会奋力回护,不问原因,不讲道理。
外界还有传言,这个少女是一个魅,因为凝聚时出了意外,因此心智像个五六岁的孩子。碧温玄幼年身体遭遇过剧变,十分文弱无力,她跟在他身边,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强大的秘术攻击。
阿执不理雪吟殊,只是接连发出疾射的冰凌。她的印池秘术造诣已深,空气中没有水,却能把水汽凝成冰,状似锐刃,速度又快,看上去十分危险。雪吟殊接二连三地避过,都没闲工夫再说话。温九忙叫道:“阿执姑娘!那是太子,你不是认识他吗?”
“欺负阿玄,阿执不许!”少女眼带怒气,声音清脆,手中已又结出透明法印。
雪吟殊早知她这脾气,今天怀了侥幸心理,此刻已经后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碧温玄却还在那里眯着眼睛,不动如山,雪吟殊恨声道:“碧温玄,不要装睡了!快叫住阿执。”
碧温玄这才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摇着扇子含笑道:“哎呀,阿执最聪明了。知道拿着痒痒草害人的都是坏人,应该打一顿。”
“嗯!阿玄不喜欢痒痒草,要打!”
说着话一片细密的冰幕已经朝雪吟殊笼罩过去,范围之大,左右腾挪间再难躲避。汤子期看着,一颗心都提起来,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雪吟殊贵为太子,遇上这小丫头也是没辙。这一招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但人要是被打中了一身冰水,免不了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雪吟殊一声轻喝,身后忽然张开银白色的巨大光翼,整个人腾空而起,转瞬间已经悬浮在空中,俯瞰着院中。
看到他为了逃避追杀,连羽翼都凝出来了,汤子期知道不能由着他们再闹下去,便眼睛一转,捡起丢在一旁的毽子,灵巧地挑了个花式:“阿执阿执,过来,姐姐教你踢毽子好不好?”
阿执看看天上的雪吟殊,又看看拿着毽子的汤子期,显然内心十分挣扎。这时碧温玄才对她招了招手:“我们不要管太子哥哥了,反正他飞上天去也打不着,不如等他下来了,我再挠他。”
他轻声细语地一说,阿执的眼光就像从冰化成了水,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跑到汤子期身边,叫着:“踢毽子!”
雪吟殊则小心翼翼地确认那姑娘已经不会再针对自己了,这才悠悠降落,着地后羽翼的光芒即刻消逝,恍若不曾存在。
“有人要是想捉弄我呀,我们阿执是不会答应的。”碧温玄得意地道。
“就你教出这样的好孩子。”
碧温玄也不理他,只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汤姑娘吧?”
汤子期忙着把毽子一抛,落在阿执的脚尖,惹得她咯咯笑了起来。她这才有空回过头来,向碧温玄眨眨眼睛道:“碧公子,我想,你不是专门找我来教阿执踢毽子的吧?”
“虽然不是玩毽子,但也是因为我们阿执。”碧温玄摇着扇子,一派悠然,“阿执,这个姐姐就是能救小鸟的人呢。”
“小鸟!”少女一听,一下就丢掉了玩得不亦乐乎的毽子跑了出去。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7 16:24:11 +0800 CST  
片刻之后,她抱着一个大篮子似的东西回来了。
开口前,她看了看碧温玄,后者柔声说:“你自己和汤姐姐说。”她这才凑到汤子期身前,给她看篮子里的东西,“鸟儿病了,不吃东西。”她比画着,“好多好多虫子、小米,都不要吃。鸟儿会死,阿执不高兴!”
她紧紧地皱眉。汤子期看见篮子里是三只尚未长出羽翼的幼鸟,毛茸茸的,挤成一团,奄奄一息。她理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阿执捡到的这窝鸟儿,成鸟不见了,而幼鸟精心喂养了好些天,非但没有长大,反而越来越虚弱无力,眼看着就要死去。
碧温玄想了好多法子,甚至找了大夫来看过,都没有见效。秋叶京是羽族城市,羽族认为鸟类是最不可侵犯,也是最自由的生物,凡人是不可以干涉鸟类的生死去留的。没有人会伤害鸟儿,同样也没有人懂得如何为鸟儿治病。
于是碧温玄突发奇想。“汤姑娘,你看,鸟儿不会说话,所以我们不知道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用上一次授语之术,感鸟儿所感,不就知道它哪儿不舒服了?”他笑嘻嘻地道,“救活了它们,在下感激不尽。”
汤子期看着他,一时倒有点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当真。授语之术这样使用,用来达成这样的目的,她真的是闻所未闻。可要想反驳,似乎他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对。
“公子可知道,授语之术于施术者的精神力大大有损?”她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知道,”碧温玄继续笑道,“也许汤姑娘觉得,救活几只鸟不如为羽皇陛下找到几张谁也看不懂的发黄帛卷有价值,不值得用上授语之术。可我却觉得恰恰相反。”忽然收起嬉笑神色,碧温玄向汤子期揖了一礼,“这件事是我恳求姑娘的,和别的事情没有干系。”
汤子期脑中念头飞转。她看向雪吟殊,后者瞳色深深,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忽然明白了,这是在逼着她站定立场。他们认为她是月晓者,而月见阁一向只听从羽皇的号令,于是用这样一种看似无理的方式,来让她做出选择吗?
如果她愿意为这样一件事情,不惜损耗精神力,使用代表月见阁核心的授语之术的话,至少有一点投入太子麾下的诚意。若不应……她就不可能留下了吗?
然而还未等她想透彻,雪吟殊却开口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这只是一件温玄想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而已。”
他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百般纠结,说出这样一句。并没有铺垫,也没有更多的解释,便令她心中一凛。碧温玄则笑道:“汤姑娘,做人要是总想着别人的举动后面有什么深意,那可是很累的。”
是啊,她也才和老师说过,若所有事情都得步步为营,那就太累了。此刻又为什么要这样瞻前顾后,去擅自揣测眼前这两人的想法呢?几只垂死的鸟儿,救或者不救,她需要决定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我……碧公子说得有理,子期受教了。”
他们在那里磨磨蹭蹭,阿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抱紧了装鸟的篮子:“你们不管鸟儿,阿执不要理你们了!”
她说着就要跑出去,汤子期忙拉住她:“姐姐可以救小鸟儿,阿执不要急好不好?”
雪吟殊与碧温玄对视一笑。但汤子期回过头来却笑得更加开心:“可是殿下和公子都想错了。我啊,并不会授语之术。”
这下轮到那两人变得面面相觑,“可是你不是……”雪吟殊一开口便即刻想起来了。她是承认了自己是月见阁的人,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月晓者。这两种身份在世人眼中是一体,可是谁说月见阁中人一定是月晓者呢?
“但这鸟儿我却能认出来,”汤子期也不管他们,只自顾自道,“这是银尾雀,是每年春夏自宛州迁徙来的,幼鸟特别娇弱,长大之后尾羽是闪闪的银色,可漂亮了。”
阿执听懂了,露出向往之色。碧温玄道:“我知道这是银尾雀,它要吃的东西和寻常鸟儿并没有区别。”
“现在这季节,银尾雀应该不少,”汤子期笑意盈盈,“两位公子愿不愿意跟我去城外一趟?”
本着对她的信任,他们去了城外。连日理万机的雪吟殊都禁不住好奇跟了来,要看看汤子期想做些什么。
到了城外,相较树影婆娑的羽族城市,树木反倒减少了。汤子期的视线在高阔的碧空上逡巡,忽然她跳起,袖底向天空射出一道银芒。雪吟殊看清她做了什么,不禁呼道:“你……”
一只路过的飞鸟落了下来,汤子期飞奔接住。当她微微张开手掌,里面挣扎着的正是一只银尾雀。
“放心,我的袖箭只是扰乱了它的尾羽和气流,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我可一点都没有伤着它。”汤子期解释着,“银尾雀的成长尤其依赖父母。成鸟除了要带回食物之外,还要每日以翅羽摩挲幼鸟,若不这样做,幼鸟的羽毛就长不出来,身体也会衰退,更无法长大。”
“好啊,”碧温玄惊奇道,“它可真娇贵啊。”
他们把银尾雀放进篮子里,上面罩了一个藤条编的筐子。银尾雀扑腾了一会儿,看到窝里的幼鸟,便落在它们身边,用羽翼将它们笼住。有了成鸟的陪伴,三只幼鸟像是活了过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阿执和她,倒真是很投缘。”看着两个姑娘头挨着头,对着篮中的鸟儿笑容可掬,碧温玄心有感慨似的,“除了对我之外,阿执还没有待他人这样亲近过。”
雪吟殊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他还记得,九年之前,当时年仅十一岁的碧温玄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就带回了阿执。当时她刚刚凝聚不久,看上去不过是六七岁的女孩子,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瞳,像小兽一样警惕。至于到底是在哪里遇到了她,或是找到了她,碧温玄总是含糊其词,连雪吟殊与他这样的关系,对此都不甚了了。
碧温玄轻轻咳嗽一声,雪吟殊关切地问道:“又不舒服了吗?”
碧温玄苦笑了一下。像他这样的身体,在日头下只站这么一小会儿,就有点撑不住了。于是他们走开几步,到了一片树荫之下,坐下歇息。碧温玄闲闲道:“关于那个人,你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你知不知道,越州有一种动物,名叫北河鼠?”
“不知道……
“那是一种速度很快、牙齿锋利的鼠类。它们小而灵巧,可以潜入许多隐蔽之处。河络可以把它制成鼠偶,从而操纵它的行动。交战时,有时会用这个东西去啃咬破坏敌方将风的关键部位……”
“好了好了,我又不想研究河络的鬼把戏,你告诉我结果就好。”
雪吟殊望向远处的目光闪了闪:“在霜木园附近,发现了北河鼠的尸体。而且,检看的秘术师说,它身上残留的授语之术的精神游丝,很可能是来自于魅。”
魅虽已不算神秘,但毕竟数量不多。这样的话,其实指向就很明确了。碧温玄望向汤子期的目光只凝重了一瞬,就恢复了一贯的懒慢。因为阿执已经兴高采烈地提着鸟窝跑了过来,汤子期跟在她身边。阿执给他看:“小鸟儿笑了!”
碧温玄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得一直陪到小鸟儿长出羽毛来吧,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带回家去?”
“这可不行,”汤子期笑着说,“它也有自己的家和孩子呢,我们借用一下子,就得把它放回去。”
“那这之后的几天怎么办?”连雪吟殊都忍不住问。
“每天都来‘借’一只银尾雀,一直到这几只小鸟长大。”
“这……我想想找谁来干这活儿。”碧温玄看着温九,温九吓得连连摆手:“公子别看我,得把鸟抓住又不能伤了它,我可不会干这个。”
“笨蛋,你不会用网吗?”
“别人做我还真不放心呢。”汤子期看着阿执笑道,“阿执,姐姐每天带你来这儿请大鸟儿来照顾小鸟儿好不好?”
阿执重重点头。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7 16:24:29 +0800 CST  
第六章更新完毕。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7 16:24:43 +0800 CST  
都没有人看九州的小说么?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7 16:58:42 +0800 CST  
第七章 林中惊变

自那天起,汤子期果然日日都去碧府,和阿执一起带着幼鸟出来,然后“劫持”一只成年的银尾雀来当临时父母。
除了因为阿执的这桩事情出宫之外,她其余时间仍在霜木园中。
这天夜里,她将睡未睡时,突然听到树顶之上传来响动,一下子便清醒过来。
霜木园所在地势较低,霜永木虽然也是参天巨木,但和支撑起一个高耸入空的宫城的中央年木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从年木三分之一高度的崇明阁往下跳的话,很容易就会落在霜林的上方,落足于树冠之上。
那人是谁,她不太清楚。但从树冠之上细微的脚步声中,她可以判断来的是一个人族。人羽两族自身体重上的差异,使他们在树叶上行动的声音大有不同,无法掩盖。而人族不似羽族可以飞翔,可以直上树梢,最有可能的来处就是从崇明阁那里。
霜木园不是什么守卫森严的地方,这样一个宫城里的园子,虽不是来去自由,但略使点手段来往也并非难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走崇明阁那条路,她一时想不明白。
她悄悄起身,放好袖箭和短剑,轻盈地跃出树屋。
叶影森森,这片茂密的森林里,一向枝叶遮天蔽日,四周晦暗无光。今夜虽是明月之夜,透下来的一点稀薄月光,也破不开四周浓墨似的黑。
顶上那声音时隐时现,她跟着走了一小段路,它似乎停了下来。这儿接近霜木林的中央,一棵巨大的霜永木矗立在此,比其他树木要高大许多,足有十余丈高,几个人也合围不住,说是这片林子里的树王也不为过。她正想着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忽然猛地回头。
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侵入脊背。因为……灯光!
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个树屋窗口透出一层微微的亮光。
这林子里只有两个树屋。一个是她的,在那个苗圃边上,还有一个就是看林的羽族老爷爷的,现在他的窗口发着幽幽的光。
他一向睡得很早,而且因为年老,他的眼睛已经视物一片模糊。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夜半亮灯。他也没有理由夜半点灯。
她心里诸般念头转过之后,还是决定先到那边去看看。
她提防着四周,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踩上枝条。树屋门上悬垂的藤条在随风摆动。
慢慢走到了树屋前,迟疑片刻,她终于猛地推门而入。一眼就可窥尽的小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空床。这情形虽不令她意外,但心中的担忧更甚。
老羽人听力目力都十分不佳,腿脚也不灵便,如果遭遇变故,一定殊无应对之力。她虽然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可是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她也绝不愿他蒙受不安和痛楚。
她正要离去,却忽然觉察到门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她拔出短剑,渐渐靠近。就在她想要出手的时候,那扇门骤然关闭。隐在门后的人身形大现,她还没看清,手臂就被抓住,她立时就要挣脱。那人沉声道:“汤子期,是我!”
面前这人是雪吟殊。他今夜穿了一身深青色翔服,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这屋中的灯火,闪闪发光。她惊了一瞬,倒也马上平静下来,低声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捉贼。”他状似随意地答道。
“这宫里有贼,羽林卫不管,偏要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吗?”
他做了个手势。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挤对人的时候,立刻噤声,侧耳细听。极细微的响声从树顶传来,落到耳中都已经不是声音,而是微弱的震动。但稍有经验的人都能够感知,那是有人在交手,虽然没有金戈交响,但上面切切实实地在发生一场战斗。
无数霜永木繁茂的枝叶像一个顶罩,将上下两个世界分隔开来,上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8 11:53:11 +0800 CST  
“是你的人吗?”汤子期轻声问道,看他摇了摇头,又道,“这间屋子里的看林人呢?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我远远见到一个人影从这儿一晃而过,才过来查看,屋子里已经是空的,接着你便出现了。”
看来他也是被此处的异状吸引过来的。她心里想着,不觉向门外踏出一步,但雪吟殊的手再次扣上了她的手腕。
这一举动充满了警戒与防备。汤子期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与此人没有关系,你能相信吗?”
雪吟殊凝视着她,像要看穿她面容底下的本心。他当然怀疑过她与今夜的来访者有所牵连,自从把她“发配”到霜木园后也专门留心过她的动向,但并没有什么异处。细究起来,这霜木园是他自己安排她来的,怎么看也是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退一步说,有人想探查霜木园,如果她身为内应,那人就更没有必要动用北河鼠这种劳心损力的东西。
因此他不妨把话说开:“你可知道玉霜霖其人?”
听到这个名字,汤子期的手指不禁收紧,但立即又松开:“当然知道。”
“那你应该知道,她与月见阁有很深的渊源。”他更靠近一步,“如果来人是她,你会怎么做?”
玉霜霖是月见阁的故人。如果来的人真的是她,那么汤子期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他这是要她先想明白自己的立场。
汤子期却丝毫没有迟疑:“我与她素不相识,现在怎么能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她停了停,“虽然,秘术大师章青含为陛下建立了月见阁,可是玉霜霖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在他去世之后,却对月见阁弃之不顾,完全不知所踪,不得不由汤罗来掌控局面。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她还是月见阁的人。”
对于她这个态度,雪吟殊倒不奇怪。以她的年纪来看,应当没有经历过那个以章青含为首的时代。她与玉霜霖没有多大瓜葛,应当可信。那么,至少这一夜,他们不会成为敌人。
但他也不打算再在这里磨蹭。顶上又传来一声闷响,他不再迟疑,说道:“我上去看看。”
汤子期看他的肩胛上白光开始凝聚,拉住了他的手:“带我上去。”
汤子期是一名岁羽,除了每年七月初七的风翔典,其他时候是无法飞翔的。而中央那棵霜永木实在太高,从这里到树顶,以羽人爬树的身手也得好一会儿。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位老人,早一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是好的。
“不,”雪吟殊抽出手,“你我目标不尽相同,互不相扰,不如各行其路。”
“我可没有说过要各行其路。”汤子期笑道,“我来到宫中,就是为了接近你的,关键时候自然一定要抓紧你不放。”
雪吟殊愣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近乎耍赖的说辞,下意识命令道:“松手!”
他这么一说,汤子期果然松了手。她扬起头道:“你可以不管我,但你一走,我就叫林子外头的人进来。”她的笑容桀骜,带着微微的挑衅,“如果我没有猜错,霜木园外已经埋伏了大批严阵以待的羽林军,只要林中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信号,他们就会立时行动。”
雪吟殊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来到这林子的,前些天外围就已布置过一番,今夜只会更加周密。但他既然还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必然就有不想让下面那些人知道的东西。事关月见阁的信息,他不会大意。
雪吟殊看着眼前这女子,她的面庞在此刻淡淡的月色下带着一种倔强,明明使人生气,却又有点令人怜惜。他心头触动,神色却淡漠,吸了口气,背后的白光暴涨,腾身而起,猛地揽住她的腰肢。
汤子期只觉一阵风自脸颊边掠过,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她紧紧贴在雪吟殊的身侧,闻到了浅淡的雪松的香气,在这夜风里清新而凛冽。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的却是,有个想飞就飞的交通工具可真是太好了。
光华凝就的羽翼带着他们冲破层层枝蔓,直上云霄。
压抑的黑暗一扫而空,漫天月光如倾泻而下的水流,流遍了这一片碧色的冠盖。此起彼伏的霜叶组成了一顷涌动的波涛。他们在树冠上站稳时,正立足于这一片摇晃的碧波之上。然而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雪吟殊立即消去羽翼,两人在霜叶中伏下身来。
这上面一片宁静。除了他们搅出来的动静,没有半个人影。
之前的激烈交手声,他们两个人都听见过。如果说一个人的判断有可能出错,那么两个人的一致认知则不需要怀疑。
可是他们已经到了树顶的最高处,这片林子一览无余,之前在这上面发生冲突的人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们四处查看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人冲开枝叶落回林中的迹象。而刚才雪吟殊振翼而上所费时间极短,如果有痕迹必定是能够觉察的。树顶上凭空消失的要是羽人犹可解释,展翼而去而已,但凭之前的仔细聆听可知,外来的那个是人族,另一个与他交手之人的身份不明,但无论如何,那名人族不该消失。
两个人在连绵不绝的树冠上又走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汤子期低着头,忽然低声叫了一声。
她此刻所在的位置是那棵最大的霜永木庞大树冠的中心。对于羽人来说,在枝条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般。可是脚下这块地方给她的感觉却让她有些在意。
她俯下身,手掌轻轻拂过,掌下的叶片本该随之颤动,但它们却像是凝住了一般。她的手指再轻轻一点,几枚叶片竟融化般消失了。
“是一个幻术结界,”雪吟殊过来查看之后说道,“只是……好像已经毁坏了。不然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发现。”
汤子期点了点头。雪吟殊略一思索,掏出怀中的笳笛,一声细而短促的鸣音划过天际。接着他又留下一个标记。
汤子期偏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雪吟殊大喝:“快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踏足的地方猛地崩塌,雪吟殊扑了过来攥住她的手,转瞬之间她的身下已经裂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而她悬挂在边上。
落回林中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是,汤子期此刻置身的是最高的那棵霜永木的树顶中心。也就是说,她身下的这个深渊,位于树干的内部。
“抓紧!”雪吟殊叫道,“先上来再说。”
他话音未落,自己四周的枝叶却也尽数倾塌。两个人惶急地一起向深渊掉落,幸而相互间手还紧握,急变中也没有散开。
仓促间,雪吟殊的羽翼重新凝结,用力挥动。他搂过汤子期的身体,让她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好让她随着自己下落。
只是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雪吟殊的羽翼尚未绽放出光华,两个人便已落入树干深处。不算宽大的四壁影响了羽翼扇动,因此新结的羽翼只是减缓了他们下落的速度。
就像不久之前的升空一样,这一次他们是相依相偎着下落的。如果说前一次汤子期还有乱想些有的没的的兴致的话,那么此刻只剩下惊魂甫定的心跳。与此同时,雪松的气味安抚了精神,雪吟殊的银白羽翼发出宁和的光芒。在它的庇护下,再可怕的事情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8 11:53:29 +0800 CST  
第七章更新完毕。
楼主 新九州2016  发布于 2018-02-08 11:54:00 +0800 CST  

楼主:新九州2016

字数:89438

发表时间:2018-02-03 03:45:5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3-24 21:06: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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