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把合同交了……

第三十二章 湿人的天空

到了大二，夏天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正处在一个诗潮汹涌的年代，朦胧诗人在满世界穿行，各种朦胧或不朦胧的诗作充斥各个角落，而班里的同学，也沦陷在这股诗潮中，一个个都变成了湿人。写诗，仿佛就像喝瓶北冰洋汽水那样简单，只要轻轻晃动汽水瓶，诗句就会如气泡般喷涌荡漾。
“月亮，白色的妖精，她只在夜晚上班，眨着仅有的一只眼睛……”
这是姜昆的一个相声段子，据说是讽刺朦胧诗的朦胧和晦涩。但当时，很多人认为，能否把诗写朦胧了，几乎就是衡量一篇诗作是否成功的关键。之前和夏天交流不多，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的田雨西成了班里引领这股诗潮的桂冠诗人。
田雨西是班里北京籍的高分考生，长了一头标志性的蓬乱的长发和一脸似乎永远刮不干净的胡茬，他的眼睛大白天也总是惺忪着，用他自己的诗作形容就是：仿佛灵魂在昨夜的大街上曾经彻夜挣扎潜行。
田雨西一向特立独行，班里组织的各项活动，他经常是点个卯就飘然远引，班里的合影照片，溜在最边上的也肯定是他。
但他一个人独自活动，到底是去干嘛，班里知道的人甚少，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诗社组织的诗会中高光亮相。
那天，学校诗社请来了当时炙手可热的朦胧诗派代表诗人舒婷、杨炼、芒克和梁小斌等人，在阶梯教室主持位就座的正是学校诗社的社长田雨西。田雨西面对挤爆了教室的同学诗友，眼睛不再惺忪，而是仿佛有两团狂野的火焰在燃烧。
夏天作为周报的采访记者，来到了会场前排，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田雨西居然是一个活跃的校园诗人，同时还是学校诗社的社长。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作为诗友见面会的主持人，田雨西上来就引用北岛《宣告》里的诗句作为开场白。他解释道，引用北岛的这句诗是想说明，朦胧诗的本质就是写人，写怎样做一个真正的人。
田雨西俨然就是朦胧诗派的代言人，他猛烈抨击之前统治诗坛很长时间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流派，认为这些流派被泛政治化和夸大其辞的文风所侵蚀，渐渐失去了生命力和时代性，而朦胧诗的出现，为诗歌注入了新的活力，使诗歌回归了人和人性本身，是对人的自我价值的重新确认和对人的心灵自由的全新探险。

田雨西对朦胧诗的推崇和激情感染了全场，他的讲话也很有煽动性，使得大家对舒婷和杨炼等人即将和诗友们开展的互动充满期待。他强调，真正的好诗，其实并不在于朦胧或不朦胧，所谓朦胧诗，其实就是唤醒人们现代意识的新诗，它将帮助人们开启一段拷问人性的自由之旅，探险之旅，而今天请来的，就是开启这段自由探险之旅的先行者和向导。
夏天在诗会后跟田雨西交流才知道，田雨西不仅在学校参与诗社的工作，校外活动也很多，而校外活动主要就是混朦胧诗圈，他和朦胧诗坛比较活跃的几个北京大男孩儿都有联系，他和这几个大男孩儿之间的关系也由刚开始时的粉丝慢慢变成了可以信任的小弟，再变成能够在诗作上进行切磋的诗友，这次诗会，就是他穿针引线组织的。
大学毕业几年后田雨西去了美国，和这些诗坛大男孩儿依然保持着联系，但他并没有再写诗，而是雇了几个白人律师，从打移民官司起家，逐渐成为华人圈的大律师，并打了几个类似起诉莎朗斯通之类的很能抓人眼球轰动全球华人圈的大官司，成为一时舆论的焦点。夏天认为，从抓人眼球这个角度分析，田雨西即使改行当了律师，新闻也是没有白学，这是后话。
这次诗会考虑女士优先的原则，几位诗人中唯一一位女性舒婷就打了头炮。

那个年代，夏天所在学校的学生是见惯了所谓明星和名人的，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习惯了用审视的目光看待所有到访的嘉宾，而在学生们审视的目光和刁钻的提问中，嘉宾们经常会感到巨大的压力，会意识到文科最高学府的讲坛和他们以前经历过的舞台有很大不同，这种不同会让他们发挥失常甚至错漏百出。
夏天清楚地记得，有一位以唱校园歌曲名扬天下的成姓女歌手来学校八百人教室和大家弹着吉他边唱边聊，结果因为读音错误，成语错误，用典或用梗错误被学生屡屡鼓倒掌，使得她认为无法和学生们愉快地玩耍，最后哽咽而去。而周报专门为此发了一条消息，标题就是：成某某边弹边唱，“谈”出来N个别字。最后文章的结论是，当明星重要，有文化能识字更重要。
好在舒婷毕竟是一位著名女诗人，文化水平自然是很高的，虽然普通话并不是很标准，外表也不是世俗眼光里的美人，但她打开话匣子，娓娓道来的时候，还是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味道。
大家最感兴趣的，自然是她的代表作《致橡树》的创作过程。夏天认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致橡树》绝对不能算是一首朦胧诗，这首诗其实是一首语境优美，风格鲜明，立意高远的爱情诗，充分展现了现代女性自立、自强、自爱的高贵情操和崇高理想，完完全全是一篇励志的华彩乐章，只是要做这样的女性可能会有点累。
后来李婳和夏天也讨论过这首诗，李婳对其中的一些诗句如痴如醉：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融在云里。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又像戟，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李婳认为，理想的爱情就是男人应该像橡树，女人应该像有着红硕花朵的木棉，如同英勇燃烧的火炬。
李婳后来也是像要求橡树一般要求夏天，夏天有时候也拿木棉树和李婳相比较，最后彼此发现他们都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这两棵树。
舒婷介绍说，这首诗的创作源于和一位友人在鼓浪屿的交流，表达了自己当时对理想爱情的向往和对大男子主义的反抗，但事过境迁，自己对爱情和生活其实有了更多更新的理解，所以后来有了《神女峰》这首诗，诗中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便是自己的真情实感。
夏天当时对舒婷的这种思想变化并不是很理解，认为做女人还是应该像木棉花，红硕，英勇，漂亮。多年以后，当夏天已经为女孩儿之父了，才渐渐理解作为一个女孩儿或者女人的不易以及和男人的不同，一个可以靠着痛哭的肩头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只是这样的肩头同样是可遇不可求。

过小年，偷偷多更一些……

杨炼的风格显然和舒婷有很大的反差，走的基本是狂野范儿，无论是他的诗歌还是他的外在形象。夏天认为，杨炼的诗歌基本可以算是朦胧诗群中的野兽派，而他本人给人的突出印象则是他瘦削如刀刻的面庞，钢丝般的长发，沙哑却略带共鸣的纯正的北京口音。
杨炼在诗会的开场果然不同凡响，他带着他的新作《与死亡对称》组诗准备在校园首发。
既然是首发，由他亲自朗诵自己的作品自然是应有之义。
“把手伸进这土里，摸……”他朗诵这首诗开篇第一句重点在一个“摸”字，这个“摸”字他念得咬牙切齿，青筋暴露，劲道十足，仿佛还带着一股深厚的内力。念完这个“摸”字，他停顿良久，才把摸了什么念出来，至于摸了什么，笔者不忍复述，有兴趣的可自查杨炼诗集，反正他摸得比较全面，把人的全身都摸了一遍，而这个人还是一个死人。最后大家听明白了，他是“把手伸进土里摸死亡”，用摸死亡的方式来回溯过去的历史。
杨炼上来就把大家带到一个关于死亡的氛围中，用摸的方式和死人近距离接触，他的表情和他讲的内容也是交相辉映，充满沧桑感和悲怆感，让人立马意识到他是一个朦胧但却严肃的诗人。夏天认为，杨炼不管是他的外在还是他的表达，几乎完全符合自己之前对诗人的所有想象，不由得对杨炼多了几分关注，并在这次会后把能找到的杨炼的诗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夏天发现，杨炼的许多诗写得大胆、裸露、狂放，经常旁逸斜出，偶尔支楞巴翘，自己并不能完全消化理解，只好带着不明觉厉的心情记住了他的一些金句。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无言而洁净。……巨石，更黑，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夏天认为，杨炼把“静”写得很好，写出了“静”的张力和美感。最嘹亮的，恰恰是最寂静的，这句话让夏天一直深有所感。

芒克和梁小斌在杨炼之后也分别朗诵了自己的代表作品。
芒克的《城市》系列夏天认为最具朦胧诗的特点，意象错乱但又让人若有所感：
沉睡的天，
你的头发被黑夜揉得凌乱。
我被你搅得
彻夜不眠。……

啊，城市
你这东方的孩子。
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
你寻找着粮食。

梁小斌的代表作《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在童真中似乎带着一些隐喻：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作者带着山东口音的朗读显得略有喜感，但中国丢钥匙这件事却让人觉得有些沉重，据说这首诗发表后，作者收到全国各地读者寄来的各种钥匙。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世界和中国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曾经丢掉的钥匙找回来了吗？还能找回来吗？……
田雨西代表诗社组织的这场诗会大获成功，对之后学校的诗潮汹涌可以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夏天在诗会后也安排周报进行了专题报道，算是对这次活动的锦上添花。
如果说，之前学校文科学生对诗歌的关注只是一股潜流，诗会后各种潜流汇聚到一起就变成狂潮了。
学校诗社在校园内各个醒目的地方张贴了征稿启事，鼓励各系有志青年踊跃投稿，新闻系夏天班里的同学认为诗社出版的诗刊作品水平良莠不齐，不如自己班里自成体系，以诗会友，以诗言志甚至以诗言情。
田雨西在班里的诗坛自然依旧活跃，但令夏天意外的，是方超表现了极度的热情和惊人的创作才华。方超不仅自己写诗，还自告奋勇成为班里诗集出版的牵头人。在后面一段时间内，组织出版了好几本诗集，这些诗集，记录了班里许多同学的心路历程和感情波澜，成为同学们青涩感情和懵懂青春最好的纪念。
许多不敢对人言，羞于跟人诉的心里话大家不经意间通过诗歌酣畅淋漓地表达了出来，既是一种感情的宣泄，也为互相间的八卦增加了很多佐料。
夏天后来重新回看了班里陆陆续续出的三本诗集，对同学们写的那些诗的印象抛开才情不说，总体上可以说是在纯情地矫情着，但不管是纯情还是矫情，都透着青春的美好，毕竟，在那样的年龄，矫情，也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幸福。

说到纯情，是大家在写诗时，大都直抒胸臆，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感，尤其是自己蠢蠢欲动或者已经轰然而动的爱情。
记不清那次绿色的萌动，
耳际是温柔恬淡的风，
没有慌张没有怅惘，
落叶在拾起我盛夏的初衷……
这首是班里萌动类诗歌的代表作，也是班里诗坛女旗手黄婧的处女作，类似的作品一看标题就知有料，是大家重点研究的对象，这些作品的名称包括：《并非表白》、《那一段记忆》、《一颗孤寂的心》、《星空，有一片绿地》等等。
说到矫情，夏天认为占据了作品的大部分，大家都在真诚而热烈地矫情着，而且有的还矫情得非常经典，成为班里一梗几十年的传说。
总以为天空涂满蓝蓝的欺骗，
总以为这是秋天，
月明也是虚伪，
只有那颗孤独的星给你安慰……
这是矫情派集大成的代表作，也出自黄靖之手，类似的作品名称包括：《落叶的长太息》、《秋天，一个孤独者的自白》、《琥珀海》、《空题》等，都有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
同学的诗作中，也有清新脱俗的，方超的一首《遥远的南方》，让夏天心有戚戚焉：我从南方走来，很遥远，难再见，难再见……
夏天认为，这首诗写出了方超和自己这个从南方来的人未来的方向和宿命。当时遥远的南方和现在并不遥远的南方似乎都回不去了，难再见，难再见……
回看诗集，夏天还发现，李婳居然是一个如此实在的人，她把自己和夏天恋爱前后所有的心路历程包括一些细节都通过诗集进行了老实交代，这让他们两人的故事成了班里共同的传说，当然，那些细节，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懂，但却更能让大家发挥想象。
那些细节，夏天自然是懂的，因此，李婳的诗在当年让夏天有时心醉，有时心碎。

第三十三章 终将消逝但一定会到来的爱情

李婳在班级这学期第一本诗集里发表的一首《无题》诗，貌似一篇告别宣言，告别一段情感的宣言，但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种悲伤的告别，无奈的告别。
方超在编辑这首诗的时候，专门挑出来给夏天，说这首诗实际上是写给夏天的，夏天应该好好体会一下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
李婳的诗夏天自然能懂，这首诗几乎重现了夏天和李婳相识后小组活动的所有重要场景：圆明园的月夜，篝火旁的歌唱，夏天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后，是李婳的《请跟我来》；紫竹院公园的雨中漫步，大树、蘑菇、石椅、红玻璃，是童话般的情愫暗动和相顾凝望……当然，还有他们两个在青岛海滩被爱情灼伤后冰冷、迷糊的记忆。
夏天正是在看到这首诗之后确信他和李婳一定会从头再来，而且，他们之间一定会到来的爱情即将迸发谁也无法阻挡。
夏天认为，在这之后一段时间，他看到了一个最好的李婳，看到了一个为爱情付出了巨大努力的李婳，夏天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爱情也可以有点甜。
夏天和李婳的感情在夏天一次意外受伤后迅速升温，并逐渐公开化。
进入大二，夏天在学习办报之余，依然疯狂地热爱运动，每天下午下课后，夏天都会和班里老廉、江驴儿、浩然、阿辉、王克俭、阿威等几个同学互相招呼着上图书馆前的篮球场打球，有时候是自己班里的人分拨打，有时候会跟外系的同学临时约赛。
班里自己玩儿的时候，大家自然比较温柔，嘻嘻哈哈中熟悉了挡拆，锻炼了身体，放松了心情。但跟外系同学约赛的时候，就免不了会认真起来，新闻系的学生还是有那么点虚荣心的。
在一次和贸易系的交锋中，夏天他们班虽然赢了比赛，但夏天却挂了彩，夏天的挂彩还差点引起两个队之间的火拼。

贸易系这个队是夏天他们在学校篮球场遇到的比较强悍的对手，他们几个人之间配合熟练，投篮准确，防守也比较积极，夏天这个队和他们的比赛打得一直比较胶着，比分也咬得很紧。。
双方约定一方先进十个球即获胜，夏天一心想赢，在比分交替上升到八比八的时候决定用自己的突破攻击对方的篮下，夏天发挥自己速度和弹跳的优势先得一分，一次成功的防守后，夏天还想故伎重演，但对方出手了，确切地说是出腿了。夏天在三步上篮快要过掉对方防守队员的时候，这名队员情急之下，从侧后方伸出了膝盖，狠狠地顶了夏天一下。夏天完成了出手并投进，身体在空中却失去了平衡，落地后摔出去很远。当时的篮球场是水泥地面，夏天的膝盖跟水泥地面摩擦后，被蹭掉了一层表皮，迅速渗出血珠来。
贸易系队员这个恶劣的动作引起了夏天班里哥几个的强烈愤怒，看到夏天挂彩，江驴儿二话不说，上来就给那个犯规的贸易系队员推了一个趔趄，对方队员见状围拢上来，浩然迅速迎着对方队员往上冲，眼神中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也许是看到夏天膝盖上渗出的血珠，自知理亏，那名闯祸的队员并没有还手，而他们队其他队员慑于新闻系学生的气势，也只得作罢。
比赛不欢而散。
好在并没有伤筋动骨，渗血的地方也很快凝固了，夏天并没有太在意，决定回宿舍用清水冲洗一下，待其自然风干愈合就算完事。
但在受伤的当晚，夏天觉得伤口周围开始火辣辣地疼，身体也有些发冷。
细心的方超发现了状况，察看了一下夏天的伤口，转身就出去了。
很快，背着小药箱的李婳就出现在夏天面前。夏天刚看见李婳的时候，感觉还有点突然，待看见方超在旁边挤着眼睛乐的时候，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原来方超看见夏天的伤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婳，李婳作为班里的卫生委员，保管着班里的小药箱，她过来查看夏天的伤势乃职责所在，但方超更深的用意其实是想故意创造一个让李婳关怀夏天的机会。
李婳进来的时候，白乐东也在宿舍，李婳进屋后，并没有看白乐东，而是直奔夏天而去。白乐东明白李婳的来意后，表情有些失落，慢腾腾起身离开宿舍，上别的屋串门去了。
李婳的关切全部写在脸上，那种关切自然不是班里卫生员对普通同学的关切。当她了解到夏天受伤的原由和受伤后处理的方法后，对夏天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说夏天逞能和死扛的臭毛病真是没治了，应该让腿多烂几天烂成残疾人就老实了。
夏天听李婳责备自己的时候，话说得虽狠却透出亲昵似乎还带着机锋，于是只是呵呵乐着并不还嘴。

李婳嘴里说着，动作却不怠慢，就着灯光仔细查看了夏天的伤口。李婳发现，夏天膝盖伤口处因没有及时清创消毒，已经有开始化脓的迹象，难怪伤口会火辣辣地疼。李婳蹲下身子，用棉签蘸上碘酒小心翼翼地涂抹伤口，清理创面，边抹边问夏天疼不疼。
碘酒涂上伤口后刚开始时有些刺痛，但很快就被一种清凉的感觉替代，夏天觉得之前火辣辣地疼痛缓解多了。
李婳给夏天的伤口消完毒，又在一块纱布上抹了一些药膏，覆盖在伤口上，再用胶布把纱布固定住，整个动作轻柔、细致、利索。
李婳蹲在夏天身前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夏天低头正好看到李婳细长洁白的后脖颈，脖颈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微微动作时发际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地幽香，这让夏天产生了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但考虑到宿舍还有其他同学，夏天还是忍住了，只是眼睛直直的看着李婳的一举一动。
李婳给夏天包扎完，抬头看到夏天直呆呆看自己的眼神，脸颊顿时有些绯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夏天，用只有夏天能听见的声音嗔道：“看什么看，你要是故意把自己弄残废，我就不要你了！”
这之后的几天，李婳每天都准时到夏天宿舍给他换药，宿舍四年级的阿刚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跟夏天开玩笑道：“嘿，这小媳妇不错，赶紧拿下把她娶回家去吧！”
夏天听了，忍不住咧嘴傻乐。
夏天和李婳之间的窗户纸就这么被捅破了。

方超认为，这是一段迟来的爱情，这层窗户纸早就该被捅破了，两个好面子虚荣心强的人活该受这么一段自找的折磨。方超也同样认为，好饭不怕晚，相信夏天和李婳经过这段波折之后，感情会更稳固，两人今后会在爱情的大道上奋勇前进。
夏天和李婳的爱情确实在这个冬天开始了一路小跑。
班里在这个冬天出了第二本诗集《热冬》，正是他们两人感情发展的真实写照，不知方超给这本诗集取名时是否参考了他们俩当时的感情状态。诗集中李婳的一首诗写到：“寒冬来临并不是我的四季……”，夏天也有同感。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似乎还没来得及体会秋天的肃杀，一场大雪就带来了凛冽的冬天。这个冬天很冷，是夏天记忆当中最冷的北京的冬天，不管是当时的北京还是后来的北京。
夏天发现，父亲夏山水在大一时给自己带来的那件薄丝绵外衣已远不能抵御这个冬天的寒冷了，而李婳也同样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
一天中午下课后，夏天和李婳往食堂的方向结伴而行，在教学楼到食堂这段几百米的路途中，夏天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直吸鼻子，嘴唇也有些青紫。
李婳认真地看了一眼夏天，严肃地问道：“大家都穿上了羽绒服，就你穿得少，你是不是在耍单儿逞英雄呢？”
夏天斯斯艾艾地赶紧否认道：“没，没有，我这不是在努力攒钱准备买新衣服嘛。”
“攒钱买新衣服？你是准备明年再买？那今年冬天冻成残疾人怎么办？”
李婳一连串的逼问让夏天有些慌乱，尤其是残疾人这个梗让夏天有些招架不住，他只好把不想让李婳知道的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夏天家里给他寄了五十块钱让他在北京买一件羽绒服过冬，但夏天一打听，要想买一件当年刚刚流行起来的奢侈品之一羽绒服，五十块钱预算是远远不够的。以当时风靡全国的江西共青城生产的鸭鸭牌羽绒服为例，基本价格都在九十到一百元之间。夏天正犹豫要不要写信给家里让家里追加预算，李婳的逼问就来了。
听完夏天的老实交代，李婳叹了一口气道：“看样子你这爱死扛的毛病是改不了了，吃完中午饭一点钟校门口见，我陪你去商场看看吧。”

这天中午开始的约会是夏天和李婳的第一次单独约会，这次约会的由头是李婳陪夏天去买衣服而不是相反，而李婳陪夏天去买衣服的意思就是李婳要为买这件衣服承担很大一部分费用。
若干年后，当夏天回想起和李婳的这次约会，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感动莫名地收买了，这次成功的收买让夏天后来即使经历了情路的曲折挫败后，心里对李婳更多的还是感激。
夏天很奇怪当时自己怎能如此坦坦地让女生掏钱帮买衣服，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自然。要知道当时李婳每月的生活费也是屈指可数有定数的，她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比给自己花钱还痛快。这是夏天此生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坦然接受一个女生的馈赠。
夏天认为，他和李婳当时的感情简单、纯粹，没有太多物质概念，只是因为喜欢，就愿意为对方付出，且不分彼此。
夏天还想起，自己毕业后刚到单位上班没几天，已经和自己分手挺长一段时间的李婳突然造访了自己的单身宿舍。当夏天说起毕业后这些日子因送别同学花销太大财政严重亏空到处举债的时候，李婳又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腰包要把钱都给夏天。但这次，夏天拒绝了。
夏天并没有注意到李婳眼中的黯然，也没有意识到，他和李婳之间的那扇门被悄悄地关上了。关上那扇门，也许就是他和李婳之间的宿命。
这天的约会，从两人一起挤公共汽车开始。

从学校出发，坐320到木樨地再倒205到王府井百货商店。接近王府井的时候车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夏天和李婳自然地挤靠在一起，但并没有贴得太近，夏天用力抓住车厢上的栏杆，站稳脚跟，努力护住李婳不被拥挤的人群冲击。
李婳在车上安静得出奇，只是偶尔和夏天四目相对，眼神清澈地微笑着。
夏天站在李婳身边，和李婳轻轻依偎着，感觉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又感觉他们这样依偎也已经很久很久。一路上他们话不多，更多是通过眼神交流，无言是此刻他们最大的享受。
当他们下车的时候，已经自然地牵起了对方的手，像一对相爱已久的恋人。这是他们和异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这一天，他们还将经历人生更多的第一次，因为这一天，是他们真正初恋的开始。
夏天是第一次来到王府井百货大楼，李婳来这儿其实也不多，他们一进商场，很快就被商场里热闹的气氛感染。王府井百货大楼在当年可谓是北京商业的圣地，是每个外地人到北京后都会来朝圣的地方，因此，虽然不是节假日，商场里也是人头攒动。
以夏天对王府井百货有限的了解，这里应该有个叫张秉贵的人，以及张秉贵代表的所谓“一团火”精神。所以他们进商场的时候，并没有着急去服装柜台，而是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来到糖果柜台，看看那个有“一团火”精神的张秉贵如何一抓准，如何成为北京市当时的第九大景观。
他们没有失望，果然见到了一个貌似张秉贵的人，只是这个人比他们在新闻报道中见到的张秉贵要苍老一些，也憔悴一些，但他眼神中的热情仍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团火。夏天后来知道，没过几年，张秉贵就因癌症去世了，也许是这一团火在照亮别人的同时，也过早地透支了自己，但不管怎样，他为这座城市，为这个商场，留下了一尊铜像，这是对“一团火”精神最好的纪念，也成为夏天心中初恋记忆的见证。
在张秉贵的柜台前人们排起了长队，等待体验一下张秉贵给自己提供的服务，夏天和李婳没有凑这个热闹，决定还是把机会留给千里迢迢来京的外地人。
他们在旁边柜台买了两串糖葫芦，准备边逛边吃。

两个大人边逛商店边吃糖葫芦虽然略显幼稚，但夏天和李婳却吃得自然尽兴。他们买的这两串糖葫芦又长又大，糖浆中包裹的水果各式各样，李婳吃了不到一半就饱了。
李婳举着剩下的半串糖葫芦问夏天：“我吃不动了，怎么办？”
夏天笑道：“这还不好办，剩下的给我呗？”
“我吃剩下的，你不嫌吗？”
“嫌不过来，估计今后吃你剩下的会是常态。”
“老吃人剩下的东西会变成猪的。”
“吃饲养员剩下的没毛病，只要允许猪把饲养员娶回家当媳妇就成。”
“美得你，猪八戒还惦记上饲养员了，回你的高老庄去吧！”
“你不懂了，猪八戒在高老庄的媳妇就是职业饲养员，饲养员和猪八戒是绝配。”
“歪理，就会瞎编！”
“对，我擅长闭着眼都能把咱俩编在一起。”
“贫死了……”
夏天和李婳边逛边吃边逗着嘴，一点都不觉得累。
逛到卖羽绒服的柜台，夏天发现这个商场的羽绒服品种齐全，但价格都不便宜，尤其是当时比较有名同时又是自己家乡共青城出产的鸭鸭牌羽绒服，价格远超自己的预算。
夏天决定就和着自己的预算，对付找一家正规厂商生产的产品就算完事。
李婳似乎胸有成竹，虽然没有挑特别贵的名牌，但在衣服堆里迅速找出几件让夏天试穿。当夏天穿上一件浅棕色的羽绒服时，李婳眼睛一亮，她把夏天拉到一面镜子前，让夏天自我欣赏一下穿上这件衣服之后的新形象。
这件全新的羽绒服和自己之前穿的薄丝棉外衣相比，显然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所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夏天觉得自己被这件衣服包裹得也似乎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了。
李婳看着夏天穿上这件衣服在镜子前面左顾右盼，忍不住抿嘴直乐，表情中还透着些得意，她招呼售货员，说就要这件了。

夏天脱下衣服，看了一下价签，发现这件衣服要八十多块，也大大超出了预算。夏天跟李婳示意还是再看看，李婳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转身跟售货员软磨硬泡，说他们两个还是学生，加起来只有七十块钱，但他们很喜欢这件衣服，希望售货员阿姨能够成全，如果阿姨能够同意七十元把这件衣服卖给他们，他们两个当场就给阿姨写封表扬信，还组织学校同学都上这儿来买衣服。
售货员被李婳聊得哭笑不得，说这是国营厂家的柜台，不能讨价还价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李婳还是不依不饶，她把阿姨拉到一边，跟阿姨神情恳切地说了几句悄悄话，说得阿姨摇头又点头，最后总算答应了。阿姨说，她看在李婳的面子上，就破一回例，报厂家按残次品的价格卖给他们。
七十块钱成交，李婳满面春风，除了夏天的五十元，她自己添上了二十元，夏天刚想说不好意思用她的钱，就被李婳用她自认为恶狠狠的眼神给制止住了。李婳还顺便阐述了一下自己女权主义的理论，说这件羽绒服是穿给她看的，她出一部分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自古只知道女为悦己者容，男为悦己者装难道就不可以吗？
夏天被李婳说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在理论上已经被李婳彻底打败了，作为一个失败者，只能乖乖任别人摆布，让穿啥就穿啥，夏天严肃认真地表态道：“从穿上这件衣服开始，我会一直装下去，装到你希望我不要装为止。”
李婳笑道：“装一时并不难，难的是装一辈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多久。”
“请你拭目以待！”
正准备离开羽绒服摊位的时候，那位卖衣服的阿姨冷不丁冲着夏天冒出了一句：“小伙子，你以后要对你女朋友好点啊！”
夏天不明所以，只好连连点头。
离开羽绒服摊位后，夏天一直试图打听李婳对那位售货员阿姨到底说了些什么，让她答应降价，并且在最后冒出那么一句。
李婳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含笑只说了两个字：“你猜。”
夏天直到现在也没猜出来李婳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新闻学子的摇摆青春
1，呼啸的青春列车
2，美好青春遇见你
3，穿过列车的我的青春
4，不成正果才青春

出版前的测试，哪个名字更喜欢，欢迎各位大仙指教。

第三十四章 初吻，我见过你的心

从王府井商场出来，天已经黑了，夏天和李婳在街边的餐馆各要了一碗热腾腾的兰州拉面当晚餐。这回李婳也表现出了一定的战斗力，除了刚开始先挑了一些面条到夏天碗里，最后把面汤基本都喝完了。
夏天穿着新买的羽绒服，吃着热汤面，感觉从头到脚暖融融的，脑门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李婳也吃得满脸红扑扑的，颜色喜人平添了几分娇媚。他们边吃边毫无顾忌地直视着对方，眼神里似乎有了千言万语，又似乎随时要迸发出万马千军。
吃完饭，他们坐上了205路，准备往学校方向出发。
这趟从王府井开出的车还是那么拥挤，甚至比夏天和李婳盼望的拥挤程度还甚。车上拥挤的人群把夏天和李婳迅速挤在一起，而他们似乎只是迎合了大众的力量。
大众的力量让他们不由自主地面对面紧紧拥抱着，同时又让他们迅速脱离了大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拥抱，在拥挤的人群中。
上车前，夏天羽绒服的拉链并未拉上，上车后，夏天和李婳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夏天干脆把李婳也包裹在羽绒服里，这样彼此贴得更近，抱在一起也更暖和。
李婳被夏天包裹在怀里的时候，刚开始“嘤咛”了一声，但很快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脸颊却变得越来越烫，眼神也变得越来越迷离，而夏天也感觉自己的热血在奔涌，呼吸越来越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