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阳光正好

第一章 变故

1

成平二十岁时,正在赣水师专求学。他的二弟成安当时十五岁,在离师专不到两个路口的县中读高一。县中每个月放两天假,成平就在前一天中午蹲在县中的门口等成安,路过校门口的老师,甚至是大部分同学都知道眼前这个做乡下老汉蹲的青年是成安的哥哥,有些还会过去打个招呼,说成安一会儿就出来。那会的成平总是报以腼腆的笑容,说的话不多,心里却是美不胜收,骄傲地很。他的骄傲源于二弟成安。成安自小到大,考试回回第一,中考更是赣水县的状元,就算放在诺大的海州也是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了。
旁人说的一会儿,差不多是两个小时之后,成平才远远望见背着被褥、捧着书的成安缓缓朝他走来。等到了跟前,成平摸了摸二弟的脑袋,摆出大哥的谱来教训两句,说走路就要有走路的样子,别总是看书。二弟挠了挠头,算是一种回应,手里却依旧捧着书,埋头继续往前走。成平大步过去一把将成安背上的被褥抢到手里,利落地抡到自己的背上。状元不大乐意了,合上书就要据理力争,说他论年纪,下个月就十六,回家搂草挑水,样样也不输别人;论个头,大哥一米七一,他一米七二,照目前的趋势来看,这个优势还会不断扩大,“被褥我完全可以自己背。”
成安说完就要抢回来,成平闪了过去,摆出一脸严肃模样,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批判自己的二弟避重就轻,只论身高不谈体重,就好比街头神棍只说毒性不讲剂量一样,都是耍流氓。接着又从年龄拓展到了生理,跟个复读机似的卖弄自己新研究的人体骨骼学,说从县中到柳树底一共八十里,包袱小说八九斤,三年走下来身高别说扩大优势了,能不能保持优势还两说呢。状元弟弟晒笑不语,对准大夫的苦口婆心更是充耳不闻,只顾抢包袱。成平自来就拗不过他的二弟,只得照以前得规矩,一人十里地,轮流着来。这一幕拌嘴的戏码,几乎每个月都能演上一回。
那会是一九八零年,两伊战争刚刚爆发就打得如火如荼,美国有个年过七旬的老戏骨正在竞选帝国主义大统领,据报纸上说似乎优势颇大。那是三中全会胜利闭幕的第二年,第六个五年计划的开端,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古老而又崭新的中国恰如一轮红日正在世界的东方冉冉升起。成平有一茬没一茬地讲着这些从报纸上看来的新闻,成安还是缓步赶路看书,样子看上去专心致志,偶尔转过头看八零年的赣水县是海州有名的穷山恶水,县域以西是丘陵密布的乡下,县域以东是恶浪四起的大海,南接海州,北邻山东。西边的乡下人靠山吃山,土地起码是不少,所以饿不太着;东边的海边人就惨了许多,地没多少,渔业又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渔队上的船大都是靠老天爷吃饭的帆船,个别装了柴油机的,金贵程度与现在的劳斯莱斯也不遑多让。前些年渔队搞生产突击,有些胆肥的大汉,撑着个木筏就敢出海与风浪搏杀。海边人引以为豪的盐业,其实现在看来都只是小打小闹,能满足基本需求就不错了。
柳树底村在县域东北角,是一个自然村落,合村人头不过千数,紧挨着黄海,从地图上看只是漫长的黄海海岸线上的一个小点。这个小点历史悠久,根据赣水县志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年代虽然久远,可排的上号的名人却并没有几个,世代都是泥腿子。霍、张两姓是这个小点的土著,人数最多。至于姓成的,据成平的奶奶所说,早些年是成平的祖爷爷为了逃荒而来此落户的,算是外来人口。
赣水县城和柳树底村一个地处南头,一个偏居北边,相距四十余公里,有一条204国道衔接两地,算是交通主干道。不过当时的赣水较为闭塞,交通落后地让人腿疼,这一南一北八十里地大都是靠兄弟两个的11路一步步走完的。两兄弟每月走一次,一次九小时,从正午十二点县中放学,一直要走到晚上九点方才到家。他们基本是走一脚歇一脚,运气好的话能搭上乡里返程的拖拉机等交通工具。
到了海头镇就算是走了一小半,兄弟两个累得瘫坐在地头,成平从怀里掏出一个捂了半天的白面馒头,整个递给了成安,说:“吃吧,你们学校没这个待遇吧?给你开开荤。”
白面馒头是成平攒了很久的饭票换的,一共捂了四个,他的计划是二弟一个,三弟和四弟一人一个,妈妈和奶奶吃一个。这种白面馒头是麦子面粉做成的,对于成平这个穷得一条裤子都要穿三代的农家子弟来说是个稀罕物,一年也吃不了几回。状元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像是捧了块金砖一样,凑着鼻子闻了又闻,纵然是兄长刺鼻的汗臭,好像也掩盖不住馒头的香气。成安边品鉴着手里馒头,边看着坐在一旁两眼放光的成平,问了一句,大哥,你的理想是什么?
大哥把怀里捂着的三个馒头掏了出来,在他的兄弟面前晃了晃,用六亲不认的语气说:“我的理想那可大了去了,就是有一天能让你们天天吃这个白面馒头。”
成状元嘻嘻地笑,嘴上说着快了,快了,“等你当了医生,等我考上大学,等三弟四弟全部长大,别说是馒头,就是天天吃肉馅饺子也不难。”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19 14:21:28 +0800 CST  
2

当成平饿着肚子与他的二弟恬不知耻地谈论理想的时候,他们的妈妈张月娥正在顶着夕晒,一筐筐地往堤坝上挑土。打海堤的时节,秋老虎淫威日盛,张月娥的单薄小褂和在场干活的许多妇女一样,早被汗水浸透,褂子里的春光若隐若现。这是不少流里流气的老爷们最爱的时间,手里的铁锹挥得心猿意马,眼珠子瞪得好似要滴出血来。工地上豪气一些的老娘们见状都是破口大骂,骂声之中老爷们红着粗黑的老脸嘻嘻哈哈,年轻一点的小伙子则害臊地四处张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的三弟成喜正学着大人的模样,专心和一块巨石较劲,工作是在石头的划线处凿出一个个小坑,然后往里放錾子,以便接下来的壮汉抡锤将巨石破成堪用的块装。小石匠粗实的臂膀与他稚嫩的小脸形成了鲜明刺眼的强烈反差,他旁若无人地敲着石头,手上的动作熟练地让人心疼。

他们的奶奶正领着四弟成乐,由西至东,归家心切。成奶奶是凌晨两点出的家门,腰间暗绑着一根束带,束带塞了五公斤卖相比冰糖还大上一些的,疑似盐巴的块状物。小成乐也绑了一根,里面的大颗粒盐巴经常会把他腰上的细皮嫩肉磨出血来。爷孙两要趁黑摸到西边五十里地的乡下,卖掉藏在腰间的颗粒物。当时品相如此之丑的盐巴,大概是六七分钱一斤,他们当一趟水客能挣五六毛钱,差不多是成安在高中一个月的生活用度。这些盐巴都是成平的二叔偷摸在上班的盐场捡来的盐渣,行为与现在西北某地的大爷大妈在国道上,收集拉煤车掉落的煤渣差不多。行为虽然类似,性质却是云泥之别,现在捡煤渣光明正大,当时捡盐渣属于薅社会主义羊毛。

张月娥脚下的这条海堤是从一九七九年开始动土修建的,开始的那些年都是人力挖土、装袋、夯实,然后在临海的斜面铺上石头,后来又几经修缮。当时海边喊的口号是:万人一起上前线,红旗插遍赣水县。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力气也都舍得下,但其抗风浪的能力只能说一般而已。

一九九六年,黄海遭遇一次史上罕见的狂风巨浪,这条历经一代人、修了十余年的海堤终究被冲出了一个缺口,海水猛烈倒灌,差点就把柳树底这个千年老庄给淹了,沿海的其他村庄也好不到哪里去,拖家带口逃难的都跑了不少。当时的老四成乐已经是个七里八乡有名的养殖小能手,正在自家的虾塘边上做着发财美梦,结果美梦被海浪一波带走。成塘主瘫坐在大雨里,欲哭无泪。经此一役,赣水县沿海各个乡镇损失巨大,全县上下痛定思痛,决定再修一次。恰逢其时国人觉醒了全世界都赞叹的建筑天赋,修出来的海提如今还屹立在海岸线上,到如今已经经历了快二十年的大风大浪,从未掉过一次链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一九八零年的张月娥根本没有意识到,脚下的这段海提会在日后成为抵御风浪的坚固盾墙,成为沿海人心里的另一条长城。到了下工时间,她沿着已经平整过的堤路,去招呼成喜回家。这会海风微凉,吹干了她的衣衫,骤然的干爽使得她精神一振,本来因为劳累而艰难迈出的步子也轻快了起来。

她想起今天是月末的周五,老大老二会从县城赶回家。老大踏实能干,回来能让她轻松不少;老二聪明好学,看到他就仿佛看了她这辈子的美好希望。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早些赶回家,做一顿热乎乎的饭菜给家里四个喜人的儿子,这个念头让她又欣喜又着急,步子走得逐渐快了许多。或许是她忘记得疲累在作祟,也或许是她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四个儿子身上,她不小心踩空了一下,然后就顺着高高的海提摔了下去,她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喊出来,便磕到海提下一处裸露出来的尖锐石角上。

与张月娥同路的霍家媳妇在意外发生的时候,刚要下手去抓,奈何反应不及,一把捞了个空。她连忙喊上几个壮劳力,爬下去查看张月娥的情况。此时的张月娥已经昏迷在海水里,鲜血将那一小片原本暗黄的海水染的殷红无比。大家伙七手八脚地抬起不省人事的张月娥,匆忙往村西头的卫生室跑去。霍家媳妇跑了几步,猛然想起正在另一头干活的成家老三,便急忙又转向奔了过去。

从出事现场到村西头的卫生室大概是五里地的距离,一群壮劳力担着伤员闷头追命。刚进村就听见队部喇叭响起下工的歌,歌声悠扬轻快,伴着一众村民慌忙失措的脚步,那副场面看上去有股子说不出的惊悚诡异。离卫生室还有段距离的时候,队部的大喇叭停了一下,过了会又飘出几声清嗓子的咳声:“喂,喂,各位社员注意了,今天晚上七点到请全体社员到大队部开会,有重大消息通知,有重大消息通知。”

一九八零年九月月末的这一天,对那些世代居住在苏北大地沿海的某个小村庄的村民来说,都是十分难忘的。这一天,柳树底村发生了两件事,一件让人辛酸到落泪,一件让人鼓舞到落泪。

这一天成奶奶从黑走到黑,别在腰里的五公斤盐巴好似别了五公斤的炸药,让她从一个晚上担惊到另一个晚上,直到恍惚看见村头的羊道才算宽心;这一天张月娥三十五岁,是她当上寡妇的第三年,家里的一个老人四个孩子的吃食,让她每天不知疲倦地上工,再不知道疲倦地下工。她忙死了,忙得丈夫才走了三年,她就几乎要记不清他的模样。

这一天成喜十三岁,小学堪堪毕业,初中是什么样子他从来不知道,也从来不去想。老三是个木讷性子,一天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不比他识的那几个大字多多少,他唯一在乎的是每天能挣到的五个工分;这一天可能是成乐的十岁生日,家里的大人们都没有提,他自己也并不关心。十岁的小成乐和厌恶干活一样厌恶读书,却神奇地是一个算数记账的好把式,老师问他七加八等于几,他要掰个手指算上半天;若是问他七毛加八毛是多少钱,他便会不假思索地说一块五,末了还会两眼放光地问你:去哪里可以挣到这么多钱?

这一天成平和他的弟弟成安走在回家的路上,离家越来越近,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急。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19 18:04:15 +0800 CST  
3

成平的父亲名叫成德胜,在家里排行老大。他是三年前离世的,死因是和邻村争抢一台广平牌打麦机的使用权。这种老式打麦机的工作原理一言难尽,动力来源于机器腹部一台马力不明的手摇式柴油发动机。那玩意能不能打着火全看运气,作用不大,脾气不小,一旦运转起来屁声轰隆不绝,直冲云霄,听上去很像现在人说的无能狂怒那一类。它的主要任务是脱离麦秸和麦壳,一般需要七八个成年劳力操作,生产过程凶险异常,一个不注意废手断腕都是家常便饭。后来由于联合收割机的普及,以前的老爷机器已经很难找到了。

当时是一九七七年的初夏,正值麦收季节。九里公社在全乡十一个大队举行生产大比武,领导的原意是搞个友谊赛,让大家以武会友,以达到促进各队生产技能,提高公社生产效率的目的。从建国七十年的经验来看,咱们国家的宣传口可能在体会上意上,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天然缺陷:公社宣传队在得了上谕以后,回去闭门造军,写了一份荡气回肠、热血十足的大字报,行文一味强调比武,全然忘记了友谊。大字报一经张贴,全公社的社员跟打了鸡血一样,合村男女老少齐齐参加战斗,明着比不过就来暗的,暗的还不行那就耍赖,半个月下来人人斗红了眼,会远亲如见世仇,遇近邻如遭敌寇。好好的一场友谊赛,生生搞成了生死战。

战役接近尾声的时候,三六九等已然分明,几个人口众多、劳动力充足的大队昂然挺进榜首,像柳树底大队这种小村庄经过一番折腾之后终于认清了现实。为了不让现实过于残酷,当时的大队书记霍占明拟定的策略是:正数第一死都不行,倒数第一死也不行;横批:不打不行。矛头直指国道对过的沙河大队,这两个生产队是公社有名的难兄难弟,先进年年没份,挨批回回第一。沙河那边也是同样的想法,两家如干柴沾烈火,刚一照面就进入了白热化,本来一场荣誉之争,瞬间演变成了父子之局。

那会儿大家的麦子都割的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工作是打麦子,如何又快又好地完成打麦工作是下一个斗争阶段的主要任务。依靠传统的石磨和动不动就罢工的老牛肯定是行不通的,于是效率超越人力和畜力的打麦机就成了决定谁是爸爸、谁是儿子的关键武器。问题在于那档口全国的农用机械普及率低下,堪用的生产工具严重缺乏,社员手里的家伙什大都是一水的物质文化遗产,像耙子和草叉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埋土里再挖出来,说不定能和现在的大头城里人换套两居室。柳树底和沙河这两个大队加起来还不顶不上别队的一半规模,为了最大化利用生产机器,一直以来都是两队合用一台,那台老爷机器也是命苦,白天黑夜两班轮流倒,累得苦不堪言,终于熄火了。

当时是晚上,沙河大队在用,霍书记委派了自己的二儿子霍建军来监督。熄火那会正是父子名义战的关键期,沙河大队的社员们急得挠头,个别有动手能力的掀开老爷机的腹部,发现发动机上写的都是洋码子,合队八百余社员识字的都是凤毛麟角,看洋文跟读天书没有任何区别。沙河的张书记与各小队的队长合计了半晌,一个注意都没有。平时机器坏了都是到公社请懂行的人来修,这会黑灯瞎火的,人家早下班回家抱媳妇去了。霍建军一看,立马乐了,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过去与张书记商量:“三叔,你看这机器都趴窝个屁的了,这会公社也没人。俺们队成德胜家的老二有文化,他肯定认识上面的洋文。去年机器也出了毛病,就是成德胜带着那小子修好的。”

张书记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小子,黑着脸一言不发。他原本打算坏了就不修了,从目前的形势看沙河队处于领先位置,如果大家都不用打麦机,那结局肯定是沙河大获全胜。可又想到成家的老二在九里公社是个出了名的小秀才,传闻能掐会算,至于能不能看得懂洋文,张书记心里却是一点谱都没有。万一小秀才看得懂,成德胜再真的如建军孽侄说的那么邪乎,到了白天敌方把机器修好,马力全开,绝地翻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霍家老二见他张三叔的脸上阴一会、晴一阵,心想有戏,便又开腔添油加醋:“三叔,你看着这样,我们呢也不白修,修好了得给我们用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再拉回来给你们用。”

这就是霍建军的聪明之处,他如果空口白牙说自家大队发扬雷锋精神免费维修,张书记这根老油条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这时辰都火烧眉毛了,老油条战斗经验如此丰富,万一敌人来个釜底抽薪,那不是亏大了?可若是和敌方做一笔交易,可信度就高了许多。他把大队的各个队长召集了一下,开了个短会。

会上张书记说了两点:第一,机器不得不修,若是不修,明日被柳树底的拉走修好,一切玩完;第二,霍占明这条老狐狸为人不咋地,他的儿子倒是不错,说的话可信。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们优势很大,眼看就是当爹的人了,难道还怕儿子们翻了天不成?说完就要大家表决,大家一听领导说的话和秃头上的虱子差不多,再明显不过了,于是纷纷举手。

张书记在会议结束后把霍建军喊了过来,说注意可行,但是要让建军把他爹喊来立个字据。霍建军一脸为难,说:“三叔,俺大正和大家伙在场里忙着呢,黑灯瞎火的想喊他也难找,再耽搁天可就亮了。俺是小辈,给八个胆子也不敢跟你撒谎啊,你看这样俺立马给你立字据,成吗?”

书记看了看表,后半夜了,想这小子说的也在理,当下豪迈地说:“算了,字据也别写了,赶紧拉走赶紧修,两个小时之后俺带人去你们麦场拉机器。”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19 22:56:15 +0800 CST  
4


那天晚上霍建军把一台广平牌打麦机拉到柳树底大队的麦场,然后开始满世界找成平。他和成平关系铁得很,两人一个喜欢拿主意,一个喜欢出主意;喜欢拿主意的是个行动派,缺点是过于鲁莽,奉信一力降十会和不服就刚革命优良传统;喜欢出主意的是个头脑派,缺点是过于保守,打得一手好嘴炮,却经常瞻前顾后,有时候因为顾及太多,甚至甘愿委屈自己。

霍建军和成平的性子一左一右,恰好互补,遇到事情都喜欢凑一块商量。

他们两兄弟年纪相仿,一起在柘汪镇读的高中,彼此来往甚是亲密。霍建军相貌虽然普通了点,但是身材魁梧挺拔,年方十八,就已经具备海边男人特有的铮铮神韵;成平是远近闻名的俊俏后生,小时候经常被好色的大娘大婶吃豆腐。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有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就是特别地害臊,通俗一点说是封建,委婉一点说是乡风所防,男女有别。当时就是两口子上街,都得一前一后缩着脖子走路,若是有开放的夫妻手拉手逛大街,那肯定会被别人当成笑话围观,围观完就扣帽子:男的流氓,女的破鞋。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仍然有一些意志不怎么坚定的豆蔻少女,动不动就对成平大怀其春。高中三年,成平从来没带过午饭,不是他不想带,而是家里太穷,压根就没的带,经常是到了中午,舀两瓢凉水就解决了肚子问题。班里的女生母爱泛滥,轮流给他稍干粮。开头那会成平受宠若惊,后来就受之若素。三年下来,居然胖不了少,脸色益加红润,人也是越来越精神帅气,看起来酷似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师奶杀手焦恩俊。其时血气方刚的霍建军做梦都想当个师奶杀手,但受自身硬件所限,每每只能望镜兴叹。毕竟不管什么年代,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帅得让人合不拢腿,更何况成平是那么得帅,还莫名奇妙地会画一手好画,写一手好字。霍建军每每想到这一点,兄弟义气早没了,经常咬牙切齿,恨苍天之不公。

其实他也有成平羡慕的地方,霍建军的父母两方的祖上往上数十八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换个觉悟高的叫法:贫下中农。这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是个非常好的出身了,毕竟统治阶级。他的父亲霍占元在淮海战役那会,还上前线扛过担架,一个不小心被流弹击中,光荣负伤,大小也是个战斗英雄。成平外祖父在解放前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据说上过土改工作组的黑名单,就这家庭成分,地主的外孙肯定到哪里都得夹着尾巴装孙子。

霍建军在麦场临沟的一个宽敞地寻着了地主的大外孙。成大孙子是他家里唯二男劳力中的一个,白天忙得饭都没顾上吃,当霍建军找到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老三成喜手持一把大蒲扇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帮睡死的大哥驱赶蚊虫,眼皮耷拉着,眼看就要躺了;老四没了哥哥们的管教,跟撒了欢的野兔子一样满地飞。有一只不幸的青蛙落入了他的魔爪,他非常兴奋地把玩了一会儿,青蛙开始还试图挣扎,后来便没了动静。

成乐见青蛙放弃了抵抗,老大不高兴,从场上捡了一根粗细合适的麦秸杆,取了中间结实的一段,看样子是做了根吸管,接着他把吸管顺着青蛙的肛部插了进去。霍建军瞧了个正着,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个,到了七岁还穿着开裆裤的傻小子。只见傻小子深吸一口气,后又猛地对着吸管吹气,如此几番循环,青蛙的身体急剧膨胀,肚白越来越薄。

这种无聊的游戏,霍建军小时候经常玩,看了一会儿想起了正事要紧,刚想去把成平叫醒,就看见成乐的手里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把镰刀。成乐举起镰刀,手起刀落,倒霉的青蛙已然惨遭杀害,卒年不详,死状惨极。莽如霍建军这样的十八岁好汉都没敢直视,他咧着嘴巴,手掌下意识地挡着眼睛,再看的时候,傻小子正拎着渗血的镰刀,朝他嘿嘿直乐。

当时麦场的高瓦数的灯泡散发来过来的光,把杀蛙凶手的影子拉得老长,书记家的好儿子瞥见地上那个黑长黑长的身影,一股寒气由脚底直冲脑门,入骨刻髓一般,久久不散。许多年后,成乐手提一把菜刀闯进了霍建军的家,横刀质问有关虾塘承包的事情。彼时的霍建军官拜石桥镇副镇长,见着了持刀成匪,镇长大人猛然想起那个黑长黑长的身影,官威顿时吓掉了一地,若不是他江湖经验丰富,说不得得尿了裤子。

霍建军回过神来的时候,成平已经醒了。霍建军异怪地看了两眼天真烂漫的成乐,跑到成平跟前,把他和沙河张书记交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成平听完哈哈大笑,连夸狗友机智。霍建军也很得意,说自己大队平白多了两个小时出来,肯定能翻身做主人。成平白了他一眼,说狗屁两小时,现在是凌晨1点半,还有五个多小时才天亮,“那是硬生生多了五个多小时,打麦机一小时能出两亩地的麦子,5个小时就是十亩。胜利就在眼前,我的同志。”

霍建军听了一缩脖子,饱含深意地坏笑着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蔫坏。这就把机器扣啦?太好了,我他娘的也是这个意思。咱们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成平听得霍建军说得如此直白,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强词夺理道:“不是扣机器,是修机器。这么复杂的机械,怎么着的不得修它个半晌?”

“你总是能把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说得光明正大。”霍建军嘿嘿地笑,“我现在就担心机器不一定修得好。那上面都是洋文,咱们读了三念高中,跟念了三年梵经差不多,上面得那些洋码子,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成平大手一挥,说:“没事,有老二在,他懂。”

霍建军有点好奇,问成安是怎么懂的,他小学毕业,秋天才上初中,“难道真的是文曲星下凡这么邪乎?”

成平直笑,说:“你这个蠢材,肯定有人教他,他才看得懂。”

蠢材接着追问是谁这么有文化,成平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吭哧了一会,说:“这个我以后告诉你,咱们先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妥当。”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2 06:45:34 +0800 CST  
明天更新,期望回复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3 23:34:38 +0800 CST  
5

成平和霍建军制定的作战计划大致概括如下:在战斗的第一阶段,能而示之不能,夸大困难,强调时间。派一使者去沙河报信,说机器损坏程度较重,恐怕要修至东方鱼肚泛白。兼以利诱之,承诺若维修时间超过三小时,我方立即归还机器;敌若生疑来探,战斗立即进入第二阶段,先于麦场要道布防线两条,寻五十岁以上、六十以下女社员数名于进场必经之路口,敌来之,则安之;安之不能,则缠之,撒泼打滚无所不用。第一条防线由霍建军的母亲领衔,她是远近闻名的母老虎,驭夫有术,深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之道。

第二条防线则由霍建军之流的猛男组成,一共十几个,成员大都十八九岁,个顶个的牛犊扮相,怒目圆睁,严阵以待,看上去像十几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大队书记霍占元过去检阅的时候,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一再和儿子强调只要文斗,千万不要武斗。说完就缴了火药桶们手里的铁锨、锄头之类的凶器。对此霍建军颇有微词,霍书记则大手一挥,批评爱子多虑,并对自家糟糠的强悍战力深信不疑,声称有贱内横刀路口,他们沙河大队的那帮子娘娘腔是万万不敢立马的。

起初确如霍建军和成平所安排的那般,一切都进行的十分顺利。成安被喊来认字,他拿着手电看了一会儿,指着老爷机的屁股,让成平对准了踹。成平将信将疑地踹了几脚,除了脚疼别无所获。霍建军在一旁看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急火攻心,莽劲横生,一把扯开捂着脚的成平,卯足了力气来了两脚。大力果然出奇迹,机器一下就打着了火,合队欢呼,连夸成小秀才才高,霍二公子了得。事后成平问自己的二弟是怎么知道踹那里有用的,成安扑哧一笑,说上面的字确实认得,但寥寥几句写的只是机器的型号和产地。他之所以知道。是有一回碰见公社的维修人员也那么干的而已。

那边沙河大队的张书记坐在地头,算着时辰,眼看都两个半小时过去了,左等机器不见来,右等不见机器来。张书记心都等发了毛,有点按捺不住了,喊了一个机灵的过来,要他过去探探情况。两村距离不远,不一会儿探马来报,说大老远就看见柳树底大队的麦场里灯火通明,忙得不亦乐乎,显是机器修好了。书记闻之火冒三丈,“快喊人跟我过去,把机器抢回来。”探马高呼不可,把对方的布置向书记做了详细的汇报,特意强调了麦场外围的那一条更年期防线。

张书记听了毛骨悚然,作为一名沉浸基层工作数载的老支书,他深知母夜叉之威,心想那帮子妇女骂之不过、打之不得,当真是有几分棘手。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帐中有人献计道:“他们队的妇女来着不善,我们队的妇女也能顶半边天。”

张书记哈哈大笑,说:“说的对,咱们也有啊,跟他们干。”说干就干,随即组织了一批精通街头骂战的半边天做先锋,又纠集了合队猛男浩浩荡荡朝柳树底大队的麦场杀去。书记一路都在鼓舞士气,先是检讨了自己盲信轻敌,接着表达了自己的忿怒之情,最后咬着牙说今夜要是不把机器抢回来,他就自己撤自己的职。众人无不义愤填膺,一时间群情激昂,纷纷表示同仇敌忾,坚决要把机器抢回来。领头的书记也被自己感动,豪气干云说:“歇么的,他霍老三长本事了,非教育他一顿不可。”

赣水县这个地方处于苏鲁交接地,方言的过渡区,此地人说的方言极具特色,在音韵系统上大概算是胶辽官话,与江苏省内相邻的各地反而相去甚远。“歇么的”一词就是赣水土话,这三个字表意之丰富、感情之充沛,与国骂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地人每逢骂战,参战双方必定指着对方的鼻子歇来歇去,变着法子问候对方的亲人祖宗。这种骂人的话,乍听不堪入耳,习惯了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张书记的策略是成功的。双方的半边天编队乍一遭遇,就如针对碰麦芒,互不相让,骂得日月无光,天地失色。一旁掠阵的沙河队糙汉们都听不下去了,臊得老脸通红,个个五体筛糠,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霍娘子盘坐在地上骂得好整以暇,美滋滋地看着敌方搜肠刮肚、张口结舌的可怜样儿,早把夫君交代的阻击大事给忘了,任由沙河大队主力阔步前进。霍建军老远就瞧见了敌人的大队人马,回头看了看麦场上忙活的同志们,豪气顿生,招呼大家千万顶住,一个也不能放过去。张书记率领大队人马到了第二道防线的跟前,见着了霍建军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好他比较爱惜羽毛,自持长辈和领导的双重身份,没有和霍建军计较,只是要霍占元滚出来说清楚。
霍书记早躲了起来,他的宗旨就是拖,拖得一时就是一时。霍建军也深以为然,对自己老爹的行踪闭口不谈,光说些不着调的没用话。张书记的耐性早没了,挥手让队里的人过去拉机器。刚接触那会儿双方比较克制,只是言语上的交锋,后来演变成你推我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沙河大队眼看着到手的几千儿女,就要变成自己的爹妈了,事关集体荣誉,大家心中急躁万分。这档口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歇么的,给我打。”

话音刚落,本来一场比较文明的口水仗立刻升级为村口械斗。沙河大队人多势众,手持农具不一,再加上群情悲愤,战斗力暴增,狼奔豕突一般见着人就打。霍建军一方人少,手里也没有家伙,被打得抱头鼠窜,几乎人人都挂了彩,幸好都是意志坚定的年轻小伙子才不至于溃败。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成喜,见着大人们都乱成了一锅粥,惨呼声此起彼伏,小胆吓没了半个,赶忙跑去找在麦场抢工的老爹。

成德胜听说以后,本想找霍书记一起过去,但看到小成喜着急忙慌的样子,觉得事态严重,他是一队的队长,怎么说也得负起责任,便赶忙招呼了一些人向事发地奔去。成平也要跟过去,成德胜不准,说是那边危险,只让他专心干活。成德胜到了之后,发现双方激战正酣,他在乱军之中找到了正在地上哎吆不止的张书记,连忙过去扶起来。那时候的张书记灰头土脸,不住地哀叹:“这些人打红眼了,我控制不住。他成大叔,你快点…..”

张书记的话成德胜才听到一半,发现霍建军此正在和一个人扭打,他想过去拉开他们。走了几步,就隐约瞅见霍建军在地上摸了一把钢叉,闷头朝那个人刺了过去。钢叉在月色的加持下寒光逼人,霍德胜没来得及多想,飞身过去推开了沙河大队的人。那是一场夜战,战场离麦场有些远,灯光照顾不到,众好汉都是趁着月色分辨敌我,所以敌我并没有那么分明。月色陡黯,霍建军只感觉一个人影从脸上掠过,待看清楚时,钢叉已然刺进了成德胜的胸膛。喷射而出的血雨把霍建军的眼都蒙住了,他颤抖着擦了一把,脑袋轰然空白,扑通跪在了地上。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6 00:39:05 +0800 CST  
因为发得迟了,有些错字没来得及修改,不好意思。希望看大家看了之后多多点赞哦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6 00:56:38 +0800 CST  
晚上更新哈??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6 17:47:07 +0800 CST  
6

一九七七年的那场村口械斗导致了成德胜的死亡,闻讯奔来的张月娥哭倒在已经凉透了的丈夫身旁,嘴里一直咕囔着。她的哭腔严重,好事的人听了半天也没懂到底在讲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可怜女人神神叨叨的,情况恐怕不妙。成家的四个兄弟,除了老大都在现场,一会儿跟着妈妈哭,一会儿又跟着奶奶哭,显然是慌了。剩下的老大则抱着那把杀死了父亲的钢叉愣神,不言也不语,似乎是痴了。

成德胜去得突然,抢救都没来得及就死了。本来热火朝天的麦场霎时间冷得诡秘,几分钟前还声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敌人,此刻面对真正的死亡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把目光投向正在远处交涉的两队领导身上。领导们明白兹体事大、是非难争,心照不宣地讨论起善后工作。张领导建议具实上报,打算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义正言辞地劝说同僚要相信组织、相信上级,肯定会公平公正地加以处理。

霍领导脸色阴沉,心里直犯嘀咕,想他妈的攮死人的要是你儿子,老子肯定比你说得漂亮。思忖再三,他冷冷地开了口:“俺们队好心帮你们修机器,你们是怎么做的?人是你组织的,架是你们挑的。你们来的人一人一把家伙什,这是要做什么?看看你们把俺队里的小青年打的,现在还有一个全乎的吗?俺帮你们修机器,好心都喂了狗了。建军是攮死了他大爷,可在场都看见了,是他成德胜自己撞上去的。他为什么要撞上去,还不是怕你们挑起来的事越闹越大,怕最后收拾不了?”

张领导听霍书记一口一个你们,听得寒毛直竖,觉得应该发作一番找回场子,但却越想越是害怕。眼见一口大锅从天而降,他一如既往地怂了,语气也软了下来:“那他三叔,你说这个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霍占元看着张书记的这副怕事的嘴脸,本来悬着的心放了一半下来,别有深意地指向人群,说:“成德胜是个好汉子,舍己救人。俺准备天亮就去公社给他请功,你来不来?”

说完也没等张书记回应,霍占元对着地面扣了扣从不离手的烟锅,朝着茫然无措的众人走去。他知道姓张的那边已经不足为惧,接下来要做的,就剩下安抚那几个哭作一团的孤儿寡母了。至于在场的那些知情者,霍书记压根就不放在心上。从二十多年前他用一根扁担打死大地主张维康,解放了村里的那帮泥腿子开始,他就是支书了,一干二十几个春秋,村里的人早就习惯了对他言听计从的日子。

“哎,出了这档子麻烦事,书记算是干到头了。”霍占元颇有些失意,感觉像丢了个钱包。他转念想,用一顶可有可无的乌纱帽,换宝贝儿子周全也是个划算买卖,随即又心安不少。眼下唯一担心的就是张月娥,对于这个女人,他每次见了总是有股说不清的感觉,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怕。

被霍占元打死的张维康正是张月娥的父亲,那阵子全国都在复查,年轻气盛的霍英雄早就盯上了张地主这个漏网之鱼,寻了个由头就带了一众热血青年将大鱼捆了游街,游着游着就被他打死了。个中实情一言难尽,霍占元其实也没什么错,那一扁担也没想象的那么残忍,如果非要讲残忍,那么当时的柳树底村有一个算一个,围观的他们更加残忍。再者说,张维康这份地主营生也着实干得不怎么样。

旧仇未了又添新恨,情况确实如霍占元担心的那样糟糕,张月娥见着了支书大人就嗷地一声扑打上去,那股子狠劲看起来挺吓人的,两三个猛男过去拉都没能拉开。支书大人厉声支开企图劝架的猛男,忍痛仍由张月娥捶打。他心里明镜一样,眼前只有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将堆积半辈子的恨意发泄出来,他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才会有转机。

霍老虎则没他男人那么深的心思,见着自家男人吃亏,又挂念儿子前途未卜,越看越气,虎威立现。她口里骂声不绝,手上也毫不含糊,一巴掌扇在张月娥那张早被泪水淹没的脸上。没成想输出的仇恨过高,张月娥立刻转移了目标,两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打在了一块。现场立刻就乱了,劝架的、看戏的似乎都忘记了死在旁边的一大一小。就在不可开交的时候,众人分明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霍建军,今天我非杀了你。几个眼尖的看见成平举着钢叉,对着躺在地上的霍建军扎了过去。

这一幕生得突然,霍占元的心脏差点给吓了出来,惊魂未定之时,他看见成平举着钢叉停在了半空,霍建军跟傻了似的毫无反应。成平楞了一下,扔掉了凶器,钢叉就扎在霍建军的身旁,再短个半寸恐怕霍犯有被就地正法之虞。老霍被搞得血压突破天际,只觉得胸闷气短,脑袋阵阵晕眩,差点儿就背了过去。众人也被吓得跳脚,刚缓过劲就发现成平仰天哭号,呆了半晌的霍建军也跟着干嚎,这两个年轻后生就在这个初夏的麦场,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声声悲切,恨不能嚎出胆汁来。

霍书记等待的转机终于来了,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一把将自家小子拉了起来。张月娥也不闹了,稍微整理了下衣服,把三个小儿子喊过来。成安、成喜和成乐跟着妈妈一起走到大哥的身旁,听见妈妈哽咽地说:“你别给我嚎了,那地上都是乱泥,该有多脏啊。你带着弟弟们,把你大抬回家去。”

成家四个兄弟依言过去抬成德胜,张月娥扶起哭的不成人形的婆婆,一家六口缓慢地挪着步子。霍占元叹息一声,想着要追上去说几句话,就看见张月娥停住了。她转过头来,指着站在一块的霍家父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四个给我看好了,这个老的打死了你们姥爷,小的杀了你亲爹。他们的样子你们要给我记好了,谁都不许忘。”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00:30:41 +0800 CST  
(少发了一段,不好意思。接上)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上半年,旧的已经过去,新的还是未来,诺大的中国人心茫然躁动,恰如那个初夏伫立在麦场,手搓无措的村民一样。那会儿霍占元从前刚毅的脸上有了一丝松动,他抿了抿嘴角,欲言又止,拉着儿子缓缓走到张月娥的面前,当着柳树底和沙河两村人的面,一老一小生生跪下了下去。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00:50:31 +0800 CST  
各位早,顶起求赞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08:44:26 +0800 CST  
有没人在看?冒个泡吧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18:01:52 +0800 CST  
7

柳树底大队和沙河大队在解放前原是一个村庄,唤作张家庄。庄东头的居民大都姓霍,西头的大都姓张。东头的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靠打短工维持生计;西头的富,有不少姓张的家里有田有地,日子多少挨得过去。成平他老爷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他家世代都任张姓一族的族长,。张族长这厮揍性非常,为人十分护短,名声时好时坏。姓张的说他是善人,姓霍的私下里则赠了个张扒皮的外号。那会儿庄里的黄金地段还有个张家宗祠,后来在三反五反时期被砸了,连同遭殃的还有东头的一棵年代不明,据霍家人说送儿子比观音姐姐还靠谱的大柳树

解放前张姓具有压倒性优势,走路都是螃蟹状的,不能说是欺男霸女这么严重,为富不仁绝对是够了。这种局面直到解放后才有了根本改变,霍姓翻了身,姓张的也倒了靠山,刚开始大家也如胶似漆了一会儿,时间长了谁也不服谁,摩擦总是不断。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原本的阶级矛盾变成了邻里冲突,净是些鸡毛狗蒜的家长里短,上面大为头疼,干脆以沙河为界,将张家庄一分为二,河东是柳树底大队,河西是沙河大队。

成德胜出事后的第二天清早,霍占元敲开了沙河大队张书记的家门,两人沿着国道往公社走去,一路无语。见着了领导,大部分时间都是霍支书一个人在说,必要的时候张支书才抬声附和。公社的李主任问了几个问题,霍支书也都根据那晚发生的事实一一做了汇报,至于冲突的原因,支书巧妙地将起关键作用的儿子隐去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双方因为打麦机的使用权问题发生了争执。

张支书点头称是,表示时间紧、任务急,眼看比武就要结束了,大家伙不甘人后、高涨的生产热情,他们当时都是十分支持的。他搓着手,脸色泛红,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们当时只想着大干快干,不能给公社拖后腿,但是火候没有把握好。这事我和霍兄弟都有错,该担的责任我们一力承担。”被老对头拖下水的霍兄弟出奇地没有跳出来反对,也是一味认错,不住地点头。
原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老冤家,突然就穿了一条裤子。这个发现让李主任狐疑不已,以前的张、霍书记是出了名的倔驴两头,今天怎么就神奇地顺了毛?他是老革命了,直觉告诉他事情可能没有霍驴说的那样简单,小心地问了一句:“昨晚就为打麦及干了一仗?有人受伤吗?”

“死了个人,俺们一队队长成德胜。”霍占元早等他这么问了,“主任你先别急,成德胜当时在麦场打麦子,听着打起来了就想过去劝。当时场面太乱,天黑地滑,他光顾着劝架了,一不小心就跌了,正好跌……”

主任见霍占元说话吞吞吐吐,怎么不急?一蹦三尺高,拍着桌子问:“跌就跌死了?”

“哪知道下面有个钢叉。”张支书小心翼翼地接过话茬,一脸悲怆,“大家伙抢救他的时候,他还说让大家别打了,抓紧时间搞生产,农时耽误不得。霍兄弟,你说说他成大叔这么一副热心肠的人,怎么就,怎么就,哎。这真是我辈楷模啊。”

张支书年轻那会喝过几天墨水,以往说起话来白文糅杂,透着一股子白匪腔。公社领导嫌他酸气,他只得压制爱炫耀的本性,夹着尾巴装老成。其实他心里还是有几分骄傲的,自觉和村里村外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庄稼汉不一样。此时的话匣一开,把成德胜说得天花乱坠,就差塑像供香了。

李主任刚开始觉得别扭,但是架不住两个老狐狸你一言我一语地吹风。他认认真真听完,叹了一口气,对着霍张两人甩甩手,说:“你们先回去准备一份详细的说明材料,对于成德胜同志的家人一定要好好安慰。物品先把这件事上报县里,到时候可能会派有关同志去调查,你们通知一下队里的社员,一定要配合。”

霍占元偷偷研究自己的领导,发现本来要吃人的脸逐渐善良,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感动。他松了口气,走之前再次承认错误,要主任免了他的支书。张支书以文人自诩,打小就是个官迷,他只是承认错误,态度也算诚恳,只是没敢提辞官挂靴之事。李主任有些不耐烦,喊他们赶紧回去,至于乌纱保与不保,调查之后再说。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张支书要和霍占元商量上面调查的事情,霍占元摆了摆手,说他瞎操心,这桩子破事查实了谁也没好处,队里的人都清楚。只需要回去往各家里多跑跑,统一下口径就成。唯一难处就是成家媳妇张月娥,得想想怎么对付才行。说着他想起了前段时间一件公事,问起了张支书:“前些日子,公社要各队保送娃娃明年到师专去读书,名额是轮到你们队里了吧?”

张支书点点头,说:“队部研究了一下,准备给张富昆家的三丫头。这丫头表现一直不错,很积极,家里的成分也没有问题。”

霍占元莫名其妙地笑了出声,张富昆跟张支书是堂兄弟,张丫头大名叫张淑玲,和他儿子霍建军是同学,“咱两个队人头不多,出了三个高中生,也不容易。淑玲和我家建军同岁吧,年纪不小了。女孩子嘛,头等大事还是要找婆家,出去读书破头露面的,会被人说闲话。”

张支书越听越不觉得不对劲,后来听出味来了,原来这是要他让贤,气得两腿直抖,质问霍占元:“去年卫校的名额,你是不是给你大儿子霍建林了?现在还想争,没门都没有。”

霍占元似笑非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这模范的家属总得给个补偿吧?”

“你说给成平?他条件不行,张维康是他姥爷。”张支书觉得自己还可以挣扎一下。

霍占元乐了,说:“这什么时候了?四人帮去年就没了,你还抱着老黄历。要想保住你的大队支部书记,你必须得听我的。”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21:43:08 +0800 CST  
需要鼓励,给我点赞吧。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22:10:34 +0800 CST  
@占心3243 2019-06-27 19:45:50
-  恰逢阳光正好,努力学习吧
-----------------------------
新手法?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7 22:55:07 +0800 CST  
各位早,留言的大哥们可以不可以换句话呀,点赞哦,下午更新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8 08:48:01 +0800 CST  
8

县里的工作组没几天就派下来了,效率很高,据霍占元推测这主要得益于张支书攥的那份汇报材料。张大文人确实有几把刷子,把一份安全生产事故总结,生生给写成了劳动英模事迹报告,尤其是行文后半节字字含泪、句句叩心,文章最后的升华部分更是大胆拷问了人们的灵魂。如果把前几段删去,就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正能量广播稿。工作组也开展了谨慎扎实的调查工作,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三天下来把两个大队社员的日常生活搞得鸡飞狗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事故责任要追究到位,安全教训要认真总结,英模事迹要着重表彰。

工作组进队的那三天,霍占元吃不好睡不饱,忧心忡忡地看着自从出事后,就躺在家里装死的霍建军。他除了吃饭睡觉和必要列席的场合,其他时间都呆在成平家,给成德胜安排后事,陪成家的老小应对工作组的询问,事必躬亲,俨然就是人民的好干部,社员的好支书。要不是他的年纪在那,成平都要怀疑自己和霍支书到底谁才是亡者的遗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成平说:“三大爷,你忙去吧,这些事我都能做。工作组那边你放心,我小叔之前都给我妈还有弟弟们说过了,知道该怎么做,我就有一个要求。”

霍占元听着成平的话,眼睛里透着一丝救赎似的亮,赶忙问什么要求。成平说希望把他爹的劳动英模称号给撤了。霍大爷有些不敢相信,问为什么。成平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见此模样,大爷眼里的火熄了,厉声说:“你这是要反悔?大平,我们当初可是说好了的,可不敢这么忽悠你大爷。咱退一步说,工作组查着了实情,那对咱们大队,对你,对我家建军又有什么好处?你爹是怎么死的,全队的人也都看着哪,建军是扎了他不假,那也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支书说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耻过头,缓了缓情绪继续说:“你说你大为什么要撞上去?他是为了救人,不仅救了沙河的人,也救了我家建军啊。咱们和沙河的恩恩怨怨久了去了,全公社谁不知道?当时大家都打红了眼,要是建军真扎死了沙河的人,想想看后果是什么?你觉得你大不是英雄,俺觉得是,不仅是俺,全队的社员同志都觉得是。”

“那我不去师专读书,这不过分吧?”

霍支书楞了神,指着成平的鼻子连说了好几声“你”字,忽然有些结舌,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他已经活了五十有二,这岁数半截入土,自觉也没有白活,虽然不能说人情练达,但也算久经世事。猪肉没吃过几口,生猪却总见过几头,可他就没见过像成平这样不通世故的,就算是头猪,也知道饭来张口。读师专这么好的事情成平他不干,简直比闻猪绝食都要稀罕。

两个人僵持不下间,成德利走了过来,他是成德胜的兄弟,家里的老幺,在赣水县的国营黄沙盐场上班,平时很少回来,算是大队里唯一货真价实的公家人。公家人二十七岁未婚,这事换了别人叫光棍一条,搁他那性质就变了,算是那个年代的稀有物种。成德利是全队老少爷们的羡慕对象,待嫁姑娘的梦中情人。在得知大哥离世的消息,公家人赶紧请假奔丧,几乎流了八十里地眼泪。

成德胜比他大十多岁,父亲死得早,长兄为父,两人代差虽说挺大,感情却十分深厚。乍听了兄长的不幸遭遇,饶是他为人厚道讲理,还是磨了半夜的菜刀。那会的兄嫂张月娥吓得抛了父仇夫恨,淌着眼泪劝小叔子三思而后行,把成平和霍建军的暗度陈仓,丈夫成德胜的救人义举以及霍书记的惊天一跪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完了之后,张月娥忽然轻松下来,心里的恨意也少了一些。她是一个善良女人,并不擅长记仇怀恨,只是忍不住地难过,生活也许对她过于残酷了些,年少家破、子少亡夫。成老幺原原本本听完,顿觉此事是非难断,恰好霍支书过来做安抚工作,两个明白人在成德胜的棺材前谈了一晚上,事情到了这番地步,成德利觉得自己得承认霍占元做的还算地道。他看着哥哥的棺材,心里一酸,跪了下来,仿佛在祈求亡灵的原谅。

“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拗着性子,”成德利说,“拿老子的名换自己的前途,这事哪个儿子都不能坦然接受。可现在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吗?你爹走了,你奶奶、你妈、你那些弟弟们都还在,他们能指望谁?还不就是你吗?”

“那我更不能去县城读书了,一读就是三年,这三年我家怎么过?老二十三岁不到,他最聪明,最需要读书;老三十岁、老四七岁。把一大家子扔给我妈和奶奶,上着拿我爹的命换来的学,这种事畜生都做不出来。”成平已经完全沉浸在孝子梦里,声音高了八度,吼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叔。

关于成孝子的后顾之忧,霍支书早就有解决之道,抢着说:“生活方面完全不需要担心,你们是英模家属,公社和队里自然有照顾。”

成德利也趁势拍胸脯,情急之下连同自己两个姐夫的胸脯也拍了进去:“就是啊,你别忘了,这个家还有我,还有你大姑父、二姑父。”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成平,心里觉得此娃性情虽犟,但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满心等着成平应承。没成想成平扔下一句话就跑了:“你们别说了,我主意已定。你们要是硬要我做这个不孝子,我现在就去队部找工作组把建军供出来。”

霍占元想拉住成平,可他七魄早吓丢了六个,剩一个哀求似的看着成德利:“他四叔,你快帮俺劝劝他,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好赖不分啊。”

成德利看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老头,想着老头前些日子还威风堂堂,心里大不落忍,说:“三哥你别急,我们说不动他,有一个人却一定可以。”

霍老头问是谁,成德利说:“一个女的,我现在就去找她。”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9 01:23:46 +0800 CST  
晚安各位,睡前求赞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9 01:56:08 +0800 CST  
各位早,看过的帮我顶一下贴吧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9 08:53:43 +0800 CST  
中午更新,下午出去浪。我这样整节整节地发是不是看起来不舒服? 要不要分成段,有老师给个一件吗?
楼主 苍髯9527  发布于 2019-06-29 09:57:12 +0800 CST  

楼主:苍髯9527

字数:32601

发表时间:2019-06-19 22:21:2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11 14:01:57 +0800 CST

评论数:12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