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众人在黎书记的带领下,对田福安的话纷纷表示认同,并大加赞赏了一番,以表示他们没白吃他的饭,没白喝他的酒。
“久闻黎老板书法水平很高,”田福安就势要求道,眼皮子活得够可以的,“今天斗胆请黎老板赐一幅墨宝,给咱题写下店名,不知道黎老板能不能赏个脸?”
那黎遇林本就是个自视甚高且喜欢附庸风雅的人物,自然经不起田福安的一番美意和众人起哄般的帮衬,于是便下得首座来,踱步到早先准备好笔墨纸砚的一个房间,欣然题写了“云湖山庄”四个大字。他题字结束,大家又是齐声地喝彩叫好,好像他就是当年写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名句的王勃一样。之后,他又重入酒场,此时酒桌上的气氛更欢,战性更浓了,掀起了一轮又一轮斗酒的高潮。
且说村干部那边,大家正酒气熏天地满堂大笑呢。原来这里面有人讲了个在樱峪一带流传已久的一个笑话,才引得大家兴趣高昂,酒情勃发的。这笑话是:以前樱峪村前还没修水库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是一条季节性的小河。有一年夏天恰好发大水,一个老妈妈过河,可是水很深,都能淹到她的腰了。老妈妈不舍得弄湿她的裤子,见周围没人,就脱下裤子过河。她走到河当中的时候,感觉一条鱼钻进了下面,老妈妈就用手抠啊抠,抠了半天也没把鱼抠出来。一会儿周围就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就问老妈妈,恁老家抠什么的呀?老妈妈回答说,我一抠一把鲤鱼鳞(黎遇林),一抠一把鲤鱼鳞(黎遇林)啊!”
正巧,黎遇林书记过来窜桌敬酒,屋内刚刚平息的哄笑声又炸窝似地响起,搞得这位黎书记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他很好奇,又想表现得很亲民,便有意拿出一把手珍藏的各种威严中一种来,说有什么搞笑的事情,一定不能在小圈子里私传,要拿出来让大家共同分享一下。其实大家明白,没听到这个笑话的就他一人而已,这怎么能算是在小圈子里私传呢?当然了,这个笑话也确实不能当着他的面讲,谁要真敢这样做,那可就是太没眼色了。不过既然书记大人发话了,不讲个笑话应付应付,也显得不好。
这时,北樱村的支部书记陈向辉,也就是水利站副站长陈巧的三哥,挺身而出,结结巴巴地向黎书记笑道:“刚才,大家讲了个小笑话,黎书记的笑点高,我再重复一遍讲出来,你别见笑。”
众人“轰”一声,又忍不住大笑了,都纷纷指着陈向辉说:“要是不能见笑的话,那还是笑话吗?你这个熊晕蛋,快讲吧,咱黎老板还等着呢。”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0:44 +0800 CST  
陈家老三向辉同志便把手中的酒杯缓缓放下,徐徐言道:“说是有个村子,家家户户都习惯种蒜,麦收的时候,正好蒜也收了,大家都把蒜辫起来,挂在家里晾晒。有一个新媳妇,家里也收了不少蒜,门洞里、锅屋里、堂屋里都挂满了辨好的蒜。这天,她家的蒜被小偷偷了不少,于是她就在村子里大骂起来:恁哪个养汉头娼根生的狠心贼,你在门洞里弄了俺一辫(遍),又在锅屋里弄了俺一辫(遍),弄了两辫(遍)恁还嫌不过瘾,在堂屋里又弄了俺一辫(遍)……这个时候,她邻居的二嫂子就出来说了:恁婶子唻,少了就少了吧,吃再大的亏不就是叫人家弄几辫(遍)吗?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了吧!新媳妇连忙用手比划着说:俺二嫂唻,你是不知道啊,一辫(遍)一辫(遍)的,还是那么大的头,血紫血紫的,可疼死俺了,你说说,我能不骂吗?”
众人哄堂大笑,黎书记也非常开心,高举酒杯表示要与民同乐,大家热烈响应,气氛异常融洽。
一轮仪式酒进行完之后,黎书记字正腔圆地发话道:“田老三,我刚才看见你的那个菜谱上有‘蝗军打雪仗’和‘金钩飘雪花’这两个菜,还有什么‘凤凰涅槃’和‘黑龙会’,今天都上桌了没有?你也给我们介绍介绍呀。”
田福安把弓下去的上身弹簧般挺直,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小缝,非常自豪地答道:“黎老板,六个硬菜都上完了。辣子鸡是咱鹿墟当地的名吃,我用的是村里放养的小山鸡炒的,口味没治了。烫驴肉用的是咱北沟老田家的驴肉,绝对正宗。你先说这两个菜怎么样,够味吗?”
“够味,到底是地锅火炒出来的辣子鸡,可以说是绝了,”黎老板一边展示着他那两排门面洁白但缝隙黢黑的牙齿,一边显得很满意地说,“至于老田家的烫驴肉,那就更不用说了,名满天下啊,是吧?你就说说另外那四样菜吧。”
“黎老板,”田福安被戳到了兴奋点,他带着一脸极度自信的表情咋呼道,“那个豆芽炒豆腐渣就是‘金钩飘雪花’啊,那个油炸蚂蚱和粉条,就是‘蝗军打雪仗’啊。至于说那个‘凤凰涅槃’嘛,就是木炭烤鸽子,‘黑龙会’就是黑鱼炖土豆。怎么样,黎老板,名字起得怎么样,味道又怎么样?”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都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这四个菜啊,这菜名起得可真刁钻,不过味道还真好吃。这就等于是夸田福安的智商高啊,他当然有些飘飘然起来,于是酒量又临时增长了一大截,讲话也愈发豪爽大度起来,仿佛和乡领导走得更近了,或者干脆他自己就是准乡领导了。他似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忌恨这些当官的了,其实他早就不恨他们了,他怎么会和钱过不去呢?他明白,现在这拨领导不是以前那拨领导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嘛,世事在变,他田老三的思想也在变。愤青总会成熟的,只要时间足够。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田福安又每人赠送了一见名牌衬衣,一个高档水杯。他的办事能力看来是锻炼出来了,细节处见功夫,众人都高兴而来,满意而归,都带着只多不少的酒意和饱嗝,只留下一店的狼藉,看着就让人恶心。桂卿和大伙一块赶紧打扫战场,预备着晚上的生意。一阵阵盘子和碗筷相互碰击的稀里哗啦的欢快声音,好像已经响彻了整个山坡和坡前的水库。
一溜小车不顾颠簸,载着一部分人绝尘而去;一辆辆自行车忘却疲劳,驮着一些人逶迤而去;一双双大脚,引导者路近的几个人蹒跚而去。几个关系更到位的战友还没有走,他们坐在水库边的大梧桐树下一边乘着凉,尽情欣赏着眼前的山水美景,一边谈论起当年在战场上,这些北方汉子怎么宁肯饿死也不吃蛇和老鼠的事情,照例又把两广那帮敢吃蛇鼠的家伙们褒贬一顿,不时哈哈大笑起来。晚上这几位要再来一场,彻底尽兴,反正店里也有地方睡觉,夏天好招待,比猫耳洞强了一万倍不止。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1:04 +0800 CST  
永远梳着大奔头的乡副书记熊英杰并没有坐他的小车回去,他让司机先回乡政府,他说要到东边伏虎山上的甘霖庙去看看,散散心,回头用车的时候再电话联系。科级干部们都与时俱进地配备了手机以方便联系,他们总是敏锐地站在时代前列引领着消费潮流,勤勤恳恳地做着拉动内需增加GDP的工作,事了深藏功与名。
那个自以为风姿卓越人见人爱的陈巧,席间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此时,她已在甘霖庙附近等待多时了。这位名震全乡的半老徐娘虽然个头不高,但是却生得翘臀丰乳有前有后,身材也算得上是凸凹有致曲线玲珑了,再加上一盘还勉强说得过去,长得算是比较遵守规则,能把各种表情发挥到极致的脸蛋,经常惹得乡政府大院里的男人们浮想联翩想入非非。想得久了,自有那不甘空想的家伙去撩拨和戳喽她,而她仿佛就是为了给人撩拨和戳喽而生的,全身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狐媚味道,通常这种味道可以御同性于千里之外,却能吸引异性甘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在俘虏了几个狂蜂浪蝶之后,她愈加相信了自己的独特魅力,于是便修炼得成了精一般,大有已稳稳地坐上“乡花”宝座之意,风骚方面其舍我其谁的样子让大院里其他大小美女都退避三舍,真是陈巧一出,谁与争锋?
据说术业有专攻,陈巧的功力刚好够攻打下三把手副书记的水平,一二把手她是沾不上边的,自有更高层次的女人去打理,而对于一般人员她又不屑于去招惹,以为那样会掉了她的身价,所以她的风流生态链维持得恰到好处,不越位不缺位。
她心目中的自己,永远处在“风流不下流”的绝佳状态,而外人并不认可她的这种自我认知。为此,她很是忿忿不平,怨恨那些臭男人和贱女人不能领会她的“慧心”和“真香”,埋没了她这颗货真价实的大珍珠。她每每暗自以唐朝沈珍珠自喻。平时她最喜吟唱电视剧《珍珠传奇》的主题曲,那是她的卡拉OK必点曲目,其中她尤爱“风云起,波澜急,珍珠泪悲泣。玉洁又冰清,那堪流言袭,望断西京留传奇……”这几句,依稀中大有把北沟乡比作盛唐皇宫的架势,一点不输南宋权贵“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高超境界。她始终相信,如果她是男的,她一定是匹难得的千里马,或者是汗血宝马。只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是每个愿意当伯乐的人都能入得了千里马的眼。目前,这匹母千里马的伯乐便是熊英杰同志。
熊副书记天生的花痴大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一张能吃遍四方的大嘴,一双能走遍天下的大脚。在农村人看来他天生就带着个当官的样,只是他的身高差一点辜负了他那张官样的脸,给脸提鞋略显手指头粗些而已。他是常带着微笑的,那种危险狡诈、皮笑肉不笑、逢场作戏般的微笑,好男人看着恶心,坏女人看着开心的微笑。若是再前进一步,便像极了日本鬼子看见中国花姑娘时露出的笑。所谓“名笑有主”,他的笑已独为陈巧享用多年,自打他来北沟乡上任之初,半月未出,熊大官人便抱得珍珠归,在北沟乡的风流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1:24 +0800 CST  
良辰美景佳人相伴,人生复又何求?熊副书记和陈副站长,两位副职中午在云湖山庄被分在两间房子里吃酒已是憋了多时,他们借上厕所之机偷送了几回秋波,不仅不能解渴,还徒然增添了彼此之间更深更强的肉体欲望,如今加上有美酒助力,二人便很快打起野战来,可谓是枪枪中靶,弹无虚发……
“上山摘着桃,就把事办了,”熊英杰在酒后不无得意地炫耀过几回他的英雄事迹,“坐公交车就是比打的划算。”
他知道,这种女人看似名声很烂,其实相交起来安全系数反而很高,完全不同于那些所谓的贞洁烈妇,那些女人都是上山不易下山更难,轻易招惹不得。
明朝洪应明说过:“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熊副书记显然理解错了先贤“本色”和“风流”的本意,误把狗熊当成英雄,错将下流看作风流,还恬不知耻地经常私下自诩为虽色而不淫,虽淫而不乱,虽乱而不弃,虽弃而有情。
这对烂人最辉煌的下流韵事发生在熊英杰刚来北沟乡的时候,那时他已得了“大熊”的外号。大熊刚和他的珍珠女神陈巧交上手,正火热得要命呢,简直都到了须臾不愿分开的地步,其如胶似漆的腻歪样能气死多少新婚夫妻。
大熊自然是要工作繁忙的,因为他要防火;珍珠肯定是要值夜班的,因为她要防汛。防汛的没防住波涛滚滚的水潮,被淹得头脚尽湿;防火的没防住熊熊燃烧的大火,被烧得尸骨无存。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正是恶人杀人放火的好时间,两人却不识时务地躲在乡政府大熊的房间里纵情地享受鱼水之欢。行至忘情时,嚎叫之声不绝于耳,搞得值班室的小通讯员血脉偾张,不堪其扰。小伙子到底年轻气盛,不谙世事,居然去敲副书记的门,警告他们说:“能不能小声点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大熊书记怒了,好你个乳臭味干的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打搅圣寝,岂能轻饶了你?于是第二天,那个倒霉催的小通讯员就被开除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1:41 +0800 CST  
第15章

这天上午,桂卿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想着北沟烫驴肉的事情,腰间那头快要死掉的传呼机突然像个死而复生的蛐蛐一样“哔哔哔”叫起来了,上面显示了一个固话号码。这家伙可能是憋了太久的原因,一旦得了机会表现自己,便不遗余力地卖弄起来,意在告诉主人它的本职工作是接收信息,当电子表用只是兼职。
对于这个除了当时购买的时候试打过一回的传呼来说,这次接收的是它的处女信息,桂卿岂有不回之理?而且还得尽快回才好。但是,家里是没有电话的,那怎么办?他很快就想到了三叔张道全的代销店里有电话。于是,他赶快往他家东边不远处的三叔店的里跑去。由于脚上那双廉价的硬底布鞋很不给力,拖累了他年轻的脚步,所以出大门的时候他差点给绊倒了。正如腚眼子再臭也不能割掉扔了一样,这双鞋再不好穿也万万扔不得,因为他并没有几双可供倒换的鞋穿。
“喂,我是张桂卿,请问你是谁呀?”他按照传呼上留的号码拨打了过去,心里充满了天真的期待。
“桂卿,是我,高程!”一个并不热情的声音。
“哦,高程啊,”桂卿热情地回应道,正因为对方不怎么热情,所以他才故意要热情,“老伙计,你现在在哪里呢?在干嘛呢?怎么想起来给我打传呼的?”
“我在汽车站等蒲艳萍呢,闲着没事,就想着给你联系联系。那个,你中午有空吗?咱一块聚聚,见见面拉拉呱。”高程答道,言语间也比刚才热情了一点。
“那行啊,你大概还要等多长时间?”桂卿接道,他知道对方的这个要求让他很难拒绝,尽管他心里也有一点想要拒绝的意思,“那正好,等你接着你女朋友了,估计我也能到车站了。半小时左右,好唻,你等着吧,我这就去。”
按道理讲,本来他是想约高程到自己家里来认认门玩那么一两天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家里实在太寒酸了,他面子上挂不住,又兼高程这家伙还带了个女朋友,他着实不好意思主动再提这事了,就只好说去县城找他们了,后边的事情等见了面再说。不好处理的事,拖一会是一会,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陪伴了桂卿和桂明弟兄俩六年中学时光的那辆“上乐牌”小轮自行车,在稍事休整了四年之后,又开始为刚大学毕业的“张家大少爷”服役了。十年前的夏秋之际,张道武眼看着桂卿桂明哥俩都要到北沟乡中学念初中了,不能再撒开脚丫子跑着去上学了,就狠狠心咬咬牙把卖了几茬兔毛攒的钱都拿出来,带着桂卿到县城来买的自行车。当时他们爷俩在县城百货大楼看了半天,倒是相中了一款车子,结果就是钱不够,那辆小轮的车子要二百多块钱,爷俩就出来了,准备打道回府。他们刚出了百货大楼没多远,正好碰见了村里的秦元虎,也就是秦家的老二,桂卿叫他二大爷。三言两语地一交谈,桂卿的这位二大爷就知道了他们爷俩想买自行车而钱不够的事情,然后直接掏出一百块钱来借给了张道武,并十分爽快地说:“道武,孩子上学哪能没车子骑呀,这一百块钱你先拿着,赶紧去买车子吧。”就这样,有了秦二大爷的慷慨解囊,他们爷俩才买成的自行车。古有秦琼卖马,今有秦二大爷仗义相助,桂卿每每想起此事心里都是倍感温暖和激动。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3:26 +0800 CST  
其实,当时学校里最时髦的车子是凤凰牌永久牌的坤车,就是没横梁的那种,但是考虑到家里人还要骑着这玩意带东西,所以张道武还是买了这种更加结实耐用带横梁的小轮车子,尽管它并不太适合小小年纪的桂卿桂明哥俩骑着上学。那时可把桂卿高兴坏了,他和弟弟终于有了人生的第一辆自行车,从那之后俩人合用一辆自行车上完了初中高中。而姐姐桂芹上初中的时候,都是跑着来回的,每每想到此处,桂卿就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好说归不好受,这种感触他也只能悄悄地埋在心里,而不好随意拿出来展示。
现在,这辆劳苦功高的老爷车,还是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会犯点混,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桂卿永远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掉链子”给他制造难堪,所有可以犯过的毛病它都不止一次地演练过,有时哪怕是刚刚修过的地方,它也照样会重蹈覆辙让他丢人现眼。山区农村的路真的太烂了,说起来也难为了这辆车子。这辆车子,让他充分领教了什么是墨菲定律。现在,他骑着这位墨菲定律的坚定证明者,开始向县城汽车站进发了。
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着请客的事情,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没怎么请过客的人就是这样,没狗出息头。
高程、蒲艳萍和他是大学同学,同级的鹿墟老乡。高程和蒲艳萍是一个系的,但他们和他不是一个系,只是关系不错老乡,算是比较好的朋友。高程家是北部田成县农村的,蒲艳萍家是南部高土县城里的,两家相距100余公里,算是市内很远的异地恋了。对于高程,他还是很佩服的,这小子丝毫不在意自己落后的家庭条件,刚一入学就对城市女孩蒲艳萍一路穷追猛打,一个学期不到就把这个女老乡收入囊中,可谓是战绩显著,成果辉煌。
此前他经常心有疑问,不知道高程这小子究竟哪来的勇气,居然敢死乞白赖地去追蒲艳萍那种城市女孩,也没想到她居然这么不经追,真是奇了怪了。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也没怎么看中蒲艳萍,他诧异的只是高程出手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其成果也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也就越发地看轻她了。
对于一个总喜欢拿他来当灯泡用,同时顺便加深一下同性之间友谊的老乡兼朋友,他到底该怎么请客呢?如果是极好的朋友,比如发小,彼此知根知底倒也好办,可偏偏又不是这种情况。现在他都后悔买了这个破传呼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请高程和蒲艳萍去吃烫驴肉,名震青云县的北沟名吃,这个既是家乡菜,又拿得出手,只是价钱贵了点,贵到他自己只是听说过而没吃过的程度。
他摸了摸裤兜,头几天上山扒蝎子挣的一百多块钱还健在人世,给了他几分请客的底气。他幻想着,或许人家是来请他陪吃的也不无可能,他不该未见面就心里先作了小。这真是人穷志短怕担当,马瘦毛长不敢想啊。他抽空呸了自己一口。
汽车站在永安路中段,很好找。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3:45 +0800 CST  
顶着毒毒的大日头,他像热狗一般赶到了那里,立马躲到一棵大法桐树下先避避沥青路面上蒸腾起来的滚滚灼浪。高程恰好站在那棵大树下,手里拿着的折扇正上下翻飞,肥胖的身子不断变换着重心,交替压在两条腻腻歪歪的大粗腿上。他扇扇子的举动似乎只能使他更热,而得不到他所希望的凉快,因此他愈加扇得出火了,看得桂卿都替他难受,天下还有这样扇扇子的人。
“好家伙,你怎么又胖了?”桂卿热情地喊道,这是必须的,不能减轻,更不能简略,“蒲艳萍看见了不说你啊?这么俊的小青年,胖起来就不显得帅了啊。”
“我们家艳萍,啊,那是最疼人的了,”高程把左手腕子上缠的男士小黑包轻轻地往上带了带,右手又轻轻地弹了弹烟灰,然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她就喜欢我这身肉,特别是肚皮上的肉,她说揉起来很有感觉,比你这种瘦人好玩,哈哈。噢,有些事你不懂,你不懂。不过,以后,你可能就会懂了。”
他边如此说着,边恍然大悟般从小黑包里掏出一包已经抽了一大半的香烟来,那是白盒的红塔山,从里面提了一根出来,让给桂卿吸,以示礼节性的东西他并没有忘记。
桂卿接了烟,高程又给点上。
“呦伙计,档次不低啊,”桂卿开玩笑道,“都混上红塔山了,在学校里咱时不早晚地能吸回2块钱盒的飞马烟就不错了,那还得背负着沉重的内疚感,感觉很对不起家里人,是吧?”
高程似乎并不赞同桂卿的说法,却也不想去反驳,于是接口道:“其实在田成,这种烟很一般了,一般喜宴上都用这种烟,大路货,不过那都是红盒的。当然了,我们那边红白喜事普遍档次高,这个没法比。哎,对了,你们这边什么行情啊,也用这种烟吗?”
桂卿并不在意这个死胖子的矫情和傲慢,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讨厌他远离他,如果这样的几句话他都接受不了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友谊可能早就破裂一万回了。
“城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他想了一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慢慢地回道,尽管学得有些心虚,初次做贼一般,“反正俺这边农村的一般喜事也就是5块钱左右的烟就差不多了。烟酒的价格都是配套的,估计酒也贵不哪里去。”
“艳萍那边好像比你们这里略微好一点,”胖子不紧不慢地道来,好像个做官的人,他的样子让桂卿很是着急,“城里喜事用烟也就是10块钱那片的,还是田成县厉害。哦,不过,也确实费钱,一般家庭也挺难为的,行情抬得太高了,都死要面子。”
桂卿对胖子后边这句话还稍微有些好感,于是便顺势恭维道,他就是这个贱脾气:“这说明田成人都豪爽,办事敞面啊,当然,还是条件好的原因,没那个条件想摆阔也摆不成啊。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硬的啊,席桌好看,都是钱堆出来的。到你结婚的时候,那场面肯定也差不哪里去,肯定热闹喜庆,倍儿有面子。”
高程对此表示严重认可,这很出乎桂卿意外。
桂卿终于冒着难以忍受的酷暑找到了两人的共同语言,并沿着这条辛辛苦苦摸索出来的正确道路,努力地陪胖子走下去,一起等着人家的蒲艳萍小姐,那个女人。
闲聊中,他得知高程的工作已经落实了,人家很快就要到坐落在湖东区的市水文局上班了。这让他感到惊叹不已,他自己的工作还没点影呢,人家已经确定到市里上班了。他和高程虽然不是一个县的,但是家里同是农村的,现实的差距咋那么大呢?这才刚毕业啊,就已经拉开差距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想啊。更让他惊叹的另一件事是,蒲艳萍的工作居然也落实了,她考上了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被分配到了离青云县城极近的粮满镇任镇长助理,括号,享受副科级待遇,而且很快就要去报到了。
“什么是副科级?”桂卿来不及羡慕,忙问道。
“副科级,就是副乡长副镇长这样的级别,”高程这回倒是显得很有耐心,给桂卿普及起官场常识来一点都不嫌麻烦,“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一般来讲都是正科级,县里这些局的局长也是正科级,你像县委书记县长就是正县级,副县长之类的就是副县级……我的老天哪,你真不懂这个?”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4:04 +0800 CST  
桂卿尴尬地笑笑,算是回答。他确实不知道这些玩意,他家里八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个当官的人都没有,连个大队干部也没出过,他哪知道这些破事啊。他只记得曾经路过几回县委门口,看到过县委县纪委的大牌子,但是从来没想过这个单位是干嘛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县政府他倒是知道,就是古代的衙门嘛,乡里还有乡政府呢,村里人都习惯叫公社。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曾经和几个同学想去县政府里面的花坛去照张相,结果被人家门卫给赶出来了,相片当然也没照成。今天这个太阳晒得值,他总算是搞明白了党委口和政府口的区别,也知道了人大和政协这些单位是干什么的了。而后两者他只是在课本中略微有点印象,知道国家有人大和政协这两个机构,但是没想到小小的县城也有这些单位。他心中仅存的那点社会知识实在是和现实中的存在,那些他曾经忽略的存在对不上号,因此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起高程来,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小子不简单,怪不得人家能追求到个城里的女朋友,而他就没那个能耐,只能被动地当电灯泡。
他不好意思问高程是怎么进的市水文局,他明白高程也不会详谈这事的。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况且他们还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比如考选调生这种事情,他也曾经动过这个心思,也曾经偷偷买了几本书来学习备考,好在毕业之后多一条出路。结果呢,省委组织部招考的时间,恰是应届生外出实习的时间,大部分同学连知道都不知道这回事,人家有门路的同学就考完了。学校也不贴公告,系里的辅导员只会通知学生会那几个鸟人及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党员,或者家庭有背景,愿意走仕途的同学,以此来减轻参考人员的竞争压力。扩招后的大学,良心确实不怎么样,这是不用再辩论的事情了。他后来也想通了,这也不能怪学校势利眼,那些没权没势没背景的学生纵然是考上选调生了又能有多大出息,还不如把机会留给那些热衷于此道或者擅于经营此道的人,因为人家至少懂的回报,懂的事先投资,懂的利用学校的资源占尽先机。
投桃报李,有来有往,他也羞赧着拿出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的勇气,如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小时候向老师拿小板凳的样子,告诉了高程,他参加了县里事业单位的招考,而且已经过了笔试,报考的是县水利局。通过刚才的谈话他才知道了,单位竟然还分为事业和行政两种,而水利局就是事业单位。报考的时候,他还真没注意到“事业”这两个字呢,他脑子里对其一点理解都没有,而只依稀地认为那是端公家饭碗的,他要是考上了从之以后就能吃公家饭了。再往前四年,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考上大学就成了传说中高贵神圣的“非农业”了,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尽管他一直都是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或者说是花家里的钱吃家里的饭,但是这种朦胧的模糊的前景还是深深地鼓舞着他,使他像极了玻璃窗户上的苍蝇,虽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但实际上眼前根本就没有出路。
高程扶了扶他的仿金丝边眼镜,兄长般慈厚而又温和地鼓励了桂卿一番,说依他的能力和水平,考个水利局这样的单位肯定不成问题,就是比这更好的单位也未必考不上。于是,想着这些美好的憧憬,桂卿陪别人等心上人的焦躁又减轻了许多。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4:21 +0800 CST  
第16章

盼望着,盼望着,蒲大小姐终于从稍带颠簸的公共汽车上落地了,像是刚下豪华的波音787一样。她从人流中翩翩而至,一袭充满神秘色彩的黑裙,头顶一轮宽边花布大帽子,行步款款,颇有几分赵四小姐的民国范儿,可惜模仿得还不够到位,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子让人遐想一番。
桂卿从来没见过如蒲艳萍一样,在容貌上具有强烈两面性的女生,从来没有。她有几天打扮得像一个天真妩媚而又时尚洋气的城市女孩,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玫瑰色的阳光,令人心生荡漾向往不已。又有几天,她忽然打扮得土里土气不伦不类,脸上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重重的灰尘,洗也洗不净,搽也搽不掉,再加上一脸似笑非笑,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古怪样子,真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天使和魔鬼轮流在她身上值班,大约一人一周的样子,颇让人费解。
友谊其实也很简单,尤其是有女朋友在场的时候,一番寒暄之后,就是找地方吃饭的问题了。上大学的时候尽可以空谈,没有谁觉得尴尬,毕业了就不能那样了,凡事若不和金钱挂边,便是主动表明自己混得不行。这个道理,谁都懂,一毕业就懂。
桂卿隐约地明白先下手为强的道理,况且他也是真的想尽尽东道主的情谊,好给高程一个面子,使其在女友面前增色几分,于是便热情地邀请他们二位去本地最地道的“炮楼菜馆”去品品北沟烫驴肉。高程和艳萍欣然同意,并齐声夸赞这个主意好,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的感情好一样,说北沟烫驴肉闻名遐迩,今日正好去见识一回。百闻不如一吃,这对男女倒不客气。大约人一旦找对了配偶,便在气势上强了几分,任谁都要让着点了。
好在这个炮楼菜馆并不远,就在火车站北面的老街里,走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虽然天气热,但是打的去未免太浪费,所以桂卿建议还是走过去比较好,饿透了,吃起来更香。老街又叫炮楼街,皆因当年日寇在此街中间路西位置修建了一个十分坚固的大炮楼而得名,桂卿去天主教堂看病就是经过此处的。路上,他自然要讲解一番道听途说得来的所谓北沟烫驴肉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讲解以“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开始,以“驴肉香,马肉臭,宁死不吃骡子肉”为结束,重点演绎了一下北沟烫驴肉独有的制作过程,尤其是突出了一个“烫”字。他说这烫,分内烫和外烫两种。内烫就是把健壮老驴,牵到一面挖好洞的土墙边,驴头伸过洞去,固定好,拿滚沸的开水从驴嘴灌进去,把驴活活烫死。外烫就是把驴赶到一个狭长的土坑里面,用开水往驴身上浇,硬生生把驴烫死。据说,内外烫的手段同时用,这驴肉才最好吃。
他的一番话,说得一直都飘飘摇摇的蒲艳萍弱弱地犹豫了一番,好像是少女心爆发了。她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动摇来体现她那颗善良博爱的少女心的,可惜高程一通咽着口水说出来的话,很快就打消了她那原本就不怎么硬朗的退缩和疑虑。
“这来都来了,哪有还没吃就先吓跑的道理?”高程异常高调地笑道,根本不知什么是内敛和含蓄,“艳萍,我看你也忒柔弱了吧?猪肉、牛肉、鸡肉你平时不也吃吗?怎么轮到最最好吃的驴肉了,你倒打了退堂鼓?再说了,谁又不天天吃,今天就是尝一下嘛,看看究竟怎么样,要是不好吃的话,你以后不吃就是了,难道谁还会拿枪逼着你吃啊。”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4:49 +0800 CST  
她的小艳萍亭亭不语了,很是知趣和识时务。
“这玩意肯定不便宜,对吧,桂卿?”高程又道,一副替桂卿打算的样子,可笑到他姥娘家了。
不过,他这话倒是说到桂卿的心窝里去了。
桂卿又思念了一下他口袋中为数不多的钱,提前给它们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祭奠,感谢他们的牺牲精神,它们这一去,似乎不比老驴被开水烫死好多少。但愿够吃一顿的。
“现在肯定不会真去拿开水烫活驴了,”他随后接话道,“那个办法也忒残忍了,听说现在都和普通的宰法一样了,你们不要害怕,就当吃牛肉羊肉了。对了,过一阵子就该喝伏羊了,等回头有空,咱再一块喝伏羊吧。”
正说着,快到驴肉店门口的时候,忽然碰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桂卿的高中同学赵维。这个赵维正撩着两条罗圈大长腿,咧着一张填满龅牙的蛤蟆大嘴在街上走着呢,背上还拉着一个蛇皮大口袋,像个讨饭的人一样,迎面就撞上了桂卿三人。如果除掉腿上和嘴上的两大缺点,他绝对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大高个,宽肩膀,蜂腰高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比十五的月亮都要强几倍,尽管这亮光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桂卿连忙热情地和赵维打招呼,并问他到县城干嘛来了。他说是家里正在盖新房子,他坐公共汽车来县城买电料等东西的。桂卿就问他吃饭了吗,他说没有。桂卿就说那一块吃呗,反正也没外人,他就利索地答应了。他虽然也明白“吃外头不省家里”的道理,但又觉得这种临时被邀请参加的饭局,不是必须还场的,况且他也不愿拂了“同潦”的美意,因此在答应的时候心里并无负担。
桂卿指着赵维,向高程和蒲艳萍介绍道:“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赵维,也是我的同潦,家是南边河涯镇的。”
然后他又向赵维介绍对方道:“这两位是我的大学同学,高程和他女朋友蒲艳萍,他俩是同一级的,但不是一个系。”
“同僚?”高程诧异道,“难道恁俩是同事吗?桂卿,你不是还没上班吗,怎么和他就是同僚了?”
“赵维?”几乎是同时,蒲艳萍满脸调皮地笑着问道,“居然和电视剧里的小燕子赵薇同名耶?”
“他是‘维护’的‘维’,”桂卿见状,连忙向蒲艳萍解释道:“和小燕子‘赵薇’的‘薇’属于同音不同字,而且咱们这个是‘男赵薇’嘛,不是女的。”
“我说的这个同潦,是‘穷困潦倒’的‘潦’,不是‘官僚’的‘僚’,”赵维也十分爽朗地向两位新朋友解释道,“以前俺和桂卿闹着玩的时候互称同潦,呵呵。”
听完赵维的解释,蒲艳萍突然又笑了,说:“那要是一块进监狱,一块戴脚镣手铐的话,不是得叫‘同镣’了吗?”
大家都呵呵大笑起来,蒲艳萍也意识到了这个延伸并不恰当,或者说并不讨人喜欢,于是就不好意思起来,稍微脸红了一会。
桂卿不愿意把同潦的话题深入下去,就打住道:“走吧,趁着现在人不多,咱先进去,一会可能就没地方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5:04 +0800 CST  
他掀开沾满斑斑油迹的塑料门帘子,一干四人就进了驴肉店,满满的肉香味,混着多种难闻的中药味,马上扑鼻而来。进的店来,他好想像《水浒传》中的阮小二一样,拿着猛劲大声地道一声“大块的肉给洒家切上十斤来”,可惜他还没有那样的资本,但又不能太窘迫太小气了,于是就要了二斤驴肉分四碗,外加油炸花生米和麻汁拌豆角两个凉菜,素炒土豆丝和素炒豆腐干两个热菜,一小筐刚出炉的热钢贴子,四瓶本地产的北极圈啤酒。
望着香气扑鼻、热力四射、好不滋润的一顿大餐,他都忍不住流口水了,于是暗想:“他奶奶滴,驴肉汤真他妈好喝啊,闻着就馋人。”不过,一想到父亲张道武天天赶着个毛驴车去给人拉砖拉石头辛苦异常的样子,他又觉得实在咽不下去这个驴肉汤,好像这碗里的驴肉就是从他家的驴身上一刀一刀割下来的一样。
吃饭要有说法,喝酒要有讲究,不然人家凭什么吃这饭喝这酒?又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下三滥。为了让三位好友吃得坦然,喝的舒心,他举杯劝道:“都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来,咱们为了同学情谊,碰个杯。现在高程兄弟、蒲艳萍师妹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赵维兄也要成家立业了,我祝你们以后事事顺心如意,越过越好。也希望咱们以后常联系常来往,友谊常在,啊。”
“同祝,同祝。”三人和他共同举杯,喝了起来。
他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啤酒就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他哪里敢顺着性子使劲喝呀,他怕一会喝多了,兜里的钱不够结账的,那就丑到家了。在炎热的夏天喝啤酒,要是真放开肚子乱喝一气,简直就和喝凉水似的,他不敢。
酒桌上,高程讲的一个笑话让他几乎记了一辈子:“都说亲家之间的关系最不担待事了,我今天就说一个亲家之间吃饭的事。说是一个老头去走亲家,中午亲家留他吃饭,但是招待得很不好,他就有点生气。吃饭之前他就问亲家了,说亲家,恁家里有菜刀吗?亲家说有啊,你要它干嘛?他说,我把我骑的那个毛驴给杀了,一会咱好炒个辣驴吃啊,这不又多了一道好菜嘛。亲家就说,那一会你怎么回去啊?他就说,一会我骑恁家的鸡走。亲家一看,实在没法了,就把家里的鸡杀了,炒了个辣子鸡端上桌。喝酒的时候,他这家伙又嫌亲家给他倒酒太抠了,于是就问亲家,恁家有锯吗?亲家说,有啊,你要它干嘛?他就说,亲家你每次倒酒的时候都倒不满杯子,杯子的上边根本就用不着,我干脆把杯子的上边给锯掉算了。亲家一看,知道他什么意思了,赶紧又拿出一瓶酒来,每次都给他倒得满满的。等吃完饭喝完酒了,他又问人家,说亲家恁家有鞋底吗?亲家又是一愣,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意思,就问他要鞋底干嘛呀?他就说,亲家呀,我拿鞋底照我的脸使劲打几下,我把我的脸打得红扑扑的,就和喝多了一样,显得亲家你今天招待得好,这样的话你的脸上也显好看呀……”
天也谈足了,地也说够了,友情也叙尽了,国内国际形势也分析完了,高程也帮着蒲艳萍把她碗里的大部分驴肉消灭了,起场的时候也到了。
“俗话说,酒无尽话无尽,”桂卿及时地总结道,生怕总结迟了出问题,“要是吃得不好,喝得不尽兴,怨我,下回再补。来,干起!”说完这话,一仰脖子,他把杯子里剩的一点酒底子喝得不留一分,然后就去结账,其他三人也未甚推让。
总共八十六块钱,还好,没超标,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不敢想象如果超出预算他该怎么办。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5:21 +0800 CST  
第17章

装好饭店老板娘赏赐回来的,还带着些驴肉腥臊气味的四个银光闪闪的硬币,桂卿和他们说起分别以后各自怎么走的事情。
赵维要坐公共汽车回河崖镇,继续他那被桂卿意外中断的行程,恰似古代武林高手独孤求败的行程。高程要陪着蒲艳萍去粮满镇提前看看,因为镇上说给她安排好了房间,她随时可以住进去。她可以住进去,他就可以住进去,反正他和她是一体的,干什么都同进同退。他们想先买点临时用的东西,整理一下房间,回头组织部会统一带着这批选调生正式报到。
赵和高、蒲二人恰好顺路,都是往南去,因此可以同坐一班公共汽车,只是高、蒲先下车而已,于是他们结伴去汽车站等车去了。
桂卿就独自骑车按照原路向东,回家去了。
路上他突然想起,他还没搞清楚高程和蒲艳萍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呢,或许是高程说了,但他没注意。他只好开动起刚补充完驴肉的脑筋猜想起来这个问题来,但结果都不太满意,他索性就不去想这事,转而认真地反刍起刚吃的驴肉了。反刍半天之后,他不禁庆幸起自己的英明,幸亏没多喝啤酒,倘若喝多了酒,一是结不了帐丢人现眼,二是万一呕吐了,岂不可惜了这些上好的驴肉。
回到家时天色尚早,似乎还可以干很多事,于是他放下车子就去三叔的代销店里玩耍。三婶子林秀衣正在看店,三叔张道全正在后院屋里和一帮子人打麻将,那是三叔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他忍着一屋子呛人的烟味,进去看他们打麻将,以消磨下午的炎热。虽然平时他也抽烟,但是却很讨厌那些人吐出来的烟味,整个房间乌烟瘴气的,不成体统,弥漫着一种末世的腐朽光景。
张道全的店,也是他的家,属于前店后家的布局,不过是倒搬井的局势。他的店和家在路南,和桂卿家隔着五十米左右,从理论上说算是斜对门。门前的东西路是村里最主要的一条进出道路,向东一直走可以到田福安的饭店。路南全是地,路边有乡里划的建房止建线。这条止建线管住了全村人不敢在路南盖房子,唯一没管住的一户就是张道全。
张道全1957年生人,马上就该到属驴的年纪了。1958年挨饿的时候,有几回他差点被饿死。先天不足加上长期吃不饱饭导致他长得非常矮小,骨瘦如柴,活脱脱一副孙猴子模样,一点张家人的标志性气概都没有。估计连老天爷都嫌他太难看了,所以才不收留他,让他苟活在这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人世间。对他来讲,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以后永远的苟且,好像他就是为了苟且而生的。倘若是年轻的时候还好,他毕竟是七分人样三分鬼样,年纪大了越活越不讲规则了,后来竟成了三分人样七分鬼样。他买衣服和鞋子,基本上去童装店买大童的号码就足够了。最近几年,他的头发愈发稀松了,几近掉光,只好常年戴帽子加以掩饰。
这个消瘦低矮型的武大郎,却娶了一个比潘金莲还要漂亮几分的老婆林秀衣。林秀衣是地道的本村人,她长得不高不矮正正好,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身材一流,相貌无暇。村里人都说,咱这个破山沟里怎么就生养出这么俊的人来呢?也没见她爹娘有多俊呀,真是出古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5:37 +0800 CST  
关于三婶子特别出众的容貌,桂卿也想过这个问题,他以为这个林姓,和黄、蔡、章、段等姓氏一样,通常都是南方常见而北方不多的。也许老林家祖上是从南方迁过来的也未可知,《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不就是从扬州搬到贾府的吗?况且,林秀衣去世多年的老爹据说就是个四书底子,古文功底十分了得,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只可惜早早地就被斗死了。如此看来,林家是外来户的可能性很高,张家还有族谱可供研究,林家连族谱都没有。
八十年代初,正是农村团支部蓬勃发展的时候,村里的男女青年经常集合在一起,开展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比如帮助照料孤寡老人、搞一些种养殖的副业、为村里的婚丧嫁娶提供免费服务、开展各种文体竞赛等。北樱村团支部活动室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飘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十五的月亮》《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旋律优美、催人奋进、高亢嘹亮的经典歌曲,年轻人欢聚一堂,嘻打哈笑,好不热闹。张道全就是在参加团支部的集体活动中把鹤立鸡群的林秀衣追到手的。那个时候的他幽默风趣嘴皮子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老张家的话似乎都留给他一个人说了,全家的精气神也好像都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也天然地成了全村年轻人的热点和中心。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环境,加上他本人和当时的环境结合得天衣无缝的言行举止,巧妙地掩盖了他身体上的巨大缺点。当时的林秀衣纯真善良了无心机,很快就着了三猴子的手段,误入了他的贼船,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他。等一颗上好的白菜被猴子拱了之后大家才反应过来,但是为时已晚,好多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因此心里颇不平静,对他俩的恋爱实在难以接受。感到难以接受甚至难以忍受的,除了那些忿忿不平的年轻人之外,还有林秀衣的大爷、大娘和叔叔、婶子等本家族的人,他们都强烈反对这两个年轻人的交往。但是,整个家族的强烈反对,却遭到了林秀衣的强烈反对,她公开宣称,就算是死也要和张道全在一起,她什么也不图,就图他一个人。十分可笑的是,在所有的外人看来,张道全这家伙怎么能算个人呢?他顶多就是一个进化得比较好的猴子罢了,只是比一般人会耍嘴皮子而已。
林秀衣没有兄弟姊妹,林父死得早,林母木头人一样毫无主见,只是听天由命。林家近门的族人眼见得一朵出奇的鲜花插在了薄牛粪上,纷纷急红了眼。他们抱起团来找到大队部领导,企图让公家出面来强迫桂卿的爷爷张世中老人当众保证,不再让他三儿子和林秀衣接触。老实巴交的张世中老人当时是羞愤难当,他虽然也心疼这个可怜可悲的三儿子,怕他这辈子讨不到媳妇打了光棍,显然这是极有可能的,但他这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当家人,还是觉得众怒难犯,不能得罪了林家的人,于是就犟捏着鼻子当着大队部领导和林家人的面,保证管住自己的儿子。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5:54 +0800 CST  
张道全在感觉父亲太过窝囊和无能的同时,也深深地以为整个林家太欺负人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嫌他张道全长得没个人样子吗?他悲愤不已痛苦不堪,不停地怨这个恨那个,思来想去之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干脆带林秀衣远走他乡,私奔。在那个特别的年代的山区农村,私奔无疑是一个很悲壮很惨烈的事情。好在他不是领着人家的媳妇跑,那可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赦的极其下作勾当,会被十里八乡的人永远唾弃和鄙视的,他和她基本上是属于未婚青年男女勇敢冲破守旧家族的无理阻挠,奔向自由美好爱情的例子,从法律上来讲是有很强正当性的。
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夜空悲怆得如同革命烈士英勇就义时的样子,狗胆包天的张道全约好鬼迷心窍的林秀衣,巧妙地避开林家人的殊死防范,偷偷地跑了,来了个人间大蒸发,没留下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林家的人发觉林秀衣不见了,立马就疯圈了,如同马蜂窝炸了营一样,一股脑地都赶到老张家,结果发现张道全也不见了,就做实了私奔这件事。当时的他们杀气腾腾势不可挡,抓住张世中老人的烂领子不丢,一定要问个子丑寅卯出来。
张世中老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实在是无颜面对找上门来的林家人,尽管他其实用不着来承担这场来势汹汹的责难。他是无辜的,也是无助的,他简直毫无办法面对眼前的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小三孩这个死鬼是什么时候走的,因此只能不停地给林家的人赔不是道歉。面对林家人的不依不饶,那种恨不能把人给吃了的架势,老汉被逼无奈,只能自打耳光来平息对方的愤怒。更让老汉难以言表的是,张道全这个贼羔子半夜临走的时候,居然还敢在家门口放了一小挂鞭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门口雪地上那片凌乱的鞭炮碎屑,无疑更加刺激了林家的人,可想而知那场兴师问罪的暴风骤雨是何等的猛烈了。老槐木大桌子上圆形的小闹钟被摔在了屋地上,表盘上那只可爱的天蓝色的小鸟不动了,所幸当时不是水泥地,那个传家宝并未摔到不能修理的地步,只是玻璃罩子碎了;大桌子上边暗红色竹条上的老古董,一个土陶的存钱罐也被打破了,里面的硬币和毛票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有不少被看热闹的小孩给偷偷拾去了;堂屋门其中的一扇也被人撞得喝醉了一般歪在门框里睡着了,从那以后也就残废了;堂屋门口东边养的几棵光秃秃的月季花,也被几个男人恶狠狠地踩倒了,那帮来找事的人居然没被扎疼,可见他们的讨伐是多么用心,如同武王伐纣般正义凛然,就像被三猴子拐走的林秀衣是他们自己的媳妇一般。
众人问罪,无非是泄愤,说破天了也不能把张老头怎么样,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肆意地闹腾一番之后也就散去了,随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打架也不能当钱花。从那以后,张世中这个像骆驼一样骨架高大但瘦骨嶙峋的老头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问世事了,就只知道埋头干活,园里地里从来不肯闲着。除了家里的农活,他还干着村里的建筑队,只有在外村干活的时候他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如果是在本村干活,他真是做贼一般根本就抬不起头来。他这一辈子都毁在那个三强人砍的手里了。
张道全的娘只剩下一只好眼了,这只好眼也时常暗自流泪,小四孩牺牲在战场上了,小三孩又神鬼支使地闹了这么一出,她的心都被掏空了,也就是麻木地活着罢了,她经历的苦难太多了,活着并不比死强多少,她已经忘记了去死。这个小脚老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罢了,她无声无息地干着些烧火做饭打狗撵鸡的零碎家务,也许还不如冬天电线上站着的一只麻雀引人注意,甚至不如地洞里的一只老鼠过得有滋味有盼头。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6:09 +0800 CST  
第18章

黄鼠狼子拉鸡,从来都是净捡病秧子拽。张道全领着北樱村第一号美人,水仙花般的林秀衣私奔的闹剧还没上演多长时间呢,又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在了老张家院子的上空,他家老大张道文下煤井碰上瓦斯爆炸,转眼就没了。
张道文初中毕业后在家里干了两三年的农活,等到了19岁的时候就应征入伍当兵去了。他在本省文街市当了6年的步兵后就转业到地方,在1970年进了鹿墟矿务局下属的国有煤矿黄泥庄煤矿综采一区当了一名矿工,后来又干了班长,副区长。他这个人老实本分忠厚耿直,具有干一行爱一行的老黄牛精神,同时又不乏幽默风趣的性格脾气,是一个如假包换彻头彻尾的板正人。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子,孩子眼里的好父亲,妻子眼里的好丈夫,工友眼中的好大哥,矿领导眼中的好中层干部。他每次回老家,只要进了村都是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只要见了村里人,无论老幼他都忙不迭地停下脚步热情地和人打招呼,非得等人走远了他才肯走。作为最有出息的长子,他是整个老张家的希望,作为煤矿基层的小头目,他是所带领煤矿工人的主心骨。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公认的老好人,却在那场煤矿事故中被夺走了生命,也带走了他对这个世界无尽的眷恋和不舍。据说,本来那天他可以不下井的,但是他感觉有些不放心,还是坚持下了井,他是行政领导,更是技术大拿,经验丰富,预感性更强。他预感到了危险,出事前紧急做了一些安排,保住了一部分矿工的生命,自己却没能逃上来。
桂卿的父亲曾经在一次酒后,含糊地回忆过当时的场景。半夜时分,黑压压的家属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眼巴眼望地盯着灯火通明的井口。每抬上来一具矿工的遗体,就会引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无数难以抑制的悲泣声,泪水模糊了胸前的衣襟,也打湿了两袖。每抬上来一个活人,同样会带起一重重的哭声,那是喜极而泣的哭声,另外一种难言的心痛和折磨。讲着,讲着,张道武就沉睡过去了,他喝多了,他实在不愿意回想大哥被从井下抬上来时的惨状,那凄凉断魂的一幕其实从未走远,仿佛就在昨天,一直萦绕在他的眼前。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6:29 +0800 CST  
出事之后,张道文的老婆刘月娥由于是高中学历,正儿八经的老高中生,便被安排进了矿区小学当老师,教高年级的数学和历史课。张道文撇下的两个孩子,男孩张德冬当时11岁,女孩张德宁10岁,也从北樱村小学转到了矿区小学念书。娘仨就这样转成了非农业户口。两个孩子跟着可怜的妈妈相依为命,又听话又懂事,学习一向都很好,一直是刘月娥勉强活下去的动力所在。刘月娥有知识有文化,长得文静淡雅端庄秀气,平日里又打扮得大方朴素干净利索,为人处事也很热心周到,特别能克己容人,里里外外没有不喜欢她的。张道文突然去了之后,无人不替她惋惜,无人不疼爱和怜悯着她。她虽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烈女子,始终都没有再嫁人,也没暗着找人。也许是她的丈夫张道文太好了,她永远都难以割舍夫妻共同生活的那段十来年的日子。那段日子尽管只有十年多一点,尽管很艰难,但是却充满了无尽的甜蜜和幸福,值得她用一生去回忆和缅怀。这位人人都敬重不已的寡妇,后来硬是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人才,张德冬考上了上海交大,张德宁考上了南京大学。无论是在煤矿还是在北樱村,只要提起刘月娥,大家全都赞不绝口,羡慕不已。没有任何人嫉妒她,人们给予她的只有真诚的敬佩和景仰,仿佛她就是万丈雪原上一座高高耸立的丰碑,巍峨高壮,正气凛然。倘若是在古代,乡邻们一定会为她树一座大大的牌坊,以彰显她的大贤大德。
刘月娥是坚韧的,当时她虽然失去了最亲爱的丈夫,但至少还有两个好孩子陪着她,可是张世中老人却支撑不住了。先是小四孩张道才当兵牺牲,做了炮灰,后来又是三孩张道全领着人家黄花大闺女私奔了,一直都死活不明,紧接着没多久又是老大张道文在煤矿出事了,这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彻底把这个老汉给击垮了。后来,他在给乡里派出所盖办公楼的时候,一不留神从梯架上摔下来,还没来得及被人送到紧挨着的乡卫生院抢救呢,那边就咽气了。
他死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痛苦,因为他已经痛够了,也苦够了。痛苦,全留给了活着的亲人,绵延不绝,浸入骨髓和血脉。张老妈妈的心,也许只有变成化石,才能抵御丧子丧夫的接连打击吧。可能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替老头子看着孙男娣女好好地长大,等死了以后好给老头子报告一下吧。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6:45 +0800 CST  
那曾是一个举村皆悲山河同泣的葬礼,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生养了四儿两女的张老汉,由他的二儿子张道武强撑着,打发他老人家入了土。后来,他的坟墓上长出一棵光洁的楝子树,上面清晰地分出了四个直直的树杈。亲人们都相信,那是老人在挂念他的四个儿子,无论这四个儿子是活在人世,还是进了天堂。
大约七年多之后,当张道全领着风采依旧且更具神韵的林秀衣,带着一双花朵儿一般鲜亮可爱的儿女重又回到北樱村的时候,他才知道父亲张世中和大哥张道文去世的情况。两位亲人的永别成了他心中永远的刺痛,怎么也挥之不去,一如难捱的梦魇,夜夜纠缠着他。他在老父和大哥的坟前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来,休克了好几回,谁也劝不住拦不了。他这一哭,差不多哭掉了他一生的幽默和油滑,哭掉了他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也哭掉了他所有的眼泪,更哭掉了他二十年的寿命。他似乎一夜间就变老了,头发也掉了一大半,满脸都是皱纹和细斑。
没有谁知道张道全那七年在外边是怎么过的,他是怎么养活老婆孩子的。他似乎既没发什么大财,也没受什么大罪,仿佛很意外地进入了时空隧道,突然间消失了踪迹,又突然间回到了大伙跟前。不一样的是,他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家族里面那种忠厚老实宽容为人的血脉在他身上渐渐地复活了,好像张世中老人的性格全部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样。他逐渐变得稳重沉着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了,经常带着一丝令人无法不认可的骇人的威严。他虽然身材矮小瘦弱,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心灵却足够强大,且思维细密,做事果敢,遇事很有担当。他成了矮小的巨人,如同灵蛇一般神秘超然。
现在他开店和住的地方,原来是生产队打麦场边的三间烂房子,以前是用来存粮食的,早已废弃多年。他回村之后不久就找到村支书陈向辉说:“就我这个熊样的,既拿不动锄头也扛不动铁锨,重一点的活也没那个本事干,大队领导不能眼看着我饿死吧。再一个,不管怎么说,我也成家立业了,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家人了,我领着她们娘仨应世过日子,没个地方落脚也不行啊。俺娘现在住的是俺哥的旧房子,就是俺娘百年之后,按理说那也是俺嫂子的房子,不摊我住。我现在没个窝趴着,也不是那么回事。陈书记,你看,能不能把村子大路南边一队的麦场屋,贵贱卖给我,让我先住着,也算是村里积德行善了。”陈向辉当时没直接答应这事,说回头再和村里其他人商量商量。但很快,村里就同意把那三间旧房子卖给他,而且价钱也不贵,有个差不多就行了。于是,他就把那三间破顶塌墙的房子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开了个代销店养家糊口。然后他又在南边用水泥切块加盖了三间屋当主房住,中间留了一个小院子,算是有了个正式落脚的地方。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7:09 +0800 CST  
水仙花一样漂亮惹眼的林秀衣平时负责看店卖东西。她温顺可亲,不笑不说话,一笑带着两个迷人的喝酒窝,嘴巴又甜又脆,村里人都喜欢她,有事没事都爱到店里和她聊聊天,说说话。张道全这个人收放自如张弛有度,能赊会让经营有方,从来都不计较蝇头小利,众人买不买东西都愿意和他交往。再加上小店所处的位置又是出入村里的必经之地,所以生意自然好得出奇。这个小店和桂卿家西边不远处的政治中心村委会遥相呼应,俨然成了村里的经济文化娱乐中心。闲暇之余,张道全又在家里开起了牌场,给大伙提供了一个娱乐的地方,他顺便收点茶水钱,又多了一个进项。
桂卿正酒足饭饱地看着众人在里屋打麻将呢,忽然听见店门口有人说话,不像是买东西的动静,他就在三叔张道全的示意下,跑到门口去瞧瞧怎么回事。
在外边看了一会他就弄明白了,原来是春天赊卖小炕鸡的人来收钱了。三婶子林秀衣和那个人争论的问题是,她家春天并没有买小炕鸡,而卖小炕鸡的汉子却拿着小本子说,上面清楚地记着张道全的名,当时赊了三十只小炕鸡。
“你要不信,”林秀衣笑嘻嘻地说,让对方也没办法,“你上俺家院子来看看,俺家里连个小猫小狗都没养,干净的,上哪赊你的小炕鸡?你想想你是不是记错了?”
桂卿想了想,也跟着向那汉子问道:“你还能记得赊小鸡的人长什么样,家是什么样的吧?”
那汉子四十多岁,脸盘黝黑,布满灰尘,头发直硬,很有精神,典型的乡村买卖人打扮。他有些着急地对着林秀衣和桂卿娘俩道:“我赊的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个庄两个庄,你说千家万户的,大伙记住我好记,我记住大伙那就难了,你说是吧小兄弟?所以说,我只能靠这个小本子来找人。”
林秀衣和桂卿都点头称是,想想对方的话也有道理。
桂卿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奶奶赊的小鸡,留的三叔的名字呢?于是他叫那人先等一等,他去东边奶奶家去问问。
他到奶奶家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梧桐树的凉荫下,用白纱布补着一把坏掉半页的蒲扇呢。她在大体听明白孙子的意思之后,说确实是她春天赊的小鸡,当时留的是张道全的名字,只是后来她忘记给老三说了。他知道奶奶当然没有名字,所以只能留孩子的名字,那个时代的小脚老妈妈都没有名字,顶多就是夫姓加上娘家姓,叫个什么氏就是了。他见奶奶要去翻箱倒柜地拿钱去,就告诉奶奶说不用了,他三叔家有钱,够给人家的了,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奶奶家。他回来之后说明了情况,三婶子给了人家小炕鸡钱之后,就打发那人走了。
“小卿,晚上想着过来玩啊,”随后,三婶子对他道,“恁三叔今天刚买了套音响,要上卡拉OK,你没事来唱歌吧。”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7:28 +0800 CST  
他嘴里答应完,又和三婶子说一声,就回家去了,他这几天扒蝎子挣的钱,今天差不多全花光了,都不够压腰的了。
天气异常干燥闷热,自从勉强种上玉米高粱花生等秋季庄稼之后,这方土地已经好久没有下雨了,连蛙叫声似乎都比往年少了许多。家里那台笨重粗陋的大吊扇也越来越不听话了,要是开大档吧,它能把屋里的桌子掀翻;要是开小档呢,它又嗡嗡作响,死活不肯出风,光让人着急上火;中档更差劲,把大档小档的坏毛病都集中了,唯独没吸取二者的好处。只要那个老旧的吊扇还吊在屋顶上,家里就不会买一台轻便灵活的摇头扇来接它的班,因为这个节俭成性的家庭认为那样做没必要,完全是一种浪费。
就着吊扇推下来的滚滚热浪,他喝了两碗银银菜做的咸疙瘩汤,又卷着酱豆子吃了一块干煎饼。
堂屋大桌子上那台灰不溜秋的远远落后于时代的十四英寸金星牌黑白电视里,正播着中国获得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的新闻,一干人等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回答着者记者的提问,掩饰不在的兴奋。这事和他太遥远,他看了几眼就到院子里去了。他在葡萄架下呆了一会,感觉也不凉快,索性就到三叔这边来玩了。代销店那里不仅有新上的卡拉OK,而且店对过还有一片喜人的枣树林,大约有几十棵老枣树的样子,那浓绿的叶子白天让人看着很养眼。
张道全已经把东西都摆好了,彩色电视机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小孩子,旁边也有不少洋心的大人在看热闹。这是北樱村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经营性的卡拉OK点,它的问世还是吸引了不少村民的注意。“道全这家伙就是会玩,又弄了这个洋玩意。”大家纷纷说起这事。而张道全这只半老的活猴子也已经高声宣布了开业大酬宾的优惠政策,免费唱三天。待正式营业之后,一块钱可以唱两首歌。
有几个半大的青年在唱了《萍聚》《山不转水转》《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潮湿的心》等几首流行歌之后,都起哄要老板张道全也来唱几首歌热热场,带带气氛。这点小事当然难不住其实非常多才多艺,一肚子鬼点子,只是平时比较低调内敛的张道全。只见他双手抱起放在他手里就像火箭筒一样的话筒,一脸庄严神圣地唱起了蔡国庆和陈红的名曲,1999年春晚最火的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带着票子,常回家办办……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梳梳头发洗洗脸。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喜喜欢欢。常回家办办,回家办办,哪怕给媳妇捏捏后背揉揉肩。老婆不图丈夫为家做多大贡献啊,一辈子总挂心就问个平平安安……”滑稽搞笑的改编歌词,配上一脸伪装到位的严肃神态,张道全的暖场歌曲瞬间引爆了现场的气氛,众人都捧腹大笑,一阵阵放肆的欢声浪语,震荡在小村的南部和半个田野。
抓住免费唱歌的机会,桂卿当晚也倾情演唱了张雨生的《大海》《最爱的人伤我最深》和红楼梦主歌曲《枉凝眉》《题帕三绝》等他最喜欢的几首歌。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地唱他喜欢的歌。顶级的音响,天然的歌吧,就知道瞎起哄的好听众,都让他陶醉不已,不能自拔。不管别人爱不爱听,他是一口气唱了个够,直到把嗓子唱干才肯罢休。幸好这不是范琳琳的《黄土高坡》之类的“西北风”歌曲流行的年代,不然他准得把自己给唱趴下不可。没经过训练而想长时间唱歌的人,就好像从未骂过大街的人仓促上阵去骂大街一样,很快就会发现嗓子是硬伤。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7:44 +0800 CST  
第19章

尽情飙歌之后嗓子有些哑了,桂卿就跑三婶子那里喝了杯水,润了润嗓子,感觉舒服多了。他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些骂遍全村不带歇的妇女们确实不简单,那都是潜在的歌王麦霸啊,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可惜了那一副副好嗓子。
这时,音响里又传来张道全充满磁性的歌声:“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没有钱花,没有钱花,没有钱花……”
桂卿一听这歌声,差点给笑喷了,遂呛了一口水。
这个张道全啊,浑身都散发着天生的笑料,他就往那一站,啥也不说,就能让人忍俊不禁。可惜那个时候宋小宝还没出名,不然他真该去找宋小宝认亲兄弟。他都这么刻意低调了,可还是掩饰不了他的喜剧天分,似乎他天生就是来给这个世界增加喜剧气氛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猴子总会引人发笑的。
一曲刚毕,音乐稍停,就听一个老娘们大声问道:“三猴子,你的头还没人家的蛋子子大,你怎么就那么能的呢?”
“俺大嫂哩,恁家俺大哥的蛋有我的头这么大吗?”只听张道全高声回应道,“那个,你叫他来,脱裤子咱比喽比喽。他那么大的蛋,你天天黑天怎么受的呀?那还锤不死你呀?”
众人一阵狂笑,谑浪不止。
“你望望你那个小瞎贱样。”过来一会,另一个老娘们日囊张道全道,好像是为刚才那个老娘们报仇一样。也须得有人来报仇才好,不然这个三猴子能上天。
“哎呦,俺二婶子唻,”张道全赶口就回应道,“你可说错了,给你说吧,现在的虾(瞎)可不贱啊。”
大家正胡闹着呢,桂卿忽然感觉腰间的BP机又发癔症般振动了起来,他吃驴肉是吃怕了,于是就本能地有些踌躇,不知道又是哪个不识相的打来的,感觉好事不多。不过,他终究抵不住诱惑,受好奇心的驱使他还是扫了一眼屏幕,仿佛那个小小的电子产品是丽人上下颤动的胸脯,不看心痒痒,看了心突突。还好,是省城北埠市的号码,他估计是姐姐桂芹的。
他走进代销店去,告诉三婶子他要回个电话,是姐姐桂芹打来的传呼。三婶子忙说:“麻赶快回,别叫恁姐等着。”他就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很快挂掉了,一会又回了过来,这是姐姐替这边省电话费的意思。婶子就说了句:“桂芹这孩子咋这么讲究啊,跟自己的叔叔婶子还见外,你看看。”
“喂,俺姐,我是桂卿,你怪好吧?”他问。
“哦,桂卿呀,”桂芹随即笑道,声音一如皎洁月光下深蓝色的湖水,“我这边都好,都好。你在咱三叔店里打的?哦,咱爸咱妈没事吧,都好吧?好就行,好就行。那什么,你回家去之后,给咱爸妈说一声,明天我和您徐哥一块回家,俺开车回去,你们不用接,我们想准备准备结婚的事——”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2:58:15 +0800 CST  

楼主:苏晓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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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29 23:04: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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