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樱记》(原创长篇最新整理,共3部,约180万字,人物约300个)

第8章

日子,在苦热中又溜走了两天,好在山村的夜晚还是比较凉爽的,也不至于让人感觉十分难捱。桂卿身上所谓的病也略微见轻了些,只是父母对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背地里,薄春英和张道武在商量了无数次之后,老两口一致认为:孩子的病是心病,这病根主要还在于毕业了之后没找到工作,硬是给愁得。这分析也很对路,好似打靶一般,虽没中十环,也中了个八九环,距离靶心已经很近了。他们到底是大人,吃过的盐比小孩吃过的米都多。
7月份,抱着有枣没枣暂且打一竿子和积极投身家乡建设的“崇高”意思,桂卿参加了县里举办的事业单位招考,报考了县水利局的一个岗位,并顺利进入了笔试,只是面试眼下还没开始。在离校之前,他尚未感觉到现实生活的紧迫性和严酷性,直到6月22日之后他好像才真正从内心感受到,这次离校已然不同于往日放寒暑假那种短暂的离校了,他将永远地离开校园了,不再是一个学生了。而学生似乎可以伸手向家里乞讨,这也不算多丢人的事情,但是毕业之后再伸手问家里要饭吃,连他自己都会无脸耷腮的,无味得很。都说小小子不吃十年闲饭,而今他都已经老大了,自然是不想当一个吃闲饭的人。
这年月貌似已经没有所谓的毕业分配一说了,对此他也略知一二。其实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当年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样,分到乡政府工作,那样离家又近,本乡本土的也熟悉情况。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毕业出路,一直都是,从未改变。他并不羡慕和眼热大城市的生活,尽管他也在省会城市生活了四年,因为故土难离的感情一直支配着他的内心。在电话和手机还远未普及的时代,毕业之后大学同学都散布在全省各地以及全国各地,彼此之间的联系几近于无,因此他毫无参考和模仿的对象,根本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过的,以及过得怎么样。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从小就生活着的小山村的极端封闭与孤独。
他曾经很荣耀地跳出了小山村,可是现在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他几乎是白浪费了四年大好的光阴,好像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得到,似乎还失去了很多。他现在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曾经他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的县里事业单位招考,像个蛮不讲理的野人一样,如今不知何时竟然在他内心里竟然擅自开起荒来了,而且又是翻地又是下种,大有把所有庄稼全都种在上面的趋势。他现在只恨心里的地盘太小,容不下那个野人许多的拓荒种植计划。杂草似乎也跟着凑热闹,见缝插针地疯长起来,搅得他日夜焦灼不已,寝食难安。他好多次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要把这份焦灼扫荡干净,可惜总是被反包围反清缴,一直突破不了那层可恶的障碍。万般无奈之下他同意了父母的建议,去走马岭南面小李庄那位声名远扬的神妈妈那里去看一下,主要是看看工作方面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落实,他不能坐家里等着天上掉工作。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3:46 +0800 CST  
一天之计在于晨,这看神妈妈也要赶早才行,若是去迟了些,那神妈妈用功过多,定然精力不济,有碍与神佛的交流,解决问题的能力往往会由“主任医师”降为“副主任医师”或“主治医师”,甚至是“实习医师”。因此这天一早,他便跟着母亲,又踏上了“寻仙访药”的无聊路程。
这小李庄离北樱村并不远,就在走马岭南坡,和北樱村直线距离不到5里路。出了村子往西里把路,就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县城的,往北是通往北沟乡的,往南是通往棠邑乡的,南北向的路因此就叫北棠路。他们母子要往南走,过了走马岭再往东一点就是小李庄了。山路很不好走,不是石头就是硬泥,他们怕骑自行车颠坏了车子,就走着去了。
那神妈妈年龄不大,肥乎呼的腰身和乳房,肉嘟嘟的大腿和小腿,头发当然是没梳的,脸也没洗的,大大咧咧邋里邋遢的样子。她好像以前欧洲那些不拘小节且牛气冲天的科学家一样,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越邋遢法力就越高强,因为高人从来都是另类的,不屑于和凡人为伍。据说她婚后连续生了三四个女孩,一直也没能要上男孩,这就更验证了她的本领不是浪得虚名,因为农村人都相信,越是生活不如意的神妈妈,其本领就越是神通广大,不可小觑。原来上帝一定要给人关上一扇门,才肯打开一扇窗,如果门窗都开的话,那倒是很让人不放心了。又因为农村人都明白,这看神妈妈和看医生一样,并非找年龄大的看就一定效果好,那些年龄大的吃惯了各种好处,早就滋生了骄横傲慢或贪得无厌等种种恶习,反而不如年轻的小心谨慎和尽心尽力,又兼神秘法力和医学前沿科技一样,还是年轻人学得更好更精,所以这个神妈妈的生意最近几年非常兴隆火爆。桂卿母子二人今天来得还算早,从神妈妈那里“挂号”的顺序看,他们排第四。
第一名是一位农村妇女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看的。这年轻人一望而知就是一个特别难剃的头,既偏执又愚钝,说憨不憨说傻不傻的。他在神妈妈下神的过程中,不时地咕噜着诸如“我就不信这些,这些玩意都是骗人的;看了有什么用,还不是老一套;恁就是白糟蹋钱,硬喊我来上当”之类的话。他这话显然会惹那位神妈妈不高兴,连带着惹得那下界警醒世人的神仙也不爽了,于是那神仙便假借神妈妈的口,哼哼唧唧地训了年轻人一通,并说下了“谁不信神不敬神谁就等着吃亏吧”那样的硬话,硬得如同农村代销店里被人遗忘了若干年的劣质糖块。这年轻人当然吃不下神妈妈给他的这般蹩脚没品的老糖块,反倒是觉得对方的言语越发证明了他的先见之明,在心里又把那蔑视和嘲笑的意思加深了一层。他以为,神妈妈这些拙劣无比的鬼把戏本身就是愚弄人的,靠吓唬世人来混饭吃的神仙,压根就算不得什么正经神仙,又有什么可敬可信的?所以很快,他和领他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大约是他的母亲吧,拿着神妈妈草草开出来的方子,拖着神妈妈狗撩热骚的交待就走了,走时倒不忘奉上十元的香火钱。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4:05 +0800 CST  
第二名也是一农村妇女,她是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来看的。那姑娘齐耳短发,如同秋天刚从地里刨出来的鲜地瓜一样,带着浅红匀嫩的面皮,看起来很是干净朴实,素雅的长裙被主人巧妙地缠在腿上,以防止春光外泄。她母亲说她睡眠不好,并强调是长期不好,大约也是看了很多地方,反正就是不见效果,所以才来请神妈妈帮帮忙。这姑娘仿佛接受了前边那个小伙子的教训,或者本身就厌烦那个家伙,所以一切表现竟和那个人完全相反,对神妈妈极为虔诚和敬重。神妈妈似乎也知道投桃报李,便笑眯眯地安慰她说,只要按照老神仙的指示去办,睡眠一定会自己跑回来的,并开玩笑说,只怕过几天她妈妈要抱怨不容易叫醒她了。那对母女自然也是奉上香火钱,然后就带着方子高兴地走了,只是不知道这高兴里面有几分是真心的,有几分是演戏给神妈妈看的。
桂卿隐约听到,那方子里面好像有朱砂什么的。
神妈妈开的方子充分证明了她的话绝不是信口胡诌的,既然医生开得了处方,她自然开得了仙方,正如央视在《新闻联播》之后,要通过播音员整理稿子的画面来告诉大家,就算是说谎,那也是打了草稿的,且不可等闲视之,起码她要对得起大家给的香火钱。
排第三名的,是桂卿的高中同学白郡。
他一进神妈妈的堂屋就看见她了,自然她也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然后两人就是一阵互相的意外惊喜,都想不到竟然在这种大肆宣扬封建迷信的搞笑地方遇到老同学,二人不禁又互相取笑起来。若是换个场合就不会有这种气氛了,仿佛彼此的秘密都被透视了,都被拿出来放在万国博览会上展览一般,谁也不用再解释了。
有第一名那个伙计做映衬和对比,桂卿陡然间增加了不少自信,这自信是面对美女同学必不可少的东西,比血液还要珍贵几分,须臾不可离开身体。他的意识甚至脱出了身体,跑到旁边开始审视了他自己一周,确信他的衣着打扮和神情举止勉强和白郡相匹配,才又肯回到身体里履行自己的职责。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4:23 +0800 CST  
第9章

白郡肌肤丰盈,白皙鲜亮,正像四月里盛开的一朵白牡丹,多情妩媚,明光四射,长得颇像《泰坦尼克号》女主角露丝。都说一白遮百丑,而她并无丑可遮,这白便有了可以肆意浪费和挥霍的资本,将她全身的皮肤浸了有浸,染了又染,外面涂了三遍,里面焗了五回,实在用不下的索性就从全身散发出来,谁离她近了就免费匀给谁一些,不分亲疏,一概大方,旁人断无拒绝的理由。
她头发黑亮而浓密,微卷着垂到肩头。据说,头发好就代表着肾好。看到她的一头秀发,桂卿不禁想起家里那些一窝能繁殖好多小兔的良种长毛兔来,似乎颇能证明这一点。他觉得她的肾必是健康无比的,所以才能滋养得出来那样一头秀发。
意外的是,她的肾似乎并不好。
她母亲告诉神妈妈,女儿最近老是失眠,而且耳鸣持续不断,近来大有加重的趋势。除此之外,这位颇显漂亮优雅的城里阿姨居然还想让神妈妈帮忙看一下女儿的婚姻大事究竟如何发展,到底道什么时候才能“尘埃落定”,了却她的一片心事。
她们的谈话,桂卿听得愕然不已,想这尘埃落定首先须得有尘埃才行,听她母亲的意思,尘埃看来是不用担心的,担心的只是尘埃落与不落、何时落下的问题。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微微的醋意涌上心头,他不敢奢望得到的东西,自然也不希望随意让别人得到,这事想起来就叫他感觉不舒服。忽然间,他又扪心自问,他有必要去吃这份莫名其妙且隔着好几光年远的醋吗?他算哪根葱啊?谁又会拿他去蘸酱吃啊?他真是闲得蛋疼替古人担忧啊。刚从第一名“状元郎”那里窃来的那一点自信,又像慢慢泄气的轮胎一样,很自然地瘪了下去,可惜那“状元郎”已经走远了,不能领回他的东西了。他此时倒佩服起那个伙计的绝佳勇气了,至少人家敢直抒胸臆,他却从未敢说过他对白郡的那种感觉。
“到医院看过吗?”神妈妈装模作样地问。
“看了看了,吃了些西药,没什么效果,耳朵还是响;看了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说我是肝旺肾虚,呵呵。”白郡回答完,“噗嗤”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真身笑靥生辉,迷死个人。
桂卿随即也跟着“嘿嘿”一笑。
他以前总是认为,正如胡须和喉结一样,从来肾虚都是男人的专利,什么时候女人也可以肾虚了?而且像白郡这么年轻活泼阳光大方的美女,怎么会肾虚呢?老中医不愧是老中医,倘若没有几分豪迈不羁的诗人气质,看来是学不会学不好中医的。由此推算,想象力不瑰丽奇特超凡脱俗的人,即使勉强学了中医,也绝不会成为名中医的。大约名中医都需要两样东西来支撑起庞大的架子,一个是慢慢熬老的年龄,这就好比是药材,一个是着意培养的风骨,这就好比是药引子,若是缺了这两样,是断然治不好那些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病的。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6:31 +0800 CST  
秉承“李宁,一切皆有可能”这句广告语的精髓,遵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伺神敬鬼原则,践行“能吃锅头(过头)饭不说锅头(过头)话”的规矩,他还是不敢肆意看低中医。想来男人女人都是人,应该是既有共性也有区别,肾虚之说定然有一番大道理来支持,所以他砸笑过之后便不再笑了,且看那神妈妈如何处置白郡同学的肾虚之症。
那神妈妈果然身手不凡,与众不同,似乎与得出“肾虚”结论的老中医神交已久,且颇得其独门真传,她开出的药方居然是:每顿用两个大黑知了,配上不多不少十根麦秸杆,煎水服下,每日三顿,连服十天,再看效果。
桂卿想,这知了天生能鸣,且无比躁人,不知疲倦,定是那君药,大约取其以毒攻毒的意思;这麦秸秆就是那臣药了,轻韧直通,取其以形补形的意思。常言道,偏方能治大病,她这方子虽然简陋粗暴,也许白郡从此就耳根清净了也未可知。
关于婚姻问题,神妈妈说年内就会有动静,明年就会定下来。对于这些鬼话,白郡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显示,说与不说,听与不听,原本也都是无所鸟谓的事情,准又如何,不准又如何?一幅“说归说,听归听,老鼠不听猫经念”的超然姿态,看得桂卿不禁在心里突突地发笑,又觉得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作为礼尚往来,桂卿母子观摩完白郡的“诊疗”过程,就该轮到白郡母女瞻礼他们问神的情况了。当然,一位标准的农村母亲,和一位早年农转非,但直到现在仍带着强烈城乡结合部气质特征的母亲,彼此之间很快就热乎起来了,插空交流着抚养孩子的心得体会,说上几句门面上的话。
神妈妈照例又是先焚香后问姓名,还是老一套。
桂卿连忙在大桌子前面脏兮兮的垫子上跪下,接着就磕了三个头。随后薄春英也跟着磕了头,而且比儿子还要虔诚好几倍,隔着垫子都能碰得地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并提前把香火钱塞在神妈妈的香炉下了。神妈妈充满眼屎的眼睛并未瞥一眼这些动作,仿佛她根本用不着拿肉眼看,就能知晓别人的一切举动,包括内心的各种活动。神妈妈为了救苦救难,为了解人疾病和痛苦,忙得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也许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似乎比一切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都爱岗敬业。
桂卿历来都崇尚求人不如求己,一切尽量靠自己,又兼在学校领教过“内部矛盾(即内因)是事物自身运动的源泉和动力,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的唯物辩证法,所以认为就算神妈妈说得再好,对他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帮助,就算她说得再坏,对他也没什么深刻的影响。他坚信,既然他本身就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哪里就需要这种虚妄的外界援助呢?于是在整个求神问诊的过程中,他一心都没有什么要问的,想求的,对于母亲向神妈妈发出的请求,他只是温顺地表达了一种礼貌性的附和,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意思,仿佛那都是亚非拉人民的内部事情,离他很远很远。况且,他也不能在白郡母女面前输了英雄气概,搞得他好像真有什么事一样。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6:49 +0800 CST  
那一把香烧得果然好,不黑、不断、不歪,香灰白净,香头旺盛,连神妈妈也不断地赞赏,说这是今天她烧出来最好的香。烧得出好香,就如同大考考出了好成绩一样,自然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神妈妈连神都不请了,直接代她家仙师说:“你这孩子聪明正直,稳重厚道,天生是个好人。工作上的事情不要担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条条大路是坦途。只是为人处事上还要多留意,宁可得罪君子,千万不要得罪小人。今后参加了工作,贵人呢也是不缺的,小人呢也是常有的。在关键时刻贵人一定会主动帮助的,人家还不求任何回报,小人呢也一定会诋毁糟蹋的,也不问什么缘由。”
“俺家仙师也说了,”神妈妈真是多嘴多舌,又额外奉送了几句多余的话,“你这孩子是个童子身,原是泰山老奶奶身边的小丫环,当年偷了件男孩子的衣服投了下界,所以说才变成男孩子的。最近一阵子,他以前的同伴来找他玩,拉着他的手不丢,所以他才迷迷糊糊晕晕荡荡的。现在幸亏你们来看了,不然后边的麻烦可能就大了,还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呢。不过呢,这孩子的命硬,运气正旺,眼下倒是没什么大碍。你们这个情况最后得换童子,这回先换了,等他结婚的时候你们再来一趟,就可以彻底了结了,从此以后一切顺利,再没什么大灾大难了。”
对于换童子一事,桂卿原本是无可无不可,来之前他也猜到了,无非就是那一套罢了。薄春英倒是觉得既来之则信之,于是她就让神妈妈开了单子,以便回家准备采买所需物品,无非就是些蜡烛、红绳、朱砂、鲜果、鸡鱼、铜钱之类的东西,外带这再扎个纸人替身。至于治病的方子,这回是不需要的,因为神妈妈说桂卿的精神看起来很好,没什么大问题。
他自己知道,这叫人逢美女精神爽。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7:06 +0800 CST  
第10章

在神妈妈给别人下神的间期,桂卿和白郡断断续续地聊了不少彼此都很感兴趣的事情。因为对人感兴趣,所以对人说的事情才感兴趣。现在他知道了,她前年毕业之后直接就进入县司法局工作了,具体是正儿八经分配进去的,还是通过关系运作进去的,他就不好详细打问了,反正不是考进去的。他和她是高一同学,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她理所当然地进了文科班,他则生生涩涩地进了理科班。后来她考上了江津大学法律专业的专科,而他自认为高考成绩不理想,就又复读了一年。他本希望复读后成绩能有所提高的,结果那成绩比头一年还下降了一些,无奈之下他就凑合着读了同州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水利专业。大学期间两人倒也赶时髦一样通过几封百无聊赖无事生非的信,关系算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比知心朋友远些,比普通同学近些而已。
“你还记得《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本书吗?”她忽然问。
“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他激动地回应说,脸色都变滋润了,被戳到了兴奋点,“我们好像在信里边还讨论过男女主角维特和绿蒂的性格,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呢。不过遗憾的是,我记不清楚当时我都表达了些什么意思,现在想想,我当时说的话应该很可笑,也很幼稚吧。”
根据心理学的研究,他应该是说过幼稚的话,所以才会担心自己以前是否幼稚。大脑经过一轮电光火石般的运转,他能够想起的最可能的幼稚的话大概是:他感觉他像少年维特,她像绿蒂,或者干脆就是他希望她是绿蒂,他是少年维特。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并自信这种想法顶多是他内心的隐秘意思,他绝无可能直白地把这层意思写在信中。他觉得自己也许幼稚,但还不至于愚蠢,想到这里方才释然,重又找到刚才丢掉的美好感觉。
“那些信,你没留着吧?”他试探着问她,既希望她把那些信都销毁了,免得留下那些可能是很矫情让人感觉很难堪的东西,又隐约期盼她能把信都保留着,如此那将是他永远的荣幸。
“放心吧,你的信我当然会珍藏起来了,”她调皮地笑了,上下扇动了几回黝黑上翘的睫毛,嬉闹着回应道,如同被钉在树枝上的蝴蝶挣扎着想要尽快逃走,“不过呢,我最终还是会销毁它们的,因为再珍贵的东西也不可能永远留着。况且,这种东西留给不相干的人看又有什么意思呢?恐怕是只能白白地增加不必要的烦恼和误会罢了,你说呢?不过有一点你不用担心,这其中最精华的部分我都会记在我心里的,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你忘记了。”
接着,她用柔若无骨白嫩细滑的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鼓鼓蓬蓬的左胸,以此来表示她的心里装的都是信里最精彩的内容,因为那些东西被她整理压缩了,所以才不曾溢出来。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仿佛随时可以背出其中的某些段落。他相信她的话。
“我真是很感动,能被你记起,或许还是经常性的。”他认真地说道,眼睛本来是想看着她的,尤其是她的那双大眼,可惜最后还是没敢仔细地看,新娘子一样害羞。他这其实是完全没必要的,因为她都没怎么多想,她是比他更坦荡的,她到底是城里人。
“我们大约是历史上最后一批,”她淡然一笑,平静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真正有写信的需求,并且也曾经正儿八经地彼此之间写过信的人了。随着固定电话和手机的逐渐普及,还有电脑和网络的不断发展,包括大家都在用的QQ等,以后恐怕没有谁会再写纸质的信了。唉,时代的变化真是太快了,简直是令人目不暇接,真有些赶不上的意思。”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7:32 +0800 CST  
他在认真地听她的话,但是却对她最后的那句感慨不以为然,因为时代在他这里变化得并不快,他没有她说的那种感受。其实,他脑子里想的更多的还是她先前说过的话。他觉得,被某个人记住他曾经写下的话,显然是一件十分愉快且会让他上瘾的事情。那些动辄喜欢出版自己言论集的政客们就能很轻松地证实这一点,尽管多数时候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没拿那些所谓的作品当回事。以为自己的言论会永垂不朽,继而自己也会跟着永垂不朽的人,和从前那些爱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恶俗的人一样,比八十岁老奶奶额头上的皱纹还要多,而且他们的东西还没人喜欢看。天底下自以为是的人真是太多了,比地上的蚂蚁还多。
“高中的时候,”他面带一丝罕见而又珍贵的羞涩回道,仿佛这借书的事情就发生在不远的昨天,所以他提起这事来应该是很自然的,“我还借过恁家不少的《小说月报》呢,好像有几期我还给弄丢了,一直没能还给你,很不好意思啊。”
“当时你还说什么书非借不能读也,”她呵呵笑道,突然间变得无比大方起来,“听着文绉绉的,让我很有些别扭感和距离感,你当时硬要给借书找个理由,好像不编个幌子给我,我就不借给你书一样,你说我会那么小气吗?”
他以为,也许每个年轻的人都曾向异性借过书吧,或者至少是这样想过,这大概是所有人在青春时期都躲不过的必修课,就算是没借过小说的人,总借过课本或者作业吧。如此想来,他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借书既然是如此的平常,平常到能够光明正大地去做,当然也就方便掩盖携裹在借书还书过程中的倾慕、暗恋等或五彩斑斓,或灰暗迷蒙的清浊难分的那份感情了。
作为一个拥有“高四”经历的人来说,他要找出点自信来以便在美女同学面前谈笑风生潇洒大方,也并不是太容易。不过聊以自慰的是,他读的是本科,而她读的是专科,这勉强能算是一点点优势吧,他姑且先拿了来撑撑自己的内心,防止其迅速地坍塌下去,因为她身上有一层实际的光,压迫了他的心。
“我前几天在北关的天主教堂,”接着,他冷不丁地转移话题道,就像从前他有时在她跟前表现的那样,为此她曾经批评过他几次,他当然也没怎么在意,“见到了王文兮老师,就是我们高一时的语文老师。她现在是不是信基督了?因为那天我看她正在那里打扫教堂的卫生,没事谁跑那里去呀?当时吧,我也没好意思和她打招呼,因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看见她了?”她直接问,“你去教堂干嘛?”
“对,我看见她了,”他老实地回答,觉得这样更显得尊敬她,他必须得尊敬她,因为他特别在意她,“她看起来比以前瘦多了,身上好像都没什么肉了。那次,我和俺娘一起去的,我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嘿嘿,顶多就是有点发癔症吧,俺娘非要让我去看看那个神甫,说那个神甫很厉害的,远近有名,出手不凡……”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7:49 +0800 CST  
“你可能还不知道,她确实信基督了,”她有些郁闷地解释道,她显然比他知道得多,“据说她结婚之后生了个女孩,孩子的脑子有点问题,可能是脑瘫吧,基本上算是个废人,都不大能自理,把王老师给愁坏了,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再加上她和她对象可能不大合得来,两口子经常闹矛盾吵架什么的,反正这事那事的,最后她就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了。人呀,都是有事了,遇见过不去的坎了,才想起来信这信那的,要是平时过得好好的,谁弄这些事呀。”
他听后不禁叹息起来,曾经热情如火青春靓丽而又不失天真烂漫气息的王老师,竟然会遭遇人生如此大的不幸,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不胜唏嘘。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是王老师的亲骨肉,以她的性情她当然是不会放弃的,可是脑瘫这种病何年何月是个头啊?小时候还好说,大人照顾着养大就是,可是等孩子长大了怎么办?等父母都老了,谁又去照顾孩子的后半生呢?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
想到此处,一种忧伤、悲凄、无奈的情绪在他心里油然而生,这种痛苦的情绪似乎也传染给了她,也令她跟着眉头不展闷闷不乐了,一扫她先前的轻快活泼之态。虽不同病却依然相怜的人。
王老师的处境是一道天大的难题,他和她自然是解决不了的,所以他们也没法再继续谈论下去了,仿佛再说下去就是对王老师的大不敬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大一会,又从心里涌起了一阵更为复杂难受的情绪,并任其泛滥流淌而无能为力。
他想到了神妈妈给她开的药方,于是对她说:“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些知了?”
“不用了,谢谢,”她说,情绪好了一些,“要是药店买不到的话,我再找你帮忙吧。”
“好吧,随便你了。”他笑道。
“不过,你觉得我会真服用这个药方吗?”她又问。
“你肯定会的,”他自信地笑道,真有些太自以为是了,“这个耳鸣就和近视眼一样,看着没什么来不起的,也不疼不痒的,可就是不好治,神仙也没什么好法。所以我觉得管用不管用的,你肯定会试一试的,有病乱求医嘛。希望你尽快好起来。”
拾起了刚才丢在一旁的自信,吹吹灰尘,他又显示了他必须强于女生的广博知识面,这种建立在连猜带蒙基础上的医疗建议,使他看起来像新鲜出炉的医学院毕业生,自我抬举起来的信心膨胀得他似乎马上就可以取得坐诊行医的资格了,游医也行。
“希望你的希望变成现实!”她笑道。
“咱高中同学当中,你经常给谁联系?”他又问,有些八卦和俗气,也显得过于天真了,让她感觉有些可笑,“我刚毕业回来,还没和本地的同学接上火呢。”
“你知道李晓樱吧?”她仔细地想了想,揣摩着他的意思,然后又甜甜地回道,“就是咱高一的同学,高二高三我和她一个班,我们倒是经常保持联系,有时在一起玩。有空一起见见她,回头我联系吧,怎么样?”
“那行,毕业之后我还没见过她呢,”他随便说了句,表情有些不自然,然后又问,“她现在干什么呀?”
“跟他哥哥嫂子开公司,”她愉快地答道,“主要是给机关单位提供办公用品什么的,她算是帮忙的吧,也不是太忙。”
稍后,她把自己的办公电话和手机号都告诉了他。
而他当时家里既没有电话,他也没有手机,只有一台临近毕业时咬着牙跺着脚硬省钱买的数字传呼机,因此他只能把传呼号告诉了她,而且传呼的号码归属地还是省城北埠市。
这让他感觉有些窘迫,很没出息的样子。
大学最后一学期,学校统计联系方式,好方便帮助大家推荐工作,他才狠下心花300元钱买了这家伙,而这玩意从买那天起就没怎么响过,他才知道学校所谓的推荐工作,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根本当不得真,就算是有机会,也是优先推荐给了有门路的学生。若不是四年大学生活培养起来的本能的感激之情维系着,他真想骂两句学校负责毕业分配的那帮鸟人了。这么奢侈的烂玩意,如果不是听信了学校放出来的空话,存了巨大的期待,谁舍得买它啊?对自己那个在经济上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岌岌可危的家庭来说,买这玩意简直就是犯罪,且罪不容赦。
他的心是不安的,一直如此,除非他死了。他偏偏现在离死还很远,这遥不可及的一段距离,想想就让他发愁。
因为确信他能够理解她而不至于恼怒,所以在留完联系方式之后,她装模作样地板起脸来说他:“张先生,您可是落伍了啊,没有手机不方便联系哦,谈对象都不方便的,呵呵。”
“我现在最要紧的不是配什么手机,”他当然是陪着笑脸跟她开玩笑道,“而是先找到目标,没有目标就配手机,那叫不见兔子就撒鹰,也显得忒噱了吧?我可没那么傻。”
“你看看我这个人,心里也太没数了,”她又故意作恍然大悟状,轻松地朝他笑道,“也许你早就有女朋友了呢也未可知,既然兔子已经到手了,那当然是用不着再放鹰了啊,怪浪费的。”
“有女朋友?”他哪里肯放过她,忙追问道,“你给我介绍的吗?我倒是想有唻,可惜没有那眼光好的肯垂青于我呀。”
“我还以为你大义凛然不想这事呢,”她又调皮地接道,恰似兄妹一般,“既然你想,那你就找一个呗,反正闲着也是浪费。我看你就是个优质的潜力股,说起来很有希望的,哈哈。”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彻底被她逗开心了,于是爽朗地言道,“等洒家有了空闲,定然去给你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嫂子。”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8:16 +0800 CST  
“怎么是给我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嫂子啊?”她抬起粉拳作势要打他,又因顾及双方母亲就在不远的旁边,不能太放肆,就又放下拳头戏谑道,“好像我离开嫂子就不能活了一样,我又不是你的亲妹妹,我着什么急啊?再说了,你就知道你比我大啊?真是的,我告诉过你本小姐的芳龄了吗?好像从来没有吧?”
这一问,倒是真问住了他,仔细想来他确实没和她比较过年龄大小,只是想当然地认为男的就应该比女的大,正如男的就应该比女的高,挣的钱就应该比女的多一样,仿佛这些事都是数学中的公理一般,是从来都不需要证明的。当然,问女生年龄肯定是不礼貌的行为,虽然同学之间担待事,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保留一点好,话不可说尽,疑不可过释了。不过他相信,这一定是她的诈问,倘若她真的年龄偏大,定然不是这种问法,女的怎么能比男的大呢?
“白小姐,”他于是笑道,“我敢打赌,我比你大,要不要看身份证和户口本?算了,别说这事了,喊你姐会把你喊老的。我这么显老,你那么显年轻,我要再喊你姐,你这亏就吃大了。还是你喊我哥比较顺当,是不是?”
“是,我的哥唻,都是你的理,行了吧。”她嗔道。
似乎很快,他们两人在热烈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双边会谈,也切实地增进了睦邻友好关系,为今后的交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果他们继续交往下去的话,而这又是他不敢奢望的事情。
离开神妈妈家,和白郡母女分手后,薄春英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的那个同学,原来她姨就是咱庄上陈向辉的媳妇何翠。”
“噢,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啊,”桂卿回应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白郡刚才没提到这一点,“我光知道她老家是白窝村的。”
薄春英嘴里提到的这个陈向辉是北樱村的支部书记,在家里排行老三,人称陈老三,也是个在北沟乡响当当的人物。支部书记的老婆何翠长得一直都很有风韵,在桂卿的印象里她好像永远都不瘦不胖,不高不矮,不丑不俊,不黑不白的,既没有什么大缺点,也没什么大优点,既没有什么脾气,也没有什么性格,就像一杯不凉不热的温开水一样,平静而又乏味。山区农村几十年的生活把这位基层干部的夫人打造得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一如她的姐姐何田,也就是白郡的母亲,尽管何田看起来好像要洋气一些,但那也只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她们姐俩其实在骨子里是一样的,这个是确定没跑的了。
陈向辉他大哥陈向光,典型的农村老实人一个,老实得几乎不值一提。而他二哥陈向明,也就是陈老二,若提起来那可是十里八乡都赫赫有名的,就是小李庄东边永华陶瓷厂的厂长。永华陶瓷厂是青云县规模很大的一个乡镇企业,多少年来都牛得很。
这陈姓是北樱村的第二大姓,历来以经商、做买卖、办厂子出名,族中子弟多不喜好读书,也从来没出过像样的大学生。而作为第一大姓的张姓家族,大约是老祖宗把“耕读”的基因遗传得太深了,所以族中子弟多爱读书,且学业优异的不在少数,出了不少大学生,甚至还有几个上的是名牌大学。
据说上帝在开门的时候,从来都不喜欢开窗,所以张姓家族的人虽然书读得好,但是却都不大会挣钱,他们除了种地就是打工,别的基本不会玩。因为离家近的原因,大家主要是到永华陶瓷厂打工,或者是到落凤山北坡白马村西边的白马水泥厂打工。历史上,张姓的村民多分在一队二队,陈姓的村民多分在三队,从生产队那个时候起,两姓人的作风和品性就大不相同。张姓人羡慕陈姓人精明、眼皮子灵活、会赚钱,陈姓人羡慕张姓人眼光长远、勤俭持家、擅于培养孩子。当然,这些表面的羡慕当中无疑添加了许多嫉妒和幽怨的成分,就好比任何酒类中都少不了酒精一样,少了就没味道,生活也会变得不真切,索然无味。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8:32 +0800 CST  
第11章

闲话说罢,出了神妈妈的府上,桂卿的病就算是彻底好了,如同被法力无比的老和尚开光了一般。他对母亲说,想去找初中同学李忠良玩,下午再回家去,让母亲先回家。母亲料他也无事,遂答应了,嘱咐他别回家太晚,就自己先走了。
李忠良初中毕业之后就没再上学,东游西逛二三年之后,就进了永华陶瓷厂打工。他先在里面干零活出苦力,后来厂长陈向辉见他机智灵活,脑子好使,恰巧又有一个亲戚出来帮助提携,关键时刻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他就被调到厂办公室去了,主要是负责跑腿、接待等闲杂事务,这才有幸脱离了苦海。如若不然,以他的身高和体型,他是绝对干不了那些累活苦活的。到了厂办之后,这厮个子一如既往地矮着,并未因为油水大了而增加一分,只是原来的“五瘦身材”变成了“五胖身材”,因而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幸亏他长了一张端正大方的好脸,替他挽回了一些小胖猪身材带来了坏影响,所以他倍加珍惜他那张自以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脸,天天护肤品不断,保养得令厂里的女工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纷纷送他一个不伦不类的外号“荷兰猪”。
荷兰猪的家很好找,桂卿轻车熟路。桂卿进门的时候,忠良家并没别人,就他自己一个人在家,这厮正在巡视院子里一颗大葡萄树。两个老伙计自然好一顿熊抱,彼此又忙不迭地笑骂一番,进一步验证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男人之间的谈话越猥琐龌蹉,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越亲密无间。想来那些因一起跨过江、扛过枪、嫖过娼而结下的友谊,其浓烈牢固程度也不过如此罢了。
炎炎夏日,又时近中午,饭是必须吃的,且忠良告诉桂卿,中午他父母和他弟弟都不回家,他们走亲戚去了。这个洋猪一样的忠良兄很会做菜,且家里都有现成的东西,略一加工就可。不多时,鸡蛋拌蒜、油炸花生米、糖拌西红柿、尖椒鸡蛋四样家常菜就上了桌。他又到家前代销店买了一瓶烧刀子酒,外加一捆本地产北极圈啤酒。屋顶的大风扇一开,两人开始缠起。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北沟乡初中三年结下的深厚兄弟情谊,在劣质白酒的轮番轰炸下,不断发酵和升华,推升着他们演绎出无数慷慨激扬的话语。好在酒桌上话,说完就随风刮走了,不然,第二天他们回忆起来肯定会脸红不已。正所谓“酒无尽话无尽”,好一番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意思。温度高,酒的度数高,他们两个的气势也跟着升高,白酒干完了,两个人又对瓶吹起了啤酒,此时的啤酒喝起来,竟然和凉水一样。桂卿强烈地感到,喝酒如果不喝到位,犹如上厕所不带手纸一样荒唐可笑,那根本就算不得喝酒,至少是看不起兄弟。
醉眼迷蒙晕晕乎乎中,桂卿瞧见北墙大桌子上的14吋黑白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电视剧连续剧《雍正王朝》,转眼间,耳边响起了刘欢那气势如虹的歌声《得民心者得天下》。忠良一时兴起,随手操起一根黄瓜权当做话筒,竟然练起了卡拉OK,跟着刘欢大声地唱了起来。桂卿也不甘示弱,比翼双飞般扒着忠良的肩膀也跟着鬼哭狼嚎起来,把“唱者陶醉,听者受罪”的街头卡拉OK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两个男人恶心死人了。
一曲高歌意犹未尽,电视剧便结束了,两人坐下继续喝酒,全然忘了吃菜。其实也没什么菜可以吃了,只剩下半盘子花生米了。幸好花生米是最经得起吃的,可见忠良的先见之明,他们两人的筷子又拿捏不稳,大大地延长了吃菜的时间,以至于到最后连夹花生米都成了下酒的好节目。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8:58 +0800 CST  
“你说这歌唱的,”桂卿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对吗?”
“你说说,怎么不对了?”忠良道。
“我觉得似乎该是‘得天下者得民心’啊,”桂卿开始胡说八道了,“老李你想啊,天下你都得了,民心能不得吗?”
“呀哈,你这话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啊。”忠良也跟着信口雌黄,真是一对货真价实的狐朋狗友。
“废话,岂止是有点道理,简直是很有道理嘛。”桂卿毫不谦虚,也没必要谦虚,“哎,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老人去世之后,都要盖蒙脸纸吗?”
“死人脸难看,怕吓着活人吧?”忠良倒谦虚,不像桂卿死不要脸,“或者怕死人留恋这个世界,去得不甘心,痛苦。”
“非也,”桂卿拧筋道,一如往日,“你知道吗,据说这是因为当年咱们的老祖宗认为华夏的正统江山在他们手里丢了,又被迫剃发易服归顺了清军,死后没脸见先人,就用白纸把脸蒙上。”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啊,”忠良小学生一样言道,“我倒是听说咱们这一带的人都是明朝的时候从山西迁过来的,所以你说的应该也差不多。”
“小样,什么叫应该也差不多啊,让弟弟来给你讲讲正史吧。你看电视剧里面演的那些个清朝人的辫子,其实当时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在清朝前期和中期,朝廷明确规定,头发只能留后脑勺铜钱那么大的一块,而且还得编成小辫子,小辫子要能穿过铜钱的方孔才算合格,否则就要杀头,这叫‘金钱鼠尾’。你记得电视剧《末代皇帝》里面,溥仪嘴里说的那个‘猪尾巴’吗?对,就是猪尾巴那么大,那才是标准的清朝人留的辫子。头上其余的头发必须全部剃掉,和剃光头差不多,那是相当难看的。不是有句话叫‘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嘛,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到了清朝末期,才稍微放松了一些,允许多留点头发了。雍正朝时,谁要是敢留电视剧上演的那种头发,朝廷早就把他的脑袋给咔嚓了。明朝末年有一个人叫袁彭年的,他就曾说过‘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的话……”
“呦呦,你看你,拽得和羊蛋似的,竟然大模大样地给愚兄上起课来了,是吧?不过你还别说,到底是多喝了几年墨水,确实比我这个粗人强。但是,嗯啊,也就是强那么一帽头子而已,很有限很有限,哈哈哈。”
“嗯,孺子可教也,可教也。”桂卿言罢,举杯哈哈大笑。
“这个剃发嘛,”之后,他又乘着酒兴继续侃道,“本来是流行于满族的习俗,咱们汉人几千年来因为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观念影响,是从来不剃发的,可以说,‘衣冠束发’就是汉人的外在标志。剃发这个事,当时可以说是严重伤害了汉人的感情,击垮了他们的心理底线,于是大家都纷起抗争。当时反对剃发到底有多惨烈,到底流过多少血泪,我们今天其实是难以想象的。历史上对这个事记载得也很清楚,说是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大略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9:18 +0800 CST  
“停,停,我晕,我晕!”忠良一手捂头,一手左右摆着,装出一副异常痛苦的表情道,“千万别在我跟前背文言文,刺激我的神经,搞得我光想哕!”
“要哕上猪圈哕去,省得哕出来的东西浪费了,反正里面的营养还没被吸收!”桂卿开玩笑道,然后就咬牙切齿地继续提起这孙之獬来,“孙之獬这家伙后来一怒之下,就对满清上疏,提出来应该下令让汉人剃发留辫。本来早就想彻底显示自己征服了中原的多尔衮顺势就采纳了这个王八蛋的提议,在顺治二年正式下达剃发令。凡是清军占领的地方,以10天为限,文武军民一律剃发如满族式样,不从者治以军法。这个粗暴强硬的剃发令一出,到处都能看见兵勇们带着剃头匠,挑着担子在城镇和乡村巡逻,担子上挂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粉牌,他们见一个捉一个,强行汉人头部四周剃发,留起金钱鼠尾辫……”
“噢,你这么一说,我不就明白了嘛,也就是说,你剃也得剃,不剃也得剃,不然就拿命来。”忠良打着酒嗝很不以为然地说道,“那问题是,孙之獬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后来怎么样了?他得到他想要的荣华富贵了吗?”
“你听我说呀,”桂卿意犹未尽地讲道,“到了顺治三年的秋天,山东高青县的谢迁就领着一帮子农民人造反了,这个时候孙之獬正好衣锦还乡。农民军占领淄川之后,就把这个家伙活捉了,然后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好家伙,当时的老百姓那个恨啊,都抢着往他身上扎针,然后往针眼里插上鸡毛鸭毛什么的,骂他是个畜生,最后这家伙被砍头了,暴尸街头,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这一段听着还是那么回事,过瘾啊!”忠良喝了一口酒之后高声叹道,然后又问,“哎,对了,我记得以前剃头匠死了之后都是不能入祖坟的,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对啊,”桂卿笑道,“不光剃头的,戏子也不能入祖坟。”
忠良大约是觉得谈论坟子的事有些不吉利,或者认为这方面的话题不是他的强项,于是就改口道:“嗯,好了,咱弟兄们少咸吃萝卜淡操心啦!这些过去的老黄历关咱鸟事?人家不是唱了吗,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你的,明白还是不明白?来来来,让大哥我给你讲讲寡人南巡,到黄桥镇九街宠幸花魁的故事吧,也好下下酒解解闷。走一个,喝起!不喝是狗熊。欲知详情,且听大哥饮下一杯再给你分解。”
桂卿递给忠良一支烟,并帮他点上,然后连忙作洗耳恭听状,表示要好好地给自己的两只耳朵开开荤,兼让对方也过过嘴瘾,这厮向来嘴都很壮的。
忠良一手夹烟,抚摸着项上精致的短寸头,一手摩挲着灌满了蔬菜和白酒、啤酒的肚皮,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那添油加醋版的南巡宠花秘史,内容自然是香艳无比,叫人垂涎三尺。
他在一番胡吹之后,舔着个红白黑相杂的大花脸笑着问桂卿:“要雨衣吧,哥给你几个用用,省得你买了,哈哈。”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09:39:34 +0800 CST  
第12章

“行了,消消气吧你,别弄那个半熟样了,你在这里冒什么七叶子腔啊!”桂卿骂道,然后又把脸上刻意严肃下来的表情给凝固住,再正色问忠良,“按理说你得好好地敬我一杯酒,仔细地感谢我一番才行。”
“为什么?”忠良不解道“你是要大敬小,越过越好吗?”
“哪里啊,你误会了,”桂卿又道,“我问你,你还记得咱初一的班主任,教地理的那个卢老师么,就是卢广平?”
“记得,怎么了?”忠良自然要问。
“你得罪过他吗?”桂卿卖起关子。
“没有啊!”忠良疑惑道,“我怎么会得罪他呢?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说的这是哪跟哪呀。”
“嘿嘿,”桂卿冷笑道,但不是真冷,“回头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先给你说这事吧。咱初中毕业的时候,学校需要给每个同学都填一个毕业鉴定,那是要装档案里面的东西。初三的班主任刘老师,当时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帮着他誊写毕业鉴定。其实这些鉴定意见,就是初一到初三六个学期、三个学年的操行评语的汇总,明白吗?”
忠良插言道:“这和我有个屁关系?”
“先别急,你听着啊,”桂卿笑道,“当时你的毕业鉴定恰巧就是我老人家誊写的,我看到卢广平老师给你的评语里面有一些话,很不恰当,很不合适,比如什么劳动态度不积极,思想不端正,对自己要求不严等等。”
“哎呦喂,我怎么就劳动态度不积极了?”忠良立马就急眼了,接着就忿忿不平地争辩道,要是卢老师就在跟前,估计他一脚能踢死对方的,“班里面哪回打扫卫生我不是脏活累活抢着干啊?有一次打扫宿舍的后墙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大夏天的,那里全是腐烂发臭的垃圾,根本就没人愿意干,还不是我一个人上前用铁锨铲干净的?他××××的,他×嘴一张一合的,他凭什么说我劳动态度不积极啊?还有啊,什么叫思想不端正?难道说他有透视眼?他能看到别人的思想?他凭什么说我思想不端正?他这么血口喷人污蔑我,他都有什么依据?”
“你看你看,你又生殖器(生着气)说话了,”桂卿有意地调戏他道,防止他真急了,“我估计,你就是吃的这方面的亏,平时说话不注意,说者无心,听者留意,被卢广平抓住把柄了。他天生就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小鸡蛋壳里孵出来的,你怎么能不小心呢?你再仔细想想,你到底哪里惹他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0:58:15 +0800 CST  
“肯定是那回,”沉吟半响,忠良突然醒悟道,“你记得刚一开学吧,他组织大家交班费,要给班级买篮球、足球,买笤帚、拖把、水桶,给教室的窗户扯窗帘什么的,我当时坐在前几排,大脑一时短路,嘴里就嘟哝了一句‘这些东西以后归谁’,他当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反感的样子,我也觉得挺恶心的。”
“对,我想起班费的事情了,但是不记得你说过那些话。可能是我在后边,没听见吧。不过后来咱们升初二,换班主任换教室,窗帘、篮球什么的还真叫他悄悄地拿自己家去了,所以说你还真问到点子上去了,难怪当时他瞪你了。”
“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有一次开运动会,他站在边上和一个年轻的妇女说话,那个妇女当时还带着个小女孩。我当时嘴贱,想和老师聊聊天,也怨开运动会的气氛给影响的,忘了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就顺口问了他一句,这是恁的小孩吧?他当时脸一红,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怪不高兴的样子。后来我想,那个小女孩可能不是他的孩子,他当时才刚大学毕业,估计是恼火了,就忌恨上我了。”
“这事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嘛,都无所谓的呀,他不至于因为这个忌恨你吧?”
“其他的,真没什么了,想破脑袋我也记不得了。”
“那就是了,”桂卿判断道,“仔细想想,光这两件小事就够你喝一壶的了。要是换成别的老师,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个事,但是卢广平不一样啊,他是谁呀?据说他是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正规的本科生,心高气傲的,底眼皮都能翻上天,结果分到咱北沟乡中学来教学,你说他能不恼火吗?不过凭良心说,他当时确实不该害你,而且还是在背后下手,太不地道了。档案这玩意吧,本人到死都是见不到的,有权给你写鉴定装档案的人,人家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到死都不知道人家究竟是怎么评价你的。幸亏你后来没去参军、入党、提干,不然还真不好说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这也是巧了,我才知道他在初一时给你这样写的鸟鉴定。”
“不过兄弟,咱是干熊的?”桂卿道,同时把那本该偷着进行的笑,光明正大地摆在了脸上,“老子直接把那些‘不’字给去掉了,悄悄地给你改成‘劳动态度积极,思想端正,对自己要求严’了,哈哈哈,你说我有才吧?那个时候,小小年纪的我就有‘掉心梁’了,就知道替你补窟窿了。来,给你个机会来佩服一下贤弟吧?难道说愚兄你不得好好地感谢我吗?”
“这个嘛,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忠良遂举杯道,表情也是很复杂,“按理说,老师批评学生也是应该的,我还没到那种冥顽不化就知道欺师灭祖的地步,不过这个姓卢的对我有什么意见和看法也不当面教育提醒我一下,直接一声不吭地就在操行评语里给我下黑手,真是不地道,心里都阴暗的,真真地应了那句老话,咬人的狗儿不露齿,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一点,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人。哎,我是真亏啊,想想比窦娥都冤枉啊。”
“你说得对,”桂卿劝道,“老师的价值就在于为人师表,学高为师,身正示范嘛。都说是‘教书育人’,我认为应该是‘育人教书’才对,我一直都觉得教会学生怎么做人才是老师最大的职责,教书倒在其次。对老师来讲,人品永远比学问重要。另外,我给你说这个事情,并不是在这里没事找事挑拨是非,也不是要你去报复人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只是作为好朋友,不能让你‘死得憋屈’啊,对不对?另外就是互相提个醒,长个记性,做人要小心才对,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啊。”
“算了,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吗?”忠良道,“哥心领了,你放心,我不会无聊到去找卢广平算旧账的地步的,那样岂不是显得咱哥们太小气太没心胸了吗?现在,哥怎么说也是社会人了,用不着那个什么鸟档案了,他们爱咋的咋的吧,有钱有权才是大爷,我过好我的小日子就行了。你说对吧,弟弟?”
“咱换个主题,也说说卢老师好处吧,”桂卿放松道,“也体现体现咱的仗义和不失偏颇,甭让那家伙老是耳朵根子发热。我记得他编的顺口溜怪有意思的,是说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的,好像是什么‘大秦天烟青,连云到南通,沪宁温福广,湛江北海港’,你看,他在教学方面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嘛。”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0:58:43 +0800 CST  
“对头,”忠良转怒为喜道,小孩一般迅速,“当时一开学,刚一听到他的名字,我老是以为他是鲁迅的媳妇呢,鲁迅的媳妇不是就叫什么广平吗?”
“没文化真可怕!”桂卿调笑道,“跟鲁迅在一起的那个人叫许广平,只能算是他的爱人,但不是他的夫人,他正儿八经的妻子是朱安。关于‘迅哥’的事情,咱一晚上也拉不完他的呱,有意思的很,呵呵。怎么,你想听吗?想听的话,你走一个。”
“走一个干净的,谁怕谁啊!”忠良开怀道。这不禁让桂卿想起了苏轼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喝完这一杯劣质的白酒,两人又胡侃了一通鲁迅先生鲜为人知的奇闻异事之后,桂卿就故作深沉地问道:“狼和狗杂交,生出来的东西,应该叫什么?”
“狼狗啊。”忠良脱口道。
“那老虎和狮子杂交出来的东西叫什么?”
忠良笑喷了,脸上的酒晕更浓了,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郑重其事地笑了一通桂卿刚才讲的笑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当老师吗?”桂卿突然正色道,搞得忠良有些难以适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要当老师啊,好孩子都能让你带茄子地里去”
“老师是个良心活,”桂卿很正经地答道,“干不好会误人子弟贻害无穷的,我怕我会毁了孩子的前程和人生。”
“遇到一个好老师不容易啊,”忠良坏坏地鄙视了一下桂卿,沉吟片刻后徐徐言道,“小孩的心理不像大人那样成熟,想得开,当然经不起烂老师的粗暴摧残啊。像我这样百毒不侵脸皮又厚,能做到劫后余生的学生,天下能有几个啊?”
他们喝了一个皱眉酒后,又接着胡骂乱卷起来。
忠良很愿意在桂卿这个初出校门的生茬子面前炫耀卖弄一番自己混社会的经验。桂卿也乐得向他学习一下,同时领受一些他所缺乏的所谓社会知识,以图他们之间的友谊更加坚固,坚固得如同电焊焊接的一样。他还笃信,没有缺点的人压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忠良偏偏又以为,没有优点的人,压根就不配做他的朋友。忠良的缺点,缺得恰如其分,深得桂卿喜欢,而桂卿的优点,优得正当其时,忠良很是羡慕,因此他们两人的确是气味相投互相需要。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狗熊看法相似”,又闻说“英雄相惜,狗熊互捧”,大约不过如此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桂卿高声诵读起李白的千古名篇《将进酒》,以助酒兴。
这酒直喝到日薄西山方止。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0:59:00 +0800 CST  
第13章

薄春英从小李庄神妈妈那里回家的时候,天气尚且不热,远没到使人汗流浃背难以承受的程度。她走了近道,出了小李庄往东,从走马岭和仙鹿山之间的豁口处翻过一个小山坳,经过南樱村,再沿着樱峪水库大坝回到北樱村。在大坝北头,她老远就看见一帮人在水库管理房那里忙碌着,无头苍蝇一般。
这群人里面就有田福安。
田福安也远远就瞟见了打南边走过来的薄春英,于是他大声地问道:“俺二嫂,你干嘛去了这是?”
“我去南边那个小李庄找神妈妈,给小卿看看。”
“我看你是闲得没二事了吃饱撑的,整天里就是捣鼓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管,那些没点熊用的老妈妈经能信吗?”田福安一张嘴,是人都知道他是田福安了,“小卿这样的小青年能有什么事?回头叫他上我这里来帮几天忙,我这边正忙得要命呢,他忙上一阵子,什么毛病就都好了。”
“行行,那明天就叫他来给你搭把手,”薄春英连忙答道,觉得这确实也是个好主意,至少儿子能在这里混顿饭吃,“今天下午他在他同学家玩了,过不来了。”
“那你不会给他打电话?”田福安心急火燎地说道,带着很强的命令意味,一副满世界要抓壮丁的样子,“我又没他的手机号,总不能让我这个当小姑夫的亲自给他打吧?”
“他又不像你,”薄春英没给好气地说道,“当老板,腰里别着手机,说找谁就能找到,你多厉害了。”
田福安一听这话,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了几句,转身就忙自己的活去了,没再搭理二嫂薄春英,反正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原来这田福安看中了大坝北头半山坡上那几间一直闲置的水库管理用房,他要在这里开个农家乐饭店,现在正忙着收拾房子准备开业呢。应该说,他的眼光确实不俗。这里背山面水,风光秀丽,山上有果园,山下有水库,客人吃完饭既可以上山观景,也可以到水库钓鱼,将来的生意肯定差不了。他心里明白,开饭店最关键的是两条:一是口味要好,价格并不太重要,愿意下乡吃农家乐的一般都是公款消费,不怎么在意价钱;二是得有稳定的客源,有第一批来撑场面的客人,留得住老关系户,就不愁以后的客源了。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难不倒这位“小匪”的。
他在乡政府干活的那几年,虽然说工作方面没什么大成就,但是和镇上的人倒是都混得很熟。他在一开始的时候酒量好,酒风正,深得众人喜爱。正所谓酒品如人品,他优良的酒品极大地拔高和提携了他的人品。仅通过海吃滥喝和酒肉来往这一个途径,他竟然也结交了一大批乡政府和各个村里的大小干部,赢得了豪爽大气且不拘一格的虚名。有时酒到酣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刘兰芳说《岳飞传》的豪迈气概,来讲述他所经历的战斗生活。若再喝得深了,他有时会回想起牺牲的同乡张道才来,黯然流下几行滚热悲怆的男儿泪,或是自诩起“田三爷”来,瞬间矮了大家的辈分。众人怕他激情过后落泪伤心,或者矮了自己的辈分,因此每次喝酒都是陪他喝到“黄金分割点”处便不敢再劝他了,往往不等他酒场洒泪或者“田三爷”几个字说出口,就动议着散场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0:59:21 +0800 CST  
虽然当时乡上管事的一二把手对田福安并不感冒,但是终究也奈何不了他,动不了他一根毫毛。在基层干工作就这样,谁要是铁了心不想好了,也不打算往上爬了,领导还真拿这种人没法,也不敢把认给惹毛了。就在他向“地头蛇”和“滚刀肉”的伟大目标不断奋勇进发的路上,有一天他居然辞职了,主动不要这个拿命换来的铁饭碗了。他家里人全都不支持他这样做,因为能端得起公家的饭碗,那是爷爷奶奶烧高香或者祖坟冒青烟才能有的事情,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旁人都说他,打仗打掉头魂了,脑袋被炮弹轰得不好使了,“小匪”真是匪性难移啊。带着自封的“田三爷”的美名,他最后还是很潇洒地离开了乡政府。
在脱离集体温暖的怀抱之后,这位田三爷先后干过建筑队的包工头,养过麻鸭,种过草莓,贩过苹果,在铁路派出所当过协警等,要不是他娘拦着,依照他自己的想法,他还会去开大车跑运输呢。最重要的是,他还干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厨师,做得一手好菜,味道鲜美,做法不凡,颇有点不为人知的特殊门道。总之,他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里好一顿扑腾。扑腾来扑腾去,他除了多喝了几口水,被狠狠地呛着几回之外,似乎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挣下。至于他手里到底有多少家底子,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反正外人是没看出来个子丑寅卯。
所以,饭店最初的客源他并不犯愁,乡政府和各村的干部们就是他最好的衣食父母。至于做出来饭菜的水平,他还是相当自信的,绝对能勾住吃客的舌头和味蕾。
第二天,桂卿这个整劳动力就带着很强的新鲜感,去他小姑夫田福安那里帮忙张罗开饭店的事情去了,而且是忙得不亦乐乎,暂时忘却了毕业即失业的种种烦恼。同在店里忙活的,还有他小姑张秀珍,表弟田亮,表妹田美。
张秀珍只比田福安小几个月,两人算是同岁,都是四十刚出头。她挺拔的身子宛如去了皮的莴苣,青葱丰盈,又不失清脆的颜色和晶莹的水分,岁月还不曾过分侵蚀她那丰腴醉人的容颜,饱满挺拔的的胸脯安分守己地挂在胸前,证明着她年轻时候的迷人风采。他们两口子出生的时候,最艰难的饥荒已经有所好转,所以并没有把他们饿得身材矮小,长不起来。他们都是高高的个儿,两人站一块,般配得好像一株高粱旁边种了一棵玉米,让人怀疑当初是不是高粱和玉米种子放一个穴里了。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0:59:38 +0800 CST  
随着经历的增多,又换了那么多行当,高粱的脾气似乎越来越不好了,他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都是他以前未曾想到的和见到的。复杂而又残酷的社会,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很多课,让他变得更加现实和庸俗起来,或者说更加油滑和投机了,他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莽撞和居功自负的复原兵了。而玉米还是那棵玉米,似乎从未弱小过也从未衰老过,几十年就是那个样子,叶子鲜绿,天英直翘,棒子饱满,根须抓地,一幅丰收在望的诱人景象。
玉米一直随着高粱,无论生活好坏,境遇优劣。但是高粱欺负打骂玉米的情况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亲戚邻居们明显感到,他们两口子共生共荣的时期好像过去了,高粱如同改肠了一般,不仅酒后易怒,有时不喝酒的时候,要是碰到不如意的事情也会大发雷霆,闹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甚至有几次战火都波及到了北樱村他丈母娘家里。小匪,田三爷,这个曾经响当当的汉子,也逐渐背负了一些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恶名。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撸胳膊卷袖子要振奋精神大干一番的壮志豪情,阶段性地压制了他的坏脾气,使他最近表现得还不错,简直就是换了个人一样,其实原因也很简单:他开饭店需要大家的支持。但是,对那些用不上的人,对他的事业临时没有什么帮助的人,他依然很容易忽视,甚至蔑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就是他现阶段的为人风格。
对于这位小姑夫,桂卿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尊敬他,是因为一桩小事:在桂卿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他被南樱村的女疯子田金枝无缘无故地欺负了,那女疯子虽然半憨半痴楞头呆脑,但却天生的力大无穷,很有一股子蛮荒之力,白白糟蹋了她那个好名字。面对田金枝的肆意欺辱和存心戏弄,他一个小孩子简直是毫无办法,心里又很害怕,只好蹲在那里嚎啕大哭,以期望能博得女疯子的同情,好大发慈悲把他当做风筝一样给放了。这个时候,正巧田福安一步赶到了。但是小姑夫既没帮他赶走女疯子,也没安抚他这个妻侄,而是狠狠地训斥了他一句:“你就知道张个熊嘴哭!”然后,田福安带着极端鄙视和哀其不幸怒兼其不争的意味,连第二眼都没看,直接就走了,真走了。
人的成长,有时候就是瞬间的事。
在被强烈地羞辱和刺激一顿之后,桂卿潜意识里面的男子汉气概很快就被唤醒和点燃了,他刹那间就明白了:哭,除了让对手更加藐视自己,从而更加肆意地欺辱自己之外,真的是毫无益处,特别是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流泪就是耻辱、无能和懦弱的直接表现,是心理的白旗,是思想的滑铁卢。想通了这些道理后,他立马止住了哭声,脸上的泪水也见风使舵般地迅速蒸发了,只留下一些浅浅的泪痕。即使是那些残留的泪痕,也仿佛代表了胜利者的无上荣耀,如勋章般光彩照人,不可忽视。他昂首挺胸地故意从女疯子身旁挤过去,把她挤了一个趔趄,犹如一个打了大捷的将军,扬长而去。从那之后,无论遇到多么艰难困苦的事,他都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直到现在。就是靠着这份微弱而又坚硬的尊敬,他一直压抑着对小姑夫身上其他臭毛病的深深厌烦之情。
也许,小姑的处境和他一样,他想。
田亮这家伙瘦高个,留着个近似光头的板寸,穿着一双青口布鞋,若是再套一身僧衣,简直就是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和尚了。他混完三年初中就主动下学了。家人很快就明白了一个比钢筋混凝土还要坚硬几分的事实:他根本就不是上学的材料,谁也勉强不得。他曾郑重其事地表示,要把他的智商借给他妹妹用,并潇洒地打了个响指,拽了句洋文‘Two heads are better than one’,来强化他的意思和决心,仿佛田美如果不接受他的好意,就会有兄妹决裂的可能,那种后果真是太可怕了,想都不能想。
于是田美就诚惶诚恐地领受了田亮慷慨赠送的珍宝,虽然她也是在北沟读的初中,学校教学水平一般,升学率一直不高,但她读起书来却有如神助一般,估计今年考上县城的鹿苑中学应该是很轻松的一件事情,似乎比桂卿、桂明这两个表哥当年的势头还要胜上一筹。她整个人酷似路边田野里的无名小花,又像一朵静静的百合,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她也从未声张过她的想法和主张,就那么悄悄地长大了。因为田福安不时掀起的家庭风浪,田亮偶尔造就的意外波折,掩盖了她整个的本该光彩照人的青春期,譬如阳光太强,就看不到月亮的光辉了,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到她的存在。
此时正是假期,麦子已经收割完了,玉米也已经种下,地里没什么重要的活了,她也过来帮忙洗刷盘子碗和酒具等,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像个极其老实的服务员一样。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0:01 +0800 CST  
第14章

饭店很快就收拾利索了,似打赢了一场恶仗,田福安给它取名“云湖山庄”,倒也有几分艺术性。开业那天煞是热闹,各式各样的鸟兽都来了。乡党委书记黎遇林,乡长王卫东,副书记熊英杰等一干头脸人物都来了,他们此行既是给老板面子,也是借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乡政府里面一些自认为还有些脸面的人,也都纷纷凑份子拿了贺礼前来捧场。客人里面当然少不了乡水利站的站长余明凯,女副站长陈巧,他们才是云湖山庄房子的正主,自然来得理直气壮且牛皮哄哄,那阵势和风头丝毫不输乡里的主要领导。此外还有和田福安交好的其他几个村的支部书记和主任们,以及他的许多战友和一些朋情、亲戚等。
乡里的科级干部一大桌,中层干部一大桌,各村的书记主任一大桌,战友一大桌,其他人等两大桌,声势颇壮,场面很大,带着几分生意兴隆的好兆头。田福安忙里忙外,满脸带笑,泥鳅般滑行在几个桌子和厨房之间。他既要当主厨,做压桌大菜,又要招待好客人,自然是忙得头上生风,脚下起火,恨不能变成哪咤,踏着风火轮,长出三头六臂来。这个时候,树上的知了也跟着凑热闹,疯狂地叫个不休,像扯着嗓子唱歌的崔健一样。
田福安憋着一身的猪彪子劲把拿手好菜大盆辣子鸡、蝗军打雪仗、金钩飘雪花、北沟烫驴肉这四大件做完之后,又接着捣鼓了好大一阵子鸡里炸、阳关三叠、神仙鸭子、霸王别姬、雪里闷炭、八仙过海闹罗汉、孔门干肉、花篮鳜鱼、一品豆腐等菜品,才将厨房里剩下的不太重要的活交给别人打理。等他急三忙四火烧屁股地一出厨房,便连蹿带蹦地跑到各个房间开始挨桌敬酒表示感谢,并为今后的生意做下各种各样的保证和许诺了,而此时,所有的酒桌上也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
黎遇林书记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用宽长的肩膀顶着一脸装模作样的儒雅神情,非常内敛地宣泄着他那因为浸淫酒场太久而锤炼出的虚胖,显得矛盾重重而又滑稽万分地问:“我说田老三,你这饭店的名字怎么叫云湖山庄,有什么说道么?”
随后,他又庄重地挺了挺那个矮胖的身子,晃了一晃满满肚子的泔水,就等着看田老三的回应了。
“黎老板就是想得细,”田福安连忙躬身笑答,真是有些难为他了,“问得问题水平也高。啊,这个名字嘛,是这么回事,我给各位领导简单汇报一下。咱这个樱峪水库,名义上是个水库,但是其实和湖没什么区别。叫湖的话不是显得上档次嘛,总比叫水库强啊。你看人家那个著名的千岛湖,听着就感觉怪漂亮的,其实不就是新安江水库嘛。我这也是见招学招,才想到给饭店起名叫云湖山庄的,这比叫樱峪水库山庄总强点吧?再说了,以后咱乡里要发展农村旅游的话,叫湖显得多来劲啊。是不是,各位领导?”
楼主 苏晓堤  发布于 2019-03-12 11:00:29 +0800 CST  

楼主:苏晓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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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3-12 16:49:2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6-29 23:04: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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