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良心之作《玉之觞》(每天更新)

第十章 争锋相对

到了圜丘,骊嫱与众姬妾下了马车,卿士大臣们俱已恭候道旁,晋侯的辂车缓缓行至,晋诡诸在东关五和梁五的陪同下,率先登上祭坛,骊嫱和其他几位夫人跟随在后。祭坛上已摆下昊天和蓐收两位神灵的灵位,供案前摆着丝帛两匹,玉璧一双,并猪、羊、牛各一头,鲜果五样,并各色稻、粱、稷、黍、粟等物品。担任大祝的是郭偃。郭偃登上祝坛,手执旌羽,高声唱道:

天遐予大邦晋之命,罔不明德恤祀,敬御天威,晋君诡诸灵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我民臣子唯土物爱,聪听祖考之彝训,越小大德。我民小子嗣尔股肱,纯其艺黍稷,奔走事厥,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

一通唱毕,亲捧酒樽,请晋侯上坛祭酒。晋侯诡诸接过祭酒,高高举起,将酒洒于供案之前的白茅之上,接着众姬妾上前,也分别祭奠洒酒,群臣上下各向西方行跪拜大礼,一时间,钟鼓齐鸣,琴瑟箫管纷纷而奏,一众舞师执着干、戚,于祭坛四周作起舞来,口中呐喊有声,姿态矫健,自有一番威武之势。

骊嫱却无心于这些,自下了马车,便只留意着几位公子。公子和上卿大夫们站于祭坛的东面,相隔虽远但也看得真切,只见为首站着的是重耳和夷吾,这两人今日俱穿着绣着黻黼花纹的礼服,戴着镶着明珠的冠缨,腰缠绶带,美玉为饰,一派英姿勃发,独独不见那世子申生,骊嫱心下觉得灰了大半,站了片刻,也无兴致看歌舞了,不等乐舞结束,便称不适,让细柳扶自己回马车。

女椒道:“娘娘,按着惯例,午时三刻祭尸之后方能回宫,娘娘如感不适,奴婢先扶娘娘至行宫歇息。”

骊嫱只得带了随从先至附近的行宫暂歇。这行宫专为祭祀时君主姬妾和朝臣们休憩换衣而用,所以设置简陋,南面的房屋只用小间隔开了,为君主和姬妾所用,西面的厅堂供公卿大夫们休憩。

骊嫱进了屋,将身上的饰物一一卸下,道:“早知如此烦人,我便省了这趟跑,别的不说,来时二十里,去时又得二十里,马车晃荡得我身上没一处不酸疼。”

细柳给骊嫱捏着肩,“娘娘现在到觉得乏了,当初来晋国时,三天两夜的路程,怎么没听娘娘喊过累?”

琼枝笑道:“那时别说三天两夜,便再远一些,娘娘也是不会喊累的。”

女椒奇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娘娘当公主那会儿身体格外强健些,现在当了娘娘,便娇弱无力了。”

琼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时的娘娘,前面是有盼头的,如同归家的一对大雁,公的在前面引路,雌的跟在后面叼翅而飞。”

琼枝话还未完,骊嫱沉下脸来:“胡说八道的贱人,素日对你们纵容惯了,越发口没遮拦起来,信不信我把你们绑在祭坛上,同那些猪、羊、牛一起烧了祭天。”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赶忙跪下,连声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女椒和细柳也跪下求情不迭。

“掌自己二十个嘴巴。”

琼枝伸出手,往自己脸上打去,噼噼啪啪一阵,打得双颊红肿,女椒和细柳俱不敢说话。

骊嫱道:“这次只是给你个教训,若再有人敢胡言乱语,对本宫不敬,我定不轻饶。”

骊嫱说话间用眼睛看着女椒,女椒连连称“是”。

骊嫱今日起得早,又坐了大半日马车,这会儿感到疲乏至极,这里陈设虽简陋些,也只能将就着睡了。细柳和女椒扶骊嫱上榻,刚合眼就听一阵嘈杂,邻屋的隔间陆续有别的姬妾进来,喧哗了一阵,不多时又传来小儿的啼哭声,接着各种纷乱,训斥、安抚、拍打,啼哭之声不绝于耳。

骊嫱不耐烦,一个翻身坐起,道:“是何人如此吵闹?”

女椒道:“刚刚进去的是卫夫人,她膝下有个小儿,名叫无端,平日是哭闹惯了的。卫夫人素来宠着他,至今五岁了,还成日吵着要吃奶。”

“这卫姬着实无用,连个黄口小儿也哄不住,这般吵法,不把人给活活闹死?你们去个人看看,让卫姬看好了自己的孩子,这里不是她的樊雍宫,可以任由他们胡闹。”

女椒不愿趟这个混水,便推琼枝去,琼枝是个直性子,便径直去了。琼枝到了卫姬处,一打听,才知是小公子无端的奶娘今日病着,没能同来,无端不知怎得又生起要吃奶的念头,卫姬百般哄骗,无端只是死活闹着要回宫去,凭人越劝越闹。

琼枝说话向来利索,向卫姬行个礼,便道:“卫夫人,我家骊娘娘说了,可把小公子看好了,这午睡时分把人闹得不得安宁,把我家娘娘的头疼病也勾起来了。”

卫姬还未开口,身边一个名唤荼的婢女立马回道:“你在卫夫人跟前说话小心点,你家娘娘是娘娘,我家夫人就不是夫人?孩子吵两句又怎么了,怎么别人都不吱声,就单单吵着你家娘娘了?也没见你家娘娘身份比别人高贵些!”

琼枝面红耳赤,正欲反驳,卫姬道:“都给我住嘴,我还没说什么,你们到先吵上了。你即是骊嫔的人,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会儿哄着孩子已经够头疼的了,无端虽然还小,但也是晋国公子,若有不当之处,自有我和晋侯严加管教,还请你家娘娘见谅。”

琼枝被一顿抢白,登时红了脸,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身后骊嫱的声音道:“无用的奴婢,让你传个话都不会,笨嘴拙舌的,把卫夫人都得罪了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管教下人不力呢。”

原来骊嫱见琼枝许久不回来,邻屋隐约又传来争论声,便知道琼枝碰上了麻烦,自己不出马恐怕要吃亏,于是忙带了细柳赶过来。

再说这卫姬是卫国人,当初作为滕妾跟着卫国公主嫁到晋国来,后来卫公主难产死了,晋诡诸便将他扶作夫人,做了一宫之主。卫姬自忖是有公子之人,地位在后宫之中自然高人一等,这骊嫱虽得宠,终究是从蛮夷小国来的,而且素日没个礼节,宫中后妃本来就对她诸多不满,因此此刻脸上也不装客套,道:“骊妹妹是新人,不知道为人娘亲的苦楚,无端是最小的公子,晋侯打小宠着,不许他出一些儿差错,偏偏这些服侍之人笨手笨脚,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周全,还得我亲自哄着。妹妹还没有子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骊嫱听她语中颇多讽刺,便道:“姐姐说得不错,妹妹我现在乐得一个人,闲来和姞儿一处玩耍赏乐,逍遥自在,只是晋侯天天往我姐妹俩宫里跑,要添个公子公主也不是什么难事,若真有了一二子,无端今后也能多个玩伴儿,到时我可得向姐姐讨教着点,听闻姐姐向来调子有方,可别吝惜指点一番啊!”

卫姬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公子无端正在卫姬怀里无理取闹,任别人越哄他越来劲,这时来了个衣着鲜丽的娘娘,和娘亲你一言我一句的,众人都把自己丢在了一边,登时上来小孩儿气性,悄悄走到骊嫱身边,一口唾沫朝骊嫱吐过来,正中骊嫱的粉颈。众人都呆住了,骊嫱果决地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无端的小辫儿,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无端扑在卫姬怀里,又是蹬脚又是打滚儿,口中直嚷:“娘亲,她打我……”

卫姬气得直打哆嗦,指着骊嫱:“你,你敢打我的儿子,晋侯的小公子,我要告诉主公去。”

“你这个娘亲管教不了,我替晋侯来管,就是打了又怎样,你要评理我正愁没处说呢?”两人便拉扯着,带着一众奴婢和哭哭啼啼的无端,一同往晋侯处来。

晋侯歇息处在行宫西面,隔着一个颇为雅致的庭院,通往正堂的路要经过一道小门。骊嫱等人来到门前,便被一执戟的虎贲拦住,喝道:“晋侯正在沐浴,吩咐任何人等不得进入。”

骊嫱道:“我等有要事请示主公,你且让开。”

这名虎贲毫不为所动,只把眼一瞪道:“非得晋侯亲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此门,若有一鸟一兽从此门进入,便是卑职戊守不力,诸位娘娘请回!”

卫姬先前还颇有气势,见了此人也萌生了退意,骊嫱不识此人,她却是认得的。此人是晋侯身边的一名虎贲,名唤颠颉,性情暴燥,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挡之勇,既担任了晋诡诸的虎贲,便只以晋诡诸的号令是从,其实人一概不认,他若守了这扇门,没有晋诡诸发话,只怕是连苍蝇也飞不过的。卫姬当下拉了公子无端退至一旁。
琼枝见骊嫱动了气,也从旁帮衬道:“你可知这位娘娘是谁吗,她就是骊娘娘,想必你也有耳闻吧?”

这虎贲依旧一副不管不顾的表情,“除非有晋侯的命令,否则凭谁都不行。”

骊嫱不知此人底细,且也是素来不怕事的,见一个小小的守卫如此蛮横,不禁也较上劲来,道:“晋侯许我在宫中不拘礼节,任意出入,整个晋王城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这个小小的宫门怎么就进不得了,你一个卫士,敢挡我的驾,可知我一声言语,便可立马要了你的性命。”

这虎贲非但没有惧色,反一把将铁戟横于胸前,“卑职只知违抗君命是死罪。”

骊嫱也涨红了脸,上前握住铁戟道:“你既知违抗君命是死罪,可知以下犯上,对娘娘言语不敬也是死罪?”

“既然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在晋候的剑下。”

“你既然有种,本娘娘就成全你。”

骊嫱当下唤过两个身后的内侍,“把此人拖出去,交给东关五,让他先把此人押入大牢,等待晋候的处置。”

颠颉将上百斤重的铁戟横于身前,大喝一声:“除非你们在我的尸体上跨过,否则我誓死不离此门。”

两内侍颇感为难,一时站着不敢动弹。

骊嫱见内侍不动,便亲自将内侍腰间的长剑抽出,掷于地上,向内侍道:“他若不死,便是你死。”

一内侍只得捡了剑,走至那守卫跟前,提剑直指他的胸脯。众人皆不敢言语,公子无端吓得张口要喊,被卫姬一把捂了嘴,心内则暗喜:“想不到歪打正着,正好看一出好戏,看她骊姬要如何收场。”于是也不劝阻,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但听一声“剑下留人”,琅琅清声,众人都转头去看,见来的是公子重耳和夷吾两人。发声的是重耳,他二人原在庭院中下棋,听得外面的响动,便出来一看究竟,正赶上这一幕。

重耳和夷吾年纪虽轻,却在宫中已有一番历练,对骊姬早就有耳闻,见了此情形当即明白了几分。

重耳道:“骊娘娘,此人我认得,乃是君父身边的一名虎贲,唤作颠颉,此人对君父忠心耿耿,深得君父信任,只是毕竟一介武夫,行事鲁莽惯了,只认死理不认人,可是今日又得罪了娘娘?”

骊嫱道:“我与卫姬有要事需面禀晋侯,谁知此人拦住不放不说,还口出无状,以死相胁?”

夷吾道:“此人干犯娘娘尊驾,自是重罪,但请念他是君父的得力虎贲,还请娘娘宽恕他这一回。”

“我若放过他,今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岂非让奴才们都看着笑话,往后一个个瞪鼻子上脸的,谁眼里还有我这个主子?”

重耳道:“娘娘言之有理,宫中礼仪典制不可不遵,尊卑之分不可不立,便让我来代这行刑之责,如何?”

众人皆感意外,不知重耳何以要趟这个混水。骊嫱一扬头,两内侍忙不迭退下,重耳抽出自己的腰剑,直朝颠颉头上挥去,但见剑光闪处,一缕须发飘下,颠颉兀自站立不动,连眉头也不曾动一动。

骊姬道:“重耳,你这是和我开玩笑?”

重耳手捧须发,向骊嫱作揖道:“颠颉恪守君令,誓死守门,乃是为国尽忠,忠义之士杀之不祥,可此人对娘娘以下犯上,乃是不敬,今断其须发,以示严惩,以后宫中诸人必定以此为戒。”

夷吾也道:“甚善,二哥如此处置,君父定无异议的。”

骊嫱原也不通诗书,听重耳一番文绉绉的说辞,竟无言以对。众人在门口一番吵闹,内里早有人通报了晋侯,晋侯便打发人传令出来,命众人进去说话。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4 15:38:21 +0800 CST  
@19891120cytcyt 2018-12-25 14:06:05
是编撰故事还是自个儿的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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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姬姐妹历史上确有其人, 本书符合大致的历史背景, 至于她们和申生的感情纠葛以及细节部分, 就靠个人创作了。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5 15:30:54 +0800 CST  
第十一章 火烧祭坛

一行人来到正房时,晋侯早已沐浴完毕,穿戴整齐冠冕,端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让下人梳理辫发。熏笼内燃着檀香木,袅袅青烟缓缓升腾,下人们都屏息凝气,侍立一旁。

卫姬本是提议来找晋侯评理的人,此刻见了晋侯却早没了底气,只顾拉着公子无端小声地啜泣,口内说着,“儿啊,快跟你君父说说,人家是怎么欺负你的。”

公子无端素来惧怕晋诡诸,此刻见了父亲,吓得眼泪都缩了回去,哆嗦着一句话也喊不出来,直往卫姬怀里躲。骊嫱本来就憋着一肚子闷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便把如何和卫姬起争执,公子无端如何对自己无礼,再到门口的守卫横加阻拦之情形一一说了个遍。

骊嫱瞟了眼站在堂下的重耳和夷吾,道:“主公,二公子当真是伶牙俐齿之人,满嘴的引经据典,只可惜妾身是个不懂诗书礼乐的俗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道理,妾身只知道宫中有上下尊卑之分,不能乱了规矩,还请主公来评评理,还妾身一个公道是非。”

晋侯此时方睁开眼,见一众人等毕恭毕敬地站着,只有那公子无端形容猥琐,躲在卫姬身后死活不肯出来,偷眼瞧着自己。晋诡诸一生拥有妻妾无数,育有公子数人,公主更是无数,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最小的无端,且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当下沉声道:“卫姬,无端自小顽劣不堪,原是你教导无方,寡人有数十子,何人有过此等无状之举。寡人罚你三月的俸禄,且一月之内不许无端走出宫门,以后你需好好管教无端才是。”
卫姬不敢申辨,拉了无端出来,到了宫外,无端才哇得哭出来,卫姬越想越委屈,又舍不得无端,忍不住痛哭起来。

见卫姬被晋候训斥,骊嫱的不平之气稍稍缓和了些,只是还不尽满意,又道:“主公,你看门口那虎贲应当如何处置……”

晋侯道:“这个颠颉担任寡人虎贲已有多年,行事虽然鲁莽些,但也是为了寡人尽忠。重耳的处置也没有不当之处。”

“若人人都似他那般,对妾身出言不逊,妾身以后还怎么管压得住这些下人?”

“爱姬的意思要寡人如何?”

“即使不致死罪,至少也要治他一个以下犯上的重罪。”

晋候一时沉默不语,重耳道:“颠颉冒犯了骊娘娘,理应该罚,请君父念他往日的忠心,就免了他的皮肉之苦,革去虎贲之职,将他交给儿臣,儿臣定当带回去好生管教。”

晋候本也不愿重惩颠颉,见重耳开了口,便顺坡就驴地答应下来。

骊嫱还欲再说,晋候道:“好了,你们都出去吧,寡人还要静养,准备晡时的尝祭。”

说完闭上了眼睛,骊嫱虽觉得强差人意了些,也只得先退出来,回到行宫安歇。

到了晡时日落时分,晋侯带领姬妾和卿大夫们,再次到祭坛,举行最后的尝祭仪式。此时祭坛四周已设下蒲席,中间摆放数只蒸煮食物用的大鼎,正冒着蒸腾的热气。晋侯坐南朝西入席,各人依据身份高低纷纷落坐。

晋侯举起酒爵,道:“天佑大晋,我大晋受禄于天,德化育民,寡人内治宗庙,外拓疆土,无一日不朝乾夕惕,勤勉谨行,方有我大晋千里沃土,万里河山,使我大晋仓廪充实,国富民安。神明在上,如此盛日,诸位与寡人需痛饮才是。”

众臣纷纷起身,举杯贺道:“以德配天,天地同庆。”然后一口饮干杯中的酒。膳夫庖人穿梭席间,端着从晋国各地上贡的瓜果,用豆盒装了,切成四方的小块,献给晋侯。给姬妾及各公卿的则去了皮,不切块,给大夫们的则是用木盘托着,去了蒂的瓜果而已。

依据等级,果品的数量也不一样,给晋侯的榛、枣等果品为一豆,姬妾和公子的为半豆,公卿以下依次减少。上完果品,方上主食,依据惯例,国君进食五色黍米羹,其余各卿或为红、黄或为纯白色的粟米羹等,不一而论。

晋诡诸伸出两根手指,在果盒中翻动片刻,忽道:“今日的瓜果中,为何独少了木瓜?”

太宰荀息忙起身道:“回禀主公,木瓜历来由魏国于秋贡时进献,数日前有魏国使者前来,称此番进贡的瓜果,并毛皮等物,途经虢国时遭贼人抢去,只留他们几个逃了出来。”

“又是途经虢国,上次翟国进献的马匹不也是在虢国境内丢失的吗?”

“主公,虢、虞两国是通往中原各国的必经之路,别说戎狄使者,便是往来中原诸国的商贾,也时常在此处丢了货物,丢了性命也是常有之事。”

“差人去询问虢国国君了吗?”

荀息道:“已经问过了,虢公差人回复说,已在国内四处着人捉拿盗匪,若寻得货品,必当原物奉还。”

狐突道:“虢公这番说辞,臣等已领教多次,尽是推脱之辞而已,虢公近来仗着与周王亲近,愈加不把我晋国放在眼里,掠货事小,损我国威事大!”

大夫里克起身道:“虢,虞两国,方圆不过百里,因挂着个公爵的名头,素来骄横拔扈,屡屡用爵位来压我晋国一头。主公,不如让我领兵,去杀他们一下的威风。”

晋诡诸道:“不妥,你既知他与周王亲厚,怎知周王不会派兵助他,何况为了此等小事出兵,出师无名,反而让我等落个无视尊卑等级的口舌。”

众臣都知这虢、虞两国一向是晋国的心腹之患,虢国虽是小国,乃是周文王之弟,虢季之嫡系后人,历来担任周王室的卿士,一向与周王亲密。早在晋诡诸的父亲—晋武公屯驻曲沃,还未入主晋国时,虢国因帮助晋国公族子弟数次攻打武公,就和晋武公结下了梁子,而虞国依附虢国,两国在地势上互为犄角,在内政上共同帮衬,晋国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今日贡品在虢国被掠一事,又勾起了晋诡诸的心病,众臣也是心知肚明。

这里晋侯和群臣正在商议着,忽见祭坛中央冒起浓烟。有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祭坛下的卫兵纷纷冲上前,因手边一时没有水源,便脱盔卸甲,就地扑打。幸而火势初起,未酿成大灾,只是等众人扑灭了火,再看那神位时,已烧得一片狼籍,祭祀之物就是未曾被烧,经刚才一番士兵的折腾也已七零八落,尤其那两副神位,被烧成了焦炭一块,唯有那一块玉璧,依然美质无瑕,只蒙了点烟尘而已。

要说这场火原是负责祭酒的一个小内竖,不小心把烛台给打翻了,落在洒了酒的茅草堆上,一时烧将起来。小内竖心急火燎,原想急着灭火,竟随手将一坛酒倒了下去,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待众人把祭台收拾妥当后,要寻那小内竖,遍寻不着,晋侯命士兵处搜寻,最后才在附近的井里发现了小内竖的尸身。这小内竖自知死罪,罪无可逃,便投井自寻了断。晋侯气恼万分,命人将小内竖的尸身捞起来,在神位前烧了祭神。

这一场火灾,偏偏在秋祭之日发生,令众人都颇感不安。郭偃更是连连叹气:“国家将兴,必有贞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善,必先知之;不善,也必先知之,今日之事,福兮,祸兮?”

晋诡诸率众人回宫后,便有不少大夫以天降凶兆为由,上书劝谏国君,修身养德,且针砭时政,言辞犀厉。晋诡诸为了应对众人议论,在国内举行大赦,又发布各项安民告示,减免市廛的税赋等。

饶是如此,上书的简册还是日以累牍地堆积起来,无非是劝谏晋侯“上天降下凶兆,君侯需克已修身,修法治狱,近贤臣,远奸侫”等等。更有甚者,直将矛头对准诡诸的后宫,称有嫔妃违礼悖祖,宣淫声,奏淫乐,迷惑君主,混乱后宫,一应滔滔不绝的祖训道理,令晋侯十分头疼,更兼边关不断有战报,称北边的赤戎部落连续在边境抢掠,各地纷纷要求加派兵力驻守边防。

晋侯迫于众议,于是搬出燕寝,住到外面的治朝,修身斋戒,一连多日不曾召见姬妾。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5 15:36:12 +0800 CST  
第十二章 初遇隗姒
骊嫱多日未见晋侯,倒也乐得自在,闲了和骊姞召俳优取乐,并不时召优师进宫演奏,自已则教舞伎们练 舞曲,东关五和梁五虽不及先前来得勤了,但也时常来问安,讲些宫内外的趣事,给骊姬姐妹俩解闷。

这日骊嫱见天气大好,便到玉蟾宫来走动。骊嫱带了女椒到玉蟾宫,门人见是骊嫱,向她行了礼,不待通报,便让她进去了。骊嫱进了内室,见一干婢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脸惶恐之色,里面有嘤嘤的哭声传出。骊嫱好生奇怪,转过屏风,进去一看,原来是骊姞坐在榻上哭泣。

“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谁惹你气成这样?”骊嫱挨着妹妹坐下看时,见骊姞已哭得两眼象桃子一般。骊嫱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妹妹拭泪,这才发现骊姞的额上有一道伤痕,血迹未干,显然才伤了不久。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这样,有什么委屈事说出来,姐姐自然会帮你作主。”

骊姞喉哽气噎,好一会儿缓过些,才生涩地答道:“今儿一早,听说宫苑里新添了几只孔雀,我想那是稀罕物,咱们骊戎可是从不曾有的,便想去看个新奇,谁知行经万浪湖边的流风亭时,碰上几个小孩儿在假山上玩耍。其中有个小孩儿拿石子伤了我不说,还一个劲儿朝我吐口水,嘴里净说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妹妹我听了,真想、一死了之算了。”

“小孩子顽皮惹事,也是常有的,妹妹别太往心里去。你到说给我听听,什么大不了的话,从一个小孩儿口里说出来,竟让妹妹如此当真?”

骊姞道:“他,他说……”,竟哽咽着说不下去。

骊嫱见那些奴婢愈发低了头,不敢发一声,便一挥手,让他们都退下去。骊姞方道:“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吗,这点伤算得什么,当初在骊戎,我从马上摔下来,折了手骨,我喊过一声痛吗,如今我伤的是心啊!我原说这晋国就不是你我该来的地方,这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他们自认是礼仪正统,中原大邦,从来不把你我放在眼里,平日就没少听冷言讽语的,这会儿有了祸事,就把污水往咱们身上泼,任他妖孽也好,祸害也罢,我是再也不愿受这份污辱了,明日就回了晋侯,让他把咱们姐妹送回骊戎去。想当初,要不是为了公子申生,也不会被他晋诡诸把我俩生生给骗了来。”

骊嫱忙捂了骊姞的嘴,“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你我已是逆浪行舟,若再一不小心失足掉水,那是没人救得了的。听妹妹刚才说,那小孩儿可是五、六岁光景,个儿不高,一对招风大耳的?”

“正是。”

“这就是了,此儿是卫姬之子,晋侯最小的儿子,公子无端,他原是在我手里挨过打的。”骊嫱便将在秋祭之时和卫姬之间发生的事告诉骊姞。

骊嫱道:“要我说,他也无非骂两句狐媚之流,以解当日之忿而已,妹妹不用当真。”

“此儿素来顽劣,我也略知一二,但他说你我是上天降下的妖孽,妲已一般的狐狸精再世,狐媚君主,败坏朝纲,上天已在秋祭之日降下凶兆,如今举国共愤,欲驱逐你我,云云。你说说这话,若非听人说得多了,岂能从一个小孩儿口中说出?”骊姞说不下去,又低头哭起来。

“如此说来,秋祭上的一场火竟是烧到你我头上来了,想来也可笑,妹妹那日不在,竟也把罪名生生给你安了上去。难怪晋侯这几日不见,原来是避人的口舌去了。”

骊嫱一股怒气上来,腾地站起道:“妹妹,你同我一齐见晋侯去,要杀要罚,总得给个说法,把咱们晾在一边任人践踏算什么。这才来了数月,就有人冲我俩扔石头,再往下指不定就扔刀子了,如今情愿大家说个明白,总比稀里糊涂的受窝囊气强。”

骊姞哭道:“姐姐,你我已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何必再去徒增口舌呢,愈加让人说你我俩是不安分的,何况此时晋侯恐怕也是内外交困,难以做主,你我只等此事平息一些,回了晋侯,送我俩回骊戎去就是了。”

“妹妹,你真是糊涂,你我如此一走,岂不正遂了他人的意,这祸水、妖孽的罪名便让你我坐实了。”

骊姞拉住骊嫱道:“罢了,我原也不想要多事,咱们不过在宫中多熬几年,等到申生他……”

骊姞微微红了脸,低声道:“等申生当了国君,咱们就是现在受点苦又何妨?”

骊嫱叹道:“我又何尝不想那一日早点到呢?只是这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捱啊。”

骊嫱又陪着骊姞坐了会儿,说了些宽慰的话,走到庭外,见伊豆、禾秀正在外面站着,遂道:“你们两个陪着少姬娘娘去宫苑游玩,她的安全就得由你们看着,怎么少姬娘娘伤成这样,你们象是没人事一般?”

伊豆道:“骊娘娘明鉴,今儿的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俩实在是措手不及。”

骊嫱冷笑道:“少姬娘娘说,她行走到假山一带时,你俩还在附近自顾自地采花儿,也难怪要措手不及。”

见两人低了头默然不语,骊嫱向身后的赤奴道:“这两个奴婢护主不力,竟让少姬娘娘被一个小孩儿伤了去,把她们拉到宫门口去各打二十大板。”

惩治了伊豆和禾秀,骊嫱也算出了一口胸中恶气,出了玉蟾宫,绕道往宫苑缓步而走,欣赏沿途的风光。

女椒不无忧虑道:“娘娘,伊豆和禾秀原是耿夫人身边,派来服侍少姬娘娘的,今日这一顿板子打的可是耿夫人的脸啊。”

“我要打的正是耿夫人的脸面,这两人仗着有耿姬撑腰,平日里蹬鼻子上眼,拿姞儿不当个正经主子,今日撞在我手里,少不得杀杀她们的威风。”

因时值秋日,湖边细浪点点,蒹葭依依,雪白的荻花织成一道翻滚的波浪,摇曳起伏间透出不远处犀山上错落叠障的山石,一动一静,十分得趣。

忽听一阵笑语从荻浪中传出,骊嫱原以为是哪个宫的姬妾在此处戏耍,再细听那笑声和语声,无所拘束,便断定不是宫中之人,但凡宫中的女子一笑一语都是藏着掖着,不着痕迹的。

骊嫱顿时生了好奇,走近去,拔开荻丛,见一十五、六岁的女子正一手撩了下裳,站在水边,一手在水面上拉扯着菱蔓,口中笑道:“这儿有,这儿有,哎哟,好大的红菱,都缠一起了,快帮我拉上来。”

旁边的婢女一起帮忙来拉,还是拔不起来,那女子竟不管不顾,放下了衣裳,跨前一脚,两手一起拉扯,使力把一丛菱角连根带叶地扯了上来。

“快剥来尝尝,这个又大又红的,味道肯定错不了。”

“哎呀,公主,你的衣裳和鞋子,刚刚才换上去的,都湿得不成样了,这下可怎么办呢?”婢女在一旁急道。

女椒在一旁瞧了不禁笑出声来,那两个女子方才发觉有人,忙转过身来,骊嫱见那被称为公主的女子五官小巧,鼻尖微翘,圆润的肌肤透着些许棕色,十分娇俏。

这公主看着骊嫱,开始有些羞涩,渐渐地露出惊讶之色,她上下打量着骊嫱道:“你肯定是位娘娘了,想不到晋国还有这么美的女子,要说我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可还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当真可用美若天仙来形容!”

骊嫱从未听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夸赞自己,心中顿时生了几分亲切,又见她一脸稚嫩,知道她必是头一回来宫中,有心捉弄她一下,便道:“这红菱是作祭祀之用的,任何人等不得私自采食,若被侍卫发现,是要被罚做宫中苦役的。”

女子果真被吓住了,手足无措道:“我今日初次进宫,不过想四处转转,怎么就闯下祸了呢?娘娘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儿,这菱角儿,藕条儿都是从别国来的,有时一年也难得吃上一回,我就想,这长在水里的东西怎么就这么好吃呢?今后一定要亲手从水里抓几个上来才有意思呢,没想到犯了宫里的规矩,这可怎么办好呢?”

女椒听了暗自好笑。

骊嫱见她急了,遂叹口气道:“罢了,这原也不是该我管的事,我就当没看见好了。”

公主笑逐颜开,“多谢娘娘了,对了,我看你好象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就叫你姐姐可好,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骊嫱不置可否,但指指她的下裳,“你这一身湿漉漉的打扮,可是不合礼节啊!被人看见又要笑话了去。”

“哎呀,刚才只顾着采红菱,把这事给忘了,我就说大国的衣裳好看是好看,累赘得很,果然刚换上就出了麻烦!”

“我的宫所距此不远,我看你的身量和我似乎差不多,你要不嫌弃,我就挑件旧衣衫给你换上,如何?”

“好极,好极,姒儿先谢过姐姐了,我听人说,诸候国后宫中的女子都是脸上一朵花,心里一把刀,今日见了姐姐,才知道道听途说的话不足为信。”

骊嫱见她眼眸澄净,语气诚恳,不觉又生了几分喜爱,于是引了她往章含宫去。这自称姒儿的女子一路雀跃,拉着骊姬问这问那,路上所见之物都要问上一遍,只听她道,“姐姐,我一开始还以为晋国偏隅西北,应是荒僻穷通之地,不曾想晋国都城竟比周都的洛邑还要气派。”

“哦,你还去过周都洛邑,你是哪里人氏?”。

“我是伊洛部落的公主,名唤隗姒,此番跟了公子初次来到晋国,方知什么是地大物博,河山锦绣,哪象我们那里,除了草原就是戈壁,要不就是大山。”

骊嫱此时方知她是嫁于晋国公子的滕妾,因晋国处于戎狄部落之间,与戎狄杂处通婚乃是常有之事,但戎狄人的女子从来只为滕妾,绝不可能成为夫人,唯有中原诸侯国来的女子才能成为正妻。骊嫱也深知这一点,因自己的戎女身份,初入宫便成为嫔人已是无此先例的了。这隗姒若是嫁于公子,身份自是更要低一等,只是晋侯公子众多,不知她是嫁于哪位公子?

骊嫱正欲询问,就听身后一男子朗声道:“公主留步。”

骊嫱心头大震,转身去看时,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公子申生,只见他衣袂飘飘,依旧是玉树临风一般挺立,只是数月不见,眉梢间多了几分憔悴。想当初从骊戎来晋国之时,长道漫漫,他与自己不过寥寥数语,当时的一声“公主”,令自己竟一路芳心婉转,如今,他还是叫自己“公主”么?

骊嫱木然站立间,隗姒已如小鹿般奔至申生身边,“公子,你来了!都是我不好,你让我四处逛逛,我却跑到水边去抓菱角,把下裳也弄湿了,姒儿知错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不过,幸亏碰到了这位姐姐,她提醒了我,正要带我去她宫里换衣裳呢!”

隗姒语出连珠一般向申生诉说,一脸羞涩,又带着娇嗔和讨好之意,申生听到“姐姐”两字时,皱了一下眉,淡淡道:“这位是骊娘娘,君父的姬妾,你怎可不分辈分地乱喊,还不快拜见娘娘?”

隗姒顺从地走至骊嫱面前,行稽首大礼,一边偷偷地用眼瞧着骊嫱,嘴角满是笑意,“隗姒拜见娘娘,刚才是姒儿无礼,还请娘娘恕罪。”

没想到骊嫱如泥塑一般,对隗姒的话竟不闻不问,直至女椒在一旁轻声道:“娘娘,公主正向你行礼呢!”

骊嫱这才醒转过来,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道:“公主不必多礼!公子既然来了,你也不必去我宫中换衣了,你且随公子去吧!”说毕转身便走。

隗姒起身,目送骊嫱离去,心中大为不解,不知她为何突然不乐。申生轻叹一声,道:“你同我去换了衣裳,见过君父,后宫中再不可随意走动。”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6 16:07:35 +0800 CST  
第十三章 梧桐蓁蓁
申生领隗姒换过衣衫后,便来燕寝见晋诡诸。晋侯自打发申生出使周都后,已有三月不曾见世子,得知今日申生携隗氏女回到晋国,早已在大殿等侯多时。隗姒行过礼后,晋侯命人赐了两匹布帛,两盒珠玉,作为见面礼,让其退下不提,只留下申生和士蒍单独议事。

晋侯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大有深意,周都近来动乱不止,皆因数年前周庄王在位时,十分宠爱自己的庶子王子颓。庄王曾数次想改立王子颓为太子,取代太子胡齐,终未成功,周庄王去世后,太子胡齐即位,为周厘王,周厘王仅在位五年,便去世了,周厘王的长子姬阆即位。此时的王子颓已值壮年,羽翼丰满,不甘心自己当年与王位失之交臂,因此一心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将大夫瘅国、边伯、子禽等人拉笼于自己左右。姬阆十分不满,有意要削弱叔叔王子颓的力量,便借机将几位大夫的田地和爵位没收了,这五大夫便联合起一向与周国颇有夙怨的卫国和燕国,公开支持王子颓,一齐攻打姬阆,将姬阆驱逐出洛邑后,拥立王子颓为周天子。

晋诡诸此番让申生出使周都,一是以献贡之名让申生打探周都的近况,二来让申生途经伊洛之戎时,与其结为姻亲。这伊洛之戎原为赤狄的一支部落,几经迁徙,来到周都和晋国之间的洛水附近定居,与晋国互有攻伐,晋诡诸为了安抚戎人,专心对付虢国和其他诸候国,因此送出丰厚的聘礼,让申生与戎人结亲。戎人本性贪忍,只求利益、不讲是非,见是大国求亲,又有重礼相聘,自是求之不得,当下就将女儿送了过来。

晋诡诸见申生数月奔波,一脸风尘之色,一番嘘长问短之后,道:“姬阆逃出洛邑后,可知如今流落何处?”

“回君父,儿臣已打探清楚,姬阆现在郑国的栎地,郑伯一面大张旗鼓地将姬阆安置在行宫,一面使人致书于王子颓,劝其退居臣位,重迎旧王,那子颓才坐上天子宝座,哪里肯听,反将郑使逐出洛邑,儿臣听说郑国正和其他诸侯国共同商议出兵周都,共退子颓事宜。”

晋侯转向士蒍道:“郑伯历来担任周王卿士,都城新郑相距洛邑也不甚远,此事由他出面调停也是恰当,只是不知齐国既自诩为中原盟主,为何此番没有动静?”

士蒍道:“此番周王室之乱,归根到底为王室家务之事,当初庄王立太子时犹疑不定,留下隐患,才致使今日之祸,齐国如今身为盟主,无论是支持姬阆或子颓,都为不讨好之举,自是不愿轻易表态。”

晋侯沉吟片刻道,“申儿,你此去周都,看城中一切可还安好?”

“儿臣一入那洛邑,便见城中牛车遍布,除了庶民商贾外,士人、大夫出行一律改马车为牛车,卿士以上的骑牛更是身披绣帛,鼻穿金环。儿臣十分好奇,一打听,才知当今新王酷爱养牛,不仅亲身为牛秣粮、沐浴,还命都城之内一律不得以牛为食,违者处斩。君父说此事奇是不奇?”

晋侯哈哈大笑道:“不想那子颓还有这等嗜好,寡人听闻朝歌的卫侯有一爱鹤的僻好,不爱美人贤士,反把那鹤封了夫人、大夫等官职,与之同寝同食,相伴出游,想来这两人若能同处一席,把酒言欢,当视对方为知已啊!”

士蒍也在一旁笑言道:“主公,此事原也不奇,试问普天之下谁人没有个嗜厌好恶,正所谓美玉佳人,思之緬之,只是美玉难觅,佳人难得,也只得丢开罢了。只是牛、鹤再如何宠爱,终究是畜生,无非引起一时的笑谈,比不上那会说话的美人,若一旦不慎,被迷惑至深,恐怕更是为祸非浅。”

晋侯听士蒍似乎话中有话,便将话锋一转,“申生,你已见过王子颓,觉得此人如何?”

“此番儿臣觐见新王,献上礼物,新王到是十分高兴,对儿臣也礼遇有加,只是儿臣见他说话行事处处以大夫瘅国、边伯等人为从,看来那子颓于国事上也不十分做得了主。”

晋侯向士蒍道,“如此说来,只怕周室内政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既是如此,便依姬阆来信说的办。”

晋诡诸随即对申生解释道:“姬阆此前早有来信,要寡人出兵相助于他,驱逐王子颓。只因一来国内兵士大多屯守边疆,抗击戎狄,一时难以集结;二来此乃周室内乱,外人干涉恐有诸多不便,无论是姬阆还是子颓,看见寡人都要称呼一声伯舅,寡人也不好凭一时好恶拿主意。士蒍,你且修书一封于姬阆,就说寡人听闻戎狄部落正蠢蠢欲动,欲乘周王内乱之时大举侵伐,寡人愿为天子坚守边境,安抚戎狄,现已让世子申生与伊洛联姻,馈以重礼,以阻他们觊觎周都之心。”

士蒍接了令,自去修书不提。晋侯向申生道:“寡人看隗氏年齿尚幼,恐怕在你身边也无法照顾周全,你身边虽也有几个滕妾,终究不是正经大国来的,上不得体面场合。寡人曾让你自己在诸国公主中挑选,你又总说杂务缠身,一再推脱,这一拖又是大半年。你娘要还在世又该埋怨寡人只顾国事,耽误你的终生大事了。”

申生忙起身行礼,道:“君父关怀备至,儿臣心中自然明白,只是如今戎狄纷扰,我晋国战乱频仍,远非安定局面,儿臣只愿助君父成就晋国大业,为父分忧,于儿女私情上并不在意,婚姻之事请容儿臣缓缓图之。”晋侯虽有不快,但也暂时按下不提。

申生从燕寝出来,又到来仪宫见长漪,长漪见申生从周都安然返回,心里喜欢,拉他在身边坐了,问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车马起居事宜,申生一一应答。

长漪道:“你新娶的妾室,隗姒,刚刚已经到我这里拜见过了。我看她温婉可人,善解人意,到是个持家的人,如此我也可以略放下心来。这些年来,你一直未娶正室,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君父连着我一起埋怨,说我这个做长姐的至今未嫁,上行下效,连着弟弟妹妹们的婚事都耽搁了,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申生笑道:“君父说得也未尝没有理!”

长漪叹道:“我生为女儿家,处处低男儿一等,凡事都做不得主,若连终身大事也全然由不得自已,今生还有什么趣味?我今生别无他求,只愿在婚姻大事上遂了心意,纵然背上个违逆父命的名声,也在所不惜。”

申生默然,长漪又道:“隗姒虽然是戎女,你也不可亏待了她,母亲在世时常说,女人安室理家,总以品行端正,温婉贤良的为上,容貌出生到还是其次,今后若能得天眷顾,为你生下一子半女,也不是不能被扶为正室。”

申生漫不经心的听着,唯唯应诺而已。过了片刻,申生道:“我离国月余,听说君父十分宠爱骊姬,将两人封了嫔人,还赐了章含宫和玉蟾宫的主位?”

“这到不假,自姐妹俩入宫,君父十天里头到有八天宿在两宫,把别的宫里都冷落了,自然引来了众多姬妾的怨言。姐妹俩仗着君父的宠爱,也不以为意。”

正说着,有内侍报说骊娘娘来了,原来骊嫱想着申生既进宫来,难免要到来仪宫拜见公主,便也踱到来仪宫来。长漪命请进来,申生已是避闪不及,只得和长漪一起相迎。骊嫱进了殿,果然看见申生也在,心中欣喜,那申生已上前行礼道:“请骊娘娘的安!”

骊嫱眼波流转,盈盈地屈身回礼,娇声道:“多日不见世子,世子一切安好!”

长漪在旁笑道:“你们都是老相识了,何必如此见外,一口一个安啊好的,到把我弄得象个外人似的。”

长漪请骊嫱和申生入了坐,道:“骊妹妹今日怎么得闲到我来仪宫?”

“上次姐姐拜会我章含宫,我一直未曾回拜,今日天气大好,特来见过姐姐!”

“可惜你来晚了些,要早来片刻便可遇见世子新娶的隗姒妹妹了,这位姒妹妹是和骊妹妹一样的可人儿,骊妹妹见了保管也喜欢。”

骊嫱掩着嘴笑道:“我刚才已经见过姒妹妹了。”

骊嫱便将在万浪湖边遇见隗姒摸红菱,误湿了衣裳一事说了。

申生道:“贱内初来晋国,不识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骊嫱道:“这有什么,我到是觉得姒妹妹自然不加修饰,可爱得很!”

长漪道:“前日耿夫人送了我两瓶辛夷蜜露,我还没舍得开,今日难得你们都在,不妨拿上来让大家品尝一番。”

不多时公主的贴身婢女沫儿端了蜜露上来,用三只精致剔透的玉杯装了,放到案几上,顿时只觉满殿生香,沁入心脾。骊嫱见那玉露色泽透黄清亮,衬着玉杯那水润的绿色,真如瑶池琼浆一般。

长漪先端起一杯,啜了一小口,骊嫱和申生伸手去拿,不期两人手背相接,肌肤相触,两人心头皆是一震,忙收回了手。申生道:“娘娘先请!”

骊嫱柔声道:“请世子先用!”

长漪笑道:“看你们这般,就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也不过如此了,你们若再推来让去,我可就赏了他人了。”

骊嫱和申生这才端起玉杯来,各自喝了。申生道:“只听说辛夷可以入药,有通窍的效用,却不想还可以用来做蜜露!”

“辛夷花花期短,一树也不过开数十朵,所以花蜜极为难得,听说采食过辛夷花的蜜蜂宁愿饿死,也不愿再采食别的花蜜。这是耿国上贡来的,总共才五瓶,耿夫人给了我两瓶,妹妹觉得好,就带一瓶回去给姞妹妹也尝尝。”

两人又坐了会,申生便起身告辞,骊嫡也向长漪告辞,长漪将一瓶辛夷蜜露包好了,交给女椒收着,送到殿门口。骊嫱在前面,申生跟在后面几丈开外,两人均不急不徐地走着。

走到前庭一棵梧桐树下时,骊嫱停住脚步,对女椒道:“我的丝帕好象落在了殿里,你帮我回去找找。”

女椒去了后,骊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申生也慢慢走上前来,两人在梧桐树下站定,相距不过数尺。两人一时相对无语,骊嫱抬头看着籁飒作响的梧桐树,道:“看这棵梧桐其叶蓁蓁,繁盛茂密,不知何时才能结出果实来呢?”

申生叹道:“它虽然身为梧桐,高贵于其它顽木,却一生身不由己,在何处生根,全由他人作主,春来长叶,冬来凋零,随四时节气而动,因天地雨露而长,人如此木,奈何风雨啊?”

“公子何必如此悲观,公子正是年轻有为,英姿勃发之时,有什么事是干不成的呢?”
申生只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来,双手奉上道:“这块帕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骊嫱见那方丝帕依旧洁白如初,心中生起无限涟漪,道:“我当初两次将帕子掷于地上,难道我的心意公子还不明白吗?公子最终还是将我的丝帕捡了起来,可见我与公子是心有灵犀的,这块帕子就请公子收好,见物如见人罢了。”

此时女椒已走了过来,骊嫱遂向申生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7 16:11:16 +0800 CST  
第十四章 梁五趋礼

骊嫱回到章含宫后,一连几日心中不乐,连饭也懒得用。这日细柳见骊嫱又在榻上歪着,端了饭菜上来,低声道:“娘娘两日不曾好好用膳了,今日奴婢特意让膳房炖了天鹅竹笋汤,娘娘要不用一点。”

骊嫱懒怠回答,只摆了摆手。细柳见饭菜凉了,便悄悄地又撤了下去,换了两个热菜重新端上来,骊嫱也不知躺了多久,琼枝过来回道:“骊娘娘,少姬娘娘来了!”

骊嫱这才缓缓起了身,道:“让她进来吧!”

骊姞进来时,见一桌饭菜犹自摆着未动,再看骊嫱鬓发散乱,眼里全无神采,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当下心疼道:“这都到戌时了,还未用膳,可是病了不成?”忙伸手去探骊嫱的额头。

骊嫱拉住骊姞的手:“我不碍事,妹妹忘了,我要病了,你哪里还能这么自在?”

骊姞含笑在骊嫱身边坐下,骊嫱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姐妹两人虽从小一处长大,脾气却各不相同,骊嫱自小要强,处处爱耍性子,自己一向都迁就着她。那年骊嫱出痘子,一月之内不能出门,骊嫱在屋里哪里呆得住,天天拉着骊姞在屋里陪她,给她唱小曲儿,才肯安心喝药,否则便誓死也不治病。父亲虽为一国之君,也拿她束手无策,只得依了她,命骊姞和一干仆从日日陪她唱戏作耍,方才安下心来喝药。后来两人都到立笈之年,骊姞也如小时一般,只要骊嫱得了病,无论大小,都在旁守着,亲自看汤喂药的,骊嫱平日里凡事也常替骊姞做主出头。

“既没病着,却又是为何?”骊姞亲手盛了碗米饭,用天鹅汤泡了,递与骊嫱吃,骊嫱此时觉得有些饿了,便在骊姞手里吃了几口,才道:“昨日我撞见公子申生了。”

骊姞手里一松,险些将碗打了,骊嫱道:“我平日就说你遇事沉不住气,你看看你,若在晋侯面前,成何体统?”

“他,他,三月不见,还好吗?”

骊嫱见妹妹宛如失了魂一般,也不禁叹了口气,将在宫苑中遇到隗姒之事讲了一遍,末了说,“妹妹,你我虽贵为嫔人,实则还不如一个世子妾,那隗姒尚可随心所欲,出入宫廷,你我不过是养在池中的鱼,任人赏玩罢了。”

骊姞明白姐姐的委屈,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进来这宫禁,便再也出不得,禁锢自己的不仅是这深院高墙,还有繁复的规仪宗法,所幸的是,自己虽不能常得见申生,只要听见关于他的消息,就算是一丝半点,也就心满意足了,想到申生还没有大婚,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姐妹俩的,骊姞便有些许的安慰,如今乍然听说申生娶了隗姒,骊姞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越发地空落起来!

半晌,骊姞才道:“那隗姒长得什么样?”忽然又含涩道:“既是伊洛来的公主,想必也不会差吧!”

“你总有见到她的一日。说来好笑,她见了我,一口一个姐姐的,可惜她是申生的小妾,否则我真心是想把她当作妹妹的。”

见骊姞有些发愣,骊嫱轻抚骊姞额上的伤疤,道,“妹妹的伤可曾好些了?”

“已经不碍事了,姐姐那日让赤奴打了伊豆和禾秀,恐怕没有个把月两人起不来床,到也好,我眼前可清静几日。”

“你放心,晋候那边我自会去说,断不能让卫姬和公子无端平白得了便宜去。”

“罢了,咱们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还是少惹是非为妙。”

“此事明摆着是有人妒忌咱俩受晋候的宠爱,借秋祭之火四处散播流言,暗中诋毁你我,我就不信,以晋候平日对咱们的宠幸,会相信这些没来由的流言秽语。

骊姞知她个性执拗,认定的事不肯挽回,便也不去多劝了。

两人各怀了一样的心事,相对无语,坐了一会,琼枝点燃大殿内的蜡烛,两人方才发觉天色已黑。骊姞正欲告辞,内竖且来报说梁五前来请安。原来骊姞额上受了伤,骊嫱惩治伊豆和禾秀之事早已在宫内传遍,晋侯也得了信,便打发梁五过来看看。

梁五进殿行了礼,骊嫱道:“二五儿,我们姐妹可是白疼了你,你干娘额头上见了伤,你此刻才来省视,可知平时别看你干娘前、干娘后喊得亲热,都是唬弄我俩的,这会子真有了事,便人影儿都不见一个。”

梁五忙磕头不迭:“婶娘也太冤枉五儿了,近来边境战事迭报,主公忙得顾前不顾后,少不得我和东关五瞻前马后地跑腿传令,实在是不得空过来请安。可是五儿就是跑断了腿,也得爬着来看望婶娘和干娘不是,这不刚得了个空儿就赶来了?”

“妹妹,你听听,这可是嘴上抹蜜,腿上抹油不是,前些儿还不论早晚都来省视,这两日就能忙成那样了?我问你,今日晋侯召了谁去寝殿?”

“回婶娘,五儿不敢说谎,主公召的是耿夫人。”

骊嫱脸色一沉:“亏你还有脸来,前几日哄我说晋侯忙于国事,不召姬妾,也就罢了,今日怎么会心血来潮要见耿姬了?你和东关五成日在晋侯身边,不说替你干娘在主公面前多提个醒,好歹也帮着我俩张罗些,你到好,反帮衬起外人来!”

“婶娘,这事真怨不得我啊!我和东关兄在晋侯面前没少说两位娘娘的好,说好说歹,就差没把主公给架过来了。那耿夫人晋侯本早已丢开的了,今日不知怎地特意来见主公,在主公面前说了一大通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主公今日就将她留下了。这实在是不关五儿的事啊!”

骊姞道:“你先起来吧,我俩知道你是孝顺的,刚才不过和你说着玩儿。”

梁五这才敢起身,凑到骊姞跟前一步,道:“五儿听说干娘被人伤着了脸,心中焦急地很,私底下找了医官,配了几副药,据医官说此药不仅能生肌祛疤,且能润泽肌肤,干娘不妨用着试试。”梁五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玲珑的小瓷瓶来,递与骊姞。

骊姞接过,打开瓶盖,见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膏药,闻着一股淡淡的异香,便道:“小五儿还是挺有心的,早就听闻中原国家的女子各有驻颜奇方,或服食药丸,或涂抹药膏,可使容颜永驻,如二八少女,小五儿不妨也为我和姐姐寻些个方子来试试,总比我俩成天抹那些个羊脂膏强!”

梁五笑道:“干娘不说我也已经想着了,五儿已经着人去配那驻颜药方了,因里面有一味桃花,需要当年春分节气之前开的桃花,将花瓣采下来后,晒干、磨成粉,再和了药埋在地下过一冬才能取出,所以要迟些才能孝敬两位娘娘。”

骊姞笑道:“不想五儿于这女红上面也十分精通。莫不是曾经亲身试过?姐姐,我看这两个五儿都肤若凝脂,可不就是天生的美人坯子,若真是个姑娘家,非把我和姐姐也比下去。”

一番话将骊嫱和婢女们都笑起来。梁五知骊姞存心打趣他,也不在意,只道:“干娘,晋侯得知娘娘伤着了脸,也是十分挂念,只因国事繁忙,一时抽不出身过来,因此打发孩儿过来看看,娘娘要是缺点什么,孩儿可立刻和主公说了,吩咐人拿过来。要我说,那事原是小娃儿不懂事,玩闹些也是有的,可恨那些奴婢们连主子也护不住,让干娘被一个娃儿伤了去,真是罪该万死,婶娘处罚她们也是应该的。”

骊嫱冷哼一声:“小五儿,敢情你巴巴跑过来是晋侯的意思?”

“婶娘又错怪五儿了不是,晋侯知道这空档儿总是我要过来省视干娘的,便命我过来先问候着,也好让两位娘娘安心,主公说了,一切他自会为少姬娘娘作主。干娘如无别的吩咐,五儿这就回去禀报主公,也好让主公放心些!”

“你去吧!”骊姞道。梁五这才如得了大赦一般退出来,自去向晋侯复命不提。

骊嫱向骊姞道:“妹妹,这回只怕你想回骊戎也回不去了。我看晋侯似有意疏远你我,换了往日,但凡你我有个头疼脑热,他哪回不是巴巴地赶来嘘寒问暖,如今却言国事繁忙,显见是推搪之辞。”

“他若丢开我俩又如何,正好落得个逍遥自在,你我难道还在乎这个嫔人的位分?”

“妹妹想得简单了,如今人人以我俩为眼中钉,无一不除之而后快,如没了晋侯给咱俩撑腰,别说逍遥自在,只怕尸身都不知要葬在何处。”

骊姞低头不语,这后宫中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当初在骊戎,自己有幸生为嫡公主,见了多少后宫中兵不血刃的杀戳,男人们在疆场上保家卫国,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尚且能死个明白,女人们在宫中争名夺位,同样杀人于无形,却常常是死得不明不白。母亲贵为夫人,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有来生,不求为后为妃,只求是个男儿身,可以堂堂正正地与对方一较高下。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8 16:07:53 +0800 CST  
@张小乖Samantha 2018-12-29 09:46:56
我和楼主打赌,两个月之内肯定有人约你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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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承吉言!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9 15:10:43 +0800 CST  
第十五章 优师献言

此时女椒从外头回来,骊嫱劈头就问:“今儿一早便不见你人,这是去哪了?”

“奴婢和女姚去了内府司领取这个月的月例去了。”

“怎么出去前也不和我说一声?”

“奴婢看见娘娘一早就身体欠佳,歪在床上,所以没敢来打扰,想来这是章含宫的规矩,娘娘也是清楚的。”

骊嫱将脸一沉,“别人和我来讲规矩也罢了,你也来和我讲规矩,如今我既然做了章含宫主位,这规矩也得改改了。以后章含宫的月例由你和细柳去领,不用女姚经手了。”

“女姚是耿夫人亲封的掌仪,掌管章含宫的用度收支,恐怕娘娘不能一句话说改就改了吧。”

“耿夫人执掌后宫,事务繁杂,这种小事哪里件件都管得过来。就照我说的办,回头我和她知会一声就完了。”

女椒也不敢再吱声。

骊嫱又道:“我听说今日晋候召耿夫人侍寝,这耿夫人虽执掌后宫,但多年不曾受召侍寝,今日可是千载难得的恩宠啊!你跟我好好说说这个耿夫人,我对她可是好奇得很。”

“回娘娘,这耿夫人是耿国人,入宫已经多年,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初入宫时,也颇得些宠爱的,晋侯后来纳了别的姬妾,尤其是纳了齐姜夫人后,便不大将耿夫人放在心上了,那耿夫人到也安份,从不与人争宠,后来齐姜夫人去世,晋候让耿夫人做了惠安宫主位,见她料理宫务颇为安稳妥贴,便扶她做了次夫人,掌管后宫事务,但晋侯今日会召她侍寝,确实出人意料!”

骊嫱略有所思,打发女椒下去,向骊姞道:“这个耿夫人既然久不侍寝,为何今日晋候会突然召见,我看其中必有蹊跷。”

骊姞道:“我看晋侯是个喜新厌旧的,论年轻貌美,宫中谁人能比过我俩去,想来晋侯不过是一时的兴致使然,哪能就真的转了性了。姐姐大可不必过虑。”

骊嫱只得叹道:“但愿如此吧!”

骊姞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回宫,骊嫱叫过赤奴来,让他送骊姞回去。骊姞带着婢女止水和赤奴往玉蟾宫走。这止水虽不是骊姞从骊戎带过来的,但对骊姞尽心尽力,颇得骊姞的信任。三人经过万浪湖时,骊姞突然心血来潮,对止水道:“你看这雪白的芦花,要是拿回去插在那只主公送给我的仙鹤渡莲四棱方壶里岂不是好看?”

止水看天色已暗,道:“娘娘,天已黑了,不如明日再来吧。”

“无妨。”

骊姞提了下裳,来到湖边,采了一大束芦花,用帕子兜了,抱了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上岸来。止水道:“早知娘娘如此贪玩,就该打个灯笼出来,如今看天都黑了。”

不料一句话提醒了骊姞,骊姞道:“打个灯笼出来玩,岂不是更有趣,你快回宫去找两个灯笼来。”

止水也动了顽皮的心思,回宫去找了两个灯笼和一盏油灯过来,笑道:“在我们莒国,虽然没有楚国云梦泽那样的大湖,但湖泊河沼也不少,奴婢记得小时候,常和族里的兄弟姐妹们在河边抓鱼虾,夜间时分,在水里放一只网兜,然后点上一支蜡炉放在旁边,那些鱼啊虾啊见了亮光跟见了宝贝似的,一个劲地往兜里钻,一晚上不知能抓多少。”

一番话说得骊嫱兴趣盎然,遂让止水也拿灯笼照着水面,看可有鱼虾过来。果然不多时,来了不少小鱼儿,围着水边的芦苇丛,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下打着转儿。骊嫱徒手抓了半日,却什么也没抓到,两人玩了许久,听见宫中的更鼓已到了戌时,方才罢了手,提着湿漉漉的裙摆上来,往玉蟾宫来。

三人经过假山时,骊嫱还兀自兴致不减,和止水约定了明日再来。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响动,假山上似有什么东西坠下,骊姞还不及抬头去看,身后的赤奴一把推开骊姞,就地打了几个滚,只听轰隆一阵巨向,一块大石从假山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又滚出了几丈远,方才停下。

骊姞和止水都吓得面无人色,赤奴站起身来,一个腾跃翻上假山去,却哪里还有人?

骊姞惊魂甫定地回到玉蟾宫,吓得一连多日不敢出宫。赤奴回章含宫后,将此事告之骊嫱,骊嫱恨恨道:“这事不必说,必是耿姬她们出的主意,我前几日让你打了伊豆和禾秀,她必是报仇来了,改日我定要向主公禀报此事,让主公给个公断才好。”

骊嫱第二日天还未明便起床,吩咐下人给她沐浴梳妆,到了隅中时分,将一众舞伎叫来,命她们将新近操练的一支舞先跳将起来,一面又喊了优师并一众乐工为其配上雅乐,匏丝合奏,正是晋诡诸最爱听的郑乐小调。优师弹琴,乐工吹笙,一时铮铮咛咛,嘈嘈切切,筝管合奏,十分恰到好处。再看那一众舞伎,因着骊嫱多日悉心调教,无不是体态曼妙,一颦一笑皆风情万种。

因骊嫱嫌晋舞太古板,便将晋舞中那繁复、单调的仪式步态给改了,换上戎人舞蹈的不羁和自如。骊嫱一番打点妥当,又命人摆下了果点,看着快到酉时,估摸晋侯正是政务处理完毕,用膳前的休息时刻,便打发女椒去燕朝请晋侯。

不多时女椒便回来说,“晋侯已到耿夫人的惠安宫用午膳了。”

骊嫱一腔热情被当头泼了凉水,哪里肯甘心,心想:此时如让人去请晋侯过来,耿姬那里是断不肯放的,我偏不信,主公宁可去那老妇处,也不来我这里。便道:“打发几个小内竖,守在惠安宫门口,待晋侯出来时,请晋侯速来章含宫,就说我这里安排下了歌舞,请主公过来赏曲解乏。”

女椒自去安排,骊嫱这时也无心用膳,命舞伎先下去听令,自已则靠着案几思忖着,一面让优师捡那清雅舒缓的曲子奏来听。

优师拨弄起琴弦,曲声轻慢,不知不觉间,骊嫱神思恍惚,竟似走到了一处郊野,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不辨所以,骊嫱正惊疑间,忽见公子申生在前不急不缓地走,自己赶忙跟上,怎奈脚下似陷进泥淖一般,迈不开步,眼见申生越走越快,与自己相距愈来愈远,那白色的雾也渐浓,几乎要将申生的背影吞没,骊嫱急得大喝一声,“公子!”

忽听一声刺耳的“铮咛”之音,骊嫱睁眼看时,见优师停了抚琴,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娘娘可是醒了?”

“你刚才一直在弹琴么?我竟睡过去了?”

“娘娘可是梦到了什么?”

骊嫱盯着优师,“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娘娘,人心本静,感于音而情自动,五音之中,宫、商、角、徽、羽相应于人之五志,各得其位,自抒其志,僻如,悦于脾,则感于宫音;哀于肺,则感于商音;忧于肾,则感于羽音,小臣刚才一曲适在清徵之音,竟使娘娘思绪大动,可知娘娘是思虑过甚,一言一行皆是于心有违啊!”

骊嫱盯着优师,自己虽常召他奏乐,却从不曾象今日这般看他仔细。见他眼眸清朗,一抹嘴角的微笑若隐若现,自然也是当世美男子,只是少了申生的英姿勃发,文雅之中更多一分捉摸不定的狡黠。

骊嫱道:“不想乐师大人不仅唱得好歌,奏得好曲,还是满腹经纶的饱学君子,也不枉我和主公当初提拔你的一番心意。”

“主公和娘娘的提携之恩小臣铭记在心,必当竭力相报。”

这时女椒过来禀报,刚才打发去请晋侯的人回来了,说东关五差人传话出来,晋侯今日不来章含宫了,晚上就在惠安宫歇息。下人们只得先行回来向娘娘交差。

骊嫱一时性起,伸手将面前的一盘梨打翻在地,就见优师长身而起,走到案几前,将地上的一枚梨捡起,放入口中咬将起来。

“你好大胆子。”骊嫱斥道。

“此梨甘甜脆美,本为人间之美味佳果,却被娘娘掷于地上,枉费了它三年寒暑、栉风沥雨方始长成,不如让小臣成全它的良苦用心罢!”

骊嫱冷笑:“你既这么爱吃梨,把那果核一并吃了吧,便更有心了。”

优师摇头轻叹:“若论有心之人,非娘娘莫属。”

“此话何意?”

“乐本无情,听者辨之;梨本无心,怨者生之,娘娘举手投足间,无不见其心机,可谓心意昭然,如斯若揭,娘娘敢说自己是无心为之?”

骊嫱渐渐平了怒气,注视优师道:“依乐师大人的说法,我这一举一动,竟都逃不脱别人的眼去?”

“燕鹊嘈嘈,一丝风吹草动便鸣燥不止,猎手一箭而贯之;唯有狡狐,欲擒之先却之,欲行之先退之,迷其踪,藏其心,非猎中高手不能窥其踪迹。晋侯戎马半生,征战无数,可谓精于猎场久矣,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逃过他的眼呢?”

骊嫱于绣褥上端坐了,肃容道:“乐师一番话,竟让我刮目相看,难道这世间没有猎物可以逃出猎者的手去吗?”

“娘娘,流水无情,何曾因一草一木而停留,日月辉照,只随四季循环而轮转,然而流水再急,沟渠可以导之蓄之;日月虽耀,乌云可以蔽之隐之,纵然再高明的猎手,也是有短处可寻的。”

骊嫱沉默片刻,道:“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命人把果点赐了优师,自己独坐寝殿之中,一晚不曾合眼,但听着宫中的滴漏之声,到了近天明时分才昏昏睡去。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29 15:16:26 +0800 CST  
第十六章 恨君无情
骊嫱一连多日不曾见着晋侯,心中也逐渐不安起来,天天打发女椒去请晋侯,晋侯那边却总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脱。原本东关五和梁五还亲自走出宫来,让女椒侯着,自己进去通报,再往后便懒怠出宫了,只让内侍代为传话,让其回去侯着,不要前来烦扰。一连数日,女椒总是哭着回来向骊嫱禀报,一来是怕骊娘娘以后失了宠,自己也没个依靠。二来更怕请不到晋候,回去后被骊嫱责骂。

这日骊嫱又差她去燕寝门口侯着晋候,女椒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娘娘干脆杀了奴婢吧!现在合着宫内都知道娘娘天天请主公的安,却天天被拒之门外,奴婢在宫门口被人嘲笑、辱骂都不算什么,可娘娘丢不起这个人啊!”

骊嫱正因此事着恼呢,见女椒一番哭泝,戳着了自己的痛处,怒道:“你好歹也是晋候跟前服侍过的,如今却连个人也请不来,反说我丢人,章含宫的脸面还不是让你给丢光的。今日先罚你到宫门口跪着去,我亲自去请主公来,若请得来便罢,若请不来我先拿你是问。”

女椒哭哭啼啼地走出去,跪在门口的石阶上。骊嫱犹是一腔怒气未消,细柳在旁边劝道:“那些守门的卫兵娘娘也是知道的,个个凶神恶熬一般,哪里说得进理去,女椒想必也是受了不少委屈,才无意触犯娘娘的,娘娘何必如此动怒呢?”

骊嫱知道晋候因秋祭失火一事尚不能释怀,宫内流言四起,需暂避口舌,但此等事情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全凭晋侯一人之念,若当真便信得,若不信恁人再传也是无济于事,显见她姐妹俩在宫内根基尚浅,自己于晋侯终究是无足轻重,否则如何昨日还是百般宠爱,只因些许空穴来风之事,便将她们姐妹俩抛到一旁,冷落多日。

骊嫱怨归怨,心内对自己还是颇有自信的,在这宫中,论容貌,无人可以出其姐妹之上,两人正值二八芳华,如那含苞欲放的蔷薇花,哪个得了蜜的蜂蝶不流连往返的,晋侯正在兴头之上,骊嫱不信他晋诡诸就能从此撂开了手去。

骊嫱让人备下轿辇,径直往燕寝而来。途经宫苑时,骊嫱命人缓缓而行,自己打上帘子,沿路欣赏景致。

时值初冬,园内略有些萧条,草木大都萎谢了,只有那湖边的千杆芦荻,黄了大半枝叶,依旧迎风挺立,被风一吹,满湖满园都躁动起来。

骊嫱忽想起一事,问跟在轿旁的内竖且道:“这道旁原先不是都种上蔷薇了么,怎么换成木姜子了?”

内竖且答道:“回骊娘娘,因耿夫人喜欢木姜子,说那花朴实,不惹眼,叶子又可作香料,比那些妖娆无实的蔷薇来得好多了,因此命人全换去了。”骊嫱沉了脸,作不得声。

到了燕寝门口,骊嫱下了轿,见门口有两个执戟的武士守着,骊嫱因经历了前番颠颉一事,知道这些卫士都是认死理的,如今今非昔比,更不可鲁莽行事,便让细柳上去,向卫士通报求见晋侯。

细柳上前将来意说明了,这卫士连正眼也不往这边瞧,只大声道:“主公此刻正在休憩,任何人等不得打扰。”

那守卫声若霹雳,把细柳唬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有劳这位将士,能否通报一下主公身边的内侍总管东关五,请他出来一见?”

卫士喝道:“庙堂肃穆之地,岂是你们想进就进,想见谁就见谁的?速速离去,否则别怪刀剑无情。”

骊嫱在一旁早没了耐性,想着今日已经到了此地,就算拼了性命也要见上晋侯一面,否则再无脸面回宫,便上前道:“你不予通报也罢,我便在此等晋侯出来,主公一时不出来,我便等他一时;他一天不出来,我便等他一天。你若嫌我们玷污了这肃穆之地,大可用你那刀斧伺候,我骊嫱今日若能拼个血溅三尺,得见主公一面,也算偿了心愿。”

那守卫见骊嫱说得斩钉截铁,竟连性命也不顾了,当下也无法,只得将眼一瞪,随她去了。

骊嫱于大门外站了,正朝殿门,昂首而立。十月秋末冬初的风已是扑面地凌厉,细柳忙从轿上拿了件貂皮大氅给骊嫱披上,又拿了暖手炉塞进骊嫱手里,其它的婢女和内侍也都在主子身后站成一排,权当遮挡些寒风。

骊嫱站在门外,借着风势,隐约听见殿内有奏乐之声,尤其那钟磬声,绵长悠远,一声声飘至庙堂之外,于寒风之中听来格外刺耳。骊嫱站了不多时,见众多膳夫、庖厨捧着簋、豆等食器从北面的膳房逶迤而来,骊嫱仔细看去,有驼峰、鲍鱼、獾掌等大菜,有蜜糕,蒸饼,饵卷等做得精致小巧的点心,另有烤灸用的整雁和整鹅等。

此时本应是各宫中用晚膳的时候,骊嫱方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换了以往,她都是在宫中等晋侯来了一起用膳,晋侯知骊嫱喜爱酥酪甜点,便每日让膳房取当日新鲜的牛乳,慢火熬了几个时辰,取那酥油现制而成,每制一道酥酪,必得费上大半日的功夫。如今已非往日,换了主人的菜肴自然也换了样式,只不知又是晋候为谁而准备的。

站了约摸一个时辰,细柳和琼枝见骊嫱已是嘴唇泛白,摇摇欲坠,连忙过来扶住,细柳道:“娘娘,咱们要不去殿角底下歇会吧,奴婢怕娘娘身子支持不住啊!”

琼枝道:“娘娘,咱们这样等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主公可真是够狠心的,自己美酒佳肴,吃饱喝足了,竟让娘娘在风口里站着,一点都不顾惜往日的恩情,娘娘又是何苦来呢!”

细柳道:“这也怪不得主公,都怪门口那些下作奴才,望着谁得势了,谁失势了,就一个个攀高踩低的,不肯往里通传,主公要是知道娘娘在这里,早传令进去了。”

骊嫱斥道:“你们都站一边去,我何曾要你们扶了。”细柳和琼枝只得退开,站立一旁。

再说骊嫱一行侯在燕寝门口几个时辰,早已惊动了合宫上下,骊姞第一个得了消息,立刻坐轿赶来,见了骊嫱,一把抱住哭道:“姐姐,早依了我,咱姐妹俩回骊戎多好,何苦还在此受这等屈辱,姐姐你从来是娇惯了的,哪受得来这种苦楚。这里寒风刺骨,别说姐姐,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啊。姐姐快和我一同回去,晋侯不见也罢。”

骊嫱也不禁噙泪道:“妹妹,你忘了娘亲总说,人活宫中,无非一个忍字而已,忍不得剜心之痛,去不了附骨之蛆。如今你我既已入得此中,断无生脱之理,唯有勉力自救而已。妹妹放心,此处的风再大,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上咱们骊戎大漠上的风沙,妹妹忘了‘七月草折,八月肃霜,九月飞雪了么’?”

骊姞正欲再劝,就听宫门口一阵铁戟鸣锵之声,众卫士手举长戟,齐声道:“恭送娘娘!”抬头看时,见众人簇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走出来。骊嫱虽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美人在宫门口站住,转身道:“有劳两位总管大人相送,以后多有搅扰之处,请还见谅!”

那美人与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关五和梁五,这两人各自掬着笑,向美人作揖行礼。梁五眼尖,一眼瞥见门口站着的数十人,为首的正是骊姬姐妹,于是一拉东关五,两人对了下眼色,便转身向宫内去了。

骊姞见此情景,来不及叫住两人,只气得骂道:“好没良心的狗奴才,前些日子还巴巴地凑前赶后,一口一个干娘的,这才几日,风向一变,就跟着肉腥味儿跑了,亏我还跟他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

骊嫱冷冷道:“妹妹何必动怒,你我长在宫中,见过的奴才岂非多得去了。别说是认了亲的干爹、干娘,就是亲侄儿,亲儿子又有几个是拿真心对待的。富贵时养的都是儿,遇着难了一个个都成了白眼狼,见了谁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但见这美人出了宫门,见了骊姬姐妹,施施然走到两人身边,笑道:“难得在此地遇见两位,两位娘娘不在温暖如春的宫里呆着,怎么偏偏喜欢往风窟窿里站呢?”

见骊嫱盯着自己打量,那美人扑哧一声笑道:“两位只怕想不起我来了吧!也是,我原先只是一个端盂递水的滕女,就象这宫里遍地的野花一样,连个名儿都没有。谁想到天意难测,我竟得到上天的眷顾,成了晋侯身边的宠姬,偏偏有人又从宠姬变成了站宫门的,唉!可是应了那句话,凡事别得意在先了。”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30 12:56:45 +0800 CST  
今天节假日,早一点更新了,以后每天更新一章,谢谢大家的支持哦!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30 12:58:52 +0800 CST  
第十七章 病榻陈情

骊嫱细瞧她眉眼,才想起此女正是那日在鹦鹉楼宴饮时,逗弄鹦鹉的那个女子,当时她跟在耿姬身旁,低眉顺目,是个连头都不敢抬的滕女,不过比婢女略强些,如今竟也朝她抬着头说话,大有扬眉吐气之势了。

骊嫱当下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个养鹦鹉的,不过被晋侯宠幸了几天,就把自己捧上了天,你去打听打听,这宫里被晋侯宠幸过的宫女有多少!鸡蛋还没捂热呢,到想着抱小鸡了,真真可笑。我俩再不济,还歹也是个娘娘,这宫里哪一个,有名位无名位的,见了我俩不要喊一声娘娘!你一个滕妾,对着我俩耀武扬威,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

这美人听后又羞又愤,按理骊嫱是嫔人,位分在自己之上,自己理应行礼在先,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但骊嫱气势还在,被骊嫱一顿抢白,美人更是理屈词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正气恼间,就叫身后传来一声:“蕙儿不得无礼!”

众人转头去看,见一宫装妇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下轿辇,往这里缓缓而来。此人容貌端庄,神情平和,打扮也颇清简,只穿一件沉香色的夹棉素纱长衣,外面披了件半旧的毛毡斗蓬,来的正是耿姬。

那被称为“蕙儿”的美人忙来到耿姬前,含嗔道:“姐姐怎么才来!”

耿姬也不答理她,行至骊姬姐妹跟前,微笑着行颔首礼,然后才转向美人道:“蕙儿,晋候虽亲口答应封你为女御,但诏书还未下来,仍是滕妾而已,怎可见了两位娘娘不行正礼?”

蕙美人本想着耿夫人来了,可以给自己撑腰,不想耿姬竟照章办事,不给自己情面,无奈之下,只得过来给骊姬姐妹一一行叩拜大礼。骊嫱转头,也不作应答,蕙美人兀自起身,一脸委屈,站在耿姬身旁。

耿姬道:“主公可用过膳点了?”

蕙美人道:“用过了,主公今日心情大好,比平日多用了些,还称姐姐想得周到,送的都是主公最爱吃的。”

耿姬点头,“主公现在可是在处理政务?”

“主公正在批阅奏章,正等着夫人进去,帮忙整理书简奏折呢!”

“我知道了,你先回宫吧。”耿姬说完便向宫门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转身向骊姬姐妹道:“骊妹妹可是想面见主公?”

骊姞忙道:“我和姐姐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只恨那守卫拒不通传,耿姐姐若能代为通传,让我俩见上主公一面,定当感激万分。”

“妹妹无需动怒,他们也是职责在身,身不由已,且待我向主公通传,妹妹稍安勿燥。”说完带着奴婢们进宫去了,那一众卫士挺起了胸膛,齐声道:“恭迎耿夫人!”

骊姞道:“姐姐,这耿姬到象是个通情达理的,不似那个蕙美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骊嫱不语,暗自思索怪道晋候多日没来章含宫和玉蟾宫,原来是有了蕙美人这个新宠,不用说,此人必是那日鹦鹉楼宴饮过后,耿姬呈到晋候跟前去的,可恨这个妇人,觑着姐妹俩受冷落之际,不失时机地在晋候跟前献媚,可恨自己无法见晋候一面,否则凭自己的手段,定能让晋候回心转意。

骊嫱眼见耿姬被人簇拥着进了宫门,心下愤愤难平,想自己不久前还是宫闱殿阁,任意出入,那些虎贲、卫士之流在她眼里也都是些奴才,和内竖、奴婢没什么两样,自己何曾正眼瞧过他们,可如今却被这些奴才拦在门外,还被恶言相加,自己除了束手无策,还要看着这些狗奴才在面前耀武扬威。

骊嫱内心辗转难平,又想那晋侯当真是善变、难测之人,多日的荣宠一夜之间全抛诸脑后,任自己被他人作践不闻不问,还由着一个已过昭华的平庸妇人,取代自己,出入宫庭,可知母后当初说得没错,男人真真是不可靠的。

骊嫱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纂着手中的小炭炉,双腿虽已麻木,到不似先前那般难忍了。

骊姞此时却将希望寄托于耿姬身上,眼巴巴地指望着宫里来人传召自己。要说出入宫门的人不少,却俱是些内竖、侍卫、膳夫之辈,从骊姬一行人身边经过时,或低头匆匆而过,或偶尔瞥上一眼,但无人敢上前过问一句。

骊姞恨得咬牙跺脚,“这么多的人,难道竟没有一个肯向主公传句话的吗?”

琼枝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道:“娘娘,咱们来了这许久,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了,按理说主公的眼报是极多的,这么大的事早传主公那儿去了,我看,我看不会是主公存心躲着娘娘吧?”

骊姞站了这许久,心早凉了半截,听了琼枝的话,更如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她一把拉起骊嫱道:“姐姐,咱们如今脸面也没了,该做的拼着性命也都做了,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晋侯不出来,咱们就等他一辈子不成,横竖他也不管咱们,咱俩丢开就算了,今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

骊嫱站了半日,腹中饥馁,那风又吹得直入骨髓一般,早已觉得虚弱不堪,全凭一口胸中愤懑之气撑着,此时听了细柳和骊姞的话,觉得胸口一松,那口气竟泄了下去,接着一股腥臊之气翻涌上来,往前一个趔趄,就觉眼前一暗,身子瘫软下去。耳边传来各种呼救哭泣之声,其中似乎有个男音在唤“是骊娘娘吗……”

骊嫱心头一震,想奋力睁眼,终是未能,迷迷茫茫地陷入一片混沌中去。

骊嫱再次睁眼时,却是四周一片宁静,殿内香雾袅袅,只有那熏笼内的木炭“啪啪”作响。骊嫱觉得四肢无力,头脑昏胀,隐约想起自己在燕寝前昏倒的事,刚想坐起,睡在床后的骊姞已站起身来,“谢天谢地,可算是醒了。快躺着别动,你身上还发着热呢!细柳她们正在外头熬药,等熬好了姐姐再起来!你现在觉得怎样,要不要先喝两口水?”

“你一直在这儿吗?”

“细柳和琼枝她们都在忙,这里又不能走了人,万一姐姐醒了要递水唤人怎么办?我这不是一直在榻边坐着,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了。”

“女椒呢?女椒去哪了?”

“别提了,姐姐原让她跪在宫门口的,我和公子送姐姐回来后,就没见到她人,宫里只剩几个干粗活的仆役在外面守着!”

“公子……”骊嫱听到这两字,蓦地从榻上坐起,“你说的是哪个公子,莫非是公子申生?”

骊姞用袖子掩了嘴,吃吃地笑道:“姐姐你说造化弄人不是,你我在宫里走了多少回,从宫苑到燕寝,想遇就是遇不着,偏偏最没指望的时候,他又碰巧出现了。”

原来那声呼唤竟真是他的,骊嫱恍然,“我本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

骊姞道:“姐姐昏厥过去后,公子命人把姐姐抬回宫,又亲自去找了医官来,官医开了一剂安神汤,说要等姐姐醒了以后再诊一次脉,才好对症开方。”

“公子现在哪里?”

“正和医官在外面园子里侯呢。”

“怎么不让他到宫里坐着,也好暖和些,看外头天寒地冻的。”

骊姞愈发笑得厉害,“姐姐自己冻成这样,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呢,到已经想着别人了,只怕外面的那一位站在寒风里,虽冷着,心却是念着屋里的这位。”

骊嫱笑着啐道:“看你成天跟宫婢们调笑嬉闹,也学了没个正经,现在嘴是越发坏了。”

骊姞道:“其实还用你说,我早请他进来坐了,怎奈公子是正经君子,断不肯违了宫规,私入后妃寝殿,这会儿姐姐醒了,待我请他和医官一起进来当是无碍了。”

骊姞出去请申生和官医一同入寝殿来,细柳把榻前的帐幔放下,骊嫱从中伸出手来,请官医诊脉。这官医已是花甲之年,在宫中行医多年,医理甚笃,和申生交情也非浅,自是十分尽心尽力,细心诊了一回脉,便道:“娘娘乃是风寒之脉象,因外感内滞,又肝血一时过旺,致经气逆行,五脏六腑行气不畅,昏厥过去,依老夫看,只需吃几副疏散的药便好,只是看娘娘的脉息,因肝血太过,脾土被肝木克制而生虚火,已非一日两日,娘娘是聪明人,但凡事太过争强好胜,于已不利,还需看开些才好!”

这医官娓娓道来,语气中恳,骊嫱却哪里有心思听这个,只拿眼看着站在后面的申生,因隔着纱帐,看不真切,心里只盼早些打发走了老医官才好。医官开了药方,交与细柳,又交待了几句,才微颤颤地起身告退。

申生正欲一同告退,骊嫱道:“公子请留步,这药方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申生只得停下脚步,于几丈开外站定。骊嫱见医官走了,掀开纱帐,骊姞也自帐后走出,扶姐姐坐起。申生垂首敛目,不敢直视,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为难堪。
骊姞吩咐婢女都下去,亲手拿过绣墩,在地下铺了,请申生入坐。申生犹是不肯入座,骊嫱道:“公子于我俩有数次救命之恩,嫱儿心中感激万分,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娘娘言重了!今日之事,在下不过是尽分内之责,何需回报?”

“公子何必太过自谦呢!若不是公子,凭我们姐妹目前的处境,哪个不识趣的医官肯往这里来的,纵然来了,也不过是敷衍塞责而已,我俩不过是两个失宠的后妃,在宫中又没个倚靠,万一有个三长两断,不过自生自灭罢了。”

骊嫱说到此处,已是泫然欲泣,言语中不胜凄凉。申生心下也觉感伤,不禁抬起头来,见骊嫱发髻松散,双颧通红,一副不胜风霜的娇弱之姿,与平日的骜傲凌厉之风大为不同,不觉呆了一呆,见骊姞在一旁轻笑,方觉失态,忙收了目光,敛目屏息道:“骊娘娘有疾在身,不可再起伤心之念,君父近来军务繁忙,日理万机,难免偶尔会有疏忽,不曾虑及后宫之事,请两位娘娘安心,在下当初既将两位从骊戎带来晋国,定当全力护得娘娘的安全!”

骊嫱紧盯着申生道:“公子可知我俩入得晋国,受了多少的苦楚。那些人自视是中原正经诸候国出身,将我俩视为蛮夷异邦,成日拿些礼仪教化来说我俩的不是。看着我俩得了些宠,便说我俩是恃宠而骄,将我俩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唯恐我俩独得了宠去。别人不知,难道公子还不知道吗,当初我俩绝别亲人,千里迢迢孤身来到晋国,为的难道是成为晋侯的姬妾吗!如若不是为了公子,我俩现在还在骊戎,驰骋千里,自由快活,何必来受这个苦呢?”

骊嫱一番话,声泪俱下,骊姞也在一旁抹泪,道:“姐姐,你又何苦跟他说这个话呢?事已至此,不过也是咱们的命罢了,又何必再让公子为难?”

申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想到骊嫱竟把窗户纸捅破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骊嫱忽然停了啜泣,发狠从榻上站起,抓住妹妹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申生面前,跪倒在地,抓住申生的下裳,含泪道:“公子,今日殿门外的事你也看见了,主公听信谣言,已将我俩疏远,宠信什么蕙美人去了,往后的日子嫱儿连想都不敢想,宫中那些人无非是要将我俩置之死地。嫱儿并非怕死,却怕死得不明不白,公子既许诺护我姐妹俩平安,不如带我们逃离这生天牢笼,我俩情愿余生给公子做妾做婢,死而无憾。”

骊姞大惊失色道:“姐姐,你可是病得说胡话了?私逃宫禁,可是要受刖刑的重罪啊?”

骊嫱斩钉截铁道:“横竖都是个死,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死里求生。公子,我俩的生家性命可全在你手里了!”言毕将头上的白玉簪摘下,发狠折成两断,将断口抵住脖子,“公子,我与晋侯的恩情已如此玉簪,你若不同意带我俩出宫,我便立马死在你面前,来生再给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申生完全没料到会有此变故,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是好。要论领兵打仗,自己纵横战场,号令无数,在他马前斩落的人头不计其数,却从不曾象现在这般,面对两个花容憔悴、如杏花沾雨般的女子,手足无措,心中直如乱麻一样。

申生只得暂且应道:“两位娘娘,快快请起,行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承受?”申生伸手去扶骊嫱,两指轻轻夹住断簪,将断簪从骊嫱手中夺过。

骊嫱道:“公子即然不让嫱儿死,那便是应允了,容我姐妹先谢过公子大恩!”说毕拉着骊姞给申生行大礼。

申生急忙伸手去拦,却触着骊嫱柔如琼脂的肌肤,慌得将手又缩了回来。

骊姬姐妹行完礼,正待站起,骊嫱悲喜交迭,又身体还未痊愈,一时站立不稳,几乎又昏厥过去。骊姞慌了手脚,申生道:“无妨!”抱起骊嫱置于榻上,一面手指在骊嫱内关、神庭两穴位上运力稍许,转眼间骊嫱呼吸均匀起来。

不等骊嫱再次开口,申生便向骊姞告辞。骊姞知道再想留他一会已是不能,心里虽无奈,只得目送申生离去。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8-12-31 14:21:49 +0800 CST  
第十八章 士蒍劝情

申生出了章含宫,站在宫门口,一时竟犹豫起来。申生今日本应往晋侯处去议事,不料在宫门口撞见苦苦等待晋候召见的骊姬姐妹,那骊嫱本是弱柳之质,又兼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场昏厥过去。此情此景,申生如何能不出手相助。对骊姬姐妹的感情,申生自已也是说不清、道不明。当初晋侯将姐妹俩纳入后宫时,申生也是颇为感伤,但一来君命难违,二来听闻姐妹俩深受君父宠爱,伤感之余心下也稍感释怀,自叹姐妹俩如能就此荣华一生,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不想自己出使周都,数月未归,回来后宫中已是境移物换,一场祭祀之火使姐妹俩境况大变,方才骊嫱的一番话说得字字血泪,无一不让申生为之动容。但纵使骊嫱的话千真万确,自己身为晋诡诸的长子,又怎可行此大逆不道,违纲乱纪之事呢?

申生一时思绪万端,信步而走,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到了一处宫门,一抬头,见两名卫士齐声道:“世子可是要见主公,主公已往惠安宫去了。”申生方觉心中一惊,犹豫片刻,返身出了宫城,回自己的世子府去了。

申生刚进府第,门人便禀告说大夫里克谴了门客来,要见公子,已在门房等了半日。申生唤进门客,那门客上前行了礼,告之缘由,原来里克等人因申生刚出使周都回来,要为申生接风洗尘,在里克府上摆了酒席,特地谴人过来相邀。申生当即应允,打发了门客去后,进了内房,让隗氏给自己换下朝服,穿上便服,便策马往里克府上来。

此时里克府中已聚了不少人,皆是与世子平日交往密切,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卿士大夫,此番应里克提议,无不欣然而往,欲与世子一聚为欢。

申生行至里府门口时,里克早已携众位大夫在门口相侯,将申生奉入宴席,请申生上首坐了,众人依次入坐。这些人皆是申生的故交旧友,下首第一人是国舅狐突、依次是大司徒士蒍,都司马里克,然后是中大夫先友、丕郑,下大夫共华、贾华、叔坚、累虎等人。

里克率先举起酒爵道:“世子此番受主公重托,出使周都,朝见天子,可见主公对世子的倚重!”

先友也起身道:“主公让世子对内行监国之重任,对外又让世子联络与周王的关系,可谓是主公的左膀右臂!世子不仅是晋国的栋梁,也是众臣的楷模,民众的期望,世子此番出使劳苦功高,让我们先敬世子一杯。”

当下众人纷纷起身,举爵向申生庆贺,申生也满斟了酒,起身还礼道:“诸位实在过誉,我身为长子,晋国世子,不过是尽分内之责,若论晋国之股肱,当属各位在坐之士。我能有今日之成就,全赖各位倾力扶持,请让我回敬各位一杯。”

众人各有一番客套恭敬之辞,几巡敬酒下来,彼此酒酣耳热,慢慢地就随意了。里克是个最爱杯中物的,几杯下肚,就觉得那酒爵太过小巧,喝酒不过瘾,让人换了大碗上来。又嫌仆人倒酒太拘束,干脆把身边的仆人打发走了,自己提了个酒瓮,一碗一碗地倒着喝。

里克喊来乐工,摆上钟磬、木柷等,一面听那钟磬合奏,一面将手里的长箸随着节拍敲打面前的案几和铜簋,听得高兴,一时手舞足蹈起来。众人都是见惯了里克的情形的,且彼此都熟悉,也不以为意,更有甚者,见此情景也大声应和起来。在座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唱起歌来自是通彻肺腑,气荡胸臆,一时大殿里杯筹交错,粗犷豪放之音激荡大殿,好不热闹的景象。

里克几碗酒下肚,借着酒意向申生道:“公子,听说你新娶了个赤狄的女人,怎么不带出来,让我们也看看呢?”

先友放下手中的鹿肉,道:“里大夫,快收收你的口水吧!世子的姬妾,不用说也是闺阁娇女,千姿百媚的,哪里敢带出来见你这种大老粗?”

里克道:“呸!戎狄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我府上就有几个打杂役的女仆,和中原女人相比,皮粗肉糙的,委实不经看,但就是扛得住,不象那些个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一晚上不找两三个根本扛不住。”

众人大笑,丕郑笑道:“赤狄的女人,据说和别国的又有不同,别看赤狄的男人个个象野狼似的,女人们却是刚中带柔,那腰肢软得跟刚褪了毛的狐狸似的,摸哪哪就软。”
又是一阵爆笑,众人皆道:“此事真与不真,只有世子自己知道了!”

贾华道:“难不成戎狄的女人都是好的,晋侯娶了两个戎女,便整日在后宫粘着不上朝,世子还未大婚,先要了个戎女回来,往后咱哥儿几个都得往戎狄去找老婆了!”
这边一众人在说笑,申生只皱眉不语,听他们提及骊姬姐妹,心中很是不快。

里克道:“可恨我几次主动请缨,想与那赤狄大干一场,也好掳几个女子来,主公偏不同意,这么多年来,我跟着主公南征北战,净拿些周边不起眼的小国开打,虽都拿下了,却每每不畅快,不知何时也能与赤狄来一场硬仗,方显我晋国霸气。”

士蒍道:“主公自有他有道理,赤狄蛮夷残虐贪狠,且行踪不定,难以聚而歼之,并非是我晋国一国的难事,对诸侯各国来说俱是大患,主公之策是对赤狄以安抚为主,并赂之以利,一来可以借戎狄牵制中原诸国,二来也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周边诸候小国,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兵。”

狐突在一旁点头:“司徒大人所见甚是。主公让世子娶那隗氏,用意便在此处。相比赤狄,虢、虞两国方是主公的心头之患。这两国虽小,却地处要冲之地,是我国通往东方各国的必经之路,如今我国时常受他钳制,令主公如梗在喉,吐之不得,咽之不能啊!”

狐突转向申生:“世子辅佐主公左右,自需揣摩上意,此处关键不可不知啊!”

申生道:“舅爷肺腑之言,申儿自当铭记在心!”

狐突略一迟疑,又道:“公子,主公此番让你出使周都,难道不曾提出为你娶一房正室夫人之事么?”

“君父曾向孩儿提过,只是孩儿觉得目下应以军务政事为先,暂不愿为儿女妻妾之事所累,因而谢绝了君父的好意!”

“世子糊涂了。你虽身为世子,却因娘亲早亡,宫中无人扶持,不比其他的公子们,虽还年幼,身边都有人帮衬着。晋侯现在年富力强,难保不再有几个宠爱的姬妾,将来生下小公子,到时对世子可十分不利啊!依我看,不如世子向主公提议,娶齐国一房公主为正室,一来齐国原是世子的母家,比别的国家更为亲切;二来齐国如今日渐强盛,大有号令天下之势。世子若能与齐国结了亲,世子之位当是稳固无虞的了。”

士蒍在一旁道:“若要迎娶齐国公主,还需早日打点才是。听闻各国前往临淄求亲之人不绝于道,齐侯膝下不过七位公子,八位公主,前来求亲之国却络绎不绝,齐国但凡有封地有官位的卿士人家,其子女也纷纷认了齐侯为干爹,认了各宫的夫人为干娘,瞅着有那风土还合宜的国家来聘,便充了公主嫁出去。”

申生听了只默不作声。

狐突轻叹一口气道:“公子,我知你素来心高气傲,不肯去迁就别人,做那攀仰附高之事,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斟酌好了。唉,你娘亲若在,这婚事便早替你筹谋下了。”

这里一众人痛饮了一晚上,将近亥时才各自散了。里克已是喝得说话含糊,脚步踉跄,犹自喊着要将申生送至世子府,谁知刚出了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登时打时呼来,再起不来了。众人只好命人将里克抬进去,一面将申生送至门口。

申生坐上马车,赞为其驾车,正欲扬鞭而去,士蒍上前拉住缰绳道:“世子,且慢走。小臣适才有一句话不曾说,公子是明白人,小臣与公子名为君臣,实为推腹之交,这句话世子纵然不爱听我却不得不说。”

申生忙道:“子舆兄何出此言!有话但说无妨!”

“世子今日可是在燕寝门口见着骊姬了?听说世子救了昏倒在地的骊姬,世子救人于危急,本是君子之为,值得称道,只是世子也需避嫌才是。如今骊姬姐妹遭人口诛笔伐,晋侯态度暧昧,让人不辨究竟,人人都知骊姬姐妹是世子从千里迢迢的骊戎带回来的,公子更应远着点她们才是!”

申生听罢,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了声多谢提醒,便坐车离去。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1 08:58:50 +0800 CST  
今天是元旦,所以早一点更新了,祝朋友们节日快乐,往事不回头,余生不将就,2019加油。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1 09:04:05 +0800 CST  
谢谢各位支持, 虽然没有一一回复,真的非常感谢各位的肯定,有了你们的支持我才有信心把本书写完!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2 14:23:03 +0800 CST  
第十九章 左右为难

申生回到府中,但觉这一日疲累异常,独自进了书房,想歇息片刻,推门进去,见到隗姒独自一人坐在房内发着愣,申生还不及细问,隗姒赶忙站起,过来侍候申生脱了外衣,又拿了水盆来,侍候申生洗手漱口,然后从铜缶里端了一碗汤来,送至申生面前。
申生道:“这是什么汤?”

“这是用马奶加了金盏草熬制的醒酒汤,不仅能解酒解乏,还不伤脾胃。”

“你怎知我喝酒去了?”

隗姒笑道:“管家猛足说公子今日要赴宴,哪有赴宴之人不喝几杯的呢!我让人早早备下了醒酒汤,我知道公子是好酒量,但早些备着总是没错的,就算没醉酒,这个也是强筋骨,调脾胃的。公子快趁热喝了,我怕凉了,一直放在缶里温着。”

申生端起呷了一口,淡淡道:“这些事情不用你亲自做,让下人做去就行了,赞哪去了?”

“我看时辰不早,就让他们先歇着去了,这里有我侍侯就行。”

“你也去歇着吧。”

“公子还不安歇吗?还是就在书房睡?”

“我还要再看些简册!”

申生也不抬头,到书案边坐下,拿起一卷日间没读完的书简看起来,不再理睬隗姒。

隗姒呆站了会儿,给炭盆里加了几块木料,往油灯里添了些松脂,站立半晌,又拿了件袍衣,走至申生身后,轻轻给他披上。

申生也不动弹,也不抬头,只道:“你去吧。”

隗姒又站了一会儿,见申生实在无意让自己留下,也不敢再说什么,悄悄地退下了。

申生手捧简册,听着炭炉内的木炭发出噼剥之声,但觉心头烦闷,几次丢了简册,又重新捡拾起来,想凝聚心神,却终是不能,于是放下简册,踱至前院来。

今日无风,冬天的寒意在夜色的裹挟下分外透彻,连月色也显得清冷入骨,每一片枝叶都被霜华浸透着,把满地的清辉摇曳得支离破碎,月下的树影时明时暗,似无力闪躲的心事,欲上心头又无可诉说。

申生慢慢踱到东面的院落来,这里是他的太傅——杜原款的居处。申生向屋内看去,里的灯光还亮着。申生轻叩几下门,有个老仆人来开门,见是申生,引了申生进去。此时的杜原款正在伏案写书,见了申生掷笔起身道:“看来今晚不仅是老夫一人不眠,公子也成了老夫的同道中人啊!”一面叫人暖壶酒来,一面让申生在毡毯上坐了。

申生道:“太傅这么晚了还在写书么?”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老毛病了,不到三更就合不上眼,不如趁着夜深人静,安下心来搜刮些字句出来。”

“师傅可是还在写《晋书》?”

“主公虽不甚催,但修书一事颇费神思,绝非数日之功可成,老夫也只能尽已所能,写得一日是一日了。”

“修撰《晋书》乃千秋立世之功,师傅博闻多才,学贯古今,君父才将此重任交给师傅。论学识,只怕晋国只有太史郭偃能与师傅相提并论了。”

“世子也知道郭偃编撰《国史》时,因不肯更改事实而得罪了晋候一事吧?”

“此事朝中之人皆知,太史一门忠烈,不畏君权,敢于直言,着实令人敬佩。”

“晋候让我编撰《晋书》正是为此,郭偃既不肯修改《国史》,唯有靠《晋书》来文过饰非,重塑晋候一国之明君的形象,否则晋候今后如何在国人面前示众,如何称雄于诸候大国?”

申生叹息不语。

“公子此来,恐怕不是要与老夫谈论编撰《晋书》一事吧?”

“弟子深夜唐突造访,是为心中存着疑问,惶惶不可解,想因此请教太傅,请勿怪罪。”

“答疑解惑是为师的本份,何来怪罪之说?”

“太傅平日总以君子之道教导弟子为人处世,弟子愚钝,不知君子行事当以孝为先,还是以义为先?”

杜原款点头,缓缓言道:“天下的人伦之道不过五项: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君子立世当离不开仁义二字。何谓仁义?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听、长惠、幼顺而已。自古国君如天,受命于神,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国之不存,家何附焉;孝亲如地,人由父生,教之养之,人若不孝,如何容身于天地之间?所以君子事天如事君,事君如事亲,此乃大义之先,然后方能论夫妇、兄弟、朋友之小义。”

“请问师傅,君子若陷身于两难之境地,该如何自处?”

“君子只怕自己的德行不够完善,哪里会忧虑其它的东西?有道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居上位,不凌下,居下位,不援上。君子处世,正已而不求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而已。”

申生叹道:“人非圣贤,何能无忧啊!”

杜原款慢条斯理道:“公子此言差矣!《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有大德的君子承受天命,神灵护佑,必定能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名声,何来忧惧呢?从古至今,大舜可以说是有大德之人,三次受父亲和继母交手相害而存命于世,后来受帝位于尧,成为尊贵的天子,岂非是天意?”

见申生低头不语,杜原款又道:“公子,你如今身为主公的嫡长子,身受晋候倚赖,朝堂之上又为众臣所信任,举目国中,国人无不以公子为国之栋梁,民之所望,这些都因公子平时所行的君子之道啊!古来为人子者只担心自己不孝顺,为人臣者只担心对君不恭敬,公子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忧虑的呢?”

申生见时辰已晚,起身行礼道:“多谢师傅指点迷津,弟子愚钝之质备受教诲。”便回房安歇去了。

骊嫱自从向申生表明心意后,便断了对晋诡诸的顾盼之念,将全部心思放在申生身上,一心指望着申生能派人来传递消息,暗想若能早一日离开宫城,便可早脱生一日。心里有了盼头,每日也不用人催,将熬来的药喝得一滴不剩,饮食也如平常,不再饱一顿饥一顿的懒怠吃饭。

骊姞日日陪伴在骊嫱身侧,见姐姐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心里也宽慰不少,只是常常暗自忧喜不定,喜的是若真能随申生离开宫城,那便是一生遂愿,从此称心如意了。忧的是此事如若不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骊嫱见妹妹脸上阴晴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安慰道:“姞儿,你我姐妹连心,我岂能不知你的心思?那日我与申生所言,是我俩素日想说却一直未曾有机会说的肺腑之言。如今你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往后的事非你我所能预料,只看天意罢了。妹妹只需宽心,今后我若存活一日,断不会叫妹妹先行而去,我若得了一分的好,也定不让妹妹少了半分!”

“但凡姐姐所行所言,姞儿何曾有过异议。只是我怕申生不比别人,乃是温良君子,行事合仪规整,在外又颇有孝名,纵然他对你我存了一份情,终究越不过一个礼字在他心中的份量!”

“正是因为他是正人君子,我才把我俩的性命押他身上。公子既能援手于我俩在危难之中,必不忍心见我姐妹在宫中遭遇不测,我抛了这副重担给他,他想不接都难。”

姐妹俩正说着,见内竖且在门口探头探脑,骊姞道:“有什么事进来说话。”

内竖且进来,向姐妹俩行了礼,道:“回骊娘娘,这个月的月例至今还没有下来,宫里的木炭剩下无多,娘娘是不是打发个人去内务司催催。”

骊嫱道:“往常领取月例的事都是女椒去办的,我这一病,怎么她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骊姞道:“那日她请不来主公,姐姐又对她一番训斥,怕是她当了真,出去躲着不敢见你。”

内竖且道:“奴才昨日到是看见女椒来着,正往宫苑那头走,还一路哭哭啼啼的,奴才问她去哪,她说娘娘这一回请不来主公,回来后必定拿她是问,她想去求着别宫的夫人娘娘们,看可有人愿意收留她的。”

骊嫱道:“原来她见我失宠,另捡别的高枝攀去了。走了也好,我原来嫌她凡事都爱多嘴,碍手碍脚的,去了反到耳根清静。”

骊姞道:“女椒是晋候派来伺候你的,如今这一去,以后晋候万一问起来怎么交待?”
“那个冷面冷心的,如今都不愿见你我了,还留着女椒干嘛?”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2 15:47:00 +0800 CST  
第二十章 耿姬理宫

骊嫱遂打发细柳到内务司去领月例。细柳去了不多久,就红着眼睛从外面进来,骊嫱问:“这是怎么了,月例领回来了没有?”

细领将月例清单读给骊嫱听,不待读完,骊嫱就道:“怎么就只这么点儿?”

细柳禁不住抽抽答答起来,“少府司的人说,因边关战事频仍,府库费用吃紧,耿夫人要在宫内开源节流,后宫的开支用度一律缩减,所以分到每个宫里的钱物都要比往常少些,分发的日子也不定,总以拔款军费开支为先。”

骊嫱怒道:“一派胡言。现在哪里是比往常少些,分明是匏瓜打驴——去了一半儿。上个月我就眼瞅着短了不少脂粉、香料,要不是姞儿劝着我,我早拿去摔她们的脸了。这次倒好,一连拖了几天,才把分例送过来,不仅连着宫妆、绸缎少了,连木炭和灯油也没给齐全,照这样子,只怕前头战场上还没死人,这宫里到要活活逼死人了。”

细柳道:“奴婢也是这么个意思,少府的人只说这是耿夫人定的新规,有什么找耿夫人理论去。还说今后只供应庆典祭祀时穿戴的礼服冠缨,各宫里日常穿着的衣物,连着巾、帕、绶带、鞋袜等物,皆由各宫里人自行缝制,还说……”

细柳偷偷瞥了眼骊嫱,不敢往下说,骊嫱道:“还有什么,说——”

“还说打齐姜夫人起,各宫的娘娘们都亲自带着宫人们纺纱作衣,以节省日常开销,骊娘娘虽是异邦来的,不太懂这些活计,但也应学着点才好,否则白白被宫人们笑话不说,还连着夫人一起被埋怨。”

骊嫱听了气得胸口一阵发堵,刚才喝下的药在喉头直犯苦味。骊姞忙过来扶住,劝慰道:“罢了,姐姐,何必与这些下作人呕气,宫中捧高踩低的事,你我见过的还少吗?幸得我当初从骊戎过来时,带了不少体已之物,此刻拿出来让奴才们私下去外面买些应急之物,贴补些日常用度也就是了。”

骊嫱道:“这事你是早已知晓的了?玉蟾殿的光景只怕还比不上章含宫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熬得一日是一日了。”

“你才带了多少东西出来,禁得起这般往外拿,只出不进,就是周天子的国库也有搬空的一天。”

正说着,骊姞的贴身奴婢止水,听了这话不停用袖子擦着眼睛。骊姞道:“这儿又没你的事,你又发什么痴来着?”

骊嫱道:“止水,有什么事别藏着,尽管说出来!”

止水看了眼骊姞,狠了狠心道:“姞娘娘不许我多嘴,可是这等委屈之事奴婢放在心里实在憋屈,不吐不快。前几日住在偏殿的曾姬来,说因要作寿,想借个仙鹤渡莲四棱方壶去摆摆。骊娘娘知道,这是主公赐给姞娘娘之物,精美异常,非一般器物可比。姞娘娘原本不愿意,可那曾姬软磨硬泡,生就叫人给搬走了。待过了两日去问她要还时,她竟翻脸不认人,说那方壶是主公亲手赐给她的,别人都可作证。姞娘娘当即就和她理论起来,曾姬竟说,即说此物是晋侯赐给姞娘娘的,就叫晋侯亲自过来辩明才是!如若晋侯请不到,此物上面又没有铭文,那只能摆在哪就算是哪里的东西了。骊娘娘你说此事可不是气熬人?”

骊嫱对骊姞忿然道:“都是你平日里太好性子了,任由奴才们胡闹,如今她一个女御,贱妾一般的东西也爬到你头上来作威福,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她不是要找人作证吗?我这就跟你去见她。”

骊姞拉住骊嫱,哭道:“姐姐,你何苦再去让人添些口舌呢?如今晋侯人都不来了,还留着他的东西干什么?再说姐姐你身子才刚有点起色,能保全自身尚且不易,万不可再强出头,为这种事又坏了身子。我本也不稀罕那玩意,咱们姐妹俩能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骊嫱方觉自己今日因动了气,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只得道:“今日虽暂不与她计议,但只记下了这一桩,来日自有清算的时候。只不知这曾姬原是哪一家的,何以敢如此张狂?”

止水抢着答道:“她是卫姬那一宗的。卫姬当初曾带了个亲侄女嫁到晋国,后来那侄女死了,卫姬就把她侄女跟前一个异姓的滕女认了亲,就是这曾姬。曾姬作寿那一日,卫姬还带人过来坐了坐的。”

骊嫱道:“难怪张狂成这样,我看八成是卫姬指使的。我们姐妹俩好歹还坐着这嫔女之位呢,她就等不及来作践了,我俩要是哪天真去了势,她还不把我俩给生吞活剥了。”

骊姞道:“姐姐放心,曾姬行事嚣张,我让着她点也就是了,到底她还得顾着位分尊卑,不敢太过份。眼下要紧的是先捱过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我将就着也罢了,姐姐身子尚未大愈,汤药并各种膳补是不可少的。我盘算着,这缫丝纺纱之术是我俩万万学不来的,不如我去求求耿夫人,求她念在姐姐身子尚未痊愈,先把章含宫的分例给齐全了。”

骊嫱冷笑道:“我看那耿姬面上敦厚和顺,未必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眼看着咱们在晋候跟前失了宠,她就立刻作践起咱们来,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开源节流,节省用度,分明就是要为难你我。你此番去见她,怕是得不了什么好!”

“如今咱们是不得已而为之。晋侯躲着不见,申生那边又尚无音讯,合宫那么大的花销,一天两天还可将就,再往下去只怕人心都散了。”

骊嫱也是一时无计可施,只得低头不语。骊姞当即打定了主意,陪着姐姐坐了会儿,看她睡下了,便出了章含宫,坐了轿辇,往耿姬的惠安宫来。

骊姞让轿子在惠安宫门口几丈开外停下,让止水上去通报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骊姞进去。骊姞随着一名带路的宫婢沿路走来,见园内无甚名花异卉,只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木姜子,虽已入冬,果实还未凋落,清冷的空气中,满庭满院都是木姜的清香味。

骊姞进了正殿,见下面站着几个世妇和内侍,俱垂手肃立着,一个年纪稍长的世妇正在向耿姬奏事。骊姞不便插话,只在下首站着。她留心打量,见这正殿内装饰极简,不过些素木案几,屏风等寻常之物,并无别宫常有的鼎、彝等大型青铜礼器,连地上铺就的坐席也不过是蒲苇编就,外加一层绞纱镶边而已,全无别宫的奢靡之气。

骊姞听耿姬与一世妇道:“这册子上我有一处看不明白,怎么鱼丽宫本月多支了这许多的丝线和绸缎?”

那世妇道:“这是有缘故的。鱼丽宫的芮夫人身边有两个跟随了多年的滕女,已到二十五出宫的年龄,芮姬就主持把她们嫁于朝中的一位大夫,不日就要成婚。芮姬数次与我商量,这两个女眷跟了她多年,也没留下些什么好的,便想多领些线、绸等物,给她们做几身衣裳,几双鞋袜,说好歹是宫里出去的人,陪嫁太寒酸了,让人家看着笑话。”

耿姬正容道:“虽说是宫里出去的,终究是她芮姬身边的人,随的也是她的姓,跟宫里何干,比不得宫里的公主,出嫁时自然要顾及我晋国的体面,她不过嫁两个滕女,怎可要这么多嫁妆?芮姬平日也算是个明白人,怎么突然犯起糊涂来?更可笑的是,你身为司衣令,一针一线都从你手中过,竟然也跟着犯糊涂,难不成各个宫里的女眷出嫁都要晋侯出钱不成?”

这世妇低头不敢言语一声,只听耿姬又道:“本月鱼丽宫多领的一应物品,都从你司衣库的月钱里扣,但只许这一次,下次再犯,或打或罚,我定不轻饶了你。”世妇捧着简册,羞愧万分地退出大殿。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3 15:09:4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 蕙姬可亲

耿姬此时方转头看见骊姞,忙起身道:“我因整日忙于俗务,竟没注意到妹妹来了,失礼得很!”一边让骊姞在跟前坐下。骊姞因刚才耿姬对世妇的一番厉正词言,心里踌躇起来,一时到不知如何开口。

耿姬道:“素闻姞妹妹是个安简之人,向来不爱随意走动,今日怎么有雅兴到我惠安宫来?”

“姞儿此来,是有一事相求耿姐姐。”

“妹妹但说无妨!”

“听闻耿姐姐要在后宫开源节流,这应是极好的事,但耿姐姐有所不知,我和嫱儿原是从戎国来的鄙俗之人,对中原礼节不甚了了,对于女工、女红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自小到大,我俩拿过的马鞭羊竿到是不少,却不曾动过一针尖儿,连着我俩带来的一众仆役,合宫上下,都是一般的鲁莽粗人,于这精细活儿上不通一星半点,如今要我俩学着做针线衣裳,真是难如登天啊!”

耿姬轻叹道:“姞妹妹讲的都是实情,我岂能不知!我原也不强求两位妹妹。妹妹是不知道,现在不比从前了,北面和南面的戎狄部落已在边境抢掠数月,近年关了,一半的钱粮税赋都没交上来,主公还要在各处屯结兵力,募兵秣粮,哪里不在等着钱用。主公为了军费一事忧思竭虑,如今既把后宫的事务交给我,我自然竭力为主公分忧,你们姐妹俩也曾是主公心尖上的人,理应体贴主公的难处。并非是我有意和章含宫、玉蟾宫过不去,只是我掌着后宫,便不能叫人落了口舌,说我是个偏袒护短的,从前因念你们姐妹是受宠的,少府给的分例额外多些,没得让宫里人背后编派你们的不是,连着主公也被埋怨。这恶 到了我手里少不得得改了。按从前的惯例,各个宫里的月例都是按着人头给的,宫婢有宫婢的分例,内侍有内侍的分例,领用的物品一律都是有例在先,有据可查的。虽说现如今紧缩了些,先前却都是宽裕惯了的,哪个宫里不存着些私房的。”

骊姞听耿妃竟絮叨出这么一通道理来,心里灰了大半,半晌才勉强道:“耿姐姐既如此说,我也无话,只是嫱儿身体尚未大愈,还在延医请药中,每日的滋补食膳也不可少,花费总要多些,能不能请耿姐姐破个例,把这月章含宫的分例先给足了,往后的事我们姐妹俩再自行想办法。”

耿姬叹道:“我知道骊妹妹近来受了不少委屈,却不知竟病得如此之重,若不是众多杂务缠身,我理应前去探望妹妹,且替我向骊妹妹问好吧!我这里预留了几匹宫缎,本预备着给几位小公子年节时做礼服的,妹妹如不嫌弃,先拿去用吧!”

骊姞红着脸起身道:“多谢耿姐姐好意,只是我姐妹俩福薄,如何受得起这等财物,万一耽误了公子们年节时的祭祀大礼,又是我姐妹俩的一桩罪恶了。”

骊姞施了礼便往外走,耿姬道:“姞妹妹且慢!”

骊姞于殿门口站停,听耿姬道:“妹妹此时必定埋怨我是面慈心狠之人,我也无甚话说,只是妹妹可知我是如何在宫中熬到今天的。想我初入宫时,也是一般的韶华美好,懵懂无知,当时齐姜夫人主理后宫,我只受了数月的宠,便被冷落下来。齐姜夫人命我移去杂役处,与最下作的采桑婢们一同居住、劳作,这么多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应是苍天怜我,如今我在惠安宫号令诸女,而她齐姜却已经看不到了。妹妹去打听打听,说这宫里的老人们,哪个没经历过一番三灾八难的事。那日在燕寝前,见骊妹妹受如此委屈,身为过来人,我心中实是不忍!借着整理简册、收拾奏章的空档儿,我劝主公好歹见上一见,骊妹妹那样一个身娇体弱之姿,怎禁得起外面这时节的气侯,却不知主公心里存了什么芥蒂,竟不容我说出骊姬二字,话说一日夫妻尚且有百日恩情,主公此举着实令人不解,论理主公不是见异思迁之人,许是见朝中非议众多,不同往日,暂不便见妹妹罢了,等日子一长,这事慢慢淡了,主公自然会回转过来,妹妹也无需太多虑了。”

骊姞听耿姬说到晋候两句,心里似被针扎一样,听耿姬说完了,道:“多谢耿姐姐在主公面前为我姐妹维护,妹妹我永感大德。”便退出了大殿。

一路上止水见骊姞一筹不展,宽慰道:“娘娘,虽说这一趟没能支到东西,但奴婢看那耿夫人所说,不象是诳咱们的。如果她能在主公面前替咱们美言几句,娘娘和骊娘娘总有风光重现的一日。”

骊姞道:“姐姐常说,耿姬是个面慈心狠之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我看到也不尽其然。”

两人说着,行至前庭时,见前方过来一花团锦簇的美人,走近了骊姞才认出正是和耿姬同住惠安宫的蕙姬。那蕙姬今日一身蜜合色的大袖深衣,饰以鸡冠红的刺绣宽缘,外面还披着件长绒水貂毛的披褂,这素净的园子一时间竟明艳生动起来。

骊姞想要避开,却已是来不及,只得上前行礼道:“听闻蕙姐姐刚升了嫔人,真是可喜可贺,我还未亲自来向姐姐道贺,当真失礼!”

蕙姬笑道:“姞妹妹太多礼了,如今你们且自顾不暇,哪里会有这份闲情来向我道贺呢?”见骊姞神情颇为难堪,蕙姬笑道:“妹妹此来惠安宫可是为了见耿夫人?是了,现在合宫大小事务都由耿姐姐管着,哪个宫里的娘娘不巴结着往这里跑,当真是把惠安宫的门槛也踏平了,妹妹自然也不例外了。”

骊姞不欲与蕙姬纠缠,转身想要离开,蕙姬道:“妹妹怎么急着走了?既然来了,就去我那里坐坐吧,我那边可比耿姐姐的正殿有趣得多!”

骊姞道:“今日我已在惠安宫打扰多时,改日再拜访蕙姐姐吧!”

蕙姬面露不悦之色,“姞妹妹可是太见外了,怎么来了惠安宫只瞧耿夫人,难道这宫里除了她以外,我们都是说不上话的下等人。真是难为我一片诚心,成日在主公面前夸赞姞妹妹是个体贴可亲之人!”

骊姞见躲不过,只得道:“蕙姐姐既如此说,我若不去,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那就少不得叨扰蕙姐姐清静了。”

蕙姬方含了笑,引着骊姞往西面的侧殿来。进了殿,蕙姬让骊姞在一方团花绣墩上坐了,骊姞四下打量,心中不禁暗暗惊诧,自己与姐姐的宫所在后宫内也算是华贵的了,但这处似乎更胜一筹。那些镂刻雕花的长案、凭几自不用说,地上的坐席都是从楚国进贡而来的金丝草编就,用彩色丝线交织于经纬之中,拼出并蒂莲的图案。一侧临窗的案几上放着一架金楠木制的琴,并一些精巧的琉璃宫灯,再往下看,骊姞不禁脸上变了色。那案上分明摆了一尊金光溢彩的仙鹤渡莲四楞方壶。

蕙姬一直细瞧着骊姞,此时方道:“妹妹看我这里如何?与章含宫可有得一比?”
止水此时也见着了方壶,失声道:“那方壶……”话已出口,方觉失态,却已无可挽回。

蕙姬道:“那方壶怎么了?”

止水嗫嚅着说:“没什么,奴婢只是,只是瞧着它有些眼熟!”

“这有什么,这方壶原是同你一宫的曾姬赠与我的,姞妹妹想来去曾姬处走动时见到过吧?”

止水正欲开口,骊姞答道:“这事说来也巧。这方壶原是主公让人摆在我宫里的,后来我见曾姬喜欢,就当作寿礼赠与了她,没想到她又转赠给蕙姐姐。这东西本不是寻常物品,我和曾姬那屋里放这重器也不合适,反埋没了它,到不如放在蕙姐姐这里,方才显了它的贵气来。”

止水赶忙应声道:“是啊,蕙娘娘这里本就华美异常,添了此物,更加锦上添花了。”

蕙姬掩面笑道:“原来这玩意儿竟已易了两次主,倒令我受之不恭了。只是主公既给了姞妹妹,妹妹当真就舍得赠人吗?”

骊姞淡淡道:“东西虽好,却终究是身外之物,即使我想留着,也无力护得它周全,不如早日替它寻一良主罢了。”

“姞妹妹果真是个明事理的人,也难为你,跟着你长姊一同受累。如今晋国流言四起,为的是秋祭失火一事,皆说骊姬是个不祥之人,却无端把姞妹妹也牵连进去,我也为妹妹你惋惜啊!”

骊姞正容道:“蕙姐姐错了!我们姐妹自小一起长大,同来同往,同进同退,有劲往一处使,有心也往一处想。此番嫱儿遭此莫名之难,我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恨自己不能代嫱儿受过罢了。”

“姞妹妹当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啊!伦理我和耿夫人同为族中姐妹,我在耿夫人跟前服侍多年,若能有你对骊姬一半的情谊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妹妹来这里的原因,如今各宫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这里亏着主公的恩宠,还算过得去,姞妹妹不妨空了来走动走动,我但凡手里松动些,也可周济些妹妹。主公前两天给了我几张麂子皮,我手里还有些银两,也不急等着用,就先给妹妹去应应急吧!”

骊姞略一思量,原想推了的,转念一想,自己和姐姐那两双纳布底的鞋也早应换了的,便起身作礼道:“蕙姐姐既如此说,我便收下了,姞儿在此谢过蕙姐姐!”

两人正说着,门口进来个宫婢,骊姞认得她是耿姬身边名唤蛾儿的婢女,听这婢女道:“蕙娘娘,耿夫人那边在问呢,怎么这个点了还不过去,耿夫人宫里已经膳具都摆好了,专等娘娘过去用膳。”

蕙姬道:“告诉耿姐姐,我即刻就到,今日有客,耽误了会儿,让姐姐不必等我了。”
打发了蛾儿,蕙姬轻叹一口气,“今日就不留你了,改日再叙吧!”便命人拿了麂子皮和银两赠于骊姞。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4 15:26:36 +0800 CST  
感谢大家的留言,虽然没有全部回复,但每条都会仔细看的。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4 15:28:03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 又见隗姒

骊姞带着止水回到玉蟾宫,伊豆上来说曾娘娘已在寝宫等候多时。骊嫱心中咯噔一下,自骊姞让姬妾们免了晨昏的请安后,姬妾们乐得省事,都不大往骊姞的正宫来请安了,唯有曾姬,没事常到骊姞处来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东看看,西翻翻,骊姞看她不是来问安,到象是来打探情报的,虽拉不下脸面来打发她,也不与她搭话,任曾姬自说自话,坐了片刻也就去了。骊姞忖着,曾姬这个时候来,八成是来看自己的笑话的。

骊姞进了寝室,见曾姬手中正摆弄着案几上一盏青铜鎏金的宫灯,这盏灯是晋候赠给骊姞的,灯体为一叉腿站立的宫奴,神态逼真,一手抱住灯柱,一手托住花形灯盘,柱座上面的接口为子母口,可将灯盘从柱子上拆卸下来,构思精巧,制作精良,深得骊姞喜爱。

曾姬转头见了骊姞,笑道:“妹妹可是回来了,听说妹妹去了惠安宫,这一趟应是所获颇丰吧。”

骊姞淡淡道:“姐姐可是又看上了这架宫灯?”

“我知道妹妹对我拿走仙鹤渡莲方壶一事耿耿于怀,可是妹妹想,这些东西摆在这里是好看,可也不能拿来当饭吃、当衣穿,眼下咱们玉蟾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月例迟迟不见下来,姐妹们都拿着自己的体已钱在度日,再往后去都不知道怎么捱过这个冬天,妹妹身为玉蟾宫主位,免不了要受人埋怨,到不如拿这些东西孝敬惠安宫去,先度过这个难关再说。”

见骊姞默然不语,曾姬又道:“前几日公子无端伤了妹妹,卫夫人知道后,十分过意不去,特意让我来向妹妹赔个礼,无端他自小顽劣,卫夫人又只这么一个公子,难免溺爱些,还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曾姬拿出一个首饰盒,打开来,道:“这些都是卫夫人让我带给妹妹的,妹妹若不嫌弃,就先用着。”

骊姞见是些脂粉,香包,头面油之类的东西,道:“让卫夫人费心了。”

曾姬让止水将首饰盒拿下去收着,笑道:“妹妹怕是还没用饭的吧,我已让膳房备下饭菜,不如咱们就在这里一块用罢。”

骊姞此时也觉得饿了,遂让庖人把饭食端上来,均是鹿脯,腊肉,烩肠之类。骊姞用匕匙将鹿脯细细切了,叉在手中,然后吃了。

曾姬看着好奇,道:“妹妹这匕匙稀奇得很,可否借我看看。”

骊姞将匕匙递给曾姬,道:“我们骊戎多以烤肉为食,不喜用筷箸,只爱用匕匙,这种匕匙即可切肉,也可叉食,还可盛汤羹,是取食常备之物。”

曾姬见那匕匙形体细长,呈柳叶状,刃口十分锋利,笑道:“戎狄的东西果然与中原诸国大不相同,我依稀记得当初狐姬也曾经用过这种匕匙,可惜两位狐娘娘去世得早,否则她们与妹妹定能相谈甚欢。”

“你说的狐娘娘可是公子重耳和夷吾的母亲?”

“正是,那时我才来玉蟾宫,听说两位狐娘娘生两位公子时,留下了病根,后来缠绵病榻数年就亡故了,说起来她们都是赤狄的旁族,翟国人,与妹妹可算是同源。”

两人用完饭,曾姬便向骊姞告了辞。骊姞找来几个缝人,让他们赶在大寒节气之前,将靴子赶制出来,这麂子皮用来做皮靴极为合适,缝人们按着骊姞的要求,赶了两日,做了两双皮筒靴出来。骊姞穿上试了试,果真和自己在骊戎时穿的一样,暖和无比。于是自己留了一双,带了另一双到章含宫来。

骊姞进了寝室,见骊嫱正在榻上软软地歪着,见了骊姞脸上才有了些神气。骊姞将麂皮靴交给骊嫱,骊嫱问:“这么好的麂子皮到是难得,你从哪里得来的?”

骊姞不敢直说,只说是去问少府要的。骊嫱轻叹一口气,道:“这么晚了,难为你还过来看我,外面天冷,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在我这里将就过一夜罢。”

眼见到了掌灯时分,骊嫱因灯油短缺,让琼枝把大殿里的数十支油灯都撤了,只留了寝殿里的一盏灯,又打发下人们无事早点歇了,吩咐琼枝和细柳不用守着她们。细柳往熏笼里添足了木炭,才退了下去,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衬着暗红色的火光,屋内暗香流动,竟也有了些许暖意。

骊嫱半躺在榻上,骊姞坐在炭炉旁,斜靠着长榻,两人看着熏笼内的火苗飘忽升腾,把木炭烤得毕剥作响,木炭很快变得通红透亮,又四分五裂开来,一缕青烟从笼盖顶部升起,慢慢融化开,消散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

骊姞拿着火镰拔动着笼内的炭灰,轻声道:“眼下这情景,倒让我想起了那年在家乡举行的祀月节,父亲难得准我们出一回宫,我俩骑了一天的马,晚上与族中的兄弟姐妹们坐在围场上,靠着篝火唱歌喝酒,那时咱们根本没有油灯,只需捡一段树枝,裹上晒干的牛粪马粪,便是一根透亮的火把,比这个油灯不知好用多少。这油灯虽精致,据说只做灯芯一事,就需经历采草、剪茎、抽髓、烘晒、捻芯这些个过程,你说是不是烦煞人?”

骊嫱道:“多少年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清楚。想我骊戎的草原,即使没有火把,有天作穹庐,地为衾被,月亮、星辰为明灯,有毡房的地方,就是我骊戎人的故乡。哪似这高墙重瓦围住的宫城,死气沉沉,那些金的银的、大的小的重饰礼器,全都是为了把人桎梏住的,呆久了非要把人闷死不可。”

骊姞原想开导姐姐,不料反勾起了骊嫱的思乡之情,于是把话岔开去,“姐姐前些日子不是还一个劲地夸晋国垂棘出的玉好吗?要在咱们骊戎,别说没地方长这么好的玉,就有了,翻遍咱们国内,也找不出一个能治玉的行家里手来。”

骊嫱从袖中掏出那根折断了的玉簪,叹道,“美玉虽好,可惜易碎,恐怕咱们再也回不去那段靡衣玉食的日子了。你说此时此刻,申生他会知道咱们的处境吗?”

一阵寒风吹过,将寝宫的帘幕吹起,油灯内的火苗几欲熄灭。骊嫱一个哆嗦,止不住咳嗽起来。

骊姞忙扶骊嫱躺下,“姐姐仔细点身子,马上要进小寒了,这病千万别拖进大寒才好,天一冷,病气走得更慢,万一落下了病根,以后要治就难了。”

“这都到小寒了?自上次见过申生后,已过一个月了吧!”

骊姞不语,两人其实都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数着时辰过日子,但凡宫门口有个响动,都能把骊嫱从梦中惊醒过来。骊嫱本就大病未愈,现又添了一层忧思,身子好转得越发慢了。

骊姞不知该用什么话开导才好,只是陪姐姐默默坐着。骊嫱这几日人虽躺在床上,脑中却是一刻不停,晋侯和申生的影子来回交织穿梭着,直想得心绪烦燥,胸口阵阵发紧,眼望着熏笼,身子虽疲乏,却毫无睡意。

耳听外面巡夜的鼓已敲过二更,骊姞道:“二更了,夜深寒重,姐姐快睡了吧!”说罢熄了灯,自己也上榻,在骊嫱身边躺下。忽听外屋一阵响动,细柳突然掀帘进来,两人俱被吓了一跳。

细柳连油灯也来不及点,低声道:“娘娘,刚刚有人敲章含宫的门,门人来禀说有个自称是申生府里的,要面见娘娘。”

骊嫱赶忙坐起,吩咐细柳把人带进来,自己和骊姞手忙脚乱地将屋内的油灯都燃起来,姐妹俩还未坐定,细柳已带着一人进来了。那人穿着件连帽的黑色斗篷,将身子全部遮住,只露了半个脸面在外面,隐约中也辨不出男女。

骊嫱狐疑地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脱下斗篷,令骊嫱大为惊诧,原来此人正是申生新娶的小妾——隗姒。隗姒上前见过骊姬姐妹,骊姞是第一次见她,忙拉她在身旁坐下,问长问短,又问了年庚,比自己还要小一岁,便称呼隗姒为妹妹,见她言语可爱,举止活泼,便与她亲近了起来。

骊嫱见隗姒数月不见,竟丰盈了许多,脸色也较初见时红润了,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娇笑连连,心中泛上些酸意。

两人又说了些久别重逢的话,骊嫱道:“自那日秋祭后,我这章含宫多少日子没人上过门了,人人都将这里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只有姒妹妹不避嫌隙,深夜孤身前来探望我姐妹俩,可见唯有妹妹是拿真心待我俩的!”

隗姒有些腼腆道:“我虽和姐姐只见过一面,但姐姐待我象亲姐妹一样,一点都没有拿捏娘娘的架子,我虽身在世子府,心里却常常惦念着,总想进宫来探望姐姐。但今日深夜前来,却是受了世子所托。”

“哦?”骊嫱似乎颇为惊讶,“受公子申生所托?”

“公子让我带些东西给两位姐姐,说是两位娘娘正急需的。”隗姒边说边从衣袖内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看时,原来是一包金灿灿的元宝。

“公子知道两位姐姐在宫中过得局促,打发我来送些银钱,公子说姐姐可使人找负责采买的寺人去宫外买些日常之物,虽然现在日子苦一些,但请娘娘放心,总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隗姒又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骊嫱道:“这个香囊也是公子让我交给骊娘娘的,说上次骊娘娘交待的话他一刻也不曾忘记,这个请娘娘先收着,权当公子以物明志,聊表心意。”

骊嫱见那香囊上绣着细致的蔷薇花,还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字,薇兮薇兮,其采湛湛;时不宜兮,叹之深矣!

骊嫱虽不能完全理解诗句的意思,也能体会申生的一片深意,当即将香囊藏到怀里。
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5 13:51: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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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宣娇2018  发布于 2019-01-05 13:52:41 +0800 CST  

楼主:宣娇2018

字数:446324

发表时间:2018-12-14 18:55:2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4-05 09:25:4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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