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熄灯好久了，洪文海还在床上辗转反侧。德胜快要睡着了，又被洪文海叫醒了。应小勇也坐了起来。窗户上透出点光亮来，洪文海的眼镜片偶尔反射出的光，照出来他兴奋的眼神。德胜和应小勇往洪文海那边靠近了。
洪文海：我有种预感，不久咱们国家就要发生大事了！
洪文海看看德胜和应小勇两人，等待他们的反应。
德胜吃了一惊，等着洪文海继续说。
应小勇有些着急：洪大哥，是好事还是坏事？
洪文海：你们知道安徽有个万里书记吗？
德胜：你是说省委书记？
洪文海点点头。
应小勇：省委书记那么大的官，我们哪知道啊。
德胜：洪大哥，你快说说，这个万里书记怎么了？咱们国家要发生什么大事，跟万里书记有关吗？
洪文海：万里书记支持了安徽肥西搞了包产到户，我听说中央对万里书记很支持，下一步，国家应当还会有更大的举动。
应小勇：什么是包产到户？什么更大的举动呢？
洪文海：包产到户就是把土地按户承包下去，农民的积极性有了，干劲自然上来了！但要说有什么更大的举动，具体我也说不好，但我觉得应该是对安徽的经验做更大的推广。
德胜琢磨着：包产到户的话，那岂不是不吃大锅饭了？
洪文海：对！不吃大锅饭了！
德胜很吃惊：我们以后也不吃大锅饭了？
洪文海点点头：这是条好的经验，应该会推广到全国。我们老百姓都饿怕了，既然这么做能吃饱肚子，当然是好事！我现在觉得我们的国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过这个山雨是好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隔三差五的运动。

应小勇：可是，我们那里都是山地，生产队的地本来就少，就算包产到户，每一户也分不到多少地。
德胜：是的，我们也一样。
洪文海看着两人，一笑：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难道你们想往回走？
德胜摇摇头；当然不想。我就想今后能靠着手艺，挣点钱贴补家用，一家人不挨饿就好！
应小勇张了张嘴，但话没说出来。
洪文海看见了，问：小勇，你呢？咋想的？
应小勇：我没有手艺，我就想今后还能出来做点小生意，多挣点钱。
洪文海：你倒挺大胆啊。多挣钱，就不怕人家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应小勇摸着头皮说：这不是没有外人吗。也就跟你们说一说。
洪文海一愣，很认真地说：小勇，谢谢你的信任。德胜，等你们出去后，一定要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相信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好。
德胜：洪大哥，既然你这么说，我觉得肯定没错。
洪文海：要抓住机遇，当仁不让！
德胜：嗯！

这一晚，几个人都没有睡好。洪文海显然还很亢奋，德胜和应小勇也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应小勇被洪文海的话鼓动地也激动起来，甚至提出来等回去后拉着德胜一起做生意。但德胜想着的，是回去能不被师傅赶出师门，再跟着师傅学学手艺，将来自己可以以手艺立足。至于更远，倒还不敢想。德胜谢绝了应小勇的好意，应小勇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失掉激情。
另一边，吴大有进了劳教所后，始终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他并没有错。他不想被上一个劳教犯的名声，更不想在劳教所里呆一年。没隔几天，吴大有找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时机，跑了出去。但是，当晚，他就被人抓了回来。这一次，吴大有被改判为三年劳教。因为有过一次的逃跑，吴大有还被重点看管。吴大有不敢再跑了。
吴大有一直不明白德胜、永忠从来没有看过他，哪怕稍个信来也好，但这些都没有。他知道他的家人还不知道他的事，如果知道了可能也不会来看他。

吴大有浑浑噩噩地渡过了十几天，依然没有等来德胜和永忠等人地任何消息。这让他几乎有些发狂了。他觉得自己与过去地世界脱离了，而在这个劳改犯所在地劳改场里，他在内心里又与身边地劳改犯人格格不入，始终还不愿接受自己是一个劳改犯人。其实是他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处境，甚至有时候晚上做梦还会喊着我不是劳改犯的话。
这天一早，隔壁房间的李文军出门就来找茬，指责吴大有打扰了他睡觉。
李文军：吴大有，你一晚上说了好几回梦话，搞得老子都没睡着你知道吗？不给老子道歉，今天没完！
吴大有一愣，看李文军这架势，就是来找他麻烦的。吴大有也有些恼火，想顶回去，但心想自己已经由一年改为三年，这个时候不能再出错，赶紧给李文军赔不是。
吴大有：对不起，我这不是觉得心里冤屈，没处伸冤吗。
李文军：就你觉得冤屈啊，这里谁不觉得冤屈啊？
周围听到的人一阵哄笑。
吴大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主要是还没有适应过来，你多包涵。
李文军：包涵有什么用，说吧，怎么给我补偿？

吴大有盯着李文军，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下回改善伙食，我把我下回的鱼肉都给你！
李文军嘴巴一瞥，说：既然你这样说，我给你个面子，不过除了下回，还得再给我两回，这事我就不追究了！
劳改场里有个鱼塘，里面养的鱼除了卖之外，每隔半个月还给劳改犯们改善一次伙食，吃一次鱼。一个月也就两回，李文军狮子大开口，想要吴大有三次改善的伙食。旁边有人听到了，都想看吴大有怎么办。吴大有显然也有些恼火，盯着李文军，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李文军抱着胳膊，静等吴大有的答复。这个时候，吴大有紧盯着李文军，竟然还往前缓缓走了两小步，更靠近了李文军。李文军没有动，有些轻蔑地看着吴大有。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人还围了上来。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不好”，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地时候，吴大有伸手一把将李文军向后推去，李文军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人群中有人又叫起来“打架了”，李文军低着头稳住自己的身体，抬头看吴大有，发现他已经向后退了两步。李文军觉得受了侮辱，抬腿就要向前，想抓住吴大有。
吴大有却大叫了一声：别动！
李文军一愣，下意识地停下来，因为他看见吴大有指了指斜前方，李文军抬头发现房梁上有根木头正向下倾斜着倒下来，正在李文军的前面。李文军吓得赶紧又退了两步，人群中有好几人看到了，能躲的赶紧躲开，木头咔嚓一声断裂下来，一端在上面悬着，一端已经掉落下来，挂在半空中。李文军惊奇地发现，木头挂着的地方，刚好就是刚才自己站着的地方，如果不是吴大有推开他，他已经被砸中了。
事后，李文军不但没有向吴大有要半月改善一次的鱼肉伙食，还把自己的那份鱼肉要给吴大有。吴大有自然不愿要，但李文军从此就同吴大有好上了，后来知道吴大有还读了高中，更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吴大有有了李文军这个朋友，也慢慢适应了劳改场的生活，渐渐地开始接受自己成为劳改犯的事实。但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还是德胜和永忠为什么不来看他。

德胜对洪文海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是，收容所的人对洪文海其实有一些优待，每次吃饭的时候，会给洪文海多加个菜，每周还会给洪文海改善一次伙食，吃一次肉菜。而这个待遇，像德胜和应小勇等一般人就没有了。德胜问过洪文海，洪文海只说跟收容所的主任曾经认识，算是给他一个面子吧。见洪文海不肯细说，德胜也没有再追问。不过，应小勇悄悄跟德胜说起过，洪文海过去的身份可能不简单。德胜对此深信不疑。
德胜对洪文海印象很深的另一件事，就是尽管洪文海的伙食要多些，好些，但每次吃饭时，洪文海却总是愿意把饭菜分给别人，德胜和应小勇是分到最多次数的人，其他人也有分到过。洪文海的理由是自己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德胜还真信了。不过，有一天晚上，德胜半夜起来小便，发现洪文海顶着棉被，拿着手电在里面看书。德胜的走动声响惊动了洪文海，他探出头，帮德胜打着手电，方便德胜出去再回来。德胜回来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德胜：洪大哥，不好意思，耽误你看书了！
洪文海摆摆手说：不碍事。你睡吧！
德胜：唉！
洪文海有晚上看书的 惯，大家都知道。德胜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不料德胜刚躺下，就听到咕噜一声，德胜掀开辈子，用手臂支撑起身子，看着洪文海。
德胜：洪大哥，什么声音？
洪文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的肚子叫了。
德胜：你饿了？
洪文海：是饿的。
德胜有些疑惑：洪大哥，我看你吃得少了些，晚上看书是要劳神费力的，你以后还是要多吃些的。
洪文海：我跟你说啊，这人啊，不能吃得太饱，吃个七八分饱就行了。
德胜：为什么？
洪文海：吃得太饱了，人就容易没精神；有个七八分饱，能保持精神劲头，这里才能保持思考，保持清醒。
洪文海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德胜想了想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多吃的。
洪文海点点头：你出去以后，很多时候也要少吃点，要时刻保持思考，保持头脑清醒。一个人只有头脑清醒着，才能有所成。
突然，啪的一声，两人都吃了一惊，原来是应小勇拍了一下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应小勇也醒了。
应小勇：洪大哥，你说得太好了！
洪文海：小点声，我这可是法宝，不轻易外传的。
德胜和应小勇都笑开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德胜觉得刚刚适应收容所生活的时候，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德胜和洪文海、应小勇都有些不舍，他们两人各自杜还有一段时间。德胜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了洪文海和应小勇，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应小勇还答应，等回去永康老家，一定去找德胜。德胜跟洪文海和应小勇依依惜别。
德胜没想到永忠来接自己。这还是自己进了收容所以后，第一次见永忠。永忠跟德胜说，他其实是偷偷跑出来接德胜的，因为担心德胜出来找不到他们。永忠告诉德胜，师傅打算最近就要离开这一带，因为接近年底，要一路走一路往回赶了。德胜问大有的情况，才知道大有被判了劳教及因为逃跑不成，最后被改为三年劳教的事。德胜唏嘘着，想找时间去看看大有。永忠告诫德胜，这事千万不要在师傅面前提。师傅不但把大有赶出师门，还要将德胜也赶走，而且，就像永忠在信里说得一样，师傅对德胜也很生气。不过，好在偷铁不是德胜做的，永忠曾为德胜求过情，现在态度已经有所缓和。永忠给德胜出了个主意，他自己先回去，要德胜一路追随，就说是一路询问而找到他们的。
德胜找到师傅胡连荣和永忠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德胜忍饥挨饿过了两天，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见到师傅胡连荣的时候，当即跪下谢罪，声言当时为大有遮掩是自己做错了，恳请师傅原谅，就算师傅不愿再收下他为徒弟，也一定带他回家。永忠也在一旁劝说，胡连荣不忍看着德胜如此可怜，答应德胜可以暂时留下，跟着他们回永康老家，但对于再认德胜为徒，却并没有同意。

德胜学着洪文海教给他的方法，每次吃饭只吃八成饱，抢着去做师傅安排下来的事情。永忠乐得让德胜表现。每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德胜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当时或许真的不该去帮助大有逃脱罪名，那样做反而是害人害己。为此，他虽然也动过心思去看望大有，但却再也不敢在师傅面前提及，事实上，自始自终，德胜自己也没有敢去看大有。
胡连荣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回永康的一路上虽然对德胜有些冷漠，但德胜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加上永忠多多少少地劝解，回到永康的时候，胡连荣终于答应让德胜重回师门。德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眼泪都差点下来了。因为这样，他就还可以说是胡师傅的徒弟，不至于丢人现眼。
胡师傅做事比较公道，跟德胜和永忠分别时，永忠自然分了他应得的那份工钱，德胜也分得了五十六块钱，只比永忠少了几块钱。德胜从来没有挣到过这么多钱，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

德胜背着行囊走进村里的时候，正直大雪。熟悉的村中小路已经被大雪覆盖，放眼望去，竟然一时找不到路口。德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觉得回家的这段路好像走了很久一样，但其实自己家就在眼前。终于，德胜看到了从家里走出来的德喜。德喜惊奇地发现哥哥德胜回来了，愣在了原地。
德胜喊了一声：德喜，是我啊！
德喜上前拉住了德胜的手，德喜的手冰凉，德胜有些心疼德喜，赶紧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了下来，给了德喜。
德胜：这个就给你了！穿上！
德喜：哥，你给了我，你咋办？
德胜：没事，我火力大，不用穿大衣。
德喜高兴地朝屋里喊：哥回来了！妈，姐，哥回来了！
小莲从屋里跑了出来，妈妈胡玉美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家人把德胜团团围住。
晚上吃完饭，德胜让小莲把碗筷收了，让妈妈胡玉美坐好，自己把放在贴身衣服里的一沓钱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胡玉美面前。胡玉美看着眼前这么些钱，再看看眼前有些消瘦的德胜，不禁有些难过。德喜从没见过这么些钱，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小莲走过来，把德喜的手打开。
德胜：妈，这是我这大半年来从师傅那里分来的钱，再加上我平时存下来的零花钱，总共六十块。你拿着吧。我想，咱们今年过年可以买回肉吃了！
德喜：哥，咱们多买两斤肉，年三十吃一回，年初一吃一回，年初二也吃，吃到年初三！
小莲：就你肯吃！
德胜一笑：得让咱妈做主！
德喜和小莲赶紧都看着妈妈。胡玉美嗔怪地看了看两人，把钱收了起来。
胡玉美：这些钱可是你哥一点一点辛苦挣来的，你倒好，就想着吃肉了？你们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呢！
德喜和小莲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德喜低了头。
德胜：妈，咱们都累了一年了，今年就吃一回肉吧！
胡玉美：过年咱们还是要吃回肉的。你们都长大一岁，德胜也学了手艺，咱们家今年收成比往年好些，今年咱们好好过个年。
德喜：太好了，今年可以吃上肉了！
小莲：唉，哥，永忠哥和大有哥挣的钱有你多吗？
德胜一愣，想了想说：永忠挣的比我还多点。大有，大有的事，回头跟你们说。
小莲：大有哥有啥事？
德胜：唉，一言难尽啊。
胡玉美：德胜：到底啥事？
德胜知道这事瞒不住，干脆一五一十说了出了，并认为这件事上自己也负有责任。大家听了，都很吃惊。小莲唏嘘不已。

当晚，小莲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大有这件事上，胡玉美让德胜今后跟大有之间的来往要少一些，至少别那么亲近。德喜觉得哥哥没有错，错在大有不该去偷。德胜则说这件事他是有责任的，大有的出发点也不仅仅为了他自己报复，也是为了帮德胜出口气。不管大有怎样，出来后还当他是兄弟。尽管胡玉美和德喜都有不同意见，但德胜让大家不要多管这事了。小莲思前想后，认为哥哥德胜做地对，大有的做法或许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院子里白晃晃的，什么都被雪盖在下面。德胜起来，拿起扫帚就扫雪，等院子里的雪扫地差不多时，身上已是热气疼疼。德胜干脆脱了棉衣，劈起柴来，一会儿功夫就摞起来一堆材。这时候，家里人也都陆续起来了。
胡玉美从屋子里出来，走过来给了德胜十块钱。德胜拿着钱，有些不知所以。
德胜：妈，咋给我这么些钱？
胡玉美：你现在不同以往了，过年过节的，跟同学朋友见个面，手里不能没有零花钱。还有，给你师傅拜年也得买点礼物！
德胜：差点忘了这茬了。
胡玉美：还有，你的那位同学秦梅，后来又来找过你一回。
德胜一愣，问：哦，她找我？
胡玉美：我当时不在家，听邻居说的。不过那之后就没有来过。
德胜有些恍惚，瞬间又想起来往日跟秦梅间的联系，不觉间有些失落。也不知道秦梅听说大有的事没有。
胡玉美：大有的事，秦梅那姑娘知道了吗？
德胜摇摇头。
胡玉美叹着气：多好的姑娘！
德胜把一根木头摆好，一斧子劈下去。胡玉美见德胜不愿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德胜抡起斧子，又是一根木头被劈开。
大有的事还是被传出来了，仿佛突然间就人尽皆知了。大有因偷东西成了劳改犯，名声一落千丈，谁听见了都是直摇头，好像大有以后就没有救了一般。

德胜是去大有家看望大有父亲吴胜利时才得知的。德胜来倒吴大有家，吴胜利倒没说什么。吴胜利喊吴芳给德胜倒水，没想到吴芳从里屋跑出来，劈头就质问德胜。
吴芳：你不是跟我哥结拜了吗？咋就我哥成了劳改犯，你们就平白无故的回来，跟没事人似的？

德胜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芳：现在四邻八乡的都知道我哥是个劳改犯，我们家人出门都抬不起头，以后还咋做人？
吴胜利：你少说两句吧！小兔崽子他自己偷东西还能怪得了别人？
吴芳本来还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气得瞪着德胜。
德胜有些窘迫：这事也不全怪大有，当时那户姓孙的人家克扣我们的工钱，不仁在先，还差点要打人。大有也是气不过，要报复，没想到后来回出那样的事。
吴芳：我哥那么做又不是为他自己，要被抓你们都该被抓！
德胜：当时大有要这么做，我们确实不知道。师傅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也不让我们去看大有——
吴芳：我看我哥是瞎了眼，白结交了所谓兄弟！
吴胜利：你给我闭嘴！德胜说得没错，我们还有啥脸来说这些？德胜，你别搭理她，死妮子不懂事！
吴芳有些恼怒，转身走开了。
德胜和吴胜利两人一时沉默。
半晌，德胜才说：胜利叔，你放心，大有以后出来我们依然是兄弟！
吴胜利点点头。

德胜回到家就找来德喜和小莲，问是谁把大有的事说出去了。因为永忠和他是不会把大有的事往外说的。小莲否认了，德喜见德胜有些生气，也否认。德胜觉得可能是妈妈胡玉美不小心说出去的，事已至此，也不好责备她，只能作罢。没想到德喜背地里跟小莲偷偷说，其实是他把大有的事跟同学说的，没想到事情传的这么快。小莲也很生气，怪罪德喜大嘴巴，气得告诉了德胜，德胜一怒之下把德喜揍了一顿。德喜很委屈地跟妈妈说，妈妈埋冤德胜下手狠，不该为外人打自己兄弟，德胜让德喜不要再多嘴，这事他德胜本来也有责任，大有怎么说都是结拜兄弟，不能背后说他的坏话。小莲劝哥哥消气，事已至此，一家人不要再为这事闹别扭。德胜只好作罢。
劳改场里。过年的时候，吴大有依然没有等到德胜和永忠等人来看他，却收到了吴芳给他寄来的一封信，告诉了大有现在村里已经都知道了他因为头东西而被判为劳改犯的事。吴芳说，别人都不相信，但她相信哥哥是冤枉的。她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吴芳提及德胜和永忠他们已经回家过年，显然他们并没有把大有当兄弟，因为他们的师傅已经把大有赶出了师门，不再认大有为徒。吴大有看完信，气得把信当场撕了。
到食堂吃饭的时候，因为是过年，给每人加了份年糕。大有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在外面过年，还是在劳改场里。大有嘴里吃着年糕，眼里却落下了泪。坐在一旁的李文军发觉了，用胳膊肘碰了下大有，大有赶紧把眼泪抹了。
从食堂出来，李文军跟大有走到了一起。
李文军问：大有，你今天怎么了？
吴大有：我真没有想到，我把他们当兄弟，他们却对我不闻不问。如今我也被赶出师门了。而且，我在我们那里现在是人尽皆知的劳改犯！
李文军一愣：劳改犯怎么了？我也是啊！大有，我们以后出去了，肯定比他们混得好！
大有不说话，闷着头向前走。李文军紧跟在后面。
李文军：要我说，你本来就不要想着你那俩结拜兄弟，我当时一听你说情况，就知道他们没把你当回事。只不过那时怕你不高兴，没敢跟你说。你现在知道了也好，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
大有停下来，盯着李文军：我跟他们是真的结拜兄弟！我之所以要去偷那块铁，就是为他们出气！因为那家姓孙的当时打了刘德胜一巴掌！
李文军：我知道，你已经仁至义尽。现在不仁不义的是他们！
大有：我承认偷东西的是我，但我现在到了这里，他们好歹来看看我应该没错吧？不但不来看我，还把我踢出师门！我出去后还怎么做人？
李文军：大有，你这么说我不同意！你既然觉得自己没有错，什么叫出去还怎么做人？咱们堂堂正正做人，而且还要一点都不能比他们差！你要把我当兄弟，你干啥我就干啥，有我一口吃的，保证饿不着你！
大有有些感动，一只手拍在了李文军的肩膀上。李文军郑重点点头。

几天后，吴芳来劳改场看望大有，给大有带来了肉麦饼。大有手里拿着肉麦饼，一口咬下去，满满的家乡味涌上了心头，泪水就下来了。大有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吃肉麦饼，还是拿出离开永康时，德胜的妹妹小莲赶来送他们，塞给他的一个。那时候，小莲还给了他一个鸡蛋，他第二天才偷偷把鸡蛋吃了。那时候，他们三兄弟刚刚踏上行担的路，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却已经物是人非。
吴芳让大有不要担心，尽管别人对他们家避之惟恐不及，但她相信哥哥是无辜的，将来劳改完了，一样是她哥哥。在她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好好干，以哥哥的聪明才智，肯定会出人头地。大有问吴芳有没有听说过秦梅的消息，吴芳让大有死了这份心，因为听说秦梅招工到了县城，现在是城里的工人了，自然看不上他。得知秦梅如今成了工人，大有心里颇为失落，他感到跟秦梅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他的负义之举吗？
吴芳走的时候，李文军看到了。李文军赶紧去追问送吴芳的大有。
李文军：她是谁？
大有：我妹妹。
李文军有些惊奇，继而一笑，说：你妹妹可真好看。她一个人来的？
吴大有：一个人来的。
吴大有说着，从吴芳给他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肉麦饼，递给了李文军。
李文军拿在手里打量着：这是啥？
吴大有：肉麦饼，这是我们那边人最爱吃的饼了。
李文军：你妹妹做的？
吴大有点点头。
李文军仔细地看着，又望了望吴芳远去的背影，有些忘情地说：你妹妹还真是个能手，人长地又好看，肯定有很多提亲的吧？
吴大有盯着李文军：你小子，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我们家已经有一个劳改犯了，我可不想再有一个劳改犯亲戚！
吴大有转身往回走，李文军嘿嘿一笑，跟在后面。
李文军：你这说得啥话。咱们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吴大有没有搭理李文军，李文军倒不介意，依然紧跟着。
晚上的时候，吴大有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脑子是吴芳跟他说的事。结拜兄弟的不闻不问，喜欢的人远离自己，他觉得自己到了人生的低谷。师傅简直就是对他落井下石。永忠跟师傅站在一起当墙头草也就算了，你德胜为什么还这样？思来想去，大有突然觉得世界上最深的伤害，就是你觉得最重要的那个人给你的。大有暗自发誓，等劳改出去后，他一定要作出一番事业， 不管做什么都不能比德胜差。快到凌晨的时候，大有依然是满脑子的浆糊，他决定，他要给秦梅写信，写出自己的委屈，或许秦梅可以理解他当初的举动吧。秦梅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总不能让她也误会了自己。

过奖了

德胜打算给师傅去拜年，邀了永忠一起去。德胜打算见到永忠时，跟永忠商量过了年再去行担的事。没想到永忠不在家，去了县城。一打听，原来永忠家人帮忙给永忠在县里的五金厂找了份工作，永忠是去县城上班了。见不到永忠，德胜一时有些失落，他打算一个人给师傅去拜年。
德胜见到师傅胡连荣后，才知道师傅的关节炎犯了。德胜还没有说什么，师傅就说年后暂时不去行担了，除了自己的身体不太好以外，他也听说马上要实行包产到户，先等等再说。德胜只好作罢。临别时，德胜又想为大有求情，希望能去劳改场看一看大有。但德胜刚一提起，胡连荣就严辞打断了德胜，让德胜不要做有辱师门的事。如果德胜私下去做，他知道了照样会把德胜赶出师门。德胜无话可说。
带着失落和委屈，德胜从师傅那里回来。刚到家，妈妈胡玉美递给他一口坏了的锅，说是隔壁张大娘家的，听说德胜的手艺学的不错，想让德胜给帮忙补一下。胡玉美还说张大娘帮了他们家不少，这个忙能帮得帮。德胜接过锅，看了下情况，点头答应。

张大娘家的这口锅，锅底破了一个小洞，锅是铁锅，张大娘家还给了几颗歪扭七八的铁钉，作为补锅的材料。德胜拿铁钉比划着，寻思着直接把铁钉烧制到可以敲打成铁片的成都市，然后将铁片从外面用钉子铆住。但是这口铁锅是生铁，薄而脆，如果敲敲打打的话，力道掌握不好，很容易将锅敲破。很显然，这种办法行不通。

张大娘家的这口锅，锅底破了一个小洞，锅是铁锅，张大娘家还给了几颗歪扭七八的铁钉，作为补锅的材料。德胜拿铁钉比划着，寻思着是冷补好，还是热补更合适。这口铁锅是生铁，薄而脆，如果敲敲打打的话，力道掌握不好，很容易将锅敲破。很显然，这种办法费力而且有风险，因此，德胜决定用热补。
说干就干。德胜把自己行担的一套家什拿出来，先把铁锅上地洞用锉挫地圆润些，然后把锅放一边，在院子里支起来炉子，架起小坩埚，把几枚铁钉放进去，又加了自己担子里存的一点废铁片，放进了炭火里。德胜点了火，开始有节奏地呼哧呼哧地拉动风箱。炉火发出赤红赤红的颜色，像是跳舞一样来回在炉子上舞动。德喜不知何时已经围在了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德胜盯着炉火，观察着火候，一回头发现德喜站在一旁。
德喜：哥，是妈让我来给你搭把手的。
德胜：哦。那你给我拉风箱吧。看着我，像这样拉，不要太急，也不能太慢。
德喜：知道！
德胜站起来，德喜坐下，果然有模有样地像德胜一样拉风箱。德胜把锅拿过来，又做好补锅前的准备。德胜又继续盯着炭火。此时德喜已经有些出汗了，见哥哥依然盯着火，不免有些着急。
德喜：差不多了吧？
德胜：加点火，可以拉快点！再有一分钟应该差不多了。
德喜像得了命令，赶紧加快地拉风箱地动作，火苗加大。很快，炭火发白，坩埚也有些发红了。
德胜叫了一声：好了！
德喜停下来，盯着德胜。只见他用小勺从坩埚里舀出一小勺铁水，飞快的倒在一块柔软的，圆圆的，窝在手心的、有些象扑爽身粉用的毡子上，迅速的晃几下，铁水就变成了一粒橘黄色的小圆球。与此同时，右手放下小勺，拿起另外一块毡子，在细灰里蹭两蹭，然后，把那粒橘黄色的小圆球对准需要补的地方，从下往上从外往里轻轻的一挤，铁水就从漏洞处冒了上来，另外一块毡子迅速的对压下去，飘出一小股淡烟、毡子拿开后，出现的是由已经凝固的铁水形成的，宛如豌豆大小的疤痕。
傍晚的时候，张大娘见到了德胜补好的锅，里外看了看，喜得合不拢嘴，不禁啧啧称奇。
张大娘：德胜，你这是用啥法子补的？你这手艺比我拿到集上，找专门补锅的李大嘴补的还好！李大嘴还收我五毛钱呢！
德胜一笑：张大娘过奖了！
张大娘：我说得可是实话！大娘谢谢你了！
德胜：没事！
没想到德胜这一出手，很快传遍了四邻八乡，村前村后的谁家有锅要补的，甚至是隔壁村的锅也拿来找德胜补。一个年过下来，德胜补出来十几口锅。虽然一分钱没收，但也有人拿来两只鸡蛋、几把米的来表示感谢。过年的时候，德胜哪也没能去，尽在家里补锅了。
忙归忙，但每当晚上躺下来，德胜又开始惆怅起来，他不知道过完年后该去干什么了。师傅不能去行担，永忠有了工作，大有还在劳改，只有他一个人怎么去行担呢？难道真要一个人去？行担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德胜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方向还是模糊的。他想起来在收容所时结识的朋友洪文海和应小勇，决定过了年就去看看他们。一这样决定，德胜觉得又有事做了，竟然不那么惆怅了。

德胜到了收容所的时候，才得知洪文海已经提前出去了。问应小勇洪文海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而且，幸亏德胜这个时候来了，不然应小勇下个月也要释放回家了。应小勇告诉德胜，洪文海原来做过政府的秘书，学问很高。听说现在政策上已经给他平反了，以前是被冤枉的。洪文海临走时给应小勇指出了一条路，国家已经提出来改革开放的政策，只要他敢想敢干，今后农民除了种好地以外，去做副业也是可以的。随着思想的解放，未来或许还有更多的可能性。说到这里的时候，德胜看着应小勇满眼放光，显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德胜小声问：小勇，那你以后最想做什么副业？
应小勇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才盯着德胜，小声地说：听着，你可不要乱说。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今后最想做的是，造汽车！
德胜没有听明白：啥？
应小勇又一次说：我今后最想做的副业是，造汽车！
德胜惊呆了，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应小勇：我有这个想法是从第一次坐汽车的时候，不过一直没有敢跟人提起过。洪文海不是一直鼓励咱们，说人就该有梦想吗，哪怕梦想很遥远，也得有。我就觉得这个应该算是我的梦想！
德胜：那，你也把你这个梦想跟他说了？
应小勇摇摇头。
德胜：他说得对，人就应该有梦想，哪怕很遥远。小勇，不管你这个梦想现实不现实，我都支持你！
应小勇激动地握住了德胜的手：谢谢你！
应小勇说自己回去后的打算是收废铝废铁，因为他打听过了，这是个可以挣钱的事。因为他不像德胜有一门手艺，可以不愁没饭吃。德胜苦笑，其实他目前倒很愁饭吃，因为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德胜没有跟应小勇说这些。本来德胜想说说的，但没想到应小勇还羡慕他有手艺。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吧！
回到家，德胜一连几晚睡不着。每当想起来洪文海和应小勇说过的话，他会激情澎湃，感觉未来不可限量。但回到眼前，却又是一团乱麻，不知道从何下手。家里也听说了即将包产到户的事情，不过他们家本来就有点自留地，是山地，本来就产量低，就算多分点地，最多能解决温饱吧！但那不是他自己的人生啊！跟妈妈谈起过年后的打算，妈妈以为还去行担，但听说各人的情况后，也不赞成德胜一个人出去。妈妈也没有更好的打算，德胜觉得妈妈也不能给他指出出路了。弟弟妹妹还小，更不可能为他出谋划策。德胜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迷茫。
恰在此时，秦梅来看望德胜。秦梅此时已经是县里锅具厂的工人，拿了工资的工人，人家自然都高看一等。来到德胜家时，是由永忠陪着趁晚上来的。秦梅和永忠还买了些礼物，说是看望胡玉美阿姨的，当然还有德喜和小莲的礼物。胡玉美和德胜他们热情地围着秦梅和永忠说着话，但没过一会儿，永忠借口跟胡玉美说什么事，拉着胡玉美出去了。片刻后，胡玉美又过来把德喜和小莲叫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了秦梅和德胜。显然，这是在给他们造了一个机会。
外面不时传来小莲和德喜的笑声，德胜听得或清楚或不清楚。身旁只有秦梅一个人时，他反倒有些紧张了。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高中同学，秦梅的打扮却还保留着当时的学生气息。
半晌，秦梅才说：是不是觉得我来得很突然？
德胜笑了笑：没，没有。
秦梅盯着德胜：你比以前壮实些，瘦了些。行担肯定很辛苦吧？
德胜：不辛苦，能学到了手艺，辛苦些不算啥！
秦梅：我都听说了，你这手艺，过了一个年尽帮人补锅了。
德胜：也不知怎么了，成了补锅专业户了。
秦梅：能把锅补好，也是一个本事。
德胜尴尬一笑：这算啥本事，吃不饱也饿不死的本事。
秦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
德胜不说话了。
秦梅：你们几个人的事我都听说了。大有还是太莽撞了，还连累你也被收容了，真不应该。
德胜：这个话可不能乱说。我想大家对大有都有误会。
秦梅一愣：啥误会？你倒说说看。
德胜：那件事情，其实我也有责任。唉，事情过去了，大有还在劳改，我们背后就不要乱说了。再说，大家至少还是同学，更不要乱说。
秦梅：其实我也问过永忠，大有偷东西其实你们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呢？
德胜摇摇头：这事咱们还是别说了。
秦梅默然。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一会儿，德胜又说：我给你加点水吧？
秦梅：不用。
德胜站起来了，听秦梅这么说，又不得不坐下。
秦梅：我们厂以后可能还要招工人，你有手艺，又是高中生，我会帮你留意，一有机会你也去厂里当工人去。以后有了稳定的收入，日子就有了盼头了。
德胜一愣：哎！
等秦梅和永忠走后，德胜还没明白秦梅后面说得“日子就有盼头了”是啥意思。难道他真的能成为工人吗？德胜有些不敢相信。经过胡玉美的盘问，胡玉美断定秦梅依然心里有德胜，事情明摆着，德胜需要主动一点。但德胜依然坚持认为秦梅是大有最喜欢的人，大有是他兄弟，他不能抢大有喜欢的人。胡玉美埋冤德胜太傻，秦梅不喜欢大有，为什么还要把这么好的姑娘拱手让给她不喜欢的人呢？德胜难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