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唉,我这两天发的东西怎么都显示不出来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6 13:07:46 +0800 CST  
昨天下午,今天上午发的文章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6 13:08:24 +0800 CST  
刚发时还有,过一会就不见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6 16:14:58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6 14:47:44
再发一次试试 实在不行还是烦请楼主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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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到老兄邮箱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6 16:23:11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09-26 14:30:31
@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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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7 08:28:00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6 16:52:59
读济民一章有所感
先说济民夫妻先结婚后恋爱,自由恋爱婚姻一直是作为一种先进的婚姻制度,在我们的印象里,包办婚姻就是陈年旧习万恶不赦。但是,我想说的是,其实先结婚后恋爱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糕,首先是门当户对(济民这个是比较意外的,女方家提前败掉),双方的价值观接近,比较容易有共同语言,其次,婚姻相对稳定,等夫妻双方磨合的差不多了孩子也不小了,彼此成为不可分割的亲人了,即便是纳妾也不会影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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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完美无缺的事,自由的婚姻离婚率不也居高不下么?包办的婚姻有坏的,也有好的。
志鹤是被迫让步的,陈光宗后来也让步了,只是志鹤生于书香之家,见识要稍微多一些,陈光宗没有念过书,有点固陋寡闻,两人的观念、意识其实没什么差别。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7 08:39:03 +0800 CST  






清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2月8日~1903年1月28日)




正月,陵北陵南两县在古陵城内合资创办古陵第一所官立小学“古陵公学”。

三月院试,显庭初试通过了,覆试时,因突发腹泻,未能终场,与秀才雀顶失之交臂。陈光宗去给显庭算了一命,说下一科必定游庠,而且将来前程还远大得很。

屡败屡战的老童生秦士本,这一次总算入泮,扬眉吐气。进学之后,照例要拜客。秦士本太穷了,连秀才行头也置办不起,到志鹤家来拜会时,身上依然拖一爿挂一爿的。志鹤把济民进学后置办的那套礼服送给了他,他才得以体面地去县里谒圣和拜谒学老师。
秦士本对志鹤说:“鹤兄,你哪为介糊涂,就让济民这样抛下举业出去游洋?你也弗规劝规劝他?”志鹤说:“哪为弗规劝,他立志要去学西学,我也拿他呒法。不过想穿了呢,时移世易,如今朝廷也力倡西学,我们哪哼说呢?”提起西学,秦士本痛心疾首,他说:“我真弄弗懂,朝廷哪为介重外洋之法?到处兴办洋学堂,稍微懂些洋文咯,就聘去做教习,束脩是我们坐私塾者的十倍还不止!弄得年轻人全去崇洋,孔孟之学,弃之如敝履。长此下去,圣道堕绝,纲常沦废,子弟不率教,风俗人心,江河曰下,大祸不远了!我们哪哼办呢?”志鹤也陪着他摇头叹息。


四月

陈光宗在齐梁镇开设光泰商号,经营煤炭。
绿竹先生早就对陈光宗说过,显文算术学得很好(绿竹先生信奉学以致用,他可能是古陵地区第一个教学生算术的塾师),书也背得很熟,为人精明细心,办事认真,有条有理,人缘也很好,同学都喜欢跟他结交,但写作时文和诗赋策论却非他所长,看来不是科举道上的人,从事别的行当也许倒能有所成就。自那时起,陈光宗对显文就不抱很大希望了。这次小考,虽然应试者减少了一多半,显文却连府试都未通过。陈光宗于是不再逼迫显文读书,而是顺应他的意愿,让他做了光泰商号的账房先生。




显庭进入南京一官办学堂学习。
耀文显文的科举梦先后破灭之后,陈光宗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显庭身上。济民出国前,显文显庭在阳山书院,天天跟济民在一起,济民整天跟他们谈论科举如何误国,出洋如何要紧。说得显庭也对科举厌恶起来,也想出洋。
八月初,显文娶妻。显庭回家参加哥哥的婚礼之后,就跟父亲吵着要出洋。陈光宗原先一直让显文显庭把济民作为学习的楷模,此时济民已成了地方上头号大败子,陈光宗对他的评价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岂能让显庭步济民的后尘?他断然拒绝了显庭的要求,一再痛惜地说,没想到济民会变成这样的人!并严正告诫显庭,千万别学济民的样,除了埋头功名,专心黄榜,别的事情一概不许胡思乱想!
显庭第一次让陈光宗领教了他的倔强脾气,任陈光宗如何劝说喝骂,直至痛打,他就是咬定要出洋,而且说陈光宗不识时势,他那一套见解早过时了。陈光宗暴怒之下将显庭往死里打。陈陆氏冲上来抱住显庭,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陈光宗呼啸的棍棒。陈光宗长叹一声,掼下棍棒,怒气冲冲地去了齐梁镇。陈陆氏流着泪恳求显庭不要再顶撞父亲,耀文显文也回来劝。耀文对显庭说:“爹爹的心思你要明白,他是一心巴望家里出一个读书人。我跟你二哥全弗是念书咯料,只有你能成,爹爹一向顶宝贝你,你心里哪为呒没数目?我今天给你作一个保证,你先回到书院里去念书,等你考得一个功名了,你就出洋,那时爹爹要是还弗许你出去,我来筹钱供你出去,你信得过我不?”
显庭回了书院。一个月后,陈光宗和耀文一起去看他,顺便给他送去生活费。他们高兴地发现显庭确实在用功读书,书院当月的两次课考,他分别得了超等和优等,领到了六钱半奖银。在回家的路上,陈光宗笑着对耀文说:“介小末代就是比你和显文能,只要他肯用功,确实是能够弄出点名堂来咯!”耀文笑着点头,说:“才刚三弟悄悄跟我讲,他想到南京官办咯新式学堂里去念书,他让我问问你答应弗答应?”陈光宗头摇得象拨浪鼓:“他是个蜡烛,弗点弗亮咯,在古陵我们还能常来监督监督他,去了南京,呒人管了,还不是任由他满天飞?外头世道介乱,他有嗲头脑?万一搭上了坏道,懊悔就来弗及了!”耀文点头称是。
又一个月后,当陈光宗和显文一起来看显庭时,书院的同学说,显庭已走了半个多月了,考进了南京一所官办的新式学堂。陈光宗和显文急忙赶到显庭的住处,见被头铺盖果然都不在了。房东见了他们,把一封信交给陈光宗,说是显庭临走时让他转交给家里人的。信上说,他的一个要好朋友的亲戚在总督衙门里做事,在这位亲戚的安排下,他和那位好友一同考上了南京的一所新办学堂,这所学堂是官办的,非但负担学生的生活费用,还发膏火银,他让父母家人不要牵挂他,他一定用功读书,将来大干一番事业,不令父母失望。
陈光宗跌足大叫:“糟糕!”随即叫了一只快船,和显文连夜赶往南京。
南京距齐梁三百里,绝大部分的齐梁人却都未来过南京,陈光宗陈显文也是第一次来。父子俩久闻南京是极尽繁华的龙蟠虎踞帝王州,可是他们一进城,却是满目荒凉,只有一条长满了青草的旧马路略微显示些人迹。显文想给陈光宗叫个轿子或独轮车,却哪里有轿子独轮车的影子!马路两旁,触目皆是废墟和荒草,只偶尔能见着几间茅屋,几块菜地。陈光宗说:“真想弗到,南京会介荒凉!哪为名气又介大?”显文说:“我听济民家公公跟绿竹先生都说起过,原先南京确实是繁华得弗得了,长毛兵燹之后,大伤元气,至今都未恢复过来。你想啊,老南京人都死得没剩几个了,现在咯南京人,全是江北移民过来咯。就跟我们那里的金坛一样,老金坛人还剩几个?全是讲一口江北话咯外来移民喴!南京也是咯。”陈光宗说:“长毛么灭落了也有四十年咧喴,弗信道还未恢复过来?我们古陵啊跟长毛以前差不多咧嘛。”陈显文说:“南京城大喴,遭了这样的浩劫,哪有恢复得介快。”其实,陈光宗和陈显文是从仪凤门进的城,仪凤门至鼓楼那一带,正是南京城最荒凉的地方。不过,除了少数几处最繁华地段之外,其他地方也比这一带好不了太多,废墟或麦田或菜园、果园在城中到处处可见,街道狭窄,路面大多既肮脏又高低不平。即使是最繁华地段,但已远非昔日旧观。
显庭的信上并未说自己在哪所学堂,学堂的地址又在哪里,而且他们有所不知的是,显庭入学时还故意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南京城确实比古陵大得多,陈光宗和显文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里转了好几天,找得晕头转向,也没有见着显庭的影子。
父子俩愁眉苦脸地回了家。陈光宗唉声叹气,陈陆氏整天以泪洗面,说显庭一定是被坏人拐走了,责怪陈光宗,全是你要他去考功名,让他一个人离家去古陵城里读书才出了这样的事!
显文安慰父母说,三弟十七岁了,人又聪明机警,又是见过世面的,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拐走的,一定是真的在南京的洋学堂里念书,到过年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7 08:40:42 +0800 CST  


十一月

乾升南货店老板赵品如走进陈光宗的光泰商号,他是赵明昌的小儿子,齐梁商会的会长,他对陈光宗说:“光翁,白宅镇上啊已经成立了救火会,他们咯街比我们齐梁街大两倍啊弗止,所以设了四个水龙宫,弄是弄得真齐整!我们齐梁,长毛之前也是有救火会咯,长毛来后,救火会散了,水龙、水龙宫也全呒没了,我想,我们是否也应该拿救火会弄起来?”陈光宗说:“介是好事体,我头一个赞成!你替我打听打听,街上阿有哪家要卖房子,我买一间房子,捐给救火会做水龙宫。要是呒人卖房子,看看哪里有地基卖,我买下来造水龙宫。”
火灾对人们的打击最是创深痛巨,所以,不论哪个村镇,一旦有火警发生,那村上家里有铜锣的人赶紧拿出锣来猛敲,附近村镇的人只要听到骤雨般激烈密集的救火锣声,不论是农忙季节黄秧把在手,还是寒冬腊月的深更半夜,都会毫不犹豫地赶去救火。但是,没有专业的救火设备和人员,救火的效率总是高不到哪里去,因而许多街镇都办起了救火会和水龙宫。
在赵品如和陈光宗的带头下,齐梁乡内商家富户踊跃捐款,青壮男子踊跃报名。十一月初八日,齐梁救火会宣告成立。赵品如请来戏班,在水龙宫前搭台唱戏,救火会全体成员吃了一顿酒席。
齐梁救火会共有成员五十五人,由赵品如、陈光宗、潘桥财主王福根三人主持事务,水龙宫两间平房,由陈光宗捐献,赵品如捐献一条铜水龙,王福根捐献一条锡水龙,还有一条铜水龙、火葫芦十余盏、钩叉、水笆斗、大小水桶、铁排钩、四只太平缸等其他救火设备,由齐梁乡商家富户共同捐献。另外还用捐款设立了一笔基金,用以抚恤救火时伤亡的救火会员。这笔基金平时放债,每年收取一次利息,以供救火会成员聚餐一次。救火会的所有工作,纯属义举,所有成员均无任何报酬。
赵品如仿照白宅救火会,给救火会会员明确了分工,扑救火焰、挑水运送、维持秩序、通讯联络、人物抢救、看守财物、钩叉执使、水龙操纵、后勤杂使,各有专职。每年的六月初三,定为试龙日,届时全体救火会会员齐集赵家祠堂门前的广场上,进行救火演习。一进入腊月,救火会就派人在齐梁街值夜,每夜一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全街巡视一遍,巡视时手提写有“火烛小心”的灯笼,腰系毛竹梆子,边走边用小棒敲击梆子,“滴滴笃、滴滴笃”,同时喊话:“灶窠掳掳清,水缸挑挑满,火烛要当心!”直至除夕为止。


十二月

显庭走后,一直没有音信,陈光宗夫妇每天都焦灼不安地盼望着,陈光宗恨恨地说:“细末代,他要是还晓得家来,一定打断他咯脚!”
腊月二十一这天,陈光宗家过年。这里的人把年末做羹饭祭祀祖宗亡灵叫做“过年”。年末的祭祀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祀,祭完后要请关系亲密的亲友来吃“过年晚饭”(简称也叫“年夜饭”)。
下午,耀文和显文的妻子正在忙碌地洗菜做饭,洗碗刷盏,陈陆氏坐在墙门的门礅石上晒太阳,想起孤身在外,生死未卜的小儿子,又禁不住泪水涟涟。就在这时,小石桥那边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人,眨眼工夫就来到她的面前,大叫一声:“阿娘,我家来咯咧!”随即扑通一声跪下,向她磕头请安。
泪眼昏花的陈陆氏愣怔了片刻才认出这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显庭,一把抱住他就捶打着他的肩背哭骂起来:“你个野鬼,呒良心咯东西,你死到哪里去了?哪为说啊弗说一声就走了?一走介许多日子呒没音信,我眼睛啊为你哭瞎咧喴!”显庭给母亲擦着泪说:“我去南京念书了呀,留了信在房东那里,爹爹阿哥朆收着啊?”又说学堂管得很紧,不能随便回来,也找不到熟人给家里带信。
显庭明显长高了,显得十分健壮,坚毅的目光中透出见过世面后的自信。陈陆氏拍打着显庭的棉袍上因刚才磕头而沾上的尘土,一双手就从棉袍的下摆向上摸捏,一直捏到两袖,连声说:“介单薄咯袍子,介冷咯天,冻坏了身子哪哼办?”显庭一挺胸说:“一点弗冷,我热得很呢!”其实显庭去南京时,走得匆忙,未备冬装,他在学堂里穿着单薄的制服,为了抵御寒冷,天天吃辣椒拌饭,吃得胃都痛了,这件棉袍,还是向同学借的。
显庭见过两位嫂嫂,不一会,陈光宗和显文从齐梁镇回来了,因为今天要做羹饭祭祖,他们回来得比平时早。当显庭向陈光宗磕头请安时,陈光宗铁板着脸训斥了几句,但一转身,他立即笑嘻嘻地对妻子说:“这下放心了吧?我原说弗会有事体咯嘛!”
晚上,村上两家本家、志鹤一家、陈陆氏和两位儿媳的父母及娘家兄弟以及阿菊夫妇及子女等一些至亲好友来吃年夜饭。大家围着显庭问长问短,显庭讲了许多洋学堂里和南京城里的新鲜事,大家听得啧啧称奇。耀文妻子的哥哥钦敬地看着显庭,说:“弗得了,你年纪介轻,等于已经是廪生咧啊,将来前途弗得了啊!”显庭说:“我弗是廪生。”耀文妻子的哥哥说:“官家供你吃供你穿,每月还发给你二两廪饩银,弗是廪生是嗲?廪生啊呒没你赚得多!”显文妻子的兄弟说:“他比廪生还高!”
陈光宗在齐梁镇上做了老板后,消息比以前灵通些了,他问显庭:“听说朝廷有了新章程,从洋学堂念出来咯人也有功名了?”显庭点头说,凡由学堂考试合格毕业的,就可以得到贡生、举人和进士的出身。又说出洋游学回来的,送部考试以后,也分别赏给翰林、进士、举人等各项出身。
众亲友热烈地祝显庭得一个进士功名回来,那陈家就不再是平民百姓人家了。陈光宗激动之余却想到了另一层:原来济民果然目光远大,早就预见到了出洋可以进身,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出洋,此人敢作敢为,必是做大事的料子,自己和村人无知,倒把他看成了败子!
志鹤一家人听了显庭的话也都是又惊又喜,顿生扬眉吐气之感。志鹤激动地说:“如此看来,济民出洋之前所料果然弗差!他还预料到,科举迟早要废除,弗知这一条会弗会应验?”显庭说:“肯定会,科举考出来咯人一脑子老古董,能做嗲咯事体?”
这一刻众人也象陈光宗一样,感到济民英明无比,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一片声地赞扬起济民来。陈光宗对志鹤说:“我从小就教导显文显庭要跟济民学,果然朆错,显庭能有今日,全是济民带出来嘎!”济民成为人人鄙夷的大败子时,陈光宗虽然内心里也看不起济民,但他对志鹤一家的敬意未减,跟志鹤家的来往还是跟以前一样,因此他现在说这样的话志鹤完全相信。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7 14:57:54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7 17:11:36
楼主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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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8 07:39:06 +0800 CST  





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1月29日~1904年2月15日)


二月

陈耀文开木行。
陈耀文的木匠作坊已发展到三个客师和十多个学徒的规模,生产的大凳、桌椅、橱柜等家具远销江南的许多州县。随着木材的需求量日益增大,陈耀文在频繁地采购木材中逐渐熟悉了木材经营的各个环节,他很想自己开一家木行,只是由于水道不畅通,这愿望一直无法实现。
木材行总是把大量扎成木排的木材常年浸泡在河里,因此水质对木材的养护至关重要。无锡、苏州的河道属太湖系统,水质易坏木材。而古陵一带的河道则属长江系统,含泥沙较多,水质特别适宜木材的养护,这里的木业当然不会白白浪费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去年,县里木业捐资,以两升米一方土的工价雇工疏浚了河道,从此,木排可以全年由外江进入,直接停泊到西运河中。而齐梁镇通往西运河的那二十余里水道本就十分开阔,不用疏浚,于是,陈耀文的木行水到渠成。


四月

去年,慈禧太后下诏,禁止妇女缠足。于是,上海等地一度沉寂的不缠足会今年又活跃起来。
四月初,邵子昂等人在古陵城中搭起高台,召开不缠足会议。吸引了很多观众,邵子昂向观众散发他的新著《女诫辟谬》。
这次邵子昂他们从上海请来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来演讲,这女子讲一口好听的上海话,她说:“中国咯男人,几千年来都是以女子为玩物。把我们女子涂脂抹粉还不够,还要包了小脚,供他们取乐奴役。我们被玩弄奴役了几千年,现在到了我们女子报仇雪恨的时候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女子不再涂脂抹粉,不再包小脚,我们要挣脱一切枷锁,要争取自由平等。我们非但要挣脱一切枷锁,还要把这些强加在我们女子身上的枷锁全部还给男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要让男人涂脂抹粉,包小脚,以供我们女人取乐!”台下的听众(绝大多数是男人),有的瞠目咋舌,有的愤然于色,有的不住摇头,有的窃窃议论。台上的邵子昂他们却不住地鼓掌叫好。
士绅们吃过邵子昂他们的亏,这次都不来看热闹,但演讲的内容,很快就传到了他们的耳中,有几本《女诫辟谬》也到了他们手中。这些人气得暴跳如雷,其中一位退职官员在写给友人的书信中说:“余闻其言而阅其书,发指眥裂,恨不得焚其书而诛其人,挫骨扬灰,以惩败类!”
这次不缠足会议计划开两天,每天都是在上午,会长一小时左右。第一天演讲、发书,第二天,本来要叫一些妇人现身说法,上台来当众放脚,穿大脚鞋的,据说那些太太们都已把放足鞋都做好了。但第一天的下午,士绅们就呈文知府,吁请禁止。这一任知府是山东人,一贯主张女子缠足,当即就出示勒令古陵不缠足会解散,并令陵南县知县派衙役拆毁会台。
士绅们仍不罢休,在邵子昂所著的几本小册子中寻章摘名,又收罗了他平时的一些言行,向府衙控告他“聚众结党谋乱,诋毁朝廷”,同时纠集了一帮人,扬言要烧邵家的房子。
邵子昂闻讯,连夜逃往上海去了。不久,他在上海病故,古陵士绅闻讯,放鞭炮庆祝,连称:“报应!报应!”


初夏

陈显文开办盛昌隆布庄。
齐梁乡的窑户都在潘桥,那里有很多砖瓦窑,潘桥的窑户也都改烧煤炭了,但他们都是从离他们较近的双木进货。因此,齐梁的煤炭的生意远比陈光宗所预想的要冷清,光泰商号惨淡地维持了一年多,在今年端午过后终于歇业。然而就在光泰招牌摘下的第二天,人们看见陈光宗和陈显文在光泰的原址上挂出了“盛昌隆布庄”的招牌。
齐梁镇早在明代就有了专门收购布匹运往外地销售的布庄,布匹都是当地织户将棉花以手摇纺车纺成纱后再在投梭机上织成的。这些年,外国的用机器纺织出来的漂亮洋布越来越多地输入进来了,这种短窄粗疏,花式品种单调的手工织成的土布就被逐步逐步地挤出了城市。自光绪二十三年起,齐梁镇上的几家布庄先后关门歇业。今年端午前夕,陈显文坐客船去古陵城里办事,经过古陵城边的一家布庄门口时,坐在船篷口的陈显文突然看见几名妇女背着一捆捆洋纱(人们习惯把所有由机器纺出的棉纱都称为洋纱)从布庄里出来。他感到好奇,便叫艄公停了船,上岸询问。那几个妇女告诉他,洋纱是从布庄领的,回去织成布后再交给布庄,布庄发给工钱,工钱根据织出的布的质量和品种来定,一般说来,每织一捆半纱(一捆十四束),工钱为三百文到五百文。这是最近古陵城和附近一些镇子的布庄时兴的一种新生意。
陈显文办完事没有按原计划立即返回齐梁,他在古陵城里又逗留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把布庄这种发纱织布的全新经营模式摸得透透彻彻。两天后,陈显文带着一架手拉织机回到了齐梁镇。不久,当盛昌隆布庄的招牌挂出来时,旁边耀文的木匠作坊门口也同时摆出了十几架新仿制出来的手拉织机。
和古陵城的布庄一样,盛昌隆发给织户的洋纱也是从无锡等地的纺纱厂成批购进的,分发给织户织成布后,将布收上来运到常州的布行或布号,由它们负责销售。盛昌隆的经营方式也完全仿效古陵城的布庄,发纱给织户时不收押金,织户都是乡里乡亲,一般不会吞吃棉纱,但要防她们揩油,所以发纱时都要过秤,记下纱的重量,收布时再过一遍秤,看布的重量与纱的重量是否一样。由于织户在织布之前先要把纱放在面粉调成的极薄的浆糊里浆一下,晒干后方可络纱、经纱、织布,每一捆半纱在浆纱时吃进的浆糊重量相当于一束半纱,因此,即使布的重量与所领棉纱的重量一样,织户每织一捆半纱其实还是可以赚下一束半棉纱,这是布庄允许的,不作克扣棉纱论。只有当布的重量比棉纱的重量轻时才认为她们揩了油,工钱就要作相应的扣减。若油揩得特别多,作为处罚,可以不给工钱,甚至没收其包袱布(织户来交布时一般都要用一块包袱布将织好的布包着拿来的)。
这种机器纺出来的洋纱不用传统的投梭织机织,而要用新式的手拉织机来织,手拉织机织出来的布称为“改良土布”。老土布的门幅只有九寸至一尺二寸,改良土布的门幅可以达到二尺以上;老土布织来织去总是兰布、宜布、机布、石门布、套布、稀布这几种老掉牙的品种,改良土布增加了许多新品种,斜纹、峭络格、葡萄呢、丝光线呢……和洋布相比,土布价格低廉,质地坚牢,只是比不上洋布的细匀漂亮。改良土布具有老土布坚厚牢固的特点,却比老土布漂亮,因而销路明显比老土布广。
陈显文的尝试大获成功,盛昌隆一炮走红,一个月不到,每天前来领纱的人就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连带着耀文木匠作生产的手拉织机也生意兴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8 08:15:41 +0800 CST  


十二月

年底,显庭结婚。
从春天开始,陈光宗夫妇就在积极地为显庭张罗婚事了。一番精挑细选之后,他们选中了本乡东渠头村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女家虽穷,却也算是念书人家出身(祖上出过秀才),陈光宗对这一点特别看重,因为耀文显文的妻子都只是普通农家出身。
年底,显庭回来过年了,陈光宗就要给显庭办婚事。这时却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显庭说小脚女人他坚决不要。两位嫂嫂一听这话就捂住嘴窃笑起来。耀文显文一齐大笑:“痴佬!你要娶个大脚婆娘啊?那只有去娶江北船上咯捉鱼蛮婆咧!”说得陈光宗夫妇也笑了。但他们立即发现显庭绝非说笑话,而是当真的。
可是,古陵人的观念,小脚是一个女人家庭教养的象征,只有不懂规矩没有知识的人家才会不给女儿裹脚,那姑娘的家是知书识礼的,一般农家的女儿早的五六岁,晚的十来岁开始裹脚,那姑娘三四岁就裹脚了,当初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媒人曾把那姑娘的一双小脚作为一个可圈可点的特大优点而一再加以彰扬,陈光宗夫妇也特别满意,耀文显文的女人都是八九岁才裹的脚,门第不同,到底教养也不同的!岂知这一人人夸赞的大优点现在在显庭这里却成了无法接受的大瑕玷。
陈光宗已经领教过显庭的倔强脾气,知道硬压是没有用的,弄僵了他说不定会抬腿就走,从此不再回家,反正他如今已吃上了官家饭,不再靠家里的钱生活了。但是解除婚约也是不可能的,丰厚的茶礼早已送给女家,而且送到女家的棉纱也早已让那姑娘织成了各式各样的布。按照习俗,在拿红之后不久,男方就要将一定数量的棉花送到女家,让未来的新娘子将这些棉花纺成纱,送到染坊染色后再织成布。首先是织手巾布,成亲之后,男女双方的亲戚和媒人每家都要发给一个手巾包——用新娘织的一尺二寸见方的手巾布包上两个豆沙馅的米粉团子、两块甜米粉糕、两个糯米粽子、两枚红蛋、一把花生,男女双方共有多少家亲戚,新娘就得织多少块手巾;其次是织络箱布,新娘的嫁妆,如各种桶、箱子、衣被等等都要用络箱布包络着扛到男家来的;余下的就织成各种枕巾和被底等。由于新娘所织的这些布结婚的时候都要随嫁妆一起拿到男家来,让参加婚礼的众来宾和看热闹的村人品头论足,人们以此判断新娘子的女红技艺和聪明能干程度。新娘子在织这些布的时候无不呕心沥血,不极尽自己的工巧手段誓不罢休。由于陈光宗家已在齐梁镇上开了一家布庄,因此,送到女家去的不是棉花,而是十几捆机器纺的洋纱。这在齐梁乡是破天荒头一遭,开了一代风气,从此以后,齐梁等地娶亲的人家就渐渐改送女家洋纱了。因而这件事特别轰动,新娘用洋纱织出的作品也将更加受人关注,新娘为此焚膏继晷地织了好几个月。在这种情况下退婚,对女方更是莫大的戏侮,简直是把人家逼上了绝路,而“高义可风”的陈光宗也将无脸见人,更何况邀请亲友的请帖早已发出,一切都覆水难收了。
陈光宗想了想,对显庭说:“她是大脚还是小脚我倒也弗清楚,等我今日去问一问媒人看。”
傍晚,陈光宗带着满意的神情回到家,煞有介事地告诉显庭:“问过媒人了,是大脚!那丫头五岁就呒了娘,所以呒人为她裹脚。”这话有一半的对的,那姑娘确实是五岁丧母。
到小年夜娶亲那天,所有的亲友都已暗中得到了陈光宗的告诫,到时候切勿议论新娘的脚。同时,他让新娘家给新娘的小脚上多缠些布,套上一双大袜子后再穿一双大鞋,在鞋头里塞些棉花,伪装成大脚。只要顺利地骗得显庭拜了堂,入了洞房,当他揭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新娘如花似月的容貌后,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从下面移到上面,对她的脚就无暇关心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夜恩爱之后,他对新娘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以后即使知道她是小脚也能够接受了。
新娘子平安地娶进了门。其实显庭不相信她真的是大脚,但当他看到母亲那如履薄冰近乎哀求的眼神时,他实在不忍心让年过半百的父母当众下不来台。在喜公和喜娘的主持下,显庭顺从地完成了一系列仪式,和新娘一起进入了洞房。
新娘远不是媒人所吹嘘的那样美得颠倒众生,不过也还算得上标致。当显庭木然地揭开新娘的盖头时,新娘那双满含殷忧、不安和期盼的眼睛立即深深地拨动了他的心弦,使他顿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怜惜,她自幼失恃,出生于贫寒之家,把嫁到陈家来视为一生幸福的开端,这么多年中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无论如何,他都不忍心毁坏她美好的梦想了。显庭直截了当地对新娘说:“我晓得你是小脚,不过这弗能怪你,你放心,我弗会嫌弃你。”
第二天,陈光宗发现新娘的脸上泛着幸福甜蜜的红光,以为显庭真的被他瞒过了,心中窃喜。

这几年,铜元已在市场上流行开来,铜元跟铜钱不同,铜元的中间没有方孔,齐梁人叫它“铜板”。铜元的种类很多,常见的是一枚抵制钱十文的当十铜币。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8 14:21:44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8 15:40:09
铜元流行,这些钱不是官方发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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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官方发行的,发行之后市场上用得很广泛了,就是流行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8 22:49:49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8 23:42:23
@bbt1134 2016-09-28 15:40:09
铜元流行,这些钱不是官方发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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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心渭 331楼 2016-09-28 22:49:00
当然是官方发行的,发行之后市场上用得很广泛了,就是流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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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陋寡闻了 只听说过通宝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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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中间有方孔的,铜元没有,而且比铜钱也大。光绪铜元正面中间是一条龙的图案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9 01:03:51 +0800 CST  






清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2月16日~1905年2月3日)




正月初六,显庭告别父母兄嫂和新婚妻子,回南京上学了。然而,不到一个月他就回了家,带回了一个喜讯:他已被官府选中,作为官费出洋游学的学生,派去日本留学!
陈光宗大喜,立即设宴庆贺,齐梁一带的乡绅富户都来捧场,送的礼物堆满了客厅上一整张长台。

陈显文想在齐梁办一所小学。但仅凭陈家的财力,还办不起一所像样的洋学堂,陈显文跟乡董图董和乡中士绅富户商量,打算劝齐梁境内的富户和各街镇的铺户捐钱。事情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忽然传来消息,无锡城里在烧洋学堂了。
事情的起因是,无锡有位拔贡出身的士绅杨模,热心兴教办学,几年前与人一起集资创办了无锡第一所洋学堂,这学堂后来虽然成了官立学堂,但官方拨给的办学经费却不敷学校的维持和扩大。杨模见无锡城中一百二十家米行每年都要捐一大笔钱给寺庙,就向无锡知县提出,将米业庙捐钱款移作办学经费,“化媚神佞鬼无用之财,为养士育材有用之费”。无锡县采纳了他的提议。结果,米商们激烈反对,我们捐钱给寺庙,是要神灵保佑我们发财,捐给学堂,学堂能保佑我们吗?有几个米商印制了许多传单,各处散发,说杨模想以办学为名敛财。米商在他们的撺掇之下,全业罢市。与此同时,两千多怒火中烧的人众放火烧毁了城中的三所学堂,随后又烧毁了杨模的住宅,杨模化装出逃。
此事虽然很快被官方摆平,代理两江总督的端方闻讯后立即派员前往无锡,抓了几个肇事者,责令他们修复所毁校舍,并赔了一笔款子。但此事造成的坏影响,一时难以消除。而且这些年,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毁校事件,大多是因向民间募集资金而起,也有的是因办学占用了寺院房屋而起。镇江一所洋学堂,就是因为借用的文昌阁的庙屋,引起道士不满,唆使乡民将这学堂捣毁了。
陈显文办学也只能向民间募集资金,也只能借用寺庙的房子,所以陈光宗夫妇和陈显文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亲友都认为办学吃力不讨好,花费了钱财还要被人恨被人骂,弄得不好还会引发事端,坚决反对陈显文办学。而镇上的铺户们本来就颇有一些不情愿出钱的,现在也有了借口,说是不想地方上出事,只想太太平平。于是办学的事就此作罢。

在古陵一带,抽鸦片并不被认为是坏事,鸦片被称为“福寿膏”,人们认为,富家子弟们抽上了鸦片之后,就会整天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抽烟,无暇出去吃喝嫖赌,闯祸败家,所以就有福有寿了。抽鸦片的人大多是乡绅财主,因而在许多人看来,抽鸦片便是身份和派头的象征。当然,前提是抽鸦片不能损及自己的家产,人们敬佩的是那些优雅地抽着鸦片而家产却丝毫无损的人,如果一个人因抽鸦片而卖田卖房,则仍被视为不学好的败子。在这样的风气下,很多人一当上老板就抽起了鸦片,以彰显其体面身份。陈耀文未能免俗,去年冬天,在一些老板朋友的怂恿和引导之下,他也吸上了鸦片。
陈耀文抽鸦片,陈光宗抱的是赞赏的态度。清明前,陈光宗的胃气痛又发作了,陈耀文让他抽鸦片试试,一试,果然立刻就不痛了,于是,陈光宗也就渐渐地抽上了瘾。
父兄俩迷上鸦片之后,对生意上的繁琐事务就不那么上心了,这就给陈显文提供了充分的用武之地。在开办布庄之前,光泰商号的煤炭生意清淡,陈显文无所事事的时候就顺便帮哥哥的木匠作料理一下,渐渐地,他也摸懂了买卖木材和销售家具的一些门道,他在绿竹草堂读过多年书,目光比几乎目不识丁的父兄开阔得多,头脑也远比憨厚的兄长精明,此刻在经营布庄的同时,几乎把木行和木匠作的生意也全盘接管了。陈显文同时管理两个行业,居然游刃有余,陈光宗和陈耀文就乐得甩手不过问,整天云游在黑美人的醉人迷雾之中。


七月

黄汉大老婆去世。
十年前黄汉大去世时已五十二岁,照古陵习俗,他的棺木就没有下葬,浮厝(齐梁人俗称“浮”)在鱼神田旁边他们家的一块旱地里,要等老婆死后,一起下葬,夫妻同穴。
这次安葬父母,黄汉大的四儿子黄顺林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风水先生,看定了他们家的一小块菜地,在黄家祠堂的后面,黄志封家场前。
出殡这天,来帮忙挖坑的村人挖到四尺多深时,竟发现底下有一口棺材,漆水相当新,估计埋葬时间不会超过一年。天官堂在这一年中并没有死过人,显然是别人来偷葬的。
挖坑的人一咋呼,黄汉大的儿子女儿、吊孝的亲友和天官堂村人就一齐赶到墓地来了。别人会来偷葬,显见得这风水先生有点本事,这块地应该不错,想到一块好地竟被别人偷葬了,黄顺林气得鼻子都歪了,怒吼说:“拿它挖出来扔到河里去!”
黄汉大的三儿子产林说:“也覅扔河里咧,拿它挖出来浮在呒主咯荒地上就算吧。”
风水先生说:“弗好动,介口棺材一拿出来,地气会泄漏,地气一泄,一块好地就算废落,所以动啊动弗得!”
黄汉大老婆的一位表弟说:“我们村上也碰到过介种事体咯,那是廿几年前头咧,一户人家葬老人,也是挖坑辰光一挖下去底下一口棺材,弗晓得嗲人来偷葬咯,后来哪哼?动又弗好动它,怕漏气,就把棺材放在那口棺材咯上头。”
风水先生说:“廿几年前头么,那块地假如真是好地,现在应该得力了。”
黄汉大老婆的表弟说:“得力了喴,七八年前头就得力了,那个偷葬咯人家出了一个举人。”
大家问:“哪为晓得他家出了个举人?莫非是同村或者邻近村上人来偷葬咯?”
黄汉大老婆的表弟说:“唁,偷葬人家弗来上坟嘛!”
众人说:“啊?偷葬了还敢来上坟?”
黄汉大老婆的表弟说:“一开始是弗敢来上坟,后来他家出了一个举人么,有了威势了,就敢来上坟咧,是江阴那边咯人,现在年年来上坟咯。”
村人说:“那主家跟你们村上人哪哼呢?”
黄汉大老婆的表弟说:“还能够哪哼?人家啊是举人咧,除非要么你自己家也出一个举人!”
产林问:“那主家阿曾出嗲个人物?”
黄汉大老婆的表弟说:“主家现在当家人是图董,原先家里是穷透咯,现在也有廿几亩田咧。”
大家说:“喔唷,到底也得着力咯,只是被偷葬咯人家分去了一半力,弗然只怕要大发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一致认为,那口偷葬的棺材还是不动为妙。最后就把汉大夫妇的棺材放在了这口棺材的上面。
这件节外生枝的事,使得人们顿时对这位陌生的风水先生崇敬起来,一时很多人都来请他看地,他在齐梁一带足足忙了半年多。
黄汉大夫妇一生共生了十三个儿女,最终成人的只有两个女儿和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五个儿子中的三个也已成家。五个儿子中,老大老二老五木讷忠厚,没多少主见,拿主意的是老三黄产林和老四黄顺林。黄产林跟陈耀文学的木匠,技艺已跟他师傅不相上下,去年去宜兴丁蜀镇上开了木匠作坊。其他几个儿子在家种田,种了自家的十几亩田,又租种了别人四亩田,还嫌不够,但一时又租不到田种。产林顺林商量之后,今年春天就在家里开了一个油坊,既来料加工,别人挑了黄豆来请他们榨油,榨一百斤黄豆,收工钱小洋两角,也自己买来黄豆,榨出油后批发给邻近乡村的油贩子们去转村头叫卖,豆饼则卖给别人做肥料和猪饲料。汉大老婆在世时,天天带着三个儿媳没日没夜地纺织、养蚕、养猪。目前,汉大家已有十五亩水田,一亩多桑田,半亩多旱田,两条大牯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9 08:55:01 +0800 CST  




黄纪林有弟黄纪文,二十多岁就死了,留下两个儿子:黄龙海、黄金海。黄龙海胆小本分,三十来岁就死了,留下一子黄茂生;黄金海顽劣懒惰,因为有伯父黄纪林的严加管束,才没有走上邪道。去年冬天,黄纪林病故,黄金海顿成脱缰之马,先是把齐梁双木一带的几个暗娼、私娼迅速地嫖了个遍,然后一头扎进赌场。于是短短几个月,本来还算殷实的家就被他弄得有了上顿没下顿。
四月里,黄金海的老母亲去世。黄金海是一家之主,母亲的丧事当然由他主持操办。当时家里一文钱也没有,寡嫂和老婆都叫他向两位堂兄弟金昌焕昌商借,黄金海却舍近求远,跑到几里外的吴家头去向舅舅借。舅舅把钱一给他,他就直奔赌场。赌到下昼,他两手空空地回了家。只见场上荫棚下坐满了来奔丧的亲戚,站满了来帮忙的村人,大家都在望眼欲穿地等着黄金海借来的钱去做事情。老婆急忙问他:“阿曾借到钱?”他说:“娘舅弗肯借。”正在这时,他舅舅拎着长锭奔丧来了。于是谎言穿帮。最后还是金昌兄弟借钱给他办完了丧事。
办完丧事后短短几个月,祖上传下来的一点田产就被他败掉了一大半。舅舅得知后急忙请来黄氏族分长,强行给两个外甥分了家,龙海金海两家总算各分得一两亩薄田。
分家之后,黄金海更加逍遥,每天在外彻夜狂欢,嫖赌到将近天亮才回家,整个白天就在家蒙头大睡,睡到半下昼起来,就洗脸漱口,往头发上抹油,叫老婆帮他把辫子编得油光水滑,再在辫梢上系根红头绳,然后穿上那唯一的一身雪白的府绸衫裤,光光表表地出门了。
村人碰见他都说:“你么,真正老话说咯,身上穿得绸披披,家里呒没夜饭米!”
他听了总是嘿嘿一笑,挽一挽两边的袖口,把辫子潇洒地往背后一抛甩,就哼着小曲出村去了。
有一次黄顺林碰见他,说:“你介身衣裳么,我给你想着一个名头,叫‘嫖衣’!”
众村人哈哈大笑。他也恬不知耻地跟着笑一笑,然后挽一挽袖口,甩一下辫子,哼着小曲走了。
但嫖衣这个名字却在天官堂叫开了,每当傍晚,黄金海出村时,村人就说:“你看他,穿了那身嫖衣,又去败家当咧。”

此年,古陵府租借一座民居,在古陵城里办起了一个图书馆,这是古陵历史上第一个公共图书馆。






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2月4日~1906年1月24日)




沪宁铁路动工兴筑。

黄金海败光了所有的田产,还欠下一大笔赌债无法偿还,只得把老婆抵债抵给了一位赌友。接着,他又要卖掉唯一的儿子黄维善。这下动了天官堂人的公愤,焕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赶紧去死死落吧!你还有面孔活在世上啊?”金昌叫来族分长,准备开了祠堂门,把这大败子拖进去,好好收作一下他的贱皮贱肉贱骨头。
黄金海吓得逃走了,从此再未回来。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9 13:28:15 +0800 CST  




显庭回国歇暑假。
六月底的一天下午,陈光宗过足了烟瘾,刚从里屋踱出来,就见一个赤膊的精壮青年,只穿一条短裤,挑着两只皮箱,满身大汗的进了家门,一见陈光宗,就叫了一声“爹爹”,把皮箱往地下一放,就跪下磕头。陈光宗认出,是显庭回来了,喜出望外地回头大叫:“老太婆,老太婆,阿男(显庭的小名)家来咯咧!”
陈耀文闻声抢先喜颠颠地跑了出来,一见显庭,笑容顿时僵住,吃惊地盯着显庭的脑袋:“三弟,你咯辫子……”
显庭轻描淡写地一笑说:“嗐,剪落咯咧。”
陈光宗到这时才发现显庭的辫子没有了,大惊道:“嗲辰光剪咯?你吃昏啦,辫子好剪嘎!”
这时陈陆氏和三个儿媳出来了,她们也是一出来就发现显庭没了辫子。显庭说:“我们出去游洋咯人,全剪了辫子,一个都不留。”陈陆氏正在高兴,无心深究,从小儿媳怀里抱过一个婴儿,往显庭怀里一塞,说:“喏,看看你儿子,一像咯你!”
显庭回家,本来是一件大喜事,依陈光宗的心性,又要设宴请亲朋来聚会,但是因为显庭剪掉了辫子,他又担心又恼怒,觉得实在丢人,也懒得给信亲朋了。陈陆氏说显庭:“你个讨债鬼,我一世人生替你担弗完咯心,眼看你有点出息咧,你又拿辫子去剪落咧,叫我们哪哼做人?”显庭说:“留洋咯人,个个全剪辫咯。”陈光宗说:“我弗信济民也剪了?”显庭笑而不语。
晚上,显文从齐梁回来,见显庭已剪掉了辫子,就笑笑说:“弗稀奇,古陵城里多少年前就有人剪了辫子,上海城里剪落辫子咯人还要呒道陈,而且剪辫子咯人,还多数是官绅人家咯少爷公子!”
显庭拿出从日本带回的香烟给显文,以为这是中国没有的新奇玩艺儿,哪知道显文笑着也从长衫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说:“介东西中国有了好几年了,只不过一直未行到我们齐梁来而已!我前一阵还从报纸上看见,说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占京师之后,京城里的人马上从仇洋变成了学洋媚洋。可是,学洋人学嗲呢?别咯全学弗来,学洋人吃香烟倒容易,于是香烟就在京城里流行开来了,报纸上说,现在京城里连女人出门都要嘴里衔一根香烟,算是时髦。”陈光宗说:“介种洋烟我是吃弗惯咯,一股淡水气!”
村人和亲朋还是得到了显庭回家的消息,纷纷来看望显庭。陈光宗躲在里屋抽鸦片,没勇气出来见人,显庭却十分坦然地接待着亲朋,他带回的香烟,抽鸦片的陈光宗和耀文是不感兴趣的,显文抽一点,其余的显庭全部用来招待村人和亲朋,很多人还是头一次看见香烟,说:“原来洋人是吃介种烟啊,唉呀呀,还用纸头包成一根一根,靠究嘚,贵得很吧?”
显庭说:“也弗贵,介种‘菊世界’牌子咯香烟,一盒四十本,也就是四十根,东洋人叫‘本’咯,不过是东洋钱四十钱一盒。”
有人问:“显庭你出去留洋,官府阿有发给你多少廪饩银咹?”
显庭说:“弗叫廪饩银,叫官费,一年四百块洋银。”
大家一齐惊叫:“哈呀呀,一年四百块,好买好几亩好田嘚!我们做十年啊做弗着介许多洋钱!”
大家对外国的一切都特别好奇,问显庭:“东洋人阿是红眉毛绿眼睛?阿吃人咯?”
显庭说:“跟我们长相一样,吃一样咯饭食,有米饭,也有粥,也有酱菜。平常吃饭,菜大多是萝卜、笋。不过,东洋人欢喜吃生冷咯东西,尤其欢喜吃生鱼片,拿生鱼弗煮就切成一片一片蘸了作料吃。”
显庭去拜望志鹤一家时,志鹤悄悄问他:“你咯辫子哪为剪落咯咧?是嗲人剪咯?”显庭说:“我自己剪咯。”志鹤问:“官府倒弗问信?”显庭大笑说:“去日本之前,官府也三令五申,弗许我们剪辫子,但是一到日本,嗲人还买他咯账!我们看见许多比我们先去日本咯留洋生已剪掉了辫子,我们就也拿自家辫子剪落,官府派来咯监督根本弗敢过问!哪为,前年弘文学院里一帮浙江班咯留洋生,一到日本就剪落了辫子,江南班咯留洋生看见了也要剪,监督弗准,有两个留洋生硬是剪了,监督就要停他们咯官费,送他们回国。结果江南班的留洋生就趁监督跟人轧姘头咯辰光拿他当场捉住,一连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再拿他咯辫子剪落,那监督只好哭着逃走!从此留洋生剪辫子,再啊呒人管咧。”志鹤大惊失色:“济民咯辫子总朆剪吧?”显庭见状,不敢说实话,只说:“朆剪。”志鹤大松了一口气,说:“你回东洋后碰到他一定要告诉他,说是我说咯,辫子千万弗能剪,剪了我哪哼做人?”显庭只得含糊点头。




显庭是中秋节的前几天离家去的上海,然后从上海乘邮船回了日本。
显庭离家不久,朝廷下诏废除科举的消息传到了齐梁。诏书上说:自明年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试亦即停止,并令学务大臣迅速颁发各种教科书,责成各省督抚实力通筹,严饬府厅州县赶紧于城乡各处遍设蒙小学堂。
人们难免议论纷纷,周金茂说:“既然念书弗能做官咧,还念屁个书啊!”黄焕昌说:“以后呒人念书咯咧,教书先生全要饿煞咯。”黄焕发说:“有几个人送细佬去念书是为了考官?大多数只是想识两个字,会写写记记么就算咧,教书先生还是有饭吃呼咯,那些想考官咯人么,前途真是断送了,听说礼河一个秀才,在家里呵呀皇天介哭!”黄阿全说:“江阴一个老秀才啊上吊寻死咯咧!”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30 08:14:42 +0800 CST  




济民回国。
周浩坤家东面的围墙外面在上午和中午是个晒太阳的好地方,向阳背风。冬至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十几个人背靠着周家的围墙坐在这里晒太阳。黄锡生等五六个老人都戴着风兜——老年男子冬天常戴的一种古老的圆形帽兜,明代陈老莲画中的隐士大多戴着这种东西,颈下有两根带子系住,可以把额头脸颊和耳朵全部包在里面,从脑后拖下来的一大块布则盖住背部和双肩——舒适地坐在凳子上,他们两侧的几个年轻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捡了一截断砖当凳坐。三个老人从蒲鞋里抽出脚,搁在脚炉上烘,他们脚上脏黑的布袜都缀满了累累的补丁。另几个身边围有小孩的老人则把烘脚的瓦盆或开了盖的铜脚炉放在膝上,在瓦盆或脚炉的火灰里煨蚕豆、黄豆、葵花籽给小孩吃。他们的面前就是村东的漕河和码头,稍远处是那座年代久远数经维修的小木桥。
这是一个大晴天。半上昼,太阳吸足了鸦片似的精神起来了,河里的薄冰开始融化。几个年轻人脱了身上的老棉袄,赤着膊在暄暖的阳光下捕捉着棉袄里的虱子,捉到一个,就塞到嘴里用牙齿哔卟一咬。黄锡生和另一位老人则在羡慕地欣赏着坐在他们之间的黄和尚腰间的新作裙。这时,一只低篷小客船从后漕头那边静静地驶过来,停在了码头旁。随即,篷舱中出来一个人,一身笔挺的黑色洋装,手里握一根两三尺长的文明棍,黑色圆筒礼帽下一张年轻微胖的圆脸漾着亲切的笑意,上唇蓄着两撇清秀洋气的八字髭须,脑后披散着半尺来长的头发,活脱脱一个洋鬼子!
只见那洋鬼子蹬着咔咔作响的闪亮洋皮鞋,从码头拾级上岸,然后将文明棍挟在腋下,向着晒太阳的村人弯腰点头打起了招呼。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愣怔了片刻才认出他来:“啊呀,是济民啊!”
船夫将济民的一只大皮箱和一只大藤箱挑上岸来,济民和大家寒暄了两句就领着船夫往他家去了。他一走过,晒太阳的人们就热烈地议论起来:
“他哪为也拿辫子剪掉了?哪为留洋咯人全要剪辫子?”
“辫子啊敢剪,介弗是要谋反了吗?”
“唉,变成洋鬼子咯咧!”
到吃午饭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济民回家了,并且也都已知道济民也像显庭一样剪掉了辫子。吃过了午饭,黄金昌和黄阿全来看济民,他们本以为志鹤夫妇也会跟陈光宗夫妇一样,难免一番哭骂,没想到济民家却象往常一样平静。在墙门内的院子里,济民的妻子正在太阳下纳着鞋底,她四岁的儿子鸿博坐在她的身旁,捧着一本《幼学歌》在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
“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
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
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
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
今上大皇帝,圣清亿万纪!”
黄金昌和黄阿全走进墙门,济民的妻子忙招呼他们:“两个阿伯,进来坐坐?”黄金昌先对着济民的妻子夸赞两句鸿博的聪明,随即问:“听说济民家来啦?”济民的妻子点头说:“在歇昼呢。到家里坐坐,吃口茶吧?”黄金昌和黄阿全连忙说:“弗咧弗咧,听说济民家来了,我们特为来看看他,好几年弗见面了嘛!”讪讪的说了两句之后,就一起退了出来。隔壁的陈和尚老婆正坐在门口念佛,见了黄金昌和黄阿全,就悄声笑笑说:“吃饭前头,志鹤拍着台子大骂咯,济民家娘还哭了一场。等我走过去看啊,他们全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有人看见济民的母亲和亲娘又象往常那样坐在墙门内的屋檐下晒太阳了,但济民和志鹤却不见踪影,而且两个老女人时不时地会抹一把眼泪。
四五天之后,济民忽然又在村上出现,这时他又恢复了长袍马褂的装束,不过,八字胡仍然保留,咔嚓咔嚓的皮鞋也仍然保留,但脑后却奇迹般地多了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村人惊奇之余立即明白,是假辫子!去年,庄王村庄顺兴的儿子,年纪轻轻的一个体面小官人,一夜之间鬼剃头成了秃子,后来就是到上海去花四块龙洋买了一条假辫子戴的,济民的这条辫子一定也是同样来路!
济民就象黄梅天的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就又消失了踪影,直到祠堂吃冬至酒都没见他出现。冬至这天,志鹤一走进祠堂就被众族人围住了:“济民家老子,济民呢?济民哪为弗来?”
志鹤明显比以前消瘦了,脸色青黄,似乎病过了一场,他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喉咙有些沙哑地说:“他么,在古陵城里,忙得实在脱不开身。”
族人问:“嗲事体介忙,吃冬至酒啊弗能家来啊?我们已经好几年朆见他咯面咧。”
志鹤叹息说:“唉,全是忙点官事咧!今日听说是府尊大老爷请他去商量要紧事体,所以来弗了,自古忠孝弗能两全,只能由我代他一祭咧。”
傅家头的黄幼根点头说:“是极,是极,自然是官事要紧!喔唷,知府大老爷请去……那就要封官了吧?”
志鹤苦笑了:“唉,封官……弗然是一家来就要封咯,极起码一个七品知县总要封给他吧!可是现在,呒没了辫子……唉,嗲人晓得呢!”
族长黄来法(黄纪林去世后,他由分长继任为族长了)说:“对了,听说济民他哪为拿辫子啊剪掉啦?”
志鹤痛心地摇头:“唉,哪里是他自家剪咁!也弗知是嗲人暗促狭,趁我家济民困觉咯辰光,喀嚓一剪刀就……唉!”
族人们惊叫:“阿呀!介阴损!”
族长说:“我原说济民决弗至于介糊涂!他是堂堂秀才,多有头脑咯人,哪为会做出介种蠢事体呢?你看,果然是有人暗算!可见这世道人心……唉!”
有人说:“那一定是洋鬼子剪咯!我们大清国咯人是决计做弗出介种事体咯。真可惜,一顶大红顶子被人阴损掉了!”
又有人说:“不过,虽然呒没了辫子,我想官位还是会封给他咯,朝廷难道弗晓得他是赤胆忠心咯么?”
有人说:“那是,那是,如今知府大老爷既然请他商量大事,封官自然也是早晚咯事体,科举既然已经废掉了,这样出过洋的大贤才,朝廷难道会弗重用?呒介道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30 13:30:23 +0800 CST  
祭祀祖宗的仪式在族长黄来法、分长六十亩岸人黄炳全的主持下完成了,照例又要开始坐席吃喝了。位于祠堂正厅中间正对祠堂大门的一桌是最显贵的一桌,坐在这一桌上的总是族分长和族中辈份最大的人或者辈份虽不大却做过官或有功名在身的人。按志鹤的辈份,他是不够资格坐这一桌的,但在济民沦为败子之前,济民作为族中唯一的秀才,每次吃春分酒和冬至酒时,总是荣幸地被族分长拉到这一桌上,叼陪末座。于是,志鹤作为济民的父亲,又是图董,也顺理成章地被拉到这一桌上,坐在济民的上首。有志鹤父子在座,这一桌的其他人就更加感到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济民带着败子的丑名出洋后,当年吃冬至酒时,不待族分长吩咐,族中两位长辈立即当仁不让理直气壮地夺回了本应属于他们却被志鹤父子多年僭占的那两个席位,志鹤只得灰溜溜地坐到与他的辈份相符的席位上去,族长和分长对这一席位的调整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这样的新格局一直持续到陈显庭被官派出洋,人们这才知道,出洋原来也是晋身的一条显途。志鹤也乘机向人们宣扬,据他家济民估计,科举早晚要废除,将来朝廷的官员全要由出洋回来的人来做。人们虽然对此将信将疑,但对济民的看法已有所改变。这年吃冬至酒时,族长分长本想叫志鹤坐回到他们那一桌去,但他们还未开口,那两位夺回位子的长辈已一屁股落了座,族长分长于是也就作罢。这样就迁延到了今年,朝廷真的下诏废除了科举,济民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济民不是败子,而是明见万里,深谋远图的非凡人物,倒是自己有眼无珠,夏虫不知冰,井蛙不知海,竟把一个敢作敢为的未来大贵人当作了旷古大败子!于是人们又争先恐后地把敬意和恭维奉献给志鹤一家。
开始坐席了,族长黄来法和分长黄炳全站到他们的席位旁边却不落座,族长分长站着不落座其他人也都只好站着,于是族长就对那两位抢回席位的长辈中辈份较小的一位说:“你就跟志鹤换一换吧。”那位长辈竟一点没有动气,连声说:“应该咯应该咯应该咯,我原也想叫志鹤来坐在这里嘚!”但志鹤却不愿再僭越,于是那位长辈和族长分长一起,硬是把志鹤拉到了那个席位上。
按照习惯,面向大门的席位被称为“朝南”,哪怕房子的大门是朝北开的,也照称不误。朝南是一桌中最尊贵显赫的位子。这一桌的朝南当然属于族长和分长,志鹤坐了济清出洋之前的位子——这一桌的末座。大家落座之后,族长黄来法首先举起筷子招呼一声:“来吧。”分长黄炳全和其他人于是也举起筷子,互相招呼:“来吧,来吧。”族长的筷子落向菜碗。其他人也就随后跟进,筷子落向族长筷子所落进的那只碗。当族长吃过一筷菜之后,大家的筷子才可以落向任意一个菜碗,而其他桌上的人这时也就开吃了。人人都象蝗虫般恣意大嚼,密集的筷子鸡啄米一般在肉和鱼等荤菜碗中起落,这些好菜平时在家里非常难得见到,而黄家祠堂的公产还不是十分多,肉鱼等好菜不能敞量供应,所以得抢着吃,人人都力求做到下筷快、准、狠。荤菜扫荡精光之后,围剿的重点便转向以豆腐百叶为主的素菜,由于这些菜总是备得很充足,这时大家的吃相就文雅一些了,开始大碗大碗地灌酒和豁拳。只有族长所在的这一桌始终保持着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吃风,毕竟身份不同,再说他们也不急,因为肉和鱼等好菜在这一桌上能保证充足的供应,吃掉一碗,马上又会上来一碗。
为了弥补以前对志鹤的冷落,现在族分长对志鹤分外客气,不住地向他问这问那。
黄炳全问:“济民是坐班船家来的么?”
志鹤说:“弗是,他是先从东洋坐机器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坐大客轮到古陵,到了古陵就叫了一只小客船,一直到家。”
黄来法问:“从东洋坐船到上海,要多少日子呢?”
志鹤说:“五天吧。从上海坐客轮到古陵,倒也要一日多嘚。”
黄来法说:“海洋里头,老话说是无风三尺浪,危险得弗得了啊?那个轮船倒呒事?”
志鹤说:“呒事,轮船大啊,比浩坤家被长毛烧落咯老宅还要大!”
大家不禁赞叹:“哈呀,介大啊!”
志鹤说:“那船是机器船,弗用人摇咯,是机器开咯,烧咯是煤,快得弗得了。那船通身是铁,再大咯浪头啊弗怕,船上还有厕所,用咯是抽水马桶,屙了屎只要开关一扳,哗——清水就冲出来,把马桶里冲得干干净净,一点臭气啊弗留。船上的东洋茶房,也服侍得周到得弗得了。”
黄来法问:“介机器船是嗲人造咯呢?”
志鹤说:“总是洋人咧。”
黄炳全说:“洋人弄出来咯东西,巧是实在巧!现在双木那里在筑铁路,我想弗明白,铁路,到底是哪哼咯路?阿是地上全铺满了铁?人走上去覅滑跟斗吗?”
有人说:“铁路弗是给人走咯,是跑火车咯。”
黄炳全问:“火车?到底又是哪哼咯东西?莫非浑身喷火?”
黄来法说:“要么像田单的火牛阵那样,拿火赶着牛啊马啊在铁路上跑?那样牛啊马也要滑倒咯,弄弗懂它,洋人咯东西!”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30 20:03:46 +0800 CST  



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1月25日~1907年2月12日)


正月

年初五一大早,在热闹的爆竹鞭炮声中,齐梁镇盛昌隆布庄门口挂起了一面“土布救国”的旗帜。而在去年,齐梁镇上与盛昌隆一样经营发纱织布业务的布庄已增加到了三家。
年初八,陈光宗家的布庄和木匠作、木行开门营业时,人们在布庄和木行里没有看到陈显文那和善的笑脸,此刻,他正在李墅镇奔忙。李墅镇是陵南县最大的市镇,比齐梁街大了三四倍,它位于双木与古陵之间,距古陵城二十里,紧邻大运河,商业十分发达。
半个月后,“盛昌隆织布局”在李墅镇正式开张,陈显文一改发纱织布的经营方式,建造了厂房,置办了上百架织机,雇佣织工进他的厂里织布,这使他能够更为有效地控制产品的质量和产量,同时,他的手拉织机也作了一些改进,新织机织出的土布门幅宽达二尺二,长五丈,他把他的工厂生产出来的新土布名之为“爱国布”。当洋布咄咄进逼之时,这是他所能想出来的争取市场的最好办法了。


二月

盛昌隆织布局改名为“盛昌隆色布号”,陈显文将自己厂里生产的和齐梁镇布庄收来的白色土布染色后直接销往各地,而不再交给别的布行和布号去销售,色布号同时还做染料生意。




麦收时节,齐梁一带连日阴雨,许多未及收割的麦、豆被淋湿而霉烂,春蚕僵毙。水稻秧莳插下去后刚成活,又来了几天大雨,低田稻秧淹死很多。陵北县的芙蓉圩内使用内燃机戽水排涝,古陵人第一次见识了机器排涝的高效率。然而由于江河水位都很高,堤坝、渠道等水利设施又很不完备,仅靠一两台内燃机,对江南江北的水灾是杯水车薪。
正当灾情汹汹的时候,却传来了两江总督周馥、江苏巡抚陈夔龙向朝廷奏请加收地丁钱粮以给州县官增加津贴的消息。顿时群情愤激。
朝廷征收的忙银漕米,计征时以银两来算,征收时却特意折合成制钱来收。光绪二十八年之前,应交赋税一两银子的,折收制钱二千文。从光绪二十八年起,因要赔付《辛丑条约》对日赔款,每两加二百文,即,应交一两银子赋税的,折收制钱二千二百文。现在,周馥陈夔龙要在此基础上再加二百文,即,应收一两银子的,折收制钱二千四百文。齐梁乡董赵增福说:“这陈夔龙真是一条饿狼,上任苏抚才两个月,就接连着上了三道奏折,都是请求增收捐税的。听说他为得到介个巡抚位子,花了很大一笔钱,所以一上任就这样来煞弗及地要紧刮地皮。”
更可恶的是陵南知县等一些州县官,一听说督抚已上奏加赋了,还未等来朝廷的批准的回音,就迫不及待地出了告示,宣布夏季忙银按二千四百文征收!
古陵的一些士绅联合写了公信,吁请在京的古陵籍言官、翰林向皇帝和太后入告请命。
六月底,古陵人得到消息,千夫所指的加赋之议,被朝廷否决了。随即又传来喜讯,太后下了懿旨,赏银十万两,又截漕米折银三十万两,以赈济灾民。一时,绅民欢颂“天恩浩荡”。

七月,清廷颁诏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承诺最晚至十年后开始实行。




陈光宗经营班船。
齐梁街上的盛昌隆布庄在陈显文离开后不久就有了新的管理人,他就是大败子黄金海的儿子黄维善。黄金海被天官堂人赶走后,陈显文见十二岁的黄维善生活无着,靠金昌兄弟和村人的接济勉强度日,就叫他进盛昌隆布庄做了学徒。黄维善非常聪明,做事极认真。他没有念过书,显文就教他识字和计算,他一学就会。平时有空就拿本书念,碰到不识的字就问显文。如此两三年下来,显文离开齐梁去李墅办色布号时,黄维善一个人主管齐梁布庄的业务已是游刃有余。
陈光宗没事情做,就经常去李墅镇玩,他每次去李墅都是雇客船。一次,黄阿全搭陈光宗的顺风船进城办事,在船上,黄阿全说凤鸣乡的人真有福气,那里的人进城真方便,因为那里有了开往县城的班船。搭班船进城所付的船钱不到雇客船的十几分之一,再穷的人也坐得起。
陈光宗一听就动了心,从城里回来后不久,就雇来船匠做了两只各可容纳三十余人的漂亮木船,做起了载客运输的生意。
这两只班船每天往返于古陵城和齐梁街之间,途经李墅、双木等镇,每天一只从齐梁街发往古陵,另一只则从古陵城开回齐梁街。每只班船的船尾都设一大一小两支橹,雇三名船工,两人摇大橹,一人摇小橹,顺风时鼓帆航行,逆风时一人在船上持橹掌握航向,两人上岸拉纤。
班船开通后,生意十分兴隆,每一班从齐梁发出的船几乎全是满载,就连邻乡一些要进城的妇女和老人也都赶到齐梁街来乘班船。但因为陈光宗把船钱定得很低,所以盈利极其微薄,不过听到人们都在念叨他的好处,他比赚了大钱还要满足。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1 09:05:58 +0800 CST  

到去年冬天为止,古陵府一府八县已有了很多新式小学,中学却一所也没有,小学的毕业生面临着升学的困难,古陵府早就应该有一所中学堂了,省里也一再催着古陵府赶紧创办中学堂。就在这时,济民回国,古陵知府得到消息后,立即就请济民去晤谈。
知府告诉济民,朝廷废科举之后,谕令各省,每一府都要设立一个官立的中学堂,每一县都要设立一个官立的小学堂。知府诚恳地说:“咱们自小念的是书塾,对于西式的学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今朝廷厉行新政,通令咱们办学堂,我琢磨,咱们古陵府本来有一个阳山书院,把它加以扩大,多招些生员进来,多请几个博学的硕儒来任教,岂不就是一所中学堂了?哪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中学堂并非书院扩大一下就成,而是要仿照洋人的办学法式,还必须要教英文、算学、格致!这可让我没了辙了!必须是精通教育的专才,方办得来此事。可是,哪儿去找这样的专才呢?我正急得不得了,幸而老兄从东洋学成归国了,这正是大旱中来了三尺甘霖雨啊!因此,办府中学堂这件事,务必要借重老兄了,老兄千万不要推托,这也是造福桑梓的大好事啊!”济民本来就有志回国兴教,当然一口答应。
于是济民拜见知府回来,他前脚回到家,后脚知府的一个最信任的长随就将大红的聘书郑而重之的送到济民家来了,专聘济民担任府中学堂的监督(即校长),薪金是每月龙洋八十元,另奉上十元川资。这川资就是给济民去古陵赴任的路费,当然用不了这么多,从天官堂到古陵,叫一只客船,至多也就一块龙洋。
济民一接到聘书,就去了古陵,先住在阳山书院。他刚安顿好,知府就坐着大轿来拜访他了。这当然是官场的虚礼,表示对济民的敬重。紧接着,济民应该去知府衙门回拜。手本一递进去,知府就请在签押房见,相谈甚欢。谈了半天 ,知府端起了茶。照官场老规矩,主人一端起茶,门外的侍从就会大声喊:“送客——”客人就得赶紧告辞。但知府端起茶后,却立即说了句:“随便喝。”这句随便喝一说,门外的侍从就不喊送客。这说明知府已完全把济民当作了心腹。
九月,济民的女儿咏兰出生。
按照习俗,只有第一个孩子出生满月时才办满月酒,又称“办头生”,第二个及以后的孩子出生后一般不再办满月酒,除非第一个生的是女孩,第二个以后的孩子中出现了一个男孩,则才再办一次满月酒。但志鹤的孙儿鸿博满月时,正赶上济民出国不久,全家都被济民的大败子之名压得抬不起头来,虽然也郑重其事地办了满月酒,亲戚倒是都来了,地方士绅却贺客寥寥。如今时过境迁,不乘机大事庆贺一番,受受人们的恭维,作为对以前被人轻视作践的补偿,志鹤心里不能满足。因此,孙女儿满月那天,志鹤隆隆重重地办了满月酒。
听说济民已成了知府的红人,跟知府称兄道弟了,这次来的贺客就特别地多了,非但本乡绅士全来,连一些多年不通庆吊的远亲和远远亲也一齐拎着包子上门来贺喜了。美中不足的是济民没有回家,因为府中学堂正在建造之中,创办学校,事务千头万绪,济民是很少回家的。


十月

济民等人组织“古陵教育会”,济民任会长。

是年,古陵城中的幼幼女塾和争存女校合并而为粹存女校。设有初小、高小和师范等科。

这些年,随着木业和豆业的兴旺发展,古陵地区的钱庄业也勃然兴起,很多富商合资开办商业储蓄有限公司(即钱庄),从事储贷款业务。






清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2月13日~1908年2月1日)




正常年景,江北的讨饭佬总要过了大年夜才上村来讨饭。然而去年的水灾,江北的灾情更重于江南,因此去年冬天就有很多江北人上村来讨饭,新年头上,讨饭的江北人更比往年多了几倍。但江南去年也是歉收,很多人家存粮都接不到麦熟,有些人家甚至过年前米囤就已经空了。
正月里,齐梁庄首王锡坤听说高邮饥民抢粮店,说:“旧年报纸上登咯,旧年冬上,清江浦一带已经聚集了几十万灾民,抢粮咯事体只怕还有嘚。”果然,紧接着,苏浙皖粤等省的许多州县相继发生抢米。
二月,陵北也发生了饥民抢粮店的事。




七月初六丑刻,彗星见于东方。
黄和尚说:“弗好咧,听老辈人说,扫帚星出来么,恐怕要改朝换代咧。”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10-01 14:23:52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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