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jcjchina 2016-09-19 02:47:05
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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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19 13:19:11 +0800 CST  




陵南民众铲除红帮。
那一年,周德祥的妻子沈氏自杀,陵南红帮三大头目之一的沈锡生来大闹了两个月,将周浩坤家从一个大富户一下子闹成了中等富户。齐梁人见识了红帮的威风,颇有一些不逞之徒,投入了红帮门下。这几年,红帮在古陵地区的势力越来越大了。
红帮又称洪帮,帮内人自称“洪门”,帮徒之间互称“洪家兄弟”,对外则称“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本地人俗称“短裆派”。红帮本是反清复明的一个秘密组织,但是古陵地区的红帮早已沦落为一个为非作歹的黑帮。红帮帮众常常纠集成伙,强讨恶索,欺行霸市,贩卖私盐鸦片,强开烟馆赌场,帮众之间为争地盘和利益,也常常械斗,其骚扰人民,作恶地方,远甚于另一个大帮会——青帮,官府多次围剿,均无功收场。
几年前,定东乡余柯村一位在上海沪淞任水师提督的蒋姓武官告老还乡,他是武进士出身,他的武艺在他还未中武进士时就已远近闻名,他最擅长的是苏南地区的地方拳术——阳湖拳。他告老回乡后,广收门徒,传艺习武,于是在陵南、陵北的青年中兴起了一股习练阳湖拳的风气,后来连金坛、宜兴、溧阳等地也有了他的徒弟。这位致仕的军门大人,收徒不问出身,贩夫走卒,都不嫌弃,只有一个条件,凡加入红帮或青帮的人,一概不收。
定东乡的戴村等几个村是古陵地区红帮的老巢,加入红帮的人最多,当地百姓深受骚扰祸害。几年来,蒋提督目睹红帮帮徒们的种种恶行和官府束手无策的现状,决定为家乡除此一害。
金秋的某一天,蒋军门带着十几个徒弟,来到定东镇上,冲进一家红帮开的赌场,不问三七二十一,先将赌客赶走,随即将赌桌赌具砸得粉碎。看守赌场的红帮帮众上来阻挡,哪经得起他们打?一盏茶的工夫,一家赌场就捣毁了,又进入另一家赌场。半天之内,一连捣毁了好几家红帮开的赌场和烟馆,那些赌场和烟馆内的红帮帮众大多被打得身负重伤,轻伤和未伤的立即抱头鼠窜。
红帮当然要报复,但是他们还未来得及采取行动,蒋军门已抢在他们前头再次出手了。蒋军门联络了许多村庄的村民,再加上他的一大群武艺高强的徒子徒孙,在捣毁赌场烟馆的当夜,就在戴村等八个村同时下手,将这些村上加入了红帮的人一个个捆绑起来,其中几个罪大恶极的中小头目,立即就被活埋,罪恶小的喽罗们,全部拖进祠堂打屁股,直至其当众发毒誓脱离红帮,改过自新才罢。
八个村的红帮帮众一夜肃清之后,蒋提督又带着徒弟和八村村民,围剿其他村上的红帮。他们见红帮就打,逢恶霸就杀。一两天之内共杀死民愤极大的红帮头目十数人,红帮帮众纷纷逃亡他乡。
摇头岸庄首吴产法听到消息后,立即跟吴氏族分长和地方上一些乡绅商量,决定将吴四狗抓起来送交蒋军门处置。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吴四狗连夜逃往上海去了。
古陵地区的红帮,从此一蹶不振。

黄济清还不到三岁时,黄樟龄就有意无意地教他认一些字,他的聪明颖悟令樟龄惊喜不已。五岁时,黄济清已识字三千多,于是黄樟龄正式开始对他授课。黄樟龄去世后,志鹤和陈光宗把济清和显文送进了古陵名师韩雨山的绿竹草堂。
韩雨山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年纪很轻时就已才名冠州县,有很多脍炙人口的文章流传在外。他满腹经纶,怀抱匡时济世大志,三十多岁中了进士,本想宏图大展,哪知现实的黑暗,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欲展大志,先要登高位。欲登高位,必须先入翰林院。有清一代,宰辅、大学士绝大多数都是翰林或庶吉士出身。殿试已录取的进士,须参加朝考,以不到四分之一的录取率,录取其中的佼佼者成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学习,而殿试一甲的三名进士(状元、榜眼、探花)则可免试直接成为庶吉士。庶吉士完成了为期三年的学习之后,举行毕业考试,称为“散馆”。考试成绩一等者,可以留在翰林院中成为翰林官;二等者,或留馆当翰林,或任以其他官职;三等者,或再读三年,或候缺等待做官。韩雨山会试中式,是在咸丰季年,当时家乡已沦陷于太平军之手,他流寓京城。韩雨山的朝考文章做得极为出色,本应入选庶吉士,但是他来得不是时候。当时前两江总督何桂清已被处死,何桂清在太平军大兵压境时弃城而逃,后来被清廷逮捕下狱,但他根基盘深,官场中很多人想尽各种办法救他,其中不乏执掌朝柄的大人物,但江南的官员则力主处他以死刑,要为饱受蹂躏的江南百姓出口气,尤以古陵籍官员态度最为坚决。何桂清被处决后,朝中的保何派就开始对古陵籍官员展开疯狂报复,罢官的罢官,贬职的贬职,韩雨山就在这个时候撞到了他们的枪口上,落选庶吉士也就理所当然了。
落选了庶吉士的进士,一般都是以抽签的方式分配到外省去做知县之类的小官,但到了指定的省分后,并非立即有官做,得等待,等本省的县官有了缺员才把候补者替补上去。每一个省都聚集着大量候补官员,这些候补官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捐班,花银子买的官衔,若非朝中有有力的靠山或跟本省的藩台(布政使)有渊源关系,往往候了一辈子也得不到一个差使。但进士来候选者比捐班优越得多,他们具有优先补缺权,遇缺即补,故被称为“老虎班”。韩雨山被分到甘肃候补,候了不到一年,就得到一缺,到一个贫瘠之极的小县做知县。
韩雨山最痛恨贪官污吏,自己当了官,当然绝不贪,也不许手下的人贪。可是,大清的地方官,不贪怎能过日子?薪俸实在菲薄,那些捐班出身的低级官员甚至干脆没有薪俸。韩雨山是科班出身,总算有薪俸,但堂堂的知县,每月的薪俸只有可怜的三四十两银子。雍正时倒是设立了养廉银,知县除正俸之外,一年还可领取几百两到上千两不等(视地区而定)的养廉银。然而韩雨山做官的时候,养廉银早已名存实亡,有时一年只能领到四五两。知县正常收入微薄,开销却很大,仅聘用幕宾,就不是一笔小账。读书人出身的知县,读书时都只读四书五经,处理税收刑名等公务一概未学过,必须聘用这方面的专业人员,大县得聘两名师爷,一名钱谷师爷,主要处理财政税收;一名刑名师爷,主要负责处理法律文书,协助知县判案等。小县聘一名师爷,钱谷刑名都由他一肩挑,称为刑钱师爷。一名师爷的年薪,少则800两,名气大手段好的,一两千两都有。此外还得聘用一些必不可少的办事人员,如门上、稿案、监狱、监印、差总、长随等等。除了这些正常开销,要想保住乌纱,逢年过节或上司过生日,还得向知府、道台、藩台、臬台、军门、巡抚、总督等上司送礼,若想升官,更得送巨礼。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19 13:29:11 +0800 CST  
送礼一项,从来就不在韩雨山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不向上司送礼,也不接受别人送给他的礼。但凭那微薄的正常收入,也远远无法维持正常的开支。韩雨山还有些祖产,他只能卖田产来贴补亏损。可是亏损不是个小数目,祖产却极有限,能维持多久?何况还有一笔意想不到的巨大开销压在他头上。韩雨山的前任,是在任上突然暴病而亡的,按照官场惯例,这位前任的幕宾和家属们趁着新官还未到任,官印还未交出时,从官库里和收上来的税收中提走了一万几千两银子,这一大笔亏空,必须由来接任的官去弥补。韩雨山上任前,藩台就明确提醒了他,必须为已故前任弥补这笔亏空!一万几千两银子,可以买两三百亩良田,韩雨山家的全部田产,不过四五十亩,全部卖光了,也只够弥补亏空的零头。没办法,只能靠收税时的火耗和其他陋规来解决这一难题。于是,韩雨山卖了田产,用自己的钱聘请了幕宾,仍然没能做成绝对的清官。由于不向上司送礼,他当了不到一年知县,就得到消息,藩台要以“才具不足,贪墨害民”参他。他对黑暗的朝政和腐烂官场算是彻底失望了,就抢在藩台之前,递上了辞呈。
卖光了田产的韩雨山,两袖清风地回到家乡,开办了“绿竹草堂”,以课徒讲学为生,人称“绿竹先生”,远近州县慕他的名声负笈而来者陆绎不绝。他的家在古陵东门外的大运河边,南来北往的船只,驶到古陵东门外,就能听到“绿竹草堂”中朗朗的读书声,这成了古陵一景。
没有功名的童生,每三年中都有两次考试机会,任何一次考好了,都能被府州县学录取,成为秀才。这两次考试,就是岁科两试。岁科两试,既考诸生,也考童生,只不过诸生和童生不同场而已。明年又是岁考年了。十四岁的济清已在绿竹草堂读了一年书,绿竹先生对他说:“虽说场中莫论文,极老练的文字,不入主试之目,竟至名落孙山,极幼稚的文字,却又被取中,这种事着实不少,不过,单以你如今的文字而论,应该也可以获售了,今年的县考和府考,你不妨入场试试,若不售,就算是观场吧。”又说:“我看你的名字得改一改,鞑虏之‘清’,实无盛德,以前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如今是丧权卖国,割地赔款,这种混账朝廷,你去济它,那是数典忘祖,助纣为虐。你应该去济民众,赴考做官,就是为了济民。你不妨将我的建议回去同令尊说一说,你就说,孟子说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最好改名济民。若令尊同意,你就改了名去考。”
济清回家跟父亲和叔祖母耿氏一说,志鹤和耿氏当然赞成绿竹先生的建议。从此黄济清就改名叫黄济民了。
济民的娘舅听说济民要赴小考,马上送来了礼物:一支新毛笔、一个二两的银锭、两条云片糕、八只糯米粽子,取的是“必定高中”的吉兆。
一个省的学政衙署,通常都设在该省的省会城市,但江苏学政的衙署,却在江阴。学政署所在的地方,建贡院是天经地义,江阴建了贡院,古陵城里就不再保留贡院,因此,每到小考之期,陵南陵北等县的考生,就要到江阴贡院来参加县考和府考。及至院试,则古陵一府八县所有通过了府试的童生,全要到江阴贡院来考。
县里已出了告示,县考日期定在十月里。离考试还有好几天,志鹤就早早地雇了船,带着济民去了江阴,在邻近贡院的地方租定了一间清静屋子,作为考寓。
房东是专做考生生意的,房东太太对济民一口一个“考相公”,喊得极其热情,她说:“我这屋顶顶吉利,自从造出来之后,三十年里头,住过了十几个考相公,倒有十一个高中成了秀才相公,阿吉利?你这位考相公,印堂发亮,红光满面,依我看,这次必定高中,将来举人进士也是连着来咯!”喜得志鹤合不拢嘴地笑。
志鹤父子住进考寓没两天,江阴城里前来应试的童生(即江阴人尊称为“考相公”者)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要租到一间合适的考寓,就有点难了。
县考隔夜,房东不睡觉,去考场里帮济民占座位。这天济民也不读书了,吃过晚饭,志鹤陪着他出去散散心,逛贡院前的摊位。贡院前这时已热闹得如同节场,各种吃食摊、占卜摊、书摊应有尽有。父子俩平时斯斯文文,从不在路边当众吃东西,现在见其他“考相公”们都把斯文体统抛到了一边,小吃吃得不亦乐乎,志鹤父子俩也就兴致勃勃地吃了几个。逛到书摊上,志鹤看中了两本小字版的小书,一本《诗韵集成》,一本《高头讲章》,当即买下,要给济民明天带进考场去。长毛乱世之前,为防考生夹带作弊,乡试和会试搜检极其严格,碰到某些严厉的官员来监试,甚至要求把考生脱光了衣服检查,更有甚者,连屁眼都要掰开来查一查,但小考的县试和府试,却搜检得不严。而光绪朝以来,搜检例虽未废止,即使乡会试,搜检也不很严格了,小考的县试和府试更是不再搜检,因此,考生大多会带一些书进场。济民信心十足,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胸,各种风格的时文,不论方望溪派的还是管一山派的,也都揣摩研究了一番,因此,《高头讲章》是实在用不着,《诗韵集成》倒是要的,因为,科举考试一定要做诗的,这本书对作诗时查字韵有用,苏南人,用官话读字,最易走调,不查书,作出来的试帖诗往往就会错韵。志鹤父子逛到二更天,就回了考寓,早早睡下。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0 09:04:36 +0800 CST  
志鹤父子住进考寓没两天,江阴城里前来应试的童生(即江阴人尊称为“考相公”者)就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要租到一间合适的考寓,就有点难了。
县考隔夜,房东不睡觉,去考场里帮济民占座位。这天济民也不读书了,吃过晚饭,志鹤陪着他出去散散心,逛贡院前的摊位。贡院前这时已热闹得如同节场,各种吃食摊、占卜摊、书摊应有尽有。父子俩平时斯斯文文,从不在路边当众吃东西,现在见其他“考相公”们都把斯文体统抛到了一边,小吃吃得不亦乐乎,志鹤父子俩也就兴致勃勃地吃了几个。逛到书摊上,志鹤看中了两本小字版的小书,一本《诗韵集成》,一本《高头讲章》,当即买下,要给济民明天带进考场去。长毛乱世之前,为防考生夹带作弊,乡试和会试搜检极其严格,碰到某些严厉的官员来监试,甚至要求把考生脱光了衣服检查,更有甚者,连屁眼都要掰开来查一查,但小考的县试和府试,却搜检得不严。而光绪朝以来,搜检例虽未废止,即使乡会试,搜检也不很严格了,小考的县试和府试更是不再搜检,因此,考生大多会带一些书进场。济民信心十足,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胸,各种风格的时文,不论方望溪派的还是管一山派的,也都揣摩研究了一番,因此,《高头讲章》是实在用不着,《诗韵集成》倒是要的,因为,科举考试一定要做诗的,这本书对作诗时查字韵有用,苏南人,用官话读字,最易走调,不查书,作出来的试帖诗往往就会错韵。志鹤父子逛到二更天,就回了考寓,早早睡下。
第二天三更多天,房东太太就起来做早饭了,这一顿早饭叫做进场饭,不再是粥和油条之类,而是饭,十分考究的六样精致小菜。进场饭一定要吃好吃饱,因为考生进场以后,就不能出来吃饭,只能吃一些带进场去的干粮,要到下午放炮开门,考生交卷出场了,方能回来吃夜饭。
房东太太的早饭刚做好,考场前已传来了鼓乐声,接着就是一声信炮。这信炮要放三次,这是头炮,听到头炮响,众考生就应该起床了。济民起来,漱洗完毕,又是一阵鼓乐之后,二炮响了,这是催考生吃早饭。志鹤和济民匆匆吃毕进场饭,就前往考场。 济民要自己提考篮,志鹤却抢着提在了手里。这考篮还是当初黄樟龄小考、乡试时用过的,共分两层,下层,房东太太给塞进了许多吃食和水果,上层放笔墨文具和《诗韵集成》。
天上满天星斗,考场门外的广场上聚满了考生和送考的人,考生们提着考篮,送考的人提着灯笼。志鹤父子俩在考场门前的场上等了足有一筒旱烟的工夫,考场大门两旁的吹鼓亭内,乐手们开始吹吹打打,接着,三炮放响了。考官开始点名给卷了。
县考的主考官,便是本县的知县。几个县的考生,分几处点名。志鹤陪济民来到陵南县的点名处,点名处竖着好几架广告灯箱一般的大灯牌,灯牌上糊的纸上密密地写着考生的姓名,考生一看灯牌,就知道自己排在第几牌、第几行,可以准确估计出大约什么时候点到自己的名字,就不会错过了。
陵南知县身穿崭新的补服,领顶辉煌地坐在一张铺了红布的长案桌后,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书吏。知县摊开名册,手持朱笔,开始点名,他每点一个名,站在他身旁的书吏就拖着长腔高声唱出那个姓名。被点到名的考生立即上前大声答道:“到!”知县向该考生看一眼,若认为他的年貌与名册上所登记的一致,就拿朱笔在那名字上点一点。书吏就发试卷给那考生。每个考生的胸前都挂着一个考袋,专门用来装试卷,考生一接过试卷,就装入考袋,以免不小心破损沾污,试卷一旦破损沾污,文章写得再好,也要被黜。
考生领了试卷,便提着考篮,步入考场。
第一次点名总会有些人因迟到而错过点名,因此,第一次点名完毕后,还会将迟到者再补点一次。补点名结束,吹鼓亭内鼓乐再次奏响,然后信炮响了,这次的炮叫“封门炮”,炮声一响,考场大门便关上了。封门之后,任何人不得再进入考场,还未报上名的,也就失去了考试资格。
县考,以前要考五场,现在只考三场了。每场都是写两篇时文(八股文),再作一首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时文总是从《论语》或《大学》或《中庸》、《孟子》等儒家经典中摘取一句为题。县考的试题由主试的知县出,试题并不是预先写在试卷上,而是写在一个方形的大灯笼上,字写得很大,灯笼里又点着蜡烛,在远处都可以看清。当所有考生全部就座之后,举灯笼的差役就把这写有试题的灯笼高高地擎着,在号舍之间的甬道上缓缓行走,要走好几个来回,以确保所有考生都不看漏题目。
每一场考试都是考一天,将近中午时,考场的办事人员会核对一次考生的进度,走到每一个考生面前,在他的试卷上所写文章的最末一行盖上一个印。下午四点钟左右,开门炮响了,这是第一次收卷,俗称“放头牌”。炮响之后,鼓乐奏响,贡院大门打开,已做完试题的考生,想出场的,就向试官交上试卷,然后缓缓走出贡院大门。第一批交卷的考生全部出场之后,贡院大门重又关上。半个时辰后,第二次开门炮响了,贡院大门再次在鼓乐声中打开,放二牌了。放过二牌,到贡院大门第三次打开时,已是上灯时分,这次不再放炮奏乐,号军一个个号舍赶人:“收卷了,收卷了!走吧!”一把就将试卷夺了过去。
考完一场后,要休息七八天至十来天,等长案(榜)发出来,未录取的,淘汰,卷铺盖回家。录取的,进入下一场考试。
到了放榜那天,人们一大早就挤在试院大门前的一座高墙(即照墙)前守候,时辰一到,鸣炮奏乐,办事人员把榜纸贴到了高墙上。
考第一场时,济民考篮里的饼吃多了,到中午就肚子痛,想解手。考场里有厕所,他却不愿去上,强忍着,弄得做文章都没了心思。好不容易忍到放头牌的炮响,他就草草完篇,急急地交卷出场了。结果,长案发出来,济民在一百八十四名,还好,总算未被淘汰。因为陵南县应试的童生有六七百名,第一场下来,只淘汰一半。但是,各县所录取的生员是有一定限额的(即所谓学额),这限额基本上常年不变,当初定学额的时候,虽然也考虑了文风盛衰的因素,但文风之盛衰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几乎个个县都自称自己是“文明昌盛之邦”,因而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照这县的人口而非读书人的多寡来定,人口多的大县一般有四十个左右的名额,小县则三十、二十多不等。有些边远地区的县,人口不少,读书人却很少,应试的童生总人数不过二三十人,而生员名额倒也有二三十个,于是,应试者只要能把文章勉强做完篇,不论好歹,都逃不了一个秀才。而像江苏等文风蔚然的省份,读书人就惨了,很多童生,诗文做得比那些边远省份的头名秀才还好几倍,也只能落榜。虽然朝廷因为向江苏(主要是苏南)所征的赋税是全国最重,因而补偿给江苏一些增额,但陵南一县,总共也不过三十个学额,而应试的文童却常年不下于七八百人,所以济民头一场虽然未被淘汰,但以这样的名次,进学也就渺茫了。
考第二场时,济民不敢再贪嘴,诗文做得非常认真。发案出来,一下子跃升到了第六名。第二场和第三场都属于复试,分别称为“二复”、“三复”。三场考毕,陵南县共有一百多人通过了县考,取得了府考资格,济民最终被取在第二十四名。
若府考和院试也能保持这个名次,济民就进学了。志鹤欢喜得一连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房东太太的恭维话说得越发动听:“我说咯吧?小相公咯前程远大得很呢,将来肯定是中头名状元的大贵人!”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0 13:53:07 +0800 CST  
府考的日期定在十一月,县考结束后的十几天,考场仍然是江阴的贡院。为了免去奔波之苦,县考结束后,志鹤父子没有回家,仍然住在考寓里。
跟县考不同的是,府考的主试官是古陵知府。入场点名时,古陵知府亲临点名。点名的场景跟县考无异,唯一不同于县考的是,府考点名时秩序有些乱。因为这一任古陵知府是个捐班出身,据说他以前是做布生意的,考生们对这种人当然丝毫没有敬意,点名时,挤在他的案桌前,嘻嘻哈哈,啰啰嘈嘈。知府也知道自己出身不硬,见了读书人就存着一种自卑,面对考生们的嘻闹,他只会和颜悦色地说:“安静一下,不要闹嘛。”这与县考点名时大相径庭,陵南的知县是两榜出身,不苟言笑,应试的童生们很怕他,点名时秩序肃然,有人讲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他严厉的目光一扫过来,那人立即吓得缩低了脑袋。
府试也是考三场,布贩子出身的古陵知府会出试题吗?他看得懂文章好坏吗?不用担心,这些都由他请来的幕宾来做,这个幕宾在这方面肯定是不折不扣的内行!三场试毕,济民取在第二十三名。
志鹤父子一回到家,亲友就纷纷来贺。
冬至那天,志鹤父子去祠堂吃冬至酒,族分长见了他们,亲热得什么似的。原来的分长黄汉大作古后,黄家头人黄来法当了分长,族长仍是黄纪林。黄来法握着济民的手,大笑着说:“我们族里又要出一个秀才咧!志鹤,好福气啊,你将来是一定要做封翁咯!”志鹤笑道:“我哪有那个福气!还未院试呢,他离秀才还远得很呢!”黄来法说:“县考府考名次介好,院试也一定是高中咯!你有介聪明咯细佬,还怕做弗成封翁!”黄纪林说:“济清抓周咯辰光,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咯呢,他一把就抓了一把尚方宝剑!我当时就说,喔唷,介细佬将来必定有出息,说弗定要做七省巡按大人!唉,好像还是昨日咯事体,眼睛一眨,他啊就要做秀才咧,日子过得真是快!”






清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1月26日~1896年2月13日)


正月

没有子女的人,要想延续香火,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公开地领养一个孩子,二是装假肚。领养孩子分两种:一种是对自己的生育能力还未彻底丧失信心,并不想让领来的螟蛉子真正做自己的香火传人,只是让他(她)来为自己“压子”[按:长久不生育的夫妇,领养一个孩子,以促使自己生育,称为“压子”。],有时这一招真的有效。 养父母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螟蛉子的命运一般极其悲惨,很少有不受养父母虐待的,由于领来时没有捐田产,没有办酒席请族人和村人吃一顿,族人和村人也不会把他当同村同族人看待,成年之后,他在族里家里和村里均被视为异类。另一种是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已经不再抱任何幻想,下决心要老老实实面对现实了,于是领一个螟蛉子来做自己的继承人兼香火传人。既然要他做香火传人,就必须让宗族和村人都认可他。而要想让宗族和村人认可,必须向公堂捐献出一定的田产,充作公堂的公产,具体数目由族分长和族中长辈及头面人物共同商量决定,若家资富裕,可能要捐五亩以上上等好田,不富裕的,也少不了要从家里所拥有的田地中拿出一两亩最好的捐给公堂。捐田之后,还要办全荤的酒席,请族分长、族中头面人物及全村每家一人吃一顿。这样,螟蛉子以后才可以以他的亲生儿子的身份进祠堂祭祖宗,吃祠堂酒,他生下的儿子也可以被认为是这一家的子孙。
黄金泰暴病而死时,黄立名夫妇都已头发花白,装假肚是无论如何装不像了,黄立名夫妇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让卢黄氏的孙子黄金荣顶嗣,财产也由黄金荣全盘继承;二是领养一个螟蛉子。黄立名兄弟几个和父亲黄传祥曾经费尽心机谋占黄卢氏的财产,现在自己的财产反而要给黄卢氏的孙子全盘继承去,黄立名夫妇心理上无法接受,再说,黄金荣顶了嗣之后,将来黄立名夫妇老了病了,他能像亲生儿子一样尽心服侍吗?就算他能像亲生儿子一样尽心服侍,他也不能像亲生儿子一样天天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夫妇俩难免寂寞冷落,家不像个家。这样权衡下来,倒不如领养一个儿子,虽非自己亲生,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长了,总会有感情,感情深的,甚至比亲生儿子还亲热,而且家里有了小辈,家也就热闹起来,像个家了。虽然领养一个儿子要捐给公堂许多田产,还要办酒席请族人村人吃,破费极大,但自己的财产早晚将由领养的儿子继承,破费再大,也是破费的领养的儿子的财产,领养的儿子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拿他的一部分财产,换来自己若干年的热闹和老来的服侍,还是合算的。
黄立名夫妇权衡了几年,到去年冬至前,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去年冬至日在祠堂吃冬至酒时,黄立名就向族分长讲了他想领养一个儿子的打算。
族长、分长和族中长辈们经过一番商量,同意黄立名领养一个儿子,但前提是,黄立名必须捐给大公堂五亩良田。
齐梁人习惯于称宗族为公堂,公堂有大小之分,大公堂指同属于一个祠堂的所有族人,即宗族。黄姓的大公堂,即是包括了天官堂、老三房头、寿公岸、黄家头、金家桥等齐梁和礼河乡内共十多个村庄黄姓的整个黄氏宗族。而小公堂,仅指自己本村的同姓。大小公堂各有公产,大公堂的公产,即是祠堂的公产,属全宗族共有。小公堂的公产,只属于本村同姓所共有。大公堂的公产,由族分长掌管。小公堂的公产,由本村同姓推举一位村人掌管。领养儿子,除了必须获得大公堂同意,还必须获得村人和小公堂同意。要获得村人同意,只要办几桌酒席,请全村每家一人来吃一顿即可。要小公堂同意,却是要多放一点血的。天官堂村的黄姓在一起商量之后,决定让黄立名捐二十担大米给小公堂。
春节前,黄立名已把田和米交割完毕。于是,正月十八日,黄立名办了几桌全荤酒席,宴请族中长辈和天官堂村人,他的螟蛉子也就在这一天进了门。这个男孩才三岁,黄立名给他起名叫黄金满。
天官堂人议论纷纷是难免的,黄立名夫妇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可活?要领养也应该领养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怎么领养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他们以为自己会长生不老吗?养得大他吗?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1 08:42:54 +0800 CST  


三月

小考的院试原来叫道考,因为从前的学台大人只是学道,后来改成了学政,其衙门也成为提督学院,因而称为院试。不过,很多人仍沿袭老法,称为道考。院试由本省学政亲自主持,并非全省的考生齐聚到江阴贡院去考,而是学政下去,一个府一个府地考,每到一个府,就令那一个府数县的考生聚集到那个府的考场里去考。古陵府的院试日期,排在三月初,考场仍在江阴贡院。
租考寓一般都是一租就是一个考季,除非县考或府考没有通过,否则,一租就从县考一直租到院试结束,在这期间房东不会转租给他人。因此,这次志鹤父子不须早早来租考寓,到考试前两天,才赶到了江阴。
跟县试、府试一样,院试也是鼓吹、放信炮等一套排场。但是,院试比县考和府考的规格明显高多了。试院门前树起了两根高大粗壮的旗竿,旗竿上挂着长达一丈五尺的长幡,幡上用大字书写着学台大人的官衔。考生的衣着也比县考府考时正规了,县考府考时,考生有的不戴帽子,有的戴瓜皮帽,有的戴鞑帽,到院试的时候,所有考生几乎都戴上了满族人那种帽顶有红缨的鞑帽,只是他们的鞑帽跟一般老百姓的一样,没有顶珠,而陪同考生前来的廪保们,红缨鞑帽顶上是缀有亮闪闪的铜顶珠的。光绪朝以来,院试的搜检也是马马虎虎的了,然而现任的江苏学政却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仍然对考生严格搜检,虽然不至于脱衣检查,却片纸只字都不许夹带进场。
院试自然是学台大人亲临点名,点名处设在贡院的大门之内。县考府考考生进贡院时,贡院大门的门槛是被卸掉的,而院试时却不卸门槛,那门槛的高度几近成年人身高的一半,年龄小的考生,根本跨不过去,需要送考的大人把他抱过去。
学台点名,那阵势比县考府考点名时也威严多了。辉煌的灯烛之下,学台大人和站班的人员一个个领顶辉煌,衣冠鲜明。学台大人端坐在铺了红布的长案之后,各县的知县和府学县学的学老师们站在他的两旁,再旁边站着来为考生作保的廪保,以及各类吏役、承差等人。这时的考生,连咳嗽都不敢高声,若不识相吵吵闹闹,碰上性子躁的学台,立即就会命令考生所在县的学老师将该考生打手心,直打到他讨饶为止。
院试点名时,每一位考生都必须有两名廪保在场,一名认保、一名派保。当点到某位考生的名时,那考生便大声应一声“到”,站在他身旁的两位廪保也高声说:“某某人(廪保自己的名字)保!”
济民的认保是白塔的老禀生米国麟,他是黄樟龄的好友,志鹤给他两块银洋的贽敬,他死命不肯受,推让了半天,最后只受了一块。派保是陵南县学的学官指派的,是窑官乡的一个中年禀生。
院试由学台出考题,通常要出两套题,一套是已冠题,是给已成年的考生做的,一套是未冠题,是给未成年的考生做的,未成年的考生若不想做未冠题而做已冠题,也可以,但已成年考生却不能做未冠题。这一届的江苏学政是一代名臣瞿鸿禨,出的题目不难。济民做得十分轻松,不到两个时辰,就把一篇八股文和一首试帖诗花团锦簇地完成了。但是院试做完了试题还不能算完,还得默写一段《圣谕广训》。
这《圣谕广训》,是大清历代皇帝所发布的告诫读书人的言论、训诫的集子,这些圣语纶音,考生们平时从未听到过,连他们的老师都从来接触不到,当然默写不出来。朝廷显然也知道这种情况,因此,允许考生带着这本书进场。学政叫默写《圣谕广训》的某一章某一句到某一章某一句。考生就毫不客气地翻开书本,从某一章某一句,抄到某一章某一句。
刚开始放头牌,济民就交了卷。
几天后,水牌挂出来了。陵南县录取了六十人(录取名额一般为本县应取学额的一倍),济民取在第十七名。
次日,初试录取者参加覆试。
覆试只考半天时间,不必做全篇文章,只须作一个起讲,或作八股文两大比。但考生必须在点掉一寸线香的时间内完成,然后默写正场起讲,交卷出场。
出榜的这天,天还未亮,志鹤就早早地起来,去候榜了,济民一人待在考寓。刚吃过早饭,就听门外一阵铜锣响,陵南县学的两个门斗,到济民的考寓来报喜了:“恭喜少爷,第十六名高中了,报单随后有人送到府上,小的们先来报个喜!”
府县学的门斗,就是府县学中的差役。县衙府衙的差役属于贱役,府县学,因为沾了圣人的圣气,其差役就不属于贱役,必须身世清白之人才能担任。这些门斗总是最快得到消息,他们预先已把本县考生的考寓位置都摸清了,发榜这天,就先到各位新秀才的考寓报喜,捞点赏钱。然后回到县里,再到县城里的新秀才家报喜,离县城较远的村镇,他们就不去了,为了几十文、百来文的赏钱,跑几十里路也不合算。
志鹤和济民离家去江阴之后,耿氏和济民的母亲就天天盼着捷报。这天,耿氏对济民的母亲说:“照理介两天应该已经出案了,哪为还呒没消息来?”济民的母亲说:“沈家头大培咯儿子也一道去考咯,他们也还未得着消息,想来还未发榜。”正说着,东隔壁的陈阿全老婆气喘吁吁地急趱进来,嚷着:“济民家亲娘,济民家亲娘!报录船上人来咯咧!肯定是你家济民中咯咧!”济民的母亲疑惑地说:“弗会吧?”正说着,陈光宗已满面笑容地来贺喜了,他前脚刚进门,就听见一阵锣声响,两个戴鞑帽的人奔进了志鹤家的墙门,这两人一个背上背着许多报单,一束束的都卷成了卷,手里敲着一面铜锣,另一个提了一桶浆糊。两人来到耿氏和济民母亲面前,打了个仟,道:“恭喜老太太,恭喜奶奶!少爷高中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1 15:12:52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09-21 17:35:28
@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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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1 19:44:52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1 21:25:25
济民这年未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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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十六岁吧,未冠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2 08:29:38 +0800 CST  
这两个报喜人并非官差,而是民间专做这个生意的人,来捞外快的。他们一进济民家,就往正厅的幔壁上刷了浆糊,把报单高高地贴了上去。这报单当然也不是官府所发,是他们自己写的,大红的纸上写着茶杯大的花体大字:
“ 捷报
贵府侄孙少爷黄济民蒙江苏督学部院瞿拔取古陵府第十六名入泮”
[按:所有捷报、告示等上面的字都是竖排的,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地排列,这里改成了横排。]
看热闹的村人将济民家挤得水泄不通,陈光宗一面招待两位报录人吃茶,一面说:“我家也有细佬在念书嘚,过两年也要去考咧,阿好给我一张捷报,让我也沾沾喜气?”这类报录人,都带着很多的捷报,在新秀才家张贴了,还要到跟新秀才家关系较近的亲戚家去张贴,当然也备有许多供村人朋友索要的捷报,名为让亲朋沾沾喜气,实质也是为了几十文赏钱。那些贴到新秀才娘舅家的捷报上,“贵府侄孙少爷”就写成了“贵府甥少爷”,贴到新秀才叔叔、伯伯或姑妈家的捷报上,则写成“贵府侄少爷”,供村人索要的捷报上,就写成“贵府世侄少爷”或“贵府世兄(或世弟)老爷(或少爷)”之类。
陈光宗如愿得到一张捷报,赏给了报录人五十文钱。黄志封等几个看热闹的人见了,也纷纷向报录人讨要捷报,讨到后就或二十文或十文地给一点赏钱。捷报拿回去,压在念书孩子的枕头底下,念书的孩子就能沾到新秀才的喜气,将来念书上也能有出息。
打发走头报没多久,二报到了。这次来的才是真正的报房里的官差,头报是步行来的,这次的是乘着船来的,他们所乘的船,俗称报录船。他们送来的报单才是官府出的真正的报单,几乎比头报的报单大了一倍,是用整张的红纸全幅书写的,除了姓名是行书,其余的字都是扁体宋字,字都写得很大:

捷报

贵府侄孙少爷黄名济民 蒙
钦命侍讲学士江苏督学部院瞿 岁试
拔取陵南县学文元入泮 咨
联科
部注册 学报
及第

一个读书人,成了秀才,就算获得了最基本的身份和地位。在北方的一些省份,一旦成为秀才,家里就可以有几亩田被免除税收,江南没有这一说。但是秀才到底是秀才,平头百姓见了地方官,必须下跪磕头,秀才不必,只须长揖不拜,口称一声“老公祖”就行了;犯了罪,老百姓可以被县官打屁股,戴上枷锁等刑具,秀才,地方官不能打他,必须移文学官,革去秀才的顶戴后,方能用刑,而且不是脱下裤子打屁股,只打手心,若想给他戴上刑具,也先要革掉他的秀才功名;老百姓的帽子上没有顶戴,官员的帽子才有顶戴:一品官红宝石,二品官珊瑚,三品官蓝宝石,四品官青金石,五品官水晶,六品官砗磲石,七品以下,皆为金顶珠(其实是铜的)。秀才不是官,也有顶戴。一开始,新秀才用的是白色金属制成的雀形顶子,俗称雀顶,后来就可以用跟七品官一样的金顶了。秀才、贡生、举人乃至新翰林,皆是金顶,所不同者,官员们的官帽后面还拖着一簇花翎,秀才举人贡生则没有花翎。在齐梁这类乡镇地方,成了秀才,也就算跻身于士绅阶层了。所以,家里有人进学,是一件荣耀大事。在古陵城里,若是新秀才的年纪像济民一样轻,又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那排场就不是一般的热闹了。新秀才要穿上蓝衫(本名襕衫,样式跟明朝的秀才服装没什么差异,以蓝色或天青色丝绸为之),披上红绸,头戴装上了银雀顶、两边插了金花的秀才帽,足蹬乌色白底的方头朝靴,腰带上挂满荷包之类佩物,骑着马,家里的仆人亲友们举着写有“三元及第”、“五子登科”等吉利词语的彩旗仪仗,前呼后拥,鸣锣喝道的出门拜客,俨然中了状元一般。志鹤家不是大户人家,弄不来这种大排场,济民也不喜欢这种排场,不过,志鹤还是给济民置办了一套新秀才礼服,让他穿着去谒圣、拜学老师。
新秀才在谒圣、拜学老师之前,还要过一个关:请学官在自己的结上盖印。学官在结上盖了印,也就是认可了新秀才的清白家世和籍贯等,新秀才才成为了正式的秀才,若学官不盖印,也就是不认可新秀才的身世籍贯等,新秀才就没资格做秀才。学官在结上盖印,不能白盖,新秀才要出钱,俗称印结费,也称贽敬。县学一般有两名学官(俗称“学老师”),正的叫教谕,副的叫训导,他们就住在学宫旁边的几间房子里。学官是权力最小收入最菲薄的官,但是却很清贵,他们从来不必去拜谒县令、知府、乃至道台藩台巡抚总督,也不受这些官管辖,他们若犯了法,只有学台大人可以治他们。而且,一年两次丁祭的时候,地方长官也必须来参加,见了学官,他们都要恭敬地叫一声“老师”。学官也是最清闲的官,以前的学官,是要教秀才们读书的,现在早已不再教读书,因此,学官平时也没什么事,就一年两次丁祭的时候忙一下。然后就是学政来主持考试的时候,他们也要站班协助。学官的薪俸极其微薄,也没有什么贪污机会,唯一的外快,就是印结费。印结费由新秀才的廪保(多为派保)跟新秀才家谈判决定。若新秀才家很穷,也就不用谈判,结印费出得再少,学老师也懒得计较。廪保和学老师眼睛盯住的是那些家境富裕的新秀才,若家世、籍贯等方面再带点瑕疵,就更免不了要被狠敲一记竹杠了。廪保跟新秀才谈判后所出的印结费,通常是廪保得三分之一,学老师得三分之二。不过,也有个别吃心特重面皮特厚的学老师,嫌廪保转手给他的印结费太少,怀疑廪保打了偏手,就把结扣下(是谓“摘结”),然后撇开廪保,赤膊上阵,直接跟新秀才讲价。
济民的家境算不上富裕,也还算殷实,但身世等方面都无懈可击,因此,派保也不能大开狮子之口,只跟他要二十元的结印费,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五元成交。
所有新秀才的结都盖上学老师的印之后,新秀才们约定了一个日子,一同盛装来到学宫(县学里),先拜谒孔夫子牌位,然后拜见学老师。以前,新秀才来拜见学老师时,是要举行簪花礼,听学老师训话的,现在世风已没落得不像了,这一套全不搞了,有些县的学官,甚至连面也懒得跟新秀才们见。而一些家境穷困的新秀才,置办不起这套行头,也是连谒圣拜学老师都不参加。
济民去县里谒圣、拜学老师回来,志鹤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和济民各坐一乘,让济民仍穿着那套雀顶蓝衫的礼服,去至亲好友家拜访。
拜完客,志鹤择了一个吉日,大摆宴席,谢师庆贺。可是作为这场谢师宴主宾的绿竹先生却没有到场,他讨厌喧闹,最不愿与粗俗之辈和酸文假醋之士交接,志鹤父子再三诚邀都没能请动他的大驾,只好在事后由济民送了一桌酒菜去,聊表谢悃。然而其他亲朋戚友却济济一堂。来宾中有一个秦士本,是志鹤多年的好友,就是惜字会秦族长的孙子,也算志鹤家的世交了。此人一年四季手上总离不了一把补了又补的纸折扇,据说是四十多年前他同族一位做过府学训导的挨贡赠给他的祖父的,那上面有那位挨贡所题的诗句:
“ 鸿雁飞鸣淡月中,窗前玉露滴梧桐。
纵横万卷随时读,暗淡孤灯伴我躬。
过鹤曳声增嘹亮,流萤助照倍光融。
名山自有千秋在,久慕欧阳道业隆。”
秦士本已参加过不知多少次小考了,至今仍是童生一个,他为人鸠形鹄面,终年一身脏兮兮缀满补丁的青布长衫,凡文友们的集会,他是药里的甘草,少不了的。他一生热衷功名,却文运困顿,于是便醉心于查考本地有出息的读书人的来龙去脉和趣闻轶事,每当文友聚会,便大讲特讲,如数家珍,这成了他最大的享受。只要有最新版的《缙绅录》出来,他宁可让家里两天没米下锅也总要千方百计抠出钱来买一本。他和众文友与志鹤同坐一桌,席间,大家交口称扬济民院试时所作的时文和试帖诗,唯独他一言不发,等到济民过来给大家斟酒时,他才突然开了口:“鹤兄啊,我说济民贤侄将来比你要有出息得多呢!”志鹤笑道:“我沉沦一生,还会有嗲出息,不过,他也未必便能有多大出息,世兄实在是过奖咧!”秦监生正色道:“我讲介个话,是有来历咯。济民贤侄刚拜入绿竹先生咯门墙时,有过一桩轶事,你们阿晓得?”众人都摇头说不晓得。秦士本啪地单手打开纸扇,得意地扇着说:“弗晓得吧?那是济民贤侄去绿竹先生那里还不到一个月,有一天,绿竹先生咯高足丁云帆先生去拜望绿竹先生。丁公彼时刚中了亚元(乡试第二名),正是春风得意咯辰光。绿竹先生叫小学生奉上茶来。那送茶上来咯小学生弗是别人,就是济民贤侄!丁公见一个陌生咯小孩送茶上来,弗晓得他就是自己咯同门师弟,还以为是先生家新收咯童仆,就没有在意,一边跟先生说着话,一边就伸出一只手去接茶,也没有向济民贤侄还礼。绿竹先生马上就板起面孔对丁公说,‘你刚得了功名就如此倨傲,他将来,或许要胜过你呢!’丁公悚然,慌忙向老师叩首认错,又向济民贤侄陪礼致歉。”
众人一片声赞叹绿竹先生真不愧一代名师,教导学生真是一丝不苟,丁公也是知错即改,从善如流,难怪后来能会试大捷,列职清班!
秦士本摇着破纸扇说:“据愚蒙看来,绿竹先生目光如炬,早就看出了济民贤侄非等闲之辈,日后必定大有前程!据愚蒙看,济民贤侄咯时文,已经到火候了,要不了多久,必定高发!”
众人一齐点头:“确实,确实。”
志鹤大开欢颜。
这次开贺,志鹤家办酒席花费了二十几元,亲友送来的礼金倒有四十几元。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2 08:33:42 +0800 CST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2月14日~1897年2月1日)




济民进阳山书院。
今年是科试年。春,济民参加了学政主持的科试,被列二等,取得了明年的乡试资格。不料,绿竹先生却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说乡试跟小考的衡文标准有所不同,济民的制艺,若要乡试中式,尚须改一下文风,要花一番心力加强一下理学的底子,“所以,明年的乡试,依我看,弗去也罢。阳山书院刚刚去世了一个生员,空出来一个名额,我觉得你倒弗妨去考一考。”
陵南陵北两县(包括古陵城)共有大小书院二十多所,这些书院的创办者或为当地士绅富户,或为地方官员。大多数书院创办于清代,少数创办于前明。历史最悠久的阳山书院,则是创办于南宋,创办人是当时的古陵郡守,著名诗人杨万里。阳山书院自创办以来,历经兵燹,却顽强地生存至今。长毛占领期间,阳山书院毁于战火,停办了好几年,直到十多年前,才在本地士绅和历任地方官的支持下,恢复了起来。
古陵的二十多所书院规模不一,大的有生员数十名,小的只有五六名。书院一般都有院产——田地、房产和基金等,书院将田地和房屋出租,基金放债,每年收取田租、房租和利钱,作为维持书院运转的经费。府学县学的生员,只有廪生能得到作为生活费的廪饩银,其他的生员都没有生活费,而书院中的生员,却每月都可以领到书院发给的生活费——膏火银。膏火银的多寡视书院所拥有的院产而定,少者每人每月一两、半两,多者二三两。
阳山书院就其规模而言是陵南陵北两县书院之首,属于江苏省二十四大书院之一。它所拥有的院产相当可观,因而其设施条件、师资力量和膏火银的数量都是古陵地区其他书院所难以比肩的。正因如此,想要进入阳山书院相当不易,必须是府州县学的生员才有资格报考,它常年保持六十个生员,只有当有生员出去当官了、去世了或被开除了,出现了缺额,才开考招生,缺几名就招几名。有时一连十几年也不开考,因此,每次开考,总有一二百人前来应考。
这次阳山书院开考招生,双陵两县及无锡江阴等地共一百六十名秀才(其中有十几人竟是廪生)前来应考,最后却是名不见经传的附生黄济民脱颖而出。济民之所以能侥幸,多半因为阳山书院的现任山长是绿竹先生的挚友和乡试同年,他常到绿竹书院去跟绿竹先生探讨学问,济民是绿竹先生最钟爱的学生之一,山长因此也很赏识济民。
阳山书院将学生分为正课生和附课生。正课生三十名,每人每月膏火银三两,附课生也是三十名,每人每月膏火银一两五钱。济民是新进来的,只能先做附课生,每月一两五钱的膏火银按此时的米价大约可以买一石粳米,够济民全家吃一个月了。由于书院内寝室鲍厨浴室一应设施俱全,生员从吃住到洗澡概不花钱,膏火银等于是净收入。
除了膏火银,生员们还有很多赚外快的机会。书院每年从二月初八到十一月二十三这十个月中,每月都有两次课期,分别在每月的初八日和二十三日,书院里统一出题目,叫学生做,都为时文、策论加诗赋。经掌教批阅之后,评出优劣,按等发奖。超等十名:第一名奖银一两,第二、三名奖银八钱,第四至第十名奖银六钱;特等十五名,奖银五钱;优等十五名,奖银三钱。这种考试,不是书院正式学生的附读生甚至连附读生都不是从未踏进过书院大门的乡村文童也都可以来参加,不过他们的奖银数额比书院的生员减半。因此,有的生员和童生为了多赚奖银,在交上了自己的一份考卷之后,还会冒别人的名再做一份考卷交上去,以便多一个博取奖银的机会。于是就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常常有一些不识之乎的白丁在不知不觉中“写出”了优等诗文。最绝的是济民,他进书院后的第一次课期,他的姐姐刚生了一个儿子,他就开玩笑地冒用这个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小外甥的名字做了一份试卷交上去,没想到这位超级小文童的诗文竟然得了个优等!书院的山长和掌教们对生员童生们这种玩笑当然知情,但是他们认为这能鼓励生员童生们多做好文章,是一种风雅的玩笑,因而始终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3 07:48:43 +0800 CST  




古陵出现“不缠足会”。
古陵城中有个贵公子叫邵子昂,去年刚从法国游学回来,满脑子的洋人观念。他的祖父做过哪个省的藩台,他父亲也做过一任知府,家资豪富,他也不急于出去谋职,于是呼朋引类,结纳了几个志趣相投的青年,在一起探讨国家的变法图强之道。济民考进书院之后,并没有一头扎进举业之中,而是更加留心时局,渐渐地就结识了邵子昂这一班人。
这两年,在一些外国传教士和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推动下,全国出现了很多“不缠足会”。 今年冬天,邵子昂等人也在古陵组织了一个“不缠足会”。规定,入会者所生女儿不得缠足,所生儿子不得娶缠足女子为妻,已有女儿缠足的,女儿年龄在八岁以下者,必须放足。
这个不缠足会由邵子昂任会长,办会的经费也全由他一人捐助。他们编印了很多讲解缠足害处的资料送人。开始时会员不到十人,后来在他们的宣传之下,发展到二十多人。济民也加入了。
不缠足会虽只是个公益性小团体,它的诞生却在古陵掀起了轩然大波。古陵城里的士绅们一面咒骂不缠足会,一面呈文古陵知府,吁请解散该会,严惩首恶邵子昂,以正社会风气。
不料,这一任古陵知府是满人,满人是从来不赞成给妇女缠足的,大清历代皇帝都发过禁止缠足的圣谕,无奈汉人妇女缠足恶习由来已久,积重难返。因而知府对士绅们的吁请置之不理。






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2月2日~1898年1月21日)




绿竹先生治学,早年精研理学和考证之学,后来进入官场后,见那些满口理学之人,大多满腹盗娼,因此中年后就改走王阳明一路,晚年则潜心黄宗羲、顾炎武。越到晚年,他学问越炉火纯青,思想也越来越激进,眼看清廷跟洋人打一仗败一仗,割地赔款没完没了,他愤懑不已。尤其是甲午年,平时一直自我吹嘘为“亚洲第一”、“世界第八”的北洋水师,竟然被从不被大清国人放在眼里的蕞尔小国日本的海军打得全军覆没,最后只得以空前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收场。从此以后,绿竹先生就不再承认满清政权,提起清廷,满口里不是“金人”,就是“满虏”、“建虏”。他私下认明朝为正宗,想恢复明代的装束。但这是要招致杀头灭门的,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不剃头,像明人那样留起满头的头发,但是又不能做成明朝的发式,他就将头发挽成一个道士般的髻,却又不戴道士帽,更不戴满人的瓜皮小帽和红缨鞑帽,不戴任何帽子,衣服也改成了既像道袍又似明代服装的古怪式样,人们说他是道装,他也不否认。他的古怪装束,如今也成了古陵的一道新景致。
中秋前,济民到绿竹草堂来看望先生,一走进墙门,正好碰见从屋里走出来的绿竹先生,绿竹先生面有喜色地说:“济民你来得好,我有宝贝给你看!”
说着把济民带进客堂。济民马上发现,客堂里那架屏风上的山水画已换成了一幅崭新的世界地图。绿竹先生不无得意地告诉济民,这是他最近去苏州,在一家书店里买到的,当时见那家书店门庭若市,都是买地图的人,他也就上去排了半天队,一共买回了三幅地图,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一幅东亚地图。说着又把济民带到他的书房里,只见中国地图和东亚地图都已被张挂在了绿竹先生书桌后面的墙上。
绿竹先生把书桌后面的竹圈身椅调了个方向,惬意地往里面一坐,看着墙上的地图,笑道:“有了这三张宝贝,我就可以足不出户,卧游天下啦!”然后指着中国地图上的一些地点,如数家珍,这个地方是我哪年哪月游幕之地,这个地方就是我做过父母官的,我第一次遇见某某先生是在这个地方……
绿竹先生买回的这三种地图都是日本出的,印刷精美,纸张洁白,图文鲜明,中国地图的题名不叫“中国地图”,叫“支那疆域地图”,全图几乎都是汉文,只有很少一些日文字母。师生两人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番地图,最后,绿竹先生感叹说:“可悲呀,几万万人的一个大国家,竟然连地图都画不出一张来,这几千年,全是白活了!”又指着东亚地图说,“老祖宗大错特错,什么中华是天下之中!几千年来我们一直以‘中土’自居,你看,我们明明是在亚西亚大陆的最东边,已在海边上了,哪里是什么‘中土’!又说我中土四面皆海,蛮夷皆在海外,真是无知荒唐!说到这个,倒叫我想起前些年京城里传出的一桩笑话事体了,那一年,江宁梅寿阳郎中随刘芝田和瑞芬出使英法回国,差竣回国,到工部销差。工部尚书祁世长见了梅寿阳竟说,‘君在惊涛骇浪之中四年有奇,受了不少苦吧?今日终于回到了陆地上,乐否?’梅寿阳说,‘从英国回来,在海上不过一个多月,途中也还可以登陆换船,这四年并非一直在海上。’祁世长愕然道,‘然则英国竟也是陆地?也有房子可以住人?也有谷粟也以吃?跟我们的世界一样?’梅寿阳强忍住笑,点头说是是。祁敏斋因笑道,‘我今日就像读到了未见之书,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们出使外国的人,是终岁都住在船上,见不到一片陆地的呢!’”
济民哈哈大笑。
绿竹先生叹道:“祁敏斋也可算得上博学之人了,其父祁寯藻曾任江苏学政,那时我还是诸生,曾见他随侍其父大江东去苏学政任上,那时他大约十二三岁。当时朴学通儒如俞正燮、张穆辈俱被其父揽入幕中,他濡染有素。咸丰十年成进士,曾督学直隶、安徽、浙江,数任乡地试主考官。如此一个人,对世界尚如此无知,朝中衮衮诸公就更不用说了!此谁之过?”
济民回到书院后,听说邵子昂要去苏州,马上托他代买世界地图、东亚地图、中国地图各一张。地图买回来,济民马上拿回天官堂,引得村上很多人来看稀奇。
陈光宗看了世界地图之后大感意外:“啊,我们大清国哪为弗是在世界咯中心呢?东洋人拿我们画偏了吧?”
济民跟村人讲了一番“地球是个圆球”之类的知识,然后说:“可悲弗可悲?中国人在介块土地上生活了几千年,竟连一张自己印刷咯本国地图都呒没本事搞出来,更覅说亚洲地图、世界地图咧!看看人家日本,拿我们咯山川湖泊、道路关塞画得这样详尽,这样精准,我们落后了他们多少年啊?难怪甲午一战,我们一败涂地,不败才怪呢!”
黄金昌问:“嗲叫亚洲咹?亚洲咯皇帝是嗲人呢?”
陈光宗说:“济民你弄错了吧?甲午年跟东洋开仗,我们弗是大胜吗?日本水师弗是全军覆没吗?哪为是我们败呢?”
济民惊愕道:“嗲人说是我们大胜?”
陈光宗说:“我是洋牌上看见咯。”
小孩子都喜欢玩一种很小的纸牌,这种纸牌的一面印着五彩的画,称为“洋牌”。洋牌上的画,题材不一,有动物系列的,有《大闹天宫》之类故事的连环画,也有画国家大事的。今年新春,显庭在上村来的货郎担上买到一套很时兴的洋牌,上面画的便是甲午海战:中国军队把火药装在夜里小便用的夜壶里,点着了引线,放到海面上,成千上万只夜壶,朝日本军舰漂浮过去,一碰到日本的军舰,夜壶里的炸药就威力无比地爆炸了,日本海军全军覆没。有的洋牌上,画的是许多个夜壶在海上漂浮;有的洋牌上画的是夜壶爆炸,日本军舰正在下沉;还有的洋牌上,画着一群戴了镣铐的日军俘虏,被关在了笼子里。
济民听陈光宗讲说后,气得笑了起来:“你总算还晓得大清跟日本打过仗,还有更多咯人,连介个啊弗晓得呢!”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3 14:16:36 +0800 CST  






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1月22日~1899年2月9日)


正月

陈显庭进绿竹草堂读书。
陈光宗的小儿子陈显庭十岁了,陈光宗也把他送进了绿竹草堂。显庭五岁时,陈光宗就聘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在家里教显庭识字读书,村上的小孩子也都到陈光宗家来读书。显庭进绿竹草堂时,已识了好几千字,《孟子》已能背出一半了。
显庭进了绿竹草堂之后,才知道世上好玩的东西不止洋牌和玩具,原来书刊也有很有趣的,不都像《论语》《孟子》这样味同嚼蜡。绿竹先生订了很多报刊,显庭最感兴趣的是《点石斋画报》,这是上海出的一种石印的画报,是绿竹先生给他的小孙子订的,但是非但绿竹先生的小孙子爱看,绿竹先生那些已成年的学生,甚至绿竹先生本人也都喜欢看,每期画报一来,绿竹先生总是第一个抢着看。这画报是十天一期,绿竹先生的儿媳把已看过的画报十期一本地订起来,订成了好几厚本。此时的上海,是中国开风气之先的地方,外国的新事物,总是最先传到上海,因此,火车、热气球等等稀奇古怪的东西,以及世界各地的风土习俗,都能从这画报上看到。不过,出现在画报上的事物不是照片,而是画师画出来的,而有些东西画师并未见过,在画的时候就只能凭想象臆造了,譬如飞艇,画师未见过,顾名思义,就将它画成了一只船艇的样子,有帆,有桨,有舵,但既然叫飞艇,那就应该会飞,既然会飞,就应该有翅膀,于是又给它画上了一对翅膀。虽然如此,这画报还是使显庭他们大开了眼界。
显文比显庭大几岁,虽然也喜欢看那画报,但更喜欢看《时务报》,这是梁启超在上海创办的一本旬刊,连史纸宋体字石印,每期必有一篇梁启超的文章。《时务报》上的评论,涉及政治、经济、社会风俗等很多方面,鼓吹变法,鼓吹研究科学、兴办女学、设立医院、创办实业、停止缠足等等,醍醐灌顶般惊醒了大家的迷梦。《时务报》也连载《福尔摩斯探案》,英国人这种科学的推理分析破案法,令平时至多只看过《施公案》、《棠荫比事》的书生们耳目一新。绿竹先生也是福尔摩斯迷,他认为,福尔摩斯的折狱之法,推鞫得情,其高明处,虽《洗冤录》莫可与京。
在陈显庭的心目中,老师的权威不容置疑,学生是不能不赞同老师的观点的,他以前的私塾先生就是如此,但是,绿竹先生的作风却绝然相反。
显庭进绿竹草堂不久,绿竹先生的学生许文光来拜望先生。许文光几年前中了举,这几年在外游幕,见闻极广。当显庭把茶端进绿竹先生的书房时,只听许文光正在大骂慈禧太后:“无知老妇!丙戌年春间,京师谣言四起,说是兵部侍郎王文锦密奏宫中,说未来几年之中,会发生两宫西狩之事。此人素擅天文术数之学,这老妇又最迷信,赶紧兴工修仪銮殿,移跸西苑,以厌谣谶。”绿竹先生说:“谣谶之来,为人君者当修德以转天心。今牝鸡司晨,乾坤颠倒,不修德而兴土木,岂非缘木求鱼?我看金人已是尸居余气,厌胜何益!”丁文光说:“依学生看来,修德亦是无用!学生近来已不信有鬼神,也不信天地!”
显庭听到这种震聋发聩的话,不觉大吃一惊,以为老师必然要勃然大怒了,不料,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老师不但不以学生驳他的话为忤,反而大感兴趣地望着他的那位学生,说:“哦?你一定还有高论。”
许文光说:“岂敢。学生以为,所谓玄幻莫测的神鬼之事,其实全是电力作用!神鬼是看弗见摸弗着咯,电力是可以测知咯。电无所弗在,阵头(雷)霍显(闪电),即是天地间电力碰撞现象,西洋人以此创出了电气事业。你看他们发明咯电报,可以向千里万里外头传送消息,片刻就能收到。古陵咯无知愚民,不明所以,竟呼之为‘狐仙电’,说电报文是由狐仙发送而来,岂非可悲可笑之极!学生认为,世界上事体,全有电力作用在内。即便我们心中所思所感,夜里所做之梦,也是脑原子受电力鼓荡而成!”
绿竹先生高兴地一拍手,大加赞赏:“此论甚新奇,发前人之所未发,足见你这几年对泰西格致之学颇留心,好!好!”


三月

志鹤当图董。
清朝的地方建制在很大程度上沿袭明朝,县下设乡,乡下设都,都下设图,图下设庄。乡的最高行政人员为乡董,下设乡佐一至二人;都不设行政人员;图设一图董,负责全图行政事务;庄设庄首。
陵北陵南两县,共设有三十五个乡。齐梁乡共有两个都——第十九都和第二十都,每都各辖数图,每图多者辖十个庄(自然村),少者辖五六个庄。其中第二十都下辖八个图,天官堂属于第二十都三图,该图共辖八个庄。原来的图董是吴家头人吴葆文,年初病故了,在乡董的提议下,全图庄首乡绅一致同意黄志鹤为图董。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4 09:38:05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09-22 13:19:36
@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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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老兄的热情支持!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4 10:27:39 +0800 CST  




古陵举办演讲会。
十一年前的光绪十三年,年仅十六岁的光绪皇帝颁诏天下,宣布亲政。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掌权者,仍然是退居幕后的慈禧太后。
光绪亲政的这十一年,出现了很多新式学堂,民间报刊大量涌现,铁路、轮船等新兴事物大量引进。但同时,这十一年也是四夷交迫,国政如麻。因此,朝野上下都觉得,祖宗传下来的老路是走到尽头了,要求变法图强的呼声日益高涨。今年,就连阳山书院都出了“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论”之类支持皇帝全面掌权,推行变法的试题。
于是,四月二十三日,光绪皇帝终于颁布“明定国是”诏书,朝野上下呼唤了多年的变法开始了。随之,革旧的诏命一条紧接着一条从紫禁城里源源不断地发出来,暮气沉沉的大清国吹进了一股清新的春风。
陈光宗在齐梁的茶馆里听到一个消息,说光绪皇帝听了康有为梁启超的话,已经决定废除科举,兴办学堂。陈光宗大惊失色的来问志鹤。刚好济民回家来,济民兴奋地说:“从报上看到了这条上谕,想弗着介个小皇帝倒弗简单,连绿竹先生都夸他有魄力,每天都要推出数条荡涤腐朽咯上谕,多咯日子一天发十几条。照这样下去,国家变法图强也许有点希望咧!”
邵子昂等人也在古陵城里搭了高台,举行演讲会,抨击科举制度。前年不缠足会成立,城里一些士绅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这班人竟又抨击起科举来了,这帮老士绅实在忍无可忍了!
演讲会进行到一半,一位须发如银的老廪生登上台来,一把泪一把鼻涕的指着邵子昂他们骂道:“你们这班乳臭未干咯细众牲,侮蔑圣经,妖言惑众,真是罪该万死!你们有嗲个知识,晓得嗲个道理?要是呒没介许多儒学圣经,我华夏如何能卓立世界,万国来朝?若无孔圣、孟圣、朱圣,若无他们那些千古不灭咯著述,我们全将生活在暗无天日咯长夜里!你们晓得嗲?八股,是代圣贤立言,我朝自开国以来,文官武将,大都从此中出身,国家因为有了这些科举造就出来咯栋梁,才大厦弗倒,得保万年有道之长!科举兴则国家兴,科举亡则国家亡!你们这班假洋鬼子,暗地里到底受了洋人多少贿赂,来帮洋鬼子们说这些亡国的话?你们就是一帮数典忘祖咯汉奸!卖国贼!你们一个个全要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台下的士绅们一齐大声地鼓掌叫好。
邵子昂等这老廪生骂完,冷冷地问:“你说呒没孔圣孟圣朱圣,将要暗无天日,请问轩辕黄帝时代、唐尧虞舜时代,还有商汤时代,文武周公时代,孔孟诸圣都还朆出生,那几千年里难道一直是暗无天日?”
台下很多年轻人哄然叫好,台上老廪生和台下士绅一齐张口结舌。
邵子昂继续说:“既然那几千年一直暗无天日,孔圣他们为何又口口声声要恢复文武周公时代?要恢复尧舜的时代?你说万国来朝,弗知你老先生翻咯是哪一朝哪一代咯老皇历?近在眼前咯,我们倒是看见英法联军打进了京城!明明是年年割地,年年赔款,你老先生还说是万国来朝?老先生你居心何在?我们晓得你老先生是教蒙馆为生咯,停了科举,就是断了你咯财路,可是,圣贤弗是教导过你们要公而忘私吗?你哪为弗听圣贤咯话?作为一个人,难道能自私到为了自己那几大元束脩就置国家危亡于弗顾?置民族存亡于弗顾?!老先生你……”
邵子昂的话还未说完,那老廪生已转过身,面色如土地逃下了台。这场辩论使得邵子昂他们声名大振,也使不缠足会名气大增。
然而,这场辩论过后没过多久,突然传来晴天霹雳,光绪皇帝被幽禁,年愈花甲的慈禧太后再度垂帘听政。对维新派人士和帝党人士的捕杀立即展开,康有为梁启超亡命日本。就连小小的齐梁街上,都贴出了通缉康梁的圣旨,用黄纸缮写的,一面是汉文,一面是满文。邵子昂的不缠足会也停止了活动。

今年夏秋,雨水稀少,江南旱荒严重,粮价腾贵。很多大富户、大业户照例减免田租,并开仓以平价粜米。
但是,也有人一毛不拔,无锡的奚家是无锡一带有名的大业户,他们拒绝开仓粜米,还雇了些青壮泛勇保护粮仓。此举激怒了附近的农民,他们于是成群结队的前去“抢荒”。成百上千的饥民,带着布袋,举着锄头铁耙,涌进奚家,大叫:“我们肚皮饿!我们要吃饭!”他们用锄头铁耙打开了仓门,两天之内,就把满仓白米抢掠一空,泛勇躲在一边,根本不敢阻拦。
陵北的迎风乡和临江镇,也有饥民抢米店。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4 13:37:11 +0800 CST  




济民结婚。
志鹤的父亲是吃官府廪米的廪生,志鹤的儿子济民虽未补廪,却考进了阳山书院,膏火银比乃祖的廪饩银高出几倍,十七岁的人,靠念书就能养活一家人,在齐梁乡一带传为了佳话,督子读书之风盛极一时。许多门第体面的人家争着要把女儿许给济民,但是济民的婚事在他还不到一周岁时就已经定下了,未婚妻是二十里外龚家头村龚秀才的孙女儿。龚秀才与志鹤的父亲黄樟龄同年进学,两人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济民的婚约就是他们俩有一次在一起喝酒时定下的。
如今志鹤家正呈蒸蒸日上之势,济民由附生升为增生又进了书院,志鹤当上了图董,也算是地方上有些权势的乡绅了。龚家却明显风头不顺,龚秀才去世之后,愈趋贫寒,最要命的是,龚家的女儿,济民的未婚妻,九岁时出天花,脸上落下了一脸麻点。 很多人都认为,这桩婚事是靠不住了,龚家也没有勇气向志鹤家再提及婚嫁之事。但志鹤岂是势利小人?他将所有上门为济民说亲的人都一概谢绝,冬忙一结束,就把龚家的女儿隆重地娶进了家门。

今年钱价已升至一两银易钱十千零,因大钱渐绝故也。
大清的制钱,以康熙、乾隆两朝的最好,都是滇铜所铸。至咸丰朝,干戈扰攘,滇铜运输受阻,而军资浩繁,国库空虚,不得已,改铸大钱。先铸了两种大钱,一种是当十钱(一文大钱当小钱十文用),重六钱;一种是当五十钱,重一两八钱。铸造了大钱,钱和铜还是不敷所用,于是又增铸钞钱,共有三种,分别是当百、当五百、当千。 当百钱重一两五钱,铜色黄;当五百钱重一两六钱,铜色紫;当千钱重二两,铜色紫。铸钞钱的同时,又减轻大钱的币重,将当五十钱减至一两二钱,当十钱先减至四钱四分,继减至三钱五分,再减至二钱六分。咸丰四年,又增铸当五钱,重二钱二分。再后来,铜实在供应不上,又铸起了铁钱(当十)、铅钱。于是盗铸钞钱案层出不穷,官府重典严刑,根本禁止不住,民间也强烈排斥钞钱、大钱。几年后,钞钱、大钱逐一废除,只保留当十铜钱一种,朝廷谕令,当十大钱与制钱并行。京城之内,在朝廷强令之下,不用制钱,只用大钱。但是只要离开京城仅仅数十里,人们就拒绝接受大钱了。在江南,江南人也不买当十大钱的账,一文大钱只能作二文制钱用。
从光绪十四年起,朝廷将大钱收进后不再发出。至今年,大钱终于在市面上已几乎绝迹。






清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2月10日~1900年1月30日)


四月

四月初一中午,陵北西丰乡大兴桥一带大地震动,伴随着如雷的轰轰巨响,房屋和屋中什物亦皆摇动,为时约一小时。


五月

黄阿全的老婆已经四十三岁,生过了十一个孩子,全是女儿。女儿生得太多,却始终不来一个儿子,黄阿全忍无可忍,从第九个女儿开始,一生下来就被他塞进马桶。一共溺死了三个女儿,另有三个女儿因病夭折,还有五个女儿则顽强地成人了。
五月里,黄阿全老婆又要生了。因为顺利地生过了十一个孩子,生孩子对黄阿全老婆来说已像母鸡下蛋一样稀松平常,所以这次也没有叫村上老妇来接生,只是叫黄阿富的老婆站在床前看着,偶尔帮衬一下。
黄阿全一手持一杆一尺多长的竹根烟筒,一手捏一根用来点烟的纸煤子,阴沉着脸坐在门槛上,一筒接一筒地吸着旱烟。
房里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哭声,但是有些微弱,黄阿全不由得骂了一句:“又是一个讨债鬼!”他站起身来,正要进里屋去用老办法处理那讨债鬼,却见黄阿富老婆一脸喜色地跑了出来:“恭喜阿叔,总算养着一个儿子!”黄阿全有点不能相信,愣怔了半天,才走进房里去。但片刻之后,他就拎着那个初生婴儿出来了。
黄阿全跟黄阿富是亲兄弟,他们的房子是在分家之前造的,公墙上开有中门,以便分住两边屋里的人来往,大多数人家,兄弟分家之后,就把中门堵上了,黄阿富和黄阿全却始终没有堵中门。
黄阿富见弟弟拎着赤裸裸的婴儿从中门里走过来,大惊:“你哪为拿细佬拎出来了?快点拿蜡烛包包起来噻!”黄阿全说:“包他做嗲,扔到野地里去算咧!”黄阿富夫妇齐喊:“你痴啦!好弗容易巴着了一个儿子,倒去扔掉?”黄阿全愤愤地说:“嗲人叫他弗早点来?到现在才来,我啊五十岁咯人咧,还能养得大他嘚咹!”黄阿富骂道:“你个猪头三,立名家婆佬两个么全六十来岁咧喴,还领养了一个细佬!五十岁又哪哼?你养弗大他,我来帮你养大他!”黄阿富劈手夺过黄阿全手中的婴儿,交到老婆手里:“快点去包起来!”
黄阿全也不是真的要扔掉儿子,他不过是因为儿子来得太晚而跟儿子赌气,见黄阿富老婆抱着婴儿进房里去了,他也就不再坚持,穿上草鞋,下田去了。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5 09:07:23 +0800 CST  




滩簧戏班一般都是在春秋两季出来,春天是在清明前后,等各地社庙的人口戏做完,就有滩簧戏班的老板上村来接洽生意了,秋天则是水稻秧栽插完毕之后出动。这几年天官堂每年都有滩簧班来,有时一年来两三个。
滩簧班是越来越活跃了,以前,它们都是小心翼翼地在离县城较远的地方演出,现在,很多滩簧班已敢到离城很近的村庄和街镇演出。以前它们每到一地,都是偷偷躲在当地房子较大的人家演出,现在则是公然在村中搭起戏台演出。
官府的态度一如既往,严禁。今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一个滩簧班在距古陵城不到五里的士渎村搭台演出,消息不知怎么被官府侦知,陵南县当即派一名差役骑着毛驴下乡去捉拿。滩簧班若是藏在人家家里演出,藏匿和逃走都比较方便,实在逃不了,他们还可以假装是在宣卷、闲谈,官府即使派差役来捉,也无法捉到现行。现在公然搭起了戏台演唱,就很容易被抓住现行。演戏的人和看戏的人都想到了这一着,凡有滩簧班在村上搭台演出,村上必派人在村口、场头望风。士渎村也不例外,在村口望风的人发现了策驴而来的县衙差役,拆戏台已经来不及了,望风的人急忙喊来村中的青壮们,埋伏在河边路旁,当差役来到他们面前时,他们突然冲出,将差役连人带驴推进了河里。
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很快传遍各乡镇,从此县里的差役不再敢夜里下乡,滩簧班的胆子就更大了,有的戏班甚至在大白天也敢肆无忌惮地去离城很近的村镇演出。结果终于出了事。去年秋天,古陵一带最有名的滩簧演员“满天红”,晴天白日就在古陵城近郊的一个村庄演出,正演到热闹处,突然来了一群县衙的公差,把他抓去,在大牢里关了一个多月,罚了一大笔钱才释放出来。放出来没多久,一天夜里,他又在古陵郊的一个村庄演出,那村上人望风不认真,又被县里公差捉去,关了七天,打了一百板子。然而,在远离古陵城的村镇,滩簧班丝毫不受县衙差役的干扰。
中秋节前的几天,一个滩簧班来天官堂演出,天官堂人听说别的地方早就开始搭了戏台演滩簧了,这次就决定也搭个戏台。滩簧的戏台比社庙人口戏(齐梁人称为大戏)的戏台小得多,做大戏的草台班都是自己带来搭戏台的全套材料,滩簧班没有这样的实力,搭戏台的材料要村人解决,不过滩簧的戏台也实在简陋,只要找门前有大树的人家,把两根扶桁往大树上交叉着一绑,上面搁上两三扇门板,树上再挂上两盏大灯笼,就算大功告成了。
天官堂有两个地方适合搭滩簧戏台,一是黄家祠堂门前,有一棵很大的黄杨树;二是后村黄志封家门前,有一棵大楝树。黄志鹤家门前也有一棵大槐树,但是黄志鹤家是乡绅人家,黄志鹤本人又是图董,他对村上做滩簧睁一眼闭一眼就相当不易了,若把戏台搭到他家门前,他如何向乡里其他乡绅交待?因为这个缘故,戏台搭得离志鹤家越远越好,因而这次的戏台搭在了志封家场上。
现在的滩簧班都比以前的大了,多数有四个演员,也置办了少许行头,当然,戏钱也比以前涨了一倍都不止。所以滩簧的戏钱和伙食开销不再是陈光宗一家承担,陈光宗、周金茂、黄阿富这三家包下了一半戏钱,其余戏钱和戏班吃的米、鱼、肉、豆腐百叶等的开销,都是各家分摊。至于戏班所吃蔬菜,不须分摊,村上的妇女一听说来了滩簧班,就主动的送来了,有的甚至连瓮头里的腌咸肉也舍得送来。

近年,上海妓院里的妓女们忽然流行起男装来。绿竹先生说:“末世自有末世气象,昔夏桀宠妃妹嬉,一笑百媚,而喜男装,弁服带剑。如今又是末世了!”




黄汉大的第三子黄产林跟陈耀文学的木匠,已经满师,今年春天就开始离开师傅单独干了,他的手艺相当不错,几个月干下来,名声就传开了。
十月里,黄产林被志鹤家请去干活,这天下午,他正在给书房安装新做的房门,忽然听到书房里发出一阵噹噹噹的响声,他回头向书房里看看,一个人也没有!他慌忙丢下装了一半的房门就跑,一口气跑到前面的客厅里。当时志鹤正在客厅里吃茶,产林面无人色地说:“里头……书房里……有鬼……”志鹤问明原委,嘴里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喷得产林一身。原来,产林听见的响声,是前不久济民买回来的一架座钟的报时声。

年底,志鹤有事坐船去无锡,回来后大发感叹:“我坐船从无锡西门一直到南门,城脚下到处是棺材!一口一口全平放在岸上。听摇船咯吴国大说,介些棺材,大多还是长毛辰光留下来咯咧,一直朆葬落,至今要三四十年咧,日晒夜露,风吹雨淋,难怪大多数棺木全破落咯咧,里面咯白骨啊暴露出来咯咧。官府也弗问信,老百姓么也呒没力量来葬落它们,真是罪过!”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5 12:52:22 +0800 CST  
@委鬼车干 2016-09-25 12:52:40
@顾心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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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5 16:50:27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5 14:07:06
此时应不是国丧期,为何滩簧戏还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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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簧是一直被禁的,它被政府和士绅目为淫戏嘛,官府是一直禁的。国丧期间,那就不只是禁滩簧了,而是禁止一切戏、一切娱乐。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5 16:52:34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5 14:05:04
原来咸丰年间也有过币制改革,受教了。这种旨在用不对等的货币进行交换的改革,本质上是榨取民间资源,和民国时期的金元卷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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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5 16:55:40 +0800 CST  
@bbt1134 2016-09-25 17:17:41
@bbt1134 2016-09-25 14:07:06
此时应不是国丧期,为何滩簧戏还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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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心渭 305楼 2016-09-25 16:52:00
滩簧是一直被禁的,它被政府和士绅目为淫戏嘛,官府是一直禁的。国丧期间,那就不只是禁滩簧了,而是禁止一切戏、一切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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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于小剧场的二人转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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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的二人转我没看过,不了解。滩簧呢,主要是它的题材,家庭、婚姻、爱情之类为主,这在以理学、道学为本的官府和士绅看来就属于诲淫,不象京剧(也有大量淫秽剧目),以宣扬忠孝节义的题材为多。而且滩簧的插科里头也确实带点荤段子,招徕观众嘛。
楼主 顾心渭  发布于 2016-09-26 06:56:40 +0800 CST  

楼主:顾心渭

字数:305529

发表时间:2016-08-09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0-03 20:24:18 +0800 CST

评论数:36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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