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武侠《残影断魂劫》(整改重发)

第三十八章 沧海桑田

俗话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于华山浩劫,最终得胜者上官耀华也不例外。回程途中,始终紧板着脸,心情也极是烦躁,随行兵将皆不敢同他搭话,以防引火上身。

事端还要从近月前说起。那时上官耀华救下平若瑜,带着她同平庄主进京求医,自此与原庄主父子分道扬镳。两人一进京城,沿途问询,连最荒僻的医馆、药铺也不例外,始终抱着一线希望。

然而那群老板或是嫌麻烦,或是担心病人死在自家店门,于声名有损。装模作样的给平若瑜搭了搭脉,故作惋惜,道:“这位姑娘伤势太重,眼见是救不活了。如能遍施世间灵药,大约还可勉强延得三日之命。还请两位节哀,尽早为她操办后事。”

他料想如此说来,对方悲痛之下,定会将希望寄托在别处,而不致退而求其次,来央求他施什么“三日续命”的空话,事实果然不出料想。

连问了近十家,仍是如此。上官耀华每听得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话,尽是恼火莫名,当场拂袖而去,平庄主原是平若瑜的正牌父亲,这般看来,倒似个跟班提行李的老仆。

直等将京城问过大半,两人又被一家药铺赶了出来。站在街头,正当赤日炎炎,平庄主目光中透出一股垂暮的苍凉,轻叹道:“罢了,耀华,明知注定是这个结果,再跑几家也是一样,又何苦再自欺欺人?你为瑜儿尽这一份心,我已很是感激了。唉,大约确是我早前造孽太多,又长年邪念作祟,瑜儿醒不过来,正是苍天给我的报应。老实说,这惩罚我吃得不冤,但若真如是,为何却要报在瑜儿身上?”

掌心按住额角,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瑜儿睡得很是安详,能够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毫无痛苦的离去,也能称得一番恩赐。咱们就依着那群大夫所言,找个山明水秀之地,让她入土为安吧!”

上官耀华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全是他妈的狗屁庸医!你也相信他们的鬼话?还有你,也趁早少给我自作多情!我想救她,全出于自身考量,难道还是为了博取你感激来着?偌大一座京城,难道老板全是混吃等死的窝囊废?没半点能耐,也敢到天子脚下卖弄?我就偏要一家一家的试过去,谁再敢给我鬼扯一句,我拿刀砍了他的脑袋!”

平庄主叹道:“这……你又何苦如此……”要说对平若瑜关心与否,自己这位做爹的倒似还及不上他一个外人。

上官耀华脾气本就火爆,连碰数个钉子,更是随时有炸裂之险,平庄主心绪烦闷,也不愿自讨没趣。两人又行出不远,迎面又是一家医馆。上官耀华曾戏称这京城当真是灾祸不断,因此才要在各处都开遍医馆,以备不时之需。这年头最吃香的行当,不是钱庄老板,而是大夫。

当下两人无心多言,上官耀华一脚踹开门板,大步跨入,将平若瑜身子横在一张木板床上,不顾那大夫阴沉下的面色,急急地道:“我朋友受了重伤,你赶紧给她瞧瞧,可有什么法子没有?我倒不信真就是治不好!”

那大夫见他气势汹汹,只怕要真治不好这病人,这年轻人火气上来,倒会将这小医馆拆了。半是应付,半是驱邪免灾,随手在平若瑜腕上一搭,两根手指交替着轻轻敲打,皱紧两道八字眉,摇头晃脑,先来装腔作势一番,以示专注,半晌才道:“这位姑娘不知因何受伤,大损真元,只怕体内运转俱已衰竭,看她一个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会落下这般毛病,可怜……可怜!以我多年医病经验,就要属她伤得最重!”

平庄主心脏立时揪紧,就怕他口中也吐出几句坏消息。上官耀华抬手在桌上一拍,道:“说的尽是废话!她要是伤得不重,我们还千辛万苦来找你作甚?一路上庸医都说无药可救,你现在只管给我直说,到底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那大夫笑嘻嘻的道:“这位小兄弟,你的心也太急了些,我只说她伤势颇重,却从没说过没法救她啊?所谓医者父母心,咱们行医者,讲究的便是一个悬壶济世。只不过么……她伤势很重是不假,可说是在鬼门关上吊着一口气,情况么……那是凶险万分啊!就是活神仙,也没法在一时半刻间救转,这个……那就很有些麻烦了……”一边说着,拇指摩挲着下巴,真似为这疑难杂症苦闷不已。

平庄主听他能救活自己女儿,态度又是如此热心,一时间大喜过望,暗叹先前遇上的都是庸医,这一回总算给他撞见了真正的活菩萨。

瞧他神情,那是恨不得给这大夫磕几个头,也是心甘情愿。道:“大夫,您实是妙手仁心!许是瑜儿命不该绝,在最后关头遇上您,堪称是我平某人的造化。不瞒您说,这京城中的店铺,我们先前是一家家打听过的,那些大夫见瑜儿这副半死不活模样,都不肯自找麻烦,与您可是大不相同!您要是能医好瑜儿,老夫……深表感激,请先受我一拜!”说着深深一揖,直躬到地。

那大夫给他夸得几句,更是飘飘然起来,心想我受你大礼又有何用?识相的就该交出些实在好处来。道:“放在别人手里治不好,对我‘妙手回春’‘医中仙华鹊’说来,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老先生,按说您实在应该头一个就来寻我才是,难道城中没人向你提起过我的名头?”

平庄主摇了摇头。他全神焦急,早已是心智尽丧,只识得跟着上官耀华,见了医馆便闯,又哪里想到在城中打听,有几个有名的医生?

华鹊没听到他回应,倒也并不急躁,仍是自顾自的将戏码唱下去,一本正经的道:“不客气的说一句,倒不是他们不乐意,着实是本领不济,也亏得撞上的是我。不过,这姑娘重伤后须得好生调理,开给她的方子,也须多加几味世间罕有的灵丹妙药,正好库房中存着些,不劳二位奔波,但就是……嘿嘿……”一面低下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哗哗作响。

平庄主自小随着祖辈隐居方外,未经世事,因此武功虽是极高,但在江湖经验却是稀缺。反不如上官耀华连经数般各异身份,对官场上明里暗里的规矩都懂得不少。一见了他这副贼眉鼠眼之相,便知端由,冷笑道:“也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恐怕大夫要的,是这玩意儿。”一面伸出手掌,大拇指在另两指上轻捻了捻。

华鹊一见甚喜,连声赞道:“到底还是这位小兄弟有眼光!实话说么,治病救人,是行医者的天职,不该以财物衡量。也不是我一心钻到了钱眼里,非要在你们身上榨出一点。只是……如今行医者苦哇,开方买药,全由自掏腰包。要再不靠那一点小小收益,注定是要入不敷出,都得喝西北风去了。先让大夫活得下去,再能救治更多的病人哪,您说是不?”

平庄主忙道:“好!好!您要多少,还请华大夫开出个价位。只要您能治好瑜儿的病,我平某人……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是在所不惜!”说着便在怀中掏摸,想找出些金银财宝,先来孝敬孝敬他。

华鹊假意摆手,道:“平老爷,您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行医者看惯生死,可每当救活一个病人,怕是比家属更欢喜。您的女儿是我的病人,她的性命也就暂时交给了我,就必将对她负起责任……”他懂得见好就收,刺激过平庄主几句,便即住口不言,有心要看他从怀里掏出什么宝物。

上官耀华对他这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极是不满,抬手拦在平庄主臂前,淡淡道:“不必。华大夫,治病救人,还应看事后成效。你张口闭口,离不开好处二字,岂不令人生疑?口头上几句大话,谁都会说,甚至比你吹得更响。到时万一与你夸口不符,咱们却要向谁讨公道去?”

平庄主劝止道:“耀华,反正若瑜已经是这副样子,再如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姑且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上天为咱们诚意所动,真能降生奇迹?即便不然,人家华大夫总算为咱们劳心出力,必要的一点谢礼,也是应当的。”

华鹊眉开眼笑,索性二话不说,就等他自行破费,效果反会更为显著。这一类小本经营的小老板,为能赚下最多银两,常将行客心思揣测得比其自身更为确切。上官耀华有火无处诉,只得偏过头,生着闷气。

岂料平庄主在怀中掏得几掏,处处是空空如也,面色僵了下来。在平家庄中那一场生死决战,他与原庄主联手,才勉强抵住女儿攻势,却也已节节败退,一套长衫尽给鲜血染遍。当时患难中尚无所觉,但等进了城,虽说衣襟血色已转为暗红,与周边祥和之景极不相称,倒像极了几个刚在荒僻处杀人越货的强盗。始觉这身装扮是太过显眼。上官耀华强拉着他向商贩买来几件旧衣,给三人各自换上,以免那大量血迹牵扯不清。

以四大山庄往日积蓄,均可称得是富可敌国。然而这一回匆匆逃出,连几块玉佩也来不及拿,仅有的几块碎银子也在买马、住店中不知不觉用了个精光。

平庄主往日里失信于人,确是不足为奇,但难得他有心痛改前非,对此便大是愧疚。强装出笑脸,道:“实在抱歉,华大夫,我今日手头不大方便。能否……您先给小女治病,就算是赊上一笔,等哪天宽裕了,定当加倍偿还……”

不料华大夫一听说他手中无钱,本来热情的笑脸立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冷笑道:“像你们一般,千方百计赖账的我是见多了,个个借口编得天花乱坠,什么路上给扒手偷去了,什么施舍给了穷人,什么拿铜钱当做暗器,与强盗大战个三百回合,可说是五花八门,反倒是你们的最为老掉牙。我开门是做生意,开的是医馆,不是慈善堂!假如今日你赊一笔,明日他赊一笔,到了讨账时,就个个卷起铺盖走人,真叫我喝西北风去?没有钱,没有钱还来医什么病?活该让她病死算了!说今天手头不宽裕?好啊,那就等你几时手头方便了再来,只要你的女儿,还撑得到那个时候。去去去,现在赶紧给我走,别耽误了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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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庄主还想再好声好气求恳几句,上官耀华却早已耐不住火气,还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一把匕首已横上华鹊颈间,冷冷的道:“你以为我们在同你谈条件?平先生大度,给你几分赏钱,已是看得起你了。假如是你的家人病重欲死,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你医是不医?要是你自己病重垂危,别人还在为几两银子尽同你讨价还价,到时你是何种心思?我警告你,你今天医也得医,不医也得医,否则我就一刀砍了你!等脑袋和身子分了家,不知你还有几张嘴巴,敢来漫天要价?”

平庄主不愿将事端闹大,何况两人一路遭人拒绝,也早已习惯了,只是这华鹊尤其倒霉,刚好排在最后,赶得上官耀华发火而已。

实则华鹊平素不过是个好贪便宜的小老板,刀刃顶上咽喉,早已吓得三魂飞了两魄,杀猪般的惨叫起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没有王法了不成?跑到人家的店里,作威作福,你们难道是强盗么?”

上官耀华冷冷一笑,道:“算你有眼光。”想到自己从前是江湖头号黑帮的副寨主,本想拉出来吹嘘两句,但一想青天寨已毁,再来扯着旧时荣耀不放,徒然赠人笑柄。

那华鹊却也是个能闹事的主儿,当场扯开喉咙叫道:“快来人哪!救命啊!有强盗杀人啦!”当时不少百姓麻木不仁,只消自身不落危难,哪管他人死活,纷纷挤到医馆门前,饶有兴味的指指点点。

上官耀华恼道:“不想死的,都给我滚开!”许是因他眼神中杀气极盛,令得百姓不敢上前,却也不肯就此散去。在近处找了个观望角落,刚好能将馆中情形看个一清二楚,纷纷聚拢。

上官耀华行事向来极有分寸,纵然身为山寨二当家,也不致如此招摇。只因他本身武功不济,跟旁人硬碰硬必然吃亏,又不愿惹人非议,索性扮作清高之相。这一回既有平庄主撑腰,想到他是武功极强的高人,动起手来,必然不会吃亏,因此可说是极尽嚣张之能事。至于事后如何收场,那可全不在他考虑之列。

似这般闹过一阵,百姓队伍散开,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喝道:“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那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上官耀华之所以始终未亮出小王爷身份,正是不愿同官府扯上关系,一旦给人报知福亲王,日后行事,定会凭空添出一层束缚。

他带平若瑜进京,原也是十分冒险。本意是将她悄悄带来,治愈后再悄悄送她走,神不知鬼不觉,然而如今看来,却似是行不通了。见平庄主毫无斗志,暗骂:“关键时刻掉链子”,不得已打算转过身隐匿形迹。谁料一名官兵眼尖,叫道:“小王爷!果然是你么?小王爷?”

上官耀华无奈,悻悻转身,道:“不错,你们又怎会在此?”原来那群官兵正是福亲王府的侍卫。

那官兵道:“近来京城有些不大安分,又听说七煞魔头在各处闹事,搅得民怨四起。卑职等奉王爷之命,在街道间多作巡查。方才听到这附近有喧闹之声,这便过来瞧瞧,不想倒有如此凑巧,刚好见到了小王爷。却不知这些日子,您去了哪里?如何会在此处?”

上官耀华心道:“老头子也是个糊涂虫,以为凭他那点微薄功力,就能保住大清?七煞魔头真想在京师动乱,单是你这群杂种官兵,除了排队送死,还能有什么用?”没好气地道:“这与你们无关,有什么资格过问?玩忽职守,妄加打探主子行踪,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说得那一群官兵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耳旁忽然响起一个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道:“他们没有资格过问,那你就来对本王说说可好?”医馆外停下一顶小轿,一位老者经人搀扶跨下,昂首挺胸的站在了上官耀华面前,冷冷的道:“出去转过一圈,就长了能耐,足以目中无人了是么?”

上官耀华讷讷叫道:“义父……”真觉情形从未如此时般尴尬。福亲王眼皮一翻,双目如电,冷哼道:“你还当本王是你的义父?”

上官耀华当即毕恭毕敬的垂首应道:“义父,此番确是孩儿办事不力,请义父责罚。”福亲王道:“大庭广众之下,我不会对你怎样。不说其他,单是本王自己,却也丢不起那个人。”转过身子,勾了勾手指,径自前行,那意思是叫上官耀华先同他回王府,再细加审问。

上官耀华顿了一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道:“义父,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而今身受重伤,危在旦夕。能否……看在同道之义上,准我带她同回王府,请人救治?”他想此事反正已然闹开,也没什么值得顾虑。要论医术精湛之处,王府自然远胜民间,单是有不少大夫欺软怕硬,对百姓随意敷衍,却总不敢扫了王爷面子。

福亲王冷哼一声,走到一旁吓得哆哆嗦嗦的华鹊面前,道:“大夫,小儿无礼,让您受惊了,当真是过意不去。”上官耀华见惯了福亲王虚伪一套,对他变脸奇速也不以为异。

华鹊则是受宠若惊,赔笑道:“王爷太抬举了,是草民不知好歹,冒犯了令郎,万乞恕罪。”福亲王摆一摆手,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道:“这点小钱,当做给你压惊。今日之事,就当做从没发生过,本王不希望市井间留有任何传闻。”

华鹊一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大一笔数目,忙道:“是,是,不敢损及小王爷清誉。草民便是在此开店做生意,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福亲王满意的点一点头,举步而出,上官耀华垂头丧气的跟上。平庄主抱着平若瑜,不敢碰伤了她半点,紧随其后。

一行人回到王府,福亲王也算得涵养极好,或是足能耐得住性子,先请来位大夫给平若瑜治病。那大夫沉吟许久,也说了番这位姑娘伤势颇重,大耗真元等言,随后请人取来纸笔,一面埋头寻思,顾自开起了药方。他每开一味药,平庄主都要在旁询问良久,直至将成分药效彻底弄清为止。

福亲王与上官耀华站在房中偏角,远远向床头遥望。直过得好一会,福亲王才道:“耀华,此前本王交给你办什么任务来着?你再给我重复一遍。”声音就如冰窖中现成的冰块,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上官耀华毅然与他对视,道:“孩儿知错了便罢,想必您也是一清二楚,又何必再无谓重复,多此一举?”福亲王道:“本王吩咐你什么事,没有那许多理由好讲!让你自行重复,才能认清自己真正的使命为何,不会成日里浑浑噩噩,尽将些无关紧要之事置于首位!”

上官耀华心下虽极是不服,逼不得已,道:“您命我到沙漠蛮荒之地,寻找传世之宝‘赤砂珠’,赠与李盟主,作为平家庄小姐的聘礼,便于大清收伏四大家族。”

福亲王冷哼道:“说得很好哇!那你问问自己,你又在做些什么?赤砂珠还没有找到,却尽跟着那些个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士厮混在一处,简直是自甘堕落!”说话时未曾压低嗓音,摆明了是指平庄主父女。甚至以为他二人身份不足为虑,即使听到,也无关紧要,反该知趣离开才是。

上官耀华吞了吞口水,道:“义父,您现在责罚于我,孩儿无话可说。但或许在您知道真相后,反会来夸奖我也说不定。实因我找不到线索,正一筹莫展之时,遇到了那位姑娘。她说自己知道赤砂珠的下落,带我前往。后来她受了重伤,我自然不能抛下她不管,何况赤砂珠——还须得着落在她身上,依着义父您的教导,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可因小失大。”

福亲王微微冷笑,道:“在你眼里,分得清轻重缓急么?何者为大?那赤砂珠是不世出的宝物,以她这一个小小女娃子,空口白话一句,你就当真信她?你知道她究竟是何企图?现在受了伤,半死不活,还想赖上了我王府?难道连她请大夫的花销,还要算在本王头上不成?此事你让他们自去解决,本王不是善心大发的财主,我连一个铜板都不会出!你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不知?”

上官耀华心头忽生一计,假做漫不经心,道:“闲谈间偶有提及,听说她是什么四大家族平家庄的小姐,自幼生得美貌,求亲者络绎不绝,不胜其烦。她就想出以赤砂珠为名,搪塞那些个有勇无谋之辈的法子。至于她的身份么,虽说算得世家之后,但同义父您堂堂的王爷,又是皇亲贵戚相比,那可实在是不值一提了。故此孩儿未曾向您详禀。”

福亲王怔了怔,道:“你……此话当真?”上官耀华表情极是无辜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骗您做什么?平家大小姐受了伤,孩儿怎能见死不救?拼着被义父责罚,可也不能让她有个好歹。”

福亲王又气又急,最终转为哭笑不得,道:“你……你这个臭小子,倒是学得愈发坏了啊?怎地却不早说?”

等不及多言,转身奔回床头,正赶上那大夫起身,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处方交给平庄主,叮嘱道:“令爱伤势非同等闲,在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唯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依着我这张方子,每日里抓药给她,不可间断。一月之内,如果她能撑过来,性命总算得以保全,但筋骨脾脏损伤,究竟非同小可。她该是自幼习武的吧?这以后却不可过于劳累,也不能再与人动武,否则,只怕旧伤仍要复发。唉,年纪轻轻,着实可怜!至于价钱么——”

此时福亲王从旁迎上,道:“有劳大夫,不知这药方须得多少银两?全记在本王账上便是!就算是大罗金丹,能治好平侄女的病,本王也付了!”

那大夫一怔,诚惶诚恐,道:“王爷这是说哪里话来?您请草民为您的贵客看病,便是瞧得起草民,那也是草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怎敢要王爷破费?今后王爷再有吩咐,草民定然随传随到!”说着连行大礼。福亲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倒是个伶俐人,今后本王如有任务交待,大可优先一步考虑你。”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1-23 02:04:35 +0800 CST  
那大夫欢天喜地,就差没跪倒在地,亲吻福亲王双脚。谢恩不已,快步离去,上官耀华在他经过身边时,极尽轻蔑的瞟去一眼。而那大夫还沉浸在受福亲王赏识的喜悦之中,仿佛刚才不是他免了一笔费用,无果而归,倒像是福亲王送了他一座金山一般。

福亲王面对平庄主早已换了另一副面孔,似乎突然从疾言厉色的债主摇身一变,成了他的灰孙子,满脸堆欢,道:“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四大家族的平庄主平大侠了。先前小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请平庄主宽大为怀,千万别见怪才好。”

平庄主全心只关注在女儿身上,等福亲王说过许久,才反应过他是在向自己说话,但见平若瑜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提不起半点精神,淡淡的道:“王爷客气了,区区一个庄主称谓,不过是乱世中转瞬即逝的过眼虚名,做不得准,当不得真的……反倒是我要向王爷道谢,此前身上无银,寸步难行,得亏王爷替我解围,请来大夫,稳定了瑜儿伤势,又肯暂借我父女二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你放心,等瑜儿稍有好转,我就立即带着她告辞,不会打扰您多久。”

福亲王尴尬苦笑,心知先前向上官耀华抱怨之言必定是给他听去了,忙不迭道:“平庄主折杀小王了,您光临我王府,真令府中上下蓬荜生辉!您与令千金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谁都不敢多讲半句闲话。”

顺着他视线,也看向床上的平若瑜,虽是双眼紧闭,却仍有一分夺目的美。怪不得平家庄小姐招亲,江湖上各路豪杰登时蜂拥而至,倒也不全因权势所诱。道:“瞧平侄女的状况,早几日前便是如此么?但看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又有谁忍心将她伤成这样?”

平庄主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我也不愿再提及此事,还请王爷见谅。总而言之,便是我这女儿性子随我,处事极端,凡是她想要的,就定要得到不可,否则宁可彻底将之毁去。就为着在禅位大典上未能称心如意,便要死钻牛角尖,不惜玉石俱焚,最后害了别人,更害惨了自己……”

他口中虽称不愿多言,但一提起这件伤心事,仍是止不住的难受,满心认为女儿落到如此境地,全怪他这个当爹的不称职。

福亲王不知禅位大典发生何事,就此话题也难以接续,遂道:“不管怎样,小王都要恭喜平庄主,收得个名动江湖的娇客。李少侠以武林盟主之尊,事务自必繁忙,但也不能因此,就冷落了新婚夫人哪?平侄女这副模样,怎地也不见李盟主前来探望?”

平庄主皱了皱眉,避重就轻的道:“李盟主?大概早就同他的师妹在辽东会合了。另外……福亲王,你误会了那两个孩子的关系,亦杰与瑜儿确曾有过婚约不假,但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亦杰心里装的,只有那个小丫头而已,瑜儿也明白这一点,她终究会想通,会放下的。”

福亲王劝慰道:“人生苦短,就应抓紧时间,去做些真心愿做之事,免得错过后悔莫及!”

平庄主目光空无,自语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任从前权位再高,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烟云旧梦,惹各人顾影自怜空离落!如若上天能对我慈悲一回,让瑜儿醒过来,我就带着她退隐江湖,到一处山明水秀的所在,只有我父女二人,她侍奉我,我照顾她,终日与鸟语花香,草木扶桑为伴,远离世俗纷扰……从前我一心图谋权势,总以为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在我坐拥江山之后,能以我的力量守护庄园,守护整个四大家族!但权力终究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它吸引着你步步追寻,却永远也无法到彼岸。最终泥足深陷,沉没深渊而不自知!我就为这一点虚无缥缈的存在,忽视了父女之情,冷落了我的瑜儿,让她从小在没有父爱的环境中长大。怪不得她会女扮男装,会像男孩子一样在江湖奔走,她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努力,让我这个不够格的父亲,加在她身上的注视更多些!傻孩子……真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傻孩子。话说回来,我又何尝不傻?直等年过半百,碰得满头包,才真正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是最值得我去珍惜的东西!只望一切为时不晚,我所亏欠瑜儿的一切,让我慢慢的报偿她。从此在我们父女二人的世界中,只有彼此相依,再没有其他的人、事、物。”

福亲王听他说得伤感,心头所想却是全然南辕北辙,暗道:“他竟说要带着女儿隐居?难道这平小姐给李亦杰拒绝,受不住打击,因就心灰意冷了?”

虽说儿女情长算不得稀奇,但他第一眼见到平若瑜,便觉清新脱俗,要与些低劣污秽之事扯在一起,那是谁也不会认同的。转念又想:“无论如何,眼下平小姐倒是名花无主啊?此前韵贵妃命李亦杰娶她为妻,只是想借武林盟主与平家庄联姻之机,再由李盟主是清廷下属的两重身份,进一步将联姻扩展至大清与四大家族,此举正可巩固江山根基,又为朝廷得一强援,一举两得,不可谓不妙……但眼下李亦杰既然不愿,舍熊掌而取鱼也,这个现成便宜却为何不能留给耀华来捡?让他娶了平小姐,同样是皇室宗亲,甚至比李盟主更近一步。同时为称得起平家女婿,定要给他加官进爵。而若只封赏儿子,对老子可有些说不过去,哪怕仅是走个场面形式,也得再提拔我几级,说不定正可因祸得福……”

此时在他眼里,平庄主与他背后的四大家族便是自己的摇钱树,那是抱到死也不会撒手的。迅速盘算一番,强颜欢笑,试探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父女之情么,与男欢女爱,究竟有所不同。您跟平侄女共享天伦,固然是好,但你可有想过,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如果没经历过爱情,那这一生,可会有多无趣?有些东西,是怎样也取代不了的。你现下是想补偿她,但要是她也盼望补偿你,为了陪伴年迈的父亲,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代价呢?因此据小王看来,给平小姐招亲之事还是十分必要,且迫在眉睫!”

平庄主淡淡道:“应邀而来的江湖子弟,我又怎知他品行、家世、武功等种种?就凭他自荐得几句虚言,我又如何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门不相识。假如瑜儿真有相中意的如意郎君,那么不管过程如何复杂,他们也终会相遇,相爱,却是与我无关的了。”

福亲王处事极精,攻心之术不仅用于两军交战,更应用于寻常交谈。占得先机前,绝不肯轻易显山露水,拐弯抹角的试探道:“依你看来,李少侠如何?”

平庄主沉吟道:“亦杰这孩子么,我同他知交不深,不过年纪轻轻,就能做得武林盟主,想来确有非凡造诣,武功也过得去。在山庄那几日,对瑜儿虽然无情,毕竟尽到了一份同道之义,没给我父女太过难堪。他确是个好孩子不假,可惜早同他师妹缔结白首之盟,否则,我倒很看中这位女婿。”

福亲王对他看中与否全不关心,进一步转入正题,道:“平侄女生得花容月貌,早晚能遇上她的有缘人,倒不必操之过急……你觉得,犬子又怎样?”

平庄主未听出他言外之意,自顾答道:“承小王算得上是个很重义气的朋友。起初不大熟络,倒要以为他性子冷漠,不近人情,要不是瑜儿求情,我早就处决了他。但时日一久,如能真正了解他,才懂得这孩子是将一切的情绪、心思都遮掩在表面下,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却是以自己独有的一份方式,在关怀,体贴着旁人。但他却又怕生得很,不愿自己的善意给人知觉。就说这一次,瑜儿的命也是他救的,我这做父亲的,还能非议些什么呢?”

福亲王倒没料到原来儿子同平小姐还曾有这一层关系。向来患难见真情,救命恩人又是最为难能可贵,要令他二人功德圆满,这可就更多了一分把握。立时眉开眼笑,道:“哦?耀华可没同我说起过啊?我这鬼小子,原来还有偌大能耐,不枉了本王多年辛苦栽培。不过这孩子么,从幼年起便只执着于独家利益,自负自傲,这回竟能不顾性命,营救平侄女,这当中……可不知隐含了哪些……不为人知的因素?”

平庄主双目无神,骨瘦如柴的手掌停在平若瑜脸侧,指尖轻轻在女儿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划过,撩拨开几根垂落的发丝,夹至耳侧,手臂剧烈颤抖,连旁人也能清晰看出。而那几根发丝就如是有意同他作对一般,稍待片刻,便又一缕缕的散落下来,使平若瑜毫无起色的面容更添几分凄楚。

独生爱女生死未卜,平庄主如今可算是全身心尽系于此,他等闲时也算得是个聪明人,而今思绪烦乱,全没心情深想福亲王弦外之音。此时此刻,即便令他减寿十余年,又或是即刻死去,只要能救回女儿,那是什么都愿做的了。

福亲王拍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老一辈在旁操碎了心,可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让平侄女好生养病,你也别累坏了自己身子啊!上了年纪的人,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得腰酸背痛大半天。万一平侄女醒过来,你倒先累垮了,岂不要叫她负疚?往后几日,就让耀华照顾平侄女便了,他们年龄相仿,想必有许多共同话题可供探讨,就让这些年轻人多加熟识,先培养起感情来。”

平庄主心下仍存犹豫,上官耀华是奋不顾身救了平若瑜不假,但这孩子性格终有些阴鹜,要将女儿的生死大事交托给他,委实是放心不下。福亲王还不等他应声,先唤过上官耀华到近前,一开口便免去了他近来一应任务,只令他全心全意,务须要照顾好平若瑜,衣食起居,事事均需伺候周到。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1-24 05:55:41 +0800 CST  
福亲王冷笑道:“翅膀硬了,便想飞离父母了?平兄弟,你不明白,瑜儿乖巧伶俐,自然不需你过多操心,至于耀华,却非得对他管教得格外严些,才能成器。自小即是如此,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你要是对他客气,他会当做福气,来日就翻到你的头上来啦……”

背后忽听得一声轻咳,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义父,原来你如此轻易,就将我卖了,我却连卖到几钱银子都不晓得,可要如何帮你数钱?我记得孩儿是一年前蒙您收留,从此投入麾下,却不知你是如何得闻,我幼年时的情形?”

福亲王极是尴尬,道:“耀华,谁准你擅自离开?不是叫你时刻守着瑜儿么?平常教你的规矩到哪里去了,长辈说话,哪有你偷听的份儿?”

上官耀华道:“平小姐仍然昏迷不醒,未见起色,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听旁人的闲事,才算偷听,与我自身相关,我尽可称得光明正大。呵,叫我寸步不离的守着平小姐,守到后来,她就成了我的老婆,这就是你们的如意算盘了?”

福亲王在平庄主面前,还不愿显得过于专制。恼得是他明知上官耀华也是仰仗于此,才敢肆无忌惮的来同他顶嘴,心头更是恼火。强忍着道:“你来了也好。现在你年纪也不小了,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本王有意说合你与平小姐的亲事。我瞧着你们年龄相仿,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很是般配不过,你这就表个态吧,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

话里虽是发问,但一切语气、神情,全是非要他答“愿意”不可。至于那“不愿”二字,还不等开口,早已给扼杀在尚未成形中。

上官耀华淡淡冷笑,道:“义父,你说的全是外在条件,衡量两人是否般配,可不该只看家世、年龄、相貌,否则适合的姑娘成群结队,难道全娶回家?你让我自己来说,那很好,我就坦白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娶平小姐,杀了我的头,我也绝不娶她。你还是别再考虑了,真要给平小姐说亲,我倒不吝啬帮一个忙。”

平庄主表面虽说尊重小辈意愿,但当面给上官耀华如此拒绝,连一丝余地也不留,仍是大失颜面。他是平家庄一庄之主,听惯了旁人服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然为爱女之事心灰意冷,也是容不得这等当面忤逆。面色登时一沉,道:“贤侄这是说的哪里话,难道我家瑜儿,就这么惹你讨厌不成?”

上官耀华道:“错了,我不讨厌她,难道我就非要娶她?这世上的女子,我也没几个真正讨厌,难道也要都娶回家?养这许多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就怕我义父也不肯答应。”

平庄主听他含沙射影的骂自己女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更是恼火,冷声道:“既然你不爱瑜儿,当日在平家庄,为何要对她说那些话,有意来搅乱她的心思,却又抽身而退?”

上官耀华冷哼道:“平庄主说话,我可听不懂了。怎么,搅乱一池春水的是我么?一等咱们离开山庄,平小姐就已伤重昏迷,她究竟是什么心思,你可从没机会问她啊?那又怎能代她断言?平小姐既然如你所言‘美若天仙,人见人爱’,给她倾诉衷肠的青年公子想必不少,难道每个说过‘爱’字的人,她都会动心?再者,当时情况紧急,你也是看到的了,我说不能失去她,包括与她接吻,都不过是为将她救醒,迫不得已之举措。这些事她还没有当真,你倒先来紧抓住不放?”

平庄主给他驳得恼火,道:“不管怎样,她至少是听了你的几句话,这才恢复神智,说明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究竟不同,你就该对她负起责任来。瑜儿到底有哪点不好,你一再推辞,难不成是早已心有所属?”

上官耀华道:“你又错了,只要方法得当,任何人都可以将她唤醒,只不过是你们都不相信她,也不愿站在她的立场考虑,更别提真心的去了解她。你说从此以后,要善待她,补偿她,难道替她的终身大事擅作主张,就算是你尊重了她?说来说去,她也不过是一颗被你摆布的棋子。我……我没有心爱的人,平小姐也是一样。感恩之情,并不等同于男女之爱。我不会娶她,在她昏迷不醒之时,妄作决断,对她也不太公平。”

平庄主微微一怔。想到自己虽然一心盼望女儿幸福,但方才一事,简直是习惯成自然,又是自作主张的要替她安排。想到若瑜万一不愿,那哀哀望着自己,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下又生愧疚,摇了摇头。

福亲王在旁却也是按捺不住,道:“耀华,你究竟是想怎样?身为皇亲国戚,你以为自己未来的婚事,可以任由一己之欢?你心里到底还存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念想?索性就一块儿说了出来吧!看本王是否有可能替你了断!”

上官耀华心里没来由的一惊,脑中模模糊糊的闪过一个人影。见福亲王瞪大的双目直瞪着他,强挤出一声冷笑,道:“我没什么念想。我知道的很清楚,我的婚事,不过是将来你取得利益的一块踏脚石而已,怎能由我自行做主?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从没抱过你所谓‘不切实际的念想’,将来你尽可将任何一家王公贵族的小姐许配给我,任您要生几个孩子,来日是沿袭爵位,还是掌控朝廷,全由你说了算!只不过,那位平小姐,我却是决计不娶,也不敢娶的。”

福亲王皱眉道:“这却是什么话?我看瑜儿实在不错,平家已不嫌弃咱们高攀不起四大家族,对你加倍宽宏,你还想如何?”

上官耀华冷笑道:“您觉着她不错?却是凭了什么来觉得?仅仅是外貌够美?一张面皮,又能表明什么?至于什么高攀不起四大家族,怕是说得不合时宜。恐怕您还不知道吧,您根本不用专为巴结平先生,再来委曲求全,因为他已不再是庄主,四大家族早已毁了,现在或是仅剩得一片废墟。此事还要归功于你那位‘看来不错’的平大小姐,全仗她过于任性,一时冲动,就将平家庄闹得个天翻地覆,毁了四大家族传承百年的基业。这样的人物,您也敢让她进府?何况您不过是外姓臣子,身体里流着的,并非他们皇族的血液!您战功赫赫,颇受先皇器重,这在从前,是不争的事实。但现今您年事已高,闲置多年,打过几场明面上的仗?说得难听些,不过是个闲弃的沙场老将。当今皇上任由朝臣弄权,只因年轻识浅,无能为力,他自身且不能保,你以为那些真正的皇亲国戚,能容得下你?现在你一举一动,暗处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平小姐的身份,是韵贵妃先一步盯上的聚宝盆,这块到得嘴边的肥肉,岂能由你中途抢走?还不知这蛇蝎心肠的女人要如何对付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怕到时你叫冤也来不及!你狠,总有人比你更狠!哼,是非人揽上是非乱,岂不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劝您还是正视眼前局面,别要贪图眼前小利,给这样的女人累得晚节不保!”

福亲王大为震怒,喝道:“放肆!你满口胡言乱语,尽在瞎扯什么?在平庄主面前,怎敢如此无礼?”

接着立即向平庄主告罪,道:“但凡是真有才能之人,无论到何时何地,总能东山再起,一时失利,又算得什么?只要平兄弟一句话,本王就陪着你在中原重建平家庄!到时四大家族便仅余您一家独占鳌头。竖子无知,冒犯了您,还望大人有大量,别同他一般见识。我这臭小子,实是不能过于纵容了。”但他口称“东山再起”,自然也是相信了上官耀华所言。

平庄主摇了摇头,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悲悲戚戚,倒未因这一句话而多有不同。叹了口气,道:“四大家族毁于一旦,或许正是上天的预兆,以他人鲜血换来的霸业,纵然争得朝夕辉煌,终究也是维持不久的。今后我只想同瑜儿去过平静的生活,再不涉足武林纷争。唉,耀华,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救了瑜儿性命,老夫究竟感激,但盼你救人救到底,再来救她这一回。”

上官耀华皱了皱眉,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当初我既然救她,现在就不会眼看着她去死,否则,我又何必再去照看她?只不过,我的话没有分量,她的话,在你们眼里就是圣旨了,是不是?那好,跟你们这些老顽固商量不通,我就去同她说!只要她亲口说出,对我并不满意,你们也没什么理由再来逼我了。”说罢转身便向房中走去。

福亲王怒不可遏,挥袖一拂,将桌面棋盘整个儿扫了下去,棋子噼噼啪啪的落了满地,喝道:“你这小畜生!瑜儿伤势还没好,你要是敢跟她胡说八道,影响了她的病情,先不说平庄主,连本王也不会轻饶过你!”

上官耀华停下脚步,半转过头,嘴角扯起一边,露出个僵硬的笑容,嘲弄尽显,道:“在她醒转之前,我自然不会对牛弹琴。不过,不管我说了什么,对她而言,都总比刚一醒来,就听到你们擅自做主,支配她终身大事的打击,来得轻些。”

不给福亲王喝骂之机,径自进房。恼得福亲王在后跳脚不已,大骂这逆子顽劣至此,白费自己心血。

平若瑜的状况确然是一日好过一日,福亲王与平庄主放心不下,也时不时来查看一番。名曰探望,实则是担心上官耀华口出不利之言,对她产生刺激。而上官耀华除当面见礼外,根本将两人视作空气,如常照料平若瑜,一句话也不多讲。

福亲王受不得儿子这等无视,暴跳如雷,然而每当他声音刚有拔高,上官耀华便冷冷道:“在病人床前,大吵大嚷,对她康复才更为不利吧?”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1-27 06:49:42 +0800 CST  
福亲王气得难以言喻,而平庄主又在旁劝解,不得已强压下火气,退了出去。这样相互窥探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一大清早,上官耀华例行给平若瑜梳洗,向她瞟了一眼,自行走到窗前眺望风景,似是自语,又似是漫不经心的道:“既然已经醒了,又何必再装睡?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起来谈谈,如何?”

过得片刻,躺在床上的平若瑜忽然叹了口气,双眼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眼皮上压了千斤重担,本来精灵古怪的目光转为暗淡浑浊。眼珠僵硬的转动,从墙壁四角落到上官耀华身上,轻声道:“我……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躺在床上?这里是哪儿?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耀华一怔,随即想到人有失忆,往往是脑后遭受重击,血块淤积所致。平若瑜虽然也曾闹得精疲力竭,但还不至于失去记忆,不过是大病初愈后的疲倦,淡淡的道:“现在还有些事,你没能回想起来。那就等你记清了,我再同你说话。”

平若瑜皱了皱眉,稍加回想,脑中便如被数块沉重石头同时挤压,痛得要晕了过去。眼前金星直冒,脑中一片空白。双手按住太阳穴,死死咬住嘴唇,经历过一番地狱般的折磨后,此前的一幕幕终于回到了脑海,却是更令她痛彻心肺的沉重打击。仿佛有血倒灌入喉咙,全身的每一根筋脉、每一寸皮肤都被撕裂成了碎片。

好一会儿,强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道:“哦,我记起来了,我在平家庄功亏一篑,一时冲动之下,竟生出与那群人同归于尽之念,现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死而复生,实在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还记得,那时是你救了我,你告诉我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说我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那时虽然神智不清,可是好奇怪,你说的话,我却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中。你最后还说……说你对我……”

想到与上官耀华当众接吻,周围还不断落下石块,惊险万分,不由心有余悸,同时面颊却也悄悄染上了一层红晕。她究竟是少女心思,平时再随意说笑,但等真正与男人亲密相触,还是忍不住如寻常闺阁少女一般,脸红心跳不止。

上官耀华脱口打断,也同时将她的美好遐想击得粉碎,冷冰冰的道:“不要再想了,当日你所听的,所看的,都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甜言蜜语固然令人心醉,但那仅能止痛,却无法疗伤。要是将那些话当真,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我劝你还是彻底忘掉,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的好。”

平若瑜叹了口气,道:“在昏迷中,我还不断的提醒自己,那不是梦,不是梦……也许正因着这种自欺欺人,我才能从漫无边际的黑暗地狱回到人间。可你……对我总是这么残忍,竟连仅有的一点回忆,也不肯留给我……”

上官耀华心头也闪过一丝恻然,随即硬起心肠,道:“跟你实话说了,也是为着你好。人不能长久活在欺骗中,否则将来等你明了真相,打击只会更大。”停了片刻,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太任性了,就为着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你爹的山庄,甚至还想让所有人都来给你陪葬?”

平若瑜眼中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轻声道:“人家也知道错了嘛,可是……我闯下这么大的祸,爹爹一定恨死我了,他再也不会原谅我的了……”

上官耀华看着她满面泪痕,安慰道:“那倒不然,你爹爹很心疼你,你这近十日昏迷不醒,他常来探望,现在也是刚走不久。他似乎觉得,你会变成这样,全是他过于忽视你,所造成的过错,倒来奢望你这个女儿宽恕呢。”

平若瑜苦笑道:“不知你是安慰我还是怎样,总之……你不眠不休的照料我,辛苦你了,多……多谢。”

上官耀华极好面子,虽然巴望着给人崇敬感恩,但真有人当面说了出来,尤其又是以一种柔软甜腻的语气说出,倒也不免尴尬。强撑着道:“谁……谁说的?我才没有那种闲心,要来时刻关心着你的死活。现在也不过是……刚好进房来……取些东西。”

平若瑜微微一笑,道:“世人往往都是对人存有坏心,才死命遮掩,倒也偏有你这样的怪人,明明心里对人家好,却总是不肯承认。你要是并没时刻守着我,又怎知我整整昏迷了十天?”

上官耀华料不到这小丫头昏迷过后,口才倒更是成倍见长,慌乱争辩道:“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你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要不是奉了义父之命,我绝不会在你这里浪费时间。”

平若瑜微笑道:“我不管是出于谁的命令,但你要是对我确然毫无情意,又怎会乖乖听你义父的话?就算当面应了,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便不会阳奉阴违?你待我可真不错,我好欢喜。”

上官耀华冷哼道:“还欢喜什么?再这样下去,咱们之间可要不清不楚了。令尊大人眼下对你歉疚有余,着实了解不足,你知不知道,就在你不省人事的这几天,你的终身大事早已给人定下了!现在你爹爹跟我义父,两人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非要让咱们成亲不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现在我的话不起半点作用,但你爹爹对你心存悔意,你再有任何要求,他都不会拒绝。到时你只管去对他说,你并不爱我,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根本配不上你这位高贵的大小姐。随你将我说得怎样一无是处,我都无所谓,到时宣扬开来,也是你平大小姐看不起我上官耀华,于你面子上也过得去了。如何,这笔交易,你做是不做?”

平若瑜听得父亲要自己嫁给上官耀华,连自己也未曾察觉,脸先“唰”的红了,等他滔滔不绝的说罢,才小心翼翼的道:“你先说了那许多,可从没问过我的看法啊?我……几时说过不愿意?”

上官耀华听出她语气中隐含几分情意,暗暗祈祷是自己听错,冷哼道:“怎么,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难道还肯下嫁我这种一文不名的小子?我早已跟你说过,我在平家庄给你说过的话都是假的,你不必为此介意。别傻了,我义父不过是看中四大家族的权势,足以合作利用,他现在一切的宽厚和蔼,都无非是取悦于人的一种手段。现在平家庄毁了,你的地位也从此一落千丈,我义父忍得一时,忍不得一世。现在他还拿你当做贵客敬重着,真等咱们拜过了堂,做了福亲王府的媳妇,再等你爹一走,那就是自家的内部棋子,利用起来得心应手,不会再留半分情面。你假想中的一切美好都不会出现,等待着你的只有现实的残酷!我都是为了你好,才对你说这些。还是早听从我的计划行事,对大家都好。”

平若瑜咬了咬嘴唇,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想到从前与李亦杰拜堂成亲,却从未圆房,而等他见到南宫雪,却立即不顾一切的离开了自己。就连他最初答应留下,也是为这位青梅竹马的师妹。

论相貌,论家世,论武功,论心智,自己到底有哪点比不过南宫雪?为何那样的女人,却能令自己唯一曾动心过的男人归心似箭,不顾一切,也要回到她的身边?

但她在上官耀华面前一向装作十分强横,在这最后关头也不愿失了颜面,强笑道:“好啊,那我就答应你了!反正……反正本小姐也不吃亏,还可以顺便败坏承王殿下的名声,那好得很啊!对了,你还没给我说过,这里就是福亲王府?真豪华的房间!都是你的地盘?”

上官耀华好不容易说服她拒婚,心下正觉快意,道:“要是如你所言,那倒好了。别看我空有一个小王爷的头衔,实则不过是说来好听的,要论府中实权,还是全由我义父操控着。别说这偌大王府不是我的地盘,甚至就连最基本的落脚之处,好比一张床、一把椅子,一旦我犯了错误,惹得他恼,也是再无法享有的了。寄人篱下,处处看人脸色行事,何等凄凉,你这大小姐又怎会明白?”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一人呵呵大笑,道:“这房间里说说笑笑,好热闹啊!耀华,怎地本王前脚刚到,就听到你在平小姐面前开罪我?这些话给她听去了,倒真要让她以为,我便是个古古板板的老顽固,岂不糟糕?”

上官耀华循声望去,却原来是福亲王与平庄主到了,也不知两人先前的谈话,却给他们听去了多少。硬着头皮道:“孩儿可不敢对义父有任何非议。平小姐刚才醒转,我正向她夸着您呢。”

福亲王笑道:“臭小子,越来越滑头,当着本王的面,也敢睁眼说瞎话?刚才我分明听到什么空有王爷头衔,什么连一张床也没有,什么寄人篱下,何等凄凉,你倒是说说,这些话怎能算作夸我?讲得出道理来,本王倒也佩服你了。”

上官耀华道:“孩儿不敢欺瞒义父,方才是向平小姐讲述……您当年驰骋沙场的英勇事迹!假设我是敌方部落的某位王子,给您逮住以后,过着生不如死的阶下囚生活,连一口水也没得喝,一张床也没得睡,似这般寄人篱下,何等凄凉?”

福亲王大笑道:“你的嘴皮子,耍得倒是越来越灵巧,敢来向义父打马虎眼?要是你所言属实,我可要落得个严刑逼供的罪名了。”随后又向平若瑜道:“瑜儿,现在感觉怎样?身子可大好了?怎么就起来活动?”

平若瑜轻声道:“好得多了,谢王爷关心。小女愚昧,多承王爷开恩收留,小女感激不尽。”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1-29 02:15:53 +0800 CST  
福亲王微笑道:“还是瑜儿懂事,比我那混账小子乖得多了。任何人都难免有想不开,做错事的时候,有过错不打紧,只要能及时改正,大家都会原谅你。庄园毁了也就毁了,重要的是你们父女都能平安无事,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这次为了救你,我王府上下可说是倾巢出动,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名贵的药物,才总算将你救醒。今后你可千万好好爱护自己,再不准自暴自弃了。”

平若瑜轻轻点头,似乎虚弱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微垂在肩上,道:“王爷救命之恩,小女谨记在怀,没齿不忘。粉身碎骨,难以为报……方才耀华哥哥一直同我说,您是何等的凶神恶煞,我还帮着他……嘻嘻,说了您几句坏话。此时一见,全不是那一回事,您分明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长辈嘛!要说大坏蛋,还是耀华哥哥更为名副其实。您可别生气呀?”

福亲王笑道:“耀华这小子,便是嘴上不饶人,良心可也不坏,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看着你。只是这脾气……日后你还要多担待些。”

平庄主此前一直避在福亲王身后,仿佛做了错事一般。直到这时,才敢缓步上前,颤抖着身子坐到平若瑜床边,轻轻唤了声:“瑜儿……”几大颗泪水立刻落了下来,道:“瑜儿,爹爹从前对不住你,这些天来,你昏迷不醒,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实是后悔不迭。你能原谅爹爹,不怪爹么?”

平若瑜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顿时全给他勾了出来,哽咽道:“爹……爹爹,这次是女儿闯下滔天大祸,万死难辞其咎……我本来以为,您是再也不会原谅我的了。谁知道……谁知道您不但不怪我,还安慰我,请求我的谅解,这……这让女儿如何承受得起?”轻轻抚摸着父亲的头发,忽然讶道:“爹爹,您……您的头发白了好多!这……”

平庄主一把攥住平若瑜的手,沧桑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道:“你一连睡了十日,我却是十日未曾合眼!看着躺在床上的你,毫无生气的你,再想到你小的时候,在花丛中蹦蹦跳跳,何等的活力四射……都是爹爹害了你!我才知道,原来长久以来,我究竟错得有多离谱!世俗的权势又算什么?只能带给人一时面上的满足,却永远及不上一家人聚在一处,共享天伦之乐!看到你的脸色那般苍白憔悴……爹爹于心有愧,恨不得将你的伤势转到爹爹身上,由我来代你受苦,代你痛……我诅咒过天地,诅咒过命运,但现在我又感谢这一切的一切,是他们将我唯一的女儿,重新送回到了我身边。这是比一切更珍贵,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从今往后,爹爹再不对你发火,再不勉强你做任何不愿之事,只要你能过得开心,过得快活……尽管做最真实的你,再也不用戴面具,不用伪装……今后,咱们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女那样,彼此关心,互相爱护,再也没有权利的争夺,没有工具,没有筹码……瑜儿,我可怜的瑜儿,你瘦多了。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

平若瑜身子一软,倒进了平庄主怀里,手指紧紧揪住平庄主袖管,泣不成声,道:“爹爹,您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始终将您当做神明一般的敬仰着。看着您在人前威风八面,指挥若定,那个小小的我,只能躲在墙角中,默默仰望。可我又多希望,您能看我一眼,不是英雄看待崇拜者的施舍,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怀。或许是我太过贪婪,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那样的目光,又怎么可能落到我身上?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呵,我拼了命的争取表现,您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子,我就扮作男装,给您当儿子养。您喜欢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忠心部下,我就白天黑夜,尽在揣摩您的心思……可是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已经好累,好累,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我努力的想操控李盟主,我想让他为您所用,只要爹爹开心,女儿也便开心,不惜牺牲自己,成为七煞圣君的棋子。可是……我精心筹备的计划,最终仍是功亏一篑。那时我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废物,爹爹对我一定失望透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于是我选择毁灭,选择毁灭所有阻碍我获得幸福的东西……没有想到,在我几乎死过一次之后,我竟然还能见到爹爹,能亲口听到您说这些话,我真不知,现在到底是清醒着,还是仍在梦中?可是让我死在这样的梦里,我也甘愿……但我毁了庄园,毁了我们的家,今后……我们却到哪里去呢?”

上官耀华咳了一声,极不自然的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了啊。”平庄主拍拍平若瑜的背,宽慰道:“房子毁了,那也没什么,身外之物不足惜。对爹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你这个宝贝女儿……”

平若瑜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忽道:“对了,原翼哥哥和原伯伯呢?我……我想见他们,亲口向他们道歉。那天我狂性大发,六亲不认,虽然记不清当时情形,可却也知道……那定是十分可怕的。他们两个,现在怎样了?”

说着有些疯狂的扭头朝四面张望,希望他二人突然从哪个角落中钻出来,好打消她的猜测。万一真是她在神智不清中,对两人造成任何不测,都将是毕生之恨。

平庄主强笑道:“别担心,他们都没事。凭你这点功夫,还伤不到原庄主父子。如今爹倒要庆幸,你平时练武不够卖力了。”这一句实是安慰平若瑜的违心之言,想到那一次自己与原庄主并肩御敌,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在女修罗一般的平若瑜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已是命悬一线。如今想来,也不禁后怕。

平若瑜是个聪明人,看了爹爹这副欲言又止神色,大致猜到发生之事必然不容乐观。再度追问道:“可是他们在哪儿?难道是……见我太坏,差点害死人家,他们就讨厌我了,永远不肯再来理我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成串的滚落下来。

从前平庄主讨厌女孩子,正是讨厌她们这副做不了半点大事,遇到丁点芝麻绿豆大的状况,未等言语,眼泪先扑簌簌往下掉的情形。平若瑜在他面前,便始终硬充着坚强,即使偶尔心中伤痛难止,也定要躲了起来,在僻静无人之处,才敢悄悄落泪。现在既说要做真正的自己,却不知怎地,原本掩藏在层层外衣内的表皮全剥落了开来,格外脆弱,只想哭个不停,宣泄这十多年来压抑的委屈。

平庄主鼻中亦感酸涩,道:“不……没有,原家父子,都到华山探望孟师父去了。你知道,孟师父是李盟主的师尊,也是原大哥唯一说得上话的好兄弟。”平若瑜点了点头,道:“我还记得孟伯伯。这些年来,他仍然在艰苦等待么?只不知,楚伯母究竟有没有回到他身边……”父女俩说不下几句,又忍不住抱头痛哭。

福亲王忽道:“好了,好了,瑜儿刚刚醒过来,你何苦招她掉眼泪?哭得这么厉害,必然又得大损元气。可别再哭哭啼啼的了,还是待本王说些喜事,给大家乐呵乐呵吧。瑜儿啊,你看耀华这孩子怎样?”

平若瑜想到上官耀华先前所言,未等作答,脸先红了起来。平庄主与福亲王看她这副春心萌动的神情,已了解得个八九不离十,心中暗暗欢喜。平若瑜轻声道:“耀华哥哥待我很好,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关心我的。我能死而复生,有大半都要归功于他。我想……我想将来哪个女孩子有福气嫁给他,定会一辈子都幸福。”

上官耀华大怒,瞪了平若瑜一眼,只恨有苦说不出。要不是碍着义父与平庄主在场,真恨不得冲上前掐住她脖子,质问她究竟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怎能将自己的计划抛诸九霄云外。而平若瑜看了他的目光,只对他微微一笑,却将头转开。看似一切了然于胸,不过是成心戏弄他。

福亲王抚掌而笑,道:“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日趁着这好时节,不如就由本王做主……”

平庄主忽然轻咳一声,打断道:“王爷怎地突然心急起来?瑜儿刚刚才醒,精神还未及复原,你就跟她说这一大通,要她如何能接受?我看咱们还是先出去,且让瑜儿好生休息,等她身子好些了,再来同她商议……那一件事。”福亲王笑道:“平庄主是爱女心切,也罢,本王今日就不难为平侄女。”

平若瑜双手抱肩,笑吟吟的看着父亲与福亲王离去。上官耀华满腔怒火再也按捺不住,转身一把拽住平若瑜衣领,喝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谁准你在我义父面前胡说?你忘了我方才是怎么叮嘱你?不是叫你多说我几句坏话的么?”

平若瑜还振振有词,道:“我自然知道你的计划,但人贵随机应变,你义父问我对你作何置评,这几天你一直辛苦照顾我,生了眼睛的都看得见。要是我开口便来非议救命恩人,那岂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你可以不在乎名声,我还在乎!你义父堂堂一个王爷,我在此公然拒绝,就算不给你面子,也得给他留几分面子,否则他还道我爹爹教女无方。况且,你不懂,对待情郎的态度,是女孩儿家的私密心事,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旁人之面乱说?便是我当真对你不满,也只能故作羞涩,等得夜静无人之时,在房里悄悄对爹爹讲。等他几时得闲,再去转告给福亲王,如此一来,就算私下将此事了结,双方互不尴尬。这也是战略的一种啊,你全然不懂,便只知一味胡催,那又有什么可催了?”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1-31 02:22:30 +0800 CST  
@拂衣222 2018-01-31 08:49:12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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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2 03:03:39 +0800 CST  
上官耀华有心辩驳,但听她所言句句在理,确是无懈可击。最终一甩袍袖,道:“随你怎么说。总之,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要是你敢搞砸我的计划,我不管你是什么大有来头的小姐,定要你的好看!”恶狠狠的威胁过,拂袖而去。

平若瑜无力的向前跌倒,双臂撑在面前的一张矮几上,无声抽泣,想到上官耀华负气而走的神情,真像从前无数次爹爹对她恨铁不成钢,咆哮离去之状。

本来以为她就如涅槃重生,大难不死,今后便可平安喜乐,谁知她仍是孤苦一人,连最平凡的奢求,能有一个人,简单的爱着她,宠着她,亦只是梦境中的奢望。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救她,何必吻她?让她心乱后再弃她而去,难道在旁人心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丑,召之即来,挥之则去?

断断续续过了几日,上官耀华绝步不再来探望平若瑜。其后一日,随着福亲王上朝,忽有臣下奏报,近来终于探得凌贝勒踪迹。据称有人见他率领大批人众,浩浩荡荡的往华山上去了。

另有人在旁道,那人是魔教的副教主凌霜烬,虽然是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但凌贝勒身为皇子,绝不致自甘堕落,同那群邪魔外道同流合污。前一人反驳道,虽说外貌不尽相同,但那人绝对就是一年前失踪的凌贝勒玄霜,不会有错。

两方一时争执不下,吵得顺治大感头疼,最终说道不管是与不是,多争无益,只管派一支队伍去瞧瞧,便知端的。却另有老成持重派的臣子反对,言称与各地反贼纷争不绝,随时须得出兵平乱,此时兵力不仅珍贵,又是极为稀缺,为了一个背叛宫廷的皇子,实不值在他身上浪费兵力。说得顺治一时委决不下。

当临此际,上官耀华主动上前请缨,将此事全揽在自己头上,声称由他带领一队官兵,前往华山,不损一兵一卒,也定要将凌贝勒带回皇宫。

顺治听得有人能解他燃眉之急,自然应允。凭良心说,朝廷江山还要靠那群手握重兵的将臣维系,但玄霜究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使身为帝王,却也无法改变这份骨子里迸发的亲情,心下总存着一份牵挂。当场又对上官耀华许诺,只要能劝得玄霜回宫,便可给他加官进爵。

上官耀华领旨谢恩,一旁的福亲王恼火的瞪他一眼,上官耀华正自春风得意,只做不觉。

其后上官耀华便即回府打点行装,又低声叮嘱平若瑜:“你最好时刻察言观色,在我出门这几日,趁早给我将事情解决干净。到时我既不在场,也可免去尴尬。必要时尽可向你爹哭诉,说我对你又打又骂,刻薄至极,相信他可不愿将女儿交给这样的混账小子,我也就算真正解脱了。”

平若瑜将嘴唇咬得生疼,一句话在口边反复徘徊:“难道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你急欲甩脱的包袱?没有半分留恋?”但她作为平家大小姐,山庄虽毁,傲气犹存,不愿向他如此低头服软,可怜兮兮的哀求他施舍自己一点怜悯,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上官耀华正打发官兵整鞍备马,福亲王将他拉到一旁,恶狠狠的道:“你小子的那点花花肠子,瞒不过本王,我知道你就是为了逃开这桩婚事,才帮皇帝小儿救他的什么流落在外的儿子!可你以为,这样就避得过去了么?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我这王府,你总得回来吧?我才不信你这贪图荣华富贵的东西,竟会为躲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丢了。”

上官耀华淡淡道:“义父,您误会了。为皇上尽忠,是咱们为人臣子的本分,您不是一向这么教导孩儿的么?如今我也不过是依您所言行事,难道有何错处?”

福亲王冷哼一声,道:“如今倒晓得听本王的命令了?那我要你娶平家小姐,你却为何再三推拒?”上官耀华似笑非笑,道:“孩儿不想娶亲,但愿终生伺候义父,不知您信是不信呢?”

福亲王怒道:“同谁学得油嘴滑舌,便是避重就轻,没半句实话!你要为皇上尽忠,那也很好。这几日你不在府上,正方便我们布置新房,到时直接拜堂成亲!本王想叫人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拒绝。”上官耀华冷冷回视,心道:“可惜我也一样。我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逼我做。”两人目光中闪烁着火花,都藏着股坚不妥协的决绝。

于是便有了其后华山之巅的一幕。各路人马纷纷离去后,李亦杰强撑着直起身来,终是支持不住,重重跌倒在地。挪动着膝盖,蹭到孟安英身侧,轻唤了声:“师父……”便觉喉头沙哑,犹如千万把钢针刺入,破皮见血,那股硬生生的刺痛感却怎样也拔除不掉,始终留在心上。

颤抖着抬起双手,在孟安英眼皮上轻轻抚过,盖起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但那双怔怔凝望天空,思绪飘到遥远彼岸的悠远眼神,却是深深印在脑中。

想到师父慈爱的双手,再也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寒冬腊月,再不会有人帮他缝补破旧的衣裳;阳春三月,不会有人负手而立,微笑着指点他的剑招。这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他原以为可以长久享有的一切,就在他的未加珍惜之下,悄然而逝。他不过是站在原地,徒劳挥手,却留不住半点残迹,想到这一处现实,更觉痛彻心肺。

华山派幸存的众弟子也互相搀扶着站起,整了整破旧的衣衫,连脸上的血污也顾不上擦,都纷纷围拢到孟安英身前,各自抹着眼泪,用自己的一套悼词,送师父上路。一时间朝阳顶哀鸿遍野,大放悲声。

原庄主也缓步而行,站到了李亦杰背后,一声长叹,道:“孟兄年轻时,资质驽钝,为了违抗命运,苦苦练功,不给自己一时片刻的休息。而等他终于得到足够的资格去拥有,也想凭着自己的一份力量,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人时,残酷的命运却又剥夺了他的所有,让他落得两手空空。孟兄活在这世上,可说是没享过一天的福气,或许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个解脱,这倒是最好的结局。”

李亦杰忍着他这番事不关己的论调,听在耳中,只觉极是冷酷无情,一股热血“噌”的上涌,几乎将整个脑袋都烧着了起来。未及反应,已是本能的一跃而起,连长幼之礼也忘得一干二净,手指颤抖着指到原庄主脸上,带着哭音道:“都怨你……全是你不好!七煞魔头当众辱我华山,将我师父、师弟逼到这步田地,他们固无还手之力,可你呢?你在做什么?为何站在一旁,只做看客,却不施以援手?你给那魔头笼络了不成?为何不出手救我师父?你说!你说啊!你到底还是不是他最亲密的兄弟?”

南宫雪见李亦杰双目血红,挥舞着手臂,就如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好似立即便要冲上前,按住对方痛打一顿。不愿他惹出事端,慌忙抱住他一边胳膊,劝道:“师兄,你先冷静一点!原庄主毕竟是前辈,发生这等惨剧,他也是无法预料……”

李亦杰肩膀狠狠一震,竟是全不留情的将她甩开,愤愤道:“前辈……前辈又怎样?以为上了年纪,就可以自视清高,眼见魔教张狂,便能坦然置身事外,不理同道死活?通智大师年岁更较他为长,岂不也是亲自下场,同魔教妖人一决雌雄?而他——却分明是从始至终,袖手旁观……你倒是解释啊!可别跟我扯什么个人生死自有定数的鬼话!我李亦杰信天地敬鬼神,唯独从不信命!”

原庄主面色惨然,任由李亦杰指着鼻尖喝骂,一言不发。李亦杰只道他心虚,因而越骂越是起劲,要不是南宫雪死命拉着他,早已拔出手中长剑,再来向他质问个三言两语。

此时一旁有弟子怯生生地道:“师兄,此事不能怪原大侠,他也是尽了力的……只因先一步遭七煞魔头暗算,身中剧毒,心有余而力不足。师父出事,他定然比谁都自责,你这样说他……那也是骂得太过狠了。”

李亦杰闻言一怔,仿佛满腔怒火突然失了着力点,未能消弭于无形,却在半途反噬自身,脸涨红了起来。

他一向是个在长辈面前严守尊卑的弟子,而今这一番大吵大闹,实是不敬之至。讪讪道:“原……原庄主,晚辈罪该万死,还请您原谅晚辈一时冲动。您……您中了毒么?怎不早说?方才我就该要七煞魔头留下解药!您现在……觉着如何?晚辈略通些疗伤渡气之术,不如让晚辈为您运功调息,也好稍补歉仄?”

原庄主摇了摇头,道:“我的伤不碍事。七煞小子并未想取我性命,所施之毒也仅是在几日之内,暂时压制我的功力,只不过是不愿让我插手,坏了他的好事。料想时限一过,穴道自解。不过……不是我说丧气话,刚才一役,谁都能看清形势。分明是那小子大获全胜,而华山派一败涂地,要不是多生出凌贝勒那档子事来,全军覆没也只在早晚之间,你又怎能叫他留下解药来?”

叹一口气,目光中第一次显出了种无力,道:“话说回来,你怪我也是应该的。即便我此前功力未失,怕也不是那小子对手。”

李亦杰愕然道:“那……那怎么会?可在一年前,晚辈远赴原家庄拜访,您不也曾踌躇满志,要同他决个高下?那时的您,可不是如此丧气的啊?”南宫雪也道:“是啊,况且七煞魔头只凭弄鬼使诈,未曾正式出手,您又怎知定然敌他不过?”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2 03:05:20 +0800 CST  
原庄主微微苦笑,道:“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倒也很有闯劲。一年前,是我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小子的实力,今日一见,方知他功力已然超神入化。高手之间,但凭遥遥感知对方之‘气’,就能判定他大致实力,究竟同自己相差多远。功力相若者,胜负难定,全力一拼尚有可为。但要是相距过远,那还是趁早闻风而逃,这一战注定吃亏,也不必打啦。”

高手看重颜面,但究竟是苦战落败的丢脸,还是未战先退的更胜一筹?仰天长叹,道:“见着他这等人物,才令我懂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偏远处避世隐居,自负无敌,最多也不过是井底之蛙,我到中原,毕竟不是白走一趟。若是没料错的话,这一年来,那小子功夫又精进不少,却不知他是加倍勤学苦练,还是忽得际遇,参透了七煞真诀中的更深一层境界?”

原庄主好武成痴,最执着的并非故友惨死,反倒是江冽尘的武功何以能练到如此强横。此事看似无情,但各人面对相同事,侧重究竟不同。就如他方才自顾自说了这一大通话,在李亦杰耳中听来,却仅有一件为重,好不容易撑起的身子顿时又失了倚仗,双膝一软,再度跪倒在孟安英尸身前。

一面替师父整理着领口、衣襟,极力使衣衫平整,仿佛只有找到一件琐事束缚住双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彻底瘫倒。哀哀垂泪道:“要是连您也自称没有把握对抗七煞魔头,那我们……那其他人还有什么指望?难道就眼看着那许多英雄豪杰落到刀刃之下,任他屠戮?就只能看他嚣张下去,却得不到半点惩戒?可我不甘心……我实在是不甘心啊!”

一面重重磕头,倒不如说是以头砸地。地面上没一会就显出了一小块暗红色,已是撞出了血来。

原庄主上前一步,抬手一遮,在他额头将要触地前,灵活的将他护住,劝道:“亦杰……李盟主,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华山残局,终究已是无可逆转的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

李亦杰脑中空白,双眼迷迷蒙蒙,呼吸时急时缓,喃喃道:“我……我也是不知……”

视线一落到孟安英身上,涣散的目光却又瞬间聚拢,道:“是了,我要去定做一具最大的棺材,让师父风风光光的走……随后,我亲自送他出殡,到辽东偏远地区去,不管那山洞再如何隐蔽,我哪怕掘地三尺,挖遍山野间每一处废墟,也定要将它找出来!那骸骨就是化成了灰,深埋地底,我也一一去刨了出来……师父最后的嘱托,就是要同师娘合葬在一处。作为他的弟子,不能保得师父性命,已是无用!然而他的遗愿,拼尽了全力,我也定要代他完成!”

原庄主眉心紧锁,道:“我却以为不然。华山一战,更助长了七煞小子气焰,以他性子,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那也是不必谈的了。就只怕他觉着最终受挫,连休养生息也耐不得,直接乘胜进击。大战在即,到时武林间还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浩劫。作为武林盟主,自当留在此地主持大局,若是你这个主心骨不在,还要他们怎能打起精神,去同那魔头硬拼?”

李亦杰苦笑道:“只怕我就是个废物,就算留下,又怎能助他们走出颓势,力挽狂澜?只怕大伙儿根本就不会需要我吧?我无力解华山之危,眼睁睁看着师父、师弟,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那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啊!就如同将我的心脏一块一块的割去,连皮带肉,还粘连着未干的鲜血。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我是废物……”

原庄主不悦道:“遇上问题,只会选择逃避,哪有半点武林盟主的担当?你如此急于远行,就是为了离开华山吧?因为你不愿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尸首,也无法眼看他们落葬?辽东距此,数千里之遥,这且不论,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你师父想想,你真忍心让他劳碌一生之后,最终仅落得个尸骨无存?他正处弥留之际,头脑不清,意气用事,你不能跟着糊涂!以我之见,孟兄无父无母,自小在华山长大,这里可说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不如就在这山脚下,寻一块土地平坦之处,将他下葬,让他落叶归根吧!此地距京城不远,每当逢年过节,你还可以来祭拜师父,尽那一份孝心。人生地不熟的,独自在偏远的辽东,究竟是寂寞的,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也找不到。人做了鬼,最害怕的不是遗忘,却是孤独。”

李亦杰道:“不……他不是孤独一人的!至少在地下,他可以与师娘重逢。我答应过师父,不可言而无信!”

原庄主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上,目光却带有几分怜悯的飘向一旁的孟安英尸身,似询问,似自语,道:“你还不明白么?时至今日,我也不妨有话直说。其实孟兄弟从没有真正得到过安琳!他同那魔教前教主争争斗斗大半辈子,虽是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各自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却是谁也没能掌控安琳的心。论武功,孟兄早已输了,论爱情,他们两个都是输家。”

李亦杰不由一怔,一时连泪水也忘了流。先前听师父说起往事,他从来只道孟安英与楚安琳是一对互相爱慕的有情人,要不是扎萨克图半途搅局,他二人尽可成为一对最般配的神仙眷侣,因此对扎萨克图这个插足者始终不存好感。

更何况一早知道他就是日后的魔教教主,更是恨得牙痒痒。此时听原庄主之言,倒似两方全在自作多情。华山众弟子也都是大惑不解,看来那先入为主的观念埋得不浅。

南宫雪头一个问道:“怎……怎会如此?原大侠,那依您所言,我师娘爱的究竟是谁?”

原庄主的目光仿佛突然变得很远,落在了茫茫远山间的一个未知之处,陷入了记忆的沉思中,轻声道:“这两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都曾动过心,不分彼此。但……安琳从不属于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也因此,她是自由的,就如那天际浮动的白云,夜晚高悬的明月、以及那林间穿梭的清风、一样自由。她可以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看,自由的听,像枝头上的小鸟一样自由歌唱,却永不能被折断双翼,囚禁在牢笼中,供人观赏。那魔教教主限制了她的自由,也正是摧毁了她赖以生存的根本,也因此,她是必死无疑。不过,如果阿茵是我今生最爱之人,那么安琳,就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世人多道女子柔弱,更有不少弱质女流受人欺凌,最终也只能强自承担。能够长久隐忍,堪比卧薪尝胆,最终将报复实施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女子,恐怕也仅有楚安琳一人。江冽尘固然恼她刻毒,但在华山派众弟子听来,却是人人赞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娘真乃巾帼英雄,无怪乎师父对她用情如此之深。

李亦杰面上仍是一片困惑,在他先前看到壁上留书,以及亲耳听到整个故事之时,心里都只有一条线索。扎萨克图的行为使楚安琳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才使她恨之入骨,不惜将自己同那魔头一齐毁灭,也定要将他赶到地狱里去。这一条线本来不错,但他与南宫雪一直以为那东西是贞操与孟安英,今在原庄主口中听来,那却是自由。固有观点突遭颠覆,确然不是片刻足能接受,着实费解。

原庄主亦是触目伤怀,他平素一向少言寡语,此时在李亦杰面前,不知怎地,话却突然多了起来。又或是当着亡友灵前,但盼能将常年萦绕心头之言说出,好令他细想清楚。说道:“这道理说来复杂,但真要解释,倒也不难。亦杰,现在你伸出左手,平摊在面前,看看你掌心中,可有什么东西没有?”

李亦杰大是奇怪,就连南宫雪也不知他在弄甚名堂。然而李亦杰见得原庄主神色,不似玩笑,仍是依言伸出手来,仿佛掌心中真能奇迹般接到一件东西也似。许久只闻空气静静流动,掌心间却无分毫改变,迟疑道:“这……什么都没有,那……那是一团空气?”

众弟子见到师兄这副傻头傻脑情状,本想发笑,但一眼见到师父横尸就地,却又是谁都笑不出来。原庄主不置可否,道:“现在握紧拳头,想象你握着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绝世珍宝,人人竞相争抢。如何,现在你感受到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没有?”

李亦杰望着紧攥的拳头,脑中沉入遐想,仿佛手里果然握了一件宝物,自己正须尽全力予以保全。不禁将手更攥紧了些,仅此微小动作,已证明他是相信了这荒诞说辞,不觉失笑。抬头望望原庄主,道:“弟子不明白。”

原庄主道:“现在再次将手摊开,看看现在你手里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李亦杰皱了皱眉,感到自己简直就如一个牵线木偶般任他摆布,手中果然还是一团空气,除此之外,又怎可能更添他物?苦笑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3 02:32:57 +0800 CST  
原庄主道:“你手中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团空气而已,未曾增减。之所以会有得失之悲喜,全由主观意念造成。攥紧拳头,自以为握住了些什么,实则一无所有,但这过程,便产生了执念。好比你师父,更是用自己的念头赋予了这份执念形体。他并没有爱上楚安琳,而是爱上了自行造就的执念。既未曾得,何尝有失?只因他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而后失去,这才经历到两种情绪间的极端转变。可若是换一种角度看来,楚安琳从来就不属于他,甚至连这份个体,也不曾存在,她的生死,都是自然界更替中一种再寻常不过的转变,就如每时每刻,身边的空气都在不断流动,却何尝会有人去驻足深究?那魔教教主是外界诱因,真正的痛苦,还是他的执念造就。古人早有天地之广,人处一焉,无异蜉蝣寄于天地之说。更有语云‘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各人赤裸裸的来,又将赤裸裸的去,带不来任何东西,也同样带它不走。人生短短数十载,真正陪伴身侧的,唯有他自己而已,从来就不存在肤浅的得与失。无欲故无求,如果每个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就没有任何心魔,再能影响他的心境。”

李亦杰脑中似乎形成了些念头,但如此一来,反倒更加糊涂,迟疑道:“这么说,我现在站在这里,所看的,所听的,都不是真实的,而是我心中执念的幻想?百年以后,世上再无我,一切音、色、形也都是转眼即逝的虚无,从来就不值得去把握?可是……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点能够珍惜的东西,不也太是无趣?既有失之悲,此前必曾有得之喜,为何我们不能仅将眼光置于手中现存,而非要执着那些‘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将自己弄得困苦不堪?”

原庄主道:“并非叫人彻底抛洒自我,如何看待得失,只在你能否妥善调整自己的心境。能够不为外界转变所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惟其如此,他才真正跳出了得失循环的怪圈,足能凌驾于岁月之上,达到永生不死的境界。但真要做到这一点,只怕有血有肉的凡人终身难求。好比你现在为你死去的师父、师弟悲痛,正是陷入执念困扰。换句话说,由爱故生怖畏。《法句经》中曾语之曰‘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如果他们从来便没有存在过,或是你从未见过他们,今日之事照常运转,你又是否会为世间某处角落的生离死别哀痛不已?便是要哀,却也无从哀起。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却也有无数人降生,都不过是一种泛泛轮回。孟兄此生已了,今后,他才会获得新生。有时咱们即使深爱着一个人,却也不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起初便该有这等觉悟才是。”

南宫雪轻声道:“话是不错,但既已生而为人,就该接受现状,同时珍惜这一切。喜怒哀乐怨憎会,本就是唯有人才能体会到的情感,即使会为外物所感,至少,我们也是真正的活过,非同世上万千土石之一隅。”

原庄主一怔,李亦杰追问道:“原庄主,恕晚辈无礼问一句,你既然明知此类得失之道,顺应天时,凡人之力无可逆转,却为何不一早对我师父说,要让他深陷泥潭,耗尽了一应精力,最终难以自拔?”

原庄主道:“我不过粗读儒释道三家典藏,要说精通,那还差得很远,即使自己明白,也难以点化度人。孟兄执念已深,他沉浸于失去安琳的悲伤,此生的唯一指望,就是努力练功,来日打败魔教教主,就能重新得到安琳。实话说,他常常为那一天的到来沾沾自喜,殊不知这多不过是他所虚构的一个梦境。但他一切的喜乐,尽然寄托于此,我怎能再去对他说,这么多年,他苦苦执着的,一直都是本不存在的东西?人生中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失去目标,那时才是真真切切的绝望。一旦摧毁了他的信念,将他全力着眼之物化为一片虚空,只怕他立时就将崩溃。有时以先知身份示人,看破一切,同时点穿一切,未必是造福于人。生命中,毕竟还是需要些善意隐瞒的。”

李亦杰道:“师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您同我说这一通,就连我这榆木脑袋,也已若有所悟,他又怎会听不进去?就算一时痛苦,那也是人之常情。到底长痛不如短痛,总好过让他空耗一生。”

原庄主道:“你还是不懂得其中的复杂。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因你身在局外,全无利益相涉,这种种道理在你眼里再浅显不过,我才能以这几个简单的例子,给你说个明白。但你师父身在局中,可说是与其间泥沼合为一体。要想救他出来,首先须得砍断捆缚,但那同样是伤了他,何异于砍断他的手足经脉?就有如指点旁人下棋,你往往觉得棋理不过如此。但等你真正放手去下,才会感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埋伏,真正生出无从下手之惑,此前听得的理论,都早已不管用了。人只有面对自身利益,才能设身处地的从中考虑,身在局外,则永不可能透彻的理解旁人。更何况……哈,我又有什么资格劝慰他?口头上的几句大道理,谁不会讲?真要看开,那可就难得很了。我表面说道得失随缘,道法自然,但我要是真能看得开,也不会在错手杀死阿茵后,迁怒于世。更不会在十余年来,始终惦念着她,其余女子便是姿色再美,也入不得我眼内。说来可笑,我明知人死不能复生,但心头竟总存着指望,期盼着哪一天眼前一花,再见到她站在我眼前。哪怕不是来看我,而仅为瞧瞧翼儿,那也是好的……”

李亦杰心头猛然一跳,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深陷执念泥潭。从前苦恋沈世韵,正是将世间一切的善良、美好塑造为执念,又无可避免的爱上了她。无欲故无求,直等最后,才总算认清自己的真正心意。

而江冽尘能够随意摆弄他,将他的情绪玩弄于鼓掌之间,任意蹂躏,还不正是因他太过看重师父和一众师弟?由爱故生怖畏,而他是深知自己弱点的,也曾不止一次的提起,他最大的命门,就在于心肠太软,对身旁之人太过在意。

但即便如此,他也做不到将自己修炼得如江冽尘一般冷酷绝情,为达目的,不惜将自身全部割舍,不惜将身边之人随手抓来利用、直至牺牲。因此他才以南宫雪为最大筹码,将自己折磨得精神几近崩溃。如此看来,对于玩弄心魔,江冽尘实在不失为一位高手。

原庄主看他表情终于呈显出几分了然,道:“你现在明白了没有?这些事,你师父不懂,我不知你这位他最疼爱的弟子,却会站在何等立场。”

李亦杰感到心头有血滴过,却已经觉不出疼来,轻声道:“我明白了,只是这真相太也残忍。师父竟就为了本不属于他,甚至是从不存在的东西……舍弃了自身的一切?不错,我若是您,也绝不会将这消息告诉他,宁可让他始终怀有一份企望,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南宫雪轻声道:“师父……可怜的师父。我至今都还记得,从前咱们年幼,师父对咱们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练武之余,我们常赖在他身边,要听他说故事。那一年的雪特别大,咱们几个坐在殿门前,一起望着漫天飞雪。据说,我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夜出生的,爹爹看到面前雪景,喜不自胜,于是也给我取了同样的名字。或是缘分使然,从小到大,我也是格外喜欢雪,看到那茫茫一片的洁白,仿佛全天下都给它洗净了……那一天的夜晚,听完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最后一时兴起,突然想去找故事里那个会施法术的雪人。师父拗不过我,只好答应咱们几个一齐去堆雪人。忙活了几个时辰,数九寒冬之夜,竟也不觉着冷。见到了面前的小雪人,我一下子喜欢的不得了,吵着要给他取名叫雪儿……装上两粒黑棋子做眼睛,一根红萝卜做鼻子,戴上斗笠,披上斗篷,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拿来同他分享……后来师父说,不早啦,雪人也要睡觉的,不如咱们先回房休息,第二天再来找他玩。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很甜,就连在睡梦中,也在拉着雪人的手唱歌起舞。第二天,迫不及待的到朝阳台上看他,太阳出来了,四处都很暖和,我的心情也好得很。可是……可是我找遍了那片空地,只见到围棋子,看到红鼻子,看到斗笠、斗篷……但我的雪人却不见了……我哭着说是师父用法术将它变不见了。等到长大以后,才知道美丽的雪花,抵不过阳光的照耀,注定要融化成水。我也明白了,任何美好的东西,在世间的存在,都是有其时限且十分短暂的。我想从今以后,我要变得更加懂事,再不会随随便便哭鼻子,我要做一个让大家省心的好孩子。但随着年岁渐长,师父再也不陪着我们玩了,成日里只是凶霸霸的板着脸,喊我们快去练剑。碰过几次钉子,慢慢的,我也不再同师父亲近了……”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5 01:00:24 +0800 CST  
李亦杰接话道:“师父给我们的,是比亲生父母更多的慈爱,他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顽童,都能给予最大的包容。督促我们练武,想必也是盼望我们别再重蹈他的覆辙,全因武功不济,无法保护最重要的人,从而留下一生的遗憾。可这些殷切期盼,他从来不给我们说。是啊,当时的年纪,只觉得什么都新鲜有趣,对于人生中的许多苦楚,根本就不会理解。那时候不懂事,看到师父眉眼间浓郁得化不开的愁云,只会抱怨师父太过严肃,却从没有想过,在我们面前高山仰止的师父,心里原来还有那许多说不出来的痛苦。不错,即使说了,也换不回师娘,同时,他也不愿因那些污浊之事,影响到咱们的心情。如今我只后悔,为何师父在世之时没能及时关心他,处处惹他生气,自以为能够独立做主,连师父的管束也不愿听。为何只有等他逝去,咱们将他的过往重新取出追忆,才会感到如此的痛彻心肺……”

华山剩余弟子听了他这番话,有不少眼眶湿润,年纪小的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面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哽咽道:“师兄,你别再说啦!呜呜……求求你别再说了。”历来哭声易传染,李亦杰与南宫雪一想到这位严师慈父的惨死,从此世上再无这个人的存在,悲从中来,也跟着哭了起来。

原庄主只觉极不自然,忍得半晌,仍是开口劝道:“亦杰,孟兄牺牲性命,不是为了多赚你们几滴眼泪,更不是让你为他之死,自暴自弃的。今后的战役,可能更为惨烈,但不论前途如何艰难,咱们都得面对。”

李亦杰恐惧的摇了摇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将自己深深埋起,来逃避这一切令他心痛的事实。自从他竖起旗帜,声称与江冽尘敌对以来,从头到尾,便始终是处于劣势。但看江冽尘随口谈笑间,已将他所在意一切的统统碾作齑粉。在这场强弱不均的交战中,不断有朋友为此牺牲,一个个的离开他的身边,如今竟连师父也不在了。颤声道:“我……对不住,原大侠……原谅我恐怕没有办法……再跟他对抗下去了,我不愿再看到一次次的死亡,如果说打败他的目的,是为能让珍视之人得到幸福,可是如果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经历了这种种,我实在已是心灰意冷,难以为继,只想同雪儿退出武林,去过风平浪静的生活……对不起。”

原庄主闻言大怒,劈头盖脸的喝骂道:“真不知道你的脑子是如何生的!难道你不愿看到死亡,就能顺心如愿?要不除去七煞小子,那死亡便永远不会停止,你今日所受的痛苦,每天都将有人反复承受!个人眼光,怎可如此偏狭?杀了他固然不能使死者复生,却可以让更多活着之人安心生活,过得幸福!那小子有意寻仇,你以为自己退出武林,他便会放过你?到时怕是天涯海角,追杀不断,永无安生之日!做一个男人,就该抬头挺胸的站出来,面对自己该负的责任!一味逃避,那是缩头乌龟的行径!一年前我见到你,你为救你的师妹,不惜与七煞小子短兵相接,将生死置之度外,来向我挑战!那时的你,比现在的把握又能多过几分?我当初正是欣赏你那份无所畏惧的勇气,终于被你感动,才答应帮你的忙。要是你一开始就哭哭啼啼,我不但不会正眼看你一次,还会立即叫人将你丢出去!李亦杰,你给我拿出往日的一点气势来!成不成?”说罢喘过几口大气,道:“你仔细想一想吧!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华山派亦不可一日无主,办过了孟兄祭奠,却由谁来继任掌门?你们华山门下,可有合适的人选推举?”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对盛怒下的原庄主,都不敢贸然应答。更何况此时继任华山掌门,无疑是在连番争斗中将自身推上风口浪尖,众弟子身遭大难,谁也不愿自处险境。

最终还是南宫雪小声道:“以往师父在世之日,最看好的便是李师兄,言辞间也常有流露出以掌门之位相授之意。为遵师父心意,同时我华山门下,论到武功最高,识见最广,也定然是非师兄莫属,因此据我看来,还应请师兄就任的为是。”

原庄主正自恨铁不成钢,向其余众弟子扫视一眼,问道:“都支持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没有异议了?”众弟子不敢应声,却也不敢否认,一个个沉默不语,只做默认。原庄主叹道:“做师父的没长性,教出这一群缩头缩脑的徒弟!孟兄啊,你泉下有知,只怕也要气得活转来了。”

李亦杰此时才如梦方醒,大惊道:“不不不,我……我何德何能,怎配做华山掌门?请众位师弟,还是另请高明吧……在下,实在不能胜任……”

原庄主冷笑道:“何德何能?至少你已做得武林盟主,长达七年,难道还治理不了一个小小的华山派?”李亦杰仍是张手乱摆,道:“华山派近年来如此繁荣,全仰仗师父的毕生心血……更有历代掌门,以及创派祖师爷的功劳,在下无能为力,万一使这份千古基业毁于我手,实是愧对先祖……”

原庄主打断道:“慢着,你说继任掌门,是心力皆有不足,恐怕毁了华山基业,那么容我问你,你若是一早知道自己不成,当初又为何还要参加英雄大会,还要兜揽一个盟主之位?不要以为便宜给你占光了,就能轻易抽身而退!难道在你眼里,武林盟主相较华山掌门,反倒更次要得多?那不知是你太抬举华山,还是太看小武林间各门各派了?单是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足够将你淹死。”

顿了一顿,语气略有缓和,拍了拍李亦杰肩头,道:“既然当上了盟主,那就尽量勉为其难的去做吧!这份殊荣,可不是每个人都够格享有的。坐着盟主大位,必然要承担些责任,即使再不愿之事,也唯有强撑着去面对。这个位子固然气派,较之常人,却也辛苦许多,总不成看到好处冲在最先,稍有困难,便要躲在最后啊?”

李亦杰苦笑道:“是,话是这么说来不假,但在武林中,不能凭着一头热血猛冲,更得多考虑些实情才是。近来我时常在想,或许一开始同他对立,就是我做错了,惹上那样的对手,除了给自己带来灾难,绝不可能有半点风光。他曾经口口声声怨恨我,为何要将他逼到这步田地,令他无路可走……不错,也许我是逼得他太过紧了。想想看,那时他最心爱的女人已死,就连死前,兀自怀着对他的仇恨。我又逼得他亲手杀了自己最在乎的兄弟,毁了他从小成长的祭影教,确是已将他逼到绝路上,他要如此恨我,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又何尝不是摧毁他赖以生存的梦想?他现在残杀一切的疯狂,难道不是另一种崩溃的体现?也正是因此,他一旦得到足够的力量,才要将自己所受的苦,十倍百倍的报还他人?”

原庄主冷冷道:“立场不同,都是为自身而战,那有什么错了?分明是那小子输不起,就来胡搅蛮缠。他当时一连串的失败,打击确是重了些,但还不至于就此崩溃。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便是以杀戮毁灭为梦想,咱们也该赞成他去实现?”

南宫雪附议道:“是啊,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胜者为王’,可没规矩说,这句话就只能用在他身上啊。既然如今是他无能,你又并未弄鬼,堂堂正正将他打败,他又有什么必要,假惺惺扮出一副苦主模样,来向人乞讨公平?此人早已无可救药,难道他那无理取闹的攻心之术,倒当真对你有所影响?是他本身个性的偏执,才造就了今日的疯狂,这不必由任何人来负责。”

原庄主在旁也不住点头,道:“女娃子所言深得我心,亦杰,瞧瞧你堂堂七尺男儿,身上又顶着武林盟主与华山派新任掌门的双重头衔,怎地心智见识,还不及一个小姑娘?”

李亦杰默然不语,许久才道:“我年幼时问过师父,大家同属武林一脉,却为何另有正邪之分?判别正邪的根本标志,又是什么?那时师父回答我,魔教妖人凶残无比,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于是我心头义愤填膺,一心要用手中长剑,多饮魔教妖人的鲜血,仿佛我就是正义的使者。但当我年岁增长,想到跟随师父,诸般见闻,我们手上的血债,也未必就比魔教少了,此事又该如何解释?师父回答,不论是正教,邪教,都会全力将功夫练好,剑术之本,一来防身,二来杀敌,所异只是我们因何而杀。对方是好是坏,不能因他在哪一方,便轻下断言,真正的分别是,为自己而杀人者,是邪徒,为天下大公而拔剑者,则是除暴安良的侠士。凭良心说,我不愿杀人,我盼望天下再无战乱,大家都能快乐的在一起,不论汉人异族,不论黑白两道,再不要有那许多偏见,就不必有一方为争主权,屠杀对立一边了。当然……这只是我一人的心愿,在当今乱世,根本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若是为造福更多人,实到情非得已,那也不得不——以杀止杀!可是现在并非我不肯动手,也不是顾念同他的兄弟情义,不忍杀他……不是的,在我知道他是魔教妖人,且当众对我师父不敬那一刻起,我同他之间,便早已恩断义绝。可总有些对手,是你拼尽全力,也难以取胜。难道我师父就不恨那魔教老贼,不想杀了他么?他一次次的挑战,却也一次次的失败……何况方才您也说过,就连您也对付不了这魔头,凭我一人,又济得起什么事?”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6 06:47:29 +0800 CST  
原庄主听着这一番话,并未立即开言反驳,显然李亦杰总算说到了他心坎上,值得他加以深思了。他不开口,场中气氛也始终僵持着。

终于一阵微风拂过,原庄主也在风过后开了腔,道:“我又不是天下第一,难道是我对付不了的敌人,就注定束手无策了?何况对那样的小子,用不着同他讲江湖道义,大不了群起而攻之,也就是了。”

突然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道:“如今江湖上,论兵力、论名望、地位,唯一有望与魔教抗衡的,或许也唯有当今朝廷。正好满洲鞑子侵略中原,有志之士早已揭竿而起,有意肃清匪患,可不会因为时隔六年,就默许他们在中原的统治。如今利用这机会,咱们不妨就来个借力打力。这两方现今同盟,想必也是如土鸡瓦狗之流。自古立场不同,便只会互相利用,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只要咱们寻个由头,从中稍加挑拨,让这两方先一步斗得你死我活……”

南宫雪插话道:“魔教与朝廷并非同盟,反而历来便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此事根源,还要追溯到七年前,那时七煞魔头还仅是魔教中的一名寻常杀手,奉先任教主之命,前赴各处作乱。为夺七煞至宝断魂泪,出手灭无影山庄满门。当今的韵贵妃正是沈氏遗孤,一心复仇,便在皇上耳边鼓动,恳求为她做主。皇上耳根子软,当时又偏宠于韵贵妃,魔教本来助阵有功,只因皇上口风一变,即刻从忠臣转为乱党,举国通缉。皇上做这一切,也不过是给韵贵妃看的。但沈世韵倒也真有毅力,凭着手中权势,直到对……对残煞星……加以摆布……”

一提起暗夜殒,面上立即闪过红晕。见原庄主目光审视般落在自己脸上,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惊了一跳,慌忙装作不觉,续道:“直至最终剿灭魔教,此事也就算告一段落。一年前七煞魔头东山再起,创办血煞教,倒没来寻朝廷的麻烦,只在武林间大肆屠戮江湖人众。皇上不能为他一人大动兵力,更何况各路将领也不肯为他私人恩怨所遣。他还要顾虑群臣颜面,不能单为一个韵贵妃,闹到朝野失衡。手中又无可用之兵,就说现今威风凛凛的八旗,又有几人是真正归他统领?另一方面,他也想借血煞教,削弱起义者势力,来一个坐收渔利,这一年才会如此纵容。至于皇上的儿子做了血煞教的副教主,则是他二人间的私怨,却不是皇上派他卧底……这当中牵扯,复杂得很,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

原庄主双手一拍,叫道:“说得不错!那就更好办了,等朝廷与魔教两相残杀,谁要想真正收拾掉对方,自己一边也必将损兵折将。不过我倒盼望先将七煞小子灭了,剩下鞑子兵几个老弱病残,咱们对付起来,那就容易得多了。”又转头问道:“亦杰,你以为如何?”

李亦杰沉吟半晌,道:“原庄主,这一件事,我已经想过许久。其实不论是汉人还是外邦异族,都是有好有坏。汉人中不也同样出了七煞魔头这等丧心病狂的失德败类?反观女真族呢?也同样有些淳朴善良,向往和平的好人,只因当权者手握重兵,图谋夺权,这才发起争战。又或因觉得常年待遇不公,对汉人便有种本能的仇恨,每当攻克一座城池,便要屠杀泄愤,那也同样是他们自以为逞威风的手段。因此我想……欲攘外,必先安内,七煞魔头是罪无可赦,但满洲人并没有那么坏,如果他们愿意接受讲和,咱们能不能就饶过他们,或是仍然认同他在朝中为官?满洲实有不少才智卓绝之士,如能将心思用在正途,不愁难使国家长治久安。”

见南宫雪眼神有几分怪异的瞧着他,心里一动,忙道:“雪儿,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因韵儿才为满清求情,这些……都是我在宫中六年,最真切的体会。既然前明同样腐朽,咱们为何不能接受新生政权?他们能够在京师夺得一席之地,更在七年间占据中原的半壁江山,就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并不是一个坏人,所考虑的还是使满汉得能共和。谁又没有做错事的时候呢?他就算曾有不是,也是他那群臣下唆使他干的。我同皇上……交情不错,我能理解他的难处。其实真说起来,我同他还是一路人,好比我那个有名无实的武林盟主,情况也同他相似得很……这个……”

一面大作手势,结结巴巴的分说了一大通,见南宫雪脸上仍是挂着那副怪异的笑容,心头更是大增慌乱,就差没跪下来给她磕头哀求了。

正在这尴尬万分之际,南宫雪忽然“噗嗤”一笑,道:“师兄,你做的决定,我哪一次反对过?只要是你认定的道路,尽管一直向前走下去便是,不必向我解释的。”

李亦杰抓了抓头皮,干笑两声。原庄主赞道:“不错,在我的立场,也是从来不愿滥杀无辜。当年为了阿茵,一时糊涂,给江湖造成不小的损害,虽说我表面不提,但那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总想设法补偿。不过华山派么,现在简直就如初生婴儿般弱小,你要保护这仅存的一点血脉,这支队伍是不能率领出战的了。”

李亦杰听得原庄主与南宫雪如此说法,显然都是赞同了他的提议,喜不自胜,道:“我已打算好,等得过了师父的头七之日,便以代平战乱为名,去向朝廷借兵出战。正当众将焦头烂额之际,必能欣然应允……”

原庄主道:“‘代平战乱’,这个主意很好!本来我们担心,清廷中也有些窝囊废,不敢同魔教硬拼,主张避战求和,那这一仗可就打不起来了。由你李盟主打头阵,满清自然也乐得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你,而你也可趁机摸清鞑子兵作战脾性,两军交战,明里以摧毁魔教为目标,实则也须得暗中损耗清廷兵力。说来说去,还是内鬼难防,哈哈哈……”

却不知李亦杰要是另有选择,可绝不会去做这个“内鬼”。如此背叛沈世韵与顺治,却还是利用着他两人的信任,心头总存着疙瘩。南宫雪挽住了他手臂,道:“师兄,我也随你一起去。”

李亦杰明知此去凶险,前途未卜,给沈世韵看到两人同行,又不知生出何等醋意,刚想脱口拒绝,但想南宫雪一路上跟着自己,几乎从未答应过她多少请求。从来是在她的妥协中,维持自己“当家作主”的地位,对她可说是极不公平,心下便也软了。

再一转念细想,江冽尘对南宫雪恨之入骨,屡次设法杀她,都以失败告终。以他如此争强好胜的心性,必将引之为奇耻大辱,那是或早或晚,非要杀她不可的。真是他有意而为,则天下亦无安全之所,与其将南宫雪交托旁人,倒不如让她跟在自己身边,还可随时留心保护她。

无论如何,自己这一生,已是认定了这个女孩,虽然两人正礼未成,但在彼此心目中,他们就是夫妻。点了点头,道:“原庄主,此前我不便出面,就拜托您设法煽风点火,使两方内乱,可好?”

原庄主呵呵而笑,道:“这可不巧,亦杰,此事就交给雪儿去办。俗话不是常说‘最毒妇人心’么?这种挑拨离间之事,交给一个女人去做,才真正是找对了人。我还得先离山一趟,将我那宝贝小子带回来。可别让他一心只想比武,再去草率招惹七煞魔头。你放心,我原某人绝不是临阵退缩的逃兵,等我将翼儿找回来,我们父子二人就一齐加入你的队伍,可也算是多添一分助力。”

李亦杰见商议到此,基本已是定了下来,只得将苦笑咽入肚里,表面还得强自敷衍。

—————

再说玄霜经几名侍卫引领,回入宫中。望着四周琼梁玉宇,金碧辉煌,两步一楼台,三步一琼阁,透不尽的奢华、贵气。

这本应是他从小走惯之处,然而此时此刻,一幕幕看在眼里,却只有透心冰凉的漠然,仿佛自己不过是头一回来到一个陌生所在做客一般。心中运转不停,莫非这一年来的江湖历练已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性?使他已将自己的定位由皇太子易做魔教的副教主?

他是注定要回到皇宫来的,江冽尘也曾说过,等他功成名就之时,就准他回宫,来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但如今感到的种种不适应,却又是从何说起?一年,何以能够抹煞五年?沿途所见的太监侍卫依然对他毕恭毕敬,但听他们礼称“凌贝勒吉祥”,反倒不及在血煞教中,听下属奉承“副教主千岁”时,来得舒心。

随着众人引领,缓缓踏入乾清宫。目光僵硬的向四周打量,这宫殿并未有多少变化,似乎豪华之气更胜以往。

人处其中,只懂得漫无边际的奢华享受,是否还真能勤于理政?怪不得明朝皇帝住在这华贵的紫禁城中,最终个个玩物丧志。然而皇阿玛总该较他们来得明智些?为何却不懂引以为戒?轻叹口气,道:“既然来了,怎不对我说话?难道咱们父子之间,当真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那还真是可悲啊?”

顺治果然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玄霜望着装饰豪华的宫殿发呆,他则望着儿子变得陌生的背影发呆。听到他开口说话,初时只当自语,随后一想,话中之意除了自己,还能是向谁说?干咳一声,道:“你知道朕已来了?”

玄霜冷哼道:“这一年,您以为我的功夫都是白练的?内功造诣到得深处,尽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无人能近我身侧三尺之内!要是换做旁人,我早该出手攻击,定要叫他血溅当场。怎么,你不叫侍卫通报,是不愿让他们看到传说中父子重逢,抱头痛哭的场面?那我尽可给你保证,他们什么都不会看到。”

顺治叹一口气,向一旁站立护驾的几个侍卫挥了挥手,轻声说了句:“你们都下去吧。”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8 02:17:28 +0800 CST  
一名侍卫低声叫道:“皇上!”嘴巴凑到他耳边,想说些什么。玄霜哼了一声,道:“怎么,你想警告皇上,不可轻敌大意。我不单是凌贝勒,还是血魔少爷凌霜烬,魔教的副教主,今天回来,不仅仅是作为我皇阿玛的儿子,还可以充当一个刺客,随时准备对他不利,是不是想说这些?”

那侍卫怒目瞪着玄霜,道:“皇上待你不薄,你若是有任何险恶居心,连上天也饶不得你!”

玄霜视线更转严厉,道:“你的眼神,不是奴才看主子所该有的。留心你的眼睛,这一次也就罢了,下一次再有违犯,就算饶你不死,我也定要废了你那对招子。你如此紧张,想必是清楚我的作风,也该明白,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冷笑了两声,又道:“哈,血魔少爷凌霜烬……我那个副教主的身份,早在我抛下日月双轮,随着你们回来的时候,就已给我亲手扼杀了,你以为,我还能回得去么?却不知我是威胁到了你什么,难道你一个小小侍卫,也想当太子不成?实在不行,要不要寻根绳子,将我捆起来啊?”

顺治叹道:“罢了,你们都下去,朕不过是同自己的儿子说几句话,无须如此大惊小怪。”一群侍卫兀自犹豫,最终在一人先一步带领下,还是战战兢兢退了出去。关上宫门,仍能看到门扉上片片黑影,显然众人并未走远,便在门外恭候待命。

玄霜走到一旁龙椅上坐下,双手抱肩,二郎腿高高翘起,冷笑道:“哦,看来都对你忠心得很啊?做皇帝到这份儿上,也该知足了。怎么,你要是不放心,尽可再唤他们进来,反正我也从没打算同你说什么私家话,没什么介意给人听的。”

他私坐龙椅,本应是大不敬之罪,顺治却也未曾追究,仿如自语一般,轻声道:“旁人都说我偏心你,如今朕自己也觉得不假。要是换做其他阿哥,这私自离宫,勾结乱党的大罪,又岂能给他轻易逃得过去?更遑论是在外逍遥了一年半载?”

玄霜哼了一声,接口道:“更何况,现今我不仅是勾结乱党,还做了乱党头子。不过也要怪皇阿玛对‘乱党’定义不明,正所谓不知者不罪。”顺治一怔,没料到他还能甩出这一句话来,问道:“怎么定义不明?”

玄霜道:“只因儿臣不知,究竟何谓乱党啊?是同大清为敌,结党作乱之人?那我请问,七年前攻克边关,剿灭闯王旧部,此间种种,到底是谁的功劳?若说滥杀无辜,即为乱党,那么咱们大军初入关时,听说也没少杀过几个‘南蛮贱民’哪?怎么咱们杀人就不算乱杀?难道就因为发话的是当权者?既如此,明知魔教势如破竹,焉知有朝一日,便不会成为逾越大清的掌权人?到时都学着您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们可就将任由宰割,到时人家倒要趾高气扬的说上一句‘这是先帝爷做的好榜样,我们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顺治默然良久,方道:“当年之事,朕听信韵贵妃一言而决,确有不是。但此去经年,魔教一言一行,无愧于‘乱党’之称,朕不会为妃嫔代报私仇,便以草菅人命之举,来讨她的欢心,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玄霜冷冷一笑,道:“我仿佛记得,你曾说过我回宫以后,一切既往不咎,你绝不会为私自离宫之罪处置我,所以我才答应回来。咱们事先说清楚,这一句话,该不是有人假传圣旨吧?”

顺治无奈道:“确然是朕所言,你该知道,为了让你这逆子回心转意,最终到底还是朕先一步妥协。实则一年前你便已身入歧途,朕初见着你那件血衣,还想代你遮掩,你该知道,朕心里究竟还是向着你的。不过要是早知日后之变,这番心思却是白费了。”

玄霜不予理会,道:“是啊,相比魔教的副教主,若是当初我选择出家做和尚,哪怕只是个在少林寺端茶扫地的小沙弥,或许你反而更有面子得多。”这一句话互有歧义,令人难以分清正反之别。

顺治也不愿在此事多下功夫,道:“无论如何,你肯依言回宫,总算是给了朕一个面子,还要向你道谢才是。”

玄霜淡淡一笑,道:“我没听错吧?分明是我不对在先,反倒是你来向我道谢?不过么,我不喜欢说谎,你高看了自己,我答允回宫,不是为你,只不过是在外头玩得累了,暂且回来休息。至于什么时候,说不定我一时兴起,就再来闹一次出走玩玩。怎么样,这一年多,宫里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顺治苦笑道:“你不在宫里,到处都安静不少,令人乏味。凭良心说来,朕倒是挂念得紧了。”玄霜指尖在龙椅靠手上轻轻敲了敲,道:“是啊,别看我在外头,‘血魔少爷’之称威名远播,但不论走到哪里,都及不上自己家里舒坦。”

顺治道:“不同环境,对人当有不同启迪。你在外一年,所经历的当是在宫中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再加上你那个魔教副教主的显赫身份……朕但盼你历时一年,能够对世情险恶看得更为透彻,从此脱胎换骨。如此,才不枉了朕准你历练的本意。”

玄霜微微冷笑,口中喃喃念道:“历练……哼……历练……”脑中忽然想到当年暗夜殒早已厌倦了黑道身份,有心弃暗投明,偏是没人给他机会。人人都讲“退一步海阔天空”,谁知他的背后却是万丈深渊。

若是背后没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所在,肯包容他,让他容身,那么退与不退,又有什么分别?忍不住再次冷笑起来,道:“只可惜世事弄人,有人诚心退出,反而给人逼上断头台,最终落得尸骨无存。有人从头到脚都透着魔性,偏有人假惺惺的要来拉他一把,再恨不得向全天下宣称,是给他再一次机会。这世道岂不滑稽?”

顺治在旁极是尴尬,玄霜忽而向前微微倾身,声音低沉,却又夹带着几分玩味,道:“好了,我废话这许多,您想必一早等得厌了。没有好处的事,您不会去做,还说什么‘历练’……这一次费尽心思,布下这等偌大手笔……说吧,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

顺治一时怔住,眼里忽然闪过几分哀痛,道:“不管你相信与否,要说到魔教做卧底,那是随时会搭上性命之事。就算朕真有这番心思,找的也定是跟随朕多年,智勇双全的将领,绝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玄霜挑了挑眉,道:“就可惜‘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你不去制造机会,现在机会送上门来,你所要做的只是接受便可,还有什么困难?”

顺治暗自叹息,踱步到殿中一角,仰望着墙上高悬的笔墨真迹,暗自在心中临摹。这一回这法子却也失了效,始终无法将纷乱的心思安定下来。

玄霜语气忽而略有好转,道:“皇阿玛,其实儿臣也不是成心要针对您。只是离宫日久……大约是现在的发型、衣着都与旁人不同,在这宫里,我有种格格不入之感,仿佛自己从来就不该属于这里……”是以他口中极尽轻佻,也只是为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受宣泄出来。

顺治道:“你错了,任何外界之物,都不可能转变你的感受。除非是你自身心境的差异,是你自己对整座皇宫的排斥之心。”玄霜道:“或许如此,既然所有人不必尽然相同,入关后又何必颁布那套‘剃头令’,强制汉人剃头?便是给人瞧瞧,谁是统治者,两方阶级分明,不也好得很?”

这一套法令当真解释起来,可有不少详情细说。而眼下不管说些什么,玄霜总能寻到些乱七八糟,似是而非,听来却又颇有些道理的说辞来反驳一大通。何况那本就是由多尔衮制订,顺治也难以述说周详。

玄霜似无意就此事多做计较,忽然转了话题,道:“以儿臣现在的状况,你是再不可能封我做皇太子了吧?是不是?但我从前的表现,始终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出格之处啊,你却为何一拖再拖,最终仍是改了主意?可别同我说是由于那一件血衣?”

顺治想到当年旧事,一时间心头感慨良多,更兼想到玄霜之所以甘心加入魔教,只怕正是为了太子之位落空,暗中怀恨之故。道:“朕知道此事相关猜测,曾有不少人对你提起过。但话传到半途,便会走样,早知如此,朕就该亲自对你说说。起初朕确是有意立你为太子,不单是因为你聪明伶俐,更由于你出生前,朕同韵贵妃的约定。通常说来,朕不会轻易立储,之后却也不会轻易废黜。除非那孩子实在品行太过低劣,又或是不求上进,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真要如此,那承诺也只好作废。这个前提,朕是曾向韵贵妃讲清楚的,而她当时也是一口答允……”

玄霜插话道:“明白了。所以,我就是那个品行极其低劣的坏孩子,逼得你非废黜不可?”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09 07:50:40 +0800 CST  
顺治道:“并非如此,看来你对朕的猜忌怨恨,的确不小,但更改决定,却都是为了你好。朕自然清楚,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若是让你来坐这皇位,尽可成为比朕更合适的一国之君。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算你真的超越了朕,也没什么不好。只因一旦成为皇帝,所担负的责任便再不同,你会受到重重束缚,深陷权欲漩涡,不得脱身。而你的身边,也再难找到忠心辅佐的近臣,有的只是一群一味争权夺利的爪牙。这个位子看似至高无上,实则才是最深重的可悲。当你发现,放眼天下,却无一位可信之人,你能否理解,那种最深刻压抑的孤独?不仅如此,你还得步步算计,防人之隙亦攻人,才能活得下去。当全天下的重担都压在你一人身上,国家各处稍有疏忽,百姓背地里骂的,便是你这个国君。只因树大招风,所有人漠视你理政辛劳,却都来指摘你之时,你不会活得很快乐。朕尝过了这种生活,眼下无法全身而退,朕只希望,别再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陷入这般境地。有时真正能掌管天下的,不是最有才能的人,而是最合适坐皇位的人。但愿你会明白朕的苦衷,理解我为你的这番心思。朕觉得,你是个热爱自由的孩子,你是该驰骋在山水之间,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你说得对,你的确不适合这个皇宫。”

他一番苦口婆心,却丝毫未能打动儿子。玄霜抬手“啪”的一拍,总算已控制过力道,但仍使龙椅靠手上的金漆现出一条裂纹,向四周扩散,显得极为不祥。冷声道:“够了,你是安心向我倒苦水来着?你不是我,怎能将你的感受强加在我身上?至于我适合什么,又不适合什么,也不能由你妄加评判。到底好与不好,还要等我亲身体验过了才知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同你一般,无心称帝,宁可寄情山水,乃至终生碌碌无为便罢?”

玄霜外貌上的转变本已与一年前大相径庭,如今他这一番话,却令顺治深感同这孩子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话音苦涩的道:“朕不知道,你这一年究竟都经历过什么。以前的你待人有礼,人人盛赞……”玄霜打断道:“但你现在也该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沉溺过去之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顺治自顾自道:“在朕的所有儿子中,你无疑是最聪明的一个。朕从前最赏识的是你,时至今日……”顿了一顿,道:“也不例外。”

玄霜一声冷笑,仿佛此时才真正听清顺治言语,大笑道:“以前是我为讨您欢心,处处装来给你看的,你欣赏的那个人,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由我假扮,你心里的那个‘完美阿哥’。至于现在的我,一言一行,才真正表示我本人观点。像这样一个目无尊长,是非不分之人,该是那些封建老夫子最为厌烦的吧?又有谁会欣赏?曾经我百般讨好你,是为了在你面前尽量争取表现,好让你立我为储。既然事实俱在,你又已明确表态,我可就不愿再假惺惺费那番力气了。何况魔教的副教主,若是一开口仍然彬彬有礼,可连我自己也嫌太假。其实你又何必找我回来?明知我既已舍弃宫中身份,就再无任何顾忌,不会给你半分好脸色看。尽是些含沙射影,冷嘲热讽,你强要听来,岂非给自己找气受?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岂不是好?又或是宫中余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你觉着日子太好过了,有意来找些新鲜?”

顺治却也不恼,道:“你用词尖刻,朕就只当‘忠言逆耳’了便是。相比之下,朕宁可面对真实的你,也不想同戴着面具的乖孩子周旋。毕竟你的回答,都是出于自身的想法。那些表面恭敬的权臣,朕一个也不相信。至少朕知道,你再如何热衷皇位,却也不会对朕有丝毫坏心。那些个年纪稍大些的阿哥,只会处处揣摩朕的口风,同时拣着几句话,便做托词,值得他去兴风作浪了。因此值得我信任的,只有你一个而已。那么现在,朕是否可以与你平等的谈谈?”

玄霜从前讨顺治欢心,可称得处处谨慎,唯恐稍有疏漏,一旦皇阿玛稍露出半点不快神气,也值得他紧张许久。而今日处处忤逆,却反与当初成效南辕北辙,一时也是哭笑不得。道:“好,假设我是你重金寻来的谋士便了,到时可别忘了给我将报酬结算清楚。不过么,太过相信别人,最终只会自食其果。现在就不妨来说说,你连国君的尊严也不要了,这么千辛万苦,寻我回宫,到底是为着什么?”

顺治苦涩一笑,道:“如果朕说是‘求助’,你信不信?”玄霜微微一怔,盘算着自己暗地里结识的一众党羽,再推及暗中蛰伏的多股势力,究竟是哪一方如此沉不住气,打算先一步下手?又是谁如此无能,先就给皇帝瞧破了?身子也不由更坐正了些,故作轻松,道:“堂堂一国之君,却求我什么啊?难道是让我帮你捉一只蟋蟀?”

顺治四顾殿内无人,又缓步走到距大门最远之处,压低声音,道:“最近宫里不大太平,有人在暗中练军,图谋政变。其实她的拉帮结党,可说早已开始,朕虽有察觉,不过故意不说罢了,只希望她能良心发现,迷途知返。不过近日,看来她的势力已然成熟不少,逐渐就将从暗处脱出,摊到明面上叫板了。朕别的不怕,就担心宫廷之变,影响极大,必将祸及百姓。战乱一起,不知多少无辜者又将多经灾劫……”

玄霜皱眉道:“既然你知道他在酝酿着什么,那就在他未及行动前,先一步将他办了啊?看他再如何作乱?”听得方才所言,脑中却已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像来。

顺治道:“太晚了,朕事事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稍有动作,也将打草惊蛇。那人在宫中势力更胜于我,假如贸然动手,逼得她走投无路,必将孤注一掷。因此朕现在是全然处于被动地位,明知她对朕,一开始就没安着好心,朕却仍是对她一再包容,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能做得到翻脸无情,朕却依然有所顾忌。现在只希望,如果真有那样一天,你能站在朕这一边。哪怕政变后的结果,很可能对你有利。”

玄霜脑中观念先入为主,倒没想过顺治可会指桑骂槐,称他是与叛乱者同党。头一个反应便先问道:“既然同我自身有利,你又有什么把握,以为能说服我帮你?”

顺治不假思索,道:“因为朕了解你,朕知道你不喜欢命运由人摆布。你宁愿依照自身原则,且去闯上一闯,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是甘愿。对不对?朕抱歉的只是,将你卷入了这场是非之中。”

玄霜冷笑道:“了解我?你凭什么说了解我?从前的我,不过是一个不存在的假象。现在的我,你又了解多少?就敢下这么大的赌注?如果我选择站到敌方阵营呢?你岂非满盘皆输?”他心想顺治对此所知详尽,绝不会毫无防备,之所以故意发问,也不过是想多套上几句话。

顺治道:“如果是仅存的父子之情呢?若是输了这唯一的筹码,朕宁可输掉全盘赌局。”

玄霜听他言辞悲凉,没来由闹得自己心情也沉重起来。惯常的嬉笑调侃再拿不出来,顿了一顿,道:“皇阿玛,我承认您待我很好。但我不需要仰仗别人的帮助,我也可以助您打垮争权乱党,更可以待在宫中,给您侍奉终老,只不过……”顺治听到这几句话,已是感动不已,心想他若能做到这几件事,便有再苛刻的要求,也都能答应了他。

不料玄霜话锋一转,道:“现在我对太子之位,对皇帝宝座,都没了以往的执着。只不过,那一国之君,我却怎么也要做上一做,哪怕是过过瘾头也好。等着吧,总有一天,我将取您而代之,直到我真正厌倦了为止。因为我最讨厌被人抢走……本应属于我的东西!您知道,从小到大,我的话一向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两人间漫延过一阵长久沉默。玄霜此言一出,是表明他与顺治立场相对,纵尽一时之忠,久而必生异心。过得许久,顺治忽道:“一年了,你还在记恨你的额娘?”

玄霜听他提起沈世韵时,语气仍是波澜不惊,一时间几乎推翻了原有猜测。愣怔片刻,才涩然道:“我只是看不惯,她拿所有人都当做开路工具的作风。”

顺治道:“血浓于水,她纵有天大罪过,也毕竟是你的额娘,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再与她相见。更何况,无论她犯过何等罪行,背后的目的,都是为你这个儿子铺路搭桥。她在你身上,是倾注了最大的心血,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是没有错的。更何况,谁又不是工具呢?受人利用,也同时利用于人,即使未必次次都是存心。人与人间的关系,正是全由这条利益所维系。你看朕宫中那许多妃嫔,平日里争风吃醋,若是一旦怀上龙种,便又想方设法,替他争权夺势,你道她们爱的是朕么?不过是借助朕手中的权势,巩固她们自身的地位。身在局中,自当顺应局势,才有出路可走,无人能够例外。朕并不怪她们。”

玄霜皱了皱眉,道:“我怎么觉得,您这是在自欺欺人啊?这些年来,她一手遮天,背着您究竟都做了什么,您知道多少?”

顺治道:“很多事朕即使知道,也宁可将它深埋。宫中的真相,并不是要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后你就会懂,有时能够不明不白,也是一种快乐。既然你额娘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恶事,你也不用如此嫉恶如仇。皇宫中是个强权与天理并存之地,若她当真做得天怒人怨,自会有人来惩罚她,你不必妄自出头。回吟雪宫以后,还是去看看她吧。”

玄霜从椅中站起,目光中有了几分游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您面对的暗斗,不仅局限于明面可见的王公大臣。至于那些妃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好自为之。”还没等顺治反应,早已先一步跨出了乾清宫,一溜烟跑得远了。

守在宫门前的侍卫也只来得及看到黑影闪过,急忙冲入殿中,就见顺治独自一人,踉跄几步,跌入龙椅,脑中还盘旋着方才两人所言。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1 02:34:10 +0800 CST  
玄霜鬼使神差的回到吟雪宫,与其说是听从顺治劝告,倒不如说到那是非之地张望几眼,本就是他早已打算好,回宫后的一个环节。

门前华丽出指,众侍卫连人影还未等看清,就先一个个倒了下去,恰好叠作一堆。玄霜绕开步子,轻轻推开殿门,跨了进去。就算不为沈世韵,这里终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处处摆设一如既往,仍是如离开前的熟悉。看过许久,鼻中升腾起一阵酸涩。

而等视线落到殿内正中,沈世韵背对他坐在一张雕花高椅上,桌上置着一面铜镜,一旁还横七竖八摆了不少摊开的首饰盒,正自对镜打扮。玄霜双手快速划过脸侧,佯装是拂开落到眼前的几缕头发,借此机会,将眼角泪水抹去。向着她走出了几步,也跟着凝望镜中映像。

离宫一年,他是公认的变化最大,此时看来,两人倒不愧是母子,沈世韵变化倒也不小。镜中的面庞浓妆艳抹,直比风尘女子更为夸张,每一处脂粉都要反复扑过,眼皮的嫣红几乎遍布整处眉端,嘴唇鲜红得就如刚喝过一整缸人血一般,妩媚中暗含着几分勾魂摄魄之妖艳。头饰千奇百怪,在头顶密密麻麻插了一层,先有一顶帽子重量,耳垂上挂着显眼得刺目的坠子。

凝望铜镜,见她仍是专心打扮,全不受外物所扰,而玄霜在镜中已然看到了自己,却是不信她尚未知觉。唯一的可能,也只是有意对他视而不见。心下极是鄙夷,暗想你所有的本事,难道也只能凭姿色诱人?干咳一声,道:“哟,‘皇额娘’,一年不见,过得可好啊?怎么你还没晋封为后?倒让儿子有些失望啊?”

沈世韵未有半点吃惊,一面轻轻用手指将脸上脂粉化开,漫不经心的道:“原来是吟雪宫的小主子回家探亲了。这倒问得滑稽,本宫又会有什么不好?”玄霜冷笑道:“好啊,当然好。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一年不在,于你反倒滋润得很,就连相貌也是越来越美。”

沈世韵也耐心同他耗着,道:“是啊,没有你这个小鬼调皮捣蛋,本宫的烦心事自然少了。你皇阿玛倒也有点本事,派人三言两语,就能劝你这个游子回家。来日他失了江山,倒可以专门代人去寻走失的孩子,也是一条出路。却不知你此番回宫,是做何打算?怜悯你爹,回来看看呢?还是打算长住?”

玄霜淡淡道:“没有了我这块绊脚石,你只会活得更好。却来多管什么闲事?你此时在这儿笑脸迎人,心里定然巴望着我尽早滚蛋,是不是?”

沈世韵微微一笑,道:“做娘的又哪有将自己儿子扫地出门的道理?就说小璇和汤少师,也都惦记着你,一年来睹物伤怀,是念叨过你许多遍了。其实本宫不过是觉得,有些人的脑袋也不知是怎么生的,放着好端端的福不去享,偏要跑到外头去,历经风吹雨打,才会懂得平安是福。”

玄霜冷哼道:“正好,我也有个疑问,很多东西明明不属于自己,却偏偏有些人自作多情,削尖了脑袋,也要往前头挤,又不知他们是在想些什么。”

沈世韵不以为忤,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出宫一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那些规规矩矩的阿哥,与你置于同等境地,可是谁也不会有你出息。本宫有个儿子是魔教副教主,在宫里那些‘姊妹’们面前,足可扬眉吐气,那倒也令人欢喜得很。早前听闻教主阁下在各地作乱,早知那人是你,我实该多留心些才是。呵,血魔少爷凌霜烬?这个名号,总让本宫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哪?”

玄霜冷冷接口道:“残煞星暗夜殒,是么?”沈世韵故作恍然大悟,道:“不错,瞧本宫这记性,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记得从前祭影魔教的总堂堂主,地位也就与现在的副教主差不多吧?但愿你身份与他相近,最后的命运,可别再与他相近。”

玄霜冷哼道:“不会的。只要别是些别有用心之人,唯恐天下不乱,在背后挑拨离间。”沈世韵淡淡道:“还真是可怜呢,难道你的性命,就只值那轻飘飘的几句话?”玄霜道:“怎耐得有人舌如利剑,唇比墨黑!”

沈世韵一面将一只金钗插入发髻,笑道:“在背后多话之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特别是那些向人告密的小贼。你是刚从你皇阿玛那边回来的吧?”那是有意在咒他如若告发些什么,必将不得好死之意。

玄霜已懒怠同她置气,道:“你放心,我从来口风最紧。该说的我没有说,不该说的,更是一字不提。再说了,他也没问起你啊!你以为自己风韵犹存,就能引得人人竞相关注,争抢着要来中伤你?我皇阿玛以仁德治天下,是一位难得的有道明君,偏偏有些个无耻小人,当面恭敬,背后暗使毒计。我同皇阿玛,尽在诅咒这奸邪小人。”

沈世韵挑了挑眉,终于转过身子来面对着他,道:“怎么,心情不好?你就那么爱做七煞恶贼的徒弟?”

玄霜道:“与你无关。相比之下,我倒是喜欢血魔少爷的身份更多些。”沈世韵道:“那也很好,一年来遇见过哪些奇闻异谈,倒是说给本宫听听。你该明白,我没有同你计较,正是为让你深入敌营,打探清魔教的内部消息,对那魔头的个性习惯也可做进一步了解,将来收拾他,才好更添几分把握。”

玄霜道:“你以为,我会老老实实的告诉你?你要是当真有兴趣,就用你这张百试不爽的脸,去色诱他一回试试看啊?说不定他心情好,会稍微给你讲上几句。又或者是你运气好,可以借着一夜春宵,趁机杀他。”

瞥眼见沈世韵桌上琳琅满目,突然恼火起来,道:“别再打扮了!你的妆化得再浓,除了更体现你的沧桑外,没有任何好处!我皇阿玛也不会为此多看你一眼!”

沈世韵眼皮一翻,随手将桌上盒子一一盖拢,道:“谁说本宫打扮是为了他?皇上注定是世上最花心的男人,后宫的争风吃醋,一刻不停,我可没兴趣参加。刚除掉一个心腹之患董鄂妃,现在他又专宠佟妃那狐媚子。随便他在哪个女人寝宫过夜,本宫给他自由。反正为他等门的痴情女子一抓一大把,何需本宫再来凑这个热闹?”

玄霜心道:“给他自由?说得倒是高尚啊?你又凭什么限制他的自由?”哼了一声,道:“是么?不为皇阿玛,你这副风情万种的打扮,又想拿去勾引谁啊?我只想劝你一句,你要是想做些什么,最好给我趁早打消了念头。你在背地里计划些什么,皇阿玛早都知道了,只不过是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盼望你自行改过,才不来处置你而已。但你要是以为,他可以任由你摆布,那就大错特错了。”

沈世韵略微一怔,但想他或许确是从顺治那边听了几句闲话,便来危言耸听。而若是顺治当真对自己心存猜疑,或许会向任何一位阿哥说,却绝无向她的亲生儿子透露消息之理。

定了定神,道:“那又如何?他眼下不处置我,那也够了。等到本宫一切布置妥当,他就该乖乖的从皇位上退下来了。别说是处置我,将来就连见我一面的机会,也未必再有。皇上又算是什么东西?真正令人畏惧的,是那个称号,而他本人,不过是个废物。”

玄霜心头有火蹿升,实难料到自己也会有这俗称的“义愤填膺”之感,道:“通常将别人当做笨蛋的,往往自己才是笨蛋。”

沈世韵咯咯直笑,那笑容仿佛他已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玄霜在这无孔不入的笑声攻势之下,羞愤交杂,恼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了?”

沈世韵依旧笑得前仰后合,道:“玄霜,你在本宫眼里,永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要你哭你就哭,要你笑便笑,全由本宫一手操纵。看来七煞魔头比我更有能耐,竟然让你成长到了胆敢同我顶嘴?那好啊,既然你已经长大了,本宫也可以拿你当做平辈,同等相待。我正有个计划,这就同你说说。”

玄霜冷冷道:“你跟我皇阿玛倒也有缘,说起话来一模一样。哼哼,可惜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至于你的计划,反正除了争权便是夺势,我也不感兴趣。”

沈世韵微笑道:“你应该感兴趣,因为你正是这计划的核心。先容本宫扯些题外话,其实你声称痛恨七煞魔头,全是因本宫而起。单说他同你之间,并没什么私人恩怨,因此要你秉承命令杀他,你既然恨他不起,就更是下不了手……”

玄霜打断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做他的徒弟,正是为知己知彼,学他的功夫来打败他。我……会控制住自己的心思,不会动无聊善念。再说了,我本来也不是那些个心慈手软的君子。”

沈世韵道:“你误会了,因此我想这个提议,你定会有些兴趣。从此以后,你不用夹在中间,两方为难了。他不再是本宫的仇人,无影山庄灭门惨案,就此一笔勾销。你再想怎样同他称兄道弟,都随你的自由,不必为了道义这道坎,伤透脑筋。”

玄霜一惊跳起,道:“你……简直是不忠不孝!他杀了外公一家,数十条人命,你没有资格一笔勾销!是为不孝;他是大清的仇人,是你丈夫的仇人,女子出嫁从夫,更兼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怎能与仇家同流合污,想来拆毁自家的江山基业?你若如此……你如此行事,同那为报私仇,卖国求荣的吴三桂有何分别?是为不忠……就连我,一个身在魔教,给人公认是泯灭良心的小子,也懂得此事不妥。你堂堂贵妃,脑子进水了却是怎地?”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3 01:43:58 +0800 CST  
沈世韵道:“去他的女子出嫁从夫!那是古时女子毫无地位,不得不依附于丈夫,便算史上留名,也不过同用夫家的姓氏。延至今日,皇位乃有能者居之,任何人都可以当家作主!更何况,本宫所指是暂时隐忍,可没说真将这笔大仇就此揭过。七煞魔头有什么了不起,我同样可以利用他替我办事,在此期间,你无须避讳。事成之后,你就是大清的皇帝,同这种反朝乱党,不必再有牵连。或者学你爹当年的一套啊,便称他刺杀了先帝爷,而你也不过是为父报仇。这当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妙不可言……”

玄霜冷笑道:“算了吧,我看你简直就是疯了!连手里的几枚棋子也没摆弄妥当,就妄想越俎代庖……”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顺治先前所言“宫中有人图谋叛乱”,再联想那句“最终的结果可能对你有好处”,这种种线索连成一串,豁然开朗,叫道:“我明白了!你是想一面笼络朝廷重臣,一面召集武林高手,助你实现谋朝篡位的野心!或许你可以许诺他们,事成之后,利益均沾等等……但真等时日一到,你胜利的凯歌,同时也会成为他们的哀乐,是不是?参与此事之人,每一个都可能成为你将来的威胁,因此你一个也不会留。而事成之后,你会让我来做那傀儡皇帝,完全听命于你,而你,便效法前代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纲……?”

沈世韵微笑赞道:“真不愧是本宫的儿子,果然聪明,一点就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孩子,你愿不愿站在额娘这边?这与你自身可也是大有益处?”

玄霜冷哼道:“从前你一力栽培我,是为让我讨皇阿玛的喜欢,当上皇太子。后来这愿望落空,在你眼里,我也没有用了,就算给人杀掉,也与你无关。可后来你见皇阿玛依然重视我,便又动起了歪脑筋。这一回你的耐心大不如前,连一时半刻也不愿多等,迫不及待的想让我这颗棋子发挥效用?”

沈世韵道:“不,你也高估了自己的分量。本宫计谋已久,不论情势如何转变,都不会更改。你以为自己在外头游荡了一年有余,是运气,是巧合,还是皇帝当真对你这个宝贝儿子格外宽容?别傻了,还是让本宫告诉你吧。他身为一国之君,耳目遍天下,要打听一个小孩子的行踪,还不是易如反掌,何以拖延至今?那都是因为,从前他觉得你是他皇位的最大威胁,恨不得早早将你赶出宫去。如此一来,顺水推舟,索性让你在外头自生自灭便是。回想你在外游历,到过的地方也不少,可瞧见过四处寻访的官兵?又见到贴满大街小巷的画像没有?足见你那个所谓‘心急如焚’的皇阿玛,是一早给急糊涂了,急得甚至忘记了派人去找你……本宫也不去理他,任周围闹得天翻地覆,本宫只管专心培植势力,等得时机成熟,就可正式逼宫退位。皇帝毕竟不是瞎子,可惜等他察觉之时,已经太晚了。所幸他还懂得形势敌强我弱,没有贸然对本宫动手。听他话里有意无意的暗示,本来我还想瞧瞧,他能寻出怎样一副王牌,却原来……呵,他可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连当初赶出宫去的逆子,也要来求上一求。你瞧,他这个做父亲的,只当有利可图时,才想到自己的儿子,并且毫无怜惜的拖你下水,来当他的挡箭牌。笑话!自以为可以借这出亲情戏码,好令本宫心软,便能牵制住我,借机反败为胜?他也太天真了,你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个傀儡而已,既说是傀儡,所看重的便是他的用处,而非身份,随便我另寻哪一位阿哥上位,都可以取得相同的效果,难道我还非要你不可?他这一宝,是押错了,正因此,他会输掉整盘棋,也同时输掉自己的江山,那是他自找的!”

玄霜心中一动,只觉沈世韵所言虽是难听了些,却也不无道理。回想顺治有如说笑般那一句“如果朕说是‘求助’,你信不信?”似乎更在说明此事非虚。那么他同样是不顾自己死活的了,亲生父母自相残杀,都将他丢在当中做靶子,这个家还哪有半点亲情可言,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必要再待?

沈世韵仍在孜孜不倦的游说,道:“你先前说,他同你说过相似之言,想必也是指代此事。他劝过你加入自己一边,是么?你却怎么回答?”玄霜淡淡的道:“我只说自己两不相帮,但对皇位,我是势在必得。”

沈世韵更是得意,道:“那就好办了。不过本宫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别人挥出刀子,你就自己抢上前给他捅,最后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还要来为他讲几句公道话。像这样的傻瓜,的确是一早便该死了。他听说你不肯助他,当然也不能让你为我所用。你尽管等着吧,现下表面是叫你回来了,只要你继续留在宫里,不出几日,他便会派杀手来了结你。还是早做提防吧,否则等匕首戳到胸前,可别怪本宫没提醒过你。”

玄霜仍做垂死挣扎,道:“不会的,皇阿玛身为国君,当以大局为重。杀了自己的儿子,却要如何对天下百姓交待?就说他亲口承诺,我回宫后既往不咎,在华山朝阳台上,是所有人都听到的了。那么不论他再如何恼我,也不会对我下杀手,所以方才在乾清宫,我才敢处处对他顶撞。”但他嘴上虽不服软,情势优劣却已明显逆转。

沈世韵淡淡道:“本宫常听说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便会使人脑子变钝。料不到在魔窟中混了一年的小鬼头,竟然也没有丝毫长进?你道他如何,给你罗织罪名,再派兵抓捕,巡车游街,斩首示众?不,他用不着这样麻烦。只要派出几个蒙面杀手,事后再将他们料理掉,此案就算落成。他尽可将责任推到魔教头上,就说是你反教离去,驳了七煞圣君面子,使他恼羞成怒,派人来干掉那个叛徒。案子查到后来,他就利用这桩‘杀子之仇’,成为兴兵讨伐魔教的借口。以一位悲痛父亲的身份上场,想必能博取那群无知百姓更多的同情。”

玄霜哈哈大笑,道:“要是放在一年以前,或许我会害怕,但你这段话里,分明有两个明显的漏洞。我随意听听,也便想得出来,难道皇阿玛会犯这种错误?第一,血魔少爷之名,能令江湖人众闻风丧胆,自有其中道理,随便找来的杀手,难道我会输给他?连少林方丈通智大师尚且败在我的手下,寻常杀手又岂能走过一招半式?真想偷袭得手,就得去寻名气最响的顶尖杀手,而这样的人,不但要价极高,事后又怎能给他轻易除去?但这个口要是不灭,他今后还怎么当皇帝?第二,我在华山这么一闹,人人都知道凌贝勒就是魔教的副教主。所谓副教主,在教中的功夫仅次于教主之下,等闲教众,哪个杀得了我?假如是我师父……假如是七煞魔头亲自动手,以他身份,他又是何等自大之人,怎会蒙面行刺?因此谁都料得到,其中必有古怪。”自己越想越是有理,忍不住又是大笑不止。

沈世韵却也不急,犹如布下陷阱,候在一旁,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入的猎人。懂得在敌人情绪高昂之时,不必同他硬碰硬。而他志得意满,无人回应,高涨的精神必将因此垮下,此时再一举进逼,往往收效最佳。

果然玄霜笑到半途,声音渐渐微弱。沈世韵淡淡一笑,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你先丢了性命,日后无论他是一帆风顺,还是阴谋败露,总之是你输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摆正立场,现下你不能再回魔教,在宫中又是步步杀机,凭你一人,过不了几招,就给人家玩到头了。”

玄霜将眼前情势反复揣度,感到自己似乎再次落入了一个环环相扣,密不透风的阴谋之中。但要抽丝剥茧的细想一番,他与沈世韵的共同目的,都是自己能够登基上位,不妨暂时排除她这号敌人。先等全心对付皇上,收拾了魔教,到时早已手握大权,只管不听沈世韵指挥便是。

他本来也是个十分谨慎之人,随着武功见长,却是渐增狂傲,将旁人都不瞧在眼里。认准只要自己出马,便绝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对于何去何从,心里已自有了考量。

没话找话的道:“你们两个拿我当皮球踢来踢去,都是半斤八两。这且不论,皇阿玛对我绝情,待你总还是不错的。可别说什么你看不过眼,来帮我出头之类的话啊?你为何就不能安安心心的同他过活一辈子,难道现在手中拥有的权力,还不能满足你?”

沈世韵道:“你没有听说过么?贪欲就像个无底洞,将世俗中的东西丢下去,只会使洞眼逐渐扩大,但却是永远也填它不满。你指望着让本宫站在权势的巅峰,便能就此满足?一山更比一山高,我要寻找的巅峰,也永远都在更远的地方。至于皇上么——不错,他待我确是不薄,可是历时七年,竟然连七煞恶贼的人头,都不能献来给我。可见他口中的承诺,无非是说过就忘,从来没有真正的放在心上,这也是令我无法原谅的一条。别人可以拒绝我,却不能忽视我。不过么,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本宫也不会太难为了他。如果能够商谈成功,将来我会对外宣称,是他亲自将皇位传给了凌贝勒,同时本宫奉他为太上皇,那可是什么都不用干,只管躺在宝座上享清福的美差。”

玄霜道:“你呢?终日同一群丫鬟仆厮围在一旁,随时给他端茶送水,捶肩捏背?你处心积虑,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享福,你自己倒去给他做烧锅煮饭的老妈子,这一笔账,到底是如何算来啊?孩儿不明,还要向额娘请教。”

沈世韵面容有片刻恼得变了形,随后才道:“那只是做最好的打算。他要是不肯,就须兵戎相见,而且为防他将我们谋反之事宣告天下,绝不容走脱了活口。唉,要本宫亲手杀死相伴多年的枕边人,还真是有些不忍。”说着擦了擦眼角,就差假惺惺的挤下几滴眼泪。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5 02:15:24 +0800 CST  
玄霜恼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有什么是你做不出?先前那句话,我原封不动的奉还:你太高估了自己!从一年前起,我就早已不认你这个额娘了,你的爱恨悲喜,凭什么就能决定我的立场?你以为我还是那个跟在你身后,全无主见的小孩子?为你的乐而乐,为你的怒而怒?外公他们的仇,我一定会报,只不过是以我自己的方式。至于七煞……圣君……由我来解决,你别插手!我说过,我是恩怨分明之人。旁人待我好,我会十倍还他。谁要是不识好歹,来同我为敌,我同样还他十倍!至少皇阿玛的话,我算是给你带到了。之后你想怎样争,怎样闹,我都不来管你。再容我也参与一份,咱们三方面,谁能赢得最终的胜利,就看何人够格笑到最后了!”

沈世韵轻轻拨弄着垂到肩头的发丝,看着儿子背影,诡异的一笑。等他去得远了,忽然提高声音道:“你还不给我出来,难道非要本宫去揪你出来不成?”

躲在帘帐后的程嘉璇大吃一惊,她不是第一次偷听人说话,但给人当场逮住,旁的倒也罢了,而她偷听到的偏偏是沈世韵谋逆篡位的险恶图谋,在此时此刻,将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再加上见到玄霜,对她震慑也是不小。这孩子长大了许多,同时也成了一块坚冰,语气、神情、声音,一切都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看着这个孩子,让他怎能同当初那个同自己争抢糖果,嬉笑怒骂的顽皮小鬼联系在一起?虽说他是英俊不少,但自己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子,也希望他在自己面前,能够永远是小弟弟。

一面乞讨着上天眷顾,强装出若无其事,同时心里不断编造着各式各样的理由,刚想掀帘而出,忽听侧旁一声响动,一个身影从廊柱后转出,缓慢走到沈世韵背后的圆桌旁站定。程嘉璇定睛一看,这一来惊异更甚,只见那人分明就是素来一本正经,近乎迂腐的汤远程!

沈世韵一见是他,显然也是一怔,随后扯开一声冷笑,神情极显轻蔑,道:“哦?汤少师,是你?却是几时也学会了那套伏人壁角的勾当?”

程嘉璇听得面红耳赤,心想汤远程是个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只怕当初是不慎误闯进来,接着就听到沈世韵母子对答,才不得不躲在暗处。不知这老实人受了这番冤枉,却会如何解释。

岂料其后情形大出她意料之外,汤远程不但未曾退缩,反而绕开圆桌,向前走了几步,与沈世韵面对面的站立,冷冷的道:“我为什么会偷听,那不重要。至于我无意中听到了什么,那才是重中之重!”

一直以来,汤远程给人的影响都是温良敦厚,有如三月春风一般和煦明媚,仿佛同他在一起,就能将所有冬日的寒冰都融化做一池春水。然而今天,他自己就是冰源,三尺之内,在他森寒质问之下,无不化作寒冰!

看来有句话说得果然不假,给脾气火爆之人骂上几句,事过境迁,也就罢了。但个性温和之人发火,才是真正的恐怖。程嘉璇不禁暗暗庆幸,多亏自己从没惹恼过汤远程,偶尔对他开几句玩笑,还算火候适中。

沈世韵不愧是在宫中打拼多年,定力果然远超常人,略微一惊,继而立即恢复常态,微笑道:“哦,你都听到了?那又如何?你不是早就劝我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一次改邪归正之机的么?如今本宫正是按着你的期望行事啊!”

汤远程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道:“别跟我打马虎眼。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会产生多严重的后果。怎么,你竟然想利用七煞圣君,篡位成功后,再一脚蹬了他?我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希望听错的是我……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怎会心甘情愿的受你利用?”

沈世韵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只要他肯接受本宫的提议,参与此事,那便是同时应允了我的赌局,从此生死各安天命。至于我二人之间关系,也并非过河拆桥,而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不知这样的说法,你可还满意?”

汤远程两道清秀的眉毛皱在了一起,面上既有怒色,又有掩不住的担忧,道:“韵贵妃,你别太小看了七煞圣君。他是杀了你全家,同你有血海深仇,但你同时一手操控,灭了祭影教,同时用你‘独有’的手段,最终令他不得不亲手杀害残煞星大人,此事始终是深藏在他心头的一桩阴影,随时可能反扑。他对于代你办事的李大哥与南宫姑娘都恨之入骨,非将他们置于死地,前几日更血洗华山,创下一幕人间惨剧。此人行事手段之残酷,实乃世间罕见。而真正作为主谋的你……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对于这样的人,避犹不及,你怎地还敢主动招惹?恐怕他就是利用这次机会,要同你算一算这笔账。到时只怕偷鸡不成……总之,就是那个意思,你明白的。同那样的人斗,你一定会吃亏的!我是不会害你的,你不要听不进劝告,一意孤行!”

沈世韵傲然冷笑道:“难道本宫还会自己害自己不成?像他那样的卑鄙小人,我从来就没瞧在眼里。要不是看在魔教灭门后,他能以半年不到的时间,练成绝世神功,同时重新拉起队伍,东山再起,有几分本事,尚有可供利用的价值,我根本连这次机会都不可能给他!别把他说得如何了不起,本宫同他争斗多年,始终是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你凭什么就敢断言,说我斗不过他?”

这若是在平时,汤远程为讨沈世韵欢喜,定然想方设法的恭维她几句,然而此时,却是谁也没有那番兴致。冷声道:“就凭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就凭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拿去献祭的亡命徒!就凭他为了得胜,可以舍弃一切的一切;就凭玄霜同他待过一年,立时性情大变!就凭他是个野心比天高的阴谋家,就凭他是个打不死的狂人……我同他说过几句话,知道他的心魔有多强大,多可怕,那不是你所能想像!单看他可以在短期内迅速疗伤复出,你也该知道,寻常创伤奈何他不得,对付这样的人,你有把握么?”

沈世韵淡淡的道:“那又如何?当初不知是哪个人曾对我说,纵使只有一成把握,也要尽到十成的努力。还未尝试,怎知自己不成?这几句话,本宫是牢牢记在心里,作为行动时所深深信奉的原则。如今情势,他固然不会信任我,正如我同样不信任他。我恨他,他也恨我。他身为魔教教主,随时可以拥兵造反;我是皇室贵妃,同样势力广布。双方便算扯平,胜负还是未知之数,那又有什么不同?你大可不必在此杞人忧天。”

汤远程心中激动,一只手按住沈世韵肩头,与她眼神相触,终究不敢施力,苦劝道:“难道你竟想告诉我,你跟那杀人无数,臭名昭著的魔头全没分别?你跟他不同,他无情而又残忍,任何行事途中出现的阻挠,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下手除去,而你……”

想到沈世韵方才那几句话,正是自己曾向她开口劝说,怎料到她竟在此时用作歪理,却也令人难以辩驳。

沈世韵面上挂着波澜不惊的冷笑,香肩轻抬,手臂顺势拂过,就如一支优美的舞蹈一般,同时却也是如掸灰尘,将汤远程的手掌从肩头扫落,柔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是万岁爷的女人,还请汤少师自重。有些事或许你所知不详,这些年来,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整日里只懂得书画做梦的大小姐了。人都会改变,是他教会了我改变,让我认清这世间险恶、人情冷暖,真是了不起的老师。既如此,我又怎能不用让他称心的表现,回报于他?老实说,我跟他的个性很有些相似之处,我们都是最骄傲的,不允许自己失败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七年来死在我手上的,早已是不计其数。或许同他相比,还及不上一个零头。但人的实力如何,全看他心智的蜕变,而不是杀人的数目。因此,我也未必就比他差过多少。”

她语音虽是轻轻柔柔,话中之意却是比极域的寒冰更冷。抬起自己的双手,手背上还覆着一朵粉色的玫瑰花,十个手指戴着长长的指套,指甲上涂遍了凤仙花汁,与她这一身妖娆打扮正相称。

同时不知她身上另施何等香料,散发出一股极其馨香,极至于浓烈刺鼻的香味来。高手以内功定方位,而她身上这气息,却也是令人绝不能忽视了她的存在。

汤远程顺着她目光,也默默注视着她柔嫩白皙的青葱玉指,许久才听她柔声道:“你看这双手,不知你会如何作想?”

汤远程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也在那刺鼻香气中,为之一滞。思路随着运转不灵,半晌才道:“象征了……世间一切的美好。最美妙的音符,最绚丽的图画,都可自此流泻而出。”这话里不由又带了些往日对沈世韵的恭维。

在这般曼妙无端的引诱之下,任何人都无法抵御。显然沈世韵对自己的魅力,从未失去过信心。不单是容貌的美丽,以及她的身体,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带有精妙绝伦的颤栗,令人心悸,诱人深陷。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6 01:57:59 +0800 CST  
沈世韵似是早已料到了他的回答,如同打破一个薄如蝉翼的梦境,微笑道:“可惜你眼中的美好,早已染遍了血腥。虽然不是由我亲自动手,但凭我的操纵,自会有人做走马前卒。只凭我一个眼色,他们就会代我铺路,代我部署好一切,我又何需事事亲力亲为呢?懂得培养心腹,同时利用这份人力,同样是一种战略。这样看来,比起七煞魔头,本宫是不是更高明些呢?如果唯有与他同化,才能够赶上他,超越他,那么从无影山庄灭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早已沦为复仇者,我的身世注定了我面临的任务。只要当我想到,在我的重重部署下,他虽有留心,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一步步退入陷阱,满身是血,跪在我面前,向我求饶……那时,我便要他为折在他手上的数十条人命赎罪,我要他历尽一切苦楚,最终悲惨的死去……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方式,哪怕是要我沉沦苦海,万劫不复,永世受世人唾骂、哪怕是满手血腥、化身为再世修罗!”

汤远程似已全无意识,眼中只看到她娇艳的红唇快速蠕动,一字一句钻入自己耳中,过得许久,才缓慢升入脑海,又要再花许久,才能反应出她究竟在说什么。

感到头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似有无形鼓槌反复重击。怔怔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人比花娇,倾国倾城……但此时再看着她令自己动心七年之久的绝世姿色,却是再也觉不出半点美貌。在他眼前的不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反而更像一条高昂着头,正骄傲的吐着信子,向世人宣告自身胜利的毒蛇。

历来越美丽的东西,毒性也就越强,这一条定律,在动物、植物身上都适用。而现今汤远程在沈世韵的身上,可说是看到了这无情规律的再次体现。面庞极其痛苦的扭曲起来,道:“好可怕……韵儿,你变了,你冷漠的残忍,现在的你,让我感到陌生,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不认得你了。”

沈世韵放声大笑,这笑声突如其来,却也戛然而止。冷冷望着汤远程,道:“不要来质问我为什么变了,而应细想清楚,你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认识过我?你对我的印象,不过是凭借旧有的片面、模糊的观念,营造出的一种幻影而已。你希望我完美无缺,希望我处处合你心意,试问这样的人,世间究竟存在与否?现在你看到真正的我,同你的幻影不符,你绝不会去挖掘自己那个愚蠢脑袋中的记忆,只会来指责我,质问我为何变得令你陌生?从始至终,我都只是我,未曾改变,既然你对我了解不清,就不要如此武断的来定义我。你从小的生活,虽然苦了些,至少衣食无忧,至少性命无碍,至少还有你的亲人,时刻陪着你,至少在你高中状元后,一切时来运转,你成了顺治元年最风光的年轻人,你也是所有寒窗苦读的学子所崇敬、仰慕的梦想!这样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而你,你从没有经历过,由于一段本不应存在的残忍,在敌人的刀剑下,你的亲人一个个离你而去,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天地之间,只剩下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再也没有人关心你,需要你,仿佛你是被彻底遗弃于世界之外。更讽刺的是,那个给过你如此重击的畜生,竟然还随时惦记着,要来取你的性命?你又可曾体验过,曾经最亲密、也是你最信任的朋友,一夕间突然成为刻骨仇敌,甚至你一切的幸福,全是由他亲手葬送?要恨他么?你怎能恨得起来,可又怎能不恨?然而你的仇恨,如烈火烧灼一般旺盛,足能将你整个人由内到外焚烧成灰烬,在他眼里,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不过是他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一点调味品!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陪你‘玩玩’,平时则对你不屑一顾。恨与被恨,彼此间也该是对等而言,可你在对方的眼里,却根本就什么都不是,而你拼尽全力,也只换得他一个‘不屑一顾’……你理解那种天空在你眼前突然塌陷的感受么?既然没有体验过,你就没有资格来指摘我,评判我的是非正误!”

汤远程轻叹一声,看着她气愤的全身颤抖,眼眶也红了一圈,又觉不忍,苦涩开口道:“韵儿,放手吧……任何人的作为,都逃不脱天道的制裁。我比你更懂得官场的黑暗,踏入了这个漩涡,你就无法回头,不必为了你的仇人,葬送自己,致使亲者痛,仇者快。如今皇上还不知道你这一切的秘密,你如能尽早迷途知返,也还来得及。为何不同他去过平静的生活?”

沈世韵已笑得眼角流出了泪水,道:“权欲交汇的中心,怎能指望它平静?何况,你当真以为,你所效忠的皇帝,一无所知?不,他可以知情,只是他手中的势力,已不容许他反抗。现在这一场争斗,早已经到了白热化,只须一条导火线,便能一触即发……到时我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胜者,也即是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事诚如此,更无可逆。就算现在我放过他一马,他也不会轻饶了我,我们夫妻,是注定要走上这条道路的。”

汤远程听她语气虽仍坚定,话意却分明已有了几分松动,一时间仿佛看到希望闪过,忙道:“我帮你去求皇上,请他饶过你的谋逆之罪,从轻发落便是!他并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君主,他能够赦免凌贝勒的罪行,而他对你,一定还有着最初的感情。现在你不过是脑中动念,尚未付诸实际,即便有罪,也算不得多大的罪名。关键只是皇上肯不肯原谅你。”

沈世韵冷笑道:“汤少师,原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自古谋逆必然是死罪,哪有恕过之理?你竟能说服他打破这条千年来的传统?哼,玄霜……你又知道什么了?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脚色,杀不杀都没什么大不了,他就故作大度,好叫我孩儿感恩于他,在政变中站在他一边。他会走这一步棋,也正是在正式向我宣战了。”

顿了一顿,忽然面容一转,又露出了她在沉香院弹唱时,那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绵软的掌心轻轻抚摸着汤远程侧脸,双眼脉脉含情的打量着他,嘴唇凑近,呵气如兰,轻轻喷在他脸上,柔声道:“远程,我知道,你一直都待我很好,在这深宫中,只有你对我的感情才是真的。你就像我的朋友、亲人,任何时候,你都会站在我一边。我要利用七煞魔头,也实是无计可施之下,才使出的下下策。实则我又何尝不知,那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但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我也想活下去,但在这宫廷之中,活命自保的唯一途径,便是掌握大权……如果你答应我,站在我这一边,为我出谋划策,助我顺利夺得皇位,我可以向你保证,终生再不与那魔头来往。”

汤远程神色僵硬,似乎在心底做过一番挣扎,声音平淡无波的道:“其实,皇上知道的,我也一早都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吧?好比七年前的重逢,便全出于精心设计。想想也该知道,那时你已是皇妃,怎会对千万应试考生中的一个产生兴趣?事后你有意同我叙旧,也是为了以我为诱饵,去捉梦琳。所以我们在小客栈里喝酒闲聊,半途才会闯进来那许多黑衣杀手……也包括李大哥,他对你用情专一,而在你眼里,却也不过是一个挂了‘武林盟主’标牌的工具。陈家灭门惨案,虽然与我无关,却同样是你引出梦琳与祭影教余党的圈套。我早已对你说过,天理昭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其中还有很多事,我不过稍有触及,都是皇上自己想到的,我甚至连帮你说几句好话的机会都没有。可他虽然相信,却不愿意处置你,他不仅是皇帝,还是一个丈夫,一位父亲,他还是念着这份亲情的。我们一次次的给你机会,等你改过,可你却一次次的错过,非要将自己弄到这般不堪……”

沈世韵轻轻拍手,恶狠狠的道:“精彩,真精彩!本宫一直不解,究竟我身边是哪一个人嘴巴贱,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原来那内鬼就是你?那么你又可曾对得起本宫的信任?出卖我的人,统统都不会有好下场!”

汤远程脸上闪过一丝愧色,道:“原谅我,韵儿,我并不是背叛你,我只是……只是想救你。你虽然可以处置我,但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不过,你威胁不了我,毕竟我做人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对你,更是没有分毫亏欠。”

沈世韵道:“那也未必,你难道忘了,你能有今日地位,这一切都是怎生得来?”汤远程道:“我是在科举中拔得头筹,因此倍受皇上赏识,这与你可没什么关系。”

沈世韵冷笑道:“你一句无关,顶什么用?或许你那张考卷,答得的确很好,但科举中才子千千万万,到得最终殿试,剩余的自当俱为此中精华,那么,皇上为何独独选中了你?若是给人知道你同本宫是旧交,那不管你如何解释,都逃不脱一个走后门之嫌。不错,你可以说历朝历代,都出现过不少状元,你凭借真本事,也不是考不出来。但本宫问你,那些状元入朝做官,起初做的都是什么官职?只有你,刚由科举中脱颖而出,继而获得皇上赏识,直封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哪个能有这份殊荣?况且又是在满洲权贵审核下的汉人考生?任谁都会怀疑其中另有古怪。跟你同朝为官的那些重臣,早有不少人对你看不过眼,嫉妒你飞黄腾达得太也快了,都在背地里筹划着给你小鞋穿。如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本宫是毫不怀疑他们落井下石的才能,怎么,莫非你想试试?”

汤远程一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旁人嘴里听来也罢了,偏偏这字字刻毒的长篇大论,乃是由他曾经深爱的沈世韵娓娓道来。强辩道:“你……你不能……”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8 01:41:41 +0800 CST  
沈世韵微笑道:“有什么不能了?好歹你也自称深晓官场黑暗,想必听过那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俗话。古时可也有不少冤枉人,一当罪名落实,当即开刀问斩,连调查的机会也不给他……”

见汤远程渐渐白了脸色,自认为目的达到,语气一转,笑道:“汤少师,本宫与你,究竟是七年多的交情了,真要将你置于死地,我也于心不忍。你要是聪明的话,从今天起加入我的阵营。至于皇上那边的闲话,为掩人耳目,你仍然可以去传。只不过传些什么,就要依本宫所言。”

心想如能将对方的心腹拉拢到自己一边,时不时借他之口,给对手传去些错误的情报。两军交战,讯息便有一字之差,对整支队伍也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更何况是全盘颠覆?更妙的是汤远程为人诚恳老实,在宫中几乎是公认的,由他口中说出来的话,绝不会有人怀疑。

沈世韵料定事已至此,汤远程必定不会拒绝,反而故作大度,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本宫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但盼你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难道你想以那样的罪名给人降爵位、削封号,赶出皇宫?难道你就不为你年迈的祖母想想?她苦苦养你长大,就盼着要你勤奋苦读,来日考取功名,给全家扬眉吐气。这种事,可与公然舞弊没什么分别,对她而言,必定是难解的耻辱。到时老人家一气之下……本宫不知她的脾气,也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不过,汤少师想必是知道的。”

汤远程怔立当场,脑中嗡嗡作响,似乎还在回荡着方才一番言语。别的事他都可以隐忍,但一经想到满头白发的奶奶听得他这几桩莫须有的罪名,会有何等悲伤,不由也犹豫了起来。

沈世韵淡淡一笑,似乎她已经是最后的胜利者,又道:“汤少师若是喜欢我这吟雪宫,尽可在此多歇息着些。反正这块地方嘛,皇上眼下是来得少了,你碰不到他,自然也不必给他告密了。如今本宫另有要事处理,恕不奉陪。”说着手中丝帕又在他脸上轻柔拂过,飘然而去。

汤远程面上神情却更似被毒蝎蛰了一口,厌恶的向旁一闪,接着就只见到沈世韵一个果决的背影。这一番谈话给他的打击也实在不小,一时间,他甚至巴不得自己没到过吟雪宫,没听过这几句言语,那至少他还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假装韵儿还是他心中那个白璧无瑕的小公主。

挪动着僵硬如木棍般的双腿,走到圆桌前,跌坐入一旁放置的木凳,同时受着这一股冲击之力,身子朝前一扑,瘫倒在桌面上。又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才重新将身子撑起坐正,取过桌上酒壶,悬在面前的酒盅上方。

直等酒水漫过边沿,同时在桌面上也溅开一块污渍,才停下了手,捏起酒盅,粗暴的朝口中一倒,然而这一口酒却还是泼出的多些。衣襟前登时湿了一大片,这与他向来那副谦恭有礼的富贵公子模样可相差甚远,却像醉卧街头的一个酒鬼。

汤远程头也没低,他身上所穿衣料,全是以昂贵的鲛绡玉丝织就,布料也是极其华丽。若是拿到市面上卖,还不知能如何大赚一笔。但他却似不以为意,无心擦拭,立即再次倒满酒盅,带有几分浑浊的目光在室内稍加流转,声音响在耳畔,有如自语,道:“让你躲在帘帐后,看了这么久的廉价好戏,也该够本了。怎么,还不出来?”

程嘉璇身子又是一震,还指望着再有第二个替罪羔羊出现。但好运已奇迹般降临过一次,又怎能指望它出现第二次?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看看帘帐中更无旁人,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一面绞扭着双手,极是尴尬。这可与汤远程先前在沈世韵面前无与伦比的气势不相符了。

汤远程手中握着酒杯,淡淡扫了她一眼,目中全无惊讶,只显了然,努了努嘴道:“是你?坐。”

程嘉璇不敢逾矩,仍旧是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的摆弄着衣衫一角,脸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小声问道:“汤……汤少师,你怎会知道……我躲在帘幕后的?”按说她面前有厚重的帷幔遮挡,就算两人要相互揭穿,那也该是她先看到汤远程,而对方看不到自己才是。

汤远程道:“我到吟雪宫比你早,躲在廊柱后面,亲眼看到你走过来,掀开帘帐,钻了进去。要是连这也不知,难道你还当我是睁眼瞎不成?”

程嘉璇讪然一笑,道:“原来如此,这……说得也是。”见两人间气氛尴尬,没话找话,干笑道:“还真是没想到啊?汤少师这样的谦谦君子也会趴人壁角?我原还以为,只有像我这种小偷小摸的小脚色才会干这个……”汤远程哼了一声,道:“很奇怪么?”

程嘉璇话一出口便已后悔,分明是打算轻松开个玩笑,但那般语气在自己听来,与沈世韵的冷嘲热讽极是相像。慌忙摆手,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有,刚才,多谢你……”未及说完,汤远程已随口打断道:“不必多想。我不过是有话同韵贵妃谈,不是为了替你打圆场,你也用不着对我心存感激。”

程嘉璇尴尬的一笑,随口应声,连自己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心只想打破尴尬气氛,冲口而出,道:“那个……汤少师,其实韵贵妃娘娘一直都是这样,并非突然转变……虽然,或许你难以接受,但事实的确如此。也不是我在背后碎嘴,讲主子的坏话……只是,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会比较好……”一边不住暗骂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话已出口,无可转寰,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不料汤远程反应倒极是平淡,道:“我知道啊!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韵儿这些年在宫中,当可称得是……横行不轨……我相信,但却拒绝接受,不如说是在逃避现实。我一直在勉强自己相信,我看到的情形,都是误会,听到的传闻,也是旁人捏造出来,恶意中伤她的。我反复说服我自己,外界传闻俱不可信,只有韵儿亲口说辞,我才相信。本来我已经快被自己的谎言给欺骗了,可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皇上……他也一直都是知道的……其实方才所言,也不全是自欺欺人。我听说过韵儿的种种手段,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像那样的她,那样全不避讳,锋芒毕露,将自己的阴谋当做荣耀一般吹嘘的她……那一瞬间,我真的感到很陌生,她说对了一半,我没有真正认识她。看到片面,便自以为是全部……哈,太可笑了,是我太傻了。”

程嘉璇问道:“只是一半?”汤远程顿了顿,道:“是,我自信没有看错她,但那仅是七年前……那时的她,的确是一个温柔善良,如天仙一般的姑娘,如果说我对她动了心,就是在初识的那一面。那样纯真的笑容,不是一个居心险恶之人所强装得来。以后进了宫,她就变了。倒不如说早在无影山庄灭门当日,仇恨的种子就已在她体内种下了心魔。所幸她遇到李大哥,得到最全面的照顾和关怀……而等进宫后,先面对皇上的宠爱,其后是环境的诱导,再以后,又是宫中斗得昏天黑地的气氛,凡此种种,不妨称为负面的天时地利人和,使她心中黑暗的种子生根发芽,最后将她的善念完全吞噬。可是,我仍然愿意理解她,尽量将她朝好的一面想,我希望能帮助她,拉她一把,而不似旁人彻底将她推入深渊。可有一件事,也曾困扰了我许久,她说的不假,她跟七煞圣君,在某种层面上,或许真的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踩着敌人的头颅,沐浴着无辜者的鲜血,不断的在向上爬……等到真正成功的一日,早已是满手血腥,一身罪孽,都已回不了头。这也更让我看清了自身的无能,我无法劝七煞圣君弃暗投明,也没法劝韵儿改邪归正,眼睁睁看他二人走上一条不归路,我能如何?我当如何?”这问题终究无解,唯有仰起头,大口大口的灌酒。

程嘉璇道:“那也是苦了你。”她对江冽尘的爱慕,是全然服从的供奉。他行善她便爱他行善,他作恶她便爱他作恶,总而言之,他的一切都是自己完全的信仰。却不像汤远程,同时更肩负着劝人自新之务。轻叹一声,自语道:“还有玄霜……这次回来,跟他……是不是……就彻底决裂了呢?”

这一句话却引起了汤远程注意,默不作声的灌了几口酒,冷笑道:“那你希望怎样?”程嘉璇道:“自然是没有!因为……”想到这“没有”的可能实属微乎其微,也没心情再提。

汤远程代她说了下去,道:“你当然不希望他们决裂,否则,以后你就再没有办法,利用着玄霜,来维持你跟他的关系了,是不是?那么玄霜在你眼里又是什么?一件工具?还是一座桥梁?”

程嘉璇吓了一跳,即算她心中真有此念,却也是拒不敢认的。而汤远程果真是对她并无兴趣,自语道:“成长环境对人确有影响,却也并非如洪水猛兽,关键之处,还在于个人心态如何。便是身在污浊之地,亦可如莲‘出淤泥而不染’。但若是当真受魔性从内到外,腐蚀一空,即便令他位列仙班,久而亦生叛乱。至于皇宫与魔教,两者从争权夺势的本质说来,也没什么分别。因此在我看来,凌贝勒有这一段经历,倒不妨视之为难得的体验。至少在魔教,他做过副教主,懂得大权在握,是什么滋味,也好分辨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心喜欢那种生活。有不少皇子正因未曾得到过,才会盲目争斗。另有一节,至少在魔教,不会有人来计较他母妃的封位高低。”

这一句直似无奈说笑,程嘉璇也自无奈,遂道:“是了,你听说过前几日华山那场大劫没有?不知他……他怎样了,可有受伤?实在令人担心。”

汤远程冷笑道:“你说七煞圣君?他可是那场屠杀的主导者,只有他伤别人的份儿,谁能伤得到他?”程嘉璇连连呼气,道:“那就好,那就好,可担心死我啦!”半晌又觉不妥,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非不分?”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19 08:07:25 +0800 CST  
汤远程道:“没有,任何人面对自己的心上人,都会有些是非不分,那也怪不得你。凡是有关七煞圣君的事,你都关心得很啊?”程嘉璇反唇相讥,道:“每到韵贵妃娘娘的事,你不也是冲在最前头?”

汤远程微微一怔,继而苦笑道:“是啊,我们都是如此,能够轻易的了解别人,有如得道高人一般,振振有词地给他说教。但轮到自身,不但无法了解,就连旁人的善意劝解也听不进去。自身已是如此,又怎能指望外人受你指点,进而大彻大悟?”

程嘉璇双唇抿成一线,一只手提了又提,最终仍是落在汤远程背上,轻声道:“所以说啊,我们才是同一类人。也许我们都爱上了一个……不值得如此付出的人,却依旧痴心不悔。那么,咱们两个苦情人,何妨在一起喝上一杯,好生交流一下失恋心得?”

汤远程一口酒险些喷了出来,下意识道:“酒能伤身,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别多喝的好。”

程嘉璇不屑道:“凭什么啊?你不是也正喝得津津有味么?哼,有本事同我拼酒啊,瞧你文文弱弱的样子,到时谁赢谁输,可还不一定!”说着握住汤远程手腕,硬是将酒壶从他口边拉了开来,叫道:“喂,你到底答不答应嘛?”

汤远程自身情思早已是一团乱麻,给这个颇有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再一搅和,可就更是烦透了。偏又拿她无可奈何,道:“你这小傻瓜……也罢,晚上到我的少师府来,恰好有些上好的美酒招待。不过咱们事前先可说清,万一你喝得爬不起来,可没人送你回宫。”

当日晚间,程嘉璇如约来到汤远程府上。四壁极是简陋,很有种“应有尽无”之势。想到汤远程身为太子少师,府中待遇竟便是如此这般,恐怕就因他是汉人之故,不由极代他愤愤不平。

视线一转,又见桌面上摆了几大坛酒,单从酒罐材料看来,便是价值不菲。一坛已开了泥封,汤远程面前放着一只大碗,碗中清清亮亮,远远的就闻到一股醇香扑鼻,看去酒质亦是上乘。

程嘉璇快步奔上前,佯怒道:“怎地自己就先喝起来了?也不说等我!”汤远程道:“我可没说今天寻你拼酒,几时开始,与你何干?且随意坐吧。”

程嘉璇知他心情不佳,也不同他计较,抱起酒坛,取了只酒碗,也给自己倒满一碗。望望碗中轻微晃动的漩涡,已是醺然欲醉,笑道:“唔,汤少师,你可真好福气。躲在家里,每天都有这样的美酒喝!不过要说朝廷可也真小器,明知你为社稷贡献不小,只给你这么小的府邸,连些常用之物也找不到。”

本道定会引起汤远程大吐苦水,谁料他只是摇了摇头,道:“不能怪朝廷,皇上待我很好了,这座府邸,本来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子,只因我生性崇尚俭朴,那许多奢华之物摆在眼前,看得固是眼花缭乱,却也没几分真正用处。有物闲置,我心里添堵,索性将那些玩意儿卖了,腾出地方来,倒是宽敞不少。那是我不领人家好意,倒不是别人苛待我,你回宫以后,可别乱讲。”

程嘉璇轻嗔道:“人家是为你打抱不平,你还要对我凶!”抬起酒碗搭在口边,喝了两口,感到喉中一股辛辣之气泛起,平时倒未觉有他,此时竟是说不出的悲伤难过。未等开言,两滴泪水先滴进了酒碗中,荡开两层轻飘飘的波纹,更折射出一层光亮来。

咬了咬嘴唇,不愿给汤远程看出自己狼狈,强笑道:“古人云‘一醉解千愁’,却也有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这两种说法,不知你赞成哪一种呢?”

汤远程道:“自然是后者。所谓的一醉解千愁,不过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喝醉了酒,脑中昏昏沉沉,再也不能去琢磨,去思考,也自然就没有烦恼的由来了。可你难道不觉得,这正是一种消极避世的作风?醉酒并不能解决他的烦恼根源,也不能解决他烦恼的本质,不过是暂时将那些烦心事藏了起来,阻碍他去面对。等他再度醒转,想到那些沉甸甸积压的烦恼,以及自己荒废的时光,那才真令人不知如何自处。与其借酒浇愁,倒不如一鼓作气,索性将症结消除,也就是了。”

程嘉璇道:“你说得倒简单,如果你烦恼的根源,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呢?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连根拔除……”

汤远程道:“人生中总有些是你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之事,都是相同的道理。我从小到大,夜以继日重复着的,便只有读书而已。那时奶奶说,酒能伤神,能压抑人的思维,读书时千万不要碰酒。街头巷尾,有那许多人爱酒,甚至不惜卖老婆,卖孩子,只想换几块碎银子,去换几两酒喝。我虽不至于到那份儿上,对酒这东西,却也生出了十足好奇。奶奶越是不准我喝,我就偏要尝尝。于是趁她没留神,我悄悄藏起了一小葫芦烧酒,等到夜深人静,就拿出来喝上几口。第一次我险些连肠子也要呕了出来,觉得爱酒的不是疯子便是傻子,这种东西又有什么好喝?但经过这一回,我突然怀念起了那个味道,等我第二次喝酒时,很有种遇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之感。于是从此,我手边必要备着一壶酒,每当读得累了,便喝几口酒提神。喝得多了,脑子会迷糊不假,但若是每晚上只喝个一、两口,却能瞬间刺激清醒……否则你又当我是凭着什么,能熬过那十年的寒窗苦读?世上不为功名利禄,而是单独喜爱读书的学生,毕竟是不多的。”

程嘉璇难得听他提及旧事,听得津津有味。又问:“那你呢?也是贪图功名利禄么?我总觉得你是清高傲世的,不该与世俗凡类同流合污才是。”

汤远程一口酒噎住喉咙,咳了两声,才道:“你抬举我了。‘清高傲世’四个字,是最高的褒奖,不能随便乱用。无论曾经再如何骄傲自负,在现实面前,都得低头。我曾经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一份努力,使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都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也曾经为这份目标而不懈努力,可在如今看来,梦想终归只是梦想罢了。”

程嘉璇向前凑了凑,道:“那怎么会?至少有梦可做,总比根本没有梦好啊!既然那是你认定的道路,为什么不一直走下去呢?”

汤远程道:“谈何容易?好比我对权力,说不上喜欢,倒也算不得厌倦。只因权力本身没有好坏之分,全因当权者性格迥异,才会呈现出世情千差万别。无知者不明就里,才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权力。但我天生性情散淡,天下大任尽集一身,我是决计撑不下去的。都是为了奶奶……我才会选择入朝为官,做一份能够供她温饱,也能给我们汤家光宗耀祖的活计。我爹爹本来也是一位考生,屡试不中,后因环境过于恶劣,导致气候于人折磨加剧,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一身的病,最后早早离开人世。有时我披着官袍,站在院落中,仰望天空,常常会想,若是爹爹看到他的儿子如今得以出人头地,却一点都不快乐,他究竟会欣慰,还是为我叹息?对爹爹的记忆太少了……你知道,我曾经也是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心想既然不得不做,那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以我手中的权势,为百姓造福。可是归根究底,天下只有皇上一位统治者,我不过是他命令的执行者。就算得他赏识,有时可以提几个建议,对于改善民生,却也做不到什么根本上的转变。同时宫中总有些人野心勃勃,与其一心动着夺权念头,发起战争,劳民伤财……倒不如多为百姓做些实事。能够让普天下的万千子民都爱戴他,在他走过时献上象征荣耀的花环,在蓝天下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将那作为自己不变的唯一信仰。真正得到民心之人,才是真正的众望所归。可惜他们不懂,他们只会考虑自身利益,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凭我一己卑微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东西。我厌倦透了官场上的黑暗,要不是为了奶奶,我绝不会在皇宫里多待哪怕一天!”

其间两人又扯了些不大相干的话题。都说酒桌上是最好的谈话之地,只因酒能彻底令人打开话匣子,不论平时再沉默寡言之人,一旦到了酒桌上,几杯热腾腾的烧酒下肚,也会立时变得胆大起来。

一连谈过多多少少数不清的言语,汤远程忽将酒壶在桌面一顿,意识也是半清半昏,道:“小璇,我说几句话,你……咳……别介意。你只懂得盲目的去爱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爱错了人。又或者,这份感情有几分真实,是否值得你不顾一切的去守护。”

程嘉璇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惊声叫道:“你在说什么?我对他的爱,怎么可能不是真心?虽说他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真正得到过他,可是……可是我心里就只有他一个,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你怎能……”

汤远程一摆手,道:“你冷静一点,小璇,咱们就来打个比方。你同玄霜是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跟他在一起,你有过什么感觉没有?”

这样的问题本来不用多想,但程嘉璇喝多了酒,脑子总有些昏昏沉沉,语速缓慢的道:“唔,以前我跟他,也算得是无话不谈了。他什么都不会瞒我,可我只拿他当好朋友,就连他后来对我说爱,我也没有其他心思……那或许,的确是不存在的吧。”汤远程道:“好,这就是了。如今他回宫,你见到作为血魔少爷的他,有何感想?”

程嘉璇顺着思路,道:“我只觉得,他变了好多,变得不近人情了,变得冷淡多了,而且,跟‘他’也很有几分神似……我已经回想不出,以前陪我打弹子玩的玄霜,同那凌霜烬怎会是同一个人。可是……又似乎……的确有所不同,我想主动去接近他,跟他说几句话,希望他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唯独对我温柔体贴……对玄霜,我就从没有过这些感觉。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再怎样忽视他,他也不会不睬我,不要我,我对他足够放心。”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8-02-21 02:10:19 +0800 CST  

楼主:以殁炎凉殿

字数:3658

发表时间:2015-12-10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3 15:58:1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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