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忆往昔,碎月如粥》(长篇连载)

第一章 高音伤人
六月的江城闷热潮湿,阴沉的天空就像布满沙眼的砂锅终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那绵绵细雨仿佛要在天地间织出一张水网,密得让人找不着北,透不过气。人们无法捧上一把霉雨天的空气,否则轻轻一扭,真能挤出水来。
“这真是‘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啊。”毛大年立在窗前,面对窗外的蒙蒙细雨,不禁轻声叹道。
“也不知这讨厌的霉雨天什么时候才算个完!家里的被子、棉衣很多都长霉点了,又不能拿出去晒,哎,愁死我了!”田文芝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毛大年身后,一边唠叨着,一边整理着手上刚刚清理完霉渍的毛衣。
毛大年闻言忙转过身来,对着愁容满面的田文芝说:“这些日子也真难为你了,忙完家外又忙家里的,悠着点,别累坏了身子。这霉雨下下也该停了,等……”
夫妇俩正说着,突然,一阵滚雷般声音从屋顶贯穿下来,震得人耳门生疼,脑袋嗡嗡。两口子不禁哑然,双双痛苦地对视了一眼,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是校园里刚设立不久的红卫兵广播站,现在他们的早间播音开始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毛大年家正对着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且距离不足十米之遥,所以每当喇叭一响,播音员那声似雷鸣的高门亮嗓,简直就是一门超级‘高音炮’,直冲他们的耳门轰击。自打广播站开播以来,毛大年一家四口便每天早中晚三次无可避免地经受这门‘高音炮’的‘狂轰滥炸’。脑门整天嗡嗡作响不说,就像刚才那样,正常的说话交流已大受影响,才几天下来,精神已几欲崩溃。
为此,毛大年踌躇再三,觉得还是得找学校负责总务的侯主任交涉交涉,当然,这中间肯定得注意说话技巧,否则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天早晨,毛大年专程跑到总务处办公室。一进门就见侯主任正对着一名手下的工人疾言厉色地训斥道:“连个电铃都修不好?你到底会不会电工?不会就干脆滚蛋,别在这丢人现眼!”
见毛大年进来,侯主任立马脸色一变,笑容可掬地迎过来说道:“难得毛主任大驾光临,鄙人顿觉满屋敞亮啊!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17:00 +0800 CST  
毛大年在江城一中担任教导主任已有多年了。由于校长朱峰是个工农干部,既不懂教学,又不懂学校管理,所以长期以来学校里的很多事情基本上都是毛大年在经手处理。朱校长似乎也乐得一个逍遥自在,但他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的,旁人也无从得知。不过,最近一段时间,也就是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在全国掀起后,朱校长似乎对学校事务开始越来越热衷于介入了。
由于毛大年在学校里的威望一直很高,侯主任对毛大年的那种恭敬也就不难理解了。总务处在江城一中是个很不起眼的小部门,平时也就负责修修、补补、换换之类的杂务。不管是老师还是行政人员,甚至是学生只要有需要,都可以直接找侯主任打个招呼,事情大体就能办妥。所以侯主任名义上是个主任,可实际上也就是学校里的一个‘维修组组长’或‘工头’之类的角色。
以往被大家使唤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态似乎开始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扭曲。
道理很简单,连十几岁的娃娃都可以造反了,我堂堂一个总务主任凭啥就被你们人五人六地呼来唤去?老子也要造反!
当然,以上仅是侯主任的内心独白,他毕竟也活了四十岁的年纪,不敢说造反就造反。他在一面观苗头,一面说话气也变粗了点,也敢教训人了。刚才他不就在训斥手下的小工吗?以前,侯主任可是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
毛大年这时接过侯主任的话头回应道:“侯主任太客气了,不过,我今天来的确是有事相商啊!”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小电工。
侯主任立马会意,脸色一变对着那个小工呵斥道:“还不一边干活去,等着领赏娶媳妇啊?”
小工忙不迭地消失在门外。
毛大年这时才言归正传地说道:“我们家住的那栋平房您知道吧?”见侯主任点点头。
毛大年略微思忖了一下,接着道:“老老少少住着几十口呢!”
侯主任眨巴着眼睛,不知毛大年究竟想说什么。
毛大年停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似地直白道:“红卫兵广播站那只高音喇叭,就架在我们家属区旁边。我们呢,也的确需要及时听到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可是你得让我们听清楚啊!”
侯主任乍听此言,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那么大音量的喇叭居然还有说听不清楚的。
毛大年没容他质疑,就继续说道:“毛主席一贯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反正我是特地做过调查对比,这高音喇叭如果离得太近反而听不太清楚,要是拉开一定的距离才能让听众获得最佳听觉效果。我向毛主席保证我说的完全有根有据!”
毛大年说得一脸诚恳的样子,仿佛你要是不信,你就对不起毛主席。
末了,毛大年终于道出此行最重要的那句:“侯主任,您看能否将喇叭挪个位置啊?”毛大年说这句时,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好多,仿佛心虚似的,又好像是怕人听见。
少顷,见侯主任没啃声,又提议说:“就挪到操场那边,操场空旷,声音传得远,要么架到教学楼楼顶上,那个位置开阔,也是非常好的选择。”
毛大年以为老侯一时半会想不出合适的腾挪地点,所以又特意给他来个二选一,然后再静候他的反应。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34:31 +0800 CST  
侯主任听毛大年云遮雾绕地说了半天,虽没立马弄清毛大年的用意,但听着听着直觉告诉他毛大年此行是有求于他,心里便不知不觉地荡漾出一个字--爽。尤其是听到毛大年,不知有意无意,言语中好像不止一次用“您”来对他敬称,这让侯主任更加无比受用。难得有人对他用“您”,更何况还是身为教导主任的毛大年呢!
没想到啊,我侯耀奎在你毛大年心目中还能有这么嘚瑟的时候。记得我们一起共事差不多也有十年了吧,可我这偏居校园一隅的小小总务处,也就是你们经常笑称的‘木工房’,你毛大年才来过几回啊?连同这次,总共光临也不超过三回吧!
“侯主任,喂,老侯,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毛大年当然不清楚老侯的心理活动,但显然看出他走神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从神游状态中唤回来。
“哦,哦,好说,好说,我会叫下面工人去办的!你放心!”侯主任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点尴尬,所以忙不迭地习惯性地承诺着。
叫人去办,办什么啊?直到毛大年转身离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听清毛大年最后说的那几句关键话,可他也委实不好意思追着去问毛大年到底要他办什么。好像是跟广播有关,可广播每天都正常播放啊。
侯主任也不知是脑子不够用还是怎地,竟然猜了半天都没猜到点子上。
毛大年也真够悲催的,说了半天等于白说。
其实,毛大年也是带着满腹狐疑离开总务处的,尽管临走时,侯耀奎是满口答应,可看着老侯那神思恍惚的样子,毛大年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果然,一连三天过去了,也没见任何动静。高音喇叭仍然架在他们头顶上,肆意蹂躏着毛大年一家人的神经,毛大年实在有些按耐不住了,便想再找老侯问问情况。
可这回毛大年遇到的情况更让人大跌眼镜。毛大年先是兴冲冲来到总务处,可没料想老侯出去了,毛大年吃了个闭门羹。可就在毛大年不无沮丧地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时,远远看见老侯从楼上校长办公室出来。
毛大年知道自己门前是老侯必经之道,便索性等在门口,见老侯走近便迎上前去主动客气地招呼道:“老伙计,到我办公室坐会吧?”
岂料,老侯冷冰冰地回道:“没空!”
毛大年不禁一愣,心想我哪得罪你了,可想归想嘴里还是不自觉地问道:“上回我托你的那件事……”
没等毛大年说完,老侯便打断道:“自个找校长说去!爷还谁都不想伺候了!”说完,便胸一挺,颇有男子汉气概地大步走出行政楼,把个目瞪口呆的毛大年空落落地撂在身后。
老侯此刻连自己都不清楚刚才那番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他也从来都没想象过在领导面前竟敢如此放肆,尤其是刚才在校长面前。嘿,奇了怪了,放肆的话也说了,威风也耍了,领导也没敢把他怎样。也许儿子昨晚给他洗脑洗了半天还真起作用了,要不就是这世道真的变了。不管怎么说吧,造反的感觉还真他妈的爽!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36:48 +0800 CST  
直到眼看着老侯消失在林荫道的拐弯处,毛大年才回过神来。
“他这到底唱的是哪出啊?这人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简直一反常态嘛!”毛大年心里在嘀咕着,思来想去,可最终还是没有理出一点头绪来。
高音喇叭的问题没得到任何解决,老侯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可要让毛大年去求助校长,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事本身的敏感性决定了毛大年步步谨慎小心。毛大年当初去找老侯时,就踌躇再三,后来即便去了也是先云里雾里绕了半天,无非就怕给别人留下话柄。
而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毛大年再清楚不过了。除了‘左’得可爱外,他还是个皮里阳秋的官痞子,逮着机会就会坑你一把的那种。
共事这么些年来,毛大年与朱峰虽表面维持和和气气,但实质上两人都清楚各自双方并非一条道上的人。在以往的共事过程中,也不乏那种‘人手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的情况。鉴于此,毛大年若为目前面对的这种难题找他帮忙,那不啻于‘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可日子总得过,人总得活!万般无奈之下,毛大年猛然想起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为防炮而用过的土办法。很简单,就是给老婆孩子包括自己每人准备了一副敦实的棉球耳塞。喇叭一响,只需将耳朵牢牢塞紧,便可大大降低‘高音炮’的杀伤力。
不过,此种做法也是有一定风险的。他一再叮嘱田文芝,尤其是两个孩子,棉球塞耳必须绝对避人耳目,要关起门来操作,千万不可让外人看见或知道,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面对老爸异常严肃的表情,以及再三谆谆告诫,两个小家伙仿佛挺懂事地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天真无邪孩子,毛大年心中不禁有点酸楚。哎,也真是苦了这娘仨了,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37:46 +0800 CST  
第二章 阴谋算计

天依旧阴沉,雨一直在下,空气还是那么闷热。
然而,江城一中的同学们仿佛丝毫没受到这湿热阴雨天气的影响。大家冒着绵绵细雨,踏着泥泞积水,穿梭来往于校园的各个角落。每个人身上都迸发着昂扬的革命热情,每个人只想着让自己在这场革命风暴中有着更出色的表现。
校园广播站的高音喇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为风雨中奔忙的同学们嘶声呐喊:“江城一中的同学们,革命的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一句话,造反有理!我们就是要造资产阶级的反!造封资修的反!大雨算什么,它浇不灭我们斗争的烈火,狂风又怎样,它吹不倒我们飘扬的战旗。同学们,战友们,我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它个一万年,胜利终将属于我们英勇不屈的无产阶级革命斗士。让我们一起享受这斗争的快乐吧!八亿人,不斗行吗?”
在男女播音员的轮番鼓动下,广大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宛若烈火烹油般越烧越旺。大字报居然从校长楼一直贴到校门口,树梢上还不时飘下散落的传单。
毛大年打着雨伞,边走边浏览着学生们的大字报,一边和熟悉的学生打着招呼,顺便亲切地提醒大家要注意爱惜身体,同时还特意强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哦。
不经意间,毛大年的目光瞥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子高高,身材单薄的男生正指挥着几个男女同学往墙上粘贴大字报呢!那不是金晓武吗?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39:52 +0800 CST  
说起金晓武,毛大年真是一言难尽。
金晓武是毛大年的外甥。初中是在江城五中念的,因为那儿离他家比较近。初中尚未毕业,毛大年姐姐毛福蓉就不止一次跟毛大年叨叨,要把这个最小的儿子转到江城一中就读,原因不外乎就是要毛大年帮着把他看紧点、管严点,因为这孩子总让人不省心,说白了就是有那么点‘蔫坏’。
高一时,金晓武正式转到了江城一中就读。按姐姐的要求,毛大年也老实不客气地将金晓武安排到全校公认的最严厉的老师张亚兰的班上。
张亚兰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教师了,丈夫去世得早,之后一直孀居,加上无儿无女,所以多年来除了埋头工作,并无任何其它兴趣爱好之类的。
金晓武刚进张亚兰的班时,还是老毛病不改,隔三差五总是闹点乱子出来。比如:不是把同学的练习本改个名字冒充自己的交上去,就是把小白鼠的屁眼里塞上黄豆,在上课当中弄得小白鼠满教室乱窜,把好好一堂课变成抓鼠游戏。还有一次,上化学课时,小金同学乘老师不备往酒精灯里兑水,转过身来那位女化学老师就纳闷了,这灯怎么就总点不着呢?最后差点急哭了。可这位缺德缺大发的金晓武却躲在教室一角蒙头偷着乐,差点没笑岔了气。
为此,金晓武没少挨张亚兰的批评和痛斥,连带着毛大年和毛福蓉也不知多少次跟着赔笑脸,表歉意。要知道张亚兰在江城一中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她可不管你毛大年是名牌老师还是教导主任什么的。有一次,她竟当着金晓武的面,对着毛大年说:“据说你们毛家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货色。”她本想说“败类”,可话到嘴边觉得这词太重,才硬生生改成“货色”。
直到高二末,金晓武才算稍许安分了点。尽管学习成绩还是不见起色,但至少不那么动不动就惹是生非了,除了继续热衷于他喜欢的书法绘画这方面的爱好外,偶尔也能坐下来安静地看会书了。就在全家人都以为这小子有点“浪子回头”的意思时,运动爆发了,金晓武又开始不安分了。
瞧,这不又风风火火地投入到‘革命运动’当中了吗?还俨然一副学生领袖的派头。但毛大年凭着多年的社会经验对他这个外甥并不看好。调皮捣蛋和学习成绩差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毛大年看出金晓武的内心深处有种不安分或者说不切实际的野心。这种野心一旦受到不良思潮或歹人的引诱与激发,那是会祸害无穷的。尤其是在当今社会思想偏激、秩序颠倒、人伦废弛的环境下,毛大年更担心金晓武会出大问题。但有些话,毛大年是不好直说的,无论是对姐姐毛福蓉还是对金晓武本人。他只能找机会对其旁敲侧击而已。
毛大年站在远处,透过蒙蒙细雨深深地看了一眼金晓武和那伙青年学生,然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42:15 +0800 CST  
回到办公室,毛大年屁股还未坐定,便听到楼上窗口传来:“大年,能上楼来一下吗?”
是校长朱峰在叫他呢!
江城一中的行政楼是一座上下两层的老式小洋楼。浓浓的西式风格使其外形看上去很别致。从楼层房间的布局看,它更像是一户居家用的别墅洋房。据说,解放前当江城一中还是一所名为圣约翰的教会学校时,这座小楼就是当时校长一家的起居之所。
解放后,当年的圣约翰中学改名为江城一中,而这座昔日的校长楼也随之变成了现在的行政楼,不少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其为‘校长楼’。楼上三间房分别用做校长室、档案室和团委办公室,而楼下三间则分别是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务员工作室兼打印室,以及保管室,也即专门负责发放教材、教学用品,及其它等物品的地方。
朱峰办公室和毛大年的办公室正好是对应着的,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朱峰为方便,经常就直接从楼上窗口对着楼下毛大年的窗口叫一声,便直接把毛大年从楼下召唤上来。毛大年对此并不加以计较,只要是为了工作,小节可以不拘。
毛大年不一会便来到朱峰办公室。一进门,朱峰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说道:“大年来了,坐坐坐,我这有朋友刚送的明前新茶,你品品看怎么样?”
毛大年对朱峰惯用的这种虚应客套早已适应了,但你别说,初来乍到者十有八九会被他弄得五迷三道的,然后便乖乖中招。
见毛大年坐定,朱峰便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腾腾的新茶递给毛大年。
毛大年接过茶杯,故意盯着朱峰的眼睛说道:“这明前茶可是很难得的哦,朱校长不会是专门邀我上楼品茶的吧?”
见朱校长装愣没接茬,毛大年便轻轻地啜了一口碧绿的新茶,少顷,说道:“嗯,果然是地道的岳西翠兰,汤色黄绿,清澈明亮,香气高雅,回甘生津。好茶啊!”
“看来大年对茶很有研究嘛,既然你喜欢,不妨把这听茶叶拿去慢慢享用,反正我这还有。”朱峰说着便将桌上的一小听茶叶推到毛大年手边。
“君子岂能夺人所爱,能在你这品尝一下便已足矣,真想再饮,我不是可随时上来向你讨要吗?”毛大年一个太极推手应了回去。
朱峰故作严肃态说道:“你我共事多年,我的就是你的,不要说‘讨要’这么见外的话。对别人,我管不了许多,可对你,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有好东西,理当分享不是?这些年来,虽说我是校长,可许多事我都仰仗你去做不是?这江城一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毛主任觉悟高、水平棒、能力强啊?”
朱峰真不愧是官场老手,这一连串虚虚实实,绵里藏针的话让毛大年隐隐觉得老朱今天的前戏做得有些太过,同时预感到真章恐怕就快拿出来了。
毛大年接过话头,虚应道:“朱校长若这么说下去,我可真有点坐立不安了!”
见朱峰一时没反应,毛大年索性直接问道:“朱校长给我冠上这一摞高帽子莫非又有什么棘手事要我去办?”
“也谈不上棘手,就是做些调查摸底工作。具体是这样的,我们学校自运动开始以来一直走在全市各校的前面。上面已决定将我校作为运动试点单位,现要求我们拿出一份最近阶段的运动开展情况工作汇报。这件事,我想请你先到各年级收集一下第一手资料,尤其是高中部的运动开展情况,尽量详细点。”朱峰略加思考,便一口气把任务交待给了毛大年。
毛大年想想,觉得这应该是自己份内的事,不过又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便随口问了句:“哦,有时间上的要求吗?”
“当然越快越好喏!” 朱峰很快答道。
就在毛大年转身准备离去时,朱峰突然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今天下午高二(3)班就有个专题批判会,你不妨去现场旁听一下,时间好像是三点钟开始。”
毛大年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个班学生最活跃,最近闹腾得也最凶,已全校闻名了。另外,这个班还有个全校大名鼎鼎的班主任。猜是谁?不错,就是张亚兰。看来老朱玩的路数就在此处啊。毛大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就迅速离去了。
看着毛大年远去的身影,朱峰嘴角撇了撇,心里暗自思忖着:毛大年啊,毛大年,今天下午就看你如何表现了!你要是聪明点,那就最好一声不吭,做个沉默的看客;你要想当英雄,那就说不定有你好看的,等着瞧吧!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44:07 +0800 CST  
第三章 祸起萧墙
约莫下午两点五十的样子,毛大年快步走向高二(3)班教室,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口号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大年心里诧异了一下,怎么都已经开始了?不是说三点才开始吗?
毛大年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然后走进教室。里面的同学对毛大年的突然光临显然有些意外,包括站在讲台上的主持人都稍微愣了一下,不过他迅即沉稳地对毛大年说道:“欢迎毛主任参加我们的批判大会!”
怎么又是金晓武!毛大年仿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一天,这已是第二次见到金晓武,而且很明显他还是个人物呢!毛大年自觉应该对这个外甥另眼相看了。在毛大年原先的印象中,金晓武是那种性格冷僻,言语不多,却又喜欢冷不丁弄出些惊世骇俗之举或恶作剧的捣蛋鬼。然而,此刻却大模大样地站在讲台上,不用猜,他就是这场批判会的主持者。看来革命真能锻炼人啊,一个往日的调皮捣蛋生摇身一变就成了‘造反英雄’!
毛大年对金晓武的角色转换虽有着莫大的惊异,但毕竟见多识广,那种惊异只是面上一闪而过罢了。他很快笑着对大家招招手,并示意金晓武继续进行,然后直接走到教室最后面,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金晓武依然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几十号男女同学,脸上毫无怯意,相反,说起话来从容不迫,侃侃而来:“就在本校革命运动蓬勃开展,革命形势一派大好的今天,总有那么一小撮阶级敌人不甘心于他们的失败,他们念念不忘复辟、倒退甚至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和革命成果。张亚兰,就是隐藏在我们江城一中最阴险的阶级敌人。”
这最后一句,金晓武把声音差不多提高了一倍。
毛大年听到此处不禁大吃一惊,刚才还在纳闷班主任张亚兰怎么没见着呢?原来这场批判会就是针对……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47:09 +0800 CST  
就在毛大年惊讶之心尚未平复,更令毛大年吃惊的一幕出现了。
就听见金晓武大喊一声:“现在,把江城一中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张亚兰带上来!”
紧接着,在两名红卫兵的连拉带拽下,张亚兰那瘦小的身躯被从教室靠墙角处拎到讲台的前边。
毛大年这才意识到张亚兰其实早就被两名学生押在教室靠里面的角落处低头认罪,只是被讲台遮住,刚才进门时,毛大年才没看见。
此时,张亚兰有些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眼角处似有乌青,仿佛遭过重击。
“张亚兰,今天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你的反党、反毛主席、反无产阶级革命群众运动的罪行!”
张亚兰略显苍白的脸一扫往日的严厉,现在所能看到的就是一副疲惫加上一抹无辜的表情。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语调平静地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更没有你们所说的那种罪行。”
这时,旁边一个女红卫兵立马变得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她,她居然一概否定,真是太可气了!”
金晓武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教鞭,点着张亚兰的头,说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张亚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金晓武手里拿着的照片,顿时一惊,身体往前一倾,想抢过照片,可扑了个空,连额头都险些磕在讲台边上。
金晓武这时也不卖关子了,对着全班同学说道:“这是张亚兰和她的国民党军官丈夫的合影照。还有这张,这张……这些都是。另外,这里还有他们过去的来往书信、日记、账本,等等,都是与人民为敌的证据,铁证如山啊!”
毛大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外甥变得不认识了。他以往调皮捣蛋的事是干了不少,可也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计划周密,且手段老辣,这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所为,莫非背后有高人指点?毛大年暗自思忖着。
“张亚兰,你还有什么话说?老实交代吧!”金晓武有点得意忘形地说道。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48:20 +0800 CST  
“卑鄙!”张亚兰嘴里轻轻蹦出来的居然是这两个字。
“啪”地一声,金晓武手中的教鞭狠狠抽在张亚兰的脸上。一道血痕顿时赫然显现。
毛大年痛苦地目睹着眼前这带血腥的一幕。他实在不愿相信这个事实。金晓武怎么变得这么凶狠残暴,他还是个16岁的孩子啊!慢慢地,眼前的情景似乎模糊了,随后幻化成一张张朱峰那挂着阴笑,透着邪恶,带着诡异的面庞。
毛大年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上午他假惺惺地跟我耍了半天花腔,原来就为了把我引进这个坑啊。这局布得也真他妈够损的。利用我外甥年轻无知当打手,再拿一个年过半百受人敬重的老教师做靶子,同时将我毛大年推到这场不伦游戏中作难,甚至诱我犯错。真是一箭三雕啊!朱峰,你也太阴险毒辣了!
就在毛大年内心痛苦纠结,苦思应对之策时,那个女红卫兵却突然发起飙来,抡起一根铜头皮带对着张亚兰劈头盖脸地抽去。只听见“啪”的一声,是铜头撞击皮肉的闷响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张亚兰头顶一道血线顺着眼眶、脸颊汩汩流下,同时身体因痛苦而不断扭曲摇晃,差点就要摔倒。
毛大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应该站起来说上几句。否则,他的良知会一辈子都不肯原谅自己。
就在金晓武和其他同学充满诧异的目光中,毛大年大步流星地走到台前。教室里出现一阵短暂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毛大年先是举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着全班同学大声说道:“同学们,奉上级领导的指派,我今天列席你们的批判大会。我觉得你们今天的批判大会开得很热烈也很成功。你们最大的成功就在于发现了身边的阶级敌人,并把她及时揪了出来。我会及时把你们的成绩向学校和即将莅临我校的市委工作组汇报。不过,我认为对待狡猾的阶级敌人,我们切不能幻想毕其功于一役,我们要学会不但勇于斗争还要善于斗争。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说明我们与阶级敌人的斗争是长期的,也是艰巨的。鉴于此,我认为对张亚兰的斗争批判也要做长期打算。我相信在广大同学们坚持不懈地斗争下,她最终会老老实实交代所有应该交代的问题,大家说是不是啊?”
在毛大年的一通忽悠之下,同学们都觉得毛主任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纷纷点头表示赞成。
见此情形,毛大年接着说道:“今天的会开得时间也不短了,我提议最后我们大家用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口号来结束今天的批判大会!”
不等大家做出更多的思考,毛大年便率先喊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大家果然都齐声跟着高呼起来。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革命群众运动万岁!”
……
批判大会就这样在一片热烈的口号声中结束了。
同学们一哄而散,而讲台上的金晓武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心想这算怎么回事啊?这批判会才开了一多半怎么就散了呢?
全让毛大年给搅乱了,他心里不禁对毛大年产生某种怨怼之感。
看来自己是辜负了朱校长对自己的期望,金晓武不禁联想到昨天下午朱校长对自己的面授机宜、又是拍肩膀,又是许宏愿,他当时激动得差点不能自己,另外,他觉得自己还真是挺能干的,从指挥抓人到抄家,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唯一有些想不通的是朱校长昨天是说过要派人来旁听,可为何不明说派来旁听的就是他舅舅毛大年呢?他知道我是毛大年的外甥啊!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金晓武使劲想,但终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3:50:02 +0800 CST  
第四章 良心发现

晚上吃饭时,金晓武吞吞吐吐地跟母亲毛福蓉大致说了当天下午批判会的事,果不出所料,毛福蓉立马双眉倒竖,气得声音哆嗦地说:“你,你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敢斗起老师来了,我,我今天非打断你的狗腿。”说着,便四下里寻觅趁手的家伙。金晓武知道母亲真的动怒了,正想着是否溜之大吉的时候,毛大年出现在门口。
“姐,你在干嘛呢?”毛大年大声问道。
“大年,你来得正好,今天你就替我狠狠教训一下这不成器的外甥。他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哪天说不定就给他气死了。”毛福蓉气哼哼道。
“打,不解决问题啊,姐!现在的孩子都在风头上,做事不知轻重!我们做家长的还是要多多引导,让他们尽量不犯错或少犯错才是正道啊!”毛大年边说边对金晓武使眼色。
金晓武虽心有不愿,但还是轻声嗫喏道:“妈,我错了,今后我一定不再犯了!”这话从金晓武嘴里出来,就如同顺口溜一般,怎么听都让人觉得言不由衷。
“你认错倒快啊,可哪一次你真记心上了?”毛福蓉嘴里依然叨叨着,虽明知这坏小子是做做样子,可也无可奈何,毕竟是自己养的老儿子,见他已认错,便气也消了一些,只是她并不知道今天金晓武犯的错有多严重,他岂止是斗老师,他还抄了老师的家,甚至还动手打了老师啊!
这些金晓武是绝不敢跟母亲坦白的,毛大年自然也不会告诉毛福蓉,否则,毛福蓉没给气死,恐怕也会给吓死的。
毛大年当着毛福蓉的面故意对金晓武说道:“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的话,否则下次你妈要是再听到什么更可怕的消息,你可不一定能这么轻松过关的,你也知道你妈心脏不太好,我相信你总不至于真想把你妈给气死吧?”
“哼,我这条老命迟早就送在他手上!大年,你先坐着,我去烧水给你沏茶!”毛福蓉说完便转身去了厨房。
趁着这功夫,毛大年板起面孔十分严厉地对金晓武说道:“说说吧,你对今天事到底怎么想的?”
应该说,金晓武对毛大年是又敬又畏,前者还应该更盛一些。这不仅仅因为毛大年是他舅舅,是长辈,更重要的是毛大年在他心目中从小便是一种高大上的存在。随着年龄增长,金晓武更觉得毛大年的这种高大上就如同珠穆朗玛一般高不可攀。虽然,他也无数次地在梦中幻想着自己也能像舅舅那样,既有俊朗轩昂的外表,又文韬武略兼具。到哪都能赢得众人的钦慕与赞叹。可梦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他觉得在舅舅面前,自己渺小得简直如同一粒沙子。正是这种极度的自卑伴生出他对毛大年的敬畏之心与日俱增。
可打运动爆发以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了一个一飞冲天的突破口,或者说登上一条突飞猛进的快车道。要不怎么说这场革命是‘史无前例’的呢。‘史无前例’对很多人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许多投机者也经常拿‘时势造英雄’这话来激发自己的野心。
金晓武至少就这样认为:没准,这场运动便是造就他这个英雄的契机呢?所以,他不断给自己打气,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大展宏图,没准他还可以有机会和舅舅掰掰手腕呢?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06:33 +0800 CST  
想到此,金晓武仿佛有了底气似的对毛大年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今天下午不就想帮一把那个张老婆子,好让她少受皮肉之苦吗?”
毛大年见金晓武至此仍执迷不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毛大年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别的先姑且不论,你就没想过打人的后果?一个五十多岁和你母亲差不多大年纪的瘦弱女人,你就那么轻易下得去手?那么重的皮带扣掼到人头上和身上是会要命的,你难道不清楚?”
金晓武闻之心里似乎有点震动,但嘴里还是不服气地说:“她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我们难道还要手下留情?还要慈悲为怀?”
毛大年不想把这个问题谈深,只是笼统地反问道:“且不论她这个敌人该由谁来定性,退一步讲,就算她是我们的敌人,难道就该由你们这帮学生来结束她的生命吗?如果你认为这样做无可非议,那试问我们当初对战场上放下武器的敌人,为何还缴枪不杀呢?你老舅我可是在战场上与敌人真枪实弹地拼杀过,也亲眼目睹了那些刚刚放下武器的敌人何其凶残,多少战友前一刻就倒在他们的枪口下,如果说张老师该死,那这些投降的敌人不更该死吗?”
金晓武顿时无语了,毛大年一番话让他刚刚建立不久的是与非、善与恶的判断标准似乎产生了某种动摇。
毛大年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张老师的家庭历史情况的?”
金晓武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是朱校长在跟我们几个红卫兵骨干谈话时无意间透露的。我们乍一听到她复杂的家庭历史情况都很震惊,所以当即决定把她揪出来。为了让她低头认罪,我们决定抓人的同时进行抄家。先还怕她早已销毁了罪证,可没想到竟然抄出了那么多有用的材料。可见这老婆子贼心不死啊!”
“抄家的主意是谁出的?”毛大年又问。
“嗯,我想想,哦,对了,是朱校长当时说了句:‘这个张亚兰可是个倔老太,没真凭实据,她是不会认罪的。’所以旁边就有人提议把她家抄了。”金晓武对刚刚发生的事记得还是比较清楚的。
毛大年默然不语地听着金晓武的叙说,心里的疑窦也全部有了答案,同时小武所说的也完全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朱峰果然就是这起揪斗张亚兰事件的幕后的始作俑者。
这时,毛福蓉端着茶壶茶杯走了进来,边给毛大年倒茶,边絮叨着:“小武这孩子谁的话都听不进,还就服你管,你可得多给他提提醒,上上课,要不,他还会再犯浑。”
毛大年喝了两口茶,便站起身来,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姐,你也早点休息吧!”
“小武,送送你舅。”毛福蓉嘱咐道。
临到门口,毛大年转身对身边的小武意味深长地说道:“今晚我们舅甥俩聊的话,哪里聊哪里止,懂吗?”
“我懂。舅,你放心。”金晓武毕竟也有十六岁了,他明白毛大年这种提醒的含义。
毛大年又接着叮嘱道:“今后学校里的运动还是要积极参加,但切记,任何时候都要把握做人的原则,凡事都要养成独立思考的习惯,想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能做。只有这样,你才能避免干傻事,干悔之莫及的事。懂吗?”
金晓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07:29 +0800 CST  
那一晚,金晓武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眼前总是晃动着张亚兰老师的面孔和身影。不错,张老师对学生要求是非常严格,有时严格得甚至有些过分,但她对学生的关爱同样也是无微不至啊!
她带过的学生中,凡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没少接受过她的帮助。诸如,帮学生买课本、练习本、付医药费、甚至代交学费之类的事,早就在一中校园里传为美谈,她自己恐怕也记不清有多少回了。每当别人表示感谢时,她总说自己一个孤老婆子,反正也没多大开销,这钱谁用不是用?
就拿金晓武自己来说吧,不也得到过张老师的特殊照顾吗?那是高一下学期,金晓武因阑尾手术住院,张老师居然连续一个星期每天不是中午,就是晚上牺牲休息时间到医院来给晓武补课,弄得毛福蓉非常过意不去。后来毛福蓉从毛大年那里问清张老师的住址,便买了些鸡蛋、蜂蜜什么的登门表示谢意,可张老师却表示心意领了,但礼物坚辞不收。毛福蓉时隔好久还念叨着:这张老师真是世上少有的好老师啊!
金晓武回想至此,不禁眼泪盈眶,那是悔恨的眼泪。联想到舅舅晚上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再想想自己过去一天的所作所为,自己做的那叫人事吗?简直畜生不如啊!他真恨不得即刻从床上爬起来狠狠扇自己几十个耳光!
这时,金晓武又突然想起晚上毛大年问他的有关揪斗与抄家的两个细节问题。是啊,若没有朱校长提供的信息和暗示,他们这帮学生娃是不会想到拿张老师开刀,从而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举。
金晓武越想越懊糟,越想越可怕,被人利用的感觉总是不好受的。看来这革命并不像他原来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然而这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呢?金晓武想啊,想啊,迷迷糊糊地终于睡着了。
毛大年这边也同样是个不眠之夜。
虽然,不管是对宏观形势的观察分析,还是对具体事件的洞察判断,他都比一般人有着更快更准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但这又能怎么样?在汹涌澎拜的历史大潮面前,你只能顺势而为,而不能有任何抵触、妄议或修正,更不能逆势而行。
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毛大年更加痛彻地感受到这一点。朱峰的表现无论怎么丑陋,你却无法对他公开加以谴责。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他人的权利,乃至生命,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张亚兰只不过是众多受害者中的一个罢了。
毛大年预感到随着运动的深入,今后的路只会越来越坎坷,甚至越来越凶险。 通过今天的事,毛大年看出朱峰摆明着要给他“上眼药”,他得拿出百倍的小心来提防这种小人,另外还得做好随时反击的准备。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08:37 +0800 CST  
第五章 借酒浇闷

随着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毛大年注视着挂在墙上的厚厚日历,半晌才将旧的一页轻轻撕去,映入眼帘的是:1966年8月27日,星期六。
“大年,又在想什么呢?”田文芝见毛大年对着日历发呆,不禁问道。
毛大年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仿佛是问田文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去年国庆,我们还带着晓东和晓斌去迎江寺游玩的吧?”
“是啊,怎么了?”田文芝显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毛大年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迎江寺也给破了!那可是千年的古寺啊!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听得出,毛大年语气中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浓浓的惋惜。
“什么破了?你是说迎江寺给红卫兵毁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一点没听说。”田文芝也非常震惊,言语中似乎还有点不敢相信的味道,故而一连蹦出好几个问题。
“就在昨天,我们江城一中红卫兵‘破四旧’小分队领头,联合其它几所学校的红卫兵一起冲入寺院,横扫迎江寺啊!”毛大年显然对这起事件有着比较详细的了解。
“据说,所有的佛像、法器全被砸得稀巴烂,佛经、帐幔,还有袈裟也一把火全给烧了。迎江寺算是完了!”毛大年边摇头边哀叹道:“难道这就是破旧立新啊?”
田文芝呆立在一旁,半天无语,眼前仿佛尽是红卫兵‘破四旧’的疯狂画面。
最近这段时间,运动的重心似乎从校内延伸到了校外,‘破四旧’便是这阶段运动的标志。经过‘阶级斗争’理念的洗脑和熏陶,一批批佩戴着鲜红袖章的红卫兵,纷纷从校园杀向江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以打烂一切“四旧”物品为目标,把一个好端端的江城砸了个遍。很多商店被波及,商店里的日用品大凡印有“福寿”字样或图案的,都被统统砸烂。许多文物古迹更是逃不脱被砸、被毁、被烧的厄运。
在这种大气候下,迎江寺本来就厄运难逃,只不过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毛大年和田文芝还是不由得惊骇万分,原因无它,就因为迎江寺是老祖宗给江城人留下的最后一块宝贵的精神圣地。年轻人可以不信天、不信神、不信佛,但也不该如此亵渎它们吧?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12:55 +0800 CST  
毛大年一整天似乎都情绪不佳,他还在为迎江寺的劫难而耿耿于怀,不过一想到迎江寺内那巍峨耸立的千年古塔还在,那规模宏大的前后大殿尚得以保留,毛大年那倍受摧残的心似乎稍微好受一点。还好,总算没有破坏殆尽。毛大年心想。
见窗外天色渐暗,毛大年扫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是下班时间了,于是锁门走人。
走到家属区大院门口,毛大年发现邻居王文超正站在路边对着电线杆上不住张望。
毛大年也下意识地看看电线杆,并无异常,便脱口问道:“喂,老王,看什么呢?”
王文超是高度近视,他见毛大年一脸不解的样子看着他,便一手拽着毛大年胳膊,一手指着电线杆顶端问道:“你看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是不是拆走了啊?”
毛大年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立马抬头往上认真看了看,惊道:“嘿,喇叭还真不见了。难怪今天从早晨出门起就感觉有点异常,原来是少了这个‘老朋友’。”
“我原以为那喇叭出毛病了,所以跑出来看看,结果发现好像没了。没了好!”王文超话一出口便觉不妥,遂忙调整语气道,“没了…就没了吧!”
敢情这老伙计也嫌喇叭吵啊,毛大年暗自好笑。
说实在的,人就这么怪,刚开始时,这高音喇叭一嚷嚷便让人心烦意乱,脑仁发胀,甚至欲疯欲死,可几个月下来,倒也慢慢听而不闻了。俗话说‘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可见人的听觉与嗅觉都有着同样强大的适应能力。
“怎么样?要是没什么要紧事,晚上咱俩对饮几盅?”毛大年提议道。
“那敢情好,我那里正好还剩些生花生,用香油炒炒,正好下酒。”
王文超忙说道。
不到半个时辰,王文超便端着一盘香喷喷油亮亮的花生米走进毛大年家门。
田文芝见此,笑道:“你也不怕寒碜着我们,上门喝点酒还自带下酒菜。我这没花生,可也还有些别的小菜啊!”
“莫怪,莫怪,这花生佐酒是我的最爱,当然,再加几样小菜,自是锦上添花,多多无妨。”王文超摇头晃脑地说道。
“嗬,听你们说来说去,敢情我这酒反倒属于配角似的!这可是正宗的庐州大曲!要不是今天高兴,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毛大年假意较真道。
“当然酒为主啦,只听过‘上酒桌’,没听过‘上菜桌’的。多说无益,咱们开饮吧,这第一杯酒应该怎么说道?”王文超闻到酒香便似乎有点等不及了。
毛大年略一思忖,便道:“那就为‘欲梦即梦,想醒就醒’干杯!”
王文超会意地将手中的酒杯跟毛大年的杯子碰了个脆响,然后,一饮而尽。
“嗯,好酒,好酒啊!”王文超眯着眼睛赞道,一副闻香即醉的样子。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14:10 +0800 CST  
这边毛大年给王文超斟酒,那边王文超便开始絮叨开了。
“大年啊,你不知道啊,刚开始那阵,我真有些受不了。我和小苏都商量了好几次,想到她娘家去挤一挤,可一想到她娘家房子就那么里外两间小屋,统共不到20平米,且上有岳母,下面又是小姨子又是小舅子,我们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王文超仿佛还为当初的那种痛苦境况烦恼不已。
“好了,好了,过去的也过去了,咱们接着喝酒!喝酒!”毛大年举杯道。
两人再次干杯。
“近忧是过去了,可远忧还是无解啊!现在的老师真是没法当啊!现在的学生那还叫学生吗?”王文超一脸郁闷地说道。
“你问问你们家田老师,她跟我一样教语文,又当班主任。天天一上讲堂,就像捧着卵子过河,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啊!”
毛大年瞄了一眼左右,见门窗紧闭,心里稍显踏实。田文芝也似乎有意避开,让他们两个大男人放心聊。
看来,这个王文超还真是个愁肠人,毛大年并没有什么管用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对他不管咸淡地说道:“想那么多干什么?我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来,喝!”
就这样,王文超和毛大年又连干了八、九杯。再看王文超,说话舌头似乎已捋不直了,满眼醉态。
“大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害人。可…我…总…担心,哪一天,我…就…被…抓…抓…抓走了。”王文超醉眼朦胧地看着毛大年,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
“别说这背运话,我们都会好人有好报的。”毛大年继续安慰着。
“好人好报,好人好报啊!”王文超说着说着便趴下了。
那天晚上是毛大年把王文超背回到他的住处,苏姨嗔怪道:“这个老王又不能喝酒还偏逞英雄,毛老师,不好意思,还麻烦你送他回来。”
毛大年怎能听不出苏姨的话意,只好表示歉意道:“都怪我,也不晓得他的酒量,一高兴就多喝了点。下次,我肯定会拦着他少喝点。”
“哦,没事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苏姨应道。

其实,在江城一中,王文超也属于名气颇大的一位老师,他的名气除了跟他课上得精彩有关外,那就是与他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有关了,所以学生对他是非常敬畏的。如果非要把一中的老师弄个严厉指数排行榜,那排在首位的肯定女是张亚兰,男非王文超莫属。
金晓武当初转到一中来时,王文超正好带的是高三,否则很可能就成了王文超麾下的一个‘淘气包’。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14:57 +0800 CST  
第六章 一语成谶
生活有时就这么诡异,有句话说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就在毛大年和王文超酒桌夜聊后不到一个月,王文超还真就出了事。
这天,随着"叮叮叮……"上课铃声,王老师和往常一样走进教室,登上讲台。他习惯性地对着下面的同学来回扫视了几眼,发现后排的几个男生还在那旁若无人似地交头接耳。另外两个男生甚至还在过道里追逐打闹,这太不正常了。
王老师此时心里虽怒气上涌,但他清楚从‘运动’爆发至今,学校教学秩序已无从谈起,眼前的状态越来越成为常态,所以得忍。回想起前几天隔壁班发生的那起‘灰包袭人’事件,他眼前的状态算是学生很给面子了。
那是周一上午,和王老师教同一年级的物理老师张小娟在上课当中,准确地说是在面对黑板板书的时候,居然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包粉笔灰击中头部。弄得张老师浑身上下黑一块白一块,尤其是脸部,从发梢到颧骨白粉披挂,远远看去活像个白无常。这远远超出一般玩笑的范畴,而是一起非常恶劣的人身攻击,同时也是一种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
张老师是个刚踏上讲台不久的年轻女教师,哪里经得住这种突如其来的恶作剧,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哭着冲出教室。
情况很快就反映到校长朱峰那里,朱峰乍一听便勃然大怒,挥拳跺脚的。大有不把肇事者‘绳之以法’便绝不罢休的架势,嘴里还不住嚷嚷着:“这还了得,简直不把老师当人嘛!就算耍猴也不能这么耍啊?”一番表演后,朱校长旋即面色一缓,开始劝慰起小张老师不要太伤心太难受,要想开点,同时表态一定要严查此事,要对肇事学生给予校纪处分。
可好几天过去了,张小娟,还有众多关心此事的老师左等右等并没等来任何调查结果,更谈不上处分肇事学生这一说了。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25:12 +0800 CST  
王老师一边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那天张小娟,一个小美人在办公室里哭得鼻涕泪人似的,啧啧,好可怜哦,一边手没闲着,在黑板上落下了几行板书,那是今天堂上要讨论的主题。
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下面的议论声陡然提高。
猛然间,一声断吼在身后像炸雷般响起:“王文超,你这个反革命,你公然污蔑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王文超愕然看着冲到他面前的这个大个子男生,也就是坐在最后一排老是喜欢交头接耳的那位。
"刘欢同学,你怎么信口胡言呢?这种话也是随便瞎说的吗?" 王文超立马反击道。
王文超这时还不清楚自己哪里出了错,所以说话间还带着语文老师特有的文言味。
"你看看黑板上你写的什么!" 刘欢指着黑板说到。
王文超扭头顺着大个子男生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愣住了,那中间一行写着"当全国人民祝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他睁大眼睛,再凑近一步,仔细看,没错,的确少了一个"疆" 字。这时候,王文超脑袋嗡的一下懵了。
脑门上汗珠蹭蹭地往外冒,脑子一片空白,可嘴里还是下意识地不断辩解着:这是笔误,同学们,这是笔误啊,肯定是笔误!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给自己找点心理平衡,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反正,有那么一小会,大家都呆愣在那,毕竟事发突然。
就在同学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欢却来劲了。他显然没打算放过王老师。且别说王老师曾当众训斥过他,让他好没面子,他要报这一箭之仇,就算没这档子事,他也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出一把风头。
毛大年后来偶然跟同事闲聊中得知,这个名叫刘欢的大个子男生还是个‘干部’子弟。据说其父原是本市化肥厂的一名采购员。运动开始后不久,便借揪斗走资派之机,先是把本厂厂长给揪了出来,再后来,带领本单位还有其他几个单位的造反派到市里造走资派的反,靠‘造反有理’竟一路青云直上,从化肥厂的造反派头头,一跃成为全市红造会的主要干将,最后竟混上了市革委副主任要职。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刘欢别看平时学习吊儿郎当,但对他老子的造反精神和夺权手段,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且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就巴望着有机会来个如法炮制。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26:20 +0800 CST  
现在机会来了,只见刘欢同学猛地跳上一把椅子,对着全班同学挥舞着拳头大声喊道:今天的事就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王文超公然攻击我们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他就是我们的敌人,对待凶恶的敌人我们该怎么办?
刘欢这种无限上纲,且颇具煽动性的话语话音未落,那边不知是谁就突然冒出一声:打到王文超!
同学们愣了一下,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几个刘欢平时的死党也狂呼乱喊起来:打倒王文超!王文超罪该万死!火烧王文超!油煎王文超!砸烂他的狗头!…… 乱七八糟的口号一窝蜂地喊起来,只要有人领头,便有人响应。越来越多的同学,包括几个平时胆小的女同学此时也加入喊口号的行列。
难得这么爽一把,刘欢此时虚荣心差点爆棚了。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种今天看来荒诞至极的事,就偏偏发生了,不但发生了,而且很多时候还做得理直气壮。学生们不仅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分乃至愧疚,相反,从内心深处到面目表情都是正义感十足。
口号声越来越响亮,乃至响彻整个校园。
令人惊诧的口号声就像突然拉响的空袭警报一样,在江城一中偌大校园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尽管一中校园里已不是第一次出现类似的场面,但这次还是显得格外震撼。前有张亚兰,今有王文超,都是一中的名人那!
很快,全校师生都闻声向这个方向汇聚过来。朱峰也闻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一走进教室,随着旁边同学的指指点点,朱峰很快注意到了问题所在。黑板上的那行黑底白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27:21 +0800 CST  
王文超此时蜷缩在教室一角,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哆嗦,神情恍惚,完全是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犯下这种弥天大错!哎,天天捧着卵子过河,可还是捧掉了!
面对群情激奋的同学们,朱峰也很紧张,值此突发事件出现的混乱时刻,他的本能反应便是应急处理绝不能有任何差池,更不能说错半句话,否则,让唯恐天下不乱的红卫兵小将们抓住什么把柄,那他这个校长也就算当到头了。虽说不至于上断头台,但上批斗台那是分分钟的事!其它学校已不乏这样的先例了。
想到这,他那一贯极左的面目便再次充分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对着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师生,朱峰高声说道:“同学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今天的事是我们江城一中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王文超公开跳出来攻击我们的最高统帅,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个反面教材,不断提高我们的斗争觉悟,把我们江城一中的大批判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现在,我宣布由学校红卫兵‘全无敌’战斗队负责保护现场。我即刻将此事向上级部门报告。在上级来人之前,先请无关人员暂时离开这间教室。”
据说,公安局接到报告后很快就来了人。拍照、取证、讯问有关老师和学生,前后忙乎了整整2小时。最后,王文超戴着刺眼的明晃晃的手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上警车带走。
楼主 青葱的樟园  发布于 2016-05-12 18:28:08 +0800 CST  

楼主:青葱的樟园

字数:456395

发表时间:2016-05-12 21:1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21 18:40:57 +0800 CST

评论数:96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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