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一晚，柳越心潮难平，明佳与苑琳的影子在眼前或交叉或重叠，闪闪烁烁，明灭不定，不由得惆怅伤感，难以入眠。因见窗外月色如洗，反正睡不着，便一骨碌爬起床来，开了门，信步走了出去。
午夜的天空深蓝如碧，一轮孤月清冷地浮在几缕白云上，投下粼粼的清光，万物笼罩在一抹蝉翼般的轻纱下，显得隐隐绰绰。
此时万籁俱寂，偶有高树长草里几声虫的幽鸣，愈发加深了午夜的幽静。月光透过繁枝密叶的细缝，地下光影零乱，风过处，仿佛将影子也吹动了起来。柳越莫名中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少年的孤独。
在屋子外面徘徊了一阵，踱回家里，正要上床睡觉，忽听得房内的电话响起来。柳越一怔：“这个时候还有谁打电话来？”心头闪过明佳的名字，忙一把抓起话筒。那边果然传来明佳的声音：“喂，柳越吗？”声音轻柔而感伤，如一滴泪水从荷叶上悄悄滴落，只把个柳越听得一颗心碎了一般。
柳越低声说：“是我。”
“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不，没有，我......睡不着......”
明佳听了，不作声。
柳越轻声说：“有什么事吗？”
明佳低低地说：“我也睡不着。要不出来走走吧。”
这时，里间房里妈妈在叫：“柳越，这个时候在跟谁打电话啊？”
柳越口离开话筒，说：“一个同学。”
妈妈埋怨道：“作死啊，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吵得人睡不着。”翻了个身，咕哝着睡去了。
明佳轻笑着说：“你妈妈在骂我，是不是？”
柳越笑说：“没有。”
又沉默了一会，明佳轻声说：“要不要出来走走？”这声间便如窗外的月光那样柔和而撩人，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柳越再也抵不住，心内一阵冲动，说：“好，我来。”

大街空旷无人，几盏路灯发出幽渺的光芒，迎着两个影子。两人默不作声，缓缓地走着，仿佛路永远没有尽头。这正是两人所期盼的。
“今年三月的一天，”柳越终于先开口说话了，“我路过一条小街，街旁栽着一棵桃树，桃花开得正艳，像一片粉红色的云霞一般。桃树下立着一个女孩子，穿红衣服，桃花红衣相互映衬，艳丽无比。那女孩子仰着头去嗅那桃花，一只眼睛却去瞅在一边与人说话的桃花主人，看神情特别想摘一两枝桃花，但又不敢。那种欲摘不敢、欲弃又不舍的情形，叫人又喜又爱。我每每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幅好画儿。明佳，你能把它画下来吗？”
“当然可以啊！等画好了，我送给你。”
柳越一喜，说：“真的？”
明佳头一扬，笑说：“我哪回骗过你。”
柳越哈哈大笑，说：“你还没骗过我？你经常骗得我晕头转向，七荤八素，我都记在心里呢。”
“你为什么甘心受我骗，你那么聪明？”
“不是甘心，是不小心。”
“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不小心？”明佳紧追不舍。
“我怎么知道？你比我聪明一百倍，我再小心也没用。”
明佳一笑，忽说：“这个周末我要到天龙山去写生，你陪不陪我去？”
柳越笑说：“当然是舍命陪――小姐了。”
明佳很是喜欢，说：“我背一首诗你听好不好？ 歌德的《对月》，我最喜欢了。”
“洗耳恭听。”
明佳仰望着天上明月，想了一会，轻轻念道；

你又悄悄地把清辉，泻往
幽谷和丛林
你终于又一次涤荡
我烦扰的心灵。

你的目光，脉脉含情地
在我的庭园逡巡，
像友人温柔的眸子
注视我的命运。

往日悲欢岁月的余音，
仍在我心中回荡，
如今我怀着孤寂的心情，
时而喜悦，时而忧伤。

流吧，流吧，可爱的流水！
我不再和欢乐有缘，
戏谑和亲吻都已化成了灰，
别说是真诚的誓言。

然而那么珍贵的东西，
我一度拥有；
使我十分苦恼的是，
它永远在心中滞留！

流水啊，顺山谷流吧，
别休息，别停留，
让淙淙的水在旋律之下，
伴着我的歌声流。

不论是在冬夜，当你
泛起怒潮的时候，
或在蓓蕾含苞欲放之际，
伴着绚丽的春光流。

谁能无怨无艾，避开
尘世间的烦嚣，
将一位知友拥在胸怀，
与他共享寂寥。

领略人们不知道的事儿，
或未曾梦见的意境，
神游于夜间胸中的迷宫里——
那真是无比幸福的人。


柳越拍手赞道：“好诗！诗写得好，念得更好！”
“可是，”明佳突然叫道：“你并不理解它所表达的意思！”
柳越奇道：“我理解啊！”
明佳叫道：“不，你没有理解！”她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一脸伤感地注视着柳越。
柳越蓦地明白了，只怔怔地望着她。
“你有心结，是不是？”明佳低低地问道。
柳越低头不语，心想：“我该不该对她说？我说了，一定会伤她的心。我们现在这样好，我说了，我们的关系就彻底完结了。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你不告诉我吗？”
柳越轻轻喊了声：“明佳，我……”
明佳久久凝视他的神情，终于失望了，咬了咬下唇，转身就走。
柳越无力靠着一根电线柱，口里痛苦地喃喃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七


“这就是著名的天龙山了。”
柳越明佳抬眼一望，眼前一座山脉，连绵横亘，奔腾矫夭，轩峻磅礴，气吞如虎，尤其那高达八百米的宝峰，更是伟岸挺拔，壮丽非凡。
两人惊叹了一番，立即决定攀登那天龙主峰。问清了上山的路线，跑到主峰脚下，开始觅路上山。山路蜿蜒曲折，或延伸在长草之间，或漫铺于碎石之上，或隐匿于丛林之中，如长蛇曲行，缓缓向上。柳越背着一个大背包，明佳肩挎画具，都较沉重，一步一步走着，很是吃力，再加之天气炎热，汗流浃背，迈步艰难。
堪堪走了一半路，两人便累得再也动不了了，在一片树荫下的草地上坐下歇息。林中幽静，阳光透过枝叶缝儿在地上斑斑驳驳画着奇怪形状的金色影子，也不知从哪里不时传来一两个蝉的噪声，间或也夹杂着鸟的啼鸣。
柳越坐靠着一棵树，笑说：“这倒有些唐诗的意境。鸟鸣山更幽，我今天算是亲临其境了。”
明佳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摇扇子，笑说：“要是王维也像咱们这样不要命地爬山，累得大汗淋漓，他哪里还吟得出什么鸟鸣山更幽，多半是‘汗出如雨倾，蝉鸣心更烦’了。”
两人纵声大笑，这一笑之下顿觉疲劳去了大半。又零零碎碎说笑了十来分钟，两人复又起身。越往上走，山路越是陡峭，更有一些不知多少年了的老苔藓，将两人滑倒了不止一次。每滑一次，都相顾大笑，虽然身上疼痛，却也喜乐畅怀。
穿树拂枝，眼前突然横陈着一块巨石。柳越先把东西抛上去，再自己爬了上去，然后下蹲，左手抓住身后一块石头的棱角，右手伸向底下的吟佳。不知怎的，明佳看着柳越伸下来的手，竟怔住了。
“怎么了？握住我的手啊！”
明佳向他嫣然一笑，也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他的手。柳越一提，明佳飞身向上。站得稳了，柳越随手拾起地上的背包，挎在肩上，一时竟忘了放开明佳的手，又向上走去。明佳的手被柳越牵着，心中一阵欢喜，因触动情怀，口里不由低低念着诗经《击鼓》里那几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柳越听不真切，问：“你在念什么？”
明佳双颊微微一红，笑说：“没什么。”
柳越便不再问，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
两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竟花了一个多钟头，才看见顶峰。既顶峰在望，两人也顾不得劳顿不堪，足下生力，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一阵欢叫，两人终于爬上了顶峰。两人抛下背包，大叫大跳。纵目环顾，只见苍山如海，烟云缭绕，无边无际，群峰汹涌而至，如大江滚浪，潮澜翻腾。此时已近黄昏，远方一片金色的红云之中托着那轮夕阳，放射出万道霞光，将天地万物染得肃穆庄严。一线十几个飞动的黑点缓缓穿过夕阳，如朝圣的天使。一声尖叫声中，一只山鹰斜斜地飞向另一座耸立的山峰。
明佳不由自主地惊叹道：“好一幅画儿！”当下就要解开画囊取出画具来作画，忽听得柳越叫道：“好大的天池！”-----这才发现这峰顶上原来蓄着一片清亮的池水。此时峰顶风大，明佳犹感闷热，一见这清池，便有一阵游泳的冲动。她欢叫着跑过去，衣服也不脱，甩掉一双凉鞋，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明佳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溅起无数水花，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柳越唬了一口，不由自主叫了声：“明佳！”过了一会，只见明佳从水中探出一个湿淋淋的头来，挥手叫道：“柳越，下来游泳啊！”
柳越摇头笑说：“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啊！快来，这里的水好清凉！”
柳越见明佳游得自在欢快，跃跃欲试，也想跳下去，但终究不敢，笑道：“你自己游吧，我在这里看着。”
明佳一笑，吸了一口气，又沉入水中，只见一条白线向那边延伸过去，久久不散。好一会儿，她才探出头来，在水面上做各种泳式，极尽美妙多姿。
“柳越，我游得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
“那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好看就给我拍照啊!”
一语提醒了柳越，他忙拾起扔在地上的相机，选取各个角度，一口气拍了十几张。

明佳游到岸边，并不上岸，仍伏在水上，笑吟吟地看着柳越。柳越见她脸上水珠点点，明艳清丽，又挨近她对着她的脸照了一张。明佳轻笑着，趁柳越不防，突然起身夺过他手中的相机，轻轻掷在草地上。柳越又唬了一口，说：“你干什么？”
明佳只笑着，伸手抓住了柳越的左脚，使力一拉，柳越脚下一滑，惊叫声中，一半身子已掉在水中。明佳咯咯直笑，顺势把柳越带入水中。此时柳越只吓得七魂俱散，一边慌乱地扑打着水，一边大叫：“明佳，别开玩笑，我不会游！”
明佳呸了一声，笑说：“这么胆小，亏你还是男子汉！你别急，我教你啊，挺简单的。”
幸好落水处水浅，柳越扑了一阵后，站稳脚跟，喘了会气，听了明佳这话，一时胆壮，大声说：“好，学就学，学不会大不了淹死！”
明佳直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兮去不复返。柳大侠，佩服佩服！”
柳越也笑说：“过奖过奖！这就请明大小姐教我游泳吧。”
明佳笑吟吟地说：“你既然要我教你，那你就拜我为师，叫我师父啊！”
“那不成，咱们本来平辈，叫你作师父，那不是矮了你一辈。”
“你是不愿叫的了？”
“不叫。”
“真的不叫？”
“真的不叫。”
“那你可不要后悔。”
“怎么会后悔呢？”
明佳笑着点点头，忽然头钻进水里，游到柳越身边，把他往水深处拽。柳越直吓得大叫：“投降！投降!”
“后悔了吧？早叫一声，好多着呢。”
柳越无奈，只得叫道：“师-----师-----”这个“父”字硬是叫不出口。
“师什么？”明佳笑意盈盈，追问一句。
“师---母！”一叫完，自己禁不住大笑起来。
明佳再不依了，任他如何讨饶，把他拽到水深处，松了手，在一边看着他一沉一浮，大叫救命，自己却拍手欢笑。待得见他喝了一口水，又把他托住，笑吟吟地说：“你还不叫我么？”
柳越又气又爱，长吸一口气，索性搂过吟佳，两人一同沉入水底。

上得岸来，一阵风吹过，两人都打了个寒噤。忙忙地自背包里取出干衣服，各寻地方换了。柳越捡了些枯枝败叶来，燃起一堆篝火。风刮得篝火鸣鸣作响，更加旺盛。
明佳取出一应画具，摆好，站在画架前，一面看着莽莽苍苍的山川，一面凝神构思布局。几分钟后，她动笔了。
柳越站在一边，静静观看着那画布上源源不断生出的神奇的景物。看了一会，他的目光渐渐从画布上转移到明佳身上来。她上身穿着浅橙红色的齐腰短衣，下面一条蓝色牛仔裤，曲线优美匀称，身姿苗条袅娜。此时远山的夕阳只露出一丝缝了，晚霞却更加灿烂，映在明佳原本俏丽的脸上，更增明秀娇艳。她神情专注，偶或用手指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笔下各种颜色和谐美妙地融合交汇。
柳越忽然之间被一种天地之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神奇的美深深地震撼，默默地感动了。他只觉这种美是天地间惟一的，不可再造的崇高，是容不得任何世俗的东西亵渎的纯洁，是灵与肉完美的结晶，是光与影和谐的聚焦，是人类全部智慧与爱的凝结，是日月山川一切精秀的集中。这种美逼得他不得不往后退，脸上充满了羡慕，崇拜，惊奇，赞叹的表情，心下却自惭形秽，心想：“我这样的凡夫俗子，配得上她么？可是世上要怎样一个清雅的男子，才与她般配呢？”
耳边轰响起了雪莱那句名言：“我誓必将我整个生命贡献于美的崇拜。”他呆了许久许久，忽神思一动，忙取了相机，“咔嚓”“咔嚓”，从正面、侧面、背面对着明佳按个不停。
明佳见他不住地拍摄，向他投去嫣然轻笑。
暮色渐渐笼了下来，淡如烟眉的月儿也悄悄现形在白云里。风小得多了，一切都更加幽静了。柳越远远地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明佳，细细体味此时此境的情趣，不知怎的，心中并不平静，反而隐隐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明知此时只要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那种感觉便会立即消失，可他就是不敢。他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便让我珍惜此时此刻的美丽吧，也许过了今晚，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柳越只顾胡思乱想着，连那边明佳一声喜悦的轻呼也没听见。原来明佳终于把画作好了，左看右看，十分得意。过得十几分钟，待颜料风干去，她又用刷子沾了松节油，给画面上光。她横着迅速涂抹了一遍，动作轻便均匀，然后又迅速竖涂了一遍，且不时清除掉在笔痕凹陷处停留的光油。然后又横竖涂抹了两遍，方才大功告成。
“柳越，快过来，画好啦！”她欢声叫道。
柳越忙跑过来看，只见苍山云海，落日余晖，真有大家气派。柳越连声赞好。
明佳自我欣赏了好一阵，得意非凡，这才小心取下来收拾好。
暮色更浓了，星星相继闪现在云层中，光芒投射下来，轻淡柔和。两人已决定就在这山顶上搭个帐篷过夜。两人忙着搭帐篷。搭好后，柳越又添了些柴，将篝火添大，取出冰冻鸡肉，用铁条整个穿起，架在火上慢慢烤，边烤两人边低声说笑着。
渐渐外皮焦黄，想着里面必定也是熟透脆嫩了，只闻得香气四溢，明佳直叫“好香”，迫不及待地取出小刀切下一小片，放进口里，只烫得“哇哇”大叫，边叫边吃，边吃边说：“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柳越早馋得流口水了，也切下一小片来吃，津津有味。两人只吃得满嘴油腻，相顾大笑，极是开心。

两人边吃边聊着些没要紧的闲话，不知不觉已经晚上九点了。其时天上星月，峰顶池水，上下交映，飞彩凝辉，只觉天地一片晶光粲然，为琼宫鲛室一般。
柳越忽然说：“有一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在一个有月色的晚上，我跟一个女孩子坐在山顶上，我跟她吟诵古往今来所有我记得的有关月亮的诗词章赋。”
明佳偏着头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那个女孩子是谁？”
柳越摇头笑说：“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不过不要紧，今晚又有月亮，又在山顶上，我可以梦想成真了。”说着笑嘻嘻地望着明佳。
明佳双颊微微一红，稍稍地转过头去。
“你要不要听？”
明佳眼中闪着有一种欢喜的光芒，看着他，点点头。
柳越笑说：“我最喜欢谢庄的那篇《月赋》，不过全文我背不出，只背其中几句词吧。”因念道：“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念完，笑说：“不知你发现没有，自来吟月诗，都要怀念远方的人，这其中蕴含着一种很深的意思，就是真正的美与真正的感情总是体现在远距离上。”
明佳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人们总是先入为主，认为真正的美是在远方，于是穷尽一生的精力去追寻。等到一番辛苦，回过头来，才蓦然发觉，其实最美的事物，却原来就在自己身边。感情同样如此。”
柳越心中一震，低头细味这话的深意。明佳笑说：“怎么不念了？”
柳越一笑，又念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轼的《水调歌头》，范仲淹的《御街行》，秦观的《水龙吟》，晏几道的《临江仙》，纳兰性德的《蝶泳花》。这其中也有明佳读过的，也有没读过的。但不管有无读过，她只抱膝笑吟吟地看他吟诵。
夜越深，山顶的风就越大，寒气已渐侵体了，两人抵受不住，把篝火添得更大，然后进入各自的帐中安睡。
睡觉前，明佳忽说：“我出个谜，你猜好不好？”
“你又来了，你知道我猜谜不行的。”
“猜一句唐诗，你行不行？”
“这样你就出。”
“虚账不必实付。”
柳越略思索一会，笑说：“这可难不倒我，是唐诗三百首最后一首《金缕衣》里头的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
明佳笑说：“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说着就睡去了。
柳越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痴了。这一夜，他听着明佳细细的呼吸声与帐外的山风声，竟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

九


次日一早醒来，只见晨曦清淡，风还在微微地吹拂着，篝火早已熄灭了，只留着一些余温。吃了早点，收拾了东西，两人便从另一边下得山去。下山比上山可容易得多，又是早上凉爽，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
两人走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山间小路上，脚步轻快，不时听得丛林深处传来或粗狂深情或温致缠绵的山歌，都是隐隐约约的，如烟岚一般的四处飘荡。明佳轻快地走着，不时也学上一两句轻轻哼着。
转出一个山坳，眼前忽然一片空旷，一条大河穿流在绿绿的田野间，曲曲折折伸向远方。河那边不远是一座小山寨，缕缕白烟袅袅地升起。田野山寨里都传出一阵阵的山歌子，交汇在一起，朴实动听。
“看，”柳越忽指着河对岸的两个人说：“他们穿的是少数民族的衣服，但不知是哪个民族的。”
明佳看去，只见一对青年男女正面对面地说话，神态亲昵，俨然是一对恋人。过了一会，那小伙子跳上竹排，向那姑娘挥手，说了几句话，意思叫她回去。
柳越明佳忙跑过去，向河对岸叫道：“放排的大哥，能带我们过河吗？”
那小伙子高声回道：“好咧，等一下！”长蒿一点，迅速划了过来。两人跳上竹排，这小伙子笑问：“远方的客人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明佳抢着说：“我们是山那边的镇子上的，到这里来玩。请问这位大哥，这是哪儿啊？”
这小伙子陡地见了这位容光照人的少女，怔了一下，放喉唱起来：

小妹生得白滩滩，
走路飘飘天上来，
牙齿好比银子打，
眉毛好比剪刀裁，
哪个爷娘生得你，
好比神仙下凡来，
若要问我是哪里，
瑶山里头清河寨。

明佳拍手笑说：“啊，原来这里是瑶寨，怪不得满山遍野都是歌，张口闭口也是歌。这位大哥，那边岸上的那位大姐是你情人么？”
这小伙子笑咧咧地说：“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
明佳赞道：“啊，长得真漂亮！大哥，你真是好福气！”
这伙子听得这少女夸他的情人好看，只笑得合不拢嘴，情不自禁又唱起来：

我的情人（那个）阿秀哩，
瑶山寨里（那个）花一朵哩，
山歌四万（那个）八千箩哩，
好听使得（那个）百灵羞哩。

歌声之中，竹排已靠了对岸。这小伙子向那阿秀说：“秀妹，这里两个远方来的客人，你请他们到你家里去坐坐吧。”
阿秀含笑点点头，看着他们两个，一张口，清脆柔亮的歌声又响起来：

太阳从哪个方向照到这里？
清水从哪条江河流到这里？
凤凰从哪个森林飞到这里？
远方的客人啊你从哪个地方来到这里？
来了就不要走，
到我们的家里坐一坐，
莫要嫌我们的屋子脏又丑，
亲酿的美酒请你喝个够。

两人跳上岸来，明佳拉着阿秀的手，亲热地叫“阿秀姐”。阿秀含笑说：“阿妹，你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这时，这小伙子说：“秀妹，我走啦！好好招待两位客人。”
阿秀笑说：“嗯，我会的。阿根哥，你要早点回来。”
阿根笑一声：“好咧！”又向柳越明佳说再见，撑竿去了。阿秀犹自含情脉脉地望着情人远去的背影。
柳越明佳二人见了，又是羡慕又是称奇。

两人随着阿秀往寨子里走去，一路说说笑笑。阿秀见明佳时不时与柳越低声说笑几句，看其神态亲密，自是以为他俩是一对小恋人。
明佳不住地赞阿根人长得好，歌也唱得好，只把个阿秀听得眉开眼笑。明佳又赞阿秀的歌唱得好，阿秀说：“我们寨子里几乎每个人都会唱山歌，即编即唱，连三岁的小孩都不例外。”
明佳忽说：“我听说你们瑶寨人都是用对歌的方式来选择意中人，阿秀姐，你跟阿根哥也是对歌对上的么？”
阿秀略显羞涩，眼中却含着欣喜，点了点头。一会，阿秀笑说：“你们来得真巧，明后天是我们瑶寨的采花节，我们姑娘们都要到山里边去采花，边采花边对歌，还要举行许许多多的活动，可热闹了。”
明佳又惊又喜，说：“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转头问柳越：“你会不会唱山歌？”
柳越笑说：“我怎么会唱山歌？”
明佳笑说：“我也不会啊！不过咱们也可以对对歌，对流行歌曲，怎么样？看谁厉害些。”又拉着阿秀的手问采花节的来由。阿秀便告诉她：话说在很久以前，这是个偏僻的穷山区，人们靠采野菜、猎物充饥，用树叶兽皮做衣服。一天，来了个叫莲芒的姑娘，她既美丽又聪明，教会人们开荒种粮，纺成织布，并采来白花为人们治病。有一年五月端阳，她去采花，不幸遇上狂风暴雨，死在花树底下。人们为了纪念她，便把这天定为采花节，又叫作女儿节。
“女儿节，女儿节，这名字倒起得别致。”柳越喃喃自语。

说话之间已进了寨，不时有三三五五的人围过来问阿秀这两人是谁。人们见这两位少年男女，一个清秀俊雅，一个明艳俏丽，都喜欢得不得了，纷纷热情地邀请他二人到自己家里去坐。两人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忙不迭地称谢。
一径到了阿秀家里，跟随的人众已有了十几个，老老少少，都争着看这两个山外来的汉族少年，叽里咕噜的土话中充满了欢喜与赞叹。柳越明佳两个都不好意思了。
阿秀因见门里门外都挤满了人，笑说：“乡亲们，都请进来吧。”一句话才说完，人们便涌了进来，也不用主人招呼，随随便便或立或坐，争着跟两人说话。柳越谈吐文雅，间或带点小幽默，明佳则是笑靥如花，妙语连珠，不时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这时阿秀从里间笑盈盈捧出一坛酒来，揭开坛口密封的油纸，顿时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人们纷纷赞道：“好香！”
阿秀微笑着说：“这是我们家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请你们尝尝。”
柳越明佳都知道这女儿红是女儿家出嫁时才拿出来请人的珍品，一听阿秀这话，不由又惊又喜又是感激，相视一眼，心想瑶家人待客如此热情好爽。
果然听得有人大声说：“阿秀，你把你结婚用的喜酒都拿出来啦，不如赶明天采花节，你跟阿根结了婚算了，我们也好早点讨你一口女儿红吃。”
阿秀脸上微微一红，向那人笑说：：“今天有贵客到我家来，自然要拿出最好的酒来招待。我晓得你早在打我这酒的坏主意了，今天搭帮两位贵客，也少不了你一份。”
那人大喜，说：“真的？那可就谢谢你啦！我早晓得你阿秀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阿秀笑说：“给你酒吃我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要是不给你吃，你在背后不晓得又怎么骂我小气呢。”
人们一齐大笑。

阿秀又从柜架里取出一个锡壶，三个白瓷汤匙，三个大碗。柳越明佳面面相觑。阿秀往锡壶里倒满三大碗酒。她先拿一个汤匙从一碗酒里舀了一匙酒，递给明佳，叫好生拿稳，不要洒出来了，又从另一碗里舀了一匙。旁观的人们都不发出任何声音，都静静看着阿秀娴熟的动作，只柳越明佳二人惊奇不已。
阿秀拿着一匙酒，面对着二人，忽然唱了起来：

锡壶装酒白连连，酒到面前你莫嫌。
我有真心敬贵客，敬你好比敬神仙。
锡壶装酒白瓷杯，酒到面前你莫推。
酒虽不好人情酿，你是神仙饮半杯。

唱完，笑说：“我们瑶家敬酒的风俗是饮交杯酒。交杯酒并不用杯，是用这白瓷汤匙，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我们瑶家对姑娘家最是敬重，先女后男，明佳妹子，我先敬你一杯。”
二人听了这番话，又惊又喜。于是明佳与阿秀饮了交杯酒，接着柳越也与阿秀饮了交杯酒。饮完，人们鼓掌叫好。
接着阿秀又笑说：“如果客人是一男一女，客人之间也要饮杯交杯酒。”
柳越明佳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惊又愕，脸上都飞起红云。柳越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人们都哈哈大笑，两人更是发窘。明佳把眼一溜柳越，转过头去，嘴角含笑，眼中含羞，更是妩媚动人。
“饮啊，快饮啊！”人们笑嘻嘻地起哄了。
柳越不好意思地说：“真的要饮啊？”
“当然是真的要饮！快饮啊！”
阿秀笑说：“快饮吧，不饮就是对我们瑶家人的不敬。”

柳越心下大叫：“难道还有这规矩吗？”没办法，只得向碗中舀了一匙。明佳见柳越舀了，也只得舀了一匙。她一向大方开朗，可今天遇见这种事，女儿家天性的害羞便一览无余，变得扭扭捏捏，一张脸早红得什么似的了。
两人持了汤匙，都缓缓地、小心地绕臂，却都不敢看对方，心里怦怦直跳。阿秀笑说：“这样不行，相互交饮，眼睛要真诚地望着对方。”
两人无奈，只得四个眼睛相对。柳越的眼睛看着明佳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一抖，酒全洒在地上。接着明佳咯咯地直笑，酒也全洒出来了。屋里的人们都哈哈大笑，极是开心。
“不行不行，”阿秀笑说，“重来！”
“还要来啊？”
“酒还没饮，自然要重来的。”
明佳笑说：“柳越，你不要笑好不好？你再笑，喝不成我可不跟你喝了。”
柳越只得答应。于是各又舀了一匙，缓缓绕臂，对望着。匙到嘴边待要饮时，突然明佳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两人的酒全给震出来了。人们笑得更是拍桌子顿脚板。
柳越笑说：“这回不是我了吧。”
明佳笑得肠子痛，过了好一会，才止住笑，嗔道：“不是你是谁？谁让你那样盯着人家，盯得我就是忍不住要笑。”
在人们的强烈“抗议”下，两人又不得不第三次饮这交杯酒。这次两人准备好了，打定主意不能再笑。两人四目相对，缓缓举匙绕臂，汤匙碰到嘴唇的时候，忽然同时停住。他们互相凝视着，心中都是平安喜乐，只觉彼此从未有此时此刻这般亲近。他们用目光交流着，都在用心倾听彼此心灵深处的话语。
这时人们见他们还不喝，只顾看着对方，都在催：“快饮啊！怎么还不饮啊？”
两人这才惊觉，一时也顾不得想什么了，忙一饮而尽。人们拍手大声叫好。明佳双颊泛红，眼波流转，娇羞妩媚。柳越头脑中却是一片迷惘。

饮完交杯酒，人们又纷纷邀请二人中午到自己家中吃饭，两人都不知该怎么应对。阿秀悄悄地对人笑说：“你们都答应就是了，每家都去吃。”
柳越吃惊地说：“那怎么吃得了那么多？撑死才怪。”
阿秀笑说：“我们瑶家对贵客往往是轮流宴请，一餐多则吃十几家，少也有五六家。你们一二三家不能吃饱，要留有余地，这时不用怕，第四五六家已经站在身后等着催着了。按咱们瑶家规矩，客人是不能推辞的，哪怕到这第四五六家坐一坐，饮口酒，吃块肉，主人也是很高兴的，认为你看得起他们。记住，千万不能狂喝烂饮，醉醺醺的，胡言乱语，那样在我们看来是很失礼的，要给人笑话。”
柳越明佳连连点头，笑说：“我们本来就不喝酒。”
第一家自然是阿秀家请的。阿秀亲自下厨，做了油炸瓢豆包、猪肝盖花生、豆豉炒白肉、木瓜丝炒肉、白斩鸡、鱼生等十几样香妹可口的菜肴。才刚上来，早已有第二、三、四家在身后等着了。
往往都是满满丰盛的一桌。两人不过拣那最好东西吃一点，然后在另一家的催促下匆匆作辞而去。两人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一顿饭，都感新鲜有趣，同时又为瑶家人的热情好客深深打动。
这一晚，明佳便跟阿秀睡，柳越跟早回来的阿根睡。明佳听阿秀谈着明天的采花节，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次日一清早，朦胧的睡意中，忽听得“咚咚咚咚”一阵阵清亮的铜锣声响起了，彻耳不绝。阿秀明佳一下子被惊醒了，忙起床梳洗。阿秀换上了一身最漂亮的五颜六色的衣裙。又翻出一件给明佳也换上了，明佳立即变成了一个窈窕动人的瑶家姑娘。
过了一会，阿根与柳越跑进屋里来。原来柳越也换上了一身瑶家衣服，活脱脱一个俊美的瑶家少年。明佳围着柳越笑吟吟地走了两圈，边看边笑。
“怎么，不好看吗？”柳越笑问。
“没有没有，”明佳忙摆摆手儿笑说：“挺好看的。”
吃过早餐后，阿秀与明佳一人挎了个图案优美的挎包，提了个精美的花篮，与阿根柳越到寨子里一片空旷的草地上集合。只见瑶家的姑娘们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惹得莺惭燕妒，小伙子们也是英俊潇洒，喜气洋洋。
全寨的男女老少把去采花的姑娘后生们用送行的歌儿把他们送到寨口，祝愿他们一路平安，顺利归来。采花姑娘们也用甜美的歌儿表达自己克服千难万险，采来鲜花送亲人的决心。
唱完歌，姑娘小伙子们兴高采烈地上路了，一路上谈谈笑笑，载歌载舞。不时有一对一对的在用对歌的形式相互探问，极是有趣。
不多时便来到了采花的地点。只见满山遍野盛开着野花，有杜鹃，芍药，枸杞，草梅，贝母，酒曲等百余种，黄白交错，红蓝相间，把大地装扮得五彩缤纷，如诗如画。
更妙的是这些花花绿绿的瑶家姑娘们，在花丛间或你追我赶，或谈笑风声，极尽天地间灵华精秀的美丽风采。满山的花儿开得艳丽动人，满山的歌儿更是响亮动听。姑娘们边唱边采着自己喜欢的花儿，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有时各人唱各人的歌，有时大家一齐唱一支歌。一唱完便大笑，笑完又唱，笑笑唱唱，唱唱笑笑，没片刻的安静。
柳越明佳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少年心情，又都是活泼好动的，也是禁不住地放声高歌，只想把自己的心情也全部唱出来。他们不会唱山歌，便把那会唱的流行情歌一首一首地唱出来，夹杂在朴实的山歌中，倒也别有情趣。

这样大约唱了一个多小时，男女对歌便渐渐占了上风。对歌先是试探歌，再是盘问歌，再是赞美歌，再是追求歌。对歌的内容极其广泛，天文，地理，历史，风土，自然，劳作......竟是无所不包。对歌人多半也聪明机灵，对方的歌声一落下，自己便接了过去。有那少数对不上的，便受到一阵嘲笑，对方自然不会接受他（她）。对到双方都满意的，于是便悄悄儿地躲到林中去了。
柳越正看得忘乎所以，忽然明佳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笑说：“快跟我来。”
“干什么？”
明佳指指不远处一片林子，笑说：“我看见阿根和阿秀两个钻到林子里去了，咱们偷偷地去看他们在什么。”
“他们是未婚夫妻，不用对歌，自然在那里谈情说爱。”
“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也好啊！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一个人可去了，听到好听的回来不告诉你。”
“去，当然去，我又没说不去。”
于是两人也钻进那林子，四处张望寻觅了一会，只见静悄悄的，没半句声音。柳越正想说他们不在这里，明佳眼尖，忙轻嘘一声，牵着柳越的手，悄没声儿地往一丛灌木走去，果然听得有轻微的声音。明佳轻轻地拨开一缝儿灌木，两人透过细缝儿往那边一看，只见阿根与阿秀搂在一起忘情地亲嘴儿。明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一叫之下，猛然惊觉不可，拉过柳越的手就往林子外没命似地急跑。
那阿根阿秀好事正干在兴头上，听到一声叫，都唬了一大跳，忙爬起来往外看，早没见个人影了。阿秀只羞得连连顿脚，埋怨阿根，阿根也无可奈何。毕竟兴头未减，看见阿秀娇羞可人的模样，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又搂过来，重新来过。阿秀半推半就，不多时又滚到了一起。
明佳柳越一跑出林子，对视一眼，想想刚才的情景，都纵声大笑起来。

一晃间已到了黄昏时分，在林间草坪上，人们燃起了几堆篝火，开始了通宵达旦的歌舞。
忽然阿秀提议：“请咱们的客人柳越与明佳来唱一支歌，大家说好不好？”
人们震天价地叫好，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围坐着看着柳越与明佳。
明佳站起来，走到中间，款款大方地说：“我们来到瑶寨，受到了瑶家乡亲们的热情款待。为了表示感谢，首先我为大家唱一首德国民歌，歌名叫-----《给爱人》。”
瑶家人最喜欢的就是献给爱人的这种情歌，因此都热烈地鼓掌。
明佳盈盈笑着，手里摇着一根长青草，边走边唱：

多少个黑夜，白昼顺序过去，
昼夜只有一个梦想在我心中---
想着你，想着我们的幸福。
我们命运也完全由你决定。

当星星熄灭了最后的光辉，
当太阳带来了清晨的问候，
我的爱人这时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在孤寂中我感到忧愁。

明亮的热闹的白昼刚刚静息，
黑夜的阴影又在大地上降落，
黑夜的忧愁紧紧地压住了我的心，
我的爱人这时在做些什么？

亲爱的，你占据了我的心灵，
我的心灵不断地思念着你。
但愿你对命运之神不屈服！
我是你的忠实伴侣，永不分离。

明佳的歌声清亮婉转，柔美动听。她随意地走动着，或在这个姑娘身边坐下来唱几句，或在那个小伙子跟前唱几句，或仰望夜空，或低着眉头，盈盈笑意总是不减。
柳越痴痴地看着，忽然身边的阿秀轻轻推了他一下，悄悄地对他说：“你瞧，明佳妹子总是在拿眼瞅你呢。她对你多好啊！”
柳越胸口一震，微笑不语，脑中久久回荡着一句话：“她对你多好啊！”

正想着，明佳唱完了，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阿根推柳越说：“该你了。”
柳越一笑，也跑过去，唱了一首《康定情歌》。唱完，他走到明佳跟前，伸出一只手，笑说：“明佳，咱俩合唱一首高山族的那首‘阿里山’吧。”
明佳点点头，笑吟吟地伸过手去。柳越牵了明佳的手，边走边高声唱道：

高山青，涧水蓝。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哎----

明佳接着唱道：

高山青，涧水蓝，
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
碧水围着青山转。
哎----

两人将短短的几句歌反复地唱，情深款款，优美动人。

第二天拂晓，姑娘们用采来的花儿整齐地插在头上，围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更加花枝招展，美丽动人的了。在返回的路上，大伙儿用怀念的歌声向莲芒姑娘告别：

百样山花采齐了，把莲芒姑娘丢下了。
明年百花开满了，我们届时又来了。
碧绿的草坡留给你，鲜艳的花儿陪伴你。
含着眼泪离开你，明年今天再看你。

当采花的队伍进寨时，久候在寨头的人们立即鸣枪致意，欢迎归来。采花的队伍边走边唱，又来到那片草坪上，人们送上芬芳的美酒，为采花人洗尘。姑娘小伙子们又手挽手肩并肩地再次歌舞。
歌舞之后，采花姑娘把美丽的鲜花赠送给亲朋好友，接受鲜花的人便拿出自己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姑娘，姑娘再分给小伙子们。
午饭后，欢庆的活动继续进行。姑娘们在大草坪上搭起了五彩缤纷的绣棚，绣棚上缀满了采回来的花，等待她们的意中人前去“自投罗网”。
姑娘们站在绣棚前，手中一根绸子系着一个绣球，把绣球向她看中的小伙子抛去。如他也中意，就把心爱的礼品绑在绣球上，抛还女方。一时只见五颜六色的绣球在空中来回飞舞，绣球上的穗络和飘带随风飘拂。有一些小伙子搞恶作剧，抢了五、六个绣球，偏又不肯归还，急得姑娘直顿脚，汪汪地要掉眼泪。
还有的绣棚前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盆五色饭。这五色饭是用红兰草、黄饭花、枫叶、紫薯藤的汁浸泡糯米制成，为红、黄、黑、紫、白五色。姑娘们最大的心愿是小伙子们抢吃她亲手作的那一份，这表示她得到人们的青睐。只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的绣棚前，围着十几个小伙子，都在抢她五色饭吃，那姑娘的脸春花绽放一般的欢快与美丽。

柳越也到处去抢五色饭吃，倒不是因为这五色饭香甜可口，只为凑热闹。忽一转身间，已不见了明佳，料得她也到哪里凑热闹去了，总是不放心，只好在人群中寻找。一瞥间，忽见草坪那头的一个绣棚前，也放着一张方桌，桌上也摆着一盆五色饭，就只是无人去抢，冷清清的。他微觉奇怪，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并不好看，孤零零站在那里垂泪。
柳越心想：“必是没人抢她的饭吃，她脸上没面子，觉得没人喜欢她，她才这样伤心。”一转念间，扑了上去，抓起五色饭就吃，虽然肚子里早已饱饱的，但还是狼吐虎咽，边吃还边赞：“真香！真好吃。”
这姑娘一见这陌生的瑶家少年大口吃她做的五色饭，立即破涕为笑，擦干眼泪，笑吟吟地看着他吃。柳越实在吃不下了，只得停下来，笑说：“姑娘，你做的五色饭是全寨做的最好的，我真想全部端回去。”
这姑娘以为这是向她表达情意的，脸上一红，低了头，过一会，抬头张口便唱：


哥哥啊，坊间没有树缠藤，
坊间只有藤缠树，
哥是山中长葛藤，
妹是林中白杨树。
这回我俩初相会，
应该哥哥先开口，
这回我俩初见面，
应该哥哥先开头。

柳越一听便大窘，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对......对不起，我不是这寨上的。我......我不会唱山歌。”
姑娘微笑地看着他，又唱道：

羊儿来到山坳，
为的是吃青草；
猴子爬到树梢，
为的是摘鲜桃；
哥哥来到我们寨上，
不知为的是什么？

柳越忽然灵机一动，竟唱起那首青岛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红太阳，
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刚唱完，便听得身后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不必回头便知是明佳了。

“哎呦，”明佳笑嘻嘻地说，“看不出柳大公子居然也会对歌。”
柳越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会对，我乱对的。”
明佳笑说：“那边也有一个小伙子老找着我对歌呢，可我不会对啊，我怎么办？我就唱流行歌曲。我唱了一首又一首，他听了只有干瞪眼，急得直跳，说姑娘你真厉害，你唱的歌我一首也对不上，能不能容易一点？”
柳越大笑道：“你可真损人的，流行歌曲你叫人家怎么对法？”
说笑之间两人离开人群，来到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那里清静无人。看着寨子里一片欢腾的景象，柳越笑说：“他们瑶家人可真会找乐子，咱们过年也没这么快活呢。”
“少数民族都是这样。云南傣族的泼水节，人们也是这么快活。对了，泼水节是几月几号？”
“这我可不知道，得回去查一下。”
“啊，如果泼水节正好是暑假的话，那我今年暑假一定要去云南，你想不想去？”
“我老早就想去了，去西双版纳。我曾在一部西双版纳的民情风俗专题片里见过这样一个画面：就是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清纯如水的傣族姑娘就沐着金色的余晖，穿着长长的裙子，走向南满河。她们站在清悠悠的南满河里，把脑后盘着的髻子解下来垂到河里去洗，头发长长的，就像瀑布一样。她们的裙子被水溅湿了，紧紧贴着肌肤，个个像出水芙蓉一样。我想到西双版纳去，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傣族姑娘在夕阳下的河水里那番情景，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动人的画面。”
明佳喜道：“这么说，是一定要去的喽！”
“去是肯定会去的，不过不一定是这个暑假。”
“为什么？”
“我家里未必肯给钱我去。再说我要是单身一个人出去，他们决不会肯的。”
“怎么是单身一个人？我也去啊！”
柳越深知要到遥远的西双版纳去，其中有很多的难处，也不过痴人说梦里了，因笑说：“再说吧。”
可是明佳却眺望远方，她的一颗活泼好动的心，早已飞向美丽的西双版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