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随笔]孟子他说·人民一思考,皇帝就紧张(长篇连载)

[感谢楼上的鼓励,再贴一段]

卷二·梁惠王章句下

我爱周杰伦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原文太长,省略……)

这一段又是《孟子》中的名篇,又有漂亮话要出现了。
孟子正在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争得面红耳赤,捋胳膊挽袖子,不亦乐乎。方才猪肉荣的佛山无影脚没练到家,被一位大内高手打落擂台。孟子一见,毕竟和猪肉荣有同宗同源之谊,又一起喝过酒,于是丹田一提气,便要上场给猪肉荣挽回面子。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拽他袖子,孟子回头一看,却是齐宣王新收的小弟——庄暴。
庄暴满眼哀求的神色,带着哭腔说:“孟大哥,您先别跟他们争鸣了,快帮帮兄弟吧!”
孟子把脸一沉:“台上这个大内高手甚是嚣张,某家非得去煞煞他的锐气不可。”
——且住,百家争鸣怎么还有什么大内高手呢?呵呵,这可不是我胡说,这位大内高手还确实是个狠角色。这里先放个话头,后文再见分晓。
庄暴一听可不干了,死拉硬拽把孟子从场子里给拽出来了,到墙旮旯里了又开始哭:“孟大哥,救救我吧!”
孟子一愣:“小庄,你这是怎么了?”
庄暴把眼泪一抹,哽咽着说:“是这样,大王有天突然对我说他喜欢音乐。”
“啊,”孟子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庄暴一愣,“然后?没然后了,没了。”
“啊?!我倒——”孟子“咕咚”一声。
庄暴连忙解释:“大王的确就说了这些,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啊!”
孟子缓了口气:“那你不回答不就完了呗。”
庄暴大惊:“这怎么可以!我是做小弟的,哪能答不上来老大的话呢!您快帮我想想办法!”
“哦,这样啊,”孟子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嘿嘿”一声奸笑,“好办了!”
“好办了?”庄暴糊涂了。
“好办了,”孟子自顾自地说道,“大王喜欢音乐,齐国就有救了!”
庄暴两眼一瞪:“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过了几天,孟子找齐宣王去了,一进门,嗬,真热闹!
房间里迎面就是一台高级组合音响,音量正开到最大,一大片红灯、绿灯乱蹦乱闪,一看就知道这机器是乡镇企业专门针对农村市场生产的那种流行款式。再看墙上,花花绿绿全是明星海报,有周杰伦,有蔡依林,有TWINS,有S.H.E.,还有张海报是韩国字,孟子仔细一认,是安七炫,各式各样的海报把四面墙都贴满了,还有一张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怀旧版,居然是叶玉卿!孟子心里纳闷:这个叶玉卿不是唱歌的啊?——啊?!拐角的地方还有两张木子美和竹影青瞳!看来这位大王不光是喜欢音乐啊。
最醒目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齐宣王本人。齐宣王在房间的正当中,跟着音乐的节奏张牙舞爪,狂蹦乱跳,嘴里还念念有词:“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是谁在练太极风!生!水!起!如果我有轻功飞!檐!走!壁!为人耿直不屈一!身!正!气!哼——”
孟子一看组合音响顶上正摊着一张唱片封套,周杰伦的《双节棍》。孟子一抬手,把音响关了。齐宣王本来正背对着孟子,突然四周一静,不知道怎么回事,忙转过身,嘴里的词还没喊完:“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哎呀,孟老师?!嘿嘿,仁者无敌,仁者无敌……”
孟子一笑:“我上次跟您说的仁者无敌,要行仁政什么的,您现在正在复习呢对吧?”
齐宣王小脸一红,干笑两声,情况太突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孟子好整以暇:“前两天我听小庄说,大王是位音乐发烧友啊。”
齐宣王总算缓过点儿来了,尴尬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寡人不大喜欢先王的音乐,嘿嘿,寡人是周杰伦的粉丝。”
孟子笑道:“大王这把年纪,怎么也该听听王菲什么的吧?”
齐宣王不屑地把嘴一撇:“切,那多小资!寡人就当杰伦底迪的粉丝!”
孟子的回答大出齐宣王意料之外:“挺好的,其实呢,不管是贝多芬葛格的粉丝,还是周杰伦底迪的粉丝,只要是粉丝就能涮锅子。大王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贝多芬和周杰伦其实都一样。”
“哦?”齐宣王一愣,“孟老师,您不是在忽悠我吧?您这个说法可实在太惊世骇俗了!您这不是出了东门往西拐——不对路么?”
孟子心里早把词儿捉摸好了,不慌不忙:“大王仔细听着,我的名言可就要说了——”


礼非礼,乐非乐

孟子的名言先按下不表,先说说音乐。
在“梁惠王章句上”的一开始,先说了“礼”,也顺便提了提“乐”,所谓“礼乐”,所谓“礼崩乐坏”,这个“礼”和“乐”本是不分家的。
“礼”的意义不是礼貌,是维护等级制度的手段。
“乐”的意义也不是音乐,也是维护等级制度的手段。
所以呢,我方才拿贝多芬的音乐来比喻齐宣王原文里说的“先王之乐”其实并不恰当。
所谓“先王之乐”,我们现在还能见识到。有谁看过祭孔的场面?现在山东曲阜孔子老家搞的祭孔仪式用的一种音乐舞蹈叫做“八佾”(读作“义”),这就是典型的一种“先王之乐”。那么,这个“八佾”到底还原古乐舞还原得是不是一点儿不差?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就当它和原来一模一样好了。
在《论语》的记载里,孔子对“八佾”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这句话现在也是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成语了。孔子当时听说鲁国的某位大贵族在自己家里上演“八佾”,于是气哼哼地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看,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现代人不好理解了:人家在自己家里听歌看舞,碍得着你孔子什么事啊?你就算不爱听,你可以不听啊,人家又没请你去听!
如果换到现代的语境,这件事大概相当于这位老哥在自家的院子里组织军乐队奏国歌,组织国旗班升国旗,再弄来炮队放四十八响礼炮。
孔子当然生气了:照这么发展下去,过两天你老哥还不得到天安门阅兵去?你以为你是谁啊?反了你啦!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就是“八佾”,这种级别的音乐,只有周天子才能玩,别人谁都不能玩。音乐和舞蹈在那个时候是分级别的,你是哪个阶层的人就玩哪个阶层的音乐,谁也不能乱来。我们一开始就讲了,梁惠王称“王”,这就是“礼崩”,现在这里的贵族玩“八佾”,这就是“乐坏”,合起来就是“礼崩乐坏”,意思不是说没人讲文明礼貌了,没人喜欢高雅音乐了,而是说传统等级秩序被破坏了,自我膨胀的人开始多了,天下大乱了。
有人可能会问:“如果那个玩‘八佾’的贵族就是个音乐迷呢?或者说,如果我生活在那个时代,而我恰恰是个音乐迷,具有为艺术献身的精神,虽然我的身份也许仅仅就是个士,可我就是喜欢‘八佾’,迷得不行。不是有过乐迷都疯狂到枪杀约翰·列侬了么?如果我也是那么一个疯狂的乐迷,就是迷这个‘八佾’,那怎么办?”
标准答案是:那你也得像人家枪杀列侬一样,枪杀周天子去。
但是,会不会真有这样的乐迷?我的感觉是:不大可能。
为什么不大可能?
因为,那时候的这种正统音乐实在太难听了。

扯一扯我们老祖宗的音乐。(齐宣王突然插嘴说:“好熊啊啊,我觉得青龙尊者说的对,你洋洋洒洒的讲了太多的题外话了,有凑字数的嫌疑呢。”我很尴尬,好半天才红着脸说:“嘿,谁让我是作者呢。恩恩,接着听我讲吧。”)
……音乐这个东西按说属于艺术范畴,要按艺术的说法来讲呢,虽然存在普世之美,可更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迷交响乐的,有迷二人转的,有听歌剧听到心潮澎湃的,有唱十八摸唱到脸红心跳的,这都正常得很。可是,说道周代的正统音乐,严格来说,却不大属于艺术范畴,而更是一种仪式化的东西,原始巫术和原始崇拜的味道还相当强烈,再加上“官方音乐”这一“官方”,那腔调就更没法听了,而这种音乐的作用又不是为了给人审美愉悦——无论是高尚的愉悦还是低俗的愉悦——所以说就一个字:难听。
当时的人怎么听音乐,历史上还真有记载,咱们就拿一段来看看。这段故事的主人公很有代表性,他是诸侯后裔,显贵之人,教养出众,品德高尚,总之,如果连这位仁兄都不爱听当时的官方音乐,那普天之下也就很难再找出什么人爱听了。为了郑重起见,这段文字我翻译得基本忠实,不做发挥了:

吴国公子季札来鲁国访问,请求能在鲁国全面地观赏一下周乐。鲁国就让乐工们为季札歌唱周南》、《召南》。季札说:“真美啊!这是王道教化的基础,虽然还算不得尽善尽美,也称得上勤而不怨了。”
又为季札歌唱《邶风》、《鄘风》、《卫风》。季札说:“真美啊!意蕴深厚,虽有忧伤却没有陷于困窘,可以听出卫康叔和武公的德政啊,这就是《卫风》的特色啊。”
又为季札歌唱《王风》,季札说:“真美啊!有忧虑却不恐惧,这是周王室东迁以后的歌曲吧?”
又为季札歌唱《郑风》,季札说:“真美啊!但是太烦琐了些,人民恐怕不能忍受,这是灭亡之兆吧?”
又为季札歌唱《齐风》,季札说:“真美啊!恢弘博大,雄浑深广,齐国是太公始封之国,是东方诸侯的表率啊!国运不可限量!”
又唱《豳风》,季札说:“真美啊!坦坦荡荡,乐而不淫,这是周公东征以后的歌曲吧?”
又唱《秦风》。季札说:“这就是所谓的夏声吧?夏声广阔到了极至,是周王室旧地的歌曲吧?”
又唱《魏风》,季札说:“真美啊!委婉动人,有所节制而易于流行,辅以高尚的品德,能成就明主之业。”
又唱《唐风》。季札说:“思虑深沉,是陶唐氏遗民的歌曲吧?不然,为何幽思由此深远呢?若不是以美德著称的陶唐氏后人,谁还能唱出这样的歌曲呢?”
又唱《陈风》。季札说:“国家没有明主,还能长久吗?”
自《郐风》以下,季札未作评论。
又唱《小雅》。季札说:“真美啊!虽有幽思却不生二心,虽有怨恨却隐忍不言,是周朝的德政还没有显扬时的歌曲吧?那时候还有一些商朝的遗民在呢。”
又唱《大雅》。季札说:“恢弘啊!熙熙然乐声和美,音调虽然婉转却有刚健之风,如同周文王的德政之风。”
又唱《颂》。季札说:“美到极至了!刚健而不狂傲,婉转而不低迷,繁密处不嫌紧迫,悠远处不嫌离散,婉转而不放浪,反复回旋而不令人厌烦,虽有哀思却没有陷于愁苦,虽有欢乐却没有纵情过度,变化万端而不匮乏,肆意宣泄而不张扬,抒怀而有度,收揽而有节,安静却不凝滞,流转而不放任!五声和谐,八类乐器协调有度,节奏合乎音律,演奏秩序井然,先王的德政之风就是这个样子吧!”
季札接着观看舞蹈。看到《象箾》、《南籥》说:“真美啊,但还有缺憾!”
看到《大武》,说:“真美啊!周朝盛世就是这样的吧?”
看到《韶濩》,说:“商汤那样的圣人真是伟大,然而品德方面却仍有不足,可见圣人也不好做啊!”
看到《大夏》,季札说:“真美啊!为众人受尽辛苦而不居功,除了大禹,谁还能成就这样的功业呢?”
看到《韶箾》,季札说:“这就是德政的极至了!伟大啊,像苍天一般无所不含,像大地一般无所不载。就算再有更高的德行,想来也就是这样了!我所观赏的音乐、舞蹈已经在这里到达极至了,如果还有我没看的,我就不敢再请求观看了!”

——这就叫瞪眼说瞎话。音乐是这么听的么?
季札这些话,就属于听上去很牛,其实却很虚的那种。这种论调,到现在还能蒙人呢。我小时候就被蒙过。当时从伯牙鼓琴觅知音这种故事知道,音乐是具像的,所以,你来一段曲子,我如果是你的知音的话,我就会听出来你弹的是“巍巍乎高山”,你又弹一了段,我一听,噢,这回是“洋洋乎流水”,所以呢,如果有人听成是“悠悠乎白云”,那就错了。
当年,年少无知的我拿着书本,对照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噢,一开始这个“邦邦邦棒——”意思是“命运在敲门”,然后这个乐句的意思是……再下一个乐句的意思是……
看看,我是不是很蠢?
不过还能让我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当时不少人也和我一样蠢。现在我们知道了,音乐不是具像艺术,是抽象艺术,甚至历来还有过不少音乐家明确反对标题音乐,认为你叫个《第五交响曲》就最好了,不要叫《命运交响曲》。凭什么你开头那两声就非得是“命运在敲门”?凭什么就不是“强盗在敲门”?凭什么就不能是纯粹的没有任何明确指向的声音?
回到季札,他要是说什么“恢弘博大,雄浑深广”,这都可说,可要说能从里面听出德政出来,那就纯属瞎掰了。所以我们知道了,像季札这样的,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在音乐厅正襟危坐,出来以后又振振有辞的主儿,用齐宣王的话说,叫“窝头翻身——显大眼儿”。
但是,季札这个故事能告诉我们的就是,在那个时候,音乐的意义何在。那不是艺术,而是政治。统治者认为,官方音乐有助于维护安定团结。
所以,当红五月歌咏比赛上有人不唱《党啊,我亲爱的妈妈》了,大孩子唱起了崔健《一无所有》,小孩子唱起了周杰伦的《双节棍》——完了,礼崩乐坏了!

周代的官方音乐现在还真能听到,谁有兴趣,自然可以去见识见识,反正我觉得没什么好听的。呵呵,说到音乐问题,一扯就扯多了,实在是个人偏好,顺便怀旧一把,我年轻的时候也弹吉他写歌种种蠢事都干过呢。
对考古有兴趣的人都知道在湖北随县挖过一个曾侯乙墓,这次刨人家祖坟刨出来一整套的编钟,这套编钟更正了我一直以来对中国音乐的一个误解。我一直以为中国音乐都是五声音阶呢,也就是1,2,3,5,6这几个音符来回用,我们不是有个词形容不会唱歌的人叫“五音不全”么,就是说这五个音。结果,这套编钟居然是七声音阶,1,2,3,4,5,6,7七个音符全有!而且音域也宽,变调演奏也没问题。然后我就去查书,才发现原来周代的时候,七声音阶和十二律已经全都齐备了。
这也就是说,理论上,中国在周代就已经能够演奏和西方音乐一样复杂多变的音乐来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接触到的中国音乐基本都是五声音阶呢?要知道,五声音阶搞出来的东西是非常单调的,我以前弹吉他配和弦的时候就知道,中国歌曲配和弦特别容易,在一个调式里,三个和弦就能打遍天下——也就是主和弦,下属和弦,属和弦;如果你想进阶,也容易,再多学一个属七和弦就够了;如果还想进阶,再多学一个主七和弦;如果还想进阶,不是每个大调都有关系小调么,插花着用小调和弦配大调,大调和弦配小调;再进阶,就再多学几个花哨和弦,再玩点儿花活,就够了。后来学英文歌曲了,发现不那么容易了,旋律也复杂了,千奇百怪的和弦一下子全来了,招架不住了。
所以我就更不理解了,为什么中国在周代就有了很完善的七声音阶和十二律了,可发展了足足两千多年,既没有真正在用七声音阶去编织复杂多变的旋律,又没发展出和声和复调?
我觉得可能的解释是:历朝历代都延续着周代的传统,不大把音乐当艺术来玩。官方对于音乐,一直把它当作礼制的一部分,是政治;民间对于音乐,发展出了种种俚俗小调和地方戏曲。而在漫长的历史当中,只有极少数的艺术家置身其间。


看A片还是蹦迪,这是个问题

回到孟子和齐宣王的对话。
齐宣王这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堂堂一国之君,做周杰伦的粉丝,这确实有点儿失身份,而且,上纲上线的话,这等于是置政治传统于不顾啊。从以身作则这个层面来说,那就更糟——礼乐本来就是严格限定等级的,你让下边的人不许僭越,可你在上边的人却主动往下走,这还成何体统了!
听什么音乐看什么书,到现在也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一个人大体是处在什么阶层的。比如,问问你在听什么音乐呢,你说在听安七炫和周杰伦的新专辑,那我们就知道你是个小中学生,正在青春期呢;你要说听的是平克·弗洛伊德,那我们就知道你是叛逆青年,是愤青,可能还多少有点儿艺术气质;你要说你听的是王菲,没的说,小资;你要说你听的是罗大佑的老歌,那你就是中产阶级,雅皮;你要说听的是样板戏,这个呢,放在以前你是积极分子,放到现在呢,那你可是个超级大另类了,绝对前卫。
齐宣王这么个处境,就是身份和听的音乐不合拍。
更有意思的是,孟子的祖师爷孔子当年还恰恰就是在齐国的首都临淄的王宫听过一段叫做“韶”的高雅音乐,为后人留下了一个成语和一句名言。成语是“尽善尽美”,名言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现在在山东临淄还有这么个旅游点,叫“孔子闻韶处”)。这回好了,儒家后学孟子故地重游,在祖师爷当年听高雅音乐听得“三月不知肉味”的地方,居然发现齐宣王在听周杰伦!
后人想像的孔孟可能都是一本正经不会笑的,其实看看这里的孟子,思想很开明的,脑筋也很活泛。孟子并不觉得齐宣王听周杰伦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觉得这很好啊。往下,孟子又有名言出炉了。

孟子问齐宣王:“大王,您觉得看A片爽,还是蹦迪爽?”
——啊?!这真是孟子说的话么?!
这是我翻译过来的。翻译呢,有直译也有意译,我这里属于意译。如果直译过来,就是:“大王,您觉得一个人听音乐快乐呢,还是和大家一起听音乐快乐?”
大家再看,我的意译其实也是这个意思:“是看A片一个人偷着乐爽呢,还是去迪厅蹦迪爽?”
齐宣王的回答是:“还是大家一起蹦迪才更爽。”
孟子步步深入:“噢,您是觉得一起蹦迪爽啊。那我再问您,是和三五个人一起蹦迪爽呢,还是一大群狗男女一起去蹦迪爽?”
齐宣王说:“这还用问,要热闹当然得一大群狗男女一起啊。”
孟子一步步诱入正题了:“既然您这么明白,那怎么就不好好想想这个道理呢?如果您在这儿听周杰伦,外边的老百姓听见了,互相全愁眉苦脸地议论着:‘咱们大王这么喜欢音乐,瞧把他给乐的,可他怎么就让咱们大家伙儿活得猪狗不如呢?父亲和儿子见不着面,弟兄和老婆流离失散。’大王您再想想,如果您出去打猎,老百姓看见您旌旗招展的车队,前有开道摩托,后有押阵宝马,还老早就交通管制了,上班的、上学的、上医院的谁也走不了路了,能不埋怨您么!为什么大家会埋怨您,还不是因为您没有做到与民同乐嘛!”
孟子接着说:“可是,如果您在这里听歌,外面的老百姓听见了,互相议论说:‘嘿,看来咱们大王精神不错啊,祝福他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如果您去打猎,老百姓老远看见了车队,互相议论说:‘嘿,咱们大王看来精神头很足啊,谢天谢地,祝福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百姓们为什么会这样爱戴您呢,还不是因为您做到了与民同乐嘛!您要是能够做到与民同乐,一统天下有什么难的。”
“与民同乐”这个词是《孟子》原文里的话,不简单吧。
这我们就明白了,儒家思想是后来被发展成畸形了,讲修身,讲清廉,把标准定得高到荒谬的地步,清官都得是一清如水,死了都没钱埋才算真清,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有几个人能做到啊?看看人家孟子,根本就没这么苛求,他的道理是非常人性的,而只有符合人性的道理才是站得住脚的。孟子的意思是,你齐宣王爱听周杰伦,这很好啊,你让你统治的这些老百姓也能有心情听周杰伦,这才是真好啊。往下推论是:你齐宣王喜欢住好房子,没问题,你也让你统治下的百姓有好房子住;你喜欢好车,没问题,你也让你统治的百姓有好车开;你这当领导的先富了,没问题,你也带着老百姓一起富起来……
这个道理孟子前面就讲过了,这就是推己及人,己所欲,施于人。可这道理还得有两个补充:第一,如果你齐宣王是变态,是受虐狂,那你可千万别推己及人去;第二,己所欲,施于人,但不要强施于人,如果人家拒绝,那就别勉强。各位,我这两个补充虽然看似荒唐,其实是很重要的,历史上多少悲剧都是由此而起的啊。
关于这一节,还有两个问题要说。先说一个小问题,之后再说个大问题。小问题是,我以前读这一节的时候,有个有趣的发现,那就是:齐宣王在王宫里听音乐,王宫外面的老百姓居然听得见?!看来后代的帝王们看了孟子这段,也发现过这个问题,所以干脆把皇宫造得超级大,里面别说听周杰伦,就算有重金属乐队现场演奏,外边也听不见了。既然没人听得见,也就没人会抱怨了。^_^
山东临淄现在有出土的齐国城市遗址,谁要想知道当时的王宫到底规模有多大,里边听音乐外边能不能听见,不妨去实地看看。

该说大问题了。方才有人注意到没有,孟子最后劝齐宣王的时候,是说齐宣王如果能做到与民同乐了,就可以一统天下了。
不对呀,孟子前面在梁惠王哪里的时候不是劝梁惠王一统天下么?怎么转脸就变了?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这位孟子还是圣人呢,怎么能做出如此卑鄙的勾当!
咱们把矛盾极端化来看看,那样更容易看清楚问题。换一个时代背景,换到宋、金对峙的时候,长江以南是南宋,长江以北已经被金国占领了,嗯,就这个时候吧。再交代一个前提:金国的文明程度已经比较高了。问题来了:如果金国能行仁政,你愿意帮助他们一统天下吗?也就是说,你愿意帮金国施行仁政来灭亡宋朝吗?
这个问题没答案,谁有兴趣就自己去想吧。但是,既然说到这个时代,就不妨把岳飞拿出来说说,岳飞后来不是被批评为愚忠吗?很多人认为岳飞那样的愚忠一直都是古代社会里的臣子对君主的标准心态,其实不是。至少在孟子这个时代不是,在孟子以前也不是。所以,把这个罪名扣在儒家先哲身上是不公平的。看看孟子,梁惠王不听自己的意见,就去齐宣王那里去了,劝这个一统天下,又劝那个一统天下,反正不管是谁,只要想行仁政一统天下,我就帮他干。而且,我们还得注意,无论是魏国还是齐国,可都不是孟子的祖国啊。
有人会说了:“反正都是炎黄子孙——”
错,没几个人真是炎黄子孙。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6-30 01:40:10 +0800 CST  
guoke094:
恩,你说的很对,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一下子就打倒了我!
非常感谢指出!

另一方面说,我虽然承认你是对的,可心里越来越恼羞成怒。我决定——再去睡个回笼觉去!
还是专制制度好啊,如果我掌握着绝对权力,一定要让所有批评意见通通消失!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6-30 08:12:09 +0800 CST  
多谢鼓励!也多谢不同意见!

种菜老人太让我感动了,你是我这大半辈子以来的第一个忠实读者!

想提表扬意见的朋友请多向天涯蓝药师学习!

多谢此生谁料的助拳。

有些问题先别急,先往下看。

对了,听劝,先发个这部分的目录:

卷二·梁惠王章句下
我爱周杰伦
礼非礼,乐非乐
看A片还是蹦迪,这是个问题
炎黄子孙并不多
儒家思想与时俱进
中国第一大汉奸
劳民伤财有助于社会稳定
雷锋式外交
炫耀型消费
安息日不是星期日
古得猫宁的《大悲咒》
有贪有懒才有变
可靠的中医和不可靠的风水
完美八字风水买房记
“永不加赋”不是善政
贪财好色理直气壮
诡辩无处不在
进化论和基督教并不矛盾
人民群众的眼睛不一定是雪亮的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科举好,八股更好
可爱的侵略者
暴君有了核武器
作为格言的“出尔反尔”
真遇上小国也没辙
积德行善,听天由命
小弟们不愁没老大
孝道与河童
附录:人间佛国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6-30 23:34:44 +0800 CST  
jedij:别客气,欢迎转贴。

我醉欲眠芳草:对对对,礼和礼貌自然是有关系的,但礼的本质却不是礼貌啊。

[继续]

炎黄子孙并不多

什么是炎黄子孙?
大一统时代里调和内部矛盾,强调我们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追到老祖宗时候全是一家人,所以现在应该相亲相爱。首先声明,我绝对支持大家相亲相爱,亲如一家,但是,就事论事,还原历史,我们真正的炎黄子孙其实并不太多。
炎黄的时代,炎帝的势力和黄帝的势力其实都远没有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大,当时的天下能和他们有一拼的部族还有好多呢。所以,后来的人要往前追祖宗,就会发现不少人都不是炎黄部族的后代。说不定咱们中的谁谁还是蚩尤的后人呢,那和炎黄可是有血海深仇啊!
当然了,那么早之前的事,真有仇恨,现在也没人真当回事,我也不是要挑拨人民内部矛盾,只是澄清这个概念:炎黄子孙只是后人笼统一说,认真看看那段历史的话,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们倒有可能全都追溯到一个共同的祖先。好像现代的基因研究有成果说,地球上所有人都能够追溯到非洲的某位女性。当然了,这就是另外的话题了。
我们再来看看孟子的时代。春秋战国,轻生取义的事情可有不少感人的,不过像后来大一统时代的愚忠却不是那时候的风气。
关于孟子时代的风气,我举几个例子。一开始讲梁惠王的时候不是说过“三家分晋”么,其实,原本在晋国当权的贵族世家一共有六家,这六家慢慢在斗争当中有两家被淘汰下去了,只剩下四家了,这四家当中,就有后来“分晋”的韩、赵、魏这三家。有意思的是,虽然最后是这三家瓜分了祖国,其实原本最强的一家却是那第四家,最强的人也正是第四家的大当家——智伯。
智伯势力最大,能耐最大,贪欲也最大,不大把另外三家放在眼里,欺负人没够。结果在斗争的最后关头,智伯本来眼看就要胜利了,却被三家突然联合,把自己倒给灭掉了。智伯有一个家臣,名叫豫让,豫让要给老主公报仇,就去行刺赵国的老大赵襄子。行刺失手,可赵襄子这人不错,觉得豫让是条好汉,就把他放了。豫让不领这个情,后来又用热炭毁了嗓子,使自己的声音变了,也毁容了,连老婆也认不出自己了,又去行刺赵襄子。可人家赵襄子福大命大,豫让又失手了。最后赵襄子觉得再饶他就实在说不过去了,豫让也觉得再行刺也不大好意思了,就请赵襄子脱下衣服,让自己砍了几下,算是自己尽了心了,然后就自杀了。
豫让在死前,赵襄子曾很好奇地问他:“你下这么大的本钱给智伯报仇,为什么啊?”
豫让说:“智伯是我老大,我这个做小弟的当然要给他报仇了!”
赵襄子挑理了:“你在跟智伯之前不是跟过一个老大么,也没见你给你以前的老大怎么着啊?”
豫让这时候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以前那个老大就把我当个普通小弟,所以我也就待他一般般,可智伯老大拿我当国士啊,所以我也要以国士的姿态来回报他!”
豫让牛吧?司马迁在写《刺客列传》的时候,豫让名列前茅。当然了,司马迁是按时间顺序排的。
豫让给我们展现的老大和小弟的关系是:你敬我一尺,我也敬你一尺;你敬我一丈,我也敬你一丈。所以,谁也别以为你敬我一尺,我就该敬你一丈,哪怕你是大哥我是马仔。
不知道我的读者里边有没有在道上混的。如果有,就好好跟咱们豫大哥学点儿规矩。

该说第二个例子了,这个故事里的人物级别比智伯和豫让可都高了。
前面谈田齐篡姜齐的时候不是提过晏子么?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个晏子的事。
晏子这段故事取自《左传》,后来《古文观止》收了这篇,给起了个标题。这个标题起得很好,叫《晏子不死君难》。事情是这样的——
崔武子是齐国的大贵族,权力非常大,他的老婆是个大美人,叫棠姜。当时齐国的国君齐庄公不是个好东西,见了棠姜这位大美女就走不动道儿了。这一来,可就给崔武子戴了绿帽子。这里我先解释一下,绿帽子这个词在这时候还没有呢,要到汉朝才有,我就先这么用着了。崔武子觉得绿帽子戴着不爽,要摘,怎么摘呢,就趁一次齐庄公又往自己家里跑的时候把他给杀了。
动静闹大了。
晏子闻讯赶来,站在崔家门外,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人就问他:“您是准备为国君而死吗?”
晏子说:“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君,我为什么要专门为他而死呢?”
旁边又问:“那您是要因为国君之死而弃国逃亡吗?”
晏子说:“国君的死,难道我有什么罪吗?我为什么要逃亡呢?”
旁边又问:“那您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是要回家吗?”
晏子说:“国君都死了,我又回到哪里去呢?为人君的,怎能高踞在众人之上,凡事都应以国家为重;为人臣的也不能只贪图俸禄,而应以为社稷尽力为己任。所以,如果国君是为国家而死的,臣子就应该随他同死;如果国君是为了国家而逃亡的,臣子就应该随他一同逃亡;如果国家是为自己而死,为自己而逃亡,若非他的亲昵之臣,谁能当这个灾祸而随他一起去死,一起去逃亡呢?况且,杀死国君的正是那位为国君器重的重臣,我只是个普通臣子罢了,为什么要为国君去死,去逃亡呢?又要往哪里去呢?”
这时候,崔家的门打开了,晏子进去,把齐庄公的尸体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痛苦了一场,又站起来向上跳了三次以尽臣子哭君主的礼仪,然后就出门走了。我这里再解释一下:这个怎么哭啊,怎么跳啊什么的,就是礼制所严格规定的内容,不能哭错了,也不能跳错了。
这两个例子都说明一个问题,君臣是相对的,你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你;你为公如何了,我也为公如何;你为私如何了,那对不起,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无关。中国要到后来才形成愚忠思想,臣子要对君主无条件效忠,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等等等。春秋战国时代,这种事情是很宽松的,臣子在这家做得不爽了,就跳槽去另一家,这很正常的。可等到了大一统时代,你就算想跳槽也没处可跳了,所以当“君要臣死”的时候,臣想不死也没处可逃。
所以,孟子的主张在魏国行不通,那就拿到齐国来碰碰运气,反正目的是行仁政,谁行都一样。当然了,主张行苛政的也是这个路数,反正目的是行苛政,谁行都一样。这就像现代社会里一位技术人员拿着自己的一项专利,这家公司走走,那家公司问问,反正目的是要开发专利,谁来开发都一样。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6-30 23:42:16 +0800 CST  
风行水上不留痕:
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孔子对齐景公说的。这才是礼制社会,大家各安其位,各首本分。

尚寐无觉:
“老孟还鼓励大家宰了那些不仁不贤的国君,另换新的”。是这个意思,但好象老孟说的没这么狠。不过他明目张胆主张过贵族可以撤换国君,这是有周代特定的贵族民主制度的背景的。
还有,我觉得他老人家到美国应该不会被通缉,因为美国的定罪标准是看有没有行为,而言论哪怕再离经判道也不会因言获罪的。
这恐怕是价值标准一元化的国家和价值标准多元化的国家的不同吧。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1 14:21:17 +0800 CST  
风行水上不留痕:
别客气。
这话出自不大可靠的《管子》,而在比较可靠的古籍里,这话和上边那句是一起的,见于《论语》,是齐景公说的: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1 15:35:34 +0800 CST  
感谢批评意见!

关于“天马行空使得文章主旨不明”,也请大家体谅一下,如果当真主旨分明了,必然过不了出版社的审查。

抱歉抱歉,还请多多体谅!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1 20:39:46 +0800 CST  
青龙尊者:
打印啊?!我真是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南山逸士:
不会吧?!我真是受宠若惊啊!!!不过咱们还是互相交流、互相拍砖好了。我这两下子哪敢收徒啊!

玫瑰的感慨正是当年黑格尔的感慨,是黑格尔的观点中饱受女权主义者攻击的一点。玫瑰可能是本帖中的唯一MM。什么时候我兴致再起,还是到鬼话再写个小说玩玩。

我醉欲眠芳草:
别客气!呵呵,出版社都通过了,网上应该不会给我封了吧。全文嘛,就让我在这里多享受一下连载的乐趣吧。


[继续更新]

儒家思想与时俱进

“与时俱进”真是一个好词,是很耐人捉摸的。
“与时俱进”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客观发展规律,在这个规律当中,有的东西往好了进,有的东西往歪了进,有的东西往坏了进。儒家思想就是越来越往歪了进的。
现在我们对孟子已经大致有了个了解了,这位山东老儿其实是很可爱的呀,至少是一点儿都不迂腐的。鲁迅描写孔乙己,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使然,我们不能从孔乙己身上去想像孔子和孟子啊。
鲁迅在他的时代里使劲批评儒家这套东西,确实也批评得有理。那时候别说大人,就说小孩子学的那些书,说是儒家教育吧,也算是吧,可我看着总觉得越看越浑身发毛。前些年这些书还很是流行过一段,好像是物极必反,老式的私塾教育又回归了,又要讲讲所谓孝悌什么的了。可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什么孝悌真是孔孟的孝悌吗?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了,孟子讲孝悌,讲忠信,这都没错,孔子也讲这些东西,但是那些童蒙课本里讲的孝悌我却觉得不是孔孟所讲的孝悌,变了味儿了。不仅是变味儿,还是变态!我要是有孩子,说什么也不让他看这些书。
后世的孝道,举一个例子,我们就看看元代以后流行的童蒙读物《二十四孝》,这也是鲁迅当年狠批过,现在却又有人翻腾出来的老书。二十四个故事里我来说一个:汉朝有个人叫郭巨,家里很穷,上有老妈,中有老婆,下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郭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他的老妈偷偷把自己碗里的吃的省下来给小孙子吃!哇呀呀,这还了得!郭巨心里难受,觉得对不起老妈,有违孝道啊!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多搞点儿吃的吧,唉,劳动力市场不景气,能保住眼下这份低薪工作就非常不易了,实在没有余钱改善生活了。怎么办?
各位,咱们看了这么半天的《孟子》,也学学人家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之道,如果换了你是郭巨,你会怎么办?
什么?给老妈申请五保户待遇?
——这得感谢新社会,郭巨那会儿还是汉朝呢,没有这种好事。
什么?可以去麦当劳泡着,那儿的番茄酱是白给的?每隔十分钟就向营业员去要一包?
——靠,够前卫!够精明!有没有着点儿调的主意啊?
找亲戚朋友去借?
——这倒现实些,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再说了,郭巨的亲戚朋友比郭巨还穷呢。
什么?投奔水泊梁山?
——看,孟子他老人家又说着了,无恒产者无恒心啊。可是,郭巨是个老实人,胆小。还有什么招儿没有了?
全家上吊算了?
——如果这话不是起哄,嘿嘿,说的还真有点儿接近正确答案了。
这事要是换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人家郭巨有办法,和老婆一商量:“不能让咱妈挨饿!咱家口粮本来就不富余,可咱孩子还得吃掉他奶奶的一份,这可不行。”
老婆问:“那你说怎么办啊?”
郭巨一咬牙,一跺脚:“把这小兔崽子埋了!”
郭巨老婆一惊:“什么叫兔崽子?那可是你亲儿子!”
郭巨一听,嗯,也是这个理,不过心又一横:“亲儿子我也顾不了了,儿子还能再生,可老妈死了就没有了。”
郭巨老婆舍不得儿子,咕哝着说:“那,不成咱到时候再给你老爸介绍个后老伴儿?”
“呸!”郭巨啐道,“我早就是单亲家庭了!”
就这样,横了心的郭巨开始在地上挖坑了。这是做什么?为了埋儿子!
可就在郭巨挖到三尺多深的时候,突然挖到了一个罐子,一打开,里面全是黄金,还有个字条,写着:“这是老天爷赏赐给孝子郭巨的金子,官府不能抢,老百姓也不能夺。”
有了金子,儿子就不用杀了。从此,郭巨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真是个感人的故事啊,郭巨的孝心连老天爷都给感动了,特地给了他一大罐子金子,真是好人有好报啊!这个故事的原文最后还有四句诗,最后两句是“黄金天所赐,光彩照寒门”。看看,这就叫“孝感动天”。古人不是常说“忠臣孝子”吗?黄药师听说欧阳锋胡乱杀人,杀了孝子,不是也很恼火吗?他不是也说他老黄虽然称个“东邪”,可平生最敬忠臣孝子吗?这个郭巨,就是二十四孝里的一位模范孝子。模范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全国上下会轰轰烈烈地掀起“当孝子,学郭巨”的热潮,小青年的文化衫上流行郭巨的大头像,郭巨的事迹学校里要讲,农村里要广播站广播,电视上要做连续节目,还会被改编成电视剧,等等等等。但是,我们还不要忘记一点,郭巨不是一个,是二十四个。二十四孝各有各的绝活,尽管其他人并没有埋儿子。
那么,如果你学了郭巨,挖坑挖到三尺深了,正盼着金子出现呢,可除了蚯蚓什么都没有。这个时候怎么办?——那就只好真埋儿子了。
我前面已经讲了,大众型思想的发展轨迹是有迹可寻的,到郭巨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时候的所谓儒家孝悌之道已经羼杂了很多别的东西,有民间迷信的影子,有民间劝善文的影子,有庸俗化佛教的因果报应的影子。这个问题后文里还会遇到的。
我们拿二十四孝来对照一下孔孟之学,这真是孔孟的孝悌之道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儒家后学们对孔孟思想所做的“与时俱进”的工作把它给“极端化”了,鲁迅批判的那些东西正是这个极端化的顶峰产物。我的感觉是,孔孟之道如果说是套在人脖子上的一条绳索的话,那这条绳索本来是相当宽松的,相当人性的,你在里面喘气有时会觉得不大舒服,可大体上还是没什么生命危险的,你要去杀人放火的时候才发现被绳子拦了一下。可后来呢,这绳索就越勒越紧了,直到紧得让人没事待着的时候也呼吸不畅了。
刚刚我们既然谈到了刺客豫让,那就再拜托这位仁兄从方才的话题里出来,到我们现在的这个话题里来继续发挥作用。
先问问大家,对豫让这人有什么看法没有?
做人做到他这份上不简单吧?
换你你能做到吗?
反正换我我不行。我这人胆小怕事,既然老大都玩完了,咱这做小弟的虽然痛心疾首,可一想想八十老娘和八个月的孩儿,唉,先解决下岗之后的再就业问题吧。
我想的也没错吧?下岗也不能怨赵襄子吧?就算怨赵襄子也没用对吧?趁着年轻还有把子力气,找个夜总会当打手去总还是有机会的,毕竟还做过智伯的小弟嘛!
大家看清楚了吧,我,就是这号人!
如果孟子知道我这样,也不会说什么,他前面不是说了吗,没有产业了却还有道德操守的,只有“士”才行,嘿嘿,我不当士了,我当“民”去,没有产业了就不顾道德操守了,因为我是“民”,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孟老师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跟我过不去的,说不定还会给我介绍个职业培训中心让我去学学家政服务什么的呢。
可是,当历史发展了,社会变啊变的,后儒们越来越牛了,别说对我这号人,就连对豫让豫大哥也有微辞了——小豫,你做人还凑合,不过离儒家标准那还差得远呢!
吃惊不吃惊?做人做到豫让这份上,还仅仅是个“凑合”。
那,这话是谁说的啊?有确实出处没有啊?别急,我当然有出处、有证据。
我这个证据一点儿都不冷门,可能谁都看过,说不定你们家现在就有。
这就是学习古文的入门书:《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这本书很有意思,要学点儿古文呢,它是入门书,同时呢,也是文学,也是历史,尤其是,除了清朝之外,历朝历代都收有文章,所以如果顺着读下来,还能让人从中约略感觉一下各个时代社会风气的变化。如果我现在讲的这个《孟子》有人爱看,我还真想以后有机会照着这个风格把《古文观止》从头到尾顺它一遍。嗯,不扯远了,《古文观止》明朝这部分收了方孝孺的一篇《豫让论》,是专门来讨论豫让的。
有人可能会挑理了:“你不能随便在通俗读物里拽个人出来就让他代表当时的儒家说话呀,这个人得是有代表性的,有公信力的。”
这话说的不错,如果我把孔乙己说过的蠢话展示出来,说是让大家看看鲁迅时期的儒者有多丢人,呵呵,这肯定是不对的。李白还写过很糟糕的诗呢,可我们得拿他的优秀作品来说事啊,那些才是能代表他的。
那就看看方孝孺够不够资历?
呵呵,论地位,方孝孺在他同时代儒者当中稳坐头把金交椅,毫无争议。
论名气,方孝孺名满天下,众人闻风影从。
论学问,这个嘛,我只能说我个人看法了,我认为,方先生的学问实在了不起,是我很佩服的。我前边说过,不少后世的儒学名家都没什么干货,尽玩虚的,可方先生是真有干货的,而且深刻得很。
方孝孺在现代人眼里,大家一般知道他好的一面是气节了得,宁被朱棣灭了十族,就是不屈服(其实诛十族一事未必如此,是有争议的,但这里就不费篇幅细说了),不好的一面是书生气重,最后书生误国,既可怜又可恼。这我还是多说几句好了,为方先生叫叫屈。一些人一提方孝孺就是这些内容,这实在是把人家给简单化、符号化了,把那段历史也给简单化、符号化了。唉,提起此人,我真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又不能再扯远了,就现在可能都有人把豫让的事给忘了,我还是赶紧回来吧。总之,方孝孺的公信力是勿庸置疑的。
方孝孺认为豫让的做法是不大合乎一个的“国士”标准的。方孝孺说:“你豫让既然说智伯待你为国士,可你知道吗,什么叫国士?我告诉你:国士国士,乃救国之士也。所以,在智伯开始贪婪心起的时候,你豫让就应该向他指出这样下去的危害啊。你要怎么来劝呢?态度要亲切,还要诚恳。可如果智伯不听呢?那好办,一个字——接着劝!那要是智伯还是不听呢?那也好办,还是一个字——再接着劝!有唐僧那种劲头就行了。可智伯要真是个高人,连唐僧都不管用,那怎么办?那也好办,你豫让不是后来以死回报智伯么,呵呵,反正你是要死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干脆就早点儿死,智伯要还是不听你的劝,你就当着他的面自杀。这样一来,智伯再怎么冥顽不灵,也会受到你豫让的感动的。他这一被感动,也就自然会明白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于是改变作风,和韩、赵、魏三家和好了,这多好啊!可你豫让在智伯开始堕落的时候不拉一把,在旁边干瞪眼看着,等他犯了事了,死了,嘿,你又出头了,把自己当个牛人,可你早干吗来着!”
前边我说豫让的故事的时候问过大家,对豫让这个人,是不是觉得人家已经做得够可以的了?已经无可挑剔了?已经是楷模中的楷模了?
可是,现在再看看方孝孺的说法,他说得在不在理?呵呵,好像也很在理哦。儒家发展到这个时代,已经越来越苛刻了。儒家既讲内圣,也讲外王。这个内圣本来没什么玄的,可是被后人越搞越玄,标准拔得越来越高,正所谓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但我还得找补两句。这里引述了方孝孺的说法呢,联系方先生一直以来在人们心中的那种符号化的印象,就更有点儿火上浇油的意思。其实,方孝孺的思想非常丰富,而且成名很早,写作也很早,他有些很有名的东西是非常年轻的时候(比如二十岁以前)就写成的,这篇《豫让论》我先声明,我没查过到底是方孝孺什么时候写的,那就是说,如果这只是他的少年之作,那我们不要因此而对这个人有什么苛责——不是刚谈过他苛责豫让吗——而且,他那个时代的文人好写翻案文章,这也是一时风气。我们看到的是后儒对人的苛责已经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窥一斑未必就能知全豹,但也能看个大概其。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2 13:19:21 +0800 CST  
[继续]

我们前面刚刚领略过了,在鲁迅的时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现在时间往前推了推,也领略了在方孝孺的时代做人不易,做儒生不易;那,再往前推推看,看一位名人,吕文德。
这个名字是不是很眼熟?
能一下子想到这个人是谁的,肯定是读书仔细的。提示一下: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神雕侠侣》里面力守襄阳,对抗蒙古大军的是哪一位英雄?
不错,大侠郭靖。可郭靖只是民间身份,武功再高,声望再隆,那也只是一介平头百姓,他怎么指挥襄阳官兵呢?
想起来了吧,郭大侠身边还有一个半傀儡状态的襄阳政府,这个襄阳政府的最高领导人,就是那个不大起眼的小配角,软骨头,窝囊废——对了,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个吕文德。
吕文德冤枉啊,襄阳在蒙古大军的围攻之下坚守多年,这不是郭靖的功劳,吕文德居功甚伟啊,而且,还有两位不得不提的英雄。
《神雕侠侣》说襄阳是当时的战略要冲,这一点儿都没错,说襄阳坚守了很多年,具体年代我懒得去查了,反正大体也没错。现代的湖北襄樊当时各是襄阳和樊城,二城隔汉水相望,军事上互为依靠。在吕文德之前,有人就先为襄阳战区的防卫工作做出过很大贡献,为后来的吕文德做了很好的铺垫。说起此人,论名气,绝不在郭靖以下,论本领,也不输于郭靖。
我说这话是不是有人不服气了?别急,等我说出来他的名字,一大半的人都得同意我的说法。那么,此人到底是谁?
呵呵,不是旁人,正是机动战士高达!
现在知道了吧,这个日本动画片的原型就是我们宋朝的一员大将。
机动战士高达为襄阳战区的防御做了很好的基础工作,而他的革命接班人就是所谓郭靖扶持的吕文德。吕文德死守襄阳,守住了,可是自己也死了,怎么办?革命传统代代传,就传到了吕文德的弟弟吕文焕的身上。吕文焕也是一个字——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然打不过,却也守得住。这一守又是多年。
蒙古人一看,这么多年了,襄阳怎么还是攻不下来啊?可别说蒙古人是游牧民族,没有文明头脑,这话可不对,蒙古人在那么早的时代里就认识到了科学技术不但是生产力,还是第一生产力。他们任用了外国专家,开发高端武器,并迅速把这种武器投入实战。
大家现在要是去襄樊看看,还能够体会到当年城防的情形。襄阳城依山环水,拥有全国最宽的护城河,普通大炮根本威胁不到城墙;城墙又厚,城门里面还有瓮城,真是金城汤池,坚不可摧。但是,这一天,终于出事了。
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城中各位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就见城楼轰然倒塌了一块。紧接着,就看见天空之中巨石飞舞——大到不可思议的大石头,像小山一样砸进城里来了。襄阳城里早就度日维艰,吕文焕也早就独木难支,他一直是在咬牙安抚军民、维护士气啊,可这小山一飞,人们一下子全都怕了,全都慌了。
这也难怪,如果你在城里守着,突然看见巨石翻空,天上还有喷火的毒龙,地上还有猛犸象的军团,对,就是《指环王》第三部的那种场面,你能不慌吗?这可是闻所未、见所未见的超级武器啊!
这种武器叫做回回炮,射程远,威力大,准确度高,等于当时社会里的原子弹,而且,还能实施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可是,眼看着城墙就要被砸烂的时候,蒙古人突然不打了。
没弹药了?
不是,蒙古人来劝吕文焕了,说:“吕将军啊,你守卫襄阳这么多年,也算尽了你的本分了,现在呢,我们很希望你能投降。如果你不投降,你也看到了,我们要拿原子弹炸襄阳城那是轻而易举,等我们攻进去,嘿嘿,你也知道我们蒙古人的习惯,我们是要屠城的。到时候血洗襄阳城,男人杀个精光,女人先奸后杀,老人和小孩也一个不留。这,也是你吕将军不愿意看到的吧?”

降,还是不降,这是个问题。
吕文焕艰难地面对着这个问题。人生很多时候,最怕的不是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人生很多时候,最痛苦的事也并非什么艰难险阻,而是选择。
吕文焕正在面临着这样一个选择。

按着儒家先哲的思路,让我们来将心比心,来推己及人,如果你站在吕文焕的位置上,你降还是不降?
有人会说了:“靠,这也算个问题,我早就想投降了!如果运气好,还能有高官显爵、金钱美女,就算运气不好,可好歹也能保住我这条狗命啊!”
吕文焕自然没这么龌龊,可他还真就降了,于是,襄阳避免了一场屠杀,吕文焕也从民族英雄变成大汉奸了。
先别下判断,吕文焕还有后文。成为汉奸之后的吕文焕摇身一变,成了蒙古人的开路先锋。要说吕汉奸,在宋朝算个人物,沿途到处守军很多都是他的旧部,吕文焕一出面劝降,人家还真就降了。于是乎,蒙古人势如破竹,迅速南下。
有人可能又急着感慨了:大势所趋啊,大家伙儿都这样啊!
有人就不这样。谁?常州人。
常州人给了吕文焕一个大大的难堪。
襄阳一降,常州本来也架不住大势所趋,降了。元军在常州残暴非常,常州人急眼了,一个字——打!这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群众自发的抵抗运动,群情高涨,收复了常州。蒙古人一看,嗯,怎么降而复叛?这可不成!
于是,吕文焕又在常州城下出面了。
吕文焕在城下劝降的时候,城上的人气不过这个汉奸,趁他不备,狠狠射了他一箭。后来蒙古大军攻城,战况异常惨烈。常州人保家卫国,虽然打的是一场螳臂挡车之战,却当真浴血奋战,不死不休,英雄了得!蒙古大军攻城手段极其残忍,有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是,他们杀老百姓,取人身体里的脂肪做成人油炮,去烧城头木栅。
等到常州城破,蒙古大军屠城,无论老弱妇孺,一个不留。据说整个常州城只有七个人躲在一座桥下,这才逃过了毒手。后来,文天祥被俘经过常州,感慨万千。文丞相为常州留下了一首诗:
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
壮哉雎阳守,冤哉马邑屠。
苍天如可问,赤子果何辜。
唇齿提封旧,抚膺三叹吁。
(这首诗可要看哦,后文还有呼应。)

很多事情都是,单摆浮搁都很容易下结论,可几件事摆在一起来看,就让人很费思量了。我们的顺序是从后往前推,从鲁迅推到明朝方孝孺,再推到南宋吕文焕和常州保卫战,然后再往前推。
先扯两句闲话:读书有一种感觉,本来不相干的内容终于发现有些关联的时候,这就比较容易记忆。所以我在写的时候就尽量注意这点,前面出现的人物最好后面再出现一回,前面某个事件里的的次要人物会在后面某个事件里成为主要人物,或者相反,如果两件事实在八竿子打不着,那就架上第九竿子,尽量能七大姑、八大姨地给搭上关系。现在,我就伸伸八竿子、九竿子来够一够了——
有个词叫“矬人生威”,南宋政府这种事可没少干。蒙古铁骑南下,往上追追原因,宋人是有责任的。南宋当年联合蒙古攻打金国,已经很不明智了,这先不管它,南宋和蒙古人协议,灭金之后,河南地盘要归南宋。仗打完了之后,蒙古人变卦了,河南自己要了,只给了南宋一小块地盘。南宋政府一看,没辙,答应人家吧。事情就这样定了,南宋往南退兵了,蒙古人也回到北方去了。
蒙古人变卦对不对?当然不对,可也不是全无道理,实在是宋朝军队在这次联合行动当中太不中用了!换作是你,和一个搭档联合开公司,本来说好赚了钱二一添作五,结果你累死累活的,可这位爷屁事都不顶用,还时不时扯你后腿,你说,真等公司赚了钱,你甘心分他一半么?
可是,等蒙古人撤回北方了,南宋可有人要当民族英雄了,提议出兵河南,收复失地。此时人心激动,认为有三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这三个地方是:东京、西京和南京。
有人会觉得奇怪了:“要打东京,那是要对付日本人啊?南京也不对啊,南京不是就在南宋版图之内么?”
当时的东京是指开封府,就是咱们一开始说的梁惠王待的那个地方,梁惠王的时候叫“大梁”,这时候叫东京开封府,包公那个开封府就是这里,包公要是在世,已经回不了开封府了,不属于宋朝了。西京是河南府,就是现在的洛阳。南京呢,是指应天府。
又有人会问了:“应天府不也是现代南京的旧称么?不是还说的是南京么?”
现在的南京那时候叫建康府,那时候的南京应天府大体就是现在的河南商丘,现在我就提一件在唐朝时发生在这个商丘的事。这件事非常有名,大学语文课本里好像还收过相关文章,所以我只简单说说。商丘这片地方,大体上说,唐朝叫做睢阳,方才说常州的时候,文天祥过常州不是有一首诗吗?诗里有一句“壮哉雎阳守”,就是用唐朝睢阳守卫战的事情为典故来形容他当时所感受到的常州情境。
话说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军队打过来了,张巡和许远坚守睢阳,事迹可歌可泣。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张巡把自己的小妾杀了,做熟了给大家吃肉,许远也杀自己的书童,给大家吃肉。不够吃怎么办,接着吃城里的人肉,整个守城期间,一共吃了三万人,不容易啊,大家就是誓死不屈。这件事历来争议很大,到底吃的是活人是死人,到底吃了多少人,我也没法下个结论。这里顺便提一句,不少搞文学的人谈历史,经常会“某书读到某处,不禁感慨如何如何”,其实历史不比文学,小说是看一本是一本,历史书可不能看一本信一本,两千多年下来不知有多少人伪造历史呢,即便有心客观记录,也难免受视野和立场的局限,所以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哪怕对同一件事查阅很多记载,再有可参照的考古证据,也很难得到全貌。话说回来,杀小妾的事先假定确实有之吧,但我们不能拿现代眼光去要求古人,那个时候妾的地位是非常低的,不被当人看,你要真把妾当个人,社会还会有舆论压力说你不对。现在古装电视剧里常有男主人公赢得两位美人的芳心,两位美人开始还不和,都要自己做大对方做小,后来相处融洽,又反过来推让。这只是电视剧编排,真正的历史上,妻和妾的区别非常严格,地位的高下也非常悬殊。张巡如果真杀了小妾,在古人眼里并不像现在看来的这么大的罪过。但是,无论如何,不管是小妾还是书童,不管是三万人还是两万人,反正是为了坚守城池而发生了人吃人的场面。那么,这些人是不是硬汉?当然是!可是,守城守到了吃人的程度,就是不投降,这样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多数人都觉得对,所以当地人后来为张巡、许远立了祠堂,据说现在睢阳还有祠堂,不知道是翻修的还是新建的。韩愈写《张中丞传后序》表彰英雄,说了一句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韩愈说,在当时那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吃人也要坚守,为什么?——“所欲忠者,国与主耳”,也就是说,要忠于国家,要忠于帝王。在这面大旗之下,吃人也是应该的。
韩愈这话是很有力量的啊。韩愈,唐朝大儒,一代宗师,文起八代之衰,“唐宋八大家”之首啊。我以前读先秦诸子,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叫孔子、孟子、庄子、老子……偏偏韩非子要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把名字搞得那么前卫?后来知道,韩非子本来也叫韩子,后来韩愈叫了韩子,大家为了避免混淆,才把韩非的韩子改称了韩非子。看,韩愈牛吧?如果孟子在世,对睢阳一事会如何来说呢?不知道,但想来应该和韩愈的说法不太一样。
我们从后往前推,都到唐朝了,还是嗅不出孟子的味道。这时候我们再回头联系一下郭巨的故事,看看,原来忠孝忠孝,“忠”要吃人,“孝”要杀人。这可不是什么比喻的修辞,儒学杀人,礼教吃人,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吃人和杀人啊!
可是,也千万别冤枉孔孟哦,孔孟之道本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啊。
现在稍微回一下头,把睢阳的事情和襄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看,感觉感觉。

[对了,古人的忠君爱国观念其实和现代很多人的理解并不一样,详见《周易江湖》]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2 13:21:08 +0800 CST  
呵呵,理越辩越明啊!

我只提一个小问题好了,就拿benjour说的那个例子好了:“燕国攻齐的时候,齐国72城只剩下两个了,这算不算“大厦将崩,国之将倒,独木难支”?但田单硬是守赢了,你现在看历史,胜负很清楚,当时的人怎么会知道呢。你如果在当时的即墨,怎么告诉田单,他的“拼命死守”是“有价值的”还是“毫无胜利希望”?”

——恩,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如果你是围城当中的齐国人,你会怎么想?

恩,这好象要分开来看了,因为虽然同是齐国人,还有着“士”和“民”的不同。我们想象一下,一群士和一群民全被困在城里。
一般来说,士的卫国也就是保家,而民则不同,他们毫无政治权利可言,不管是被谁统治,都一样是干活养活统治者。也就是说,即便齐国被燕国灭了,他们过的日子也不见得就比从前更苦,说不定还会好起来呢。

对于士,国家是他们的,他们和最高统治者有血缘关系,他们在国家当中有政治权利,如果被燕国灭了,他们可能就沦为燕国的“民”了。
对于民,国家不是他们的,统治者只要能让自己过得下去,爱谁是谁。

田单为了守城,曾经放出两个恶毒的谣言,一是说城里人最怕被燕国人挖了祖坟,二是说城里人最怕被燕国人把俘虏的鼻子切了。结果燕国上了当,真这么干了。田单在城里一煽动,大家便同仇敌忾起来。这事情很值得深思啊。

当时的具体情况很复杂,我简单化地这么说说,仅供参考。


作者:南山逸士 回复日期:2006-7-2 22:38:15
有一种鱼叫弹涂鱼,可以爬到树上,缘木求鱼求得就是这种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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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我又长知识了。世界真奇妙啊。
世界既然容得下各色的物种,也应该容得下各样的言论吧?呵呵,Yessie认为呢?


再次感谢大家支持。文稿我会陆续放到公开信箱里的。不过,慢慢来吧,让我再多享受一点连载和讨论的乐趣吧。
信箱是:[email protected],密码:555555

先说这些,去去就来。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18:04:44 +0800 CST  
谢顶,谢谢批评,也谢谢MM的表扬 ^-^

jedij谈到独立战争,我倒想起了frost的一首诗,觉得很适合拿来,值得细心体会,于是搜索了一下:

The Gift Outright

無條件的奉獻



The land was ours before we were the land’s.

She was our land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Before we were her people. She was ours

In Massachusetts, in Virginia,



國土屬於我們,即使在我們擁有之前。

我們的國土屬於我們已經有一百多年,

在我們尚未是她的子民之前,就屬於我們

在麻薩諸塞州,在維吉尼亞州。



But we were England’s, still colonials,

Possessing what we still were unpossessed by,

Possessed by what we now no more possessed.



但是彼時我們是英國的屬地,為其殖民,

我們仍然擁有的許多尚未被宰制的東西

也尚未喪失今天我們已經淪喪的東西。



Something we were withholding made us weak

Until we found out that it was ourselves

We were withholding from our land of living,

And forthwith found salvation in surrender.



我們怯於奉獻使我們變得積弱,

直到我們發現,其咎於我們自己

我們對於賴於生存的國土不願奉獻

卻冀望馬上在屈服中尋求救贖。



Such as we were we gave ourselves outright

( The deed of gift was many deeds of war)

To the land vaguely realizing westward,

But still unstories, artless, unenchanced,

Such as she was, such as she would become



彼時雖然擁有不多,我們無無條件地奉獻

(奉獻的行為表現於男兒志在沙場)

對未知的西部蠻荒的土地開拓

即使未流傳為故事,美談或宣揚

儘管土地如斯,未來亦如斯


再有,常州保卫战和睢阳保卫战虽然看上去有些相似,我觉得实质却大不一样,这几件事放在一起是我精心挑选的。

再有,战争是否是理性行为,国外有专家做过统计分析,可以参考,毕竟个案很难说明普遍问题。请看《周易江湖》,可以在下边的信箱里下载。

理越辩越明,只是别伤了和气啊。有兴趣换换脑子看小说的请进:
[email protected],密码:555555,去年写的一个好玩的推理小故事。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22:24:15 +0800 CST  
作者:mabolang 回复日期:2006-7-2 23:22:19
还原思想的历史进程。请问熊大师:你说美国将来会走向专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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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看到了这个问题,恩恩,福山当年提出过历史终结论,可以参考。再有,美国现在应该已经能算社会主义了吧?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23:30:38 +0800 CST  
作者:yang1216 回复日期:2006-7-2 17:33:44
先庆祝分页。
郭巨的例子不太妥当,一般来说道德榜样都是用来嘴上学习的。前些年流行学英雄,但是真正做英雄的还是不多啊。真正孝到走火入魔的应该也不多。
其实我倒认为,有些不怎么走火入魔的忠孝叫人很难受,比如说不违父母在不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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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喜同喜!谢谢意见。
从近些年看,“一般来说道德榜样都是用来嘴上学习的”,官场好象如此,但老百姓有不少真学的,走火入魔的还真不少。当年盼着能拦惊马的热血青年不在少数,王杰现在有考证认为他是故意自杀当英雄,确凿可考的有杀人并且诬陷死者以求立功的……
集权体制下的宣传力量绝对不可小看,就说我爸吧,他直到前两年还一直相信新闻联播呢。

“无违”和“父母在不远游”毕竟有当时的背景,那时候没电话啊。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23:40:30 +0800 CST  
[继续]

中国第一大汉奸

时间再往前推,推到西汉。推荐大家一篇古文,因为这篇文章实在精彩之极,还贡献给我们不少名言和成语,比如“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还有“振臂一呼”,“勇冠三军”等等,还有非常感人的句子,比如“望风怀想,能不依依”,“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等等,而且文字并不生涩,所以我就直接引用了,中间有些地方我会稍微加些插话。这篇文章是篇名文,应该不少人都曾读过,但是,读过的人请在现在上下文的语境里再来体会一番,没读过的就好好欣赏吧。这篇文章就是《李陵答苏武书》。这个时候,苏武已经回到了汉朝,李陵却仍在匈奴,李陵写下了这封了书信,信中称呼的“子卿”就是苏武的字: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注:苏武熬回国了,成了英雄模范了,可李陵还在匈奴做汉奸呢,对比之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注:李陵诉苦:投降以后日子过得不舒服啊,见不着老乡,全是外族人,饮食和住房都不习惯,经常想家,也经常因为听见马嘶笳响而伤心落泪。】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注:李陵接着诉苦:你这一走,我更寂寞了。想想我妈,唉,被皇帝杀了,老婆儿子也都被杀了,我辜负了国恩,大家都看不起我。你呢,回去当英雄模范了,我还留在这里受辱,这都是命啊!】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恋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於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耳。【注:李陵不服气,你汉武帝凭什么!】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注:出了一句名言。】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
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於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馀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於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便复战,故陵不免耳。【注:李陵表功:靠,老子当年是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你们谁体谅过啊!】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於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注:李陵不服:靠,汉高帝当年打匈奴怎么着,还不如我呢!】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於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句践之雠,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注:李陵为自己辩解:我本来不是真降,我要当插在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尖刀!】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馀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注:李陵发牢骚:汉朝皇帝对大臣不好,向来如此。】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於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注:李陵说:老苏,我方才说的你别不信,看看你自己,汉朝对你真好么?】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注:这一段是经典中的经典,重中之重。“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说得凌厉。李叔生气了!靠,老子投降怎么着,老子还真就不后悔了!】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注:朋友道珍重,大有伤感之情。】

先跑跑题:我常觉得,纯粹从文学角度来看,文人的文字通常都有个毛病,就是文人气重,而文人气是个行文很忌讳的东西,一不小心就酸了。所以,同是豪放词,我喜欢辛弃疾甚于苏轼,其他也都类同。当然,这只是个人偏好,顺口一谈,现在看看李陵,将门之后,勇冠三军,可这文字写的,实在是棒,读起来就感觉他的郁结和愤懑就这么顶在胸口,出不来,就像炸弹即将爆炸却还没有爆炸的那一瞬间——这文字的感觉就是逗留在这一瞬间,高,实在是高!李陵要是把这篇东西发在论坛上,我马上注册十个马甲去给他顶帖!
再来看看这封信的内容。李陵在前边很长的篇幅里都在谈他想家,谈他羡慕苏武,谈他的委屈,谈他的报国之志,转到后来,说起汉朝皇帝历来的不公和苛刻,接着说你苏武如此不易,如今回去不也就是得个小官当么?到了最后,李陵按捺不住,说我李陵在外打仗鞠躬尽瘁,孤军奋战,你皇帝不体谅我的苦衷,反而杀我全家,我就是不服气!你这么对我,我凭什么对你尽忠,我还就铁心当汉奸了,我李陵不后悔!
张无忌不是有个不悔妹妹么,苏武也有这么个不悔弟弟。
这个李陵李不悔啊,唉!他们老李家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有没有人相信命运呢?命运也好,巧合也罢,老李家就是这么邪。
飞将军李广,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名将,是个令匈奴又惧又佩的人物,可这一辈子就没断过倒霉。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有句名言:“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以李广盖世军功,却就是封不了候,而且,最后还得听小辈卫青的指挥,又祸不单行,犯了错误,挨了处分。可怜李广,想自己如此风云人物,真不愿再因为这一点小错误被刀笔吏折腾一番,那,怎么办?——自杀了。我很小就在《史记》里读过李广的传记,读完之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那种难受的劲头好多天就是散不去。后来哪怕知道了卫青和霍去病再怎么厉害,也因为李广的悲剧在我的胸口横着,所以对这甥舅俩就是喜欢不起来。
李广的儿子李敢也是条好汉,后来在霍去病的军中当差,因为老爸的死,怨恨卫青,终于有天忍不住,动手打了卫青。这件事,卫青倒是没声张,可霍去病看不过去了,心说:“靠,小样儿的李敢,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错了错了,我替霍去病说话说错了,他和卫青可是一家人,又是小辈,年轻气盛,所以处心积虑要出这口气。结果,在一次陪汉武帝打猎的时候,霍去病暗箭伤人,射死了李敢。我当年读书读到这里,心里这叫一个气!想你霍去病也是条好汉,大漠奔袭确实了得,可对自己人怎么就这么卑鄙!有种和人家李敢单挑啊!
李敢就这么死了,汉武帝也没把霍去病怎么着。唉,想想当年李广的箭术,无论在汉朝,还是在匈奴,乃至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一个武林神话,结果自己的儿子却被别人用暗箭给射死了。
到了李陵,这是李家的第三代了。李陵在信里为自己叫委屈,那可真是天大的委屈。李陵说了,当年汉高帝刘邦马上得天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可这帮牛人加在一起,带三十万大军去和匈奴打仗,结果还打了个大败仗。我李陵呢,劳师远征,到匈奴的地盘去打人家,我带了多少人?五千人!五千人还不说,还都是步兵!匈奴人家可是十万大军以逸待劳啊,还尽是劲装骑兵。最可恨的是,本来说好和我配合一起出击的那几支军队一个人都没来,我孤军奋战,以寡敌众,用步兵打骑兵,用疲惫之师打精悍之旅,而且人家是在主场,我是在客场啊,我连啦啦队都没有啊!就这样,我还一次次地打败了敌人,不容易呀!最后我的部队打到了死伤遍地,只剩下一百人不到,盔甲也没了,兵刃也断了,箭也用光了,可我振臂一呼,大家还是咬牙往上冲,几乎就把匈奴人打退了。可毕竟不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我最后还是败了,降了。可我投降,是为了要东山再起。我是贪生怕死的人么?要真是那样,也不会和匈奴战斗到这般田地。当年范蠡如何,忍辱负重,终于帮助勾践为越国报了仇;曹沫如何,委曲求全,终于为鲁国雪了耻。
可是,没用。不管你怎么打的,不管你怎么想的,投降了就是投降了,汉朝这边已经定了你汉奸的性了,全家杀杀杀!可怜李家三代英雄,下场是一个比一个惨。
不但遭遇惨,名声也惨。李陵,如果按比较严格的标准来看,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汉奸。(要按宽标准,可能要算伍子胥。)
匈奴后来和汉朝讲和了,否则的话,如果再打仗,李陵会不会帮助匈奴打汉朝?——不知道。
前面讲的吕文焕倒是帮助蒙古人一路劝降,想来他是认识到原子弹的厉害了,知道再打也是白送命,没有胜利的希望了。但是,即便没有胜利的希望,即便被一座座地屠城,是不是应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为皇帝玉碎?还是为自己玉碎?其间可是有大大的区别的。这,还是听各人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按这封书信来看李陵,倒有点儿豫让的感觉,但毕竟是大一统时代,李陵的“忠”的心理已经比豫让时代强出很多了。但是,李陵这里要说的是:我的“忠”说到底也是有限度的,你如此不体谅我,你杀我全家,我还要对你“忠”么?我想家,但我不悔。
——说到这里,我先把李陵放放,赶紧给自己描几笔,要不然可该挨骂了:我可无意为汉奸说好话哦,我将心比心,如果当时我处在李陵的位置上,别说受点儿小委屈,别说不被体谅,别说全家被杀光,就算杀光我十族,我还是要尽忠到底!尽忠到底!不是为君尽忠,也是为国尽忠!管他国家是公器还是私产,反正尽忠就是了!
再回到那封信,有人可能会怀疑,说这也可能只是李陵自说自话,夸大其词,实情也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五千步兵有口述实录留下来吗?战争现场发现足够的考古证据了吗?还有立场不同的其他史料里有支持李陵的佐证吗?
这种怀疑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脚,毕竟有些事情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当事人也没能挨个儿出来作证,李陵为自己脸上多贴点儿金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李陵的信里,说苏武没受到应得的褒奖,这一点倒是不假,历朝历代为苏武叫屈的人可多着呢。说到李陵的委屈,司马迁是为他说话的,他自己还为此获了罪,受了宫刑。司马迁的话,还是有很大的公信力的。
李陵是有委屈,这封信也确实写得精彩,武将的笔锋竟然也能好成这样,比什么“唐宋八大家”丝毫不在以下。——嗯,其实呢,这封信是不是真的,不一定,有争议。
——啊?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说这信可能有假?
理由很简单:这封信可疑,这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毕竟这一篇可是连《古文观止》都收入其中的,那是很普及、很普及的呀。
那么,在知道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不少一看到我开头那么认真地介绍这信写得如何如何好,马上就先鄙夷一下:“靠,这都不知道还瞎说,这信是真是假还闹不清呢!”
所以说呢,当我们要批评别人的时候,最好先听别人把话说完。别因为我说话大喘气就急着反驳。
话说回来,历代都有人怀疑过这是伪作,一般认为是六朝时人做的假。中国造假的历史是非常悠久的,历史文献里假货多多,有官方造的假,有知识分子造的假,有为了政治目的造的假,有为了学术斗争造的假,有为了抬高自己造的假,有为了贬低别人造的假,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扑朔迷离,真伪难辨的。
至于说到这封信的假,想来造假的目的就是替李陵鸣不平。
鸣不平就鸣呗,为什么非要用造假的手段呢?这不是存心给后世读历史的人找麻烦么?
嗯,也许造假的人是怕如果用真实姓名把观点写在论坛上的话,两小时不到就被口水淹死了,被板砖拍死了,可能还有愤怒的黑客去攻击他的电脑,这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呢,干脆还是造假算了。
呵呵,玩笑话不说,要说比较确实的猜测,利用造假来表达个人意见,来抒发胸中的不平,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并不罕见。如果一件事情实在让一些人觉得天理难容,可偏偏“天理”还就容了,哼,不服气!
不服气怎么办?——伸张正义,替天行道!
可是,没有金刚钻,揽不来那瓷器活儿,这又怎么办?
这就只剩下一个字了——造假!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23:48:59 +0800 CST  
[继续]

劳民伤财有助于社会稳定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常有人说,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话真是句至理名言。可为什么是这样呢?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人性使然。
人要给自己的作为或者主张去找合法性,如果能从榜样人物身上给自己找出佐证来,那不就很能挺起腰板来么?齐宣王现在就正做这种事呢。
齐宣王有个大园林,这也算是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一个表现吧。齐宣王大概也觉得这种穷奢极欲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怎么办呢?
齐宣王问孟子说:“听说大圣人周文王的花园方圆足有七十里,有这么回事吗?”
孟子一听,觉得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想想,噢,和梁惠王一个腔调!
孟子回答说:“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齐宣王一听,乐了:“哈哈,原来圣人也搞这一套啊!还真够奢侈的,搞七十里的大园子,也太大了点儿吧!”
孟子把眼一翻:“大?老百姓还都觉得小呢!”
“嗯——?”齐宣王纳闷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那,我的园子才四十里,老百姓为什么还嫌大啊?”
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砍柴的进去砍柴,打兔子的进去打兔子,大家当然觉得小了,人家周文王可是与民同乐嘛,自己的园子也是大家的园子。可大王您这园子呢,嘿,我才一入境的时候,先打听打听齐国有什么禁忌没有,免得一不小心再触了霉头,别人就告诉我了,说哪里哪里有大王一个花园,方圆四十里,风景这边独好,可是,千万别靠近了,在这里边要是杀一只鹿,能按杀人罪把你办了!大王,您看看,您这是花园吗,明明就是设了个方圆四十里的超级大陷阱!老百姓要是不嫌大,那才怪呢!”
齐宣王一听,心说:“我没事问他周文王花园干吗,我这不是顶风放屁——自己臭自己么!”

孟子继续阐述他的与民同乐思想,齐宣王闹了个自讨没趣。像建造园林之类的工程,历来都是个大动作。帝王园林规模越来越大,装饰越来越奢华,可“与民同乐”却没见有出现过,而且连提这个话头的人也越来越不大容易见得着了。
由此我倒很想说说帝王大工程的这个话题。以前一般遇到的说法都是,好皇帝体恤民力,好官也都劝说皇帝不要轻易去动什么伟大工程;相反,暴君大多喜欢建设,阿房宫、长城、迷楼、艮岳等等等等,不论是为了国防还是为了个人享受,反正一动工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耗费多少年的时间,老百姓是吃不消的。
乍看起来,确实如此,可是,实际上,这还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时候,甚至还是有不少时候,劳民伤财是非常必要的。就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讲,有时当皇帝不想继续劳民伤财下去的时候,反倒会出问题了。
我这个逻辑看似荒谬,嗯,让我慢慢来说。前面的话题好像沉重了些,那这里就先多扯几句,从几个有趣的小东西入手吧。
有些书,有些道理,是要用岁月来体会的。有一次,我就体会了一回。
我每次和小外甥在一起的时候,和他都有一件必做的功课——比武。小外甥那时在儿童班刚学了跆拳道,拿正宗的跆拳道功夫跟我过招,嘴里还总是念念有词,什么“上方格挡”,还什么“下方格挡”的,一进攻拳拳到肉,一防守章法森严。我更厉害,我是无招胜有招,一套王八拳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和他战在一处,一二百个回合不分高下。
比完拳脚再比兵刃。当时电视正演《西游记》的动画片,我和小外甥一人一根金箍棒(塑料的,孩子他姥姥买的地摊儿货),真假美猴王再战三百合。
美猴王终于分出真假了,六耳猕猴(也就是我)倒在沙发上,大口喘着粗气,实在是折腾不动了,可真美猴王还是不依不饶,最后见我实在不打了,自己又窜上跳下,给姥爷捣捣乱,给姥姥捣捣乱,没有片刻的消停,所有人都深受其害。
某一次的这个时候,我看着他闹得正欢,突然想起了狄更斯小说里的一个情节:旧伦敦的资本家雇佣童工,伙食待遇非常苛刻,可怜的孩子们不但要超负荷工作,还根本吃不饱饭。
资本家是不是太坏了?太抠门儿了?
可资本家有资本家的道理。
人家资本家主要倒不是真在乎那点儿粮食——多一勺粮食能有几个钱——人家就算有再多的粮食,就算有再高的利润,也不让童工吃饱。他们真正的理由是:人在青少年的时候血气方刚、精力充沛,一旦吃饱了饭,得闲就得闹事。所以,资本家怕,怕的是童工闹事。
我那一刻看着小外甥,突然真切领会了狄更斯笔下那些资本家的心理:要想让小孩子能老实待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他吃饱。——各位,如果你家里的小孩子总闹得你心烦,那你就用这招,每天只给他吃到六成饱,准管用!
这件事还让我重新领悟了中国一句最常用的名言——吃饱了撑的。这句话以前都只是随口骂人用,此刻才领会到了它的深层涵义,觉得这句名言里的道理实在太高了,饱含着对人性的深刻洞见和对政治哲学的透彻理解。如果现在还流行在课桌上刻座右铭,我一定给自己的桌面上刻上这句话。
有个外国诗人还说过一句名言,大意是:世界上有两种真理,一种是表层的,和它相反的说法都是错的;另一种是深层的真理,和它相反的却还是对的。“吃饱了撑的”无疑属于后者,属于深层真理。我们往前边看看,孟子的思想里,不是有什么让老百姓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国家就能往好了走的说法吗?但这里说,不能让人吃饱了,吃饱了撑的是会出事的。
看看,社会是复杂的,政治是复杂的,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有人可能会猜:“你要说的一定是‘饱暖思淫欲’。”
不是,事情要比“饱暖思淫欲”复杂得多。

有些东西看上去一点儿不沾边,可实际上却大有关联。
比如,有谁想过天津卫和锦衣卫有什么关系没有?
这个问题是不是看上去很蠢,就好像问郎咸平和郎平有什么关系,候宝林和宝芝林有什么关系?
但是,天津卫和锦衣卫还真有关系,这二者同宗同源。
一个是城市,一个是明朝特务机构,无非最后一个字都是“卫”罢了,能有什么关系?
可是,天津卫为什么有那个“卫”字?北京就不叫北京卫,上海也不叫上海卫,重庆也不叫重庆卫?因为这个“卫”本来是明朝初年的一种驻军机构,是朱元璋一项重要的军事制度改革的体现。朱元璋顾虑常备军的军费开支太大,所以想出了一种“卫所”制度——当你在明史里看到“卫所”这个词的时候,别以为这是卫生所,这里更没画着红十字,这是一种军事单位,分布各地,独立于日常行政体制之外,自成体系,而且通常自耕自养(原则上说),世代相传。所以,锦衣卫是“卫”,在中央,天津卫也是“卫”,在地方,他们其实都是“卫”。
要承认,明初的这种卫所制度还是很先进的,既保障了常备的大军,他们又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会增加中央财政负担。可是,随着皇帝一代代地传下来,这个卫所制度也跟着一步步地败坏了,能打仗的越来越少,到了崇祯年间,就更是一团糟了,打仗变得非常昂贵了。
崇祯年间是个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真是一个不缺,前几个皇帝早把国家败坏得不成样子了。年轻的崇祯帝很想奋发有为,做一位中兴之主,可是,这个捉襟见肘的烂摊子呀,真不好收拾。
要解决这个,要解决那个,平内忧,除外患,干什么都要花钱,可国库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有人给皇帝出了个主意:“咱们得搞大型国有企业改革。”
崇祯帝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国企改革?多大的国企算大型国企啊?为什么要改革?怎么改革?”
大臣连忙解释:“皇上别急,您听我说。咱们现在最该下手改革的大型国企就是邮政系统。邮政系统实在开支太大,效率太低,冗员太多,咱们要是割一刀下去,每年能节约出好几十万两的银子!”
崇祯帝一听,稍稍松了口气:“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要搞MBO呢。唉,你们这些大臣啊,全都只会给自己谋私利,整天变着法子侵吞国有资产,也难怪我会这么想。”
——崇祯时期的大臣们很多都真是这样,崇祯帝也对他们这一点意见很大,可是多年乱局就像一面筛子,像点儿样的人大都被筛下去了,留在上边做官的还真没几个好东西,官场恶习早就成风了。
那么,这个国企改革的主意是不是一个好主意呢?当时怎么就有什么邮政系统呢?
先说第二个问题。现在我们在城市的街道边上常见到一种东西——邮亭。我们平时买报纸、买杂志什么的都在邮亭买,可很多人不知道,邮亭这个东西确实历史悠久啊!
有多久呢?从秦朝就有了。
——是不是有人反对?是不是有人会说:“秦朝哪儿来的报纸、杂志啊,那就更别提邮亭了。”
那我倒反问一句: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在没造反之前做的是秦朝的“亭长”,谁知道这个“亭长”是什么?
呵呵,“亭长”就是“邮亭”的头儿。
所以呢,当你再到街头邮亭买报纸、杂志的时候,一定要对邮亭里面的工作人员报以崇高的敬意,甚至,你不妨赶紧巴结他们一下,谁知道哪位现代亭长会不会有刘邦的命呢?
可是,事实上,刘亭长当然不卖报纸,也不卖杂志,也不卖电话卡,更不兼营公用电话业务。当时的所谓邮政系统主要是传送公文用的,也负责一些地方行政治安,总之,刘邦时代的亭长比现代的亭长要牛,大小也算个基层干部。从秦朝以后,邮政系统历来都有,只是名称和功能经常有或多或少的改变,除了传送公文之外,还充当地方招待所。到了明朝朱元璋的时候,把邮亭改称“驿”,姜育恒不是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歌叫《驿动的心》么,“驿动”这个词恐怕是他生造的,我想他要取的意思就是“跟着驿站走动的心”。
可是,姜育恒如果真生活在朱元璋时代,他想“驿动”一下几乎是不可能的。当时正是严刑峻法的时候,只有那些公务在身的人才能“驿动”,如果你想自己抒情一番,或者办办私事,或者游山玩水,那是不能住驿站的,也不能让驿站里的公务员为你运送行李,哪怕你是高官显爵或者皇亲国戚。朱元璋为这事可连驸马都杀过呢!
如此一个庞大的系统发展到后来就百病丛生了,有点儿路子的人经常随便“驿动”,在驿站里白吃白住白使唤人,驿站自身的管理也不牢靠,到了崇祯时代就是:财政负担不小,正事没办多少;人马成千上万,私活儿多过公干。所以这才有人提出:要减轻财政负担,先从驿站系统改革入手。
大型国企改革可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专家甲建议:让国有企业上市,这一上市融资,问题就全解决了。
专家乙一撇嘴:“呸,什么融资,说的好听,还不是忽悠老百姓的血汗钱去。”
专家丙说:“我看,还是得上市。大型国企上市,人心都能为之一振。可是,不能整个上市。”
大家问:“这是什么意思?”
专家丙解释说:“驿站系统主要是两个功能,一个是政府邮局功能,一个是招待所功能,这两项如果作为整个驿站系统的子公司,让驿站系统整个上市,这里就涉及了一个专业问题,叫做‘多元化折扣’,嗯,不解释了,反正是不划算的,会把价值低估。所以,这就不如先把邮局和招待所拆分成两家独立公司,分别上市。”
崇祯帝一听:“好专业的意见啊!”
专家乙赶紧上奏:“皇上,您可别听他的,别被他的专业术语忽悠了,他这叫专业胡说八道。照微臣看,上市不是万灵丹,等圈完了一圈钱,该垮还是得垮。还是该从提高激励机制入手。”
专家甲又说:“要不,就对驿站系统做个资产评估,让全体驿站工作人员持股好了,这就能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了。这就叫股份制改——”
“够了,够了,”崇祯帝不胜其烦,“干脆你们就这几个方案民主表决算了,太专业了,我实在听不明白。”
专家丙忙说:“乞禀皇上,这可万万使不得。”
崇祯帝一愣:“怎么,民主表决难道也有错了?”
专家丙说:“当然有错,民主也不是万能的。如果是两个以上的人就两个以上的方案进行表决,很多时候表决结果取决于表决顺序,这就是著名的‘阿罗悖论’。”
“我倒——”崇祯帝这回真的晕了,一摆手,“你们自己商量吧,有结果了再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还真有结果了。
专家甲说:“臣等商量了半天,一致的意见是:最重要的是要提高管理层的积极性,所以这就需要搞MBO,为了让管理层能接受MBO,就要廉价评估国有资产——您不这么干,他们也会偷偷这么干——等国企成为这些老总自己的产业了,他们自然有生产积极性了,皇上——”
“呸!”崇祯帝大怒,“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这个MBO,你们可真是成天惦记着我大明的这点儿家当啊。你们平日里还总是以什么大儒自命,装成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还数落人家吕文焕是卖国贼,朕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卖国贼,想方设法要把国有资产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啊!我后边那晚清的皇帝就说卖国也不过是割让一些地方出去,也不过是弄一些租界,可你们,这是要把国家从里边给卖光了啊!对得起朕吗?对得起全天下的那些中小股民吗?真,真,真是气死我了!!!”
大臣们还要辩解些什么,崇祯帝把手一摆:“如果说吕文焕是卖国贼,他那算是‘显性卖国贼’,你们这些人是‘隐性卖国贼’,我看还有些人想把自己搞成‘合法卖国贼’!”
——就这样,MBO没搞成,但改革还是要进行的。那,怎么改?
精简机构!
而且马上动手,雷厉风行。
晚明驿站系统的精简机构动静极大,大体相当于现代社会把全国的招待所和邮局来一次大规模的缩编减员。等改革顺利完成之后,也确实如预期的那样为国家节省了大量经费。但是,问题出现了:比起节省下来的“大量经费”,数量更大的是“大量的下岗职工”。为了进行如此重大的一项改革,中央政府千算万算,偏偏就没考虑这样大规模的下岗职工如何安置的问题。于是,不好了,社会有点儿乱了。
有人可能会说:“在地方招待所和邮局工作的主要不都是女人么?下岗女工到底是女人,那时候的女人还都是小脚,再闹能闹出个什么动静?地方官派几个衙役还不就轻轻松松全给镇压了?”
——那可是明朝,招待所没有女服务员,全是男人,邮局工作也不是坐窗口,而是跑腿送EMS,都是大小伙子。如此全国性的下岗大军,在那个危机四伏的社会,是一股多么令人不安的力量啊!
就在陕西米脂,这个著名的出美女的地方,如今游荡着一个粗豪大汉。此人遥望京城方向,“呸”了一声,恨恨说道:“靠,是谁动了我的奶酪?”

“谁动了我的奶酪?”在遥远的京城,崇祯帝也正念叨着这句话,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大臣刚刚送来的。
崇祯帝吩咐说:“传旨,把《谁动了我的奶酪》和《没有任何借口》这两本新书迅速颁发各地,发到每一个下岗驿卒的手上,让他们学习,让他们好好领会这两本书里的精神,要听命令好好下岗,不要埋怨谁,赶紧想办法自谋生路吧!”
——崇祯帝这是才察觉到大量下岗职工无法安置的问题,试图补救。但是,这么多书要想颁布到全国各地,那是一定要通过驿站系统来运送的,可驿站正经历着裁员恐慌呢,谁还有心情干工作啊?

陕西米脂。那个大汉“幸运地”领到了一本《谁动了我的奶酪》,翻都不翻便把书一扔。
旁边有个矮个汉子问道:“大哥,这书里说,奶酪不见了,就再想办法去别的地方找找新奶酪,说不定新奶酪更大、更好吃呢。”
那大汉又“呸”了一声:“靠!老子的逻辑是:谁动了我的奶酪,我就从谁手里夺回来!我李自成反啦!”
从此,邮电局兼招待所的下岗职工李自成走上了革命之路。当然,在这个时候,他还仅仅是各地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兵。
下岗大军加上难民潮,很快便汇集成一路路的造反武装,在全国各地攻城略地、开仓夺粮,而且每到一处便应者云集。崇祯帝可急了,心想:怎么我让他们下岗,他们就要让我下台啊?他们应该“没有任何借口”服从我的命令才对啊!
对此曾有人沉痛地评论:年轻的崇祯帝没有搞明白先祖的用心良苦,驿站是不能撤的,职工是不能裁的。朱元璋当年设立驿站制度,其中隐含着一个秘而不宣的重要功用,那就是给全国闲散的青壮年劳动力一个安置,给他们一口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口粮,不是要指望他们真能为国家派什么用场,而是让他们多做无用功,消磨体力,这样他们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闹事了。
——这是多么深沉的用心啊,崇祯帝却体会不到这层深意。我们从这里也大可窥见改革之艰难,社会运转的巨大惯性一旦被加上外力,经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灾难性后果。崇祯帝改革驿站系统,确实也省了不少开销,可带来的危害却远远大于得到的那点儿利益啊。所以,想想我们现代的改革,真是不易。

如何解决闲散劳动力的安置问题,或者说是失业问题,这是朱元璋曾经操心过的问题,也是现代西方经济学中一个重点课题。所以我们可以很自豪地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中国人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出了很有效的方法。”——真的很早,比朱元璋还早。
先说朱元璋,他很清醒地认识到失业问题是个影响社会稳定的大问题。他那时候不是自由市场经济,所以失业问题不必非要通过市场机制来解决。朱元璋的思路是,让这批人(失业人口或者潜在失业人口)上山下乡做无用功去,当然,能多创造点儿价值更好,不能的话也没关系,不闹事就行。这就好比让这些人挖沟,挖完大沟再把沟填上,然后再挖,然后再填——挖沟这个比喻已经是凯恩思的思想了,可见中国人多聪明啊!而且,用驿站来安置这么多人,驿站工作本身也确实也很重要,这就是一举两得啊。所以,即便驿站有大量冗员,即便机构臃肿,即便人浮于事,那也是轻易裁撤不得的!
宋朝皇帝更早就认识到了这点。我们知道,北宋地盘不大,可常备军规模空前,为什么?不是单单为了加强国防,而是在用军队来安置失业人口,所以北宋一到灾荒年景军队就会大量征兵,就是怕这些人流落在社会上会成为不安定因素,会闹事。
闹事大体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孟子说的“无恒产”,二是有精力。所以,针对这两点,一,给你个安置,吃不饱也饿不死,二,让你不断运动,是在驿站跑腿也好,是在军队操练也好,每天把精力消耗光了,你也就老实了。这样做看上去既折腾人又缺乏经济效率,也就是说,既劳民又伤财,可是,对社会的稳定却是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的。比如,我想踏踏实实地看看书,可小外甥实在闹得不行,我就:一,吃饭最多给他吃到七成饱,二,给他一个铅球,让他搬到楼下再搬上来,搬完十个来回才有饭吃。
当然,我对小外甥只能这么想想,实际上他再怎么闹我也得陪着,但治国之道哪还有什么人情,一看失业率百分之十,影响到社会稳定,怎么办?
好办,把这百分之十一拨拉,开荒去。
再回过头来看看狄更斯笔下使用童工的资本家,可不就是“饭不让吃饱,活儿派的不少”?只不过资本家安排的活儿还是确有经济效率的罢了。
对了,最后还得为这件事澄清一点:不要因此就觉得专制政体的经济效率就低,恰恰相反。总体来说,一个强有力的专制政体做事的效率比民主政体高得多,皇帝要想干什么,才拍完脑门儿就能动手,三下五除二就办完了,而民主政体却要讨论讨论再讨论,一次次的论证会,不同利益集团要协商,麻烦极了。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3 23:51:36 +0800 CST  
呵呵,冯道我在大概二十万字之后会遇到他。


作者:泡泡令狐冲 回复日期:2006-7-3 23:53:34
因为验证 不能时时顶楼主,深以为憾


作者:泡泡令狐冲 回复日期:2006-7-4 0:01:07
我有个问题:
孟子说:王何必言利. 可是他自己最后的观点还是着眼在利上(让利于民).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
谢顶谢顶!
这个问题古人讨论过很多了。简单说,首先呢,同样的话,具体语境具体分析。有人说孟子开始“王何必言利”是当头棒喝,针对的是私利。
利字还要分开讲,义有一解叫“利之和”,从这来说,利和义是一回事,只不过一大一小罢了。
孔孟都不反对利,但一是要取之有道(属于个人修养,内圣),二是要国富民富(属于政治,外王)。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4 00:18:13 +0800 CST  
Yessie:
呵呵,多谢意见!大概从《公孙丑篇》开始我就尽量贴近在“孟子说”了,现在“熊说”确实过分了些。恩,还好我起笔名的时候没让自己姓胡。
不过严格来说,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真正的熊说,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独创性见解,虽然写了不少,不过都是拾人牙慧罢了。这世界高人太多了啊!
再有,我觉得叙述本身就包含着判断和选择,这是谁也避免不了的(只不过我现在太过分了)。《孟子》就真是孟子说吗?恐怕也不一定,编书的弟子们的思想是一面面的筛子,已经把他们的老师筛过一遍了。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孟子又何尝不如此呢?

挂羊头卖狗肉之嫌,呵呵,这正好是我想写的下一篇帖子想要关注的事情,也就是孔子所谓的“正名”。——这个观点拿到现在来看不但一点都不迂腐,反倒很尖锐呢。

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批评!
这不是假客气,真的,请尽情批评。如果我是一把钝刀,大家的批评就是磨刀石。


罗圈揖,再次谢顶!

(今天北京地震了,真可怕!有谁知道地震的消息吗?)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4 15:43:37 +0800 CST  
jihas:
欢迎捧场啊!
日本等国我不了解,没有发言权。
我也不是楚国后裔,熊逸只是个笔名,如果是:“《孟子他说》,作者:李有财”,这感觉好象有点怪?!
大作不敢当,小作而已,呵呵,不好意思,书卖得不好,你在书店的畅销书柜台上肯定是见不到的,如果有耐心的话,可以在犄角旮旯仔细翻翻,越是土多灰大的地方越有可能找到。
不过我会陆续把电子稿放到[email protected],密码555555 里去的,到那里下载就好了。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4 15:55:33 +0800 CST  
作者:大狮 回复日期:2006-7-4 16:43:23
楼主思想的深度,在煮酒排得上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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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表情依然深沉,可心里却开了花一样,唉,真是白读这么多圣贤书了,人性啊,真是可怕!
对了,另外两位的资料能否透露一下?回头我好联络几个小弟把他们做掉!嘿嘿嘿嘿……


南山逸士:
天涯来发贴,悠然见南山。——我实在太感动了啊!


武后郭老生萧让:
众“鸟”高飞尽,您老独去闲。——拜托!


作者:jihas 回复日期:2006-7-4 21:36:23
从熊大师的周易,看到孟子,非常喜欢大师的风格。呵呵,对了,大师在起笔名的时候不知占卜了没~
================================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占卜了!第一卦求出了一个好笔名,没高兴多久,却发现在论坛上发不上去,是跟谁重名了吧?
第二个……还这样。
第三个……还这样。
能想象吧:眼看着挺好的名字在网页上必须用叉叉表示,名字的主人得是得意还是……


作者:橘音 回复日期:2006-7-5 12:29:57
"恩,还好我起笔名的时候没让自己姓胡。"
看了熊熊的话,不良的联想^^
马列,毛思,邓论,**,*说==|||||||||||
================================
呵呵,我还见过一个更不良的联想:
小弟弟问大哥哥:“五四青年节是什么意思啊?”
大哥哥为了教育小弟弟:“就是纪念五讲四美,简称。”
小弟弟点点头,又问:“那,三八妇女节是什么意思啊?”
大哥哥说:“这都不知道!不就是纪念三……和八……么!”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5 15:38:50 +0800 CST  
作者:逍遥无住 回复日期:2006-7-5 15:29:43
看了周易江湖,觉得好熊只是一般性的厉害,再看了这篇,真是打心里佩服了!
有2个问题:1,好熊老师今年多大了啊,我考虑从我28岁开始立志成为国学大师,看看还要多少年才能变这么博学;2,出版的书和这里的文章差别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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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别客气啊,这世上高手如云啊,我只把自己定位成中学老师的角色,做一些普及传播工作罢了。这可真不是假谦虚,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
至于熊的岁数嘛,后文将会提到。
书现在只出了一本,就是《孟子他说》的第一册,还算幸运,只是略有删节。
本来写的时候没想到能出版,只想在网上发的,后来编辑朋友说有望出书,叮嘱我要“收着点写”,恩,我就听劝了。
祝你成为国学大师!到时候一定要提携兄弟一把啊!
楼主 好熊熊逸  发布于 2006-07-05 15:53:09 +0800 CST  

楼主:好熊熊逸

字数:173556

发表时间:2006-06-22 10:0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13 22:48:08 +0800 CST

评论数:519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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