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五位公爵叛乱了
燕国风光大葬慕容恪。
朝廷赐谥“桓”字表彰他的功绩：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
葬礼后，燕国君主慕容暐踌躇满志，却又诚惶诚恐：一边是亲政的欣喜，一边乃亲政的不安。七年了，在慕容恪伟岸的背影后整整七年了，总算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今后燕祚的繁荣全靠朕自己鸟生鱼汤了。
不过，最让他烦恼的却是慕容恪的遗言。
让吴王担任大司马辅政？你自己都不信任慕容垂，还叫朕托付国事给他。十八岁的皇帝愤愤不平，更不想让五皇叔接替四皇叔继续执掌朝政！
老狼觉得，慕容恪的临终遗愿仅仅表明了他的期许，而他推荐人的方式毫无胜算可言。他越夸赞慕容垂，慕容垂离权力中心越远。皇权乃天下第一诱惑，绝不是几句肺腑之语就能叫人拱手相让的。慕容恪所说的话，注定事与愿违。
内忧外患是一对亲兄弟。慕容暐尚在斟酌如何安排吴王，南疆北国皆传来了坏消息。
公元367年六月，荆州刺史桓豁带领竟陵太守罗崇争夺宛城。燕国守将赵亿、赵盘自知不敌，稍作抵抗即弃城而逃。
赵亿跑得无影无踪，赵盘逃往鲁阳。桓豁派出轻骑兵在雉城（今河南省南阳市南召县）追上赵盘。双方混战一场，晋军捉住赵盘。桓豁将燕国势力赶出了宛城。
七月，北方来报，慕容厉和慕容桓击破丁零得到了数万头牛马。让我们瞧瞧其他人的战果：慕容垂缴获十三万匹马和数以亿计的牛羊；傅颜“大获而还”；代王什翼犍俘获百万多牲畜。
可见，此次的战利品尚不到慕容垂的零头，甚至还不如傅颜与代王。老狼以为，这不仅仅是能力问题。燕代两国收刮的牲畜越来越少，他们涸泽而渔的掠夺方式让丁零凋敝不堪了。
草原霸主拓跋什翼犍特别不高兴：慕容氏屡屡招呼都不打就把饭瓢伸过来，可锅里统共就这点东西了，你多吃了我就要饿肚子；再说，慕容皝、慕容儁、慕容恪咱惹不起，女婿慕容暐你不能也瞧不起老丈人啊。代王决定给燕国一个教训。
八月，借口燕军路过时践踏了代国的庄稼，什翼犍攻打云中郡（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
守卫云中的乃平北将军慕舆埿。因慕舆根事件牵连，驻军幽州的慕舆埿被远放边陲。他奉命带着本部兵马来到并州以北的云中郡。
慕舆埿不打算为燕国尽忠，可部下振威将军慕舆贺辛坚持守城。慕舆埿弃城而走，慕舆贺辛战死。代王占据云中郡。
闻报，慕容暐犹豫许久还是强忍了这口气。不过，两家二十八年的和平一去不复返了。
西边的秦国也蠢蠢欲动。
秦王苻坚听说慕容恪去世，连忙派人打探虚实。他耍了个花招：令草原上的匈奴部落出使燕国，而把自己的间谍郭辩混作副手一同来到邺都。
郭辩逐一拜访燕廷高官，更把皇甫真当成拉拢的对象。
皇甫真祖籍雍州安定郡朝那（读音：朱诺，今宁夏自治区固原市彭阳县），他哥哥皇甫腆与两个侄儿都在秦国做官。郭辩跟他套近乎：“我本是秦国人，不得已才流落到草原。令兄同令侄与我皆为莫逆之交。”
皇甫真大怒：“东说西说，产生幻觉！做臣子的，没有境外的交往。你说这些有什么企图？”他立即向慕容暐告发以示忠诚，并请求追查郭辩的身份。慕容评以为小题大做，没有同意。
郭辩回国后禀报苻坚：“燕国朝政芜杂，法纪松弛，确实可以图谋。有见识的，唯皇甫真一人。”苻坚笑笑：“他们坐拥九州里的幽冀并青兖豫六州，怎能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呢？”
慕容恪刚死，各方皆对燕国鹰瞵虎视。
十二月，燕国再折一员老臣----太尉阳骛谢世。
阳鹜为燕国效力了半个世纪。他侍奉过四代君主，为慕容皝的挚友；他年高望重，地位显赫；他谦恭仁厚，严加管教子孙。阳氏一门均为达官显贵，可没人敢违背阳骛的教诲。
燕国赐阳骛谥号为敬：令善典法曰敬、象方益年曰敬、夙兴夜寐曰敬、广直勤正曰敬、廉直劲正曰敬、畏天爱民曰敬、小心恭事曰敬、肃恭无怠曰敬、齐庄自持曰敬、应事无慢曰敬。
朝廷以司空皇甫真为太尉、侍中，光禄大夫李洪接任司空。
公元368年二月，慕容暐完成了人事安排。他封十岁的弟弟慕容冲为大司马，但任命慕容垂为侍中、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年轻的皇帝认为：虽然慕容垂没当上大司马，但门下省首长、第二重品将军的军衔、以及享受三公待遇等殊荣足以安慰他了。尤其车骑大将军乃慕容廆的军职，皇室破例赏赐实属恩遇。
此外，慕容暐擢升庶兄慕容臧为仅次于慕容垂的卫大将军；提拔舞象之年的弟弟慕容亮为平州牧、镇东将军，驻守龙城。
燕主安排自己的兄弟们接班，逐渐稳固皇权。
适逢其时，快马来报：秦国大乱了！
原来早在去年秋天，苻坚听闻苻生的弟弟们有意谋反，便征召他们回长安。心有不甘的反叛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公开跟苻坚决裂。甚为诡异，他们居然说动了苻坚的亲弟弟苻双参与叛乱。
我们来看看叛军的官衔和据点：
征东大将军、并州牧、晋公苻柳扼守蒲阪（今山西省运城市永济市）；镇东将军、洛州刺史、魏公苻廋割据陕城（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县）；征西大将军、秦州刺史、赵公苻双占领上邽（今甘肃省天水市）；安西将军、雍州刺史、燕公苻武据守安定（今宁夏自治区固原市）。
上述四人外加已被平定的征北将军、淮南公苻幼，号称五公爵叛乱----五公中除了莫名其妙的苻双皆为苻生的弟弟。苻健和苻雄的子嗣再次争权夺利。叛变者觊觎（读音：济鱼）皇位，个个王公贵胄、统统拥兵自重。他们从四面八方对首都长安形成了包围之势。
兄弟阋墙，难御外侮。秦国内乱不仅造成了分崩离析，更有被他国趁机兼并的危险。大秦天王苻坚霎时陷入内外交困的窘境。
平心而论，五公之乱乃秦国赶跑桓温后遭遇的最大危机，更是苻坚的生死劫。尽管叛将中有亲弟弟，但苻坚的项上人头才是他们追求的目标。
五公造反，苻坚慌了神。他赶紧派使者安抚他们，承诺一切如故绝不追究。按氐族的风俗，使者带去了苻坚咬过的梨子；如果反叛者同意，就咬一口作为承诺。可五公都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双方说不到一块儿，只好开战了。
苻坚把主力放在东线，却要求西线速战速决。
王猛、邓羌奉命进攻蒲阪，杨安、张蚝出击陕城；后将军杨成世攻打上邽，左将军毛嵩攻击安定；其具体战略为“蒲、陕之军坚壁勿战，俟秦、雍已平并力取之”。
苻坚在东线摆出豪华阵容防备燕国趁火打劫，更怕逼得太紧苻柳、苻廋降燕自保；西面的凉州张氏无力支持叛军，遂命令两员偏将迅速平叛。
魏公苻廋（廋读音：搜）见势不妙，手脚麻利地报告燕国：他愿意以陕城归顺，请求燕军出兵接应。顿时，秦国上下大为恐慌，街头巷尾遍布“燕马当饮渭水”的谣言。苻坚害怕燕国乘势入关，急调剩余全部兵力防守华阴（今陕西省渭南市华阴市）。

（82）天赐良机
燕国得报，慕容暐遂组织朝堂辩论：是否救援苻廋以图关中。
正方主辩慕容德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从武王伐商说起天命、从勾践灭吴讲到机遇。他反复强调这是横扫关陇的天赐良机，建议太尉皇甫真统帅并冀二州的军队直扑蒲阪、吴王慕容垂带领许洛两城的官兵解围陕城、太傅慕容评指挥京师禁军作为后继。
慕容德还主张传檄三辅，鼓励秦人投燕。他谋划了一番前景：再小的功劳也要奖赏，以城归降立即封侯；关中豪杰势必跟燕军里应外合，苻坚只能逃走或投降；燕国建立混一六合的根基。
慕容德乃慕容皝的小儿子。当初他封为梁公，数年前晋爵范阳王，现任魏尹（邺城市长）。许多大臣被慕容德的言辞打动，纷纷赞成他的提议。
反方辩友慕容评却持有不同意见。
他认为秦乃大国，即使遇上内乱也不易征服。他引用曹参劝汉惠帝循规蹈矩的例子，阐述小皇帝比不过先帝、自己不如慕容恪；朝廷只可闭关自守、保境安民，不能把削平秦国当作要务。
由于慕容评固执己见，燕国出兵之事泡了汤。慕容氏第二次西进关中的军事行动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魏公苻廋急忙给慕容垂和皇甫真写信：“苻坚、王猛均为人杰，他们常年图谋贵国。如今不抓住机会消灭他们，恐怕贵国将重演夫差被放逐甬东（今浙江省舟山市）的悲剧。”苻廋与慕容德不约而同提及吴越相争，他们相继警告“夫差放过勾践反被三千越甲吞并”的往事。
慕容垂跟皇甫真拉仇恨：“秦国肯定是我国的祸患。主上年轻，可太傅慕容评的见识和气度，怎能匹敌秦国君臣？”皇甫真附和：“确实如此。即使我上疏也不会被采纳，能有什么办法？”
读史至此，慕容评的佞臣形象跃然纸上。那么，燕国出兵是个好主意么？
按照慕容德的战略，燕国借机囊括关中，再图西凉和巴蜀，最后跟东晋决战长江。如果说燕国进军苻秦是个项目，那么上述结果应为项目的红利。然而，一个投资项目是否可行，不仅仅需要评估利润，更要控制风险。
燕国出兵的风险是什么？打不赢苻坚和王猛？还是灭凉平蜀的期望过高？都不是。项目的风险为桓温！
东晋大司马桓温拥兵在旁，这才是燕国伐秦的风险。一旦燕国按慕容德的计划攻秦，桓温必定由徐州进军，抢占青兖，渡河围邺。届时，燕国重兵远在秦地进退两难，留守的偏师不能阻止桓温围城。即便暂时保住邺都，慕容氏仍然面临一败涂地的危险。
燕秦两国要决战，必须先打败桓温----不把桓温打残了，谁也无法全力吃掉对方。起初，苻健把桓温赶出三秦大地，慕容儁尚在冀州纠缠。假如当时燕军已过黄河，必会有人建议趁机灭秦。那才为燕国伐秦的最好机会。
不管慕容评是否奸臣，在伐秦问题上他的看法相对合理。燕国如果替苻廋火中取栗，恐怕将腹背受敌。当然了，慕容评闭关锁国的方式过于保守，其实我们还可以完善慕容德的计划。
倘若燕国委派慕容垂统帅青兖豫洛的部队监视桓温，再令皇甫真带领并冀大军强攻蒲阪，慕容评指挥禁军为二者后援；燕国把战略目标从关陇改为蒲阪，此乃较好的选择。
占领蒲阪，等于撬开了关中平原的大门。无论苻坚平叛结局如何，都进入卞庄刺虎的模式。哪怕苻坚赶来隔河对峙，苻秦一国之力被燕国两州之军所牵制，亡国无非是早晚问题。
然而，燕国没法执行这一方案。
皇权炙手可热，功高必定震主。慕容暐兄弟正在享受绝对权力带来的快感，不会轻易同意慕容垂、慕容评、皇甫真等人建功立业。救兵如救火。如果想要谋取关中，小皇帝早就答应了。
慕容暐的优势和劣势均为年轻。他想等到兄弟们羽翼丰满后再统一华夏。到那时，可就不关皇叔、皇叔祖、权臣什么事了。
燕国拒绝借机伐秦，其实是小皇帝的主意。慕容暐召开廷议，无非找个人替自己阐明想法。慕容评看出了潜台词，伐秦又有很大的风险，于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叙述见解。所以，慕容评即便孤家寡人，他的言论依然被评为最佳观点。
公元368年三月，尽管燕军没来，苻坚依然觉得糟透了。杨成世和毛嵩分别被苻双、苻武击败。西线平叛不但没能速胜，反而让叛军耀武扬威。苻双、苻武联手，向长安逼来。
危急时刻，苻坚启用宁朔将军吕光。
四月，吕光在榆眉（今陕西省宝鸡市）挡住乘胜追击的联军。任凭敌人百般谩骂，吕光不急于交战。拖了二十多天，联军泄气。吕光突然纵兵猛攻，俘斩一万五千人。苻双和苻武逃奔上邽。吕光围城。
五月，东线也有了结果。蒲阪的苻柳见秦军不攻打自己，以为王猛怯懦。听说苻坚所有的兵力都在东西线，苻柳心生一计。他让儿子守城，自己率军两万偷袭长安。
急行军一天，叛军夜宿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市）。谁料邓羌带七千骑兵趁黑追来，叛军被砍瓜切菜一样杀散。苻柳彻底崩溃，只跟几百人逃回蒲阪。王猛围城。
七月，上邽城破，苻双与苻武授首。九月，蒲阪沦陷，苻柳满门抄斩。王猛从蒲阪挥师南下，跟杨安和张蚝会师，共击陕城苻廋。五公大势已去，燕国却无暇顾及----此时，举国上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清算荫户的运动。
什么是荫户？官僚、贵族、地主和豪绅可以根据职位高低庇护若干佃户和部曲。这些被庇护的人，就是荫户。荫户的赋税全归封建领主，朝廷分文不收。
太宰慕容恪施政过于宽和，燕国的王公贵戚肆无忌惮地霸占老百姓为荫户。夸张地讲，荫户的数量比朝廷掌握的户籍还多。
九月，尚书左仆射悦绾请求核查荫户。他向慕容暐上疏：“朝纲不举、法度不张，豪强贵族恣意掠夺税赋。国库入不敷出，州郡靠借贷小米和绢布维持，县吏短缺俸禄，士兵匮乏粮饷。为今之计，应该罢免荫户，把他们收归朝廷，充实府库。”
慕容暐批准，让他负责校正户籍。悦绾尽心尽责地制定规章法则、雷厉风行地清查藏匿人口。两月间，燕国凭空获得了二十余万户。须知，慕容皝戎马一生增户十万、此时的并州也就十多万户、燕廷的户籍不超出两百万。悦绾的成就相当于夺取了一个中等的州府。
慕容暐眉开眼笑，但是朝野内外又惊又恐。变革触及达官贵人的利益，他们对悦绾恨之入骨。太傅慕容评尤为愤怒，干脆派人暗杀了他。
公元368年十一月，悦绾逝世。家人惧怕太傅的权势，宣布他病故。
从孤城守将到坐镇并州、从御难将军到尚书左仆射，悦绾披肝沥胆三十年。他刚正不阿，没加入任何派系。他鞠躬尽瘁，天命之年依旧跟损公肥私的权贵争斗不息。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便是悦绾的写照。
老狼感悟：王猛革新的程度远比悦绾激烈、手段更加激进，多亏苻坚对其赏识与保护；慕容暐安享悦绾带来的好处，却弃之如敝履不赐谥号。秦燕两国君主，确有差距。
翌月，邺城发生件荒唐事。有个神经兮兮的外来人自称湘女，她跟一些平民亲密接触后离去。史书热衷于亡国之兆，而老狼解读为卖淫嫖娼的违法活动。
当月，王猛攻陷了陕城，生擒魏公苻廋押回长安。
苻坚问他因何叛乱，苻廋长叹：“兄弟们造反，我怕受牵连不得不反。”苻坚赦免苻廋的七个儿子再赐他自杀。苻坚的生母苟太后非常不满，责问道：“苻双同罪为何不能留下子嗣？”苻坚大义凛然：“秦国乃高祖苻健创立，他不可无后。苻双既不顾母亲又危害国家，我不能徇私情！”
五公之乱被平定了，苻坚安然度过危机。他制止分裂、强化了中央集权；他励精图治，秦国渐渐后来居上。
慕容暐还沉浸在飞来横财的喜悦里。他对邻国化险为夷不以为然：朕还年轻，机会多得很。人生中，改变命运的机会就那么两三次。你可以挥霍青春，你可以忽视机遇，但正如古人所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第十章 桓温伐燕----灭国之忧
（83）金城柳
公元369年在风雪中到来。
悦绾以生命的代价给燕国增加了赋税，慕容暐却用来享乐。
俗话说，后宫佳丽三千；年仅二十岁的燕主拥有嫔妃四千多人。如果算上护卫、宦官和仆役，则有超过四万人伺候着慕容暐一家。因为人多，皇宫内一天的开销高达万两黄金。
西晋高官何曾每日的伙食费是一两黄金，他还不住地抱怨没有值得下筷子的东西。他的儿子故而把餐费标准提高到二两黄金。世人认为他们非常奢侈。
那么，慕容暐一天花费万两黄金是什么概念？老狼来大致估算下。
两晋时期的一两为13.8克，今日的国际金价在280元左右。抛开通胀、购买力等因素，单算金价，燕宫每天的开销约为3864万元。燕国大概有二百万户籍。就算不计其他苛捐杂税，每个家庭每日必须纳税19.32元才能维系宫廷庞大的开支。
也许有人会说，慕容暐的宫闱规模在我国还不是最大的。
诚然，旷古烁今的后宫当属唐玄宗。他竟然豢养了四万宫妃，以至于几十年后“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尽管慕容暐并非名列前茅，但考虑到年龄与国力，其骄奢淫逸的程度也屈指可数。
为此，皇太后可足浑氏忧心忡忡。她找来堂弟、尚书令可足浑翼，想让慕容暐迎娶他的女儿。皇太后盘算：一来安宁后宫免生争端，二来继续保障可足浑氏的地位，三来还可以约束儿子花天酒地的行为。可足浑翼一拍即合。于是，慕容暐纳远房表妹为贵妃。
四月十五日，燕国隆重册立贵妃可足浑氏为皇后。
皇帝奢靡，王侯将相竞相效仿。
宜都王慕容桓特别喜爱修葺宅院（葺读音：气）。某天，慕容桓与儿子慕容凤参观一处翻新的园子。他得意洋洋地问：“这座府邸好不好？”
刚满八岁的慕容凤笑着回答：“这本是石家诸王的旧宅子。大王您虽然修缮了它，但毕竟住过不同的人，有什么好不好的？”慕容桓十分惊奇儿子的看法，遂叫他同桌吃饭。
几天后，慕容凤推辞不干了：“大王您的膳食有上百种佳肴，可是门外还有许多吃糟糠的贫民。小儿我一想到他们就食之无味了。”慕容桓愈发欣赏他。
老狼慨叹慕容凤的老练与世故，很多十八乃至二十八岁的人依然无法具备他的见识。不过，如果让我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具有月盈则亏的眼光，并且拥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那么我宁可认为他有个厉害的母亲----她懂得如何让孩子在父王面前展示与众不同。
通过慕容凤的话，燕国贵族的豪奢可窥一斑。老狼不是说花钱不对。假如全民富裕，大伙儿改善生活品质无可厚非；倘若少数人养尊处优而多数人过得差强人意，那么社会需要变革；要是少数人穷奢极欲而多数人缺衣少食，那么内忧外患必定接踵而至。
燕国立后的当月，东晋大司马桓温开始北伐慕容氏。
经过深思熟虑，桓温做出了决定。
目前，桓氏以荆州为根据地并占据了江州和扬州；徐州和豫州为桓温的下一个目标。特别是徐州英勇的京口兵，桓温垂涎已久。他常常自言自语：“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桓温弹劾上任徐州刺史庾希，未必没有假公济私的想法。现任刺史郗愔恰好是桓温军师郗超的父亲。为了让郗愔交出军权，桓温需要北伐。
桓温有意改朝换代，却又担心威望不足以服众。如果说西征巴蜀使他成为权臣，那么北伐长安和洛阳却没有显著的效果。岁月荏苒，他急需一次胜利成为登基的垫脚石。
他精心筹谋，选择了外强中干的燕国。当初慕容儁逝世后，东晋认为可以收复中原了。桓温嗤之以鼻：“慕容恪尚在，忧患大着呢。”现在，慕容恪死了；燕国君臣荒淫放纵。桓温认定这就是他等待许久的良机。
他邀约徐州刺史郗愔、豫州刺史袁真、江州刺史桓冲联合出兵燕国。郗愔写信表示愿意同心协力进军黄河。郗超发现了连忙用父亲的笔迹重写一封，信中坦言自己老了不堪重负，请求调任闲职并交出军队。桓温大喜，遂安排郗愔到会稽郡（今浙江省绍兴市）养老，自己兼任徐州刺史。
四月，桓温帅步骑五万从姑孰（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出发去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路过金城（今镇江市句容市）的时候，桓军稍作停留。
二十八年前，桓温在这里为官。他曾亲手种下了一株柳树；如今枝叶萧疏，树干倒有如壮汉。桓温攀折柳枝感慨：“树木尚且如此，人何以堪？”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
光阴流逝，人生无常。桓温抚今追昔，不免感伤。三十年众生牛马，他从雄心勃勃的青年变为两鬓斑白的老年人。六十载诸佛龙象，桓温年近耳顺，希望率领精兵悍将毕其功于一役。
北宋的辛弃疾再次借喻壮志未酬：“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同时代的姜夔作词对答：“东冈记得，同来胥宇，岁月几何难计。柳老悲桓，松高对阮，未办为邻地。”1288年后，清初名士王士祯也用“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等诗句感喟（喟读音：愧）良辰易逝、美景难留。
一番抒情之后，桓温来到京口。郗超赶来汇合。
郗超见解精妙、善于交际，他是桓温最重要的谋士。一次，两人秉烛夜谈，郗超便留宿在桓温房内。第二天一早，谢安前来谈公事，郗超躲在帷幕后偷听。谁料清风把帘帐吹开，谢安便笑着说：“郗生可谓入幕之宾。”郗超身为幕僚，小字嘉宾。谢安一语双关，似赞还讽。
郗超豁达淡泊，不予计较。一天，郗愔心情很好，打开钱库让郗超任意取用。郗愔本意让儿子拿钱去购置产业；他以为郗超身单力薄，最多也就拿几百万铜钱（相当于几百两黄金，足够买一套房子）。哪知郗超叫来亲戚朋友，竟把库中钱财全部分走。郗愔大惊失色，后悔不迭。其后，郗超用这笔钱资助德高望重的隐退者修建宅邸。
别看郗超随意支取父亲的金钱，他为人十分孝顺。郗超壮年病逝，临终前取了一个盒子给门生，叮嘱道：“父亲年事已高。假若我死后他哀伤过度，就把匣子交给他。否则，你把它烧掉。”郗愔果然悲痛得茶饭不思。门生遂转交盒子，里面全是郗超与桓温密谋夺权的书信。郗愔大怒：“这小子不忠于朝廷，早该死了。”他从此不再难过。
此次北伐燕国，桓温期盼建立功勋然后回朝取代皇帝。军事上，荆州兵跟燕军数次交手，几乎全胜；谋略方面，他特意叫来郗超询问计策。
郗超认为战争的胜负在于粮草；晋军的粮草依靠漕运，但江南人并不清楚北方水系的浚治疏通情况。他提醒桓温加强措施保障漕运，需要事先了解荥阳汴渠等水文现状。
桓温认为时间紧迫，命多带水师船工，即刻北伐。

（84）桓公渎
公元369年五月，桓温开始第三次北伐。
他命令豫州刺史袁真从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出兵，攻击谯郡、梁国，然后沿睢水直扑黄河；自己由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兴师，从淮阴、下邳方向进军。同时，他还让江州刺史桓冲驻防扬州。东晋扬州的治所正是首都建康。
桓军利用发达的水系，经淮河到泗水河，一路畅通无阻。五月二十二日，桓温来到湖陆（今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首遇燕将慕容忠。六年前，宁东将军慕容忠轻取荥阳，所以对晋军的战斗力不屑于顾。
建威将军檀玄奉命攻打湖陆，慕容忠出城逆袭。两军对圆。檀玄大吼一声，猛然将慕容忠打落下马。桓军如狼似虎扑了过来，燕兵胆怯一哄而散。檀玄活捉慕容忠，占领胡陆。
桓军声势大振，遂一鼓作气攻克了五十里外的金乡（今济宁市金乡县）。首仗获胜，全军上下喜不自禁。然而，麻烦也联翩而至：盛夏时节，燕国正逢大旱；河床见底，不通舟船了。
如何进军，桓温跟郗超发生了分歧。桓温的主意为开凿运河连通水路，依托船队抵近邺都。
郗超建议：“修筑运河耗费时间。如果敌人相持不战，我们就会陷入缺粮的危境。明公不如抛弃船只，帅全军直奔邺城。鲜卑人畏惧您的威名，大部分必定望旗而逃；倘若几个宵小敢跟我军接仗，也可立见胜负；假使少数敌军坚守不出，那么幽冀司豫的百姓尽为我军所用，易水以南都会归降我们。”
舍弃舟师直攻邺城，这是一次豪赌。桓温只想平稳地捞取威望，不愿冒险。再说，谁敢保证敌军“不战自溃望风而逃”？谁能确保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郗超的提议过于轻率，桓温不敢尝试。老狼揣测，如果晋军主帅为刘裕，说不定会采纳此计。
六月，桓温命冠军将军毛虎生开凿运河。毛虎生带人自湖陆往西北开渠，一直挖到萌山脚下的薛训渚湖泊（今济宁市嘉祥县），然后再继续向西北挖通巨野泽。
巨野泽在南宋之前非常广袤，湖面烟波浩渺、绵亘数百里。孔子曾在湖边见到被捕获的麒麟，以为嘉瑞不护佑周朝，故而停笔不再写《春秋》。
桓温借助巨野泽的水量连通干涸的泗水河，晋军行船来到大湖。之后，舟师再沿巨野泽东北的汶水和济水进入黄河。因为黄河浑浊，济水清亮，因此也叫清水入河。
毛虎生挖掘的三百里运河，即后世的桓公渎，又称桓公沟。桓公渎开辟了全新的航道，在军事政治、交通运输和水利灌溉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毛虎生挖渠的时候，附近的燕国高平太守举郡投降（今菏泽市巨野县）。郗超又跑来献计：“清水入河乃逆流，航行困难。我们干脆屯兵济水一带，沿途控制漕运。待粮草充裕了，明年夏天再进兵。”郗超的计谋一急一缓，看似矛盾，实则都为了保障部队有足够的粮秣。
桓温又摇头。此番孤军深入，并非为了建立根据地或收复青兖故土。他渴望一次辉煌的胜利，但不愿打持久战。时间耽误久了，燕国得以集结北方的兵力，晋军恐怕会师出无功。桓温不听郗超的意见，带兵北上济水再逆黄河向西。船队前后相连，长达数百里。
七月中旬，桓温来到济北国。那个被燕国抛弃的前兖州刺史孙元，连忙在东武阳（今聊城市莘县南）起兵响应。桓温不理，命令继续逆流前进。
晋军舰队抵达陈留郡的黄墟（今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黄墟最初称黄城，因战火成为废墟故名黄墟，误写作黄垆。
燕国征讨大都督、抚军将军、下邳王慕容厉在此等候多时了。
自从桓温入境，燕国定下了避实就虚的方针。慕容忠莽撞，一战成擒；太傅慕容评遂撤出青兖部队，将主力收缩。孙元等地方势力趁机背叛。
待晋国舟师沿河而上，慕容评派出多支部队渡过黄河。假使桓温上岸，燕军两岸夹击；倘若晋军留在船上，燕军则远远防卫，等待船队箭尽粮绝的那一刻。
黄墟的两万步骑，正是河南伏兵之一。不久，燕国南讨大都督、卫大将军、乐安王慕容臧率大军又赶到了黄河北岸。桓军舟师在两岸燕军的包围中缓缓而行。
桓温见状便把船队一分为二，一半阻挡北岸燕军渡河，一半在南岸登陆猛扑黄墟。慕容厉整军来迎，双方在黄墟西北相遇。
慕容厉见桓军剑拔弩张但列阵不动，便指挥骑兵冲击桓温前队。谁知燕骑临近，桓军前队忽然向两边跑开，原地突现大小不一的众多拒马。顿时，不少燕骑撞死在插满长枪和尖刀的木架上；前面急忙勒马止步，后面仍在冲锋；一时之间燕骑自相践踏，人仰马翻。桓军前队则在两旁用弓弩不断地射杀进退两难的骑兵。
又听一声号角，桓温中军挺起长枪和盾牌，形同移动的树林徐徐上前。他们推开拒马和尸体，杀死坠马的骑士，整齐地逼向燕军。慕容厉赶紧传令让骑兵后撤，步兵增援。
桓温阵中鼓声震天，须臾两支晋军骑兵从旁杀到。尚未列队完毕的燕兵撒腿就跑，反把自家阵型冲垮。朱序和邓遐带领晋骑横冲直撞，大开杀戒；中军枪阵跟上逐一屠戮还在顽抗的残兵。顷刻燕军鬼哭狼嚎，纷纷投降。慕容厉心惊胆颤，拍马溜之大吉。
晋军再次获胜。
桓温命令朱序和邓遐作为前锋沿黄河南岸进发，其余官兵收队回船。隔日，朱序和邓遐在林渚（今郑州市新郑市观音寺镇）发现了另一支燕军。
林渚西面有一小山丘，唤作白雁坡。燕国护军将军傅颜驻扎在此。傅颜把骑兵摆在山坡上，居高临下静候敌军。半晌，远处看见桓字大纛（纛读音：道，旗帜），一支骑兵慢慢走近。傅颜率队冲杀，晋骑转身逃之夭夭。傅颜鸣金收兵，晋骑又聚拢过来叫骂不歇。
如此数次，傅颜难忍怒火。他带队追击到了平原，蓦然发觉已被包围。傅颜左劈右砍，浴血激斗。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朱序、邓遐交替猛攻，大破燕军。傅颜仅带数骑逃奔荥阳。
桓温得报，下令船队抵靠北岸。慕容臧挥师来攻，但被船上的弓弩射住阵脚。桓军犹如猛虎下山一样势不可当。燕军士气低落，勉强上阵，刚刚接仗就四散逃亡。慕容臧喝止不住，只得抛弃部队遁往邺城。晋军势如破竹，击溃了黄河北岸的燕军。
七月底，桓温进抵枋头（今河南省鹤壁市浚县西）。
伐燕以来，晋军转战两千多里、开凿运河连通泗水与巨野湖、四战四胜横扫大河南北。如此功勋，永嘉丧乱后从未有过。现在，邺城不足两百里了。桓温志得意满：
万众亲率，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忆征途，尘满怀，桓家才起燕家败。江山如卷啸天外。东，也入图画来；西，也入图画来。
此时，又传来好消息。豫州刺史袁真已经攻克谯郡与梁国，正向黄河挺进。前有惶恐之敌，后有虎狼援军。桓温仿若瞧见那顶通天冠越来越近，一时之间心驰神往：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万里山河北狩路。望邺都，意踌躇，长渠萦纡厚柳木。谁家英物秉牙笏？胜，流芳百世皆笑汝；负，遗臭万年皆笑汝。

（85）枋头恨
燕国恟恟。前线惨败，邺都惊恐。
燕主慕容暐手足无措，无奈之下派遣散骑常侍李凤向苻坚求救。太傅慕容评进谏：“晋骑朝发夕至，步卒两天就到。桓温即刻兵临城下，陛下还是拾掇拾掇北返龙城为宜。”燕主舍不得锦绣河山；但转念一想，连太傅都无计可施，只好先躲一躲桓温这个瘟神了。
消息传出，吴王慕容垂进宫劝阻：“陛下万万不可。大燕刚刚兴盛的基业，怎可付之东流？请让我去征讨桓温。如果不胜，再走也不迟。”
慕容暐没想到快要弃城了，还有人敢去对抗晋军。他赶紧委派慕容垂接任南讨大都督。慕容垂不慌不忙地开出条件：首先，让范阳王慕容德做我的副帅；其次，我要自行挑选合适的人员出征。燕主完全答应，只求五皇叔能够抗拒桓温。
吴王慕容垂以征南将军慕容德为副手，征召司徒府的左长史申胤、黄门侍郎封孚、尚书郎悉罗腾、将军孙盖、虎贲中郎将染干津等人，率领五万步骑出发了。
慕容垂从帝国上下网罗了一帮精英。
有学问的申胤我们早见过；封孚是原吏部尚书封放的儿子；悉罗腾乃乌桓人悉罗侯的后裔，悉罗氏加入慕容部超越三十年；孙盖大约为原豫州刺史孙兴的儿子；染干津来自草原部落，染干之意或为勇士，鲜卑、匈奴、突厥等民族皆喜欢以染干为名。
吴王走后，燕主仍旧感觉不踏实。他加派散骑侍郎乐蒿到秦国请救兵，许诺割虎牢关以西的土地作为酬谢。
面对接二连三的求救，苻坚在太极殿召开御前会议。大臣异口同声反对救援燕国，他们以为不必多此一举；唯有王猛一声不吭。
苻坚私下问他的意见，王猛说：“我们救燕实则为了自己。如果晋国占领邺城，其领土跨越黄河、长江。桓温可动用河北与江南的人力物资，晋军则能迅速抵近崤山和大散关。那时，陛下的大业就完了。如今助燕击退桓温，燕国也疲惫不堪。我们见机行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苻坚同意了，遂派将军苟池、邓羌率二万步骑开赴许昌支援燕国，并派人给慕容暐报信。
八月，燕军离开邺城不久，慕容垂随即调兵遣将。
他先拨给慕容德一万五千骑兵，吩咐绕过桓军偷渡黄河，其任务为阻挡东晋的袁真；跟着，他命令悉罗腾为中军前锋，即刻开拔迎敌；其余将佐，各有安排。
出了中军大帐，封孚问申胤：“桓温兵强马壮，如今却只在枋头徘徊不来交锋。我不认为晋国会取胜，你看事态将如何进展？”
申胤说：“桓温被称作枭雄。晋室衰弱，他才鹤立鸡群。然而在我来看，桓温肯定不会成功。他最大的缺点为优柔寡断，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年轻时桓温手刃仇家，已经把勇气耗尽了。成名后，他每次都逃避放手一搏的情况，妄图投机取巧。
伐蜀时桓温在簇桥（今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区）望而生畏，部下误敲进军鼓让他取得了唯一的胜果。当年在灞上他不敢攻打相距咫尺的长安，如今他在枋头同样畏缩不前。在必须冒险时，桓温却总是患得患失。如此性格，他必然一事无成。”
果然，桓温在枋头滞留数日，迟迟不愿总攻邺城。还记得投降东晋的段思么？桓温以段思为向导，派他带少数人打探邺城是否跑光了。桓温又指示后赵降将李述招抚附近的军民。桓温安营扎寨，期盼用最小的代价成功。
燕军前锋悉罗腾一路纵马向南，恰好遇到段思。悉罗腾定睛一瞅：好你个叛徒，哪里走！燕军一拥而上活捉段思。隔日，染干津奉命前来汇合，并在行军中发现了李述。二将也不搭话，上前夹击把李述斩于马下。顿时，燕军欢呼久违的胜利；晋军老是驻留逡巡，反而气馁。
不久，慕容垂亲帅部队赶到。燕军跟桓军在枋头对峙。慕容垂与桓温犹如两大高手比拼内功，他们蓄势待发，静观对方的破绽。
月余，桓温出现了破绽----这就是袁真。
慕容德渡河后往来巡视河南各地。九月，他察觉荥阳南面出了状况。原来，晋国豫州刺史袁真已经攻到这里。他按计划正在开凿汴渠的石门，企盼连通北面的黄河与陈留的睢水（睢读音：虽，注入淮河的古河，后因黄河决溢，睢水故道湮没了）。
一旦凿开石门，晋国援军和粮草可以由淮河直达黄河。也许有人问，那么桓公渎呢？时值深秋，巨野湖的水量不足以让泗水河通航了；滔滔不绝的黄河才能保证舟船顺利通行。
慕容德当然不会让袁真如愿以偿。他兵分两路，派给刘当五千骑。刘当是刘佩的儿子；刘佩攻打宇文部时战死。刘当司职兰台侍御史，乃御史中丞乙璋的部属；此次他调慕容德的麾下。
二人攻击凿石的晋军。袁真派兵前来拦阻。慕容德的前锋为小将慕容宙。慕容宙寻思晋军轻浮急躁，怯于交战勇于追逃，便把一千骑兵划为四队。他让两百骑前去诱敌，剩下三队分别埋伏。晋军果真中计，追进伏击圈被慕容宙杀得落花流水。
慕容德和刘当交替游击袁真，开凿石门的工程被迫中断。燕国豫州刺史李邽釜底抽薪，他带领五千州兵切断了晋军的陆上粮道。正在跟慕容垂斗法的桓温满头大汗了。
枋头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绝望：前面有稳如磐石的慕容垂，后面有灵活机动的慕容德；袁真不能打通石门，桓军粮秣眼看枯竭。相对于两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焦头烂额的桓温盘算着如何收场。少顷，听闻秦国也出兵了，他下定决心撤军。
九月十九日，桓温命令抛弃带不走的辎重，立刻撤退。桓军戒备森严，从枋头慢慢退到东燕（今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桓温委任毛虎生为东燕太守，阻击慕容垂。然后，他渡过黄河来到仓垣（今开封市西北）。当他发觉袁真早就带着人马跑了，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无奈之下，桓温不得不焚毁所有的舟船，由陆路撤往淮南。因担心燕军投毒，每次驻留桓军都自己挖井取水。东燕太守毛虎生不愿做那舍车保帅的车。他随即从东燕撤出，南渡黄河追上了大部队。毕竟毛虎生开凿运河有功劳，桓温宽恕了他。又累又饿的桓军日夜兼行，仓皇南逃。九月二十五日，桓军走了近五百里，来到了襄邑（今商丘市睢县）。
一场噩梦降临了。
听说桓温跑了，燕军将士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自告奋勇追杀晋兵。慕容垂老谋深算：“现在不可急追。桓温跑得惶恐，必定挑选精兵良将殿后。我们不易得手。如果暂不追击，桓温必会庆幸而松懈。等他们跑累了，我军骑兵一举突击，肯定大获全胜。”
于是，慕容垂不慌不忙亲率八千骑兵悄悄尾随桓温。数日之后，思忖晋军人疲马乏，慕容垂下令急追。燕军将士扬缰跃马，在襄邑追上桓温。
晋军惊恐万分，一边挣扎抵抗，一边向东南方退去。谁知道背后忽然杀声震天，一支燕军截住了退路。原来，慕容德早就挑选了四千精骑，埋伏在襄邑东边的河谷中。
慕容兄弟前后夹击，仿佛两只猛虎跳入羊群。燕军铁蹄仿若惊雷，长刀好似闪电，只杀得桓军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桓温骇得魂飞魄散，严令兵丁死命突围。等到晋军好不容易撤离战场，清点之下已折了三万将士。
屋漏偏逢连夜雨。桓军惊魂未定，退到谯郡（今安徽省亳州市）又被秦将苟池拦腰截杀。桓温再损失上万人，仓猝逃到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才稍稍喘了口气。
十月，桓温在山阳收集散兵游勇，接纳冒死逃回的官兵。他内心深以为耻，遂把战败的全部责任推给豫州刺史袁真。他上疏说袁真没能按时凿开石门导致溃败，要求贬为平民；同时他还以作战不力为由撤了邓遐的官职。
朝廷不敢得罪桓温，反而派高官到山阳犒劳，并任命他的长子桓熙为豫州刺史。袁真认为遭到诬陷，忿忿不平。他几次向朝廷申辩，但朝廷置若罔闻。于是，袁真据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反叛晋国。桓温委用毛虎生为淮南太守，镇守历阳（今马鞍山市和县）防备。
在北方响应桓温的孙元孤立无援了。慕容暐遣左卫将军孟髙在东武阳抓获了他。孟高乃最早投奔慕容部的辽东人孟晖后裔。孟氏一族为慕容氏的近臣。
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然而功利犹如昙花一现，浮名总似过眼云烟。须知，风流还是要被雨打风吹去的。
桓温为了威望而伐燕，却因战败威风扫地。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五万人出征，一万人回归。半年间，亲信故交人鬼殊途。丧师之痛，常常在夜晚让他老泪纵横。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此次北伐，以桓温的完败而告终。

（86）离别路（上）
桓温大败，孙盛的《晋阳秋》详录其过程。《晋阳秋》原名《晋春秋》，意为晋朝的春秋；但是在东晋中后期，凡带春字的都被改了。孔子的《春秋》成了《阳秋》，成语“皮里春秋”换为“皮里阳秋”，地名宜春、平春、富春等统统叫作宜阳、平阳和富阳。
原来，东晋为了避讳晋元帝司马睿的妃子郑阿春，就把带春字的全写作阳了。孙盛敢于顶撞大司马桓温，可依旧必须遵守朝廷的游戏规则。他的《晋春秋》遂以《晋阳秋》的面目传世。
同理，寿春自然也被史书写成寿阳。寿阳的袁真被桓温逼迫反叛。
公元369年十月，袁真向燕国请降。慕容暐遣大鸿胪（管理少数民族事务的九卿）温统拜他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征南大将军、领护南蛮校尉、扬州刺史，爵封宣城公。
然而，袁真注定得不到这些封赏----温统还未到淮河就急病死了。袁真遂又向秦国求救。
袁真的使者抵达长安，发现这里还有燕国的使臣。
枋头襄邑之战后，秦燕两家的关系迅速升温。燕国命散骑侍郎郝晷（晷读音：鬼）、黄门侍郎梁琛相继出使秦国。
郝晷因为跟王猛有交情显得很随意，透露了许多大实话。而梁琛较为一板一眼，时刻以使节的身份要求对方以礼相待。梁琛原为吕护的参军，降燕后在中书省和门下省任职。
刚到长安，苻坚在外地打猎，请他过去相见。梁琛不干：“秦使至燕，我国君臣待之以礼。燕使到了，秦王随随便便接见。我不敢听命！”来人请他客随主便。梁琛则说：“根据礼制，偶然相遇才简略礼节。两国的关系基于礼仪和大义。如果待慢使臣，就是看不起燕国。这难道是友好的象征吗？”于是，苻坚为梁琛设置行宫，让众多的官员奉陪，然后才召见他。
会见后因梁琛的堂哥在秦国为官，所以苻坚让他住在堂哥家。梁琛又不干了：“吴国的诸葛瑾出使蜀国，跟弟弟诸葛亮只谈公事，没有私下的接触。如今秦王让我住亲戚家，我不敢接受。”
梁琛搬进馆舍，苻坚派太子请他见面。秦人想让他对太子行跪拜礼。梁琛再次不干：“太子尚不敢以父亲的臣子为臣子，何况别国的使臣？如果我们都不遵守礼仪，只怕会惹出许多麻烦。”
梁琛三次不干，貌似晏子使楚。老狼以为，如果梁琛一心为公，就该叫苻坚为秦国国主；而他尊称苻坚为秦王，其实已经违反了燕国的礼制。所以，这番做作更类似于沽名钓誉的表演。梁琛据“礼”力争，争的不仅仅是燕国的面子，同时也得到大秦天王苻坚的赏识。你可以说梁琛维护了燕廷威仪，也可以看作他自抬身价。
翌日，苻坚设私宴款待，梁琛二话不说就去了。苻坚询问燕国有何贤臣，梁琛回答：“太傅慕容评德才兼备，吴王慕容垂智勇双全。燕国的文武百官全都称职，民间没有被遗漏的贤臣。”
梁琛夸夸其谈言不由衷。而与此同时，他口中的贤臣慕容评与慕容垂正吵得不可开交。
襄邑大捷，慕容垂宛如燕国的大救星。邺城内外四处宣扬他的威名，传颂燕军的胜利。回京后，慕容垂向朝廷上表请求褒奖部属。他阐述将军孙盖等人舍身忘命、摧锋陷阵，这才赶跑了桓温。可太傅慕容评认定他要结党营私，迟迟不肯上报。
慕容垂大为不满，数次跟慕容评争论。二人嫌隙加深，以至于闹上朝堂仍无法解决。太后听闻此事，勾起了旧恨新怨。她秘密召见慕容评，诋毁慕容垂，要求立即处决他。
慕容评说：“吴王居功自傲，又拉帮结派，早就该扑灭了。现在铲除他易如反掌；但此人声名鹊起，无端杀他恐招人非议，说什么兔死狗烹。如今之计最好打草惊蛇，让他自露马脚。届时，老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了。”可足浑氏乃一深宫妇人，自然惟慕容评马首是瞻。
不日，朝廷上下风闻吴王激怒太傅，太后要将他明正典刑。慕容垂的舅舅兰建、慕容恪的儿子慕容楷急忙登门告知他。两人皆劝慕容垂先发制人。他们以为，只要除掉慕容评和慕容臧，其余的人都会慑服。慕容垂推口不可骨肉相残，宁愿以死报国。
没过几天，两人再次警告：“太后心意已定，万事早做准备。”慕容垂哀叹：“倘若确实不能避免，我宁可出走避祸，也不做其他的打算。”
慕容垂言辞推诿。难道他不信任兰建、慕容楷么？非也。他对夺权心存顾虑：太后素有芥蒂，此事多半不假。然而回京后他早已交出了兵权。慕容臧手握大军，太傅府上的亲兵不少，禁军首领跟他素味平生。即使弄到少许人马，又怎是他们的对手？关键师出无名！能否顺利清君侧，慕容垂一点把握都没有。故而，他当然无法允诺什么。
慕容垂内心焦虑又不方便对人说起，于是坐卧不安。世子慕容全看出了端倪。
慕容全俊秀挺拔，乃大段妃的长子。《资治通鉴》把他写作慕容令。老狼看了下几个字的名词词义，“全”为纯色玉，“令”是律法。慕容全的胞弟名宝，《国语鲁语》讲“宝”也有玉之意。再加上全字易于脱墨漫漶为令字，故老狼依从《晋书》称之为慕容全。
慕容全尚未加冠，却非常有主见。他看父亲忧愁不堪，便试着询问：“父王近来面色沉重，是不是因为太傅嫉妒贤能，而您越来越被猜忌吗？”慕容垂点头：“确实如此。我竭尽全力击破强敌，原想保家卫国；哪知道大功告成，反而连个容身之处都快没有了。你既然知道我的心意，可有什么建议？”
慕容全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侃侃而谈：“主上昏庸懦弱，太傅掌权。一旦灾祸来临，父王猝不及防。为了保全家门又不失大义，莫过于逃奔龙城。若是主上明察秋毫，父王就谦逊地请罪；假使不然，父王对内安抚燕代、对外结交群夷，坚守肥如（今河北省秦皇岛市卢龙县）以图自保。”慕容垂思量自己曾镇守龙城一年，易于成事，遂同意了。
公元369年十一月初，慕容垂谎称到大陆泽行猎，穿着便装奔赴龙城。大陆泽又名巨鹿泽，位于今邢台市巨鹿县、隆尧县、任县一带。直到明清，大陆泽仍是顺德府十二景之一。
慕容垂精心挑选出逃的人员：妃妾中只带了二段妃----王妃小可足浑氏等人弃之不顾；慕容全等几个儿子以及兰建、慕容楷、高弼等亲信紧随在侧；另外还有上百侍从以备紧要之需。高弼为吴王府官员，曾经同大段妃一起被诬陷谋害皇后皇子。
一伙人向北疾驰，但刚刚到邯郸就出了意外。
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正值总角，他乃丁零美女所生。当得知并非打猎而是北上龙城，慕容麟惊恐错愕。他不愿意抛弃母亲冒险，瞅准机会跑回了邺城。左右侍从见状也乘隙溜走大半。
慕容垂慌忙喝止并安抚剩下的人，大伙接着赶赴龙城。数天后的一个傍晚，他们来到范阳郡（今保定市涿州市）。众人喘息未定但见背后尘土飞扬，一彪骑兵追到。慕容垂等人大惊失色。慕容全自告奋勇断后，叫大家快走。接着，他让十多个侍从隐蔽在路旁，自己单枪匹马挡在路中。转瞬，追兵靠近。领头的人风尘仆仆、皓首苍颜，居然是西平公慕容彊。
原来，慕容麟逃回邺城便向朝廷出首。慕容评大喜，召开廷议要治慕容垂谋逆之罪。文武百官无人敢替吴王辩解。老臣慕容彊忿然出列，大声疾呼不可轻信黄口孺子的胡言乱语；他愿意亲自追赶慕容垂问个究竟，待水落石出后再请圣上定夺。
自打降爵西平公，慕容彊不愿多事。眼看燕国自毁长城、慕容氏行将分裂，他再也按耐不住悲愤，于是上前仗义执言。慕容彊年届古稀，连皇帝慕容暐也敬他三分。慕容评见老堂哥出头也不好当庭驳斥，顺水推舟吩咐他捉拿慕容垂。待到散朝，慕容评又派人急赴龙城警告守将慕容亮，并诏令若是看到吴王等人立即抓捕押送邺城。
慕容彊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见到慕容全。他勒马上前搭话：“贤侄孙，吴王何在？请他出来说话，叔公我绝无恶意。”慕容全冷冷一笑：“我父王早已赶到龙城，还有什么可谈？家君扶大厦之将倾，救千钧于一发；然而太傅、太后非要置我家于死地。家君远离邺都，只求苟存于世。叔公请回，无需再多说了！”
骤然，慕容全大喝一声，埋伏的人马跳将出来。双方剑拔弩张。慕容彊与吴王府素来融洽，期盼用亲情追还慕容垂。他屏退部下，苦口婆心地规劝慕容全。恳谈良久，他依旧无法劝服慕容全，最终只得悻悻而归。

（87）离别路（下）
慕容全策马赶上父亲告知详情，然后建议：“父王打算据守故都保全家门；而今事情泄露，来不及实施原定计划了。秦国天王苻坚正在招揽天下英雄，我们不如前往投靠。”慕容垂叹气：“现在这个地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他遣散大部分侍从，带着家人和亲信返回。一行人沿着太行山麓悄悄南下，秘密来到石虎的显原陵（今邢台市邢台县）。
又是一个黄昏，残阳似血。蓦然，数百骑兵呐喊着四处包抄过来。事发突然，战无可战逃无可逃，慕容垂仰天长叹，坐以待毙。不一会儿，数只猎鹰飞走，骑者们呼啸而去。
也不知这是哪家王侯的围猎队伍，竟让慕容垂以为频临绝境。经此虚惊一场，吴王感触万千。他宰杀一匹白马祭天，然后与众人歃血（歃读音：煞）为盟，约定日后休戚与共。
此时，慕容全又提出一个大胆的倡议：“太傅嫉贤妒能导致天怒人怨，邺城内的百姓怀念父王犹如赤子牵挂父母。如果我们乘夜攻其不备，慕容评等人手到擒来。父王您大力整顿朝政，辅佐主上，善莫大焉。小儿我带几个骑兵，足以办成此事。”
慕容全年轻气盛，非常具有想象力。假如他的计划成功，这将是参与人数最少的一次武装政变。然而慕容垂深谙世道规则，他并不看好这个方案：“你所说的当然很不错，但倘若失败嗟悔无及。我们还是向西逃亡，把握大一些。”
西奔归附秦国，真的就是出路？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慕容垂穷途末路了----其中就有他的二儿子慕容马奴。马奴之名失载，马奴是其小名，好比慕容垂第三子慕容农小名恶奴。马奴不过舞象之年，他的母亲乃吴王姬妾之一。他见父亲穷途潦倒，也想跑回邺城。
可惜，马奴刚刚迈腿就被发现了----慕容麟事件后，慕容垂提高了警惕。马奴的背叛太不合时宜了，也让慕容垂痛苦不堪。吴王才跟大伙起誓同甘共苦，马奴立即扇了他一个耳光。关键，如果再有人脱逃，大伙将对西奔绝望。慕容垂当机立断，亲斩马奴后挈众继续逃亡。
一行人到达河内郡的河阳（今河南省焦作市孟州市），准备从这里过河。管理渡口的燕国小吏企图阻止，被慕容全、慕容楷等杀掉。随即，大伙抢渡黄河。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涌远去白云间。吴王中流击楫，一番酸楚涌上心头：人到中年功成名就，谁知风云突变；而今无路可走，唯有逃离故国。慕容垂清点人数，尚有二段妃、长子慕容全、三子慕容农、四子慕容宝、五子慕容隆、舅舅兰建、侄儿慕容楷、亲信高弼和金熙等人在身边。
吴王痛惜儿子马奴，又替长子欣慰。今番奔波，慕容全展示了与众不同的领袖气概，足以独当一面。凝视之下，另外几个儿子也各有特点：慕容农聪颖、慕容宝乖巧、慕容隆敦厚。
记得那年慕容农刚满九岁，他问太史令黄泓：“俗话说，倘若参宿与商宿相见就会有惨烈的事情发生，因此参商永隔。这是为什么呢？”在我国天文学中，参宿、商宿分别代表西方和东边的两颗星星。参商犹如日月，没有同时出现的时候。
黄泓解释道：“昔日高辛氏的两个儿子不和，常年大动干戈。高辛氏很担忧，于是叫他们各自掌管参宿和商宿，永远不要碰头。此乃参商相隔的缘由。”慕容农显然不满意：“用人的感情比拟天道运行，恐怕不对吧。高辛氏之前，难道参商可以见面么？”黄泓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滚滚河水不复回，绵绵往事不及追。慕容垂思绪万千，轻舟已抵达黄河南岸。大伙绕过洛阳，一路向西穿越崤山，混进陕城来到了秦国。担惊受怕多日，众人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还是引起了秦国边将的注意。乙泉堡首领吴归见慕容垂等人气宇轩昂但形迹可疑，带领乡勇一直追到文乡（今三门峡市灵宝市阳平镇阌乡）。文乡又名湖县，过陕城深入秦国约一百五十里。慕容全见吴归紧追不舍，再次用疑兵战术把他吓跑了。
大伙穿越弘农郡和潼关奔赴长安。
吴王慕容垂倒戈了，这对秦国来讲不啻于（啻读音：赤）轩然大波。
关中的乡绅百姓得知那个打败桓温的敌国统帅归降了，扶老携幼企盼一睹他的风采。慕容氏眉目疏朗、长身玉立，京畿的士民羡慕不已。
秦王苻坚闻报吴王前来投靠，万分高兴。强敌来附表示政通人和、成城断金。他亲自到郊外迎接，拉着慕容垂的手说：“天下的豪杰注定要聚集在一起成就大业。倘若能平定四海，朕不仅要封禅泰山，还让你世代居住在幽州。这样你就能忠孝两全，岂不美哉？”
慕容垂连忙谢恩：“亡命之徒只求免罪，不敢奢望世居故乡。”继而，他介绍自己的随行人员。苻坚特别赞赏慕容全和慕容楷的才识和风度，皆给予优厚的赏赐。
翌日朝会，苻坚正式接见慕容垂一行人。西晋的吴王司马晏因胞兄参与八王之乱被贬为宾徒王。秦庭效仿前朝旧事，封慕容垂为宾徒侯、冠军将军，且委任慕容恪之子慕容楷为积弩将军。
慕容氏的郡望为昌黎郡徒河县。宾徒县（今辽宁省锦州市太和区与松山新区）位于徒河下游，毗邻徒河县；慕容垂也算世袭故土了。苻坚没有称帝，自号天王；苻氏皇亲为公爵，王猛等外姓权贵为侯爵。慕容垂刚到长安就荣膺封侯，可谓苻坚的垂青。
吴王慕容垂出走了，这对燕国来说仿若平地惊雷，朝野众说纷纭。
慕容评原打算在龙城拘捕他；后见其叛逃，心想走了也好，大家不见不烦。燕国罢免了吴王府和车骑署的全部官吏，就连跟慕容垂关系很好的魏尹慕容德也被迫请辞。尚书右丞（尚书省各部侍郎的副官）申绍乃申胤的儿子，他向太傅慕容评进言：“吴王出奔造成人心惶惶，假如破格提拔其僚属，也许可以消除大家的疑惑。”
慕容评同意了，遂任命原车骑署的高泰为尚书郎（见习侍郎）。高泰是高庆的儿子，他是高欢的高祖父。擢升吴王部属乃一场作秀，只是为了安抚慕容垂的旧部。当高泰向慕容评提出政务建议时，慕容评不予采纳。于是高泰称病退休。
公元369年仲冬----即慕容垂投秦的当月，尽管秦燕两国仍旧保持着表面的和睦，一些人却对此非常不安。燕国使臣梁琛匆匆赶回邺城，他向慕容评报告应该立即防备秦国乘衅来攻。
太尉皇甫真赞同梁琛的观点，并忧虑吴王叛逃会有伍子胥灭楚那样的灾祸。他上疏建议增加洛阳、太原、壶关（今山西省长治市壶关县）的兵力，防患未然。
太傅慕容评一边安抚朝廷不必自相惊扰，一边着手部署从各州郡征调兵丁。燕国的战争机器缓慢地运转起来。不过，慕容评的心思完全不在军事上，他更眷注如何弥补悦绾带来的亏蚀。
过去，你想在燕国谋个官职，要么靠乡族宗正推荐、要么靠府衙官署徵辟（徵读音：征）。如今，你必须通过掮客（掮读音：钱）给太傅呈上足够的金银珠宝。慕容评卖官鬻爵（鬻读音：玉）大肆敛财，燕廷内外蔓延着阿谀奉迎之风。
因为进言被采纳，申绍刚刚荣升尚书左丞（侍郎的常务副官）。再接再厉，申绍洋洋洒洒地上疏针砭时弊，指责官吏的选拔方式不对、皇室过于奢靡；他建议合理配置地方官长、裁撤冗职、抑制浮华、节省用度；他还提议把防范代国的兵力调到并州，专心戒备西方的敌人。
申绍的话直刺慕容评和慕容暐，因此他的奏疏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十一月底，秦国派黄门侍郎石越回访燕国。
石越处处留心，不断刺探燕国的虚实。太傅慕容评故意用豪华奢侈的方式接待他，炫耀燕国的富裕。太傅府的参军建议让石越观摩燕军列阵，显示兵强马壮。慕容评没有同意。
大堂之上，石越向燕国索要虎牢关以西的土地。慕容暐反悔了：“当初桓温攻打我们，使者为了让贵国救援而言辞失当，所以产生了误会。扶危助困乃国家间理所当然的事，岂有裂土以酬的道理？”石越冷笑而去。
慕容暐背信弃义，是否兴师问罪？秦国君臣二人密谋。王猛认为尽管燕国人口远多于秦国，但开战的时机到了：首先，燕国数位老臣接连亡故、继位者颟顸无能，两国强弱易势；其次，慕容氏同室操戈自断肱骨，秦军有取胜之道；再则，东晋桓温刚刚战败，伐燕没有后顾之忧。
苻坚沉思之后决定出兵。
十二月，大秦天王敕谕辅国将军王猛为主帅，率领建威将军梁成、洛州刺史邓羌，统步骑三万人进攻洛阳。

第十一章 苻坚莅邺----亡国之痛
（88）金刀的阴谋
领兵出发之前，王猛拜别苻坚。
他特意提到慕容垂父子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一旦出事将无法控制，不如趁早除掉。苻坚摇摇头：“朕为了廓清四海正在招揽各路英雄，为什么要杀掉他们？再说我国已经接纳了他们，不可言而无信。庶民尚不会食言，何况万乘之君呢！”
对于王猛的建议历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他目光如炬、高瞻远瞩；另一种以为他气量狭小、争风嫉妒。设身处地想一想，老狼以为两种观点皆有可取之处。
作为帝国的二把手，王猛希望把一切可能的不利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他把慕容垂看作猛禽苍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飏读音：扬，噬读音：是），最好先行除去。
另一方面，王猛被苻坚以国士待之，生杀自专、恩宠过人；现在跑来一个仪表堂堂、出身高贵的慕容垂。苻坚侈恩席宠，他难免有尹邢避面的念头。
临别，王猛提出让慕容全做向导随军出征。苻坚同意了。
这年年底，秦军横扫沿途壁垒，直扑洛阳。燕国守将慕容筑不敢应战，慌忙向燕廷求援。秦军攻势如潮占领了洛阳大部，慕容筑坚守西北的金墉城。王猛一边围困金墉，一边攻打虎牢关（今河南省荥阳市汜水镇）。
公元370年正月，王猛给慕容筑送了一封劝降书：“秦国已占据成皋的虎牢关，切断了黄河渡口盟津（今洛阳市孟津县会盟镇）。秦王率领百万劲旅从轵关（今济源市）直取邺都。金墉城旦夕可破，外无救援了。将军你也看到了围城的秦军，岂是你三千疲弊之卒能够应付的。”
这番虚虚实实的话让慕容筑万分绝望，遂向王猛请降。秦军列队受降，慕容筑献出金墉城。
其实燕国有援兵----卫大将军慕容臧已经来救洛阳了。途中，慕容臧听闻虎牢关失守，率部昼夜急行。当时秦军前锋已攻到荥阳石门。慕容臧潜师逆袭，击败秦军并抓获了先锋官杨猛。
初战失利，王猛当即抽调邓羌和梁成率领一万精锐再攻石门。
二将军分主次，交替进击。得胜后慕容臧疏于戒备，急遽间被邓羌歼灭一万多人。不久，梁成赶到又斩杀燕军三千多人，甚至连将军杨璩也被捉走了。慕容臧惊耳骇目，逃回营垒不敢交战。邓梁二人无法攻破营寨，两军遂在石门僵持。
慕容全作为秦军向导也驻扎在石门前线。
这天，帐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慕容全定睛一瞧，居然是父王的亲随金熙。金熙面色凝重，拿出一把金刀。慕容全认得，这正是父亲的守护刀。当年慕容儁登基，铸造了28柄金刀赏赐给宗室将领。金刀以隶书镌刻每人的名讳，独一无二。
金熙上前在慕容全耳边说：“大王让我带来消息。大王说，我们避祸秦国，无奈王猛不能相容。伴君如伴虎，秦王的心思难以猜测。我们继续待在这里，不免一死。听说圣上非常希望我们回国。既然如此，晚走不如早走。大王已经离开长安了，他让你也赶紧逃走。因为事态紧急无法写信，大王特派我以金刀为证来传口信。”
金熙带来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音讯，让慕容全措手不及：不信吧，这确实乃父亲贴身的佩刀；相信吧，这个决定却如此的突兀没有半点征兆。
慕容全满腹狐疑，踌躇了一天一夜仍毫无头绪。最后他判断：无论真假，倘若有罪居秦国生死未卜；回燕国则罪不至死。因此，他决定离开是非之地。翌日，慕容全借口外出打猎，带着几个亲兵纵马逃奔慕容臧。
然而，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当初慕容全出发后，王猛也将离开长安。他专程去跟慕容垂话别，慕容垂安排酒宴为他践行。酒酣耳热之际，王猛殷切地问：“我就要远征了。侯爷赠我何物，让我睹物思人呢？”仓促之间慕容垂没有准备，只好解下随身的金刀送给王猛。
到达洛阳后，王猛找来慕容垂的亲信金熙，要他背叛主人。王猛许诺，事成之后让金熙做平凉太守。平凉（今宁夏固原市和甘肃省平凉市一带）乃秦国设置不久的边陲郡府，金熙面临着从奴仆到郡守的诱惑。
金熙是东胡后裔，他追随慕容垂多年，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但在王猛的威逼利诱下，他犹豫许久还是答应了。就这样，金熙按照王猛的说辞，故意前来欺骗慕容全。慕容全中计，留下了叛逆的口实。
公家与私人目标皆完成了，王猛立刻撤军。他命令邓羌坐镇金墉城，又让自己的军政官接替邓羌镇守陕城。部署完毕，王猛振旅西归。
慕容臧见状也从石门撤退。他命令修筑新乐城（今河南省新乡市）为临河要塞，然后带着慕容全返回邺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王猛声称慕容全叛变。人还未回京，谣言已传遍长安。慕容垂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拖家携口逃往东晋。一伙人朝着武关狂奔，可刚刚跑到蓝田县就被秦军抓获了。
慕容垂低头哀叹，自认命途多舛（舛读音：喘）。金刀计行云流水，慕容垂百口莫辩。慕容全逃跑乃铁板钉钉的事。要知道，谋叛在古代属于十恶不赦的重罪。
苻坚在太极殿东堂召见慕容垂，却毫无责怪之意：“卿与故国失和，因而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朕。卿的贤子仍旧眷恋故土，此乃人之常情。只是燕国灭亡在即，可惜他再入虎口。《尚书》说父子兄弟即便有罪，也不该相互牵连。你又何苦害怕得逃走呢？”
秦王宣布慕容垂无罪，待他如同初见。大逆转的结局不仅让慕容垂呆若木鸡，也使王猛瞠目结舌。王猛处心积虑铺排了“宾徒侯谋逆大戏”，但因为君王的仁慈而功亏一篑。
柏杨说，这是王猛先生伟大事业上的一个污点。大多数史官对此嗤之以鼻，司马光更用“市井伎俩”谴责他“宁教我负天下人”的小人心态。王猛精明强干，难道看不出苻坚在笼络人心么？他不依不饶地企图置慕容垂于死地，完全是负面情绪在作祟。
老狼以为：在秦王明确不要伤害投靠者以后，王猛仍栽赃陷害慕容垂尤为不智。他的诡计违背了君主的意见，甚至可能破坏秦国的招抚策略。金刀计展示的不是智商，反而暴露了王猛见贤忧己的自卑、权欲倾心的自私、以及恃宠而狂的自负。金刀计是一场本质上注定失败的阴谋。
罪莫大于欺君，秦王假作不知。苻坚以帝王级的用人之道化解了风波。他不仅温言宽慰慕容垂，还有意宽恕了王猛。秦王以攻占洛阳的功劳任命王猛为司徒、录尚书事，赐爵平阳郡侯。王猛是个聪明人，执意推辞一切封赏。苻坚答应了，但坚持赐封平阳侯。

（91）燕都邺城
秦燕两国会战，从古至今都在总结经验教训。
北魏史学家崔鸿认为邓羌求情是徇私、勒兵攻帅是无上、临战要官是邀赏，皆为当杀之罪；但王猛忍受邓羌的短处而利用他的长处，终成大功。老狼也觉得王猛情商不低。
临阵杀将为了军法如山还是为了胜利？刚开始，沉浸在主帅威严里的王猛混为一谈。可当邓羌执迷不悟并逞一时之强的时候，他清醒了。
王猛当然能够挫败邓羌的兵变，但他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王猛委曲求全向邓羌低头，这是一个为了成功可以不顾颜面的男人。因此，在王猛与邺城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了。
公元370年十月二十六日，即涅源大战三天后，秦兵包围了邺城。消息传到秦宫，苻坚的反应除了欣喜，还有心急如焚。他火速赦令大军休整，必须等待自己到达再攻城。十月二十八日凌晨，苻坚传令太子苻宏留守长安、弟弟苻融镇守洛阳，自己亲帅一万人马赶赴邺城。
燕军战败后，溃兵散卒劫掠沿途的州府郡县，就连燕都城外也频繁发生抢夺事件。邺城人心惶惶，惴惴不安的封孚问申胤情况会如何发展。
有学问的申胤长叹一声：“邺城保不住了，我们都将被俘虏。不过，福星笼罩燕国，我们复国不会超过十二年。”太史令黄泓入仕慕容部快六十载，年过杖朝五岁。他说得更玄：“燕国一定会中兴，大概由吴王来主持。遗憾我年岁已高，看不到了。”
这是史书里典型的未卜先知，用以证明说话人的远见与主角的宿命。柏杨先生批判为“江湖郎中无聊的欺诈”，老狼也不赞成用谎言来维护道德价值观。毕竟这样做显得很虚伪，也容易堕入说谎者悖论，从而否定你想庇护的观点。
邺城外的混乱持续到秦军到来。
围城期间，王猛严令部队不得扰民，还派人恢复四周的秩序。附近的百姓纷纷称颂他堪比太原王慕容恪。王猛得知后感慨：“慕容玄恭真乃奇士也，他有爱民如子的古风。”随即，王猛用太牢的礼仪祭祀慕容恪，展示自己同样具备太原王的高风亮节。
宜都王慕容桓的人马为首都地区最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战前，他带一万多人驻扎在沙亭（今河北省邯郸市大名县）。听闻慕容评战败，慕容桓引兵到了内黄（今河南省安阳市内黄县）。内黄距离燕都和大河皆不过百里，宜都王到此防范秦军北渡黄河。
可当王猛长驱邺城，慕容桓见势不妙连忙后撤到信都（今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市）。他警惕地观察时局。假如王猛攻城不克，那么他将是勤王的第一功臣；假如王猛攻占王都，他还可以盘踞冀州跟秦军周旋。不过，令宜都王迷惑不解的是，秦军几乎停止了一切军事行动。
秦军在等待他们的最高元首。
如果灭燕是一出精彩大戏，苻坚非要粉墨登场；假使灭燕乃一场行围狩猎，苻坚决意亲手捕获猎物；倘若灭燕为一次饕餮盛宴，苻坚坚持品味最后那道大菜。
从长安出发，他只用了七天时间就赶到了安阳（今河南省安阳市）。安阳与秦都长安的直线距离为550公里，如果走洛阳过黄河则横跨一千五百里（按晋朝尺度）。苻坚好大喜功、易骄易躁的个性初显端倪，并将成为秦帝国根基上的一条裂纹。
史书上讲苻坚率领十万部队。若是真有十万大军，苻坚不可能七天内赶到安阳。何况当初灞上临别，苻坚亲口承诺会统帅一万人马做王猛的后援；其后他又写信说“亲率禁军星夜急行”。故，老狼认为他只带了一万骑兵。
二十年前，苻氏家族曾在安阳驻留过一段时间。当晚，苻坚宴请父祖的故交旧识，一齐追忆昔日美好的时光。晚宴尚未结束，王猛悄悄从邺城前线赶来拜见。
苻坚笑问：“周亚夫不在细柳营迎接汉文帝。现今将军何故在临敌之际抛弃军队呢？”此话可轻可重，因此王猛谨慎地回复了三个意思：首先，周亚夫装腔作势，我不仿效；其次，邺城已如瓮中捉鳖，不足为虑；再有，太子年幼，陛下远行过于冒险。
苻坚笑笑说：“无妨，搞定这里的事朕就回去。”翌日，苻坚命建武将军邓羌攻打信都。十一月初六，慕容桓放弃信都，只带五千鲜卑骑兵逃奔龙城。邓羌轻松占领冀州首府。
再来看看燕都邺城。围城十日有余，城内人人惊悸。恐慌情绪与日俱增，局势犹如千钧一发。慕容暐、慕容评君臣惶惶不可终日，各种不安稳的势力仿若暗流涌动。
扶余人余蔚乃镇军将军余玄的儿子。他嗣爵扶余公，官至散骑侍郎。因为余玄娶慕容皝的女儿为嫡妻，所以余蔚跟皇帝为表兄弟。
乌桓贵族库傉官伟是广义将军库傉官埿的长子。他继承了岷山公的爵位，统帅着来自上党地区的乌桓人。
高欣为高句丽王高钊的小儿子。十五年前高钊向燕国臣服，所以高欣被送到邺城为质子。
虽说余蔚、库傉官伟两人位高爵尊，但作为外族人始终得不到朝廷的信任----跟高欣相比，只不过二人的笼子是黄金的。
十一月初七深夜，余蔚、库傉官伟、高欣等人密谋反叛。他们带领扶余、乌桓、高句丽及各族质子约五百人趁黑起事。因居住在邺城北部，众人驱散守军，打开广德门（北门）接纳秦军。
慕容暐在睡梦中惊醒。听闻有人开城纳秦兵，吓得他肝胆俱裂。慌乱中慕容暐顾不得母亲、嫔妃和儿子，仓促跟慕容评、慕容臧、慕容渊等皇亲国戚汇合。定襄王慕容渊乃慕容暐的远房堂兄；他深得皇帝信任，故能跟太傅、卫大将军等人留宿宫内。
慕容暐匆忙召集左卫将军孟高、殿中将军艾朗等禁军将领护驾，一行人抢出皇宫。他们沿着大道杀出建春门（东门），惊弓之鸟一样朝龙城狂奔不已。
十一月初八清晨，秦军陆续涌入邺城。官兵们见街市纵横、宫殿巍峨，顿时得意忘形。他们纷纷趁乱在四处抢劫，明火执仗地杀人越货：有些脑花的直奔府库，那里金银较多；人面兽心的直奔后宫，那里美女较多；还有几队人马来到了官署、武库和大牢----这是王猛的亲兵。他们奉命前来查封图籍、查收武器、查验囚犯。
在天牢里，他们意外地发现了燕国黄门侍郎梁琛。因为直言不讳，梁琛被皇帝嫌弃。慕容评战败后，慕容暐更觉得他是个讨厌的乌鸦嘴。恰好，梁琛的下属诬陷梁琛叛国。慕容暐干脆把他扔到牢里等死。
公元370年十一月十日，秦军将帅入城。
王猛骑着高头大马来到燕宫前。皇帝和太傅跑了，官秩以大司马慕容冲为首；但慕容冲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所以太尉皇甫真、司空李洪带领大小官员跪地请降。不一会，大秦天王驾到。邺宫正阳殿，苻坚神采飞扬地坐上慕容暐的龙椅，秦军将士山呼万岁。
苻坚心情很好，把慕容暐的财宝和宫嫔赏赐给有功的官兵。随后，他释放了梁琛。梁琛谢恩，苻坚奚落他：“你曾说上庸王慕容评、吴王慕容垂都是将相之才，为何燕国还是灭亡了？”梁琛恭敬地回答：“天命的兴废，不是两个人可以改变的。”
苻坚继续调侃他：“你不能预见亡国的危机，甚至不能保全自己，这叫明智么？”梁琛委婉地说：“那些预知吉凶的人可以选择去留，忠臣孝子却不会抛弃君主和父母。我非常愚昧，无法洞察征兆；即便能看出一些端倪，也不忍心利用。”
梁琛提到君主，苻坚想起了还在逃亡的燕国皇帝。他下令游击将军郭庆带兵追捕----潞川对峙的时候郭庆先拔头筹，烧掉了慕容评的军粮。那么，倒霉的慕容暐又在做什么呢？

（92）臣虏别离
燕主慕容暐逃出邺城的时候，尚有一千多骑兵跟随他。然而跑着跑着，人却越来越少----就连太傅慕容评也不知去向了。不到半日，只剩慕容臧、慕容渊、孟高、艾朗以及十来个侍卫了。孟艾二将保护着三个主子艰难前行。
时局恶化，不少乡勇村氓乘机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两将屡屡冲破劫道的蟊贼，竭尽全力地照顾三位慕容贵族。一伙人边打边走，数日后来到了一个名叫福禄的地方。
大家下马，解鞍释缰，靠在一座大坟旁休息。二十多个当地人见慕容暐衣饰华美，猜测他携有金银珠宝。因财起意，这伙人手持弓箭和竹矛，叫喊着包围了大坟。
卫士们见状一哄而散；孟高挥刀跟强盗搏斗，艾朗护卫着三主突围。他们来不及上鞍套缰，抱头鼠窜。孟高砍毙数人，渐渐疲惫乏力。须臾，佩刀打飞，他抱住一个蟊贼大喊：“男子汉尽力了！”随即被从后面射死。艾朗看孟高落单，返回救援。强盗们一拥而上杀死了艾朗。
慕容暐等人慌不择路，逃之夭夭。因为没了马匹，娇生惯养的贵族们逃得愈发艰辛。好不容易挪到了高阳地界（今河北省保定市高阳县），慕容暐瞧见一队骑兵追了过来。
领头的那人高喊：“把他们全捆起来。”慕容暐愤怒地问：“你是什么家伙，胆敢捆绑天子！”马背上的大汉朗声说：“我乃梁山县的巨武，奉命前来捉拿国贼。你算什么天子。”
巨武正是秦国游击将军郭庆的部下。老狼猜测此人原名巨虎，因《晋书》避讳改成了巨武。他把慕容暐等人绑得跟粽子似的，带回了邺城。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苻坚高高在上，责问慕容暐为何逃跑。慕容暐低头回答：“狐狸要死的时候，脑袋朝着自己洞穴的方向。我不过想归葬先人墓地罢了。”苻坚听得伤感便不再追问，唯独命令慕容暐率文武官员再投降一次。
大秦天王的意思很明确，赶紧把降服的手续办了。这个手续叫亡国之礼，也称为假葬之礼。亡国之礼由肉袒牵羊、面缚衔璧、衰绖舆榇（榇读音：趁）组成。
【肉袒牵羊】君主谢罪的礼仪。肉袒，即披头散发、光着脚、赤裸着上身；牵羊意为君王真心赔罪。在古代，当众赤裸身体是一种失礼行为；然而肉袒谢罪却是最隆重的请罪形式。
肉袒谢罪分为三类：肉袒牵羊为君侯谢罪的礼仪；肉袒伏斧锧乃公卿谢罪的仪式；肉袒负荆和肉袒髡发是大臣之间的请罪方式。
【面缚衔璧】君王战败请降的礼仪。面缚，就是双手反绑身后并把绳子套在颈项，以示不再争斗。衔璧，口含玉璧为贽。玉璧乃祭天的礼器，贽是敬献尊长的礼物。面缚衔璧，表示放弃抵抗，奉献祭器。
【衰绖舆榇】士大夫投降的礼仪。丧服的衣襟为衰，系在身上的麻绳为绖（绖读音：谍）。舆榇，把棺材装在车上。衰绖舆榇乃披麻戴孝替社稷送葬，并把自己的生死交付给胜利者。
春秋以后，亡国之礼一再上演。到了三国归晋，《晋书》记载“孙皓乃备亡国之礼，素车白马，肉袒面缚，衔璧牵羊，大夫衰服士舆榇，率其伪太子瑾、瑾弟鲁王虔等二十一人造于垒门。”
《三国志》原著写刘禅“舆榇自缚诣军垒门”，裴松之注解时却说“晋诸公赞曰：刘禅乘骡车诣艾，不具亡国之礼”。孰是孰非，老狼岂敢轻言。不过，《三国志》成书于晋朝，裴松之作补注时晋朝已经消逝。倘若果真如裴注所云，刘备的儿子输得从容不迫。
回邺翌日，慕容暐肉袒牵羊、面缚衔璧，群臣衰绖舆榇，一齐出宫。燕国正式向秦国谢罪并请求归降。遵照礼制，苻坚亲自纳羊解缚、受璧焚榇，表明秦国同意燕国归顺。
秦王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欣喜之余，苻坚嘉奖有功之臣。
王猛获封冀州牧、车骑大将军、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晋升清河郡侯，留镇邺城。秦王还把慕容评的府邸送给王猛，并赐美女五十五人、骏马百匹、豪车十乘。王猛坚推辞美女等赏赐。
邓羌受封安定太守、征虏将军、使持节，赐真定郡侯；至于司隶校尉，苻坚让王猛兼任了。郭庆获封幽州刺史、都督幽州诸军事、持节，赐襄城郡侯，前往蓟城。杨安赐博平县侯，徐成提升为射声校尉。其余将士各有封赏。
秦王心中有数：王、邓、郭三人战功卓越赐爵郡侯，副帅杨安攻太原不利捞了个县侯；徐成将功折罪，略有升迁。另外，慕容暐投顺有功也被封为新兴郡侯（今山西省忻州市）。相比死于非命的西晋、前赵、后赵、冉魏等亡国之君，慕容暐的下场可谓霄壤之别。
跟着，苻坚宣布大赦天下，安抚燕地的官宦及百姓。毕竟，北方还有广阔的燕国领土尚未实际占领。他并不想做出不恰当的举动加大统一的成本。
因此，秦王宣称燕国的州牧、郡守、县令和亭长全部留任，不作调动。当然了，我们知道幽冀二州的最高长官其实已经更换了。苻坚还撤掉了魏郡（邺城所在地）和阳平郡（位于魏郡东面）的燕国太守。他委任秦国人为两郡太守，确保邺城全面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除此以外，燕国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被秦国接纳了。
大赦之后，原太尉皇甫真得意忘形，言谈间呼唤王猛为“卿”。卿是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的称谓。百年前，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也常常被他老婆叫作“卿”。王戎不高兴了，说今后别再这样失礼了。他老婆娇嗔：“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王戎一笑了之，王猛却不习惯跟皇甫真卿卿我我：“前些日子你向我揖拜，今天呼我为卿。你为什么前恭后倨呢？”皇甫真答道：“前些天卿是贼，今日为国士。我对贼揖拜而称国士为卿，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个解释牵强附会，意为自抬身价。书上写王猛非常赞赏。
然而，皇甫真担任六品的奉车都尉，李洪反而为从五品的驸马都尉。于是，我们知道所谓的“赞赏”是怎么回事了----老老实实的李洪比夸耀卖弄的皇甫真有更好的归宿。
一些燕国官宦臣子也入仕秦廷。原豫州刺史李邽职掌某部尚书，封裕之子封衡担任尚书郎，平熙之子平睿为宣威将军，猛将悉罗腾为三署郎（皇宫中级禁卫）。
秦王还特意表彰燕国的忠义之士。他命令厚葬孟高与艾朗，并授予他们的儿子郎中官职。当听说了悦绾的故事，苻坚同样擢升悦明和悦希为郎中。
郎中是尚书省的低级官员，又叫尚书郎中。郎中任职满一年称为尚书郎，其上还有左右丞、侍郎、尚书、仆射、尚书令、录尚书事等官阶。许多原燕国官吏加入了秦国的尚书省，其他人也各有任命。
例如，梁琛被派作王猛的主簿兼记室督。偶然间，王猛跟僚属谈论起已加入秦国官场的燕国使臣。大家一致认为梁琛扬长避短，郝晷吃里扒外。有人询问王猛，用人应该先考虑谁？王猛赞同郝晷。属下认为这是奖赏丁公而诛杀季布了。
丁公与季布都是项羽的大将。丁公曾在战场上放生刘邦，而季布多次逼得刘邦走投无路。作为汉高祖的恩人和仇人，他们的结局出人意表。丁公以不忠的罪名被诛杀，季布则被赦免并授予郎中官职。刘邦罔顾个人恩怨，意图为大家树立忠君报国的典型。
王猛反其道而行之，鼓励投敌叛变。究其原因，汉高祖杀丁公在一统江山之后；眼下秦国尚有卧榻之敌，丁公之徒当然是越多越好。
原常山太守申绍喜欢出风头。他被任命为绣衣使者，跟随秦国的散骑侍郎一道巡视燕国旧土。他们考察风俗民情，勉励农耕纺织；他们救济穷困，收敛亡骨；他们表扬有节操的乡绅，废除不合理的政令。一时之间，百姓欢欣鼓舞、不以改朝换代为忤。
动荡的冬月终于过去了。
这年十二月，秦王苻坚诏令：慕容暐及后妃、王公、百官等四万多户全部迁移长安。一声令下，整个邺城忙碌起来。燕国的王侯将相、官宦贵族不得不携家拖口地搬离故居。寒风中，成群结队的鲜卑人边哭边走，在秦兵的押送下挤出金明门。人流里，慕容暐默默回首，城头上猎猎作响的，早已是秦国的旗帜了。
青山徙构，玄塞分疆。
幽漠被发，奕世弥昌。
角端掩月，步摇翻霜。
危乱崛起，怙士拓张。
承乏国推，凭陵帝乡。
守不以德，终致略殃。
----前燕帝国在公元370年谢幕。

（93）余晖夕照
鲜卑人大搬家。
公元370年岁末，秦国宾徒侯慕容垂匆匆赶回邺城搬迁家眷。邺城还是那个邺城，可他心里五味杂陈：一年光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当得知长子慕容全被小儿子慕容麟出卖身亡，慕容垂怒不可遏。逆子尚在龙城，于是他迁怒麟母，以教子无方为由杀死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邺城迁徙的人流前后望不到头。慕容王朝的辉煌戛然而止，二十多万鲜卑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长安。慕容家族的命运犹如这漫漫长路：行程难料，前途未卜。
庞大的队伍中，慕容垂碰见了过去的同殿之臣。这些公卿大夫们困顿颓萎，跟过去趾高气扬的仪态有如天壤之别。慕容垂无法掩饰自己的怨恨，一路仇视诸人。
亲信高弼悄悄拉住他：“大王拥有祖宗的福荫、身怀豪杰的韬略，暂时滞留在外域。如今国家虽然倾覆了，焉知不是宗族复兴的起始呢？不择细流，无以成江河。大王应宽宏地包容燕国旧人，作为光复故土的基石。今天的举措，切不可取。”慕容垂茅塞顿开，态度渐渐平和。
邺宫正阳殿，大秦天王苻坚正在细细审视自己的战利品。
阅览燕国的户籍图册，秦国得到一百五十七个郡国、一千五百七十九个县、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九户、九百九十八万七千九百三十五口人。
然而，老狼认为这些数字并不准确：郡县数过多，户口数偏少。
首先，我们对比下90年前晋朝统一时的状况。
西晋太康元年(280年)，神州大地共有十九个州、一百七十二个郡国、一千二百多个县、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户、一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口人。
慕容氏占据西晋时的平、幽、冀、并、青、兖6州，势力范围达到司、徐、豫3州的大部。燕国拥有9个州府，其领地面积仅为晋朝统一时的40%，从何而来157郡国以及1579个县？
即便燕国新设了少许郡县，这样的数据仍然太过悬殊。依照《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燕国只有不到70郡国、不足500个县。《邵子全书皇极经世》更写明“收郡五十七，猛留镇邺”。所以，史书上燕国郡县的确切数目尚待考证。
其次，燕国统辖了不止一千万人口。
根据史书，慕容氏治下有245.8969万户共998.7935万人。由此算出，燕国户均4.06人。这个数字单独看没有什么意义，需要放进各朝各代去比较。
查资料，由《通典食货志》可得西汉末年每户4.87人，《续汉书郡国志》算出东汉户均5.29人，《晋书地理志》可知西晋每户6.57人，《魏书地形志》得到北魏户均6.41人，《隋书地理志》计算每户5.17人，《新唐书地理志》记载盛唐户均5.72人，《太平寰宇记》概算北宋每户2.54人，《元史世祖本纪》这一数字为4.46人，《明实录》则为5.62人。
在历史长河里，燕国的户均数居于下游水平。如果跟前朝西晋、后世北魏作比较，燕国每户少了2.5与2.35人。这个数值大出现大幅度的凹陷，显得很不正常。
难道燕国的老百姓实行了计划生育吗？当然不是。除去战乱的原因，慕容辖区户均数偏少的缘故在于隐匿人口。
我们知道燕国有很多荫户，悦绾揭开的黑幕无非是冰山一角。权贵豪门把大量的壮年百姓变成了自己的佃客、部曲和奴婢。这些人不属于国家的编户齐民，只能依附主人。《资治通鉴》甚至说“燕王公贵戚多占民为荫户，国之户口少于私家”。
因此，燕国的实际人口肯定超过一千万人。
涅源战前，燕秦晋三国有多少人？申绍曾上疏禀报“大燕户口，数兼二寇”，燕国人口相当于秦晋之和。而东晋占据淮河以南及巴蜀，人丁较苻秦为多。故，秦国以不足九州四分之一的人口，鲸吞了半个天下。秦国以少胜多、以小并大，苻坚踌躇满志、得意洋洋。
富贵不归故乡，有如衣锦夜行。公元370年十二月，大秦天王带着传国玉玺起驾回长安。不日，还乡团来到了枋头。
苻氏家族曾在枋头盘桓过一段时间，并由此起兵抢占了关中。因而苻坚设宴款待枋头的父老乡亲。酒酣耳热之际，苻坚替枋头改名为永昌县。他非常豪迈地宣布：在自己有生之年，永昌的百姓全部免除赋税。众人欢呼雀跃，齐赞鸟生鱼汤。
十二月十四日，秦王回到长安。
苻坚特意到祖庙告捷，又带着公卿大夫的子弟拜祭孔子。随后他在太极殿摆开盛宴，招待百官。秦廷内外笙歌燕舞，畅饮达旦。慕容暐等强颜欢笑，一同庆贺自己亡国。
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燕国降人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新年。
公元371年开春，秦帝国加大了对函谷关以东地区的控制力度。
【政治方面】苻坚效仿秦始皇“徙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的举措，又强制搬迁关东十万户豪门世家和少数民族到关中诸郡。连同慕容氏等鲜卑人，燕国共有十五万户迁移到了三秦大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苻坚希望杜绝占领区的一切火种。他还从人口较多的陈留郡、东阿县迁徙了一万户百姓到青州，补充山东半岛的人口。其余郡县则开放关禁，让那些因战乱而背井离乡的人能够返回故土。
【军事方面】秦军于去年底占领了蓟城。邺城和蓟城乃秦国在河北地区的统治支撑点。幽州刺史郭庆砺戈秣马，出兵攻打龙城。
龙城乃慕容氏的祖坟先茔，燕国在此还保持着稳定的统治以及成建制的军队。龙城守将慕容亮收留了叔父慕容桓和叔祖慕容评，他们依靠山海之险割据自保。郭庆数次进攻，一无所获。
【经济方面】苻坚授权王猛大刀阔斧的变革。燕国的地主豪绅被迁走，留下了浩如烟海的土地。秦国废除燕国的荫户体制，解放出数量庞大的人口。王猛宣布计口授田，实行均田制。
由于没有触动关中皇室权贵的利益，燕地的均田制得以顺利实施。秦国把关东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农民交纳租税、承担徭役。农业生产得到了恢复，农民逐步安居乐业。均田制使秦国在较短时间内增加了赋税和兵源，奠定了扩大战争规模的基础。
苻坚宅心仁厚。长安的慕容氏不仅没获罪杀掉，一个个还加官进爵。新兴侯慕容暐得到五千户食邑，担任某部尚书（三品）。宾徒侯慕容垂以华阴县五百户为食邑，担任京兆尹（首都市长，三品）。其他慕容亲王也被任命为边境郡府的官长（五品）。
远在龙城的慕容氏就没这般好运了。
公元371年岁末，秦国卷土重来。经过充分的准备，郭庆亲帅大军攻打龙城。是战？是走？慕容亮同慕容桓、慕容评意见相左。慕容亮年轻气盛，没有跟秦军交过手；他以主帅身份坚持依靠龙城防御。慕容桓、慕容评却如惊弓之鸟，他们要求立即逃奔辽东。
三人争执不下，戟指怒目。慕容桓干脆趁机杀掉侄儿，兼并了龙城部众。随即，慕容桓和慕容评弃城逃往辽东。郭庆进占龙城后，命令将军朱嶷追击二王。
老奸巨猾的慕容评不信任慕容桓。他在半道上不辞而别，转而投靠高句丽。慕容桓不以为然，带着军队抵达襄平。可是，辽东太守韩稠早已暗中降秦，遂闭门不应。慕容桓大怒，挥军猛攻。连攻十多日，襄平固若金汤。慕容桓进退无据。
公元372年正月，朱嶷杀到。燕军上下对处决慕容亮颇有怨言。如今腹背受敌大势已去，全军一哄而散。慕容桓单骑逃走，被朱嶷追上杀死（此处依照《邵子全书皇极经世》）。
再说说慕容评。
高句丽这几十年打不过慕容氏，高钊把北上辽河的策略改为南下征战百济。然而百济也不好惹，双方互有胜负。就在去年，百济王余句（也称扶余句，百济和扶余同宗，改姓余）发兵北上包围了城。混战中，高钊中箭身亡。世子高丘夫继位，率军击退了百济。
高丘夫正要起兵报杀父之仇，慕容评跑来恳求庇护。老狐狸今番走了眼。高句丽表面恭顺，其实内心仇恨燕国。去年，高欣逃回了。高丘夫从弟弟那里得知慕容氏亡国。慕容评形同丧家之犬，高丘夫立刻把他五花大绑送给了秦军。
燕帝国最后的挣扎于事无补。上庸王慕容评、宜都王慕容桓、勃海王慕容亮，他们没有力挽狂澜的气度与能力。祖孙三代，一个惊魂未定，一个居心叵测，一个年少轻狂。老的不能运筹调和，壮的不作基石栋梁，少的不懂人情世故。危难间，他们还在同室操戈，焉能不败？
苍山似海，残阳如血。
慕容家族在辽东崛起，从白山黑水进军中原。他们建立了一个跨越黄河、纵横太行的帝国。然而，兄弟阋墙难御外辱。慕容氏在涅源一蹶不振，他们退守龙城延口残喘。无奈桑榆暮景，日薄西山。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公元372年初，前燕在辽东灭亡。
青山徙构，玄塞分疆。
幽漠被发，奕世弥昌。
角端掩月，步摇翻霜。
危乱崛起，怙士拓张。
承乏国推，凭陵帝乡。
守不以德，终致略殃。
----前燕帝国在公元370年末倾覆，一年多后彻底谢幕。

第四卷 八千里云和月
第十三章 淝水之战----河边的奔跑
（100）秦晋几度相交会
公元372年二月，长安城。
幽州刺史郭庆送来了俘虏慕容评和慕容桓的首级。
苻坚赦免了慕容评并委任为给事中（五品，皇帝的顾问）。
宾徒侯慕容垂愤恨不已，对秦王进言：“臣的叔父慕容评，恶来一样的小人。不能让他再次玷污圣朝，愿陛下替燕国除掉他。”
恶来为商纣王的宠臣，史书中著名的奸佞。可是苻坚不愿杀戮降将。再说，没有慕容评秦国还不能吞并燕国呢。于是秦王调慕容评出任范阳太守，避免双方齟齬（读音：举雨）。
慕容桓的儿子慕容凤，当年一番犀利的见解与众不同。听说父亲罹难，十一岁的慕容凤哀伤过度。他立誓复仇，刻意结交有才干的鲜卑、丁零人。闹出的动静太大，连尚书右仆射（三品，相当于副总理）权翼都知道了。权翼起先为姚襄的参军，后来归顺了苻坚。
这天，权翼偶遇慕容凤，便警告他：“小儿你刚刚有些名气，不要效法你父亲不识天命！”慕容凤闻言变色，厉声回答：“先父忠诚而志愿未遂，我效仿先父乃是孝道。父忠子孝这是做臣子的节操。你说的话，难道是鼓励后辈吗？”权翼瞠目结舌，尴尬地连称说得对。
慕容凤离开后，权翼跑去向秦王进言：“慕容凤气度非凡。可是豺狼之子难以驯服，恐怕不会被人所用。”苻坚大笑：“乳臭幼崽，何足挂齿。”
公元372年六月。
为了感谢高句丽执送慕容评，秦王苻坚赠予高丘夫佛经和佛像，并允许高僧顺道前去传教。高丘夫与顺道畅谈，闻经顿悟。他为顺道修建了高句丽的第一座佛寺----肖门寺，还立佛教为国教。随后佛教传入百济，并最终流传至日本。东亚佛教传承有序，源远流长。
苻坚送佛经佛像，高句丽顺势改弦易辙。高丘夫遣使到长安进献特产。百济见了急忙向东晋朝贡，也想拉拢一个靠山。东晋委任百济王余句为镇东将军，领乐浪太守。尔后，百济同高句丽争斗近三百年，先后被唐军灭掉。
征服慕容氏，秦国已然成为中土大国。苻坚睥睨天下，以混一六合为目标。
【内政方面】秦王以函谷关划分版图，安排各州的行政官长。
关西地区，西县侯苻雅担当秦州牧，长乐公苻丕获封雍州刺史。屯骑校尉姜宇为凉州刺史，扶风内史王统为益州刺史，吏部尚书杨安为梁州刺史，李辩为河州刺史。
氐族人苻雅权高位重，却清廉无私。当时，右仆射权翼贪财。长安的百姓打趣说：“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苻丕是苻坚的庶长子。雍州的治所本来在长安，苻坚特意改为蒲阪。苻丕出镇蒲阪，得到历练。苻雅和苻丕皆为秦王倚重的宗族势力。
天水人姜宇是个孤儿。他从小替地主陈不识放羊。姜宇嗜书如命，常常通宵达旦地看书。他仿效头悬梁的故事，孜孜不倦地夜读。苦孩子姜宇不仅学习好，发育也忒好。十五岁时他就身高七尺九寸，风度翩翩（按晋尺约190公分）。
陈不识见姜宇一表人才，便想招他入赘。地主婆却不肯，嫌他只是一个羊倌。陈不识叫姜宇过来喝酒，暗中让女儿观察他。席间，陈不识问女儿的意思。地主小姐羞涩地说：“姜宇豪爽有才气，绝非一个羊倌啊。”于是陈不识将女儿嫁给他。
得岳父资助，姜宇进入仕途。他在官场如鱼得水，逐步晋升至骑兵指挥官。因凉州尚未完全纳入版图，姜宇担当秦国侨置凉州的最高行政长官。
匈奴人王统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王擢在石赵官至西中郎将、秦州刺史。其后王擢上书慕容儁请降，燕皇给了个益州刺史的虚职。王擢见远水难解近渴，又投降前凉、东晋，最后归顺了苻秦。王擢死后，王统受父荫当上了扶风郡的内史（太守）。这次，他遥领益州刺史。
仇池人杨安喜忧参半。杨安的父祖皆为仇池国君。然而，亲族杀了杨安的父亲谋朝篡位。他不得不投奔苻坚。去年，秦军剿灭仇池。杨安报了杀父之仇，但故国也灭亡了。杨安被委任为梁州刺史，驻军仇池。
陇西人李辩乃罪臣之子。他的父亲李俨常年徘徊在前凉和苻秦之间，引发两国刀兵相向。王猛技高一筹，捉拿李俨回到长安。苻坚赦免李俨，让他做了河州刺史（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李俨死在任上，儿子李辩接任了刺史。
再瞧瞧关东那边。
关东地区以冀州牧王猛牵头，幽州刺史郭庆紧随其后。魏郡太守韦钟改派青州刺史，攻打洛阳的梁成委任兖州刺史，差点被砍头的徐成担当并州刺史，武卫将军王鉴为豫州刺史，左将军彭越为徐州刺史，太尉司马皇甫覆为荆州刺史。
这些人大多都见过了。王鉴曾经和吕超一起平定五公之叛，彭越跟随王猛西征李俨，皇甫覆是皇甫真在秦国的侄儿。
苻坚将关东地区委托给王猛。王猛励精图治，选拔当地优秀的人才充实秦国的官僚制度。
例如，阳瑶为燕国太尉阳骛的儿子，阳陟是原左司马阳裕的小儿子。他们乃远房堂兄弟，一齐出仕著作郎（六品）。
清河郡（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县）崔逞为崔琰的六世孙，也是崔毖的侄孙。他在燕国官至黄门侍郎，编撰了史书《燕记》。亡国后他被王猛征召为尚书郎，后来当了齐郡太守（五品）。
同郡的房默和房旷乃亲兄弟，他们的九世孙正是唐朝宰相房玄龄。房默司职尚书郎（六品），房旷担任尚书左丞（六品）。此外，还有许多燕国的官宦子弟入仕秦廷。倘若慕容政权尚存，这些人必将为栋梁之才。
【外事方面】苻坚着手剪除其他的割据势力。
秦国先拿仇池开刀。去年，苻雅统帅姚苌、杨安、王统、徐成攻破了仇池国（今甘肃省陇南市西和县）。杨安大仇得报，暂时驻留故国。他深知秦军的战斗力，故不敢有非分之念。
吐谷浑的领地距离仇池不算远。
当今吐谷浑王名碎奚，也写作辟奚。他乃吐谷浑的曾孙，跟慕容暐同辈。吐谷浑碎奚听闻秦军威猛，遂向秦王献上了一千匹骏马和五百斤金银。吐谷浑擅长养马，他们养的千里驹号称青海骢。苻坚得到不少青海骢，心情很好。秦国遂任命碎奚为安远将军、漒川侯，把吐谷浑纳入藩国。
东边，战无不胜的秦军却摔了个跟头。
袁瑾固守寿阳北城，燕军不至。情急之下，他又向秦国求救。苻坚派王鉴和张蚝前往救援。二将勒军两万，夜宿石桥。谁知半夜时分，军营遭到了桓伊和桓石虔的夜袭。秦军惊慌失措大败而归，光战马就损失五百匹。
秦军兴致勃勃而来，却被晋军迎头痛击。继洛阳、长安、南乡之后，秦晋再度交手。尽管苻坚挟灭燕之势，但主场作战的桓温仍略胜一筹。
功臣桓伊为桓温的族人，传说琴曲《梅花三弄》就出自他的手笔。
击退秦军后，晋军攻克寿阳北城。
桓温处死袁瑾，收复了淮南重镇寿阳。他高兴地问郗超：“这一仗胜利，可以雪耻枋头了吧？”郗超摇摇头：“不能。主公以耳顺之年栽了跟头，想要恢复声望，只有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桓温错愕地问：“那该怎么办？”郗超直视他：“主公必须效仿伊霍，重树权威。”
伊尹为商朝丞相，霍光乃西汉权臣。他们的共同之点就是废黜了君主。伊尹放逐了商王太甲，而霍光罢免了皇帝刘贺。刘贺被废为海昏侯，其墓刚刚被考古发掘。墓里出土了《论语》及孔子画像。刘贺是否真如霍光所说“行昏乱恐危社稷”，还有待商榷。霍光不立成年皇族，本意就为独揽朝政。
郗超建议照葫芦画瓢，正合桓温的心思。于是桓温废黜皇帝为海西公，另立了简文帝司马昱（昱读音：玉）。之前的东晋皇帝都是司马睿长子司马绍一脉。桓温干脆扶持司马睿的幼子司马昱坐上了皇位。
司马昱却如坐针毡，对桓温怕得要死。那是一种草食动物对肉食动物般深入骨髓的恐惧。惊悸了九个月，简文帝归天。逝世之前，司马昱四次下诏让桓温进京，想要传位给他。
然而紧要关头，桓温又退缩了。别看口号喊得震天响，每当决断的时候，他都缺乏孤注一掷的胆量。桓温的勇气早已耗尽，患得患失的个性注定他摸不到那顶通天冠。
在王彪之、谢安的主持下，东晋册立司马昱的儿子司马曜为皇帝。
秦王苻坚得知桓温废立皇帝，讥笑道：“六十岁的老翁，不反思灞上和枋头的惨败，还作恶多端。这就好比受了老婆的气，只敢作脸色给老父亲看一样懦弱。”

（101）双飞入紫宫
公元372年八月，王猛回京述职。
秦王委任他丞相（一品）、大都督（二品）、太子太傅、司隶校尉、尚书令（以上皆三品）等文武勋职。王猛推辞数次，苻坚不许。王猛遂总揽秦国的军政要务。
冀州牧（四品）的位置空了出来，苻坚让亲弟弟苻融接任。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苻融擢升河间相申绍为别驾（州行政副官，五品）、尚书郎房默为治中（仅次于别驾的州官，五品）、崔宏为从事（州府秘书长，六品）。崔宏号称冀州神童，乃齐郡太守崔逞的远房堂兄弟。
苻融年纪轻轻执掌大权，故常常以新奇的方式施政。
某天傍晚，有个贼匪在路上抢劫了一个老妇人，可他逃跑时被路人甲捉住了。然而妇人老眼昏花，无法分辨谁是盗贼、谁是见义勇为的好人。三人拉扯着报官，恰好被苻融知道了。苻融笑着说：“这很容易查清。命两个男人赛跑，跑在后面的就是贼。如果贼跑得快，就不会被捉住了。”如此断案缺乏严谨的逻辑关系，有较大的偶然性，但苻融乐此不疲。
申绍屡屡劝他慎重，做事要循规蹈矩；可苻融置若罔闻。
又一次，苻融擅自修建了一批学舍。御史纠劾（劾读音：荷）他越权违制。苻融遣人回京辩解，使者却惊吓而死。苻融犯愁了，不知道该派谁去解释。申绍举荐高泰，说他有胆有谋，足担大任。高泰辞官后冷眼看燕国倾覆，王猛曾征召他入仕被婉拒了。在申绍的指引下，苻融亲自登门恳求：“君子救急扶危。唯有阁下能救我了，请不要推辞。”于是高泰到长安替苻融陈情。
王猛笑着问：“你今天才来，为何这么晚呢？”高泰拱手：“罪人前来受罚，没有早晚的区别。”王猛不明白，高泰继续说：“鲁僖公与齐宣王建造学宫而声名远扬。阳平公苻融开辟官学，宣传仁治。明公辅佐圣朝，不嘉奖他反而要问罪。我们这些低级官员只好先来请罪。”王猛哈哈大笑：“这是我的过失。”朝廷遂赦免苻融。
王猛向秦王推荐高泰，苻坚询问他治国之道。高泰缓缓说到：“治国基于人才，人才在于考核。官员选拔得当，国家就能治理好。”秦王赞叹言简意赅，请他留下做官。高泰谢绝而归。
苻坚满怀惆怅，回到后宫。
一对璧人前来恭迎。
但见少女螓首蛾眉，碧玉年华；少年眉清目秀，肤如凝脂。少女乃慕容皇室的清河公主，少年为燕国大司马慕容冲。他们是燕主慕容暐的妹妹和弟弟。当初攻破邺宫，苻坚把十四岁的清河公主、十二岁的慕容冲掳掠到长安。
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六宫粉黛无颜色，万千恩爱两棠花。犹如汉哀帝宠幸董贤兄妹，秦王苻坚情不自禁地贪恋慕容姐弟。清河公主做了苻坚的宠妃，慕容冲成了秦王的娈童。长安城内有歌谣唱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慕容冲小字凤皇。《诗经大雅》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民谣又传唱“凤凰凤凰止阿房。”苻坚遂在阿房城大量种植梧桐和青竹，以示倾慕凤皇。
崇尚爱情的人盛赞这种关系，甚至反复讨论苻坚和慕容冲之间是不是真爱？
老狼认为，苻坚对姐弟俩无非是占有欲；姐弟二人不过为秦王的战利品。仿若刘曜抢夺西晋皇后羊献容，石虎霸占前赵的安定公主，桓温强娶成汉李势的妹妹为妾。鹰鸇（鸇读音：沾）猎食，雉兔困极。这些都是孽缘，而不是真情。
同理，苻坚与慕容冲身份悬殊、关系畸形、价值观迥异。他们之间绝对不是真爱。
宫闱中的风流事最易闹得满城风雨。王猛忧虑秦王的威名受损，不断劝诫苻坚放慕容冲出宫。秦王难以割舍，一拖又是数月。
公元373年，苻坚总算让十五岁的慕容冲离开秦宫，去平阳做了太守。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空旷的昭阳殿内，牵挂凤皇的却是姐姐清河公主。
后宫佳丽三千，君王的恩宠是最不牢靠的承诺。纵观古今帝王千千万，椒房爱妃万万千；真正一夫一妻白头偕老的，只有元钦、阿保机、朱佑樘等寥寥数人。清河姐弟入宫三年，秦王终究还是移情别恋了。
送慕容冲出宫后，苻坚又爱上了另一位慕容家的美女。确切地说，这位美女并不姓慕容，而是嫁给了慕容氏。她就是京兆尹慕容垂的续弦----二段妃。
二段妃聪颖明慧，仪态万方，具有成熟女性的魅力。偶遇之后，苻坚不可救药地迷恋上她。秦王急不可耐地把二段妃征召入宫，强索欢爱。他们同食共枕，出双入对。
某天，两人乘坐辇车在宫后苑游玩。宦官赵整在路边高声唱：“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当年汉成帝宠幸班婕妤，也想跟她同辇游园。班婕妤施礼：“陪伴贤君的应该是名臣而非嬖女（嬖读音：壁，意为宠幸）。”如今赵整讽刺二段妃乃有夫之妇，迷惑君王。苻坚面有愧色，让二段妃下车回家。
慕容垂年逾不惑几近天命。寄身秦国造就了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态度。他用极深的涵养隐忍了这段不伦之爱。翌年二段妃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慕容柔。慕容垂思虑再三，将慕容柔送给宦官宋牙作养子。
公元373年七月十四日，桓温走完了跌宕起伏的一生。
沈约赞叹“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蔡东藩评价“无惭孝义不愧灵明，如曹操司马懿辈”，范文澜说他是“最有才干的野心家”。
桓温的负面恶评来自他篡位的企图。跳出忠君思想来看，司马氏腐化无能，桓温想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中国历史本来就是在朝代更替中前行的。然而此君迟疑不决，再三错失良机，最后功亏一篑。
桓温留下了庞大的地盘，但也留下了巨大的问题。朝廷内的门阀世家对桓温的遗产虎视眈眈，桓氏集团内部更产生了分裂。
据说，桓温的长子桓熙、二儿子桓济联合四叔桓秘准备除掉幺叔桓冲。桓冲先下手为强派兵逮捕了三人，然后才从容主持桓温的丧事。葬礼后桓冲将三人流放，执掌桓氏家族。
东晋却把桓温的势力范围一分为四：桓冲接收了扬州和豫州，桓冲的哥哥桓豁为荆州刺史，桓豁的儿子桓石秀做江州刺史，朝廷则收回了徐州。桓豁曾跟慕容氏争夺许昌与宛城，猛将桓石虔也是他的儿子。
桓冲认定自己无法同中央对抗，不顾郗超和家人的劝说步步退让。
于是，谢安在权力斗争中掌握了主动权。他先拿徐州为诱饵，劝说桓冲交还京畿所在的扬州。桓冲答应了，改任徐州刺史。隔年桓豁过世。谢安又鼓动桓冲返回根据地荆州。桓冲再次放弃了徐州。谢安立即兼任了扬州刺史，并安排亲信和子侄接管了京口（东晋徐州的治所）。谈笑间，谢氏家族鲸吞了桓氏的东部地盘，牢牢占据长江下游。
荆扬相衡，天下太平。史书盛赞桓冲识大体顾大局，却无法掩饰谢安高明的政治手段。桓冲甘愿戍边，谢安渐渐把持了朝政。桓温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了。他的小儿子桓玄背负着奸臣之子的骂名，在满朝文武的猜忌中担当了太子洗马（东宫的文书官员，七品）。桓玄犹如人质，却悄悄立誓光复家族的荣耀。浴火涅槃，他即将重走一遍父亲的窃国之路。

102）痛失肱骨
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宝也做过太子洗马。
慕容宝是大段妃的第二个儿子，慕容垂的第四子，慕容全的胞弟。因为哥哥太优秀了，慕容宝在史书里显得很平庸。当然了，这跟他平日间的言行也是有关系的。
比如，慕容宝喜欢听奉承的话，也爱好赌博游戏。
魏晋时期，大江南北盛行樗蒲（樗读音：出）。樗蒲，就是一种赌博游戏。樗为樗木，蒲乃棋盘。樗木是五块两头尖的木板；木板一面黑，一面白；黑面上画有小牛，白面上画着山鸡。
参与者轮流掷转樗木。五块全黑乃最高彩，称作“卢”；四黑一白是次高彩，称作“雉”。卢和雉叫贵彩；其余的搭配称“开”、“塞”、“犊”、“枭（五块全白）”，皆为杂彩。转到贵彩的人在棋盘上走棋，这叫“打马”或“过关”。贵彩者还能再掷樗木，扔到杂彩的只能换人。
民间樗蒲则不要棋盘，单凭樗木比大小赌输赢。五块樗木有六种组合，故称为六博之戏。掷转者神情亢奋，大呼小叫“卢”或“雉”，以期博中贵彩。这就是喝彩。
宋武帝刘裕发迹前是个市井之徒，最爱赌博。某次对方已经转出“雉”，眼看胜券在握。刘裕大喊：“我来掷卢。”樗木倒下，四块木板呈现黑面，剩下一块还在旋转。刘裕大喝一声“卢”，木板果然黑面朝上。
桓温、谢安也好樗蒲。桓温输了，就请高手帮忙赢回来。谢安的赌注很随意，上至别墅下到配饰。某次谢安运气不好，连回家的牛车也输掉了。他只好走路回去，幸好遇到熟人搭了个便车。
赌徒们还坚信樗蒲能够代表神灵的旨意。南朝的居士在掷樗前念佛咒“伊谛弥谛弥揭罗谛”，周武帝宇文邕曾以先得卢者赏赐玛瑙酒盅。慕容宝则用樗蒲展示个人的前途。
一次宴会上，大家玩樗蒲。慕容宝正襟危坐，指天发誓：“都说樗蒲有神，肯定不假。如果今后富贵可望，连得三卢。”连掷三次，皆为卢。于是慕容宝向天跪拜，接受祥瑞。因樗木有五块，号曰五木之祥。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为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分之一。慕容宝说三卢得三卢，作弊的可能性很大。再说，慕容宝的富贵来自他老爹，可不是五木祥瑞。
秦王苻坚不依靠祥瑞，准备凭借实力统一华夏。
出于意料，东晋却抢先攻击了秦国。
公元373年八月，东晋的梁州刺史攻打仇池。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遭到了秦国梁州刺史杨安的一顿暴揍。两个梁州刺史高下立判。
九月，杨安和益州刺史王统率领两万人马攻击汉中；曾参加伐燕的毛当、徐成统兵三万攻打剑阁。秦国征服巴蜀的战争打响了。
东晋慌忙从荆州调来援兵，并组织守军层层阻击。可几番会战，晋军皆损兵折将。秦军气势如虹，兵临成都。十一月，毛当占领成都。东晋的地方官四下逃散，梁、益二州易手。随后，东晋多次反扑，终不能改变局面。长江上游落入秦王的囊中。
两国重新划分国界。
苻坚调王统作南秦州刺史，驻守仇池；杨安为益州牧，坐镇成都；毛当为梁州刺史，镇守汉中；姚苌为宁州刺史，防守垫江（今重庆市垫江县）。东晋的荆州军依据巴东（今湖北省恩施州巴东县）跟姚苌对峙。
秦国兵威雄盛，在西南方向的统治到达了越巂郡（巂读音：西，今四川省凉山州越西县）。益州南部的少数民族政权邛都国（今凉山州西昌市）、莋都国（今雅安市汉源县）、夜郎国（今贵州省安顺市关岭县）相继归顺。
公元374年，慕容宝离开任职的东宫，到父亲手下的万年县去担任县令。老狼相信，这样的安排事出有因：慕容垂府里很有可能又出了一桩丑闻。
慕容全的遗孀姓丁，没有子嗣。丁氏随慕容垂家眷一齐搬来了长安。同一屋檐下，丁氏跟小叔子们越来越亲密。慕容宝情窦初开，难以自持。他跟丁氏发生了关系，还有了一个孩子。作为鲜卑人，兄终弟娶原为传统；但移风易俗几十年了，慕容垂并不认可蒸报的陋习。冠礼后，京兆尹打发儿子到外地，也有断绝孽缘的意图。
这年年底，有人闯进明光殿大喊：“甲申年、乙酉年，鱼羊吃人！悲惨啊，没人能活下来！”苻坚震怒，命严查此事。可查来查去，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老狼不相信这种预言式的轶闻，可秦廷内确实有一帮人对鲜卑官员不满。他们觉得慕容氏充斥帝国上下，迟早要出事。宦官赵整因言入仕，当了秘书侍郎。他觉得走鲜卑路线容易提升，于是再次建议诛杀鲜卑人。苻坚以混一四方为己任，奉行海纳百川的政策；故而他没有同意。
老狼认为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只要统治者政治修明、决策正确，慕容氏不过是大秦帝国的基石而已。
公元375年六月，秦国的顶梁柱王猛病倒了。
苻坚急得团团转，亲自到南郊、北郊、宗庙和祭坛焚香祷告，祈求痊愈。他还派使臣到黄河、华山恳请神灵护佑。王猛稍稍康复，秦王立即大赦死罪以下的囚犯表示庆贺。
王猛感激涕零，上表谢恩：“陛下因为臣而有损天地之德，这是盘古肇始从未有过的事情。臣谨以行将结束的生命，再向陛下进言：九州百郡，十有其七；善始还需善终。圣哲临朝如临深渊，不敢懈怠。臣盼望陛下追随先哲，励精图治。这才是天下的大幸！”
苻坚看了悲痛万分。
孟秋，秦王到王猛府邸探病，询问身后事。王猛挣扎着说：“晋国偏居江南，却是正朔相承。臣殁之后，愿陛下不要强行侵吞。鲜卑和羌人才是世仇，陛下应该警惕他们，保江山安定。”这番话未卜先知，不见得是王猛的原话；但他竭忠尽智、为国效命的碧血丹心，可窥一斑。
公元375年七月，王猛逝世，终年51岁。
入殓前，秦王苻坚三次前往哀悼。他哭着对太子苻宏说：“难道上天不想我一统四海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夺走我的王景略！”秦国厚葬王猛，谥号武侯。
王猛去世后，秦王不再贪恋玩乐；他宵衣旰食，全力以赴地处理军国大事。
十月初一，苻坚下旨颁布了三项命令。
【设听讼观】因贤相王猛离世，军政要务有所松懈。在未央宫的南面设立听讼观，每隔五天秦王亲手安排各种庶务，并招募民间的人才。
【偃武修文】天下虽没平定，但暂时停息武备，修明文教。从太子苻宏到公侯百官的子弟，从各级军官到金銮殿的武士，从侍从宦官到宫娥婢女，全部读书学习。每二十人配一名学者，负责教授诵读断句，以及《诗》《书》《礼》《易》《春秋》等五经。
【禁止谶纬】为了弘扬王猛的治国方针，秦廷尊崇儒家。同时禁止占卜、谶语、图纬等老庄学说，有犯禁者要斩首示众。尚书郎王佩不信邪，继续宣读谶纬符命。苻坚杀鸡给猴看。
公元376年二月，苻坚叹息到：“君王找寻贤才的时候最辛苦，一旦找到后就能悠闲地享乐。从前有王猛在，我觉得做君王很轻松。他弃世半年来，我头发已经花白了。每每念及，我都悲恸不止。”秦王还未到不惑之年，操劳过累后愈发怀念王猛。

（103）代王结局之谜
俗话说，既得陇复望蜀。反之亦然。
秦国占领益州后，孤悬在外的凉州就显得很突出了。火烧眉毛了，凉主张天锡并不担忧。他照样花天酒地，还强词夺理地说玩乐是为了见贤思齐。秦王苻坚得知后，遂下决心吞并西凉。
公元376年七月，秦国使臣抵达姑臧，征召张天锡到长安觐见秦王。凉州君臣汇集一堂，商议对策。事关爱国，大臣们群情激昂。他们个个豪言壮语，人人义愤填膺，都要求跟秦国决一死战。张天锡卷起袖子挥动手臂，学孙权一样大喊：“我的主意定了！再提投降的斩！”
接着，张天锡命令把正副秦使绑在宫内的柱子上，乱箭射死。
苻坚得报，遂命令武卫将军苟苌、左将军毛盛、步兵校尉姚苌、中书令梁熙，率领步骑十三万人向黄河西岸进发。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就连东晋也承认自戎狄掌权以来十分罕见。
八月十七日，苟苌大军顺利渡过黄河。张天锡决心抗秦，却非常奇怪地放弃了黄河天险。他拼凑了十万部队，分成三个集团梯次推进。
八月二十三日，凉军先锋两万人赶到。步兵校尉姚苌只带三千人进攻，居然击溃一半凉军，还迫降了另一半。翌日，苟苌率部跟三万凉军在洪池（今甘肃省武威市南）会战。秦兵其疾如风，侵掠如火。第二批凉军抵挡不住，统帅自刎殉主。
八月二十六日，张天锡亲率剩余的五万人出战。双方殊死搏斗，互不相让。但听杀声震天，只见血沃沙场。秦军毕竟久经战阵且人多势众，一番恶斗后击败了凉州将士最后的抵抗。凉军损失三万八千人，战损率高达七成半；张天锡仅仅跟几千骑兵逃回城内。
八月二十七日，苟苌率军包围姑臧（今武威市凉州区金羊镇）。
当初喊着要死战的大臣们面如菜色，噤若寒蝉。迫不得已，张天锡面缚衔璧、载着棺材出城投降。苟苌接受了亡国之礼，统军进入姑臧。凉州各个郡县纷纷献上降表。前凉王国乃战乱年代存世最久的政权，其统治时间长达六十年。如今，前凉覆灭了。
秦王委任梁熙为凉州刺史。梁熙把豪门大户七千多家强行迁徙到长安，并从当地人中选拔郡守县令。措施得当，梁熙迅速稳定了局势。
张天锡被押到长安。苻坚赦免了他，赐爵归义侯。不仅如此，秦王还替张天锡修了宅子，并给了个北部尚书的官做。秦王不偏不倚，张天锡的待遇同慕容暐一模一样。
然而，北部尚书张天锡没有料到，北方边疆出事了。
秦国北疆的草原上有成千上万的部落，其中较大的为拓跋部、铁弗部、独孤部与贺兰部，尤其以拓跋氏建立的代国最为强盛。
拓跋什翼犍掌权三十八年，依靠又打又拉的手段成为草原霸主。一方面，他横扫弱小的部族，抢夺他们的牛羊和人口；另一方面，他用姐妹、侄女、女儿笼络各大势力----铁弗部、独孤部、贺兰部，甚至慕容氏都是什翼犍的亲家。
铁弗部、独孤部均为匈奴南单于的后裔，跟前赵的创立者刘渊同族。二部历来与拓跋部结亲。现任铁弗部大人刘卫辰乃什翼犍的女婿，独孤部大人刘库仁为什翼犍的外甥。
贺兰部也是匈奴分支，常年在贺兰山一带放牧。部落首领贺赖头曾被慕容儁封为云中公，安置在平舒城（今山西省大同市灵丘县）。因为关系日益密切，贺兰部渐渐靠近了代国的统治中心----盛乐（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
贺兰部的前任大人叫贺野干，娶了什翼犍的女儿为妻。来而不往非礼也。贺野干也把女儿嫁给什翼犍的儿子。贺野干去世后，长子贺讷成为部落大人。
虽然匈奴三部都是代国的姻亲，但毕竟有亲疏之别。拓跋什翼犍执意攻打铁弗部，一连几个冬天都追得女婿刘卫辰鸡飞狗跳。数年间，铁弗部损失了大半人口和牲畜，面临灭顶之灾。刘卫辰不得不向秦王求救。
瞌睡来了有枕头。秦王正愁没有扑灭代国的借口。刘卫辰乞援，苻坚遂大举讨伐代国。秦国迅速调集了规模庞大的远征部队，官兵达到三十万人。
公元376年十月，秦军分三路开进了大草原。
幽州刺史苻洛统帅中路军十万步骑由上谷出塞（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并州刺史俱难、镇军将军邓羌、扬武将军马晖、建武将军杜周、尚书赵迁、将军李柔率西路军十万出上郡(今陕西省榆林市)。秘书监朱肜、前将军张蚝、右将军郭庆率东路军十万出龙城(今辽宁省朝阳市)。
苻洛乃秦王的堂兄。他力大无穷，可把狂怒的奔牛压制住，更能射箭洞穿铁犁。苻洛担任北讨大都督，总领三军攻打代国。秦军以刘卫辰为向导，浩浩荡荡地朝着盛乐挺进。
十一月七日，刘库仁率独孤部等进行阻击。可笑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刘库仁败逃回云中（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什翼犍正在生病不能亲自迎战，便命令刘库仁继续抵抗。代国十万骑兵云集在盛乐南面的石子岭；少顷，秦军呼啸而来。双方爆发激战。
苻洛挥师猛攻。刘库仁心有余悸，刚刚接仗便落荒而逃。主帅没了群龙无首。不多时，十万游牧骑兵也跑得干干净净。拓跋什翼犍闻报，慌忙率众逃往漠北。
深受压迫的丁零部族乘机四面抄掠，肆意报复拓跋部。什翼犍根本无法在漠北立足。十二月，听说苻洛退兵君子津（今托克托县黄河古渡口），什翼犍便返回了盛乐。
接下来的历史，各史书的记载不尽相同；且邓渊（邓羌的孙子）、崔浩（崔宏的儿子）因为这段史实而被满门抄斩。故此，老狼试着尽可能地还原真相，推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照《魏书》的说法，奸臣拓跋斤挑唆什翼犍的长子拓跋寔君谋反。拓跋寔君杀害了父亲及弟弟。国内大乱，被害拓跋氏的老婆们连夜逃到君子津报告秦军。苻洛指挥张蚝、李柔突袭百里之外的盛乐。拓跋部众离散，代国灭亡。秦王把拓跋寔君和拓跋斤押解到长安处死。
可《宋书》、《南齐书》、《北史》、《晋书》却与《魏书》有出入。这些史书讲什翼犍被“执还长安”，而且“缚父请降”的正是儿子翼圭。随后，《晋书》还生动地记录了苻坚和什翼犍关于教化的一段对答。那么，谁家的描述更接近史实呢？
这就要从拓跋什翼犍的儿子们说起了。
《魏书》称，什翼犍有9个儿子，分别是拓跋寔君、拓跋寔（寔：实的异体字）、拓跋翰、拓跋阏婆、拓跋寿鸩、拓跋纥根、拓跋地干、拓跋力真、拓跋窟咄。
拓跋寔君弑杀君父，我们已知。第二子拓跋寔娶贺兰部的贺氏为妻，被立为太子。5年前，奸臣长孙斤行刺什翼犍。拓跋寔诛杀长孙斤，但身受重伤不治而亡。两个月后遗腹子拓跋珪出生。第三子拓拔翰在24年前就死掉了。拓跋阏婆、拓跋寿鸩、拓跋纥根、拓跋地干、拓跋力真全被拓跋寔君所杀，小儿子拓跋窟咄被苻洛抓回了长安。
问题之一出在拓跋寔的老婆贺氏身上。
《魏书》记载贺氏还有拓跋觚等“诸子”。这就尴尬了：老大拓跋珪已经是遗腹子，贺氏哪来的儿子？《魏书》又说拓跋觚等人乃拓跋翰之子，但拓拔翰二十多年前就不在了。《魏书》如此欲盖弥彰，正为了掩饰贺氏与他人生子的事实。那么，谁胆敢常年霸占太子妃并有了几个孩子？从生子时间及部落权威来看，这个人只能是代王拓跋什翼犍。
拓跋寔君政变之夜，“诸皇子妇及宫人奔告洛军”，贺氏却带着儿子们逃归贺兰部。如果贺氏再嫁的是某皇子，她为何不随大伙逃奔秦军？恰恰因为贺氏“以媳事翁”的身份跟“诸皇子妇及宫人”有所差别，她只好往娘家跑。可贺兰部也不待见她，贺氏等人又投奔刘库仁。
翁纳儿媳，这是拓跋政权早年间的草原风俗。北魏君王占据中原后，常以为羞耻。邓渊、崔浩等汉族官员秉笔直书，招来了灭族之祸。《魏书》的作者曲笔讳饰，这才有了史书间的分歧。老狼叹息，唐明皇强娶儿媳成了千古传诵的爱情故事，北魏君主杀人也杀得太急了点。

问题之二来自什翼犍儿子们的名字。
苻坚讥笑拓跋氏没有开化，事出有因：什翼犍先祖及诸子的名字，几乎全部为鲜卑语译音。可拓跋寔君、拓跋寔、拓跋翰三人的名字却有汉字意义，跟弟弟们截然不同。阏婆、窟咄等6人的母亲乃汉化较深的慕容王妃，他们仍然取了鲜卑名。即便北魏拓跋珪，早年也叫涉圭；后来混得有头有脸了，才改名为珪。因此，拓跋寔君哥仨的汉名显得尤为突兀。
故而，老狼提出一种假设：拓跋寔君和拓跋寔为同一个人，即长子拓跋翼圭；英年早逝的拓跋翰是虚构的人物。什翼犍只有翼圭、阏婆、寿鸩、纥根、地干、力真和窟咄7个儿子。
老狼略抒浅见：什翼犍霸占儿媳，翼圭愤而刺杀父王。可行动失败了，翼圭被软禁。什翼犍肆无忌惮地同贺氏生下了几个孩子。秦军扑来，拓跋部大乱。覆巢之下，拓跋斤私自放出翼圭。翼圭戕害拓跋阏婆等5个弟弟，“缚父请降”。
苻洛把什翼犍、翼圭、窟咄押回长安。秦王认为“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并按亡国之君的待遇为什翼犍“立宅”。拓跋氏乃“未参仁义”的化外之民，苻坚让什翼犍、窟咄入太学读书。不久，苻坚还亲自过问什翼犍的教化程度。多年后，什翼犍“听任北归”，在史书里消失。
老狼猜想，《魏书》为了掩盖这段历史，故意把拓跋翼圭改为拓跋寔君（弑君，坏儿子）和拓跋寔（拓跋珪之父，好儿子），再杜撰了一个拓跋翰。这样，北魏拓跋珪的老爹“缚父请降”之事被遮蔽，贺氏其后的孩子们也由臆造的拓跋翰来接手。
总而言之，代王什翼犍的最终下场，因史书之间的差异变得扑朔迷离。
尽管《魏书》极力避讳丑闻，仍有蛛丝马迹遗留在字里行间。《晋书》乃官修史籍，其成书时史料文献留存丰富；撰著者有比较选择、去伪存真的客观条件。故而此事，老狼采信《晋书》。
俗话说，乌云遮不了太阳，谎言盖不住真相。老狼希望揭示拓跋代国“翁纳儿媳、缚父请降、翼圭迁蜀、长安受教”等史实，从而廓清代王结局之谜。
拓跋什翼犍只有7个儿子，乃老狼一家之言。真相究竟如何，有待历史爱好者进一步推敲。

（104）大哉！苻秦帝国
降服代国后，苻坚把什翼犍留在长安，而将他的部族安顿于五原（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五原县）、云中（今呼市托克托县）、雁门（今山西省忻州市代县）、定襄（今忻州市定襄县）四郡。
秦国派驻尉吏监管拓跋部众，并征丁收税；考虑到他们刚刚搬迁到此，特许免税三年。每年岁末，部落渠帅去长安觐见秦王，顺便拜会什翼犍。
代国的领土被一分为二。黄河以西归刘卫辰，黄河以东属刘库仁。
随即，苻坚褒奖参加西凉、云中战役的官兵，全都免除五年的税役，还赏赐美酒三杯。七年间，决胜燕国、吞并巴蜀、征服凉州、灭亡代国，秦王武功赫赫、睥睨六合。
放眼天下，秦国君臣感慨山河壮丽、物华天宝。
【帝国的统治】西北远及高昌郡（今新疆哈密市和吐鲁番市高昌区），东北到达辽东郡西安平县（今辽宁省丹东市振安区），西南延伸至越巂郡（巂读音：西，今四川省凉山州越西县），东南直抵彭城国（今江苏省徐州市）。
【帝国的物产】关中和益州的粮食、冀州与豫州的丝棉、幽州和并州的铜铁、兖州与青齐的煤盐、西凉和朔漠的骏马，全都络绎不绝地送到长安。蜀锦、苦茶、子邑纸、鲁陶、青瓷、绿沉漆器、渍麻染布，乃外邦商队的挚爱。
【帝国的威名】西域的车师、鄯善、大宛、康居、天竺、于阗（阗读音：田）；西南夷的邛都、莋都、夜郎；海东地区的肃慎、高句丽、百济、新罗；以吐谷浑为首的鲜卑部落，由丁零牵头的漠北民族等62个国家，悉数遣使进贡。
西晋之后，没有哪个政权拥有这般辽阔的疆域，以及如此显赫的声望。
大秦天王苻坚沉醉在丰功伟业里，飘飘欲仙。骄傲产生自满，自满引发享乐。苻坚一改过去勤俭节约的作风，大肆铺张、讲究排场。明光殿挂起了珠帘，宫廷用具镶嵌了珍宝；太极殿增设了身高超过常人的仪仗武士，仪仗兵器皆以金银装饰。
看到这一幕，慕容后辈们纷纷嗤之以鼻。
慕容绍是慕容楷的弟弟，在苻融手下为官。他私下对兄长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秦王穷兵黩武，危在旦夕。冠军叔父睿智英明，定可光复国家。”慕容绍口中的冠军叔父，正是秦国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
慕容垂的儿子慕容农从小就聪明，他悄悄进言：“王猛死后，秦国的律法松弛。现今秦廷奢侈浪费，没有好下场。父王应广交豪杰，顺天行事。机不可失啊。”慕容垂笑了：“天下大事，不是你能够揣测的。”
奢靡之风同样笼罩着东晋。谢安借口“宫殿破旧意味着朝廷无能”，大兴土木营造新的宫室殿堂。环顾四海，秦晋对峙非此即彼。秦国咄咄逼人，东征西讨打蛮夷；晋国勾心斗角，优游卒岁下围棋。强敌当前，谢安熟视无睹：该花钱花钱，该徭役徭役。
于是，秦王苻坚决计统合华夏、定鼎九州。
公元378年二月，秦国吹响了攻击晋国的号角。苻坚发兵十七万，以攻占南阳盆地为目标。
南阳盆地处于秦岭、武当山、荆山、大洪山和大别山的怀抱之中。盆地水陆通衢、扼守冲要：向西能够到达八百里秦川；向东可以跨入江淮平原；向北直通许洛中原腹地；向南进抵荆州治所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俯视广袤的江汉平原。
南阳盆地又叫南襄盆地。南阳（即宛城）、襄阳各守险塞与津关，一北一南遥相呼应。南襄盆地乃兵家必争之处，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楚国丧失此地就再也无法对抗强秦；关羽在襄樊水淹七军，曹操慌得要迁都以避锋芒。慕容燕国也曾尝试攻占宛城，但很快被荆州军驱逐了。
四月，秦军分三路攻打南襄。
长乐公苻丕为征讨都督，统领武卫将军苟苌、平南将军慕容暐、荆州刺史杨安等七万人马进逼襄阳。先锋官为征虏将军石越。当年，石越曾出使燕国；此番，他带着一万骑兵从鲁阳（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出发，绕过宛城直扑襄阳。
第二路乃领军将军苟池、右将军毛当、强弩将军王显。他们率领四万士卒出武当，准备助攻襄阳。苟池追击过桓温，毛当参与伐燕和吞蜀，皆为经验丰富的军事指挥官。
第三路为冠军将军慕容垂、扬武将军姚苌。他们率军五万由关中赶来，奉命攻击宛城。慕容垂擅长调度骑兵，姚苌善于指挥步兵。二人迅速攻陷南阳国首府宛城，抓获了东晋太守。随后，三路秦军在襄阳城下会师。
襄阳位于汉水之南。守将朱序有勇有谋，曾大败慕容厉和傅颜。见秦军攻来，朱序收缴两岸的所有船只。汉水潺潺，无舟怎可渡河？朱序遂不作特意的提防。
秦军先锋石越有办法。他挑选了半数好马，在一个清晨骑马渡江。马能够短距离游泳。石越的五千精兵突然上岸，晋军措手不及。秦军乘机冲进了襄阳外城，搜罗舟船让其余部队过河。朱序闻报大惊失色，急忙召集部下退守内城。
苻丕命令攻城。秦军一鼓作气攻破内城西北角，陡然发现里面还有一段城墙。原来，朱序的母亲韩老太听说秦军来了，便亲自巡视城防。看到西北角不够牢固，韩老太便带着城中妇女又修筑了一道城墙。襄阳人称之为“夫人城”。
野战，秦军很拿手。此前四个政权都是野战获胜一举荡平。攻城，秦军就差强人意了。面对坚固的内城，苻丕一筹莫展。苟苌建议断绝粮道和援军，困死朱序。苻丕听从了。
朱序有援军么？没有！
朱序属于荆州军的序列，可荆州刺史桓冲早已跑到长江南岸。自古守江必守淮。同理，防御荆江也必须固守南襄盆地。桓冲不是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却执意放弃了江北的土地。荆州军七万之众，坐看朱序孤军奋战。
襄阳还在僵持，秦廷首先按耐不住了。年底，御史中丞李柔弹劾苻丕，告发他耗费粮饷却久攻不下。秦王闻言怒火中烧，送给苻丕一把佩剑，敕旨春天还没有捷报就用它自杀算了。
苻坚越想越气，打算御驾亲征。苻融上疏劝阻，说帝王之尊亲自攻击襄阳，就好比用随侯的宝珠打天空的飞鸟一样让世人笑话。秦王遂作罢。
公元379年正月，苻丕接到佩剑后大为恐惧。于是，秦军改变过去围城的计划，没日没夜地攻打。二月，城内出了叛徒。晋军督护李伯护作为内应，打开了城门。秦军一拥而上攻占襄阳，活捉了朱序等人。苻丕押送俘虏回到长安。苻坚认定朱序有节操，委任为度支尚书（三品，财政部长）；李伯护卖主求生，一刀两断。
随即，秦国以中垒将军梁成为荆州刺史----梁成参加过洛阳战役。刚刚上任，梁成着手平定境内的东晋残余势力。他派慕容越攻陷了南乡郡的顺阳县（今南阳市淅川县），抓获了东晋的守宰。慕容越乃燕国的南安王，被王猛擒获归降。

襄阳这头有了分晓，江淮那边打得一塌糊涂。
原来早在去年秋天，秦国又开辟了第二战场。兖州刺史彭超主动请缨，愿意在东边出兵呼应苻丕。秦王同意了。于是，彭超率后将军俱难、左将军毛盛等七万步骑南下。
彭超是徐州刺史彭越的老弟，俱难曾率并州军队灭代，毛盛参与了西凉战役。秦军来势汹汹，彭城国首当其冲。东晋守将见势不妙，连忙带着部众撤退。彭超军团遂占领淮河以北。
公元379年三月，秦军渡河攻占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苻坚大喜，派襄阳的毛当、王显统两万骑兵前去支援彭超。五月十四日，援军尚未到达，彭超军团攻陷了淮南重镇盱眙（读音：须移，今淮安市盱眙县），生擒了守将。
除去留守的士卒，彭超还有六万官兵。秦军马不停蹄，继续南下包围了三阿县（今扬州市高邮市）。三阿乃幽冀青并四个晋国流亡州府的所在地，离广陵郡（今扬州市广陵区）不过百里，距建康也就两百多里。
京畿震动，谢安慌忙排兵布阵。征虏将军谢石率江防舰队由长江进入滁河。右卫将军毛安之领四万晋军进驻堂邑（今南京市六合区），拱卫首都。建武将军谢玄带兵三万从广陵救援三阿。
谢石为谢安的弟弟，谢玄是谢安的侄儿。谢玄招募京口的北方流民组建了武装部队。无须动员，北方流民就有很高的求战欲望。甚至桓温也多次称赞京口兵可用，绞尽脑汁攫为己有。因京口被东晋唤作北府，故谢玄的军队也叫“北府兵”。
这边，秦国援军赶到了。彭超命毛盛急攻堂邑，长剑直指建康。毛盛率毛当、王显等两万骑兵扑向西南方的堂邑，恰好跟北上的谢玄错过。晋军毛安之有四万人，战战兢兢地待在江北。得知秦兵杀来了，全军恐慌一哄而散。毛盛进占堂邑，随时可以饮马长江了。
丧乱之后，胡人的队伍第一次离建康这么近；后世南北大战，拓跋焘也不过再往前三十里。老狼认为，秦王苻坚以统一华夏为己任，堂邑是他毕生中最接近目标的机会。
北上的谢玄非常尴尬了。前有三阿彭超六万之众，后有堂邑毛盛两万骑兵。现在谢玄必须作出正确的判断，而他的选择将决定东晋帝国的命运。谢玄封锁了消息，以免士卒受到惊扰。他断定没有舟师协助，毛盛的骑兵肯定过不了长江。谢玄遂以彭超为目标，急速前进。
五月二十五日，彭超、俱难尚在等待前方战况，不料谢玄杀到。秦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七零八落败退盱眙。六月初七，谢玄收集江北晋军，趁热打铁围攻盱眙。彭超、俱难心慌意乱，再次损兵折将退守淮阴。谢玄得势不饶人，继续追杀秦兵。彭超节节败退，干脆撤到淮北。
宜将剩勇追穷寇。谢玄纵兵渡河，仿若要赶尽杀绝。彭超、俱难见晋军欺人太甚，遂在君川摆开阵势，决心鱼死网破。君川亦曰军山，位于盱眙县古淮河以北，今天淹没在微山湖中。
彭超鼓起勇气一决胜负，但如何挡得住气势如虹的北府兵。秦军抛戈弃甲，损失殆尽。三阿、盱眙、淮阴、君川四战四败，七万人马烟消云散。彭超、俱难单骑逃走。
秦王盛怒，命令用囚车将彭超、俱难押送廷尉受审。俱难把全部责任推给彭超，彭超自杀。俱难被免为平民。
堂邑的毛盛不见后援，心知不妙。他带着部队西撤，避开谢玄回到秦国。深入敌境而毫发未损，苻坚委任毛盛为兖州刺史、毛当为徐州刺史、王显为扬州刺史，以示表彰。

（105）为什么你们都反对
彭超军团的覆灭，暂时遏制了秦王攻晋的念头。
外患宁而内忧生。苻坚琢磨上了幽州刺史苻洛。行唐公苻洛以扫平代国之功，曾要求加授开府仪同三司。秦王苻坚不许。功高震主，君臣相互忌惮；赏罚不明，堂兄弟彼此埋怨。
公元380年三月，秦王让苻洛的哥哥苻重接替幽州刺史，而让苻洛去做益州刺史。苻坚不仅将苻洛由东北调任西南，还规定了他的赴任路线。
苻洛大惊，以为秦王要在途中谋害他。幽州治中平颜（也作平翰）乃燕护军将军平熙之子，秦宣威将军平睿之弟。平颜对苻洛说境内有吉兆，劝他起兵自立。苻洛转忧为喜，遂自称秦王。
四月，苻洛留平颜镇守龙城，自己拥兵七万向长安进发。新任幽州刺史苻重闻报，立即投靠了弟弟。他集结了三万人马跟苻洛会师。两人十万之众，来到了中山（今河北省定州市）。
苻坚不得不诏令邺城的苻融平叛。左将军窦冲、步兵校尉吕光率步骑四万，左将军都贵率冀州兵三万整装出发。
五月，双方在中山会战。一场厮杀，叛军大败。苻洛被生擒，苻重逃跑。吕光轻骑追赶，斩杀苻重。屯骑校尉石越乘船跨海，带着他的一万人突袭龙城。平颜始料不及被当场格杀。幽州之乱就此平息。秦王赦免苻洛，把他流放到偏远的西海郡（今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
六月，秦国调整权力结构。苻坚征召苻融回京，委任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一品）、车骑大将军（二品）、侍中、中书监、录尚书事、司隶校尉（以上皆三品）。苻坚又让儿子苻丕驻守邺城，任命为都督关东诸军事、征东大将军（二品）、冀州牧（四品）。
长乐公苻丕独当一面，远赴冀州为官。他的弟弟们也得到锻炼的机会。平原公苻晖为豫州牧，驻扎洛阳；钜鹿公苻睿为雍州刺史，镇守蒲阪。
七月，秦王决定把关中、雍南地区的十五万户氐族分派到各地。这一政策至今仍惹人非议。有些人以为苻坚自毁长城、枯本竭源，也有史学家说此举乃八旗驻防制度的雏形。假如措施得当，氐人分驻能起到控制各方重镇的效果。不过，八旗驻防是从一万五千人逐步开始的；而秦国调出十五万户肯定抽空了关中、雍南的氐族势力。
氐人跟随族长、官长到全国定居。譬如，苻丕手下有三千户，他的封地长乐国还有三千户。苻晖与苻睿则分别掌管三千二百户，并州、河州等地也各有三千户。
公元380年八月，秦王在灞上为苻丕饯行。不愿离别的氐族男女失声恸哭。秘书侍郎赵整又唱起了歌：“哎呦喂，哎呦喂。鸠占鹊巢属仇绥，尾长翼短不高飞。远徙亲人留鲜卑，一旦出事你找谁？”苻坚一笑置之。老狼以为仇绥鸟就是杜鹃。
本月，秦国恢复了平州的行政区划。秦王委任石越为平州刺史，驻龙城；梁谠（谠读音：党）为幽州刺史，镇蓟城；都贵为荆州刺史，守襄阳。
梁谠是凉州刺史梁熙的哥哥。两人皆博学多才，妙笔生花。当时人们议论“关东堂堂，二申两房；未若二梁，琼文绮章。”寓意申绍和申永、房默与房旷的才华都不如梁氏昆仲。
都贵因平定苻洛而晋升，所以醉心建功立业。公元381年十一月，都贵遣军两万攻击东晋的竟陵郡（今湖北省天门市），但被桓石虔、桓石民兄弟打败，损失了一万七千人。
公元382年春天，秦国再生内乱。
这次叛变的主角乃苻坚的亲侄儿苻阳、王猛的小儿子王皮，以及被俘的晋国官员周虓（虓读音：肖）。苻阳觉得父亲死得太冤，王皮嫌俸禄太少，周虓想为江东尽孝。三人莫名其妙地谋反，稀里糊涂地被抓获。秦王斥责他们，可仍旧饶恕了叛乱者。
苻坚将苻阳流放高昌郡，把王皮等人放逐朔方。宽容仁慈是一种美德，但不能蜕变为姑息；没有原则的宽宏，终会自食其果。
夏天，秦王任命王猛的另一个儿子王永为幽州刺史。王永刚到任就发生了蝗灾，赤地千里。
秋天，车师国王、鄯善国王到长安觐见苻坚。两人忽悠秦王远征西域。苻融劝说：“玉门关以西过于遥远，朝廷无法掌控。出动大军征讨无用的土地，只会得不偿失。”
当时，西域同中原的贸易川流不息，双方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劳师远袭实属火中取栗，最终不过帮助车师、鄯善称雄一方而已。
可苻坚好大喜功，被豪情壮志烧得利令智昏。他命骁骑将军吕光带步骑七万进击西域。吕光统帅姜飞、彭晃、杜进、康盛、慕容筑等大小将佐，择日出兵。
冬天，秦王在太极殿召集群臣，商量再次攻晋的事。
苻坚雄心勃勃地说：“我继承大业快三十年了，天下唯有东南角还没归化。每每念及，食不甘味。朝廷约有九十七万士兵，我想亲帅大军讨伐。诸卿以为如何？”秘书监朱肜表示支持，可接下来却是一片反对之声。
尚书左仆射权翼首先泼冷水：“昔日纣王无道，尚有几个贤臣。因而周武王偃旗息鼓。现在江东桓冲、谢安威信很高，内外同心，不可讨伐。”秦王沉默了许久，让大家都谈谈看法。
随即，那个浮马渡江的石越来了一段玄学：“今年岁星、镇星守住斗宿，星象不符。吴人依据天险，不宜兴师动众。请等待可乘之机。”翻译一下：木星和土星遮住了人马座，不要强行犯太岁。东晋有长江天堑，咱们下次再打它。
苻坚立刻反驳：“牧野决战，周武王逆太岁而行，一战而定九州。夫差、孙皓凭借大江大湖，仍然不免覆灭。我们人马众多，投鞭能够断流。他们还有什么天险可依靠？”
群臣纷纷陈述利害关系，意见不能一致。秦王特别不高兴，挥手道：“你们都别说了，我自己判断。”等到散朝，他把弟弟苻融留下来：“自古定大事，不过一二人。众说纷纭，徒扰人心。咱俩裁决此事吧。”
苻融深深作揖：“讨伐东晋，一乃天道不合，二无可趁之隙，再者我军连续作战，精疲力竭。反对伐晋的皆为忠臣，请陛下采纳。”苻坚脸色大变：“连你都不理解我，我还能指望谁？我国有雄师百万，粮草兵器堆积如山。我不算明主，但也不昏聩。我军连战连捷，消灭弱晋易如反掌。何必把残寇留作外患！”
见秦王发怒，苻融急得哭了起来：“攻晋没有必胜的理由。我担心变生肘腋，后悔莫及。哥哥你不是把王猛比作诸葛亮么，为何连他的遗言都不听了？”苻坚更来气了：“我已经评判过双方的实力了。我们灭晋好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反对！”
数日后，秦王邀请高僧道安同游东苑。当年攻克襄阳，苻坚曾感慨：“十万之师，唯得一人半也。”这一人即道安，半人乃正患腿病的文学家习凿齿。世人称颂这对僧俗为“弥天释道安，四海习凿齿”。东苑美景，秦王兴味索然。两人渐渐说到了伐晋。苻坚借题发挥，道安奉劝他留在洛阳运筹帷幄，不必亲赴江淮。秦王不应。
年底，苻坚游乐于灞上，再次高谈阔论混一六合。太子苻宏上前规谏不可逆天而行。秦王用战胜慕容燕国的旧例训责他。回到后宫，小儿子苻诜（诜读音：申）和宠妃张夫人也来相劝。可惜众人说得越多，苻坚的逆反情绪越重。他生气地呵斥：“军国大事岂是稚儿跟女子能参言的！”
偌大的秦国，难道就再没人赞许秦王了吗？
京兆尹慕容垂进言：“强并弱、大吞小，此乃天道。陛下拥劲旅百万，置良将满朝；已然时机成熟，万事俱备了。江南弹丸之地胆敢违抗王命，怎能遗祸子孙呢！晋武帝荡平东吴，仅仅倚仗张华、杜预两位大臣而已。假设司马炎听信他人之议，如何统一天下呢？”一席话说得苻坚心花怒放：“能与我共同廓清四海的，只有你了。”他立即赏赐了慕容垂五百匹帛。
秦国距上次大规模用兵已经快三年了，其国力远超江东。东晋皇权旁落，将相间面和心不和。秦王灭晋的方略原本不错，为什么大伙尽皆反驳？
其实，任何重大的决策都会有两方面的看法。西晋灭吴之前同样遭遇了大量的反对者。史书将他们写成奸臣，而把劝阻苻坚的誉为忠臣，其观念乃典型的以成败论英雄。
老狼认为，史官先入为主，过分夸大了攻晋失败的可能性。史书试图让人们相信这就是一个错误，故而有选择地保留了广泛的反对意见。这些观点千奇百怪，大多荒诞不经；所谓星象、天命、正朔、和睦、有德、祥瑞更为无稽之谈。
历史告诉我们：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道德经》讲：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国家统一是华夏文明繁荣兴盛、延绵不绝的基础。国家统一了，更能促进经济互通，加强文化交流，保障长期和平，利于社会发展。
苻坚有能力、有条件、有机会结束分裂。秦王将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实现统一的夙愿。

（106）淝水折戟（上）
公元383年正月，吕光率七万步骑向西域开拔了。秦国远征军就此踏上了茫茫征途。
送别吕光后，秦王着手征兵调粮，为攻晋做准备。一想到即将泛舟长江、南游吴越，苻坚兴奋得半宿睡不着。
秦国计划大举入侵的消息迅速传到了东晋。几年来，荆州刺史桓冲以丢失南襄盆地为耻。得报后，他决心先发制人。五月，荆州军抢先发动总攻。
桓冲亲帅主力十万进攻襄阳，又遣偏师连克筑阳（今湖北省襄阳市谷城县）、武当（今十堰市）。另一路晋军由巴东逆流而上，一直打到涪陵（涪读音：福，今重庆市涪陵区）。秦王震怒。
六月，秦国豫州刺史苻睿、左卫将军毛当、冠军将军慕容垂、屯骑校尉石越统军五万救援襄阳。同时，扬武将军张崇发兵武当，后将军张蚝和步兵校尉姚苌出师涪陵。
七月，苻睿、毛当来到新野县（今河南省南阳市新野县），慕容垂、石越进驻邓城（今邓州市）。秦军成犄角之势，离襄阳不过一百多里了。桓冲几番思虑，主动移军汉水之南。
见状，慕容垂挥师直抵北岸。晚间，他命每个士兵点燃多个火把，统统绑在大树枝上。秦军沿汉水挥舞树枝，照亮十几里江岸。火光与水波交相辉映，宛如两条游龙。桓冲惊愕惶恐，错误地判断秦国大军抵达。慌乱中，他率部狂奔四百里逃回长江南岸。襄阳之围遂解。
不多时，涪城又被秦将张蚝、姚苌乘势收复。从而，驻防武当的荆州部队变成了孤军。守卫武当的正是猛将桓石虔。他沉着冷静地击败了远道而来的张崇，裹挟两千户居民慢慢退回江南。
桓冲蓄积力量猛击南襄，谁知被慕容垂轻描淡写地吓走。一肚子愤懑无处发泄，不料又传来坏消息：谢安抢走江州了。原来，继桓豁去世后，江州刺史桓石秀也病逝了。桓冲安排亲信接任。前不久，这个亲信因兄长亡故辞去了官职。谢安赶紧推荐谢姓族人担当江州刺史。
桓冲一再退让，谢安步步紧逼。桓冲满腔怒火，上书指责新刺史庸庸碌碌，坚决要求自己兼任江州刺史。朝廷为了安抚桓氏家族，只好应允。于是，桓冲让侄儿桓石民驻军江州治所武昌。因内部倾轧，桓冲不再对收复失土抱有希望。
与此同时，秦国庞大的战争机器急速咆哮起来。苻坚命每十个成年人选派一人充军；经过大半年的动员，共得士卒近九十万人。秦王又下令征集各州郡的公私马匹；经过大半年的搜罗，共得战马二十七万匹。这样庞大的军事规模，即便不算旷古烁今，在历史中也屈指可数了。
部队多、将士广，各军团集结尚需时日。可秦王苻坚感觉时不我待，随即下令出征。
公元383年八月初二，阳平公苻融率张蚝、梁成等战将，统兵二十五万向江淮进发。八月初八，秦王亲帅六军作为苻融的后继，其主力为三万羽林郎骑兵。这些羽林郎几乎全是秦国二十岁以下的官宦子弟。他们绣衣亮甲、金鞍银辔（辔读音：配），组成了秦王的近卫武士。
九月，苻坚来到集结地项城（今河南省周口市项城县），苻融抵达了前线颖口（今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西北凉州的部队刚刚行军至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巴蜀的士卒正准备上船沿江而下，东北幽冀的人马恰好开赴到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
秦军铺天盖地，声势浩大。九十万人在大道小路上流动，队伍蔓延上千里，填塞了原野和田地。各路人马行进不一。直到战争结束，六成官兵还没走出秦国地界呢。
苻氏兄弟挥师淮南，但前哨战却在荆州这头率先打响了。
慕容垂解襄阳之围后，苻睿率部进驻。秦王又遣平南将军慕容暐、奋威将军慕容德赶来汇合。前些年，慕容德担当张掖太守；离任后他同母亲与兄长就在张掖安家。此番全国大征兵，慕容德也得了个将军称号，指派随慕容暐行动。
苻睿一瞧，慕容氏的头面人物几乎到齐了。好嘛，南攻荆州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仨了。赢了，肯定是我领导有方、指挥得力；输了，正好替朝廷解除鲜卑威胁论。
慕容垂、慕容暐、慕容德带五万秦军由襄阳南下突入江汉平原。东晋随郡太守（今湖北省随州市）夏侯澄之闻风丧胆，弃城逃奔桓石民。慕容垂越过竟陵、随郡，疾风骤雨般攻克郧城（今孝感市安陆市），擒斩了晋将王太丘。桓石民在夏口（今武汉市武昌区）严阵以待，不敢松懈。
慕容垂留两万将士给慕容暐与慕容德，嘱咐他们防守郧城；自己率军三万折向西南，一举攻占漳口（今宜昌市当阳市）。漳口距荆州州治江陵（今荆州市江陵县），以及桓冲的驻地上明（今荆州市松滋市）都不过一百多里了。慕容垂摆出决战荆州的姿态。
桓冲心惊胆战，严令全军收缩。他还急调桓石民赶赴漳口。荆州军被牢牢地牵制住了。即便淮河那边打得天翻地覆，桓冲仅仅打算派三千人去协防首都。纵横荆襄，转战千里。慕容垂三万人马把荆州军十万之众钉死在荆江两岸，只待淮南那边传捷报了。
淮南传来捷报。
十月十八日，苻融突破淮河攻占寿阳，抓获了守将徐元喜。寿阳（今安徽省淮南市寿县）乃淮南重镇，就算桓温也耗费一年光景才攻陷。秦军一鼓而下。
老狼先勘误两处：其一，苻融究竟有多少人马？其二，慕容暐是否随他到了颖口？
《资治通鉴》和《晋书苻坚载纪》讲苻融共有步骑二十五万；《晋书朱序传》则称有三十万。老狼认为《朱序传》是把慕容垂的三万及慕容暐的两万人一并算了进去。其实，慕容氏跟苻融相隔甚远。同理，慕容暐尚在郧城，分身无术不能赶到淮南前线。
苻融占有寿阳，秦军的形势一片大好。东晋却一点也不急，至少当权者不急。交战在即，宰相谢安还在游山玩水。桓冲要派三千人协防建康，谢安毅然拒绝。他认为北府兵足够用了。
北府兵有多少？八万！谢安命老弟谢石、侄儿谢玄、儿子谢琰等人统兵八万赶赴战场。晋军前锋胡彬奉命救援寿阳。半途得知城池沦陷，胡彬连忙撤到硖石（硖读音：侠，今淮南市凤台县）。硖石乃淮河边的高岗，易守难攻----硖石晴岚至今仍是淮南十景之一。
秦军把硖石团团围住。胡彬率众五千轻装来救寿阳，携带的粮食不多。他派人潜水向谢石报告，言辞尤为悲壮：“如今敌军强盛，我部粮绝，恐怕唯有来生再见了。”不想信使上岸后被秦国巡逻队抓获，还把情况和盘托出。苻融连忙派卫将军梁成前去阻挡谢石。
从硖石顺流而下六十里，有一条由南向北汇入淮河的支流，名曰洛涧。梁成带五万人马赶到洛涧西岸布防。谢石率北府兵挺进到洛涧以东二十五里，探听梁成驻扎彼岸遂不敢前进了。
苻融向来反对攻晋，见战况一帆风顺而心生愧疚。他派人飞骑禀报秦王苻坚：“敌人不多，容易对付；只怕他们逃脱，我们应赶紧行动。”苻融想要将功补过，提议在洛涧歼灭晋军主力，然后轻取建康平定江南。
秦王喜出望外。仿若十四年前那幕重现，他再次急不可耐地赶赴前线。不待项城的军队集结完毕，苻坚仅带了八千羽林郎朝淮南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