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的掌舵人:张仪(长篇连载,讲述那段最稳定的乱世)

第二节 谆谆教诲
也许多少年后张仪跪拜在母亲的坟前,还会记得今天的感动与内疚。
张仪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湿,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模糊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一点点地聚集,最终凝成一颗有一颗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再没有任何的骄傲,他只是他母亲的孩子,一个不孝的儿子。
张母的背已经略有些驼,她的眼里也渗出一些泪花,她不知这是因许久没有见到孩儿的感动,还是看到他此时功成名就而替他感到高兴。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能挥去。张氏见此情景,也抿着嘴低声抽噎着,却依然一言不发,一只手馋着张母,只得用另一只手默默地揩去眼泪。
张仪忍住眼泪站起身来,走到母亲面前,轻声安慰道:“娘,见到孩儿,咱们一家人又团聚是件欢喜事,莫再哭了昂。”
嬴驷在一旁看着,觉得有趣。王室之人,早已在这宫廷之内,练就得轻视感情了。或许也未必都是这样,嬴驷心中想着,那些君王,多少都因宠幸女子而误了国事,最终得了美人,失了天下。
“张母,您们母子一会儿回府,畅谈一番。不知现在寡人可否先与张仪商讨国事?”嬴驷探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了,这可折煞我了。您是秦君,我一个老婆子哪里敢在您的面前提要求。”张母显得怕了起来,虽然她也算有一定的见识,但是当面前的是一国之君,在这种强大的威势下也会不知所措。
“来人,将张母和张仪夫人送到府上,交待那些仆人们要好生伺候。”嬴驷高声说道。张氏听后心不由得怦怦跳了起来,也因为紧张不自知地用手更紧地攥住了张母的衣袖。这秦君不怒而自威,曾经听人说过伴君如伴虎,现在看来似乎正是这样。
护送她们前来的那个将官听到命令后来到这两个妇人的面前,很有礼仪地将他们送上了马车。随后一众侍卫跟在马车之后小跑着,逐渐在张仪的视野里消失了。
“别看了哈哈,你们回到府上有的是时间。”嬴驷一拍张仪的后背,张仪才反应过神来。
“不知秦君要说的可是何事啊?”张仪问道。
“你要说重要吧,也不重要,你要说不重要吧,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嬴驷道。
“哦?还有这等事情?”
“确有,刚才驻楚的使者派人送来的急报到了,楚王已经薨了。”嬴驷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仪一眼,等待着他对此的评价。
张仪下意识地用手捏起自己的下巴,略一思忖后说:“楚王薨,实际上是一次绝佳的外交机会。”
“先生莫不是说联魏韩以制齐楚的战略?”
“秦君以为可行?”
“寡人以前的意思表达的还不够明确吗?当然可行了,而且寡人决意用你之计。”嬴驷反问说。
“不过恐怕并非如您所想。”
“哦?”
“臣的意思是,仍然与楚国联盟。”
“此话怎讲?”
“不要打草惊蛇。”
嬴驷听后先是愣住,随后哈哈大笑,然后板起脸道:“先生好毒啊。”张仪见到秦君笑也陪着笑,却被他的话一惊而用唾沫呛到了自己,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也因此憋的通红。
秦君见状笑得更开心了,不过随后收起了笑容说:“先生这次征魏回来,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凭臣三寸不烂之舌,夺取魏国上郡十五县。”
“你说什么?”嬴驷有些惊讶。
“凭臣三寸不烂之舌,夺取魏国上郡十五县。”张仪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一次比刚刚所说的更为坚定自信。
“不凭刀剑?”嬴驷瞪大了眼睛,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人。他的口吻里带有质疑与惊喜。
“但凭口舌。”

熊槐从来不敢想象,这一天会这么早的到来,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一片茫茫前路。
父王熊商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熊槐跪在父王的尸体前不住地哭泣,泪水让他没有办法看到眼前的一切。他不断地用手心、手背乃至袖子去拭去眼泪,但是泪水仍然泉涌一般不住地向下流。衣袖已经有一片泪渍,他此刻没有一个贵族该有的矜持,没有一个王储该有的风范,只有作为儿子失去父亲时的悲痛。
都说王侯之家无亲情,然而熊槐却从来不这么认为。他只知道作为王储,父王熊商尽管对他严厉管教,却也不失作为父亲的慈爱。
他望着面前这个挺得僵直的老人——不,那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一副开始慢慢腐烂的皮囊而已。熊商的面颊已经凹陷下去,等到将要去世之前,已经像是游离于人间之外,早已行将就木了。熊槐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不知道以后自己薨时会是什么样?或许未必还能死得安宁呢,他冷冷地自嘲道。
他站起身来,身后的兄弟们和臣子们却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熊槐明白,现在楚国已经是他的楚国了,他不再是当年的储君了,遇到什么难题都可以向父王请教。没错,父王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现在自己必须要肩负重担,带领楚国走下去。
熊槐深情悲悯地凝视着众人。有的人痛哭流涕,他们是真的因失去了一位自己爱戴的君王而哭泣伤悲,这些人哭的面红耳赤,喉咙内不时发出一阵阵低闷的哀嚎,用手捶打着地面;有的人则是装一装样子,他们低声啜泣,然而并非发自真心地哭一眼便能看出,楚王离他们是那样的遥远,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罢了,一个楚王去世了,还会有新的楚王即位,又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在这里来哭泣,不过是尽到一个臣子该尽的礼数而已;有的人就难以看出他们的心思了,这些人伤悲是真的伤悲,然而神情中似乎带有一些期待与兴奋,或许是将此时看做可以渔利的机会。这些想要投机的人得注意点,熊槐在心里暗暗先记下了一笔。
礼官从旁边绕道走向他。熊槐知道,这是要对自己的父王做最后的盖棺定论了,从此以后,留下的便只是一个冰冷的谥号了。不,绝不是这样。父王像自己的历代先祖一样一生征战,大败越国使楚国疆域扩大,讨伐齐国使齐王不敢轻视楚国,进逼秦国使秦君胆战心惊,他这一生足够让后世千秋万代赞扬其功业了,至少熊槐就非常感激父王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如此强盛的楚国。
历代的楚王似乎骨子里都有一股倔强劲,甚至流传着“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的说法。先祖楚武王明知死期将至却依旧带病出征,其夫人邓曼曾说过:“如果军队没有什么损失,您又死在了征途之中,那就是国家的福气了。”熊槐的骨子里却不像历代先祖一样,他不喜披挂上阵亲自征伐,而更喜欢像齐桓公一样,像个孤独的王者一样成就霸业。
礼官刚一站到太子的面前,下面的哭泣声便逐渐减小,直至最后消失。礼官小心翼翼地说:“太子,先王这谥号……”
“叫王上!”熊槐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怒火,沉闷的声音像是在低声的咆哮。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给这些人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接近的太子了。这是喜还是悲呢?他的心底泛起一阵苦意。
礼官吓的顿时一身冷汗,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谢罪:“王上恕罪,王上恕罪……”
“你……你起来吧。”熊槐叹了一口气。
“臣等商议后,决意用‘威’字。”礼官虽然站起身来,却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何为‘威’?”
礼官答道:“猛以刚果曰威;强毅信正曰威;服叛怀远曰威;强毅执政曰威;赏劝刑怒曰威;以刑服远曰威;蛮夷率服曰威;信赏必罚曰威;德威可畏曰威;声灵震叠曰威;庄以临下曰威。”
熊槐点了点头表示默认后便不再言语,他回首看着那僵死的皮囊,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明天,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贵使前来,有何见教啊?”
齐王田因齐面前的冕旒将他的眼睛挡住,别人很难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化。
“鄙使拜见齐王。鄙臣奉宋公之命,前来索要叛臣。”宋使戴不胜神情高傲,尤其在“宋公”二字上着重强调以突出他们地位的高贵和正统。
戴不胜是宋公戴偃的叔伯,在旧朝时对宋剔成君有着诸多的不满,反而与唐鞅沆瀣一气,最终在戴偃夺权的时候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田因齐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戴不胜见自己被晾在那里,顿感尴尬,于是赶忙继续道:“当今宋公顺承天道,实乃正统。齐王乃明事理之贤君,望能理解宋公。”
田因齐这时缓缓张了张嘴,戴不胜立刻闭上嘴巴,等待着齐王的答复。田因齐于是讥讽道:“贵使所言正统,恐怕不然吧。”
“宋承商道,兄弟相传,无甚不妥之处。”戴不胜义正言辞地回答说。
“寡人不解,望宋使赐教。”
“鄙使不敢。”
“这兄弟相传指的是这位置兄终弟及,可如今宋公继承的可是他亡兄之位啊?”田因齐说罢冷笑了一声,仰起头用一种轻蔑地眼神盯着戴不胜。
“这……”戴不胜顿时憋红了脸。
田因齐见状出于外交礼节答道:“不知贵使所谓的叛臣,是何人啊?此人在我齐国吗?”
“正是。此人乃剔成。”戴不胜这才较先前不那么窘迫,放平了心态说道。
田因齐却不顾这些,仍然咄咄逼人:“贵使所言寡人更不解了。这剔成君若是已经离世,自然宋公是正统,寡人没有话说,但是那又为何要前来与寡人索要一个死人呢?若剔成君没有离世,那么宋公坐在那个位子上,可又心安理得啊?”
戴不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支吾了一阵也没有想到很好的应答策略,于是只好强调说:“鄙使奉宋公之令,今日一定要带剔成回国。”
“寡人这里没有什么剔成。”田因齐抬高了一丝音量,洪亮的声音在戴不胜这里听来像是有着三分的警告,三分的怒意,三分的不满和一分的心虚。
戴不胜却不着急,而是从怀中慢慢掏出了一份竹简,托侍者转交给了田因齐。这一张牌打出,戴不胜立刻化被动为主动,开始等着田因齐的难堪。
田因齐看罢却是微微一笑,随后把这份竹简重新卷好,放在了一边。他佯装发怒,对着儿子田婴骂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田婴听到后很识相地配合着,立刻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磕头。一边磕头他一边解释说:“父王恕罪,这是孩儿为了咱们齐国和宋公好啊。儿臣怕他有朝一日会伤人反伤己,波及到咱们齐国,所以不得已瞒着父王您编了这个谎言。”
田因齐也配合着演:“原来是这样,你起来吧,寡人不怪罪你。那个……宋使啊,寡人之子少不经事,办事多不靠谱,望宋公与宋使能够原谅,并忘记这个误会。”
戴不胜心情复杂地看着这父子二人在朝堂之上公然演起了戏,更差点被那句“少不经事”气得乐出声。齐相田婴如今看起来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竟还被称作“少”,简直可笑至极。
“把这个烧了吧,免得两国因此生嫌隙。”
戴不胜一下子警觉起来。齐王他要做什么!他刚反应过神来,只见一个侍者已经拿着那份竹简到了后面,不一会就从后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火花迸溅的声音,怕是那份竹简已经烧成了灰烬。戴不胜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齐王何以如此流氓,也不知回国之后该如何与宋公交待。由于自己的大意轻敌,现在要挟对方的筹码已经不在,自己只能任凭齐王说什么是什么了。
戴不胜这时想到了以往的忠臣贤臣宁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维护国家的尊严,不知从哪里腾起一股勇气,厉声说道:“若齐王您一定要如此,只怕鄙使回去无法交差。大王您此举不利两国友好之邦交,望三思。”
田因齐略有些惊讶,见此时戴不胜姿态已经放低,于是也准备给宋国一个台阶下。如今的宋国,早已经不是宋襄公那时的宋国了,现在的宋国在诸侯口中是“膏腴之国”、“五千乘之劲宋”,如果真的撕破脸恐怕不好于齐国来说也不是件好事。
“贵使言重了。只要宋公肯与我齐国为盟,滕国你们尽可以纳入囊中,寡人不会干预,反而会支持。至于剔成君,寡人如若在国内找到,一定及时交还给宋公。”田因齐依旧语气平淡。
“请齐王以国书形式告以宋公,否则鄙使实在不好交代。”戴不胜恶狠狠地盯着田因齐。
田因齐略一犹豫,随后还是让人拿来笔墨,龙飞凤舞地亲笔挥出了一份国书,然后转交到了戴不胜的手中。
戴不胜见田因齐已经最大程度地妥协了,只好施礼感谢后转身离去。他感到他背后的那一众臣子们在笑,在轻蔑地笑,在轻蔑地嘲笑。笑的是他戴不胜作为使者不能维护国家尊严与利益,笑的是宋公戴偃有违礼乐却还要强加辩护,更笑的是宋国国力不及齐国,只有被齐国压制的份。
几天以后,他回到了宋国。
面对着自己的侄子,这个喜怒无常的宋公,他开始为自己这次的外交成果而担心。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戴偃反而为此十分高兴。
“您真的不责怪微臣?”
戴偃笑着打趣道:“您是我的舅舅,我哪里会责怪您呢。宋国如此,乃是寡人之过。宋国比齐国弱,就只能受冷眼和嘲笑。寡人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但求宋国有朝一日能够富强,不再如此。”
戴不胜听后热泪险些滴落下来。不过戴偃却没有顾及这些,转身给戴不胜拿来了一份国书,然后说道:“寡人觉得可以,您老认为怎么样?”
戴不胜看罢吃了一惊:“您要行此险招?”
他终于明白了戴偃为何会如此开心,他刚想开口劝说,不过当他看到戴偃那不容否决的眼神时,将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再一次看着这份国书,总觉得哪里不对。又看了几遍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这里!
戴不胜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难受。宋国怕是要亡在这个赌徒手上了。

张仪乘坐着马车在咸阳城百姓面前风光的经过。即便是成日里只安心务农的人们,现在也知道有一个山东的学子得到了秦君的赏识,而且未来可能前途无量。
张仪也这样的想着,他觉得自己此刻就是商鞅,假以时日裂土封侯也未必不可,至于鬼谷子所言“喜极而悲”,何必去想这八字尚无一撇的事呢?
马车没过一会儿就渐渐地慢了下来,停在了一座府邸之前。张仪探出头,只见此府规模虽不如楚国昭阳的府邸,但在秦国也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了。匾额并没有挂上,让他感觉有一些奇怪,似乎自己的身份还并没有得到承认。不过转念一想,你现在不过就是客卿,虽有军功却功不至此,如果日后不能拿出一些政绩来,有负秦君期许,也难使众臣信服。
但此刻张仪的心全被激动二字充斥着,哪里还顾得多想其他。他疾步跃下马车,朝着府邸大步迈去。这就是自己的家了!不似魏国的那个家,在那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是别人用剩下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虽是贵族的后裔,却已经没落了。这里却是截然相反,华丽、大气让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经从一无所有的士变成了新兴的贵族了。这里的空气与魏国那个家的空气完全不一样,即使张仪连大门还没有迈进。他这时忽然明白了,空气是不会变的,变得只不过是他张仪,和他那颗心。
他咧开嘴笑了,这是他无法抑制的情感。他此时此刻真的想对天高呼一句:我张仪做到了!然而他没有,他顾及到自己的身份,已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肆意而为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旦踏入这府邸,便会一直处在这本想如此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那样的境地里了,或许早在他踏入秦国的这片土地时,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不过又又何惧呢?用些许不值一提的东西换来搅动天下风雨的威风,可着实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来到府邸的门前,两个侍卫不用等他说话,便迅速跑到他的面前,替他将大门推开,随后站在大门的两侧,一言不发,笔直地如同扎根在泥土中的两棵树一样。张仪充分地享受着,这种感觉是这样的微妙,让他不禁想一遍又一遍地感受。
面前的是一条小径并不长,直通向大堂——这里是张仪办公待客的地方。两扇门开着,里面还有一两个匠人再对着哪里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似乎是还并未完工。
张仪看到他们神情专注,不想打扰,于是悄悄地走过,到其他的地方继续逛着。最让张仪感到神清气爽的是这里的植被确实是非常漂亮,他仰起头看了看天空,湛蓝得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不时飞过一两只小鸟,叫声悦耳。这里的环境不错。
他继续逛着,听到了一阵阵说笑的声音。张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那是一间厢房。张仪跨进门去,只见母亲和妻子在两个侍女的陪伴下,已经是各换了一身新衣服,笑呵呵地坐在那里,与那她们聊天呢。
“那我们中午的饭也是你们做吗?”张母问道。
“您就放心吧,我们的厨艺虽比不得御厨,但肯定也会让张大人和您们满意。”个子较高一点的侍女答道。
“你回来也多帮衬着她们,”张母把一只手搭在了张氏的身上嘱咐道,“虽然如今我们是主她们是仆,但是不能仗势欺人,以往什么样,咱现在还得什么样。记住没有?”
张氏点了点头。
“不行,我回来还得跟这不孝子张仪说说。”
“娘——娘!”张仪在远处就大声地喊道,然后加快了脚步,进到厢房来到了母亲的面前。
张仪见到母亲本来还面带笑容,结果却发现母亲见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兴。张仪不解,母亲辛劳了一辈子,如今衣食都有人伺候了,还住上了这上等的宅院,因何却这般怏怏不乐呢?不过他没有来得及多想,只见母亲的眼圈逐渐变红,声音也有些哽咽。
“两位姑娘,你们先带着她再四处看看,这以后要打理的事还多着呢让她也先熟悉熟悉这里。”
张氏很识趣地站起了身子,两位侍女也“喏”了一声后,三人齐齐对着张母和张仪施以一礼,然后款款向门外走去。
门被关上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张母站起身,颤抖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用手紧紧地碰住张仪的脸哭诉道:“你这两年跑到哪去了?也不说给我们娘俩来个信,你就那么忙吗?”
“娘……”张仪缓缓直起身子,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说道,“孩儿如今发达了,您再也不用过那种苦日子了。”
“你知道娘这几年是多么想你嘛,啊?一年前吧,你妻子从楚国回来了,我问她为何啊,她一开始还不肯说,后来我强逼着她才说,你在那险些没被人给活活打死,说是你偷了人家的和氏璧。你跟娘说实话,你有偷吗?”
“孩儿是被诬陷的,断不敢做偷盗之事。”张仪说着转悲为喜。不过当看到母亲此时的样貌时,不禁心中又是一酸。仅是两年时间,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也越发的多了起来,她的皮肤也像老树皮一样的褶皱粗糙。她老了,她真的老了,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母亲了。以前坚强的像一根大树一样,现在仿佛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树苗了。
张母听罢叹了口气,说道:“那你还算没有辱没你那故去的爹和我多年对你的教导啊。”
一阵的沉默。
张仪见母亲情绪已不再那么激动,于是率先打破沉默:“您看如今这府邸还不错吧。”
张母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凝视了他很久,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儿啊,过去不论怎样,那都过去了。你是被冤枉也好,还是活该被打也罢,娘是疼在心里啊。”她说着眼里的泪水又浸出来。
张仪连忙用衣袖拭去了母亲眼角的泪水,这些话他听到后也是心里一酸。
“为娘我只希望你能够记住那顿打,要你知道疼。你爹走得早,对你呢我也不敢说尽到了十分的责,你能拼搏到今天,说明你有本事。娘从心里面替你高兴啊。”
“娘……”张仪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了母亲,他从未如此因母爱而感动。
“其他话娘不会说,我总归是个妇人,大半辈子都在那个破地方待着。论智谋我自然不如你,天下大事怎么样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情,但是你得从心里承认,在看人处事这方面,你没有我看得透。”张母的脸上露出了固执的神情。
“嗯,孩儿承认。”
“娘也不多说了,就跟你讲三句话。”
“孩儿一定牢记在心。”
张母叹了口气说道:“你把手伸出来。”
张仪将自己的手掌伸到了母亲的面前,像是孩时被教导一样,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
张母把自己的手掌猛得抬高,然后狠狠地落了下来,打在了张仪的手上。“我要你记住,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爹走得早,但我没辜负了他,娘一个人再苦再累,也算是把你拉扯大了。现如今你在秦国有了职权,伴君如伴虎啊,如果出了什么事你把控不住,咱家就毁了……”
张仪只觉得母亲打自己手掌时是那样的无力,她真的老了。张仪低下了头,听着母亲继续说。
张母随后连打了张仪二下说道:“第二句我要告诉你的,是别乱收人家的礼,小便宜万万贪不得。你今日收了他的礼,欠下了一份人情,改日你就算是拿出十分八分的人情去偿还,也未必能行。第三句是,你日后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了相国,也不要得罪那些老官员。他们虽然不足以成事,但是把你的前途毁掉,他们绝对败事有余。”
张仪听着母亲说完这些话,依旧低头默默不语,不知该作何答。
“你听见没有啊?”张母有些着急了。
“孩儿谨记,断然不敢忘记。”
张仪此刻才觉得,能力只是一方面,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等着他呢。政治,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样,永远不知道下面会有怎样的杀机,待你懈怠之时,一剑封喉。
张仪抬起头来看着张母,仔细地品味着刚刚那些话。其实正是这样,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正是倒霉的开始,母亲所教的,都是韬光养晦之策。只有在得意时留得后手,才能够在失意时有条后路。张仪只觉得,自己还差的太远太远了。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5-31 14:27:34 +0800 CST  
第三节 暗中密谋
张仪睁开朦胧的睡眼,又一次地感受着丝滑的床褥,像是流动的水一样。他掀开被子慢慢地坐起身,回头看去,妻子还睡得很沉,看来前些日子一路颠簸把她累得够呛。张仪尽量将声音放到最低,以免打扰到她,他找着自己的鞋子,懒散地穿上。人一旦身陷在美妙之中,看起来好像一定会懈怠。
他穿着内衣向外走去,站在门口身了个懒腰,将这几日在外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一阵晨风拂过他的面庞,还很凉爽。张仪只觉得神清气和,好日子已经来了。如今自己已经是脚踏青云,大有抚凌之志,却也不能少得这富贵与安逸。否则空打拼一场,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秦国吗?那肯定的,但是也得为自己才行。
“大人您醒了。”那个个子较高的侍女听到有声响,向这边望过来,看到张仪一脸倦怠地走到了庭院里,忙向前问好。
张仪揉了揉眼睛,点头以示问早。
“仪儿醒了啊。”张母笑着说。
张仪听到母亲的声音,发现母亲已经是醒来多时,正在庭院里散步。张母仿佛换了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新的,头发看得出来也梳理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孩儿向母亲问早。”张仪连忙跪拜道。他觉得已经对此很生疏了,上次给母亲问安,那究竟是多少个日夜之前啊。
“诶在这里还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您的孩儿。”
“那就随你吧。”
“诶我昨天搭在这里的衣服呢?”张仪摆出架子严肃地问道。
“隶妾见那衣服太脏,给您拿去洗了。您既如此高位,那就应该穿符合您这身份的衣服才符合礼嘛。您稍等,我给您去拿新的衣服。对了,还有您的官服您也看看。”她小心翼翼地说。
“一会拿来给我穿上。”
张仪说完这句话感觉心情非常舒爽,多少年自己是被人使唤的,如今翻身成为了使唤别人的人,自然要好好地耍一耍威风。
“张仪,为娘还是得说你两句。”
张仪有些诧异地望向母亲。
“昨天我还和你妻子说呢,你不能现在身居高位了,就这么有官威啊。”
张仪呆呆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母继续说道:“虽然她们是侍女,身份不高,按理说你这么做也没什么,但是娘还是希望你能够善待下人。像这穿衣之事,你本可自己做,非要让她帮你穿。”
张仪笑了笑,刚想辩解,张母便也笑着插话道:“你是想耍官威?”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只是……”张仪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搪塞母亲。
“那你是想要纳妾?”张母半开玩笑道。
“娘,莫拿我取笑了!”张仪憋红了脸。面对君王他侃侃而谈,可一旦提起这男女之间,便再也不是那个滔滔不绝的张仪了。
“为娘啊只是不希望你太过高傲。你初涉官场,很多东西你还不懂。就像这随意吩咐下人的毛病吧,你真养成习惯了,以后对自己的手下也是这样,你知道哪个小肚鸡肠的人什么时候会因此记恨上你。说句不好听的,到时候他们参你一本,那怎么办?”
“哎呀不会啦,娘放心吧。秦君很信任我的。”张仪自信地说道。
“秦君信任你?”张母说着放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君王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更何况,下一任君王会怎么对你?这些你都想过吗?”
张仪低下头缓缓道:“是我被一时的胜利冲昏头脑了。娘教训的是。”
“大人您的衣服。”她捧着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走来,像是端着一碗水走到了张仪的面前。衣服被叠成方方正正的块状,摞在一起,平整得连一道折痕都看不到。张仪想起了自己以前穿的那件衣服,简直是又破又烂,不愿再穿上身。
“我之前的那件旧衣服就放到衣柜里吧。”
“喏。”她说着把衣服放到了旁边的一张小桌上,然后捧起最上面的那件衣服,一抖便将其展开,要给张仪穿上。张仪连忙摆了摆手,说还是自己穿吧。
“母亲,孩儿再转转这里。”
“嗯好。”张母此刻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诶对了,”张仪问道,“那个侍女去哪了?”
“她在给您们做饭。”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张仪刚迈开腿脚,又缩了回来。
“隶妾名唤孟禾,那个服侍您们的是隶妾的妹妹,名唤孟粟。”
“名字不错,是个地道的秦国名字。那行,你先照顾着我母亲,一会我妻子醒来,也让她换身新衣服。”
张仪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开始洗漱。《礼记·内则》曰:“鸡初鸣,咸盥漱。”张仪抬头望了望天,太阳都快升到正当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累到鸡,叫了半天才把我叫起来。呵呵,这里哪有鸡。张仪一边洗漱一边胡乱地思索着。
洗漱完毕他开始在自己的府邸里逛着,没错,自己的府邸。他觉得自己的格局太小了,如此便容易满足了?这不是暴发户的心理吗?那又怎样,这是我张仪凭着自己的本事,凭着自己多年的艰辛苦难换来的。
他顺着小路来到了大堂前,见那两个匠人还在争论着什么,于是他走上前去。两个匠人见到他都先是一愣,大堂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张仪觉得有些尴尬于是问道:“昨天见到你们了,没来找你们。”
“您就是这里的新主人吧。听她们说您回来了我们昨日就想去拜访,但您先是有事后来直接入睡了,我们也没好去打搅您。”
“你们是?”
“啊小的们啊,是负责打理您这府邸的,这马上就都装修完了。您看那边那些花草,我们猜想您可能会喜欢这些吧。”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里。旁边的柏树冠盖如云,从泥土之中拔起,显得清幽寂静,巍峨挺拔。树旁是一朵朵月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树我知道,是叫柏对吧。那这花呢?”
“名叫月季,看起来非常的漂亮。”
“是啊,我很喜欢这花。不过就你们两个人?”
“嗯对。”他们齐声应道。
“那你们也够赶的,又得建又得装又得修的。”
“倒也不是,其实这府邸本就是现成的。”
张仪听了有些惊讶:“你们说这府邸是现成的?什么意思?”
两个匠人对视了一眼,似乎觉得这本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秦君应该还没有告诉您吧?”
“没有。”张仪摇了摇头。
“这府邸原本是一个宗族子弟的,应该是秦君的侄子?”一个人说道。
“不对吧,我记得怎么是他的叔叔?”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君一上台后,因为一些原因,把他处决了。现在您就是这府邸的主人了。”
张仪更觉得惊讶,秦君竟然对自己宗族的人也下得了如此狠手。张仪好奇地问道:“他是因什么被处决的?”
“这……小的不太清楚。您知道我们这身份低人一等,听到的也只是有一些街谈巷议的消息,准与不准先另说。小的们要是说了,被人知道,这非议秦君可是重罪啊,搞不好全家都要被收没为奴。”
“你们说吧,我不外传。”
两个匠人再次对视了一眼,秦君他们不敢随便评说,可面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来头,如果把他要是再得罪了那又会怎样?他们纠结着。
“那好,我说。不过大人,这可只是一些瞎猜,您不要太当真,也万万不要说出去这是小的们说的。”那个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恳求。
“嗯。”
“这个人名叫纠,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据说被处决前他常常与一个人来往很密切。”
“嗯没错,”另一个人接着说道,“那个来往很密切的人好像是景氏芈姓,您一看就看得出,这人算是个楚国人。”
“对,当年孝公《招贤令》招来了不少楚人,但是不知为何,新上任的秦君好像……”
“哎呀没什么犹豫的,其实现在这位秦君就是不太喜欢楚国人。那公子纠为什么被处决,随便安了个造反的罪名,实际上不还是为了杀鸡给猴看。现在他反对楚系的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你一个匠人这辈子都没进过朝廷,哪就那么肯定?”
“我怎么就不能了?无风不起浪。”
……
张仪听后陷入了沉思,若果真这样,那先前自己提出的让秦君与楚国联姻岂不是会让他很反感了?但是看起来又不像啊,他那天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愤怒。我想想,我再想想……那会儿他问了我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关于楚王——是那个老楚王——陈兵意欲伐秦的事情,第二个问题是关于那自立的宋公的事情。既然秦君意欲打压楚系成员,又为何要“决意用你之计”?
张仪觉得摸不到头脑,又生怕自己违逆了秦君的意愿。算了先不管了,此事真假还是等我自己证实吧。这时他听到两个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起来,只因为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喝问道:“二位,吵够了吗?”
“啊啊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张仪摆了摆手。
“大人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两天一直没能拿定一个主意。”
“说。”
“您这大堂的后面,来您看,”他们说着将张仪引到了后堂处,指着墙面说道,“就是这个位置。”
“没错,秦君说让给您挂一副字。”
“什么字?”
“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易经》中的未济卦啊……秦君这是勉励和警醒我啊。”
“小的们争论的地方就在这里了。秦君说这个平日里不需让与外人看,乃自我惕厉。”
“那有什么问题?”张仪盯着他们的眼睛问。
“小的们听说,大人乃是魏人。这字又只是给您自己看的,所以小的想,这字用魏国的文字或许更好一些。”
“大人既然来到秦国,再用魏国的文字我觉得不好啊。”他这话说的也很虚,没有什么底气。
“这还用问?”张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既然身为秦国客卿,这身是秦国的了,心自然也要属于秦国。岂有侍一主而念旧主之理?更何况魏国待我并不善。”
“是是。”两个人连声应道。
“那字可已经写好?”
“还没有。”
“那你们就开始弄吧。记住,一定要用秦国的文字。哦对了,还要把它挂在大堂最显眼的位置上,秦君一进来就能看到那种。另外那个位置最重要的是我能经常看到。”
“喏。”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传来,张仪看到守在门口的侍卫跑了过来,施礼后见双方不再交谈便附在张仪身前低声道:“大人,朝里的营大人想请您去畅饮一番。他正在门外等候您的回话。”
营大人?这是谁?他又为何要来邀请我?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6-05 23:39:10 +0800 CST  
张仪的目光停在了营浅那副谄笑的脸上,随后便竭力避开他的目光,那目光盯得张仪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张仪开始打量着周围,四周的下人已经被全部屏退。
这里的气氛竟是如此的诡异。表面上一团的和气,但是背后却像是有一只手,不住地抓挠着什么,既让人心痒又让人感到无比的压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仪料到这背后必定有着什么图谋。难道他跟我攀附交情?但愿如此吧。现在张仪已经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
“张大人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佳肴啊?我的妻子虽然是个秦国人,但是却做得一首魏国的好菜。不知张大人可愿一尝啊?”
张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作和气:“营大人还是不必了。若有事情,直说即可,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若是没有事情,那容我先行告退。”
营浅见状忙笑着摇了摇头:“张大人何必如此着急呢?您稍等。”他说着走开了,不一会儿便拿了两只酒盏,一只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张仪的面前,另一只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营浅随后将在身旁早已经放好的酒坛拎了起来,站起身弓着腰,给张仪斟满,随后也给自己斟满。
一阵酒香像是春季里盛开的鲜花飘散出的香气一般弥散开来,将这屋子里都熏染得醇香浓厚。张仪嗅了嗅鼻子,感觉这确实不是一般的酒,乃是上等的佳酿。
“张大人,不是我自夸,我这坛好酒密封了近五十年,全咸阳都找不到比这更纯更香的酒了。今日我便取来与张先生痛饮一番,不知张先生可否赏脸尝一尝啊?”营浅笑着让道。
张仪早已经被这酒香勾的馋得不行,于是端起那碗送到嘴边,先是闻了闻,然后伸出舌尖舔了一口,随后一饮而尽。一阵暖流从他的喉咙直直地通向肚子,顿时间他的脸上就渲起了微微的红晕。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好酒啊好酒。”
“张大人也会品酒啊。”营浅故作惊讶。
张仪笑道:“说不上会品,但对酒还是略知一二的。”
营浅见张仪已经有些放开了于是暗自庆幸,这未历官场之人果然没有那么多的心机,一碗酒便已经上套。他于是连忙站起身,一边又给张仪斟满一碗一边接话说:“不知张大人可否愿意给在下讲讲啊?”
张仪凝视着面前的这碗酒,像是一汪清澈的泉水,映照出张仪的脸庞。
“相传有一老农,不慎把高粱撒落在了水缸之中。过了几天呢,这缸中飘散出一阵阵的香味。老农就奇怪啊,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来了一个人。营大人,你猜猜这人是谁啊?”
“在下才疏学浅,并不知,还望张大人多多赐教。”营浅故作无知道。
“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长者。他让农夫听他的话,这样他就能酿出琼浆玉液。老农一听:‘那好啊,你说吧,我该如何去做呢?’长者便说,第二天早上要他去找三个人,每个人在这缸里滴一滴他们自己的血就可以了。第二天一大早,老农就在那街上等人。终于啊他碰到了一个人,是个文质彬彬的文人。老农恳请他能够将自己的一滴血滴在里面,文人问明缘由后便欣然帮助。到了中午呢,一位武将也这样帮助了他。可是直到夜晚,也没有遇上第三个人。营大人你再猜猜这第三个人遇上没有?”
营浅笑着应答说:“遇上了吧,要不然如今你我手中这酒,哪里能得到呢?”
“对,就是遇上了。不过这个人啊是个疯子,老农没有办法,已是酉时天已经黑,只能让他滴一滴血。这时候缸内突然发出奇异的醇香,尝后只觉得是清凉甘冽,醇香溢口。于是他在这刚上标记了‘酉’字,加上三个人的三点血,就是我们如今的这碗‘酒’了。”张仪说罢得意地看了一眼营浅。
“张先生真的博学多才啊。”
“诶,我还没说完呢。你看一开始,咱俩文质彬彬的,那就是文人的那滴血;过一会儿说不定啊豪言壮语都出来了,那就成了武夫的那滴血了。你说你我二人,最后可会喝到疯子的那一滴啊?”说到此张仪的目光陡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营浅只觉得张仪话锋一转,似是要将矛头指向自己,不由得是冷汗直出。自己并未摸透张仪,他若是个狠角色的话,恐怕如公孙衍、魏章之流轻视嘲笑挖苦他都还是好下场。
张仪见营浅一言不发不由得是朗声大笑:“哈哈哈哈,这酒是真不错啊。”随后便低声问道:“营大人,今日你找我前来必定有事。你就是那老农,而我就是那长者,你想要你酿成你的好酒,你得先跟我交个底。我喜欢耍嘴皮子,不喜欢动脑子。”
营浅听到这失手将酒盏打翻。酒在他的衣服上慢慢地淌开,逐渐被吸收,形成了一大块深色的瘢痕。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张仪此话的用意,同时也在飞快地想着该用什么言语来应答。
“在下只是想与您结交。”他颤抖着声音说。
张仪审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却在寂静时突然打破:“你想升官是吧。”
营浅像是被点破心事的孩子一样不知作何答复,这等事情于官场之人来说,是不可说透的,如今张仪竟然直言不讳,可见他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完全按常理出牌的人。
“正……正是。”
“想要个什么官啊?”
“御史。”
“胃口还不小。”
“我帮你可以,不过你也得帮我取血。”
营浅听后先是诧异,然后是因张仪的许诺而感到的狂喜,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却又归于了不解。
“取血?”营浅困惑地问。
“你这酒可不能白酿好,你不必取三滴血来,我只要你取一滴血。只要这一滴血你取好,我便举荐你做御史。”张仪虽然表现得十分冷静,实际上内心却也在试探。
“那不知张大人所说的这一滴血是谁的血?”
“营大人,你再猜猜。”
营浅皱着眉头思索:如今他刚来秦国不久,并没有什么仇家冤家。公子华曾当众羞辱他,但两人又一同出征,这就说明矛盾没有那么深,况且他若是想要取公子华的血,恐怕他是不想再混下去了。营浅思来想去,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在下胡乱猜一个,可是公孙衍将军?”
“你还是有几分聪明的,就是他。”张仪冰冷地笑着说。
“不知你们二人因何……”
“不该问的不要问。”张仪瞪了营浅一眼,随后目光又柔和下来,指了指碗中的酒笑道,“来营大人,喝酒,请。”
营浅重新给两只酒盏里斟满了酒,他的手有些发抖,不知这是因害怕而抖动还是因激动而抖动呢。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一脸笑容。
他只知道自己时刻都要保持着一副笑脸,当遇到事情时,即便对方再生气,只要看到你这副笑模样,气便会先消了七八分。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凭着这一条铁律,营浅在官场上混迹多年,虽然被多人所不耻,职位也一直没有升的太高,却也是一团和气,没有给自己树立任何的敌人。
“大人有所不知,我与那公孙衍也是不和。只是这滴血我要取,恐怕并不容易。如今张大人在秦君面前得势,只怕最后这封喉的一剑还得张大人您亲手刺出。”
张仪反问说:“你如何又与那公孙衍不睦了?”
“这……”营浅支吾着,“只是因为一点小事。”
张仪对人性也可谓洞若观火,于是道:“这小事,只怕是你向他求提携你他拒绝了,对吗?”
“张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营浅由衷地叹道。
“第一,此事若为公事,你必定早就与他人联手向公孙衍发难,不会等到和我来说。第二,你说此事时语气明显有些虚,那必定不会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不过嘛,我知道你和他二人不睦也好,这样咱俩就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共进退。”
“张大人尽可放心。如今公孙衍也在秦君面前得势,况且击败魏军,这种功勋恐怕不是轻易能将他搬倒的。如果出手,就一定要一击必杀。”
“你可有什么想法?”
“有的。大人不知您是否知道,如今这位秦君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楚系外戚壮大。”
“这个我略有耳闻。”
“咱们就可以从这里下手。当今朝臣景新,一直被秦君所排挤,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但是这个人唯独表现得怏怏不乐,似是对秦君不满。唉真是换了天啊,想他的父亲景监,乃是孝公的宠臣,现在啊几乎都看不到景氏子孙在朝堂之上了。”营浅突然替景新感慨起世事悲凉,不过转念间便因他是一颗便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而暗自欢喜。
“你的意思是,让公孙衍做出和景新结党的样子,从而让秦君丧失了对公孙衍的信任?”
“张大人英明。您再想,将公孙衍这块大石头搬开,再加上秦君对您的宠幸,您必定会扶摇直上啊。若是您以后当了秦国的相国,万万不要忘了在下啊。”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你对我有利用价值,那么我就得求你,我对你有利用价值,那么我就会听到你的求助。两个人如果要互相利用,那么就是共进退同荣辱了。什么史书上所载的千秋大义,那是给那些王公贵族们所讲的,然而真的又都那么仁义吗?多少人虚伪着面孔,只为在史册上留下自己贤君忠臣的美名,搏得万代不易的美名。然而提倡礼乐那么久了,几百年了吧,又真的可曾复兴过?人与人之间靠忠义,或许以前可以,但在如今的社会中,必须靠法律,靠共同的利益!
张仪想着,接道:“你要御史之职,我自会帮你举荐。但是我丑话也说在前面,如若当不上,可不要赖我。不过我看你还算挺聪明的,你明白以后该怎么办吧。”
营浅听后乐着说道:“明白,在下当然明白。如果能当上,虽然在下当的是秦国的御史,但实际上在下当的是您张大人的御史,您张大人一人的御史。”
“这我哪担得起啊,”张仪虚伪地推让说,“这种话你知道,不能说的。”他说罢咧着嘴笑着,身子都为之颤颤抖动。
“来来来,张大人,”营浅再次站起身举起酒坛,满满地给张仪的酒盏斟了一碗。
张仪举起了酒盏,得意地说:“这碗酒我先敬营大人。”
“不不不,哎呀这在下哪里担得起啊。”营浅虽然故作诚惶诚恐状,心中却也乐开了花。“这碗应该我敬张大人您。”
再饮,再斟,再饮,再斟……那溢出酒盏的酒,不知带有多少的痴狂与狠毒,也不知带有多少的无奈与被迫。在此刻,这些都化作那一滴疯子的血,被对坐的这两人一饮而尽。张仪知道,今天喝下去的早已经不再是酒了,而是过去的那个自己。酒喝的很痛快,然而没人知道这酒中却也有着无比的辛酸。半生辛酸成了他一生的软肋,时光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时间了。如今我张仪已是不惑之年,公孙衍既然不赞同我的连横之策,那就只有最快地铲除掉这个挡在自己前路上的人,自己才能够尽早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
这杯酒,敬我张仪。他暗暗地想。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6-07 20:56:43 +0800 CST  
第四节 终任相国
张仪在等,等一个消息。
自那日与营浅私下密谋,他总是觉得惴惴不安。固然扫清政治对手是件重要的事情,但是对他张仪而言,他真的又有实力搬倒公孙衍吗?抛开其他的不论,营浅又真的可信吗?张仪想到此后怕起来。摆在他面前的这个秦廷,是那样的深不可测,自己只是看到了这波光粼粼的水面,觉得好光鲜亮丽,可实际水有多深,又可曾知晓?秦君对自己又真的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信任吗?一切都不得而知。
张仪不住地摇头、咋舌,他在心中反复地责骂自己:你怎么这么没有城府!果然饮酒误事,喝到最后都是疯子!如今自己的事情于营浅而言已经是知根知底,但手中却没有能够相应地握住营浅的把柄——营浅真的可靠吗?
张仪的心被一次次地抓挠着,让他感到既后悔又焦虑。对自己一声声地责问是在心中一次次地扇自己耳光,是在心中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张仪忽觉得自己离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还相去甚远。
他在等一个消息,却不知道这个消息从何处而来,何时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他定了定神,挥去了心中的阴霾,抬起头向前走着。
他夹杂在人群之中,向朝堂走去。在外人看来,此时的张仪是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的新星,那眼神中有的带有羡慕,有的带有嫉妒,更多的则是漠然与不屑。
一切还是老样子,张仪来到自己该站的地方,恭候着秦君。不一会秦君在两个侍女的簇拥下走上前来,秦君落座后两个侍女分别站在了他的两旁。
山呼的请安声,今日好像异常的洪亮,惊得张仪从内心挣扎的漩涡中一下子跳了出来,面对着面前这个一如既往保持笑容,却看不透那笑中藏的究竟是蜜还是刀的秦君。
先是一阵议事,张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过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寡人今日要宣布一则人事变动。”
张仪的心倏然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变得快了起来。难道营浅已经将公孙衍设局陷害了?秦君看了我一眼!难道他觉查出了什么?
嬴驷将一卷竹简随手递给了身旁的一个内侍,那人利落而又恭敬地接过,然后展开,高声宣读道:“客卿张仪,谋划深远,文德武备,皆为大才。故今日特封张仪为我大秦相国。”嬴驷笑着听完,随后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下面的每一位臣子,看他们究竟作何反应。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又是一个魏国来的无资无历的人,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就能坐上相国这把宝座了?虽然秦君赐给张仪府邸一事早已经在众大臣中私下口耳相传,人人皆知,但即便有着秦君要重用张仪的心理准备,却还是对此震惊不已。张仪,哪里值得如此?
张仪听后也是一愣,心中顿时间波涛汹涌。他看见秦君那肯定他的眼神,长舒了一口气。茫茫的黑暗中,他一直在前行着,适应着黑暗,摸着墙壁,一寸寸地向前挪动,稍有不慎甚至还跌进坑中,摔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但是秦国成为了一道缝隙,将光芒透射进来。今天,就是我张仪冲破这黑暗化蝶之时!
想到此张仪顿觉热血澎湃,多少年的抑郁积压化作了此时一句感激的话语:“张仪叩谢秦君!”
公孙衍悄然打量着张仪,与之前的那个衣着肮脏的士子比起来,此时的他早已经成为了一头可以与我公孙衍齐头并进一争高下的猛兽了。张仪的得势意味着一点——公孙衍自此不再拥有任何制定全盘战略的地位,他只能沦落为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了。公孙衍苦笑了一声,属于他的时代,在秦国恐怕是结束了。

张仪似是如释重负一般,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又没有完全得到。他渴望功名,如今已经是一国之相,不可谓不尊容。然而他知道,在那些拼搏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老臣看来,仍旧不是名正言顺。他们或许会在私下议论着:“张仪不过是个靠耍嘴皮子讨好秦君的人。”
他自然是希望众人真正的敬畏他,不过那需要真正能够拿的出手的功绩。公孙衍能够在秦国立足,且混得那样的风生水起,靠的一是阴晋,后被改名为宁秦,二是那场漂亮的河西之战,全歼魏国西线的驻防。如今对于我张仪来说,拿出手的只能比公孙衍的更有价值,不能比他的还少。魏国的上郡十五县就是绝好的登云梯,只要把那里拿得下来,献给秦国,这朝堂之上哪个人还敢小看我?
已是散朝,张仪刚这样想着,便被秦君叫住。
“相国留步。”
张仪愣了一下,可脚步还在向前迈,随后才意识到秦君是在叫自己。张仪转过了头又向回走去。
“来来来寡人的相国先生,”嬴驷向张仪招唤道,“来人,给相国赐座。”
“谢秦君。”
“相国不必客气。你我二人就在这大殿之上议事好了,省得再去其他地方,麻烦。”
“臣不知秦君欲议的是何事啊?”
“相国真是好记性啊。前些日子你与寡人言,凭口舌拿下魏国上郡十五县,打算怎么做?”
“这自简单,臣只需写一封书信给魏相惠施,邀他前来秦国。然后靠臣游说,让魏国把这块肥肉乖乖地吐出来。”张仪自信地说道。
嬴驷仍是不太相信,说道:“相国说笑吧?这天下哪有如此白捡的便宜,魏相惠施那般人精,岂是能轻易上钩的。”
张仪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秦君若要拿下这土地,是万万不能够白捡的。”
嬴驷有些差异。张仪见状解释说:“秦君您已经赞同臣的连横之策,因此迫使魏国割地,是治服魏国的第一步。魏国曾称霸中原,如今不叫魏王割点地、出点血,他恐怕还要做那千秋万代的中原大业梦呢,此其一。其二,若是白拿土地,齐楚便会意识到,又一个强国已经崛起,日后秦国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那相国打算如何让那齐楚不心生疑虑针对我大秦呢?”
“归还蒲阳给魏国。”
嬴驷听后收住了声,思索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的回应。张仪知道秦君这是在衡量利弊,于是进一步谏言道:“秦君您想蒲阳阳虽说乃是进军中原的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秦国若要拿下,却也是轻而易举。上郡十五县则不同,拿下这片领土,则北上可以遏制赵国,东出可以进军魏韩,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嬴驷心中暗笑,相国啊相国,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战场上的秦军将士们是洒下了多少的热血才换来了这座城池,你那次出征虽说是什么都顺着你,但实际上付出的伤亡怕只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嬴驷虽是这样想着,可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语:“相国可有把握?”
“秦君您放心,如若上郡十五县拿不回,臣绝不交出蒲阳哪怕一草一木。”
“只是可惜了这蒲阳城下死去的将士咯。”
“若他们得知这一座城能够换来魏国的忠心,九泉之下也会为秦国而欢心的。”
嬴驷歪着头盯着张仪,张口说道:“诶相国,寡人听说你攻打蒲阳城时,甚至下令不要伤害城内的魏国百姓,这是你留的后手吧。”
张仪的计谋一下子被看穿也只得呵呵笑着打着圆场。
“相国好打算啊!原来早有预谋。”嬴驷呵呵地笑着。嬴驷见张仪一时无语,便说道:“可相国你想过没有,如今这要是拿来上郡十五县,这么一大片地,财政恐怕难以承担啊。”
“不知秦君您可与治粟内史商议过此事?”
“相国这话说的,你不得先拿来吗?”
“臣一定尽力。”
“相国啊,你可知寡人为何提拔你为相国?”
张仪抬起头望着秦君道:“臣愚钝,不知秦君何以垂爱我。”
嬴驷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放松着身子,笑着说道:“一方面寡人觉得你是个人才,秦国若要东出,真的不能只靠杀戮和掠夺。你与寡人交谈过几次,寡人提拔你,是你本就可以坐在这相国之位上。哦对了,前些日子你府邸上不是没有匾额嘛,那就是为了给今天做准备的,要不然提前挂上‘相府’二字,只怕寡人要挨骂咯。另一方面,寡人也意欲拿回那上郡,实际上那里虽说是魏国领土,却早很多地方早已经在秦国的掌控之中,那里的秦人比魏人还要多呢。相国能够一语点中寡人心中所欲,寡人佩服。如今你要去面对那魏相,寡人怎好派一客卿去?相国对相国,才是邦交之礼。不过脸都撕破了何必还在乎那等繁文缛节呢?”
张仪听罢立即起身要拜,却被嬴驷伸出手制止了。“不必不必,你我君臣二人坐着聊聊天。寡人可把你当成是朋友呢。”嬴驷说道。张仪听后却是哭笑不得,秦君能把自己当成朋友,自己却不敢把秦君当成朋友。这种客气的话,听一听也就罢了。
嬴驷于是继续道:“相国啊,寡人这几天其实有一件事思虑了很久。”
“不知秦君所虑何事,臣可否能分担一二?”张仪关切地问道。
嬴驷干笑了两声,眯着眼睛望向张仪,接着便是一阵发自心底地笑。“相国啊,寡人所虑的,正是相国你啊。”
“不知臣所犯何事,让秦君您忧虑,恕臣死罪。”张仪听罢诚惶诚恐道。
“唉,这如今张先生当上相国,反倒与寡人生疏了。寡人直说吧,寡人敬佩你,喜欢你那头脑,或许以后还会喜欢上你那条舌头,不过你终归涉世较浅啊,这官场的水,深得很呐。你看这水很浅,实际上一个不小心,便踏进了深渊,想出也出不来了。”
“臣多谢秦君教诲。”
“就拿这秦廷之间贿赂一事说吧。你看有的官员表面文章做的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实际上黑的很。他们以为寡人不知道,其实寡人清楚的很,只是不想点破罢了。你动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会合起伙来闭塞你的耳目。哪一个是好驾驭的?”嬴驷说罢冷笑了两声,那笑声中分明带着不屑一顾和杀机。
张仪听后吃了一惊,秦君居然也会担心这些。
“我只希望相国能够熟悉一下这为官之道,孔子讲的好啊,中庸一些。哦对了相国,寡人的耳目遍布这秦廷,这些话你回来都有意无意地讲与他们听,让他们都老实点。这些话寡人可不方便说,只得有劳相国你了。”嬴驷说罢长舒了一口气。
一阵沉默,却听见嬴驷没头没尾的悠悠地补了一句:“商鞅都被我杀了,有的人却还总想跳梁。”
张仪的冷汗早已经流下,他知道这是秦君在敲打自己,也确实想让自己担负起牵制百官,为其做表率的责任。张仪结巴着应道:“是……是。”可这最后一句,究竟是否在说我呢?难道我和营浅之间的事情已经被秦君知晓了?不会的不会的,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轻易泄露出去。可当他再次抬头望向嬴驷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时,心中又颤栗起来了。
张仪明白,只要自己老实听话,愿意挺身而出——像是为秦国拿下上郡——那便是荣华富贵,一旦自己位高权重,秦君便要敲打你,让你知道秦君给得了你富贵,也能拿得走这富贵。只怕这富贵一旦拿走,剩下的可不会是原来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了,而会是一具行尸走肉。

戴不胜看着眼前的戴偃,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赌徒。
“宋公您要行此险招?”
戴偃不屑一顾:“险有何不可?富贵险中求。”
“可国家不是生意,您也不是商人。”戴不胜有些着急。
戴偃冷着脸盯了他一会,旋即哈哈大笑:“叔伯怎么如此谨小慎微了。你把那念一遍,念出声,就在寡人面前念,然后好好思考一下。”
戴不胜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国书之上,这是秦君嬴驷写来的。他眨了眨眼睛,将注意力全部聚集到这些字上——
秦国君致书贺宋公:
秦君敬问宋公无恙。闻宋公新践,君臣上下,不胜驩欣,虔修此书,佥表贺意。 幸明君之贤德,下聚万民之同心,然则宋为齐欺久矣。何以宋犹如是?盖非内无人和,实外无强援也。秦诚欲与宋同修于好,奉以魏楚之地,结以百代之盟,以换公之间齐。
祈朝政安泰,祀祚绵延。
“怎么样?”戴偃不无得意地问。
“您答应了?”戴不胜问。
“那是自然。”
“宋公您怎能……”
戴偃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寡人来告诉你吧。宋国本建立在商丘、朝歌附近,虽国号为宋,实乃殷商。宋国土地肥沃、物产丰饶,说是膏腴之地怕也没有问题。有这样的先天优势,为什么宋国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个?历代宋公,皆是软弱无能之辈,至今宋襄公那愚昧的仁义还被天下所勾笑。你再看,宋国夹在齐、魏、楚三个大国之间,哪个是好对付的?宋国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守着那么多的财宝,只有被抢的份!所以你能明白寡人的所作所为了吧。”
戴不胜久久无言。戴偃却也没有着急,一反常态地乐呵呵地看着戴不胜:“寡人接着跟你说。那秦君也不是什么仁义道德的人,这年头谁还讲道德?你有武力,你能打倒别人,你就能书写历史,那历史上留下的赫赫大名便就是道德之名。否则的话,连只虫蚁也不如。寡人与那秦使密谈过,秦君愿意在以后把攻下的楚国和魏国的土地奉给寡人,只需要寡人在秦国和齐国开战时背叛齐国。”
戴不胜听后更为震惊:“宋公这万万不可啊。秦国距离宋公万里之远,齐国确实近在咫尺。从前有一户人家家中着火,主人认为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决意从海中取水。您想这火一旦烧起来,等到取完海水后再回来,屋子早就烧干净了。您日后要是取远水而解近火,只怕玩火自焚啊。”
“大胆!”戴偃怒喝一声,似霹雳般,“寡人只是将此事告知于你,而不是听你在这里指指点点!寡人今天便跟你说明白,免得你认为寡人误国误民。宋国虽小,战略位置却极为重要,齐、楚、魏三国都得把神经绷紧了,好好想想怎么才能让宋国成为自己的盟友而制约另外两方。寡人才不愿听他们的摆布,要说听他们的,寡人也只想跟着他们称王!寡人要利用秦国作为外援。其一,秦国与宋国不相邻,秦君本事再大,也奈何不了寡人;其二,宋国外有强援,如今一来,这里看似是四个势力,实际上已经是七个势力了,七方互相制衡,宋国便可在其中左右逢源,攫取利益,最好是引得各国互斗,最后咱们再坐收渔利。”他说着将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似要把这整个天下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老臣愚钝,不知宋公竟如此英明神武。只是不知这七方势力可是宋、齐、楚、魏、秦、韩、赵?”戴偃讨好着问道。
戴偃朗声大笑:“没错。寡人要各国互斗。齐楚素来猜忌;魏齐虽说结盟,可是早已形同虚设,这天下哪个盟约长久过?秦楚虽通婚联姻,然而据寡人所看,秦楚之间未必会再如此,当然这个要慢慢观察;秦国崛起,却把矛头对准了齐国,说明秦齐之间已有矛盾;秦要东出,便又会与赵魏韩三国或拉或打,又有宋国可在其中周旋渔利的地方;再看那齐赵之间,寡人要说那齐国想灭了赵国也没有问题吧,可那楚赵偏偏又是同盟。你自己想想,如今这一来七方势力在这里,哪个敢轻易出手?与其说各国欺负宋国,不如说我宋国动一动身子,就要惊得他们冷汗直冒——他们会担心宋国投到了自己敌方的那一阵营中。宋国才是左右这些国家政策的。齐国如今把宋国当成附属国来看,寡人早晚有一天便要让齐王知道知道寡人的厉害。”
“老臣替宋国能有此神明之国君而不胜欣喜,在您的带领下宋国一定能够恢复往日之辉煌的。”
戴偃咬住了牙,眼中竟隐隐有些湿润:“是的,宋国啊宋国啊,一定要强大!”
“只是老臣还有一事不明。这秦国与齐国开战,您背叛了齐国,难道不怕日后齐国清算吗?”戴不胜忧虑地问道。
“这个寡人不能同你讲太多。只听说是一个叫张仪的客卿为秦国拟定的战略,只可惜啊张仪没能为我所用。不过也好,他也许还可以看做是我在秦廷之中最为可靠的盟友呢。哦说偏了,秦国要潜伏,最终一战打残齐国。那时候的残齐,还能对我宋国怎样?”
“这一定是那秦君的骗局啊。您不要……”
戴偃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寡人知道秦君不可信,但是如今是他们在兵行险招而非寡人。他们告诉寡人这些,寡人直接转告给齐王便可了,又如何?他们在赌寡人会不会陪他们玩这个游戏。寡人看得出,秦君此言为真,但是打垮了齐国于秦国才是最为有利的,这个寡人自然明白,但是于我宋国无利吗?如果说你的邻国是残齐,这样夺取领土,可就是易如反掌了。”
戴偃奸笑着,笑这天下之人,尽被我一人算计;笑这膏腴之宋,终于能够崛起昌盛。

张仪走出来时,还在细细品味着秦君刚刚说的那番话。此刻他感觉背后黏黏的,很不舒服。他晃了晃身子,想要把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抖动下来,可是越晃越难受,他停下脚步,用手在后背的衣服上抓了一下,那湿漉漉的感觉立刻消失不见了。一松手,却又像皮筋一样弹回来。他知道这是自己出的汗。什么汗呢?究竟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冷呢?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张仪在心中反复念叨着。
营浅见张仪走出来,快步走到张仪的侧前方作了一个深揖,满面堆笑:“恭喜相国,贺喜相国!”
张仪被营浅这一句吓了一跳,忙皱着眉瞥了他一眼,问道:“何事啊?”
“相国大人您这边请。”张仪见四周无人,便跟着营浅一同走到了一个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张仪顿时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躯体上跟着营浅,反而连自己整个人都被营浅牵着走了。
营浅望了望周围,确定了真的没有人后,定了定神,像是在背书一样把早已经在腹中构思好的话低声地说了出来:“相国,如今万事俱备。”
张仪看到了这脸后的另一张脸,却并未点破:“何事?”
营浅显得有一些诧异,却随即又换做那张笑脸:“相国大人您难道忘了那景新之事了吗?”
张仪却突然犹豫起来。“商鞅都被我杀了,有的人却还总想跳梁。”这一句话像是鬼魂一样在他的心头萦绕着。推开这扇门,如果不是康庄大道,便是鬼门关。未及张口,张仪便已是心生退却。
“此事……”张仪刚想把后面的“再行商榷”说出,便看到了营浅那恳切的眼神。当他们的目光对上之时,张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自己败了。他必须答应此事,若不赌这一把,前方会更加的坎坷。
“你说该如何做。”张仪换作另一种坚定的口吻回答说。此刻他不像是一个合作的盟友,而更像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上级。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扳不倒公孙衍,张仪只是会觉得处处掣肘,可营浅若不攀附张仪,便永远也不能出人头地。
“景新现如今已经被我的仆人骗去纳贤居了。”
“这又如何?”
“大有可为。现在请您去请公孙衍,邀他一同去那纳贤居饮酒。我想如今朝野上下,只有您能请的动那公孙衍。”
张仪冷笑了一声,接着他的话说:“以我的名义去请他,然后跟那仆人说我先去那里设席等候他,等他到时遇上的却是景新。对吗?”
营浅一惊。“真是什么事都能被相国大人看透啊。”
“那又如何?景新与公孙衍遇到一起又能怎样?”张仪说着仍不放心,四顾后再次确认真的没有旁人,才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这里。
营浅嘿嘿一笑,颇为自得:“相国大人您这便有所不知了。景新虽说被高高挂起,实际上自那公子纠受此牵连后便再也没人敢登门拜访。景新又颇是个不安分的人,总想像他父亲那样位高权重,所以大人您想,这与公孙衍遇见后,能轻易放公孙衍离开吗?景新跋扈的很,虽然有野心,却没有脑子。”
“这么说,景新已经在那纳贤居了?”
“正是,我还让我的那个仆人为他挑选歌女,估计如今已经是喝的烂醉了。到时候只怕会和公孙衍纠缠在一起。”
张仪冷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盯得营浅脊背发凉后才张口说:“营大人也是好打算啊。这件事先是那一个仆人登场,随后是我去请公孙衍,公孙衍再去与那景新见面,最后留给营大人的,怕是到秦君面前告上一状,等着邀功请赏吧。”
营浅意识到了张仪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刚想开口辩解却被张仪一个眼神逼了回去。张仪继续说:“等到那仆人办完事,您一杀了之。整件事您是以告密者的身份出现的,而我们几个人,都卷入了进去。布的一个好局啊。”
营浅这时突然跪倒在张仪面前,指着天发誓说:“相国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啊,我如果出卖了您,就让上天厌弃了我。”
这时张仪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营大人快快请起。此后同富贵了,只怕我这个相国,还要有劳您这位御史。”
营浅被张仪搀扶起来,却捉摸不透他心中的所思所想。“那相国大人这是……”
“你我早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张仪顿了顿继续说,“我这便去公孙衍的府邸,你先去那纳贤居吧。”张仪盘算着接下来的对策。
二人相视而笑,可那笑中,却又分别藏着各自的心事与算计。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6-12 22:33:39 +0800 CST  
第五节 舌战惠施
张仪站在门外等着公孙衍,正如那天营浅在门外等他一样。张仪觉得总是些奇怪,却又不能把这种感觉说清道明。
公孙衍衣着正装走了出来,见到张仪微笑着略一拱手,施礼问候道:“相国最近可好?不知您找我有何事啊?”
张仪斜视向一方,然后立即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公孙衍的眼睛说:“犀首,这里不便讲话,不如咱们到纳贤居,有件事想同你说。”
“哦?何必去纳贤居,纷扰不堪。”
张仪把构思好的话语像是背出来一样道:“纳贤居虽乱,却是乱中有静。咱总不能在这里商议吧?我要是再进了你这府邸,恐有结党之嫌啊。”
公孙衍撇了撇嘴笑着说:“相国竟也如此小心谨慎了。那时相国初次面见秦君,何等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如今也怕被扣上这空穴来风的结党之罪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张仪苦笑着。
“那好,你愿去我便随你去,只是不知我是否要准备些什么?”
“那自然不必。”
“那好,我先去换一件衣服。你先去吧不用等我,咱们在那纳贤居里会和。”公孙衍说罢施礼后转身走回了府中。
张仪也拱手回礼,便转身离去,朝着纳贤居的方向走去,却在一个拐弯处走上了另一条路,小步快跑着回到了相国府中。他先是惊喜。这是意外的惊喜。这个计划最难办的便是自己该怎么脱身,现在公孙衍居然主动放开了自己。可随即便担心起来,公孙衍已经把这朝堂的水摸得很清楚了,他会不会是已经看穿了我的计谋?他借口回去换衣,又是否在想办法反将我一军呢?
不管那么多了!若是什么事情都这样畏首畏尾,那什么事情能做的好。只是可惜啊,终归还是没能听从母亲的话。他想着,一会儿便走回了府中。他径直走向大堂,没有理会任何仆人的问候,便关上了门,把自己锁死在这密闭的空间之中。
只剩我自己了。接下来该如何?营浅靠谱吗?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他,让他头痛欲裂。若是打蛇不成反被蛇咬,那又会是个什么局面呢?张仪回想着那天自己向秦君谏言要驱逐犀首时,秦君并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对。张仪想到此略微宽心,只是那时的自己,面对秦君尚且能够心无忧惧,现在官至相国,怎么又这般胆小如鼠呢?恐怕是那时自己一无所有,如今富贵至此,怕再失去吧。张仪笑了起来,笑的是他自己。
他从手边取来一份竹简,发觉只是这几日不到,桌案上的竹简便已经罗成了山。他随意取出一份,像是打发时间一样,心不在焉地读着。
他本想写给惠施,却忘记了自己本要做什么。
“相国……相国,相国,您……”孟禾在外面试探着叫了几声,见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推开了门。只见张仪目光呆滞,无神地凝视着手中的竹简。他一只手举着竹简,另一只手却在桌子上无规律地敲打着,先是快速地举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再像是无奈的妥协一样慢慢的落下,化作击打桌子时清脆的一声,又一声……
孟禾不知张仪有何心事,于是慢慢走进,发现他手中拿的竹简居然是倒着的。孟禾憋着笑,不想堂堂的相国也会有此窘状,滑稽啊滑稽。她凑近前去,拿捏好语气和措辞,先是轻声唤了一声:“相国。午饭都已为您备好了,令堂、令正都在等您呢。”
张仪恍如梦中惊醒:“我还以为谁呢。吓人!下次进来前禀报一声。”
孟禾报以一笑道:“隶妾记住了。”
张仪伸出两根手指,狠狠地按压着自己的额头,他低着头摆了摆手说:“你把我那份饭端到这里吧,今天中午我在这里吃。”
“喏。”
随着孟禾的离开,不一会儿送来饭后的再次离去,两扇门被重新关死。屋内顿时暗了下来,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被那两扇门阻挡住了。张仪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心房,虽然外面有亮光,但被门却被自己关上了。
是啊,我本是相国,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却为何又要行此险招?在这秦廷之上尚未扎稳根,便搞起了政争,实在是幼稚啊。他站起来踱着步子,想要打消内心的忧虑。
只能安心等消息,除此之外你别无他法!
张仪看见了那秦君赐给他的一句话:君子以慎辨物居方。是啊,我是相国,相国是干什么的?其实都在这一句话里。辨别众物,各居其方,各安所得,这才是一个相国应该做的呀!我怎么当时仅仅把注意力放在了未济卦上,而没有好好参悟这句话实际的含义呢?张仪在心中暗暗道。
“未济卦……未济卦……”张仪喃喃道,若真是哪一天这“未济”变成了“既济”,恐怕那范蠡所说的“狡兔死、走狗烹”也会轮到了我的身上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得传来了一阵扣门声。
“进。”张仪大声道。
一个侍者匆忙走进来道:“传秦君口谕,命相国即刻进宫,与魏相惠施会晤。”
张仪心中诧异:我本欲令其来秦,不料竟自己主动找了过来。
侍者说罢,面上严肃的表情才略微缓和一些,看见桌上的饭菜,已然变凉。“相国尚未进午餐?”
张仪笑了笑:“无妨无妨,与魏相会晤兹事体大,我这便去。”他说着匆匆走了出去,抓起了官服便在了身上,然后一边向外走着一边整理。
“你干什么去啊。”张母看见张仪快步走着于是问道。
“有事。”张仪含糊地回答说。
“他说的什么?”张母发觉自己的耳朵已经变得有些聋了。
张氏咽下了口中的饭食,轻声细语地说:“夫君说有事,可能秦君又要召见他吧。”

张仪或许已经有了预感,自己快要成功了。即将面对的也许是前来修好的魏相,也许是怒下战书的惠施。那上郡十五县,今日不论如何,也必须要拿下来,否则那在秦君面前夸下的海口,就成了一个笑话了。
张仪大步走到离宫之中。嬴驷听得侍者禀告于是前去迎接,并一把扶住了将要作揖行礼的张仪:“相国不必如此。寡人唤你前来,你已经知晓缘由。魏相来秦,不似开战,而像求和。寡人不想失掉这个机会,所以这次寡人提前跟你交代清楚,上郡十五县不论怎样,都必须夺回来。”
张仪有些诧异地看着嬴驷,不知秦君这回何以如此心急,可能是太想复兴秦国,早日实现东出的大梦了吧。可是这千秋万代的事情,又怎么能心急呢?他看着秦君那渴望的眼神,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答语。
嬴驷见张仪眉头微皱了一下,迅疾变了一张脸,似有些癫又有些狂地笑了两声:“可以以武力要挟他。魏国现在怕打,一定能拿回来的。”
张仪点了点头道:“定不负秦君嘱托。若天下君王都如您这般有魄力,这……”
不等张仪说完嬴驷便用一阵笑声打断了:“相国啊你这嘴可真是会说话,不过寡人不喜这些。就如那老魏王,称了王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打照样被人利用?可你再看那魏文侯时,文侯可曾称王?可天底下那个君王不怕他?这种虚的,锦上添花就行了。所以相国不妨先拿下那土地,这样再夸寡人也不迟啊哈哈哈。”
张仪听到前面的话认为秦君真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明君,可听到最后一句时,虽然这种想法没有改变,但却被这幽默险些逗得乐出了声音。嬴驷看到张仪憋忍着笑,于是转过身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随后打趣道:“寡人便在这里静候佳音,到时再与相国同乐。”
“臣这便去。”张仪躬身一礼,嘴角微微上扬。
嬴驷满意地说:“好。寡人已命人先陪魏相在偏殿之中等候,你去那里找他吧。寡人估计他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吧哈哈,这次便就是要怠慢一下他,给那魏王一点颜色看看。”
张仪不禁在心里连连咋舌。
“喏,臣先行告退。”他说罢转身离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的跳着。鬼谷子教的已经够多了,秦君也已历练过他,是时候展现自己了。魏相虽然地位高,可我本人也是相国,这天下若是我张仪自诩口才第二,恐怕还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魏相惠施,不过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和我们所有人都一样,都有弱点,只要我能够掐住他的那个点,还有什么谈判是不能谈成的呢?
张仪此刻像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重新焕发了光彩。他感觉自己走路时就像一阵华丽的风,时刻都可能飘起来。虽然忐忑、紧张,但更多的是自信与期待。少年的狂气,在这一刻,又重新聚集回到了他的心中。
惠施为何没有在朝堂之中同我们君臣议事,反而是悄悄地来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心虚害怕。他怕丢魏国的脸,也怕丢自己脸。他一定是来与我秦国求和的。张仪这样想着,满脑子都是接下来怎样的唇枪舌剑,可是他没有看到,背后的嬴驷眼神中的寒光,已经像利剑一样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身上。
走出离宫之后,张仪迎头看见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心又悬了起来——那是营浅。张仪赶忙大步迎上去,他不知这是为何,自己堂堂一国之相,居然像是被营浅用绳子束缚住了手脚,只凭他轻轻牵动一根绳子,自己的身心便会随之倾动。这是为什么?
脚步却是没有停下来的,片刻后两人便相遇。张仪拱了拱手笑道:“营大人。”
营浅一脸坏笑,先是看了看两边,又回头看了看才说道:“相国大人,我又打听到一事。”
“何事?”
“那纳贤居里,景新喝得酩酊大醉,结果看到公孙衍朝着他走来。公孙衍就问这相国大人在哪啊?景新以为是跟他说话,结果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恳求公孙衍帮他,让他不再被这样高高挂起。您猜怎么样?”
张仪沉默不语。
营浅继续说:“景新一开始还挺客气,后来酒劲上来,跟公孙衍大打出手。公孙衍居然躲都躲不了,结果两个人撕打在一起。桌子都掀翻了,酒菜撒了一地,啧啧……”
“那你打听到的是什么?”
“景新说公孙衍曾收受过那魏王的贿赂,换取秦国攻打义渠,以免战火再燃到魏境。”
张仪有些吃惊:“此事可是真的?”
营浅摇了摇头:“不敢说是真的,但是公孙衍这种高官,又怎么可能干净呢?”
张仪笑了笑,声音却不大,好像在故意压低声音:“那营大人,接下来就靠您去赌了。”
“哈哈相国大人这个‘赌’字用的甚妙。希望您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营浅说话时头微微地低了下去,眼睛却向上翻着盯着张仪,微微一笑,拱手道,“那在下这便告辞。”营浅说罢,拂袖而去。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可是为什么却一点也不快乐呢?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未来的路看起来仍旧不是那么明朗。
只是营浅的背后,也没有长着一双眼睛。营浅没有看到,张仪的目光,也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他的背上。
张仪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这身官服,再次抬起了头,眼神变得异常冷厉。此刻的张仪,不愿再有任何情感。对事情泄露而失掉荣华富贵的畏化作了对昭阳的恨,对公孙衍的怨,对营浅的忧。这些一齐涌上心头。他在心中暗暗道:“此人,不可留。”

一个侍者在偏殿之外迷茫地站着,因为周围并没有什么人,也就放松了下来,得以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张仪来到时,发现他的右手在不住地撮动着,应该是在打发时间。
他不是应该在惠施身旁吗,怎么反而在外面站着?张仪很是疑惑。这时一个想法却冒了出来:他被赶出来了?张仪用看热闹般的心态思考着,若真是这样,那必定是秦君的意思,要么是故意让一个下人都怠慢惠施,要么就是故意派了一个办事能力差的下人来恶心惠施。不管怎样,好像都要戏耍惠施?算了,正事要紧,现在哪里还容得我张仪胡思乱想这些。
张仪走到门前,与那个侍者交换了一个眼神,侍者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施礼后慢慢离开了。张仪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惠施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愣神,思索着什么。
惠施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为了维护这个摇摇欲坠的魏国,他想尽了办法。和齐国修好,同韩国联合,与楚国谈判,如今又来同秦国议和。魏国不是当年哪个武卒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的魏国了,魏国再也撑不起这样无休止的战争了。战争让魏国一步步的走向了衰败,走向了深渊。
尽管魏国看起来依旧很强大,齐国这么认为,韩国这么认为,其他国家都这么认为,哪怕是魏王也这么认为,太子也这么认为,但是他惠施,绝对不能这样欺骗自己。先被齐国利用,再被秦国打败,甚至一向马首是瞻的韩国,此时的朝堂之中也有了背离魏国的声音。
惠施只想对这些还在做着大国强国梦的人怒吼一句:“你们都给我清醒一点吧!”是啊,该清醒了,不清醒又怎么能行呢?转念一想,不清醒的人倒好,他们根本看不到问题的关键所在,看不到未来会发生的危险,对现在的情况根本连一点正确的判断都没有,这究竟是不能,还是不想、不愿!惠施突然觉得悲凉,我爱魏国啊,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怎么让人不感伤呢?他羡慕起那些不清醒的人来,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便也不用整日劳心费心,还一无所获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魏王身上,他太好战了。魏国四战之地,却四面开战,这样岂非自取灭亡?若是我魏国能有二十年休养生息的时日,练精兵武卒以强军,改经济政策以聚财,联大国强邻以为友,这文侯时期的中原霸主强魏,不是没有可能回来呀!为什么偏偏总要孤注一掷,发动那些战争?
惠施觉得眼前有什么晃动了一下,于是定了定神,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只见此人书生的模样,却是潇洒异常。他相貌堂堂,脸色深沉,一双眼睛里好像有寒光万丈,胸腔之中也似有冲天凌云的志向。他身着一袭白衣,英气十足,宛如云中走来。惠施马上想到了一个词——君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张仪的身上,似乎确实有着这样的气质。不过惠施猜错了,一会要面对的可绝对不会是个谦谦君子,而是一个噬不见齿的虎狼。
不过张仪在礼仪面前还是很讲究的,他知道自己代表的不仅是张仪了,更代表了秦君。他先是深深地作了一揖,然后拱手道:“魏相久等了,张仪我久慕您的盛名啊。”
惠施一愣,也站起来,只是腿脚已觉有些不便,因此吃力一些。他也站起来,而后拱手还礼说道:“张仪……你就是那个新任不久的秦相啊。这该走的路,怕是还又长又险呢。”
张仪浅笑:“正是。老相国快快请坐,秦国不比魏国,些许多的缛规。因此我们秦国外交还是战争时,也就屡屡获胜啊。”
惠施也笑了笑,这第一回的交手,便在这无形之中已经开始了。等到张仪坐好后,两人对坐又互施一礼,才由惠施开口:“秦相,我此次前来,是奉我王之命,”他说着向上拱了拱手,表达着对魏王的尊敬,“来与秦国议和,结百年之好。”
张仪冷笑了一声:“可以啊,不过这魏王欺负秦国的账,得算清楚些吧。”
惠施道:“秦魏之间,互有交战,你来我往,无非是因为‘礼’,如今把这些陈年旧事重提起,只怕没有什么意义吧。”
张仪像是抓住了机会道:“您这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用的倒也巧妙,只是魏国如今四面开战,四面受挫,不是退到万不得已,那魏王又岂会拉下脸来找我们秦国议和来?”
惠施接道:“魏国有精兵百万,沃野千里,齐王与我王曾徐州会盟。你这样小看魏国,未免太初生牛犊了吧。”
“哦?这若是说起来,我秦国襄公时期,便因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获封为诸侯,正式成为一方诸侯国。你们魏国呢,立国不过百余年罢了,这谁是初生牛犊,怕是一眼便知。魏相您若是向秦国来讨教称霸的经验,那么我们秦国有的是,如果您是为了与秦国议和,心意不诚反说‘初生牛犊’,只怕太无礼了些!”张仪狠狠地反驳道。
“秦相莫要动怒,和风细雨些,于秦魏于你我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啊。”惠施顿时软了下来,只因弱国无外交,只因他是来求秦国。这一点,却恰恰被张仪看准,捏的死死的。
张仪接道:“和风细雨确实好,只是你们魏国,一直给我们秦国的是腥风血雨!可不巧的是,你们越打,我们越能够在这烈火之中涅槃。魏国若是不与秦国交好,只怕已到了悬崖之边。那楚赵之间乃是盟友,你们魏国一心想要吞并赵国,楚国又岂会给你们魏国好脸色看?那齐魏徐州相王更是个天大的笑话了,您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魏国不过就是被齐国利用了,对吗?您可以扪心自问,齐国究竟给魏国带来了什么?这韩国对魏国也不是那么忠诚吧,燕国又不会参与到咱们中原的这事务之中。如今你们魏国孤立无援,不让我们秦国救一救,能行吗?”
“救?”惠施冷笑道,“河西之战中全歼我魏军,这叫救?这是赤裸裸的欺凌!”
张仪故作诧异状:“欺凌?老相国这种场合可不要开玩笑啊。秦君一向愿与魏王交好,可换来的是什么?是魏王一次又一次的背信弃义,是魏王一次又一次的撕毁盟约,是魏国一次又一次的发兵攻打,是魏军一次又一次地杀我百姓,掠我资源,占我国土!为什么要打你们?就是为了和你们谈。既然一开始不愿意谈,那便打疼了之后再谈。秦国报以诚心实意,换来的是魏国攻城略地。如今你们来打我们,打输了,却在这里装委屈,这是算什么正义?”
惠施见惯了外交上的不讲理,但是如张仪这般还真的是第一次见。越见你们纵横家,老夫我是越喜欢狗啊。惠施有些恼怒,却只得冷笑回道:“呵正义?正义不过是强者的专利罢了。你我之间不要争吵,老夫我来,是为议事。”
“相国可知这样一个道理——没有礼乐的征伐是致命的,没有征伐的礼乐是无力的。”张仪看着惠施憋红的脸,觉得有些好笑。他想到了一个词——恼羞成怒。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发怒?多半是因为恼羞了。真正的强者,向来是从容淡定,不屑计较得失。
惠施陷入了沉默,虽然这句话是歪理邪说,但在这战国乱世,却恰恰是无往不胜的真理。他喃喃道:“没有礼乐的征伐是致命的,没有征伐的礼乐是无力的……”
张仪见此情景,知道谈判的第一步——把对方最担心最害怕的地方摆到桌面上,消磨掉对方的锐气——达到了。张仪深信着一点,你越是表现得软弱,越会被人欺负。假如惠施要说,誓战到魏国最后一人,为难的倒该是他张仪了。只是再怎样的强硬,终究是个人之力。鬼谷子曾教给过他,不要总是想着投机取巧,自身实力的强大,远胜过任何的运气与技巧。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给对手以希望。张仪见时机成熟于是说:“秦国可与魏国结为百年之好,甚至可以把蒲阳交还给魏国,也许未来还会有焦城与曲沃。”
惠施先是一愣,然后说:“天下没有此等好事,这些都是战略要地,哪国得到哪国占据了战略制高点。不知秦相要我魏国拿什么来换。”
张仪斩钉截铁说:“上郡十五县。”
惠施陷入了沉默。上郡十五县与其说是魏国的领土,其实早已经被秦国控制了,魏国在那里的影响力几乎为零。反观这三城若是拿到手,那魏国的战略要地,便能够连成一片,如此比较,魏国是彻彻底底地赚到了,而秦国反而是失掉了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惠施谨慎道:“此事我需回国与魏王商讨。”
张仪知道此事基本上已经定了下来,欣喜道:“魏相老成谋国。只是张仪在此想要奉劝您一句,不要贪图眼前的小利而失掉长久的大利啊。这天下之人,都喜欢把这世间的事情想象成拔河。你多拔得一些,我就会少拔得一些。您可能未必看过那些黔首们,整日争吵的不过也就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我说的对,那么你说的就一定不对。小商贾也是如此,你多赚一些,我就会少赚一些。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团结、合作才会共赢呢?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惠施点了点头,默默不语。
两人施礼后张仪转身离去,只留下惠施一个人在空荡的偏殿之中,宛如泥塑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有人忧愁,有人却在欢喜。如果说统兵伐魏更多的是靠着公子华将军,那么这一次与魏相的舌战,就是我张仪第一次的胜利。嘟噜噜,一阵声响从肚子处传来。“哈哈,饿了,该吃饭了。”张仪自言自语道。
秦国,自此以后便得了魏国这一盟友。它瞪着血红的狼眼凝视着东方,那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这天下,即将因此停摆!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6-16 17:49:45 +0800 CST  
第六节 逐走犀首
嬴驷还没有出现,空荡的离宫和幽谧的氛围让营浅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不只是张仪在赌,营浅也在赌,而且赌的比张仪还要大。张仪在秦君面前得宠,又有功绩政绩,犯了错也无妨,可是营浅却没有这样的资本,一丝一毫也没有。
仍旧是那不知从何处飘荡而来的声音:“你……说完了?”
“臣说完了。”营浅仍旧毕恭毕敬地说着,话说的很稳,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慌。
“营浅啊,公孙衍的事情,寡人会考虑的。”
“秦君英明!”
“可是……”
营浅听到此再次担心起来。可是?这天底下,最怕的其实也就是这转折了,因为不论前面说了什么,重要的永远在这“可是”之后。
“可是你这结党营私之罪,寡人该怎么定啊。”
营浅听罢心里一凉,像是被一场秋雨浇过通身冰冷,他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着,最终不由自主地跪倒在了地上。恳求道:“臣冤枉啊。”
“冤枉?”嬴驷的语调依然平淡,好像心中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你与张仪私通,你以为寡人不知吗?莫说这咸阳,就是这天下,也遍布着寡人的眼线。总想着你们能够适可而止,不行,非得弄个你死我活才好吗?嗯?”
营浅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用头在地上猛撞,希望这声音秦君可以听到,换来他的心软。可是事情却没能遂了营浅的愿。
嬴驷此时语调突然升高,像是开起了玩笑般:“诶营浅啊,寡人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行?”营浅哪里见过君王之怒,已然吓的说不出话来。“不说话?不说那就寡人说,你要不改名叫营私好了?哈哈哈。”
“秦君……”他此刻已经被吓得哭出了声,抽噎着却仍磕头磕个不停。与其说秦君厌恶朝臣们与楚系外戚相互通气,不如说他和每一个君王都一样,底线便是结党营私。
“寡人也懒得说你什么了。念在你曾一心为我大秦出谋划策的份上,寡人就饶了你。只是若寡人不罚你,这秦律难容啊。这样吧,你官调中庶子,侍从太子去吧。”
营浅愣住了,问道:“可这太子……”
嬴驷哈哈大笑:“是的,你想的没有错。现在还没有太子。什么时候立太子嘛,这个寡人现在也难说啊。不过还是君无戏言的。”
这时一个侍者从外面小步快走进来,连跪倒在面前的营浅看都没看一眼,便从他的身边走过了。侍者脚上穿的翘头履不小心踩在了营浅那宽大的袖子上,落下了一片肮脏的印记。这一脚踩下,不止是踩在了他的祛袂上,更是狠狠地踏在他的脸上,踩在他的心上。这祛袂之上的尘泥容易洗掉,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岂是容易愈合的。
侍者绕到后面,俯身在嬴驷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于是依照嬴驷的指令,再次走了出去。不一会,满面春光的张仪从外面走了进来。张仪只见地上跪倒着一个人,正思索此人是谁时,嬴驷从后面绕了出来,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臣张仪拜见秦君。”张仪说着,也施礼跪倒在地上,跪倒在了那个人的身旁。余光瞄去,身体顿时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紧绷起来。他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秦君那锐利的目光了,不过在这之前他看到的先是营浅的泪眼,接着就是看到营浅半张着嘴,浑身颤抖。张仪只觉像是利刃劈开了他的胸膛。秦君终究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你,营浅,”嬴驷说着背起了手,“走吧。等到寡人立太子时,再召你回来。”
“臣叩谢秦君不杀之恩。”营浅说罢,慢慢站直了身子。转身之际,张仪与他的目光相互对视,可就是那短短的一瞥,张仪读到了许多,那是怨恨,那是悲痛,那是无奈。离宫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是一言不发,真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最后营浅在嬴驷和张仪送别的目光下缓缓地退出了这方舞台。
嬴驷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却是什么都没说,而后突然间换做一张笑脸面向张仪:“相国辛苦,来来来,同寡人讲讲,如何呀。”
张仪只好故作镇定:“惠施已经松动,只要此时我们咬住不放,那上郡十五县就是囊中之物。”
“好好好,不愧是相国,这一条利舌果然值十万精兵啊。”嬴驷笑着称赞道。嬴驷的笑,是发自真心地笑。表面上看,秦国对上郡十五县的控制力没有增加太多,反而是丢掉了战略重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秦国做的都是一笔亏损的买卖。然而实际上,秦国得到的将会更多。对魏国给予这样的好处,是天底下哪一个诸侯国都不愿意或不能给的。魏齐相王,换来的只是魏王再一次的风光与两国之间仍旧可有可无的联盟。再看秦国这边,不听话就狠狠地打。魏国河西驻防几十年,所有人都把这看做是牢不可破的防御体系,而秦国不仅轻而易举拿到了手,更是全歼了河西守军,何等的强盛!可是魏国若是听话,不需大动干戈即可得到城池土地。如此多的利益,魏国又岂会再朝秦暮齐呢?秦国一旦得到了魏国这个可靠的盟友,一方面可以将其作为缓冲国以保卫国土,另一方面可以完成那个最终级的目标——败齐残楚,成为一家独大的霸主。
张仪客气地笑了笑,说着一些谦让地话。嬴驷话锋一转,略带深意地说:“相国啊,若这朝堂之上果真要争个你死我活,寡人会留你。可寡人觉得你本应该是为寡人分忧的啊。”
张仪在脑海中迅速地搜索着应答的话语,只是看见秦君表露出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淡淡的忧伤。他知道自己不会像营浅那样被逐出朝堂,但也已经惹得他不快了。“回禀秦君,臣为了您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嬴驷冷笑了一声:“这些话都是你们做臣子商量好的吧?每个人都是这一套,你们没说烦可寡人听倦了。”他说罢停顿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继续道,“营浅说的倒也是,至今还与魏国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寡人用着也不放心。寡人今晚和他谈谈,让他自己主动离开吧,这样好聚好散,也不负了他这一位豪杰。哦对了相国,明日早朝也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去送送他吧。”

张仪坐在柏树下,惊魂未定。
月季甜润的花香弥散在清爽的空气之中。这些花的每一片花瓣仿佛都具有了灵性,在微风中翩翩起舞,绽放着自己绚烂的色彩。在匠人的精心修剪下,这里成了整座府邸中最有生机的地方。
张仪低下头,认真地凝视着这些花朵。他想起了下山之前,鬼谷子让他去往后山随意采一株花草。似乎那个时候,自己都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地去观赏、选择,仿佛这些小生灵是可有可无的。自出生算起自己似乎从未好好地欣赏过这些花花草草,但今天不知怎的,这些月季花却好像有魔咒一般。
想到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鬼谷子的那一句话再次回想在了他的耳边:“其他花瓣却都开的饱满,只是上面都有些泥土,看得出你会得意一阵子,但是需要时时注意你身边的那些泥土……”
“那些泥土……”张仪喃喃道。或许这第一捧泥土就是公孙衍和营浅吧。他摇了摇头,安慰自己道:“过去了,都过去了。秦君并没有对你张仪有什么想法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被这几株月季所吸引了,当看着它们的缤纷多彩时,其实也是透过这些花朵看到了自己。月季是很美丽的花朵,昨天它们还是含苞待放,今天便会竞相开放,仿佛这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短到像是脉脉一瞥,刹那间的惊艳与明丽都在这一秒凝固成为了永恒。可是稍不留意,它们又会旋即凋谢,潇洒地走完自己的生命,不在乎任何一丝一毫原先的光鲜亮丽。也许那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刻。不知我张仪,“凋谢”时能否如此洒脱呢?
面对着这些花,他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像是一潭清水,不再有大浪滔天。只有粼粼的涟漪,从一个点荡漾开来,滑向四面八方,飘向远方,好像是自己在追逐着年少时的梦想,更像是在回应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句句拷问。
是的,都过去了。当明日一早公孙衍离开函谷关时,就是崭新的一页了。历史,已经为我张仪铺好了道路。哪管是那权势滔天的令尹昭阳,还是明相子产,都会在我一代秦相张仪的名下黯然失色。
孟禾悄悄地走到了树后,像只乖巧的猫一样,蹑手蹑脚,又忍着不笑。她越发觉得相国是个有意思的人物了,他不像其他的官老爷们一样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反而这么多天的相处,不论是他相国张仪,还是他的老母亲,都是极为随和的人。孟禾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随和。甚至有一次她与张仪在闲时玩笑,张仪也是不失风雅地回应了她。久而久之,连一惯不喜言语的妹妹孟粟在这座府邸之中也变得渐渐开朗起来。
“相国?”孟禾轻咳了一声,说道。
“哦,是孟禾啊?找我什么事情啊?”张仪笑着对她说。
“没事,只是看到堂堂相国直接坐在这地上对着几株花草愣神,颇觉有趣。”她说着清脆地笑了几声,随即伸出白皙的手掩住自己的唇,转身离去。
张仪见这一笑,十分有韵味。女人的笑与男人的笑是不同的。男人的笑,是开怀大笑,是藏刀之笑,是很随意的笑,是担心自己犯错而有损颜面的掩饰之笑;女人的笑则不同,她们早被束缚住了,要“笑不露齿”,她们更多的是因为敏感而笑,见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不自禁地欢笑。其实这女人之间的笑,亦是千差万别。单说自己身边的这几位女人吧,母亲的笑是慈爱的,妻子的笑是腼腆的,孟禾的笑是率真的,孟粟的笑是含蓄的,各有各自的不同,却各有各自的美与真。再想想男人之间,又有哪些笑是真正发自心底的呢?
他站起了身,觉得刚刚真的是想的太多了,从秦君到月季,再到这男女之笑,似乎自己真的是惊魂未定,可话说回来,神游竟也是如此有意思。他随意掸了掸身上的土,走向了厢房。
只见妻子张氏正在里面,张仪忙加快了脚步,走到她的面前,像是跟铁柱一样直挺挺立住,满脸傲娇地看着张氏。他也顾不得张氏那诧异的目光,急忙开口说:“你猜猜我办成什么事了?”
张氏仍然瞪大着眼睛,似乎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夫君……你是不是……”她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脸焦急地看着张仪。
张仪被她这一举动逗笑了,连忙摆了摆手道:“哈哈你怎么这么想。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张氏不屑一顾地说道:“怎么了?加官了还是进爵了?”
张仪听罢不悦地说:“俗气。我都已经是一国之相了,还加什么官啊?”
张氏听罢不依不饶起来:“你居然都说我俗气了?咱俩当年你对我的那一份柔情呢?当年你张口闭口都是‘小君’这般称呼我,现在你多少年没这么叫我了?这其中‘夫妻一体’的道理你都忘记了吗?”
张仪愣在原地,不知自己一句玩笑之语因何惹来这么大的愤怒,忙说:“我没有啊……你怎么了?”
“什么事都没有!”张氏说着掉下眼泪来,转过身背对着张仪,不住地用手擦拭着眼泪。
张仪忙抱住她的肩膀,张氏开始还挣脱几下,后来只有低声地啜泣着,嘴里还不时说出几句既不完整又听不太清的话,诸如什么“在楚国那蛮荒之地陪你受罪”,“现在对我不冷不淡”等等,无非就是在不断地翻旧账。可又因为自己一向寡言少语,现在张仪又是秦国相国,总归也没有发太大的脾气。
张仪也没有办法,随便想了个招,自顾自地唱起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着也不顾什么礼仪,紧紧地抱住了张氏。
张氏红着眼圈娇滴滴地笑出了声:“你唱的真难听。”说罢把自己的头轻靠在了张仪的胸上,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脏的跳动。她分明感到夫君的心跳加快了,脸羞得更红了,却也更加的娇艳动人。
张仪连忙哄劝道:“哎呦怎么啦我的小君,不哭了昂。”说着他抱的更加用力一些,希望让张氏能够感到更多的安全感。
“怎么了?那孟禾天天跟你眉来眼去的……”
“啊?有吗?”张仪感到很惊讶,他从未留意过此事,“不可能的事情啦。”
张氏这才问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啊?”
张仪自豪地笑了笑:“我呀,为秦国拿下了魏国的上郡十五县。”
“真的?那这可是头等的功勋啊。”张氏惊喜地说道。
“那是自然。这不是功勋的事情,而是我张仪的名声,将会永留青史。如今要钱要财,咱们可不缺,缺的就是名了。”
“只怕你得了名,又要追求更高的了。”
张仪笑道:“咱都是一国之相了,还能追求什么?这珍馐佳肴、珠石宝器,样样都不缺。”
“可你还没有纳妾呢是不是呀?”
张仪连忙慌张地答道:“我很专情的。”
张氏说着仰起了头,蹙着眉说:“你要保证。”
“我保证。”
“保证纳妾?”
“哈哈,保证像诗经中写的那般,‘与子偕老’。”
说罢两人脉脉地对视着,再不管其他,肆无忌惮地互相衔口、吮舌……

时节竟是如此的相称,秋风瑟瑟,奏其了离别的笙歌。豪情壮志,在秦国这一场幻梦中暗淡,宛如行走在天梯之上,忽然间,前面的路断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茫茫烟云。
天气转凉了,快到岁末了,可这又是否会是一代豪杰的陌路呢?公孙衍站在函谷关前,抬眼望着碧蓝的天空,感慨无限。他分明听见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嘶喊着:“绝不能就此认输,更不能就此沉沦!”自己还是如此的要强。
殊不知,这一狠心,便再无回头之路;殊不知,这一回首,竟是满眼辛酸。替魏国征伐四方,仅仅因为一战不利便被驱逐;在秦国不被重视,反倒要我在兵营之中重新历练,好换来一个秦君慧眼识珠的美名;仍是在这秦国,被一个客卿排挤出了朝堂。过往真的不愿再回忆啊,真的不愿……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平步青云?每次战争不论是出谋论策还是上阵杀敌,我公孙衍都是尽力而为,却仍旧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他想起了昨日秦君嬴驷离别时送给他的一句话:“愿来日再见时,将军可统兵百万与寡人厮杀于函谷关前,可满腹经纶警戒寡人不听你之言秦国便有倾覆之危。”他抿了抿嘴,不知这是喜还是悲。秦君是一位爱才的君主,他是真的珍惜人才。也许他也是为我着想吧,生怕日后与张仪不和。不过要说不和,这道裂痕早已经撕裂了。因为他张仪,我被迫离开秦国,我没有时间和我的老战友们——公子疾、公子华、魏章,还有我手下那些将军们——告别。来时孤身一人,走时无人相送。
函谷关的雄壮愈发衬托了公孙衍的悲情。他站在这天堑之前,雄关之下,是那样的渺小。向前走一步,便踏出了秦国之境,可山东六国哪一国又会要他公孙衍呢?或许还是魏国吧,只是魏王会原谅我吗?河西之战使魏国元气大伤,如今我若是回到了那魏国,必定是上至君王,下至妇孺,人人都要冲我吐口水。难啊……
“犀首将军……”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无限的感慨。
公孙衍猛回过头去,远远看见一个衣着白衣的男子走来。秋风吹拂着他,让他看起来更为俊秀飘逸。不过在公孙衍看来却无比的刺眼,这更像是一个胜利者前来炫耀,不光要把你打倒,甚至要连你最后的一点尊严也一把夺过,狠狠地扔在地上,直到摔碎为止,最后再重重地踏上几脚。
公孙衍轻笑了一声:“相国,你赢了。”
张仪五味杂陈,说起来英雄豪杰,张仪对他们的尊敬不亚于秦君的珍爱。外人看来,皆是我张仪小肚鸡肠,要独霸这朝堂,可他们是否又真的想过,我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必去搏这等无利的事情呢?公孙衍留在秦国,一切还是老样子,我仍旧是秦相,只要我尽心为秦,秦君便不会罢了我的相。公孙衍被我赶走了,秦君应允便罢,可若是不许呢?我张仪恐怕非但不会得到什么,反而会失去什么。
驱逐公孙衍,也是一心为了秦国啊。如今秦国实力强大了,便觉得这秦剑所指必定所向无敌。看起来没有错,秦国周围那义渠看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不足为惧;魏韩两国苟且偷生,割地求和,往往未曾开战便已经胜利,也不能说明什么;南面的楚国一向是秦国盟友,百年来和和睦睦;巴蜀两国,蛮荒之地,自保尚且不能,谈何威胁秦国。这样看来,秦国取得的一切战绩,都不能过高地看待。可如今犀首一来,频频对外征伐,这国力是有限的,可敌人呢?你杀了一个敌兵,这个敌兵的十个家人都会成为你的敌人。敌人可是杀不完的啊。那魏国四面开战,确实早期有一定的效果,可后来呢,被魏国杀伐掳掠过的国家联合在一起,几场战争下来便把魏国打成了这副模样。如果公孙衍还留在朝堂之上,那么对外征伐之风便不可抑制,秦国就危险了。可若说一点私心没有,恐怕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
张仪却不能把这些说出口,反而是责问道:“将军私收魏王贿赂,着实胆大啊。”
公孙衍冷笑道:“胆大?谈不上。胆寒倒还是比较恰当。相国啊,好计算啊。”
张仪沉默不语。
公孙衍这时背着手,一边在原地转着,一边说道:“你和那营浅想必定是串通一气,诱我与那景新相会,造成我结党营私的假象,对吗?可是你忘了,真正结党营私的是你们。”他说着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只是不愿靠近张仪哪怕半步。他继续道:“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营浅应该也被秦君逐走了吧?”
见到张仪仍旧是悲悯地看着他不言,他继续说道:“秦君曾跟我说过,营浅此人心术不正,一心想要攀附高枝,靠捷径取得功名富贵。你们两人应该是这样打算的吧,你诱我去纳贤居去景新会面,他在那纳贤居中设局并谋害我。这样他能获得高官,你能独霸朝堂,对吗?”公孙衍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相国,你我同僚一场,我也有几句话奉劝你。营浅这人记仇,他如果得了高官便罢,如果帮了你反倒没有,你该好好注意他。他有可能未来报复你。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可是能等二十年、五十年的人。”说罢讳莫如深地一笑。
张仪张口说道:“将军此言过了。”他说着走到了旁边的一处土坑前,随手抓了一把沙土。“将军你看。”说着轻轻微微把手张开,那沙土像雨滴一样颗颗落下,不时还有小块的土块从手中倾出,砸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他说着把手中剩下的那些土狠狠地一攥,松散的沙土变成了一块土疙瘩,看起来就像石头一样硬。可是随着张仪持续的用力,这个土块瓦解开来,又崩裂成一块一块的,掉落在了地上,直到手上什么也没有剩下。张仪拍了拍手,掸掉了手上的泥土。
公孙衍说:“你想说明什么?”
“一把沙土,不用力时它就是一盘散沙。你稍稍用力了,它会是很大一块,留下许多。可是再用力,反而又什么都不剩了。我在这不是说什么中庸之道,而只是想告诉给你,能留下的都是最能够抱成团的。”
“哦?想不到一介势利之徒也懂得中庸?真真是奇闻妙事。”
“哈哈,我张仪本就是世俗之人,名利之徒,这是我的本性,任你评说。”
“大丈夫当光明磊落,当角逐于庙堂战场,岂能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以前愿称你为张子,你我政见虽然不同,但是‘君子和而不同’你也该知道吧。”
张仪不再多言,他知道此事多说无益。像这世间,没有对错的事情多了。营浅被罢官到底是谁的错,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像从前在家中也有妻子有过争执,可仔细回想,又有哪一次争出个所以然来了呢?小到夫妻之间,大到国家利益,没有什么不是这样的。
公孙衍也不再多言,他再次回头,没有看张仪,却将目光投向了函谷关。他登上马车,可是每一步走着,都是那么的沉重,因为不舍,所以不愿。他小声地嘀咕着,像是说给张仪,又像是自言自语:“一纸逐客令,逐其他人够了,逐我公孙衍不够。我会出现在每一个让秦国害怕的角落中。”
张仪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深深地行了一大礼。这是对豪杰的尊敬,这是对对手的尊敬。
秋风微凉,吹落木叶,落叶总要归根的。公孙衍绝意返回魏国,哪怕顶着再多的责骂。自己已经欠魏国的太多了,余生必定要把自己的每一滴心血都抛洒在在魏土之上。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6-28 12:09:47 +0800 CST  
第七节 出使楚国
张仪再次踏上了前往楚国的道路。秋季特有的凉爽浸透得万物都湿润起来,一驾马车,一群侍卫,两道车辙。一队人像是天上缓慢移动的云朵,在这神州大地上留下不易察觉的踪迹。
张仪神气十足地端坐在马车之中,手持象征着身份的符节。车旁是一排排守护他安全的侍卫,将张仪围在中央。在这之后,更是甲士成队,运送着一车又一车的宝物。这一次,张仪是以秦国相国的身份出使楚国,与楚国建立友好邦交。
实话来说,即便是坐上了相国之位,张仪也从为见过如此之多的珍宝。秦君果真有大国之主的风范,为庆祝楚王新践,一出手便如此阔绰:东海名珠、蟠螭纹盖壶、钳金青铜宝剑、绕梁之琴……还有许多说不上名来的,简直令人如坠到那纣王的酒池肉林之中。张仪啧了啧舌,总觉得有些可惜,可一想到这是慷他人之慨,也就坦然了许多。
他把符节横放在自己的腿上,闭上了眼睛。事情似乎总是无休无止的,也正是如此,生命才有了意义。如今前往楚国,又有什么意义呢?为秦国谋利,亦或是为自己报仇?或许都有。刹那间昭阳那副熟悉的面孔再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张仪连忙睁开眼睛,怔怔地凝视着前方,企图忘掉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不分黑白,差点打死我。皮肉之伤事小,这天下之人从此对我另眼相待,污我清白,此仇不共戴天。”张仪低声骂道。他很想看到昭阳落魄狼狈的样子,甚至跪在他的面前,哭哭哀求着他。不过这终归不现实,现在我张仪不是张仪,他昭阳也并非昭阳,我们代表着的都是双方的国家。张仪捏了捏自己的眉头,想着究竟该如何好好报复昭阳,却终难想出什么。
他长舒了一口气,停下了这不切实际的意淫。为自己报仇,来日方长,为秦国谋大业,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之怨而致两国邦交于不顾。或许自从逐走公孙衍而被秦君敲打后,自己真的已经开始蹚进这浑水之中了吧。也许,这一局棋大的很,穷极一生也是下不完的,或者更像是星罗棋布的网,大到每一个人都难以察觉,而自己,却恰恰是在不停地编织着的那个人。
实际上自己的命运早就不属于自己了。他一向不喜欢向那些坐而论道的人们谈天说地,讲着一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可现在他很想问问自己:张仪,你到底是谁?他思考了一阵,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你是你,亦非你。
为什么自己的仇自己没有办法报呢?他想到了那些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之士,他们活的多么潇洒啊,一身豪气闯荡江湖,只有一把宝剑,像是红颜也像知己,如影随形。遇不公则打抱不平,见弱小便慷慨解囊。这般快意恩仇的日子着实是痛快!想到这他停了下来,令人着迷向往是真的,可终究不是我张仪这一介名利之徒会去追求,能去承受的。愿望总是美好的,可心性有时候才会决定一切。
他再一次刻意打断了自己的思路,苦笑了两声,而后希望想一些邦交时需要做的,需要说的。然而一提起楚国,第一反应便是那昭阳。说来我该感谢昭阳?若不是他诬我偷其玉璧,至今我还是他手下的一位门客,什么荣华什么富贵,那都与我无关。可转念一想,他却不愿意接受这种想法。我张仪明明是清白的,因何无故受此冤枉?
张仪用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第三次打断了头脑中的思考。这种感觉令他感到颇为有趣,却也夹杂着许多的无奈。正如在这封闭的车厢之中,只有在没有任何旁观者的时候,才愿意亲手揭开这一道伤疤,不断地舔舐着,哪管是什么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一并感受着,慢慢沉淀着。
“是该想想到了楚国该如何做了。”张仪喃喃道。他想起了那日朝堂之上,秦君与群臣的商议。自己虽然在楚国令尹府上做门客已久,很多信息却仍旧是做了相国以后才知晓的。直至那天朝会,秦君与众臣分析楚国,张仪才意识到,楚国内部可为秦国所用之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楚国的朝局可谓浑之又浑。当今楚王少年即位,身边的人却是各有盘算,稂莠不齐。昭阳、靳尚、上官大夫、昭睢、庄蹻、唐昧、屈原、昭滑、陈轸,这些都是楚王身边最得力的臣子。就驻楚的秦使所言,如果这些人都能各得其位各谋其政的话,楚国必将大治。然而危机总是潜伏在太平之中,靳尚、上官大夫等人实际上是唯利是图的圆滑之人,谁给他们的利益多,他们便为谁办事,仿佛这官场国家在他们的眼中,就是唾手可得的一件件珠宝语气,一位位绝世美人,就是可以用来里通外国的商品。于楚国而言,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实属无奈,可是对于秦国来说,这就是天赐良机了。
听闻楚王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唤子兰,顽劣得很,在郢都几乎无人不知这是为纨绔子弟,花花公子。相比于靳尚等人,他更是借着楚王对他的偏爱而有恃无恐。跋扈、骄横,这些词安放在他的身上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此行带来的一箱箱宝贝,就是为这些人预备的,适当的时候贿赂贿赂,打通一下关系,日后办事可就方便了。
“真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传言传的那么傻,还真能有把自己的国卖了而不自知的人?”张仪想到此自己都乐了出来——这群人才是秦国的宝贝。
不过对不同的人,谈判的技巧也是不一样的。与楚王谈判,就需要让他明白,与秦国联合的必要性,这样日后秦楚开战,便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令尹昭阳,就要让他摸不清我的话具体指向什么,因此他才能够害怕。对于这种官场上的老人来说,他坐到令尹的位置上最怕的就是丢掉这个职位,只要我捏准了这一点,到时候便让他心惊胆战。对于靳尚和公子子兰等人,只怕是最容易说服的,只需要拿出足够的财物,他们便会乖乖听话。
张仪撩起了车窗帘布,大声地问车夫:“还有多远?”车夫被这突然一问吓了一跳,手一用劲勒得马险些腾起,整支队伍在骚乱了一阵后才逐渐又恢复了秩序。车夫面带惧色地答道:“再越过前面那座不高的山,就快到了,不过驿站的话估计还得一两天。”
张仪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倚在座背上放松下来,不一会便沉沉地睡去了。他的腿上,仍旧横放着那根神圣的符节。

“相国,咱们到了。”伴随着车夫的嗓音,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张仪掀起车帘向外瞧了瞧,一座比百姓的房屋高大许多也华丽许多的建筑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比不得王族宫殿,但也是气派非凡。这就是招待各国使臣的驿站了。
历代楚王多好筑台,章华台便是集大成者。这座驿站一眼看去便是精雕细琢过,下过一番功夫。楚人独钟爱赤色,如火般的颜色仿佛是在诉说着涅槃的生命,怎让人不能联想到当年庄王那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豪言壮语呢?驿站便是红黑相间,敷陈五彩,给人以绚烂缤纷而又张狂恣意之感。楚国的建筑,似乎是最讲究天人一体的。
“这位便是秦使吧,您这边请。”一个官员操着一口标准的秦腔说道。张仪笑了笑,吩咐下人们将行李安放在自己所住的房间之中,一阵忙乱后大家都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好好享受这长途跋涉后来之不易的舒适。张仪慵懒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盘算着接下来的几天:与楚王会面,拜访公子子兰和靳尚等人,或许还有一些变数需要考虑。罢了罢了,想太多做甚,不如好好歇息歇息,等着到时候楚王召自己入宫便可。
第二天清早,张仪便接到了楚王的邀请,于是一行人前往楚王宫,并将大部分宝物搬了进去,等候在大殿之外。张仪觉得自己的心中热血在阵阵翻涌,面前的这个国家,真的是既熟悉又陌生。
“宣秦使进殿——!”
张仪手持符节走到了楚王的面前,深行一礼,随后双手捧出嬴驷所写的国书,由楚王身边的近臣转交到楚王熊槐的手中。张仪用余光瞟了站在最前的昭阳一眼,只见昭阳目光惊异,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觉得眼前的这位秦使必定只是像那个被打的盗璧者。
面前的楚王不似其他楚王,那些先王们仿佛都是面带厉色、目露凶光,面前端坐着的这位楚王,却更像是个书生,而非将军。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贵族的气息。
“秦君盛情,本王心领了。代寡人问候秦君无恙。秦楚历代友好,寡人也愿为此尽一份心力。”
“多谢大王。楚秦历代交好,历代联姻。鄙使此次前来,一为恭祝大王您新践,二为给秦君迎娶一位楚国的公主。不知大王您意下如何?”张仪笑着问道。
熊槐哈哈大笑:“寡人也早有此意。”张仪同样也客气着,再次作揖行礼,表示着对楚王的恭敬。随后张仪一招手,随行的人们将带着的宝物搬到了大殿之上。熊槐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继续洽谈着一些可有可无的客套话,突然熊槐的笑声停住了,话锋一转:“听闻秦使乃……”他说着顿了顿,“此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
张仪笑了笑:“大王您但讲无妨。”
“嗯,你乃是布衣出身。”熊槐说到这再一次停顿了一下。众臣之中有些人低下了头,发出了窃窃笑声。张仪连忙用笑掩盖住了内心的不快。楚国终究还是这么一个贵族式的国家,看来当年吴起改革后终究还是没有什么效果,这样的国家难怪生得如此之多的积弊,在这大争之世中只怕难以出头露面,只能靠吃老本来维持自身的地位了吧。
“正是。”张仪平静地回答道。
“寡人自即位后听说过你,你的见识可以说广博精深。今日不谷想向你请教一二,楚国该如何?希望先生教我。”
张仪从熊槐的目光里看不到任何的感情,可是他自称“不谷”,这是一个君王最谦虚的自称了,不知他究竟是想套出一些秦国的政策,亦或是希望借力打力,打击朝堂上那些与他本人政见不合的臣子们。张仪略微思考了片刻,答道:“依臣所见很简单,四个字——联秦抗齐。”
熊槐的目光定在了张仪的身上:“先生果真是秦使,处处为秦国着想啊。”
张仪没有犹豫地接道:“鄙使为秦臣,不为秦计,那么奉献给大王您的策略,您又如何敢信呢?”
熊槐听罢颇觉有趣,说道:“听闻先生乃是纵横家,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一条利舌啊。先生不妨详解,寡人该如何联秦抗齐。”
张仪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游说:“秦国的土地广阔,军队的实力也可以抵挡四方的国家。四境险要,黄河如带横流,西方不需多虑,北方不过蛮夷,东方函谷坚固,南方巴蜀膏腴。秦国的四周都有设防重地可以坚守。秦国锐士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贮存的粮食藏满了仓库,堆积如山。军队法令严明,士兵们都不避艰苦危难,乐于为国牺牲,国君贤明而威严,将帅智慧而勇武,即便是没有出动军队,秦国的声威也几乎能够席卷险要的常山,折断天下的脊骨。大王您与那赵国等国联盟,不过是凶悍的狼去守卫着一群软弱的绵羊;可如果您与秦国联盟,无异于虎狼相随,这样一来,天下再无任何一国敢于忽视大王您的利益。您如果不亲附猛虎,反而与羊共舞,臣私下觉得大王您的打算略有不妥。齐国虽然强大,可是贪图小利,目光短浅。齐国与楚国的接壤的,可坚固的要塞却都在齐国的手中,大王您难道不希望有朝一日把它们都夺回来吗?大王您也看得出,齐王如今越来越不锐意进取了,趁此时机不一举挫败齐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到那时秦国北上迂回,楚国南方突击,如此两面进攻,齐国必败。”
熊槐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教我,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张仪笑了笑道:“布衣之身,当然见多识广,话说回来,也因此和楚国的缘分更近了。否则的话,也断然不会设身处地地为楚国着想。”
熊槐皱了皱眉,表示不解:“此话怎讲?”
张仪微微一笑,斜眼撇了一下昭阳:“只是觉得楚国亲切。”张仪见昭阳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便也就此停口了。
“一派胡言。我王万万不要轻信他。”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张仪的背后传来,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字正腔圆,同时也带有相当浓厚的楚地口音。
熊槐皱起了眉头,用目光狠狠地逼视着:“三闾大夫休要无礼。”旋即对着一脸差异的张仪抱歉地笑了笑:“秦使莫要奇怪,他一向如此。”
张仪也回过头去,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这个人,此人也是一袭白衣,年岁个头皆与他相仿,只是有一点,让人看过便再难以忘记,那就是他眼中闪烁着的光芒,那是希望之光,那是理想之光。
“您是……?”张仪疑惑道。
“屈原。”
张仪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他听到“三闾大夫”一词会如此耳熟。楚国的王族有三大家族,分别是屈氏、昭氏和景氏,若再算上先前的若敖氏和薳氏,与其说楚国是楚王的,不如说是楚王与这些氏族在共管同治。这三闾大夫一职,就是掌管屈、昭、景三族的事务。
这个人也算是颇为传奇。一方面,他在楚王刚刚即位之后便举荐人才,为楚王提出了奖励耕战、农耕以及禁止朋党以防其徇私舞弊、狼狈为奸等改革措施,其衷心爱国可见一斑;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个争强好胜,从来是忿怼异己,似乎要和日月争光的人。一言而蔽之,屈原有时候终归还是过于理想。他觉得这世间仿佛正义总能战胜邪恶,可是他不知道,谁能够笑到最后,谁才是正义。
熊槐见张仪和屈原互相对视着,却谁也不说话,于是打圆场道:“寡人多谢秦使,如若没有其他事情,秦使便可回驿站歇息了。”
张仪这才转过头来,再一次对着楚王深深地作揖。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实际上已经完成,秦楚之间的矛盾——楚威王临终前陈兵秦境之事——几乎可以视而不见了。张仪手持符节大步地走出了殿堂,他知道下面该去找谁。

熊兰痴迷地盯着手中的谷纹玉璧,连连赞叹,并不时地举起来,用灯光照一照。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每一件宝物的表面,感受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的温润清凉。
张仪透过熊兰正举起的玉璧的孔,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熊兰的岁数不大,却衣着十分华丽,不仅一袭深衣飘洒,而且佩戴着各种珠宝,实在是一位纨绔子弟。可他和其他的纨绔不一样,熊兰优雅且矜持,倒不如说他是一位翩翩公子,气质极嘉的贵族。
熊兰放下了那块谷纹玉璧,又随手从旁边的箱子中拿起一件金镂玉璜。看得出来熊兰很喜欢这些,但又好面子,在外人面前不愿表现得没有见过世面,因此即便把玩得再久,放下时也会做作地轻微叹息一声,表示着自己的“不屑一顾”。
张仪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熊兰放下金楼玉璜,刚要开口,只见他又拿起了玉勾连云纹灯,只得压住内心的火继续地等着。
熊兰却突然打破了这寂静,他将所有拿出来的宝物一一放回了箱子里:“先生,这些宝物我不能收啊。”
“这是因何啊?”张仪知道他这是在假意推辞,因此便顺着他的话接道。
“我若是收了你这礼,一来恐有里通外国之嫌,二来父王对我管教一向甚严,到时候认为我这般玩物丧志,又少不了一顿责骂啊。”熊兰虚情假意地笑着,余光撇了一眼宝物,用手轻轻地向前推了推,以示拒绝。
“公子啊,我不瞒您说,张仪学识浅陋,是不懂这些宝物的。”张仪笑了笑继续说,“在我眼里他们不就是一堆石头吗?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能卖得那么高的价钱。公子您见多识广,对这些宝物了解甚多。我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应允。”
熊兰警觉起来,声音也不似刚刚那般随意:“你说。”
张仪见状内心窃喜,表面上却仍如先前:“我想跟公子您学学这玉器该如何鉴别。教我一两招,以后我也能买到点更好的不是?”
熊兰放松了下来,欢笑着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没想到秦相也是如此有趣。”他说着从箱子中挑选了一块龙纹玉璧,自顾自地说起来:“这看一件宝贝,要从玉料、器型、纹饰等方面看。这玉料最多的就是和田籽料,像我这里最多的就是和田玉,但是像我现在手中随便拿的这块龙纹玉璧,无论成色还是品相,在我这府中只怕都能轻易排进前几。再说器型,那可是一时半会讲不完的,像玉舞人、玉羽觞、出廓璧、鸡心佩,这随口一说就这么多。纹饰那就更多了,龙纹、谷纹、勾云纹、卷云纹、蟠螭纹等等,都是笔锋强劲有力,线条泾渭分明。至于说阴阳线等等就是再说三天三夜那也说不完啊。”
张仪赞叹道:“公子果然厉害。这些就算是今日我在公子您这里学习知识,当一份学费如何?”
“不合适吧。”熊兰故作难色。
张仪摆了摆手:“公子如果实在觉得为难,那便先放在您这里保管着。等哪日需要用来装点府上之时,再用也不迟啊。”
熊兰点了点头,窃喜道:“那……先生盛情难却,我只好先收下了。”
张仪趁机进一步说道:“公子不必为难,您与我之间的交情,今日这只算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也许以后我这懂得珠宝了,还会再买一些,拿来让您鉴赏鉴赏呢。”
熊兰笑道:“先生不必太费心思。我一向喜欢广交朋友。不过先生,有一点我不解。”
张仪微皱起了眉:“不知公子有何不解啊?”
熊兰迟疑了一会才说:“不知先生这是何意?”他说着用手指了指那几箱宝物。
张仪大笑了两声,说道:“秦楚之间历来友好,听闻公子一向好结交朋友,因此冒昧拜访。我拿公子当朋友,便实话实说,直言相告。这若是能与您熟络了,日后再来楚国办什么事,也能方便许多啊。您说是这样吧?”
熊兰微微笑了笑,说道:“没想到秦相不仅是个有趣的人,还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随后他继续说道:“先生,这快到晚餐的时间了,不知先生愿意是去是留啊?”
张仪见事情已经办妥,熊兰又非诚意邀请,便婉言推辞道:“北方之人,不适应楚国的饮食。时间不早了,张仪也正打算离开,以免扰了公子的雅兴啊。”熊兰于是接着话说:“那我便不强留先生了。”说着微微弯腰,向张仪拱手一揖,随后携着他走出府中。两人在门前再次互相施礼,便各自离去了。
张仪向外走着,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秦相且慢。”张仪猛得回过头去,见远处一位年岁较大的官人急匆匆地走来,临近时才发现这是自己的老朋友——昭阳。
张仪此时心中五味杂陈,终究还是见面了。他曾想象过多少次两人再次重逢时会各自作何感想,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天,真的到了这一刻,却是四目相视,无语无言。
空气仿佛凝固住,不再流动。张仪只觉得心跳微微加快,他很不喜欢这一种感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住地抓挠着自己。于是他率先向这空气之中猛挥了一拳,击碎了沉默的障壁:“您别来无恙啊。”
昭阳听后冷笑了一声,反讽道:“如今风生水起了啊。”
张仪挖苦道:“想必你断然不会知道我张仪——所谓的盗璧者——能有今日的辉煌吧。或许,我还得对你说一声谢谢呢。”
昭阳讽刺道:“盗璧者都能做相国了,可见这官是越来越不值钱咯。”
“这次见面,应该不是什么巧合吧?我不信咱俩是刚巧碰到的。你不会是得知我拜访公子子兰后再那府邸之外一直在等我吧?”
“老夫日理万机,不至于如此悠闲。只是有一句话,想对你这个后生讲:莫要以公报私。你是相国我是令尹,都在高位上,希望以后不要意气用事,要以大局为重。”
“多谢指教。不过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哦?”
“只不过这两句话啊,一句是真,一句是假。不知令尹能否猜得出?”张仪狡黠一笑。
“你先说。”
“秦楚友好,一衣带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嗯。第二句呢?”
“我当初在你的门下,没有偷你的玉璧。你却诬赖我,鞭笞我。”
“说完了?”
张仪阴险地看着他,补充说:“当然没有。后半句,您听好——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你!”昭阳显得有些急了。
“好好守好你的城池,我过去不偷玉璧,但不会白白背上偷盗者的罪名,那既然洗不清了,不如坏人做到底,将来盗你们的城池。”张仪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只见昭阳被气得面色发白,张仪接着说:“一句是真的,另一句是假的。想必你能够判断是非,不会在国家大事上意气用事对吗?”
张仪见昭阳一言不发,便微微拱了拱手,做做样子,转身离去,只留下昭阳一个人在渐斜的夕阳中独自惆怅徘徊。
正经的大事还忙不过来呢,何必再去纠结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仇小怨。张仪的心结在这一刻突然解开了,以前是把这个伤口翻来覆去地舔舐,靠着血腥味负重前行。现在不一样了,他明白这世界上天生就会有人与自己为敌,既然这样,那为何不把时间花在使自己变得强大上呢?至少,他们不敢再小看自己,轻视自己!
张仪前行的脚步声绚烂成一曲离离阙歌,那颗日臻成熟强大的心,像一位优秀的伴奏者,迎合着节拍,跳动着欢乐的音符。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04 22:07:35 +0800 CST  
第八节 连横魏国
湿漉而微弱的晨光中,马蹄踏破了夜的寂静。荒郊的残月,孑孑的幽径,宽敞的直道,习习的秋风,成为了张仪一路上的伴友。有时候最惬意的,要么就是享受大自然,感受着风雪雨晴,在悠然自得中与天公同舞;要么就是拼搏许久后取得了胜利,那一种喜悦与舒心非有过经历的人是不能理解的。马车摇摇晃晃,翻过山河湖川,驶往了崤函,进入了函谷关。少了运送的那几箱宝物,回秦用的时间远比去楚时的少得多。
旅途的疲倦在看到函谷关后一扫而光,马车向前行进着,进入了咸阳,直直驶向秦王宫。张仪在车中注意到有一处的街景异常眼熟,他想起来,这是自己曾与戴偃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一次自己不但身无分文,还被打入狱,可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是大权在手。张仪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笑,为谁而笑,只剩下感叹这世事的难料。
没让张仪等得太久,马车便停在了秦宫之前。张仪大步走进去,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应该是申时,于是根据秦君一贯的习惯,径直前往偏殿。来到偏殿的门前,果真见有一二个侍者守在门前,于是便烦劳他们前去通报一声。片刻后一个侍者面带笑容地将他引了进去。
张仪进去后,只见秦君伏在桌案前,批示着一份竹简。桌案之上的竹简累得山高,直叫嬴驷抬不起头来。“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吧,寡人先把这份批完。”嬴驷仍在不住地挥舞着手腕,写下一个又一个工整、霸气的字。
张仪找了个合适的地方跪坐下,既没有离嬴驷太近,也没有太远,距离恰到好处。他环顾四周,这几日偏殿之中的竹简多了不少,好像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少。
“相国瘦了。”嬴驷笑着说。
“为秦国奔走,不敢不尽心竭力啊。”
“这次赴楚之行可还顺利?”嬴驷平淡地问。
“自然。楚王对两国间的情意非常看重,并对继续和秦国结盟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除此以外,楚国的一些高官,也自是该贿赂的贿赂,不敢说以后一定能帮得上忙,但起码做了总比不做好。”
嬴驷点头表示同样:“确实。这有时候太计较得失,那是没有胸怀的人才做的事。”这话实在没有错误。计较一时的得失,那只能获得一时的利益,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因为种种原因再丢掉。把目光放得长远,才是成大事的人需要具备的素质。单说这送礼贿赂一事,未来他们能否帮得上自己,秦君不知道,张仪更不知道,实际上或许连那些被贿赂的人都不知道,但是既然能够看到他们的作用,那就不要怕付出。或许更多的时候,这钱是白花的,可一旦有朝一日真的起了作用,那效益可就是成百上千倍的往上翻了。
张仪继续说:“楚王还愿意与秦国联姻。”
嬴驷反问道:“楚国嫁人还是我大秦嫁人啊?”
“自是为您迎娶一位楚女。”
“哦?相国啊,你这出去一趟,给寡人找了个爹啊。”嬴驷面露凶光。
张仪见此连忙道:“虽是楚国王室,但肯定不能让您降了辈分嘛。更何况这嫁来的楚女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政治背景,您尽可放心。”
嬴驷这才转怒为喜,变了一张脸说道:“相国爱开玩笑,有时候总是跟寡人装糊涂啊。像寡人不喜楚系外戚这些事,相国不仅能摸得清楚,更能把这事处理好啊。”张仪听罢只得尬笑,不知该作何回复。
嬴驷这时站起了身,在一个木架的最上层取出一份竹简,放在桌案上展开:“今年的大事不少。”
“哦?”张仪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
“就在前些日子,赵国向我大秦发兵了。不过就跟山野中的盗匪一样,不足为惧。”
“那如何了?”张仪急切地问。现在秦国的布局几乎涵盖了整个中原,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如不及时察觉,都有可能酿成以后的大祸,导致多年的心血和付出化为乌有。
“赵国将军赵疵犯我秦境,可我大秦锐士又岂是好欺负的?结果不仅被杀,我大秦锐士还趁机占领了赵国两座城池,也就是蔺城和离石。不过也没准备就占着,因为这样齐国就有所察觉了。所以最后寡人做了个顺水人情,又让赵侯取回了蔺城。谁知道他这一打倒还上瘾了,又攻取了郭狼,顺便还在荏地打败了林人。然后又把刀锋指向了中山国。这说明赵国还是没被打疼。”嬴驷如是说道。
“秦君英明。这赵国不甘安分,说明赵国的有生力量还是富裕。那就只好再多给他几次重创,赵侯也就老实了。”张仪喟叹道。
“不知道相国你是怎么看。寡人曾听得公子疾说过一句俗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如今赵国屡屡对外用兵,倒像是在掩盖什么。”嬴驷揣测着。
“是否是赵侯……大限将至?”
“有这个可能,”嬴驷赞同道,“可真是个多事之秋啊。如果真是如此,相国打算如何办?”
“赵国虽然靠北,但却不比燕国。赵国土地广袤而物产丰富,国君贤明而国人奋勇。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北方之境产优良千里之马。如果一旦赵侯薨,那于秦国最有利的,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新的赵侯是个亲附秦国的人,能够倒向秦国,为我大秦所用,这样一来削弱赵国的事情就让齐国独自去办就好了;其二,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秦强而赵弱,与秦国和睦则能存国,与秦国翻脸则被灭亡,如此一来,不敢不听话。”张仪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相国说的在理,不过有些事情,终究还是变数太大啊。”嬴驷感叹着,随后继续说道:“今年这些大事也就这样,燕国也攻打中山国了,也不知道燕赵两国是不是串通好了。这中山国可是齐国的附庸,寡人就奇怪这么两个小国联合在一起,摆出这么一副不服齐国的样子,疯了?不怕被灭国啊?”
张仪说:“也许他们知道早晚都是被灭国的命运,不如奋起反抗,倒能拼个两败俱伤。”
“可这是蛮力啊。赵楚为盟国,不懂得依附楚国,单凭着一腔热血,实在是匹夫之勇,可敬,也可悲啊。”嬴驷摇了摇头。
“燕赵之人一向只知勇武,缺少利用盟国这些概念。不过对咱们来说也是个教训,那就是别把赵国逼得太死了,否则的话跟咱拼命,虽然不必去怕,但也实在像是身上的跳蚤一样,令人厌烦。”
嬴驷继续说:“相国说的在理。剩下的就没什么了,要说还有什么大事那相国你就都知道了。齐国攻打宋国,宋公派臧孙子南求救于楚国,楚王答应救宋国,结果齐国伐取了五座城池以后,楚军还是没有出动。多有意思。”张仪感慨着说:“这宋公我略有了解,那可是睚眦必报的人。只怕这楚王早晚会被报复咯。”
嬴驷盯着竹简,喃喃道:“相国啊……寡人想今年把那件大事办了。”
“您是说……上郡十五县?”
“时机正巧。赵国频频动武,于魏国的利益不合,这时候急需要秦国这么个盟友撑腰。寡人估计魏王也明白了,那齐魏徐州相王,不过是齐王利用魏王,他现在挺想找个新靠山的。况且在你赴楚的时候,魏相给寡人写了一封书信,说魏王应允做此交换,来换得秦魏友好。”嬴驷盯着张仪,目光中带有一丝恳切。
“好。那臣这便准备准备。”
嬴驷这时端正了自己的身体,向张仪拱手:“寡人感谢相国。”

张仪回到了府中,准备着接下来的赴魏之行。或许与魏相惠施的论战让自己心潮澎湃,前往楚国的经历让自己抱有期待,可这一次前往魏国,却少了许多的激情与热血,仿佛不久后取来上郡十五县的功劳只是必要履行的公事一样。
他走着,却觉得这府中异常的空旷安静,只有一丝的声音,于是他顺着声响走向了厢房。推开门,只见母亲平躺在床上,肚子有规律的起伏着,微微有鼾声,已经睡去。张氏则正侧坐在床边上,似睡非睡。在她手边的桌上,还有半碗褐色的液体。张仪悄悄地关上了门,走上前闻了闻,确认这是汤药。
前往楚国一行,不知又是多少日没有见到他的这位娇羞的娘子。看得出,这几日她为照顾自己的母亲,操劳了许多,看起来十分疲惫。可不过睡梦中的她,更显得可爱异常,直叫张仪想上去狠狠地掐一下她的小脸蛋。都老夫老妻了还有这兴致,穿出去真叫人笑话哈哈,张仪这样想着。
他走上前去,见张氏仍闭着眼睛,心中窃喜,没有把持住自己,于是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扣上了一吻。张氏猛得惊醒,不知是何人敢如此流氓,一个巴掌狠狠地拍了上去,用力大得直让张氏的手都发疼。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夫君张仪回来了。双方顿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夫……夫……哦哈哈哈回来了?……”张氏尴尬地笑着,站起了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夫人好厉害啊,这打一国之相什么罪你知道吗?”张仪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张氏见张仪板起了脸,低下了头,委屈起来。张仪连忙上前两步,打算哄劝,张氏却先开了口:“咱妈病了。”
“什么病?现在怎么样?好点了吗?”张仪焦急地问,说着看向了一旁熟睡着的母亲,又看了看那碗汤药。
张氏柔声地说:“没事,只是个小感冒。不过她最近耳朵聋得厉害,你也是知道的。我看她现在眼也有些花,真的是老了。”
“这些天你照顾她,辛苦了。”张仪感激地笑着说,他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贤妻而自豪。
“我若是以后老了,可不许嫌弃我。”
“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行啦,骗人的话还是少说吧。有这耍嘴皮子的功夫你也照顾照顾咱妈,她这上次说梦话还一个劲地喊:‘仪儿,仪儿,不要去那,危险啊……’她这些日子一直念叨你呢。”张氏说着,也看向了熟睡的张母。
“你也别太累了,平时让那些下人多搭把手。”
张氏像是铜铃般清澈地笑着:“我又不是那些吃饭都要人喂的贵族,再说了,让她们照顾咱妈我也不放心。总归还是尽一份孝心,于你于我于礼都是应该的。”
“仪儿?我的仪儿回来啦?”张母惊喜道。
“娘,您醒了?”张仪和张氏不约而同地说着,一齐走了过去,伏在床前问候着。
“怎么样啊?见到那昭阳了吗?”张母抿着嘴笑着问道。
“提他做甚。该办的事都办了。倒是您的身体好些了吗?”张仪问道。
“好多啦,好多啦。这几日几乎全是张氏一人操劳,也不愿意让那些下人们照顾我,说是不放心哈哈。要我说呀,她也不用照顾我。我这强量了一辈子了,一个小感冒还能给我打倒咯?这不你看我,能说能笑的,一点不难受了。”张母笑得十分爽朗。
“那就好呀。”张仪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继续说:“娘,恕孩儿不孝。我还得去一趟魏国,今天就得出发。”
张母听了先是微微张了张嘴,然后说:“仪儿啊,这忠孝难以两全。为娘能住上这么好的屋子,吃上那么好的饭菜,都是秦君的恩赐啊。不用说什么孝不孝的,娘知道你的这颗心。回来快些准备着,莫要耽误了行程。这国事别说晚上一天,晚上一个时辰都有可能出现变数。你快去准备吧,不用为我操心。”她说着挤出了一丝笑容。
张仪跪在地上,冲着母亲磕了一个头:“待孩儿最近忙完,再好好孝敬您。”说罢站起了身,转身离去。
迎头出去碰见了孟禾,背对着张仪,很明显没有看到他。她正在低声且悠闲地唱着什么,张仪这时突然说道:“行了别唱了。”孟禾猛得回过头来,先是一惊,然后施礼问安。
“你去给我找件干净的官服,我还得再去一趟魏国。”张仪说。
“喏。”孟禾浅笑着说道。
“这怎么我总看不见孟粟呢?”
“她呀,就是个榆木头,只知道在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埋头苦干,嘿嘿。”
“行了别笑了,我这还得急着赶路走呢。”张仪不耐烦道。秦君想今年拿下这上郡十五县,现在都快到冬天了,眼看着一年就要过去,那魏国里有脑子的人可多,魏王愿意割地,惠施愿意割地,有些耿直之臣却定会百般阻挠,到时候再推诿一阵,只怕这任务就完不成了。
为什么秦君突然如此心急了?难道是他有着什么更大的打算?

路途的颠簸与劳累,在那一声高亢嘹亮的“宣秦使觐见”后一扫而光。当步入魏王宫时,张仪有着另一种不同的感觉。或许自己生来就是要和这些人生人打交道吧,先是在昭阳的府中做门客,那时的感觉不过是激动与兴奋,后来踏入了秦宫,那是上天对自己的肯定,更多的是感激与忐忑,前些日子去到楚王宫,感觉就是在纯粹履行公事,面对着这个早已熟悉的国度,尤其是在仇者的面前,张仪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来。如今来到这魏王宫,倒让张仪觉得,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难道我终究还是个魏人?与魏国仍旧有缘分吗?
看着眼前年老的魏王,却仍旧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魏国四面地打补丁,可他做的无非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里是能让魏国重新强大再度崛起的道路呢?可悲,可叹。
“秦使张仪,拜见魏王。”张仪停下了胡思乱想,进入了游说的状态。
“免礼。”魏罃的声音显得有些老迈。
“鄙使奉秦君之命,前来与大王您商讨这土地城池之事。”张仪道。
“寡人不解,为何寡人要听你秦君的?于我大魏国有何利啊?”魏罃刚说完,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旋即改口说:“你们这么做可是仁义之举?”
张仪突然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魏王要在后面补充上这么一句?若是其他人这么说也无妨,可这是魏王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是每一个字都要斟酌其含义。难道这是要在道德上谴责秦国?可这个年代为何又重提起道德来了?天下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谁还天真地觉得国家间的征伐谈判靠道德是有用的?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早在前些日子,一位名叫孟轲的人来到了魏国。魏罃见到他,久闻他的大名,于是面露微笑地请教道:“老先生,您不远千里而来,一定有什么对我魏国有利的高见吧?”谁料孟轲直接反驳了回去:“大王您何必说利呢?只要说仁义就行了啊。大王您说:‘怎样使我的国家有利?’大夫他们说:‘怎样使我的家庭有利?’士人和百姓会说:‘怎样使我自己有利?’结果是上上下下互相争夺利益,国家就危险了啊!万乘之国里,杀害国君的人,一定是千乘之家;千乘之国里,杀害国君的人,一定是百乘之家。这些大夫在万乘之国中就拥有千乘,在千乘之国中就拥有百乘,他们拥有的不算不多。可是,如果把义放在后而把利摆在前,这些人不夺得国君的地位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反过来说,从来没有讲求仁义却抛弃父母的人,也从来没有讲求道义却不顾君王的人。所以,大王您只说仁义就行了,何必说利呢?”不聊魏王与他越聊越投机,索性将他留在了魏国。
张仪虽是不解,也不能不顾两国外交,于是继续道:“秦国以蒲阳换取上郡十五县,乃是有利于魏国之举,于秦君来说亦是道德之举。”
“此话怎讲?”
张仪早已是成竹在胸,于是说:“魏国土地纵横不到一千里,士兵不超过三十万。四周地势平坦,像车轴的中心,虽然可以畅通四方的诸侯国,但却没有名山大川作为隔绝。一句话来说,易攻难守,四战之地。从新郑到大梁只有二百多里,战车飞驰,士兵急奔,用不了多少力气就已经到达了。魏国的南边和楚国接壤,西边和韩国接壤,北边和赵国接壤,东边和齐国接壤,士兵驻守四面边疆,光是防守边塞堡垒的人就不少于十万。魏国的地势,本来就是个战场。假如魏国向南与楚国友善而不和齐国友善,那么齐国就会攻打你的东面;向东与齐国友善而不和赵国友善,那么赵国就会攻打你的北面;与韩国不合,那么韩国攻打你的西面;不亲附楚国,那么楚国就会攻打你的南面。这种地理形势,真可谓四分五裂啊。
“如今魏国与齐国联合,换来了什么?齐国借着魏国作为屏障不断蚕食周边的国土,打着魏国盟友的旗号横行霸道却让大王您担上不道义的骂名。魏齐两国乃是合纵,可这对于国家来说,是必须要看到点什么好处的。商人知道,亏损的事情要及时制止,这个道理大王您也一定要明白。对齐国这种背信弃义,利用盟友的国家,您也应该考虑止损。
“况且,各国诸侯缔结合纵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凭靠这使国家安宁、君主尊贵、军队强大、名声显赫。如今,那些主张合纵的人,想使天下联合为一体,相约为兄弟手足,在洹水边上杀白马,歃血为盟,彼此表示信守盟约的坚定信念。然而,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亲兄弟,还有争夺钱财的。您现在打算凭借着那些人虚伪欺诈、反复无常的策略,那必将遭到失败是很明显的了。
“魏国与韩国的关系不可谓不亲近,然而即便如此两国也时常有龃龉不合之事发生。同韩国都这样,更何况是其他的诸侯国呢?您打算东面联合齐国,西面联合韩国,再设法怀柔楚国,来形成合纵之事。可大王您却恰恰忽视了您的邻国秦国,您还不知这天下除了有合纵,还有连横!
“假如大王不奉事秦国,秦国出兵攻打河外、占领卷地、衍地、燕地、酸枣,劫持卫国夺取阳晋,那么赵国的军队就不能南下支援魏国,赵国的军队不能南下而魏国的军队不能北上。一旦魏军不能北上,合纵联盟的通道就被断绝了。合纵联盟的道路断绝,那么,大王的国家想不遭受危难也难了。秦国使韩国屈服,进而攻打魏国,韩国害怕秦国,秦、韩合为一体,那么魏国的灭亡,快得简直来不及坐下来等待啊。这是我替大王担忧的啊。
“我替大王着想,不如奉事秦国。如果您奉事秦国,那么楚国、韩国一定不敢轻举妄动;没有楚国、韩国的外患,那么大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国家一定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事了。
“何况说,秦国想要削弱的莫过于楚国,而能够削弱楚国的莫过于魏国。秦楚虽为友好之邦,然而楚国谋划秦国之地很久了,秦国谋划楚国之地也很久了。楚国虽然有富足强大的名声,实际上却是很空虚的;它的士兵虽然很多,然而总是轻易地逃跑溃散,不能够艰苦奋战。假如魏国发动所有军队向南面攻打楚国,胜利是一定的事情。宰割楚国使魏国得到好处,使楚国亏损而归服秦国,转嫁灾祸,使自己的国家安宁,这是好事啊。假如大王不听从臣的建议,秦国出动精锐部队向东进攻,那时即使您想要臣侍秦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那些主张合纵的人,大多不是在讲大话就是在唱高调,很少让人信任。大王您扪心自问,那些人提出来的建议,有哪一项能如臣所讲的这般可行呢?他们只想游说一个国君达到封侯的目的,所以天下游说之士,没有不日夜激动地紧握手腕,瞪大眼睛,磨牙鼓舌,大谈合纵的好处,用以劝说各国的国君。国君赞赏他们的口才,被他们的游说迷惑,这难道不糊涂吗?
“我听说,羽毛虽轻,集聚多了,也可以使船沉没;货物虽轻,装载多了,也可以折断车轴;众口所毁,就是金石也可以销熔;谗言诽谤多了,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销灭。所以我希望大王能够仔细考虑这个事情。”
“好好好。”魏罃赞叹着,表示赞同。一众臣子却没有一个发声的,只听得张仪与魏罃两个人的对话。
张仪见此更是步步紧逼道:“蒲阳一城乃是战略要地,几经易手,伤亡无数,如今秦国拱手让与大王您,换得魏秦两国之友好。这个城池的战略价值,想必不用臣说,大王您也是心知肚明的。上郡十五县早已为秦国所有,您每年在那里花的钱恐怕都是入不敷出吧,不如两国互相交换,反倒是互成他人之美,结百代之盟。”
魏罃点了点头说:“寡人蠢愚,以前的政策错了。这样吧,寡人愿意请称东藩,修筑帝宫,接受冠带,春秋进贡,献上河外的土地。”
一言既出,众臣顿时乱作一团,在下面几乎已经不是窃窃私语,而是肆无忌惮地讨论着了。
“我王不可如此啊!”
“如此草率,乃是亡国之举啊!”
“莫要为这个人蒙蔽了!”
“割地赔款事小,国家尊严事大!”
……
“住口!”魏罃怒喝一声,“寡人心意已定。”他随后看向张仪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秦使请先退下吧。”
张仪点了点头,对着魏王深深地行了一礼。“臣告退。”他转过身去,发现惠施正在看着他,并不被人察觉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张仪明白,这是要与他单独谈谈。他于是大步走出去,走向了惠施的府邸。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05 23:24: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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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06 22:06:01 +0800 CST  
第九节 张惠庄孟
张仪来到惠施的府门外,却见一个眉目舒朗的人从府中走出。这个人步履轻盈,像是腾云驾雾,飘飘然若有仙气,举手投足之间,又带有世俗凡人的习惯。一袭白衣,穿上后比张仪显得更加洒脱自然,仿佛能与周边的一切花草鸟兽相应和。张仪不禁暗暗称奇。
“你就是秦国相国张仪吧?”那个人幽幽地问。
“正是,敢问您是?”
“庄周。”他说罢笑眯眯地看着张仪。
张仪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嘴上也没有闲着,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庄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庄周大笑道:“嗐,什么庄子不庄子,叫我子休就好啦。你也别在这站着了。”他说着向两名看门的侍卫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秦相张仪,惠施邀请来的,让他进去,莫要失了礼数。”
两名侍卫这才分立回原来的岗位上,为张仪腾出了一条道路。于是庄周在前面走,张仪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就来到了正堂,惠施平日处理政事的地方。这里一切都归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庄周说着找了个地方,直接坐了下来,双腿直直地分开,像是簸箕一样。张仪心中诧异,早知他庄子率性而为,却不聊竟如此漠视礼仪。庄周似乎也看多了这种异样的目光,显得丝毫不在意,依旧是我行我素。
他拿起了放在手边的一个瓦缶,也不顾张仪在旁边,伴随着用手有节奏地敲击着瓦缶,高声地唱起来:“何往矣!寻欢乐矣!身去何兮?归无极矣!”
张仪只觉得这歌声并不优美,带有沧桑感,却没有与歌词相配合的忧伤的情绪。门外的侍者都是各忙各的,走过时听到这歌声也是连眼都不抬一下,大概是天天都听,已经听到不耐烦了吧。好像是这样的,与这种人久待在一起,刚开始可能还会觉得比较新鲜有趣,天天都在一处,如果不是意趣相投是很难走到一起的。
张仪打断了他的歌声:“庄子,恕我打断一下。你这歌又是‘身去’又是‘无极’的,想说什么啊?”
庄周停下了歌喉,清了清嗓子道:“我妻子去世了,唱唱歌送送她就是好的嘛。”
“抱歉听到这些,希望你能……”张仪下意识地说出口,却随即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这么难以理解。等等,妻子死了?唱歌?怎么看起来还很高兴的样子?“你这……”张仪不知该说些什么。
庄周见张仪欲言又止,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那老朋友,就是惠施,估计把你想问的话都问完了。他骂我说,我跟我死去的妻子生活了一辈子,她为我养儿育女衰老致死,说我不伤心哭也就罢了,还在她的葬礼上击着瓦缶唱着歌,说我太过分了。哈哈,你也想这么问我吧。”
张仪点了点头。庄周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依我说呀,你跟我那老朋友惠施一样,不知道这‘道’与‘我’是能够合一的。这样吧看你也是惠施的朋友,那就是我庄周的朋友,我不妨跟你也说说我当时是怎么跟惠施说的。我就说呀,她死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呢?但是你仔细想想,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仅仅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没有形体,不仅仅是没有形体,而且根本就不没有形成过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芒芴之中,变化从而有了元气,元气再变化从而有了形体,形体再变化从而有了生命,到如今变化又回到了死亡,这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循环交替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假如我还呜呜地围着她痛哭,这不就是不能通晓于天命的表现嘛。所以我也就不哭了。”
张仪则被逗乐了,以为庄周这是在拿他开玩笑,于是半打趣半认真道:“庄子啊,你莫要拿我取笑啊。”谁知庄周一听竟有些急了,说道:“老夫会如此不自重?”张仪见庄周认真起来,便又好言安抚,这才无事。
这时远远地听见惠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子休,这是秦相,莫要拿你那些玄之又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跟他瞎讲。”
庄周故作怒状:“你这还是句话吗?什么叫乱七八糟?你就压根不懂什么叫做‘达生’,什么叫‘忘我’。亏了还跟我待着么长时间,一点悟性都没有。”
惠施也急了说道:“诶我说子休啊,这秦相在一旁呢,你要老夫把脸丢在外人的面前?”
“行行行,你是魏相,你说什么都对。说不好啊哪天公报私仇,就把我下狱咯。”
惠施白了庄周一眼,转向张仪说道:“莫要见怪,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老夫早把他赶出去了。天天吃我的喝我的,还总这样。”
“我这叫道我合一。”庄周抢着说。
张仪在一旁早就憋笑很久了,这俩人真真有趣,好像是一堆欢喜冤家。互相欣赏,又互相贬损。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个这般的好友该多好啊。
“诶秦相啊,你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啊,自诩是刑名家。”庄周对着张仪说。
张仪问道:“这刑名家是……?”
庄周笑了笑:“秦相这有所不知了。你看我是道家的,秦相你是纵横家,像那孟子便是儒家,还有那墨子墨家,吴起法家,什么阴阳家啦,小说家啦,在这之外还有个邢名家。这刑名家啊,说白了就是辩士。”
张仪问道:“这辩士古来有之,儒道有辩,道法有辩,刑名家又辩什么呢?”
惠施早就找了个地方坐下,在一旁无奈地看着庄周和张仪聊得起劲,自己身为主人,反倒插不进话,索性干脆闭嘴,听他们说。
“这刑名家啊,还得说我这朋友惠施,这可是怀着‘正名’以正天下的有志之士。”庄周道,“我跟你说说他说过的那些话,你一听就知道了。”
“哎呀我说子休,别说出来让老夫献丑了。”惠施说皱起眉着再次白了他一眼,“你这老夫请秦相来,不是让你……”
“停,等我说完你再插嘴。”庄周笑着说,然后继续跟张仪聊起来。张仪偷笑着有余光瞥了一眼惠施,只见他仰着头,一只手狠狠地拍在自己的脸上,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的嘴撇得像是倒过来的月牙。张仪因为憋笑,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
“我给你说说啊,他说过一句话,我就特别喜欢:‘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怎么样,你品品。”庄周说道。
张仪听罢顿觉有趣,说道:“这天下的中央,乃是中原,也就是魏韩两国,怎么能说是燕国的北方和越国的南方呢?那都是荒蛮之地,偏远之地啊?这话怎讲?有趣。”
庄周忙替惠施解释说:“你看啊,这燕国的北方和越国的南方,虽然偏远,可你我又怎知在那之外没有更广茂的土地呢。假如我们所在的天下,位于一片更大的天下之中,那燕国的北方和越国的南方,未必就不是天下的中央呀。”
张仪从未听过如此有趣的解释,忙问道:“惠子还有没有说过其他的话。”此时的惠施,早已经被完完全全地忽视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眯起了眼睛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当然有了,再比如这句:‘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要不你来试试解读一下?”庄周问道。
“好呀。这句话是说太阳刚到正中就开始西斜了,事物刚诞生就开始死亡了。从开始看,万物是向前发展的,后结尾看,万物是不断走向死亡的。可是这个道理?”
“秦相果真是聪明人啊。其他的还有太多,我就不一一讲给你听了,反正我是觉得有意思。”
惠施这时突然睁开眼说:“诶我说子休,说够了吧。秦相万莫见怪,他这个人一向就是这样。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话说起来没个完。”
“没事。”张仪笑了笑,“其实你我若不是身在这官场之中,那也会是如此好的朋友啊。”
惠施感慨道:“是啊,谁和谁又生来有那么多的仇怨?你我若都是这局外之人,老夫必定更加敬重你张仪。”
庄周这时说道:“你看我,无官一身轻,想什么时候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惠施说:“你以为人家秦相跟你似的?”
庄周听到后连忙说:“诶,你不是秦相,你怎么就知道秦相不想像我这样?”
惠施被气得直接回怼过去:“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秦相如此?”
庄周继续说:“我当然不是你了,不过你又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你知道秦相的内心呢?”
“行停停停停停!”惠施怒喝一声,“闭嘴。”他看了看身旁的张仪,早就说笑得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于是他说道:“这子休是个怪人。之前楚威王听说他的才学很高,就派使者带着厚礼请他到楚国做高官。他就笑着对楚国的使者说:‘千金是厚重的利益;卿相是尊贵的地位。可你就没有看过祭祀用的牛吗?喂养它好几年,然后给它披上有花纹的锦绣,牵到祭祀祖先的太庙,去充当了祭品。到了这个时候,它就想当个牛犊,免受宰割,也办不到了。你赶快给我走开,别侮辱我。我宁愿像王八一样在泥塘自寻快乐,也不受一国之君的约束,我一辈子不做官,让我永远自由快乐。’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他说着,装作自己就是庄周,摇头晃脑地说着。
庄周几乎是没有思考就回怼过去:“你才像王八,我说的那是神龟,楚国那死了有三千年的神龟,怎么到你嘴里成王八了?”
“哦?这王八,啊不是,是神龟,是神龟,又是个什么故事啊?”张仪早就笑得合不拢嘴。
“还是那楚王,派俩使者来找我。我就跟他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了,国王用锦缎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他俩就说自然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啊,我就回复他们说,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浅笑着捋起了自己的胡须。
惠施道:“行了,拿着你的瓦缶一边敲着玩去,我跟秦相有国事相商。”说罢庄周相当识趣地站起了身,向后踱了几步,找到一个不怎碍事的地方,继续叉着腿坐下,用双手紧抱住瓦缶,闭上了眼睛。
张仪先生开口道:“不知是何事啊?”
“秦相,老夫尊你一声先生。只希望先生能如实告诉老夫,秦君平白无故交还蒲阳,却只得到了对上郡十五县掌控的名分,这究竟为了什么?”
“与魏国联盟。”张仪淡淡地说。
“就是为了你那所谓的‘连横’?可这一纸盟约就可以做到,为何还要归还城池,大费周章呢?”惠施十分不解。
张仪悠然地笑着反问道:“您经的事比我经的多太多了,不会你到现在还相信,那一纸盟约,能换来真正的盟友吧?”
惠施也反问说:“那既然秦相都不相信这天下能够有真正的盟友,又为何要损害秦国利益来换来魏国这么个盟友呢?”
张仪说:“因为秦君和我都觉得,魏国可靠。此外有一句话,想必您还是记得的。”
“哪句?”
“没有礼乐的征伐是致命的,没有征伐的礼乐是无力的。”
“你想说明什么?”
张仪捻起了自己的胡须说:“魏国要做秦国的盟友,也不得不做。这是秦君希望看到的,也是秦国的国策。您是个明白人,不用我大费周章,像说服君王那样先给他们讲危害,再给他们指出出路等等。秦魏是邻国,互帮互助,则天下没有哪一国能够抵抗。反之如果魏国不愿意的话,那我们就只好出兵,直到把魏国打服为止。不过我想,这对两国来说,都是不必要的事情。”
惠施再问道:“秦国为何一定要联合魏国?”
“其实您心中早有了答案。”
“联魏抗齐?”
张仪眯着眼似笑非笑,却将身体凑过去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联魏韩以制齐楚。”
惠施听后却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只是淡淡地一笑:“果真是虎狼之国。秦相可有把握?”
张仪如实回答说:“并无十分把握。”
“那如何敢贸然行事?”
“这不还没有行事吗?更何况,秦国乃是虎狼之国啊哈哈。”
这时一个侍者站在门外,惠施一眼瞧见,于是冲着他招了招手。谈话到这里中止了。那个侍者低着身子走到惠施面前,说道:“孟轲求见。”
惠施看向张仪问道:“秦相可否愿意见见这位赫赫大名的孟子啊?他可曾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大放异彩啊。”
张仪惊喜道:“自然愿见。”自从游历天下,稷下学宫一直是他最最渴望的地方,可谁知那徐州相王一次,光顾着为这盛大的场面激动,却忘记了到稷下学宫看上两眼就匆匆赶路去了。如今能与孟子相会,也是幸事一件。
“那把他请进来吧。”惠施说着,站起身来,准备出门迎接。张仪也跟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这时他们同时将头转向了庄周,他却是头像蜻蜓点水一样一上一下地摆动着,早已经睡得昏沉。“行了就咱俩吧,他爱干什么干什么。”
二人于是携手走到府邸门前,将孟轲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不知这儒家的人究竟为何如此好礼,因此即便不喜也要装出样子。张仪与孟轲互相施礼,孟轲的礼数却更加的精致,仿佛每一根头发该如何摆放,都要提前归置好。施罢礼直起身,张仪才好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大量着孟轲。这个人生得便是一副端正的样貌,一张国字脸,双眼也是棱角分明,炯炯有神,鼻梁挺拔,嘴角微微下垂,似乎天生带有浩荡之气与自傲之气。
在惠施的带领下,又回到了正堂之中。惠施再次行礼,请他坐下。很明显惠施这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礼贤下士了,还有着作秀的感觉。孟子再次回礼后,便找了一处干净之所,先是迈出左脚,然后双手捋顺蔽膝,慢慢跪坐下来,再顺势一提胳膊,那宽大的袖袂便很听话地飘到了身后。孟子端坐着,像是一尊石像,没有表情,没有动作。
这时庄周猛得惊醒,见堂中又多了一人,打了个呵欠,冲着孟子拱了拱手道:“庄周有礼了。不知您是……?”
惠施知孟子一向恪守礼仪,见庄子这般无礼必定不喜,于是赶忙介绍道:“先生莫见怪,这人是庄子,字子休。这位是秦国相国,纵横家张仪。”
此时堂内真的是大千世界。张仪的洞察,惠施的灵巧,孟轲的道义,庄周的逍遥,若说这小小的几尺之地就是天下,也是不为过的。堂内却又是一番有趣的景象,纵横家有纵横家的机警,打量思索着每一个人;刑名家有刑名家的圆滑,照顾着每一个人的情绪;道家有道家的自在,在任何人面前都敢于放得开最本真的自我;儒家有儒家的端庄,何时何地都那样谦恭慎重。不知我们这四个人聚在一起,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张仪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孟子连看都不看庄周一眼,话锋却是直直指向了他:“天下竟还有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人吗?”
庄周满不在意地一笑:“孟子竟如此势利。要知道修养最高的人能顺应自然、忘记自我,修养达到神化不测的境界的人是无意于求功的,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的。可见你修养不够啊。”这表面上是在说孟子的修为,实际上则是暗骂他满口道义却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孟子怒嗔道:“我今日所来,不是与你斗嘴来的,闹市中的无赖,我不做。我今日是与惠子商讨魏国政事而来的。”
惠施说:“孟子莫要和他见识,你是我王的上宾、客卿,咱们还是商讨国事吧。正巧秦相张仪也在,你们倒是可以互相交流交流。”
孟子微昂着头拱了拱手道:“向秦相问好,轲有礼了。”张仪也连忙回礼,生怕缺了礼数惹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讥讽。孟轲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秦国无道,却能有如此谦逊之人,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呀。”
张仪顿生不喜之感,问道:“此话怎讲啊?”
孟轲解释道:“这秦国暴虐,天下皆知。奖励耕战,忽视仁义,秦人不知廉耻而只知官爵,不晓道义却只晓富贵。曾有农人称颂商鞅,却因妄议国事之罪被发配边疆。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如此又怎么不是无道呢?”
张仪却不屑一顾:“天下征伐频频,灭国三十六,弑君七十二。不能够变法图强者,是不能长久地生存下去的。如今孟子你只讲究道义,可我真不知,这‘道义’二字,如何能治国?”
孟子依然淡然道:“这也是我今日来与惠子商讨之事。所谓道德仁义,就是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从古至今,莫不如此。桀纣丧失天下,就是因为丧失了百姓,而丧失了百姓的原因,正是失掉了民心。得到天下是有方法的:得到百姓的支持,就能得到天下;得到百姓也是有方法的:得到民心,就能得到百姓的支持了;得到民心更是有方法:满足他们所需要的,不强加给他们所厌恶的。如此而已。”
惠施问道:“仁义固然好。可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什么又是他们所厌恶的呢?”
“自是一个礼字。君王把臣子看做手足,臣子便会视君王如腹心;君王把臣子看做犬马,臣子便会视君王如国人;君王把臣子看做土芥,臣子便会视君王如寇仇。于臣子来说是这样,于百姓来说更是这样。礼贤下士,以德治国,则百姓莫不为君王奔命,如此则天下大治矣。”
张仪接过话问道:“这天下礼崩乐坏久矣,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如今你们儒家追求克己复礼,这难道不是太荒谬了吗?得民心没有错,可是只有高官厚禄,只有土地娇妻,才能够让他们在战场上拼命厮杀。只说什么礼仪,倒不如赤裸裸地大谈特谈利益。”
“这天下正是有你们这般浅薄之徒,才这般乌烟瘴气。天下之人各安其份,各司其职。百姓勤劳耕作,君王爱惜民力,四方之人必定会因王道教化而慕名前来。从前武王伐纣,行仁义之师,使得商军阵前倒戈,殷商大败,于是这才能开创这大周八百年江山基业。”孟子振振有词。
“非也,非也!”张仪也来了辩论的兴致,于是反驳说:“孟子你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可宋襄公之仁义,天下皆知。”张仪点到为止。
孟轲摇了摇头说:“宋襄公的仁义,乃是愚仁。既然已经刀兵相向,还谈什么仁义,他不输就不会有人输了。我说的是治国之道,非用兵之道,张子不要混淆视听。”
“既是治国之道,以名诱之,实力强大的人就会出现;以利导之,敢于卖命的人就会出现。空谈仁义,却仍是住茅屋,耕尺寸之地,若是此时但凡有人用利益去诱导他,你说他究竟会选择礼仪来照顾面子呢,还是会选择利益来满足里子呢?”张仪不无得意地反问道。
“君王节约民力,施行德政,天下自会太平。如此一来,农业的生产会大量增加,粮食储备就会充足,不再为战争发愁;依照时令砍伐森林,树木就会长得更加繁茂,制造弓箭战车的材料就不会缺少,战斗力就会大增;百姓少了苛捐杂税,就能衣实饭足,爱戴君王,自然愿意为他拼死效命。如此王道,哪个百姓不愿意前来归附呢?”孟轲说着情绪有一些激昂慷慨。
这时庄周幽幽地问了一句:“这天下自平,我不解,还望您不吝赐教。这如何‘自’啊?”
“商汤、文王,没有不是行王道得到的天下的。”孟轲依旧不愿拿正眼看他,甚至对着庄周话都懒得多说。
庄周像是突然来了兴致,追问说:“如今可就有一例,那宋公子偃如何得国,想必你孟子是知道的吧?”说到这张仪倒是愧笑起来,若不是他给出的馊主意,戴偃即便是得国了也不会屠杀得那么重。
孟轲冷哼了一声:“庄子,你还是先明白一下得国与得天下的区别,再来与我诡辩吧。”
庄周说:“我刚刚听你和张子说,什么道德礼仪呀。我有句话倒是想送给你,只是怕你听了会生气,一生气也就不顾什么礼了。”
孟轲这时才瞪着眼睛死死地盯住庄周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你!”孟轲听后被气得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周再一次重复道,这是这一次声音放得更加平缓,好像是拨乱了琴弦后结尾俏皮地轻挑了一下。庄周解释说:“什么礼义廉耻都是人道毁弃后人为标榜的罢了。人依照道而生活,天下井然,哪里会来什么大盗,又哪里需要什么圣人?这天下就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像雨滴连成线一样排成一队,远比一群人乱哄哄而就有那么几个好谦让别人的人好得多。”
“那你说让他们排队,不以王道教化,如何能让他们排队?”
惠施终于见不得三人吵作一团,于是本能地替庄周辩解道:“庄子所言,是不要用自己评判是非的标准去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样不和谐。更要知道百姓的所欲所求,才能更好地治理天下。”
孟轲说道:“我素知你们刑名家喜欢‘合同异’,不过是在和稀泥罢了。再说你们道家,无为而天下治,不有所作为如何天下治?”
这时换做了庄周不用正眼看孟轲了,他说:“无为而天下治。你什么都不做,天下就治理好了呀。这么简单的问题,孟子想不明白?”
张仪插话进来说:“大争之世,如何要求这天下无为啊?必须有所为,还要未雨绸缪,才能够化险为夷,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
“非也!张子此言不对……”
“我看你孟子不过是浪得虚名……”
“庄子你这般消极,为何不再去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
“……”
惠施被三人吵得头痛欲裂。“活见鬼,活见鬼,今天见着仨活鬼!”他暗暗骂道。随后也不再顾这三人热火朝天,背着手走回了后堂。他只觉自己被戏耍了,回头看去,张子、庄子、孟子,竟像是很享受这种唇枪舌剑的激烈。他们之间早不是最开始在探究治国的理念了,而是开始了思维的碰撞与利舌的较量。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11 18:18:50 +0800 CST  
第十节 游说之道
没等两三日,张仪便又被魏罃召入进宫。
张仪走进大殿时发觉静得吓人,这种气氛好像是魏臣都在憋火赌气,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把这些臣子点燃。其实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以前往往都是先打,败了再割地,如 唇碰下唇,直接让魏国版图缩水大片,有的人义愤填膺也可以理解。
不过张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变数,还行警惕起来,希望一会儿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惹得他们的群情激奋。看得出来自己在驿站歇息的这两天惠施也没少出力,或者说没少在这朝堂上费口舌。魏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因拿回了蒲阳城而欣喜。倒也是知道利害,不一味好面子的君王。
张仪从怀中取出两份帛书,魏罃身旁的一名侍者走下来,双手接过转呈给了魏王。魏罃将帛书先是放在了桌案上,随后又双手举起来,将其凑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起来:
秦国君及魏国王为订定合约俾两国及其臣民修和平,绝纷纭之端。
特遣秦相张仪使魏,商定疆域之变更。
秦国愿与魏国蒲阳,以换上郡十五县。此疆界百代不易,万世不更,修秦魏之盟好。
“好,寡人也有秦魏永结同盟之意。”魏罃笑着说,只是不知道这笑究竟是不是发自内心的。他说着拿起手边的国玺,移到了秦君的印下面。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果只计算土地得失的话,那魏国自然是赚了,而且蒲阳城的战略价值远大于那名存实亡的上郡十五县,可这面子呢?自此沦为秦国附庸,昔日的大魏国再也不能昂首挺胸,不免自觉惭愧,自觉悲哀。他狠了狠心,还是按了下去,只是这是很用力地向下砸,好像在发泄着内心久久的积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魏罃抬起了手,张仪没有说话,众臣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麻木地行使着该做的事情。张仪拿回了一份帛书,留给魏王一份,然后是赞美魏王识时务,施礼告退,随官员前去取土地人口的记录簿。当张仪带着这一大堆的文件离开魏国时,早就又过了三天。不过好在,事情比想象得要顺利,还是在新年之前替秦君完成了这件大事。
张仪再一次踏上了回秦的路途,两旁的景物早已不再陌生,他也没了再沿途赏景的兴致,至于君王被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张仪似乎已经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足为奇了。于是他反复回想起在惠施府中那有趣的辩论,倒是那一天四家同聚于一堂,才是真的让人难以忘怀。齐国有个稷下学宫,魏国不妨多个“梁”下学宫嘛哈哈。
这天下大乱,强者争霸,弱者偷安,各家也都寻求着各自的治国之道。其实不管对于哪一家来说,都没有着绝对的对和绝对的错。张仪想到此不禁觉得,刑名家的这种思维真的是有趣。对的可以转化为错的,黑的可以说成是白的,也许今天我还是强大的,明天说不定就是弱小的那个。那照这样去想,会不会有一天太阳东落西升呢?
这诸子百家,莫不如此。儒家那就是错的吗?并不,反而对得很。教导百姓向善有什么错误?规劝君王爱惜民力有什么错误?没有错,但也大错特错。张仪在内心暗暗地评价着各家。儒家的道德礼仪没有错,可却和这时代无法挂钩,若是早在文王、武王时期,那当然可以天下大治,甚至可以是天下“自”治,可这是乱世啊。再说道家,逍遥至此一看就是只为自己而不为他人,与治国更是不沾边。说什么尧舜禹汤无为而治,你又怎知他们无为呢?这天下,还是要看兵家、法家和纵横家的,至少现在是这样,以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有可能还是战乱不跌,我们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他在马车中想着,品论着各家,却发现没有哪一家的学说能够完全独立,或多或少都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其他家的影子,竟真应了刑名家的“合同异”一说。比如单说这儒道两家,虽然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家追求“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看似大相径庭,实则殊途同归。两家不管看起来再怎样有分歧,却都是在劝诫这世人要荣辱不惊、淡泊名利。虽然世界很现实,甚至有那么一点残酷,让人彷徨,让人绝望,但不要灰心,世道的沧桑无情不应抹去你心中的善良可爱。总是急着赶路的人们,是否忘了还要多看看沿途的风景呢?
张仪想到这向外看了看,淡然一笑。这沿途的风景不属于我这名利之徒,也许当我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后,回到魏国老家归隐田园,再不过问这世事纷杂。
几日之后,张仪再次回到了函谷关、咸阳城,来到了秦宫前。侍卫们也都习惯了,只做做样子便放他进去了。这时一个侍者早已经疲倦地站在一旁的树下,在这寒风中裹紧自己的衣服,瑟瑟发抖。他见张仪到来,连忙前去迎接,说道:“相国大人,秦君他们在偏殿等您呢,您随我来。”说着这个侍者跟在张仪的侧后方,一同陪他到了偏殿的门前,施礼后便缓缓退去了。
张仪登上一级级的阶梯,来到了大殿的门外。也许是接连的出使让他太过疲惫,当他在下面仰视秦宫时,他从未觉得这座建筑是如此高大宏伟,也许是秦国崛起的原因吧。不论名号再怎样响亮,宫殿再如何雄伟,实力不济,也不会有人正眼相看。
离偏殿还有几步之远,就听得里面热闹非凡,大概是嬴华的声音:“实不相瞒,他确实有两下子。”紧接着的是嬴驷的声音:“你既然这么想了,一会儿就好好敬敬他,以前的失礼也就算一笔勾销了。”随后爆发了一阵笑声。
张仪这时适时地推开门抢言道:“什么失礼不失礼啊?”说着打量了一圈四周,只见偏殿之中嬴驷坐在最中央的位置,两旁分列着几个高官,在他们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酒肉佳肴。他快速环顾一圈,只见有嬴疾、嬴华、魏章、司马错等人,可是目光却呆呆地定住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那个人亦敌亦友——营浅!
嬴驷惊喜地望着张仪,转向对嬴华说:“看看咱们的大功臣回来啦。相国,快快请坐,来,坐到寡人身边的位置上来。给你备了些酒肉,接风洗尘,好好痛饮一场!”“臣多谢秦君。”张仪刻意忽视掉营浅,主动投入到这欢乐的气氛之中。
营浅把自己的头埋下,不用正眼看张仪。其实营浅自被贬到重新启用,也只有短短一年时间不到。秦君的用意太明显不过了,那就是把营浅作为一个政治牺牲品,敲打张仪,而现在重新录用他,大概是有两个原因的:第一点,秦君要履行诺言,那也就意味着要立太子了;第二点,张仪功劳太大,难免不受约束,因此将张仪的政敌营浅调来以达到牵制的作用。估计他早就认为自己被贬是张仪背后搞小动作陷害自己,此事应该没法再说清,索性便不要管了。
嬴华这时举起一尊酒爵敬向张仪道:“相国这一条利舌抵百万雄兵,我佩服。”嬴疾也跟话说道:“看来当年那个对相国不满的大将军,改口了啊哈哈哈。”嬴华羞赧地低下了头。
“既然咱们的大功臣相国回来了,诸位那就请便吧。”说着嬴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臣子们于是拿起酒爵互敬起来。
嬴疾却没有用餐,只是问道:“相国啊,你也给我们讲讲,你那条舌头,怎么就这么厉害啊?”
张仪笑了笑,看向嬴疾说:“我倒还想问问你们呢。这我还没回来了,如何得知这事情我已经办妥了啊?”
嬴疾喝了一口酒说道:“自有信使快马加鞭,莫要岔开话题,快讲快讲!”他说着看向了大家,问道:“想必诸位也都想知道吧?”
嬴驷也在一旁插着手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仪于是说道:“其实啊也没有那么神,我在这就先说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背后的秦国。”
魏章说道:“相国此言确有其理。咱们大秦自从商鞅变法后奖励耕战、授与官爵,百姓卖命、士气大增,自此秦国就像一架永不停息向前奔跑的战争马车一样,天下自然无人小觑。”
嬴华满饮了一口酒说道:“相国你快说说你那游说之术,我对这个感兴趣。”
张仪笑了笑,看了看旁边的嬴驷。嬴驷则是满脸微笑一言不发,他见张仪看自己,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张仪玩笑道:“诸位可真是有趣啊,我这风尘碌碌刚回来,又让我费起口舌来,一会儿我一定得再痛饮几杯。”说罢全场哄然大笑。
张仪想了想,说道:“这游说之术,其实无非是锦上添花。但若详细地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不论是我游说那魏王,还是楚王,首先靠的就是秦国的实力,其次便是要运用技巧。这技巧说来也有意思,是梦中所得。”
“哦?”众人几乎是同时惊叹了一声。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相国师从鬼谷子,如何多年所学竟还需从梦中所知呢?”嬴疾不解。
“鬼谷子传授给我的,从来都不是结论。他要让我自己去感受,去体悟,去总结。可这总归学习与实践是不同的啊,于是我做了那个梦,好像才是真的如梦初醒一般,将我多年的所学串在了一起,成了一条线。”
“相国这可是学艺不精啊哈哈。”嬴华玩笑道。
魏章拍了拍嬴华的肩膀,故作鄙夷道:“那也远在咱们之上了。”
张仪这时继续说:“那梦中所言,乃是‘说劣、非当、乘危、就范’。说劣就是威胁恫吓,用虚张声势的语言,编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达到欺骗的目的,这样一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君王就会大惊失色,也就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了。这是游说的第一步,同时也要拿捏好气势,气势是一定要很强大的。如此那些君王心惊胆战,自然就像是温顺的绵羊,你牵着他去哪,他就会顺着那个方向走了。”
不等说完,便已经是唏嘘一片。虽然都已经是圆滑的政客,十分懂得这说话之道,却不料这言语竟还能这样巧妙的运用。
张仪继续说:“既然他已经害怕了,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非当’,就是顺势指出他的错误所在。这一步,其实是在为下一步做准备。用自己的言语和思路去影响他们,使他们心悦诚服地接受。其实这说来容易做来难,你必须知道他们的软肋所在,并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同时还要让他们从心底觉得,你说的在理,否则的话,等你走后那些大臣会再次游说他们的君王,如果他听从了他的臣子的谏言,那这样一来便前功尽弃了。”
魏章问道:“相国,这如何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啊?”
张仪回答说:“第一点,那就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虽然有时候会有损于自己的利益,但相比较而言,还会是得到的多失去的少。第二点,就是迎合他们的心理。比如那魏王喜欢被奉承,那便天花乱坠地夸他;希望魏国能够强大,那就告诉他我能让魏国五年之内崛起。第三点,自然是以利诱之、以情动之。这三点轮番使用,运用得当不愁说服不了对方。”
嬴疾笑问说:“相国啊,这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你这当初游说我们秦君,其实也是为了先填饱肚子吧哈哈哈。”
张仪听到后却不觉尴尬,旋即说:“确实,我自入秦第一天起,便直言我是利益之徒啊。”
嬴华这时说:“莫要打断,相国你接着讲。我这嘴笨,这回算是好好跟你学学。”
一直未开口的司马错这时笑道:“将军在军营中靠的就是威严肃穆,到时候反而南辕北辙,学得油嘴滑舌了,哪个士兵还会听你的呀?”说毕又是哄堂大笑。
张仪这时又满印了一口酒,放下酒爵才继续说道:“第三步就是要‘乘危’,也就是要落井下石。这时要用激进的声调,一方面宣传政治主张,另一方面就是使人心为之感染。比如游说那些君王,指出他们的错误后,就要说说他们如果不按你给出的建议去办事,那就会如何如何。随便举个例子,比如游说那魏王时,如果他不侍奉秦国,那秦军可出函谷、取阳晋,借道韩国直取大梁,顷刻魏国灭亡。那魏王一听,自然会害怕,也就会认真考虑我说的话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强调,秦国的实力才是我外交上顺畅无阻的保证。”
“原来如此,那最后一个词呢?”
“最后一个词就是‘就范’。你给他指出出路来,紧接着可以再加上一句‘为您考虑,如果如何如何,便高枕无忧,如果不听臣的话,那甲兵出动,到时候若再后悔,也来不及了’之类的话。运用得当,能够把握好他们的利益得失所在,则无往而不利。”
嬴华问道:“可还有其他?”
张仪回道:“当然是有的,比如外交上的应酬。比如这次赴楚,秦君可是破费了。”说着看向了嬴驷,他也是泯然一笑,都知道那是为打点那些替秦国办事的楚臣。
嬴华说道:“我听说你们纵横家很喜欢将些小故事,挺有意思的。”
张仪说:“不仅有诙语寓言,更有夸大其词、故弄玄虚、借题发挥、话里有话、模棱两可、以物喻事、诡言狡辩等等等等。”
“这有的我还能明白,可这越到最后,看起来越荒诞不经了啊。”嬴疾问。
“此话怎讲?”
“只觉有些……离经叛道。”
“实际上,你就得看,你是注重道德,还是更注重利益了。我嘛,虽不是个小人,但绝对不是个君子,自然对道德我是不太在意的。”张仪知道,虽然这天下早就礼崩乐坏了,可这种话若是挑明了说出来,终究还是难以被世人接受,不过好在他们都没有太过追究。
嬴华这时连连赞叹道:“相国果真是高人啊。”
嬴驷这时悠然地笑道:“相国今天不光是给你们上了一课,也给寡人上了一课啊哈哈。”
“岂敢岂敢。”张仪谦虚道。
嬴驷也来了兴致说道:“相国还有所不知吧,公子疾号称智囊,能预知未来。公子疾,你也给咱们相国露一手哈哈。”
嬴疾已经喝得有些微醉,于是他的手在桌子上胡乱地写着些什么,看着像是图画,看着又像是文字,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着些什么。他的手指飞快地炫舞着,如龙腾蛇行一般,片刻之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嬴疾定了定神说:“世人都畏惧言身后事,今日我不妨也离经叛道一回。在我百年之后,将会有天子的宫殿夹住我的坟墓。”
嬴驷摆了摆手说道:“休要再提这些话,不吉利。”他说着转向臣子们说:“行了,咱们该聊的也聊完了,寡人今日召你们前来,不只为相国接风洗尘,更是有几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在场的人都端正了身体,就连一直一言不发,低头默默无闻的营浅也抬起了头看向嬴驷。
“来诸位看看这个。”嬴驷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圆形的物件。他顺手递给了坐在身旁的张仪,示意他传给在场的人观看。
张仪恭敬地接过来,仔细地端详着。这是秦半两,内穿是方形的,与外圆相应和,象征着天圆地方、天地一统。他用手掂了掂,很轻。这大概就是之前说的要改革货币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这枚秦半两传交给身旁的嬴疾。
嬴驷说道:“如 郡十五县正式纳入我大秦版图,开支又得增加一大笔。于是寡人决定改革货币,不久后便可通用于全国了,这样一来秦国的岁入几乎可以增加一半还多。”
“秦君英明!”众臣齐口称赞。
“这第二件事,就是寡人决意立太子了。”
意料之中。张仪知道这一下子有些难办了,营浅从此就成了牵制自己的那个人,果真是君王之心难以揣测。不过秦君用我、信我,还是值得为他接着卖命的。只是不知这太子由他营浅出来,会不会到时也处处看我不顺眼。不对,营浅此人只是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但他一心为国还是不能否认的。我与他之间,不过是误会一场,或许说开了,还有转机,到时候重归于好也未可知。不过秦君这一手确实高明,如果将他拜为御史,那我是他的贵人。可秦君如今就是稍稍玩弄一下权术,既让我和他龃龉不合,不能结党,又成人之美,做了个顺水人情让营浅从此对他感恩戴德。想到此,张仪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觉胆战心惊,他今年不过才二十八岁!
嬴驷见无人言语便继续道:“寡人的嫡长子荡今年已经一岁了,为社稷宗庙计,宜早立太子。此事只是告与诸位,莫要多言。营浅,寡人说话算话,你是个有学识的人,回来和甘茂一同侍从太子吧。”
嬴疾说:“那甘茂的才学,确实名不虚传吧。”
“嗯,诸子百家之学,几乎样样精通。”
“其实秦君您大材小用了,这甘茂早年师从史举先生,不光通晓百家之言,更懂得用兵之道。”
“哦?这话当初你向我引荐他时可没说啊。”嬴驷暗自诧异。
“他这个人行事低调,若是我不多问两句,他恐怕要憋在肚子里憋一辈子呢。”
“那也先这般定下。营浅、甘茂教导太子。”嬴驷斩钉截铁地说,不容半分的质疑。他继续说:“如今还有两件事情要与诸位说。”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了过来。
“寡人决意,再将焦城、曲沃归与魏国。”
“不可啊!”嬴华几乎是喊出来的,让秦君吓了一跳。旁边的嬴疾连忙怒嗔道:“秦君面前,尚还有一点礼仪在?”
嬴驷也没有管嬴华,只是再说道:“诸位可能不知道详情。当年焦城、曲沃两城大夫因弃城而逃被魏王赐死,结果他俩反倒投靠了咱们大秦。”他故意停下了话,仔细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表情,揣测着他们的想法,期待着他们的见解。
嬴疾刚要张口,只见嬴驷使了一个眼色,便闭口不言。张仪也大致明白其中缘由,知道秦君意欲何为,只是想让其他人先说说自己的看法,于是也闭口不言。
嬴华先抢着说了起来:“秦君您这意思,是要杀了这两个大夫,然后举城交还给魏国,换得秦魏同盟的巩固?”
嬴驷笑着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
“依臣之见,您这是要将城池交还,但是留下这两城大夫作为筹码。如果魏国听话,就杀了这俩人,如果不听话,就让他俩继续任职。可是这意思?”魏章顺着嬴华的思路思考起来。
嬴驷被逗笑了,每当他笑的时候,都显得有些癫狂,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御臣之道。他笑道:“你们怎么总是杀啊杀啊,太血腥了。你们想想,如果寡人真把他俩杀了,以后还有谁再敢来投奔秦国?换你,魏章将军,你还敢吗?”
见到魏章低下了头继续皱眉思考,嬴驷说道:“寡人就直说了吧。连城带人,一并交还。那两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寡人杀,弃城逃跑,置百姓士兵于不顾,寡人不齿。明确地说,他们就是寡人恶心那魏王的。寡人把他们送回去,魏王定然不敢有所动作。秦国向魏国示好,交还城池的要求,就是保留他们的官位,免去他们的罪责。”
嬴华补充道:“臣明白了。您这样做,就是为了敲打魏王。一方面在城池面前,魏王不可能不动心,这样一来,也就难以拒绝您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在威吓魏王,让他能知道,您既然给的了他土地,也能夺得走这土地,必须以后好好侍奉秦国,才能免除这西面的兵祸之灾。”
魏章也说道:“臣认为秦君高明的地方还有一点,那就是收买了这两个人的人心。虽然魏国西线的版图看似又连在了一起,但是焦城和曲沃这两城就像是两颗钉子一样深深地戳进里面,随便晃一晃也就能动摇了根基。而且还能把他们作为秦国的间谍,窃取魏国的情报。”
嬴驷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问道:“所以,寡人决定,再派使者赴魏去与魏王商讨此事。”他说着看向身旁的相国,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张仪的手背上,道:“相国,此事你就不必再操劳了。在场的诸位都是寡人为之信赖的人,不知谁愿意前往?”
魏章见无人应答,于是说:“臣愿前往。”嬴疾不放心,于是也说:“臣也愿前往。”嬴驷略思考片刻于是说:“你二人一同前去。不过此事就不急了,如今这也快到新年了。还有多长时间?”
司马错应道:“回禀秦君,还有不到十天。”
嬴驷嘴角向上翘了翘说道:“这到时候还有春祭、压胜钱等等事情。诸位政事忙完,也多歇息歇息。到时候咱们君臣共度嘉年哈哈。”
“喏。”众臣齐声说道。
张仪也对此非常感兴趣,若说来到秦国已经有几年了,可总觉得住进了府邸,年味反而淡了许多。也许是秦国历来不喜山东六国这些节日吧,不过今年秦君都来了兴趣,想必这一定是个有趣的年了。
“寡人还有最后一件事。”嬴驷突然神秘地说。
“何事啊?”
“诸位猜猜。”
“这我们哪猜得到啊?”
“就是,就是。”
“莫不是秦君又有弄璋之喜了?”
“莫要乱猜。”
嬴驷见众人吵成一片,也不加阻拦,任凭他们说笑着。见时机差不多了,才说:“这件事,只怕你公子疾要费点脑子。”
“秦君您讲。”
“寡人做了一个梦。”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12 23:19:12 +0800 CST  
抱歉哈最近有一些忙,因为我皈依了道教了,近期在忙这些事情,少有时间来天涯以文会友。在这里先祝大家福生无量天尊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24 23:27:21 +0800 CST  
第十一节 阖家欢乐
“哦?”嬴疾知道嬴驷肯定不会单纯地只讲梦是什么,既然在这场合说给了我们,就肯定有着深层次的含义,需要去猜测。
嬴驷说道:“寡人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条黄鲤鱼,在春季时从大海中游来,游经山川湖泊,越过了龙门。随后雨云袭来,天火降下,烧着了寡人变的那条黄鲤鱼的尾巴,然后慢慢蜕变成为了龙。”
张仪听后看了看嬴疾,发现他也疑惑地看向了自己,两人都已猜出个大概,却又都不十分确定。短短一瞬,目光相交而又分开,张仪看到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文武,都是紧皱眉头,就连一直埋头的营浅和十分活跃的嬴华,也都是凝视着眼前的酒爵,又像在思考,又像在发呆。
毕竟嬴驷是在问嬴疾,他必须回答些什么,又不敢说的太多,生怕说错了没能顺秦君的愿,于是试探说:“您这梦乃是大吉,臣窃以为一两年内,有应验的可能。”
“哦?应验什么啊?”嬴驷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没人应答,只有嬴华用手指轻轻敲打桌案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微小但很清晰。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秦君您梦中成龙,可您本就是龙,何须在梦中?不如称王,问鼎天下!”
大家惊讶地看过去,发现那是营浅。他正色地说着,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可能也根本不必在意,因为他不过是做了出头鸟而已,也许嬴疾、魏章、张仪等人一贯看他不入眼,但一来刚被授官,二来无人愿言,那何不趁此讨秦君一个欢心呢?人生一世,本就需要几次投机。
嬴驷却说道:“这……不好吧。恐冒犯了周天子啊,惹来众怒啊。”
张仪明白,嬴驷虽然治国一绝,但毕竟也是君主,还是喜好那名头的。秦国已经崛起,而且称得上是强大了,那么秦君称王,不过就是早晚的事情了,只是山东诸国会如何想如何做,才是真正要考虑的事情。
嬴疾于是也见风使舵说:“天下礼崩乐坏久矣,秦君您称王,是为了横扫天下,匡扶九州,与那些为名为利的浅薄的君王不同。为天下计,请您称王。”
“诸位,也都是这样想的?”
“请秦君称王!”众人齐齐拱手说道。每一个人都在竭力地看着,希望能看到秦君的表情如何,可却被那冕旒挡住,使秦君愈发显得高深莫测。
“此事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先不必多虑。”
张仪却陷入了沉思。他梳理着,嬴驷称王,绝对不会是头脑一热就随随便便一说的,他能想到鲤鱼跃龙门的典故来作为称王前的装饰,就说明他这是谋划已久的事情。他在头脑中快速地回顾着近些年发生的大事。秦国在扩大疆域,夺得的土地大多来自魏韩两国,但同时秦国的国策战略是联魏韩以制齐楚,如果过分削弱这两个国家,非但不会成功拉拢它们为自己的盟友,反而是在家门口为自己树敌。是拉是打,这个度真的不好把握。
秦国既然要雄霸东方,做秦魏韩三国集团的盟主,就必须要有足够响亮的名号,去压制那魏王。如果秦君不称王,那么日后魏王是否会听从于秦君的命令,是一个未知数。再看疆域,秦国刚刚接收了上郡,和河西郡连在一起,在国家的北方屏障,实际统治根基还是比较薄弱的。可是恰恰在这屏障以外,是各游牧部落的戎狄。一个义渠过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如果再来一群不听话的,那真的是永无宁日了。所以另一方面,将地点选择在龙门,也是出于对新得疆域的管理和对外关系的加强这样的考虑的。
原来如此,秦君走的每一步果然都没有半点的多余。不过现在我张仪真的不想再多想这些,接连两趟的出使已经让自己觉得有些疲倦了。年岁大了,不服不行,如今已经近四十岁了,想当年一介少年周游天下,尚不知疲累,乐在其中,如今只怕是衣丝枕帛了几年,竟被这富贵吞噬了?有意思。
要过年了,踏踏实实活好今天,再去考虑明天的事情吧。张仪见众人推杯换盏起来,也心不在焉地机械地做着这些动作。张仪此时心中所想,只是好好地歇息,好好地陪家人过一个幸福年。

“娘,孩儿回来啦!”声音中溢满了欢乐。张仪不等踏进门口便高声喊道,也不管张母是否能听得到。
府邸中已经被装饰得十分漂亮,与以前过年时相比,今年的则显得更加红火热闹。处处的装点,虽不算奢华,却也恰到好处。黧黑色与赤红色相互交融,慢慢渲染在了一起,冲淡了乏味的陈年旧调,张扬着大放异彩,将阖家的团聚衬托得更为温馨。
张仪连连称好,只见孟粟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背对着自己,做着些什么。张仪凑过去,站在了她的背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看。孟粟左手握着桃梗,右手用小刀在上面刻制着神荼、郁垒像。她全神贯注地刻着,以至于不知道张仪在背后盯了许久。
“手还挺巧的。”张仪声音因为劳累与饮酒过多而有些沙哑。
孟粟却被吓了一跳,右手不受控制地一使劲,握着的小刀一下子冲了出去,先是在刻的木人上划了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一条虫子趴在上面一样刺眼,接着便是划到了左手上,登时皮肤向两边绽开,一道血红的口子显露了出来。孟粟轻吸了一口气,脑门上的汗珠立刻泌出、低下。她站起身来,却仍旧没忘记施礼问安道:“相国大人您回来了。”
孟粟一向如此,不喜多言,好像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想要远离一切,自己独处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乐土。若不是这长相相近,真让人难以看出,她们是一对亲姐妹。
张仪皱眉道:“先别施礼了,赶紧找点药敷上去,实在不行找个大夫,看这伤口不小。”
孟粟强撑着笑说:“不碍事的。”
张仪板起了脸:“听话,快去。”
“夫君!你回来啦?”张氏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张仪也回过头去,看着妻子从远处过来,又希望能尽快跑过来,却又顾及礼数,只好小步快走。
“如何啊?”张仪问道。
“咱娘吗?好了,这两天还帮着擦了擦那鼓呢。说等除夕那天,她还要击鼓驱鬼呢。”张氏笑得像是春天刚刚绽放的桃花一般,给这冬天更增添了几分情意。
张仪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孟粟时,只见她已经离去,在地上静静地摆放着那个尚未刻完的桃梗。张仪拾起那个半成品,仔细地端详着,除了那刺眼的一道划痕以外,整体上看着虽笔道不够强劲,却也柔美。最栩栩如生的就是这木人的脸,四方大脸,双目圆睁,眉毛是非常修长的柳叶眉,鼻梁很挺,嘴巴紧闭着。把这个木人挂到门上,确乎能压邪驱魔,赶走“疫疠之鬼”。
张仪顺手将那个木人踹在了怀里,于是和张氏一同走向了厢房,张母歇息的地方。
“娘,您那不孝的孩儿回来啦。”张仪嚷道。
张母听到张仪的声音愣住了,然后赶忙凑到前面去看。她用手轻抚着张仪的脸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可算回来了。都瘦了,一看就是太累了,好好歇歇吧。这段时间家里没你我们也打点的挺好,你就不用再折腾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仪关切道:“您这身体好了吗?”
“好了,你看。当年就咱娘俩在魏国时,我是一边看着你,一边还得去耕地,当年这都能干,怎么现在一场小病就能让我倒下呢?”
“快过年了莫要再说病啊什么不吉利的了。”不爱说话的张氏开口说道。
“对对对。儿啊,你这刚回来也肯定怪累的,去洗漱洗漱,换身干净衣服,好好睡一觉。”
“娘,孩儿不觉得累。”
“听话昂,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你这没日没夜地操劳国事。再说了,你听听你这嗓子,都哑了,是不是酒又喝多了?”
“这个……”张仪挠了挠头,显得有些难为情。自小张仪便贪酒,小时候路还走不顺时,就误饮了一口酒,他既没有脸红也没有什么不适,可却是吓坏了张母。她一连几天都是提心吊胆,睡觉时也不敢大意,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情。从此以后张母对酒这个东西就没有好感,但无奈也不能管儿子这些,只告诉他不许多喝酒。但张仪好像天生就与酒有缘,为此小时候挨过不少骂,到了今天还是历历在目。
“唉,娘管不了你了。不过这身子可是你的,你自己得爱惜。”张母叹息道。
“诶。孩儿记住啦。”
张仪说罢又和她们闲谈了几句施礼告退,然后是洗漱、换衣,他顺手将那个木人扔在一旁的桌子上,再重重地将自己砸在了床上。“还是躺着舒服啊,要不怎么那孟子会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呢。”张仪小声嘀咕道。想我张仪纵横天下,游说秦君,哄骗魏王,如今竟被这一张床打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胡思乱想着,张仪陷入了梦乡。他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如此香甜过,只希望这一觉再不要醒来。

时间总像是被绑在了弓箭上,老天从来不会在意世人的感受,只管不断地放箭,任凭它们一往无前地向前冲着,仿佛还希望越快越好。
今天就是除夕夜了,既是一年的结束,也是一年的开始。若说忙碌,似乎来秦以后哪一年也没有今年如此繁忙过,不过看起来接下来更得不到清闲了。秦君意欲称王,东出的意图就昭然若揭了,那么齐国必定会有所行动。这样看来,似乎安宁就是一种奢望,不过正是因为自己有用,秦君才会如此重用自己,难道不是吗?以前没有事情做,总期盼着能得到重用,如今得到重用了,反而又想能活得轻松一些,哪里会有这种好事呢?
张仪想着走出了房门,庭院之中已经是焕然一新。到处张灯结彩,而天公作美,降下了大雪,四面白茫茫一片。微寒、纯洁、美丽,似乎再多的词语也形容不出张仪此时内心的宁静。轻轻捎捎地,铺满了整片大地,无论是泥土间,还是雕廊画栋里,都被晶莹的雪花眷顾着。
雪后无声,但却听到了一阵微微地啜泣。张仪皱着眉好奇地看去,只见孟粟在几日前雕刻木人的地方还在挖着什么,那一片的雪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湿漉漉的泥土。孟粟眼圈有一些肿,手也被冻得通红,尤其是伤口处还没有康复,好像更像是撕裂一般。
“你这是在做什么?”张仪问。
“拜见相国。隶妾没有做什么。”这一回她连看都没有看张仪,含糊说了一句继续挖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嗯……是,是那个木人。”孟粟抬起了头,眼中暗含泪水,说道:“相国大人您知道它在哪里吗?”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个木人啊……我给……哦对,在我屋子里。”
“真的?”孟粟惊喜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谢谢相国。”她说着赶忙施礼。
“诶,不过我得问问你。那木人几天前我就拿走了,怎么这么多天也没见你问谁,也没见有人帮你找呢?”
“隶妾一向不喜多话,只觉能自己做的就不要叨扰别人。反正他们也帮不上我,多问的话,反而徒增笑柄。”
“哦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就自己这么一直找了好几天?”
“嗯,”孟粟抿着嘴说道,“那日因为伤口太疼,忘记了拿那木人,可等我回来时却发现不见了。”
“那你怎么今天开口问我了?”
“不知道,只觉得问您有希望。”
“没有原因?”
“没有原因。”
“你们女人真的是,猜事情怎么总是这么准?不过话说回来,那木人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
“隶妾……不好说。”
“你不说一会儿我可不给你啊。”张仪逗她说。
“我说,我说。过年时那个桃木是请的工匠来刻的,隶妾见那桃木有一块富裕的,便偷来请他们帮忙也刻一个,这样隶妾也能驱邪避鬼了。这件事情,您责罚我吧。”
“算了不必了,本心又不坏,何必责罚。不过以后想要什么可以提出来,我觉得我对你们管的还算是比较宽松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到你我二人为止吧。那木人在我柜子里,你自己去取吧。”
孟粟的眼中再次泛起了泪花,她跪倒在地上,冲着张仪猛磕了几个头。张仪连忙搀扶她,说道:“快起来吧。”
孟粟感激道:“相国,除夕快乐。”
张仪笑道:“除夕快乐。”
张仪接着走着,大概此时所有人都还没有睡醒,并没有一个人影的走动。府邸中央的庭院中放着那一张大鼓,是等夜幕降临后驱鬼所用的。
张仪到祠堂前,已经是准备俱全了,灵牌都已经摆好,准备祭祀时用的东西也都已经备好,瑞雪轻轻地点缀在了上面。
一切就等着晚上了。
“相国。”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仪转过头,吃惊地说:“秦君,您怎么来了?外面冷,咱们正堂里去。您没带侍从吗?”
嬴驷一边走一边悠然一笑:“寡人在寡人的咸阳里,还需要带侍从护卫?相国你可能不知,寡人自小可是习过武的。”
没走多久,便走到了正堂里,张仪轻轻地关上了门,又觉得有些暗,便点了几颗蜡烛。嬴驷坐了下来,张仪坐在了对面。
“相国,此事先莫要透露出去。寡人得知了齐国的一些事情。”
“哦?”张仪想着,估计又是在齐国的间谍,因此才在这早上匆匆赶来,口头告诉。
“太子辟疆和齐相婴不和,而那齐相婴的小儿子文,又是个聪明的人,深得其父欢心。不论是对秦的战略上还是其他,太子辟疆都远比不上齐相婴。现在有可能的就是,齐王已经看穿了咱们的计划,接下来恐怕不好办,很可能再过招时就会打成个平手,除非太子辟疆成了新齐王,这样寡人才能稍微安心。”
“可是太子辟疆成了新齐王后,那齐相婴会辅佐啊。”张仪担心地问。
“无妨,这兄弟两人心不齐。寡人倒是觉得,称王一事,恐怕要缓一缓,东出之事,也要缓一缓。明年不如与民休息,增强战备。”
“臣赞同,而且还有一事,不知说出来是否合适。”
“说。”
“臣觉得,既然齐王已经看出了秦国的战略,那不如就误导齐王,给他错误的信息,让他错误地判断。依臣的愚见,您称王一来是增强自身的地位,二来是巩固北方的统治。可是这样?”
“相国聪明。”
“那臣可能要说两句您不爱听的了。称王不如缓一些,而且独自称王,表现得只是想要那个王号。而不去向那魏王学习,生怕天下有人不知。”
“寡人确实不爱听。”
“为何?”张仪有些诧异。
“因为你那第一句。你把寡人想的太好大喜功了。”嬴驷笑得依旧有些癫。
“哈哈臣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那您这是同意了?”
“当然。明年不称王了,也许后年吧,再看情况。寡人就是来问问你的意思。也该走了,寡人还得过年呢。回来等着寡人给你送祭肉吧。”
“臣多谢秦君。祝您除夕快乐,新年快乐。”张仪弯下腰施礼道。他陪同秦君一起走向了府外,恭送着他一人独自远去的背影,和那雪中留下的一串脚印。

一弯月牙慢慢地吊到了上空,将黑夜带给了众人,如幽魅墨韵一般涂拭着,稀薄了缥缈的夜雾。静谧的天际下,是暖色的温情。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辉煌,富人家点起了雁足灯,农民们点燃了蜡烛,从星星落落的光点,聚成了片片光斑,继而像是裂谷中腾跃而出的蛟龙,快速地游走着。不多时,咸阳城已经凝结在了祥和中。
张仪一家人都已经穿上了新衣服,齐聚在庭院之中。虽然早就是互相看了又看,可当来到那张鼓的面前,仍旧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冠。这第一步要做的,乃是击鼓三通,驱疫逐疠。张仪携着母亲和妻子来到鼓前,笑容可掬道:“娘,这第一下您来敲吧。”
张母满眼的慈祥,接过儿子递来的鼓锤,往鼓上面用力地一击。低沉而又洪亮的鼓声从鼓中挣脱出来,冲向四方,飞向上天。瞬间整座府邸欢愉起来,难得的幸福与清闲感染了每一个人。
张仪拿回鼓锤,也在那上面做样子似的敲了一下,然后递给妻子。只见她用清澈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天上的那一弯芽月。张氏轻声说:“不了,这第一通鼓,就由你来吧。”
张仪于是张开臂膀,双手紧紧地握住鼓锤,却只知道一把抓住,然后用蛮力向下砸去。一阵激烈急促的鼓声再次响起,像是铁马冰河的潇潇战场,又像是慢慢将历史回溯着,将人们带回到过往。鼓点慢慢的慢了下来,也失去了节奏。张仪觉得自己的身体微微发热,他知道自己并不会,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他的热情。突然间,鼓点如疾风骤雨一样迸发着,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终在一声响亮的锤击声中,归于了安静。
“儿啊,累了吧。这接下来的两通鼓,让下人来吧。”张母关心道。
“好。”张仪说着,将鼓锤转手递给了一个一直在旁服侍着的汉子。
鼓声再一次响起,好似一道霹雷从天下炸裂,一路劈碎了沿途的天空。强劲、迅猛,刚中有柔,柔中带刚,每一击下去,都是一声来自心底的呐喊,让人感到来自那魂魄深处的力量的爆发。
张仪突然想起了那曹刿论战之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不仅适用于战场,其实适用于任何地方。单说这如今与齐国之事吧,如果齐王真的洞察了秦国的意图,那秦国就必须做好准备殊死一战。齐国的可怕之处在于,你与它交战的时间越长,它能动员起来的人力物力财力也就越多,打到最后反而会让它的实力越来越强。或许对齐国要一击必杀,丝毫不能给它喘息的机会。
张仪想着,已经是鼓击二通、三通,击毕鸣金。此时孟禾恭恭敬敬地端着一盆水过来,她弯着腰低着头,将盆平稳地送到了张仪腹部的位置。张仪伸手探入水中,然后轻轻晃了晃,再抽出,轻轻甩了一甩。水是温热的,还有一些烫手,不过在这寒冷的冬天,尤其是在户外,则更为舒服。
完毕,张仪和妻子一同从怀中各取出了一枚铜币,齐齐地递交给张母,然后异口同声道:“娘,这是身为晚辈的一点心意。祝您身体无恙,天天快乐。”这种习俗不知从何时所起,只是用一枚铜钱作为辟邪的用品,以祈求吉祥。这枚铜钱也就被成为“压胜钱”或“花钱”。张母笑眼盈盈地接过来,说道:“好,好,好。”
三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来到了祠堂前,庄严的气氛让欢声笑语逐渐地消失了。他们走了进去,已经有下人在门外恭敬地等了许久,见他们进去,便也跟了进去。里面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但还可以看到水流过的痕迹。
三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来到了祠堂前,庄严的气氛让欢声笑语逐渐地消失了。他们走了进去,已经有下人在门外恭敬地等了许久,见他们进去,便也跟了进去。里面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但还可以看到水流过的痕迹。
祠堂中供奉着自己的祖先,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饭羹都已奉好,茶也是刚刚下人奉上摆好的,还在冒着热气,在寒夜中弥散着团团雾气。敬酒也已经摆好,不过香炉中的香已经几乎燃尽。张仪于是取来三炷香,借着蜡烛的火光亲自点上,然后插到了香炉里。他往回退了几步,然后跪在早已经放好的垫子上,肃穆地凝视着前方,然后将头缓缓地垂下,磕在地上。一次,又一次……
张仪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起了从前父亲还在世的那段时间。虽然父亲严厉,甚至不爱跟他多说话,但是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是那样的爱他。父亲走得时候很痛苦,一场重病,让本来生龙活虎的男人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垂死的人。当张仪看到父亲凹陷的面颊时吓得哭了出来,父亲却吃力地拉住了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是个……男子汉……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不……不许哭。”没过多久,父亲离开了自己,永远的离开了自己。那时候,自己才刚刚七岁。
“爹,”张仪紧咬着嘴唇,声音十分颤抖,“我的列祖列宗们,我们来看您们了。爹——!”张仪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容貌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像,想要抓住却从指间溜走。他多么希望能够再见一见自己的父亲,继续伏在他的腿上,听他讲天下有趣的故事,听那自焚而亡的纣王,听那卧薪尝胆的勾践,听那……
张母和张氏也暗暗垂下泪来,任凭冷风风干那晶莹的泪花,凝结成最美好的回忆。
三人互相依偎着,走回了屋内。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许多的饭菜,散发着诱人可口的美味。张仪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发现已经成为了一道泪痕,挂在了自己的脸上。纵横天下又如何?他们都羡慕我的荣华富贵,可谁又知道,如果能和父亲再见上一面,这些虚名虚利,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掉……
一笑置之好了,不如先好好享受现在吧。有母亲可以孝敬,有妻子可以厮守,还有什么,比阖家团圆更幸福的事情呢?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7-31 23:06:23 +0800 CST  
第十二节 阴谋分赵
新年的第一天,咸阳城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可终归是秦廷重臣们一手操办的,因此乱中有序,一切又都是那么井井有条。
这是一年一度的春祭。
春祭是一个非常遥远且又美丽的传说。相传太阳神炎帝和火神祝融一齐治理天下,但是人们变得越来越多,能吃的食物越来越少了。许多人看着荒芜的土地与光秃的果树,焦急万分,纷纷为食粮发愁。炎帝十分仁爱,于是就教给人们播种五谷的方法,用辛勤的汗水换得五谷丰登。大家一起劳动,互相帮助,共同分享快乐与成果,亲如一家。炎帝又让太阳发更多的光,生更多的热,于是五谷生长得更喜人了。从此人们不会因为食粮缺少而担心,不会因为衣着没有而苦恼。大家都十分敬重感念炎帝,于是尊称他为“农神”。
炎帝教人播种时,空中总是有谷种洒落,于是他就把这些天赐的谷种收集起来,种在开垦好的土地上。这些种子生根、发芽、结果,也就有了吃食。据说当时有一只通身赤红的神鸟,嘴里衔着一株九穗的禾苗,翱翔在天空之中。它口中衔住的禾苗上面穗上的谷粒落在地上,炎帝把它拾起来,种在田里,就长成了高大的嘉谷。传说这嘉谷不但可以充饥解饱,还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春祭,便就是与这太阳神、农神,甚至还是医药之神的炎帝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城郊的人们热火朝天地祭祀着五帝,气氛热烈而虔诚,礼仪盛大而隆重。声声炮鸣,齐颂着春回大地;阵阵鼓乐,庆贺着五谷丰登。击鼓三通,参祭者们虔诚行礼;跪拜五帝,炎黄子孙恭敬之至。尊神明圣人之教化,享调风顺雨之赐福。丝竹之声,远传雅音,庄穆悦耳;管弦之盛,遥接古今,隆重恢宏。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在张仪心中荡起任何波澜,本该饶有兴致地参加到这一盛大的祭拜仪式中的他,却在低着头默默地想着什么。
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张仪抬起头看着在场的人,有的人庄严肃穆,有的人喜笑颜开,有的人左瞧右看,唯独自己,像是个不合群的人。哪里是像个不合群的人,其实自己本身就不太合群。与其说这是在祭祀五帝,倒不如说张仪是在祭祀自己的父亲更为贴切。
他希望此时能够脱离开自己的这个躯壳,让灵魂飞到天上去,看看这世人都是如何的欢天喜地,只有自己在其中心事重重。或许这不合群的人,还应该算上秦君一个吧。如果能看到秦君的脸,大概他一定也是愁眉难展。这时想到合群与否,自己倒是有太多的感受了,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昭阳府中的经历。张仪明白,真正有能力的人,那些天才,向来孤独。他们总是能考虑到别人考虑不到的事情,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潜在威险,也因此不被人理解,甚至自己偶尔也会自嘲。
现在不正是这样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赵侯即将离世意味着什么!根本不清楚。所以他们不知道忧虑,也根本不知道该忧虑什么。
没想到当早上秦君将近期的一系列情报随意告知给几个心腹之臣后,连有智囊之称的嬴疾也没有意识到,赵侯的去世会将这天下再次搅得如何乱。张仪本想说什么,却看见人实在太多,秦君忙碌着祭祀之事,众臣又都兴致勃勃,便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本想清静,却注定要繁忙。
东方的齐国已经虎视眈眈,魏国也与齐国狼狈为奸,韩国蠢蠢欲动,楚国以静制动,宋国静观其变。张仪分析着秦君随口而说的情报,那一次次的军事调动,哪里是什么操练演习,分明是要指向赵国,瓜分了赵国!一旦赵国有变,多年辛苦维持的局势便会崩塌,到时候若要重新建立起来,那就真的是难上加难了。
张仪感到一股狂荡奔流着的暗潮涌过,将赵国再一次推到了亡国灭种的风口浪尖上。

邯郸内外,风起云涌。赵侯去世了,谥号定为“肃”。在秦齐两大国合力攻赵时,赵肃侯巧妙周旋,稳定了赵国的局势,虽然有过失城丢地,但也保住了赵国的基业。
当人们擦去那或真心悲恸或假意做作的泪水时,抬眼看着新赵侯,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时,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怀疑。一个年纪轻轻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能撑得起赵国这摇摇欲坠的大厦吗?如今赵国危局,不光大国肆意欺辱,就连中山国也因为自己是齐国的附庸国而有恃无恐,引水围鄗,卫国也不甘落后,伐取赵国茧氏。
赵雍庄严地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众臣口口声声称他“万年”,可是四顾茫茫,除了老臣肥义、楼缓等人,又有谁是能值得自己信任的呢?外事危,内政忧。众臣都从赵雍那镇定的眼神后看到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心情——恐惧。
一个月内,情报像雪片一样,接二连三地砸向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齐国派锐师万人来赵参加葬仪,已至卫境。
燕国派锐师万人来赵参加葬仪,已至巨鹿。
魏国派锐师万人来赵参加葬仪,已至阏与。
楚国派锐师万人来赵参加葬仪,已至少水。
赵雍眉头紧锁,他从未感觉到局势如此危急。这是怎么了?各国好像商量好一样,偏偏就与我赵国过不去。各派锐师万人,与其说是来吊唁,倒不如说是来瓜分了赵国。
这些都已经是好几日前的消息了,如今看来他们将要汇合在一起,成为一支联军。赵雍来到了地图前,根据情报与动向,他知道,各国将要在距邯郸不远的武安会师。或许他们已经到了。
赵雍召来了肥义,问道:“您一定要帮寡人。”
肥义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大难临头,却没有慌乱,依旧表现得镇定自若。不觉感慨万千,赵国能有这样的君主,复兴有望。
“老臣以为,应当先调集军队保卫邯郸。”
“嗯,可是如今赵国的兵士可不多了,能上阵打仗,尤其还是对抗这四国精锐的联军的,更是少之又少。”肥义担心道。
“这正是寡人忧虑的地方。若保邯郸,则边境燃起烽火;若主动出击,则都城危矣。”赵雍的语调凝重,虽不见胆怯,但眉头却仍然时不时紧皱。
“依老臣看,此事尚有余地。只要咱们做出硬碰硬的姿态,他们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他们来此乃是吊唁,于道义上来讲,他们本就不占理。”
赵雍没有答言,眼下即便是再高超的人,也难有回天之力。若看这天下,还能求助的只剩下了宋国和韩国,或许秦国那里也能有一线希望。只不过现实吗?宋国新君戴偃狂傲不羁,哪个国家都不入他的眼,大国尚且还只能靠着强大的国力震慑住他,像赵国这样的小国,既没有威信,又给不了足够的利益,谈何请戴偃相助呢?韩国是魏国的跟班小弟,虽然也常有龃龉不合,可终究唯魏国马首是瞻,这次按兵不动,就是静观其变。秦国呢?可能性更小了,现在只求秦君别再也掺和进来,否则更加难以应付了。
赵雍长叹一声,这一声是来自心底的无奈与悲哀。本想大有作为,不料肃侯尸骨未寒,几代人拼打下来的赵国江山就将被瓜分。这是上天在捉弄寡人吗?
“报——!”一名探马跑着,声音从很远处传来。
赵雍的心一沉,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报!秦国派锐师万人来赵参加葬仪,已至蒲阳。”

一方的赵雍焦急万分,而另一方的张仪却在不紧不慢地前行着。张仪本是和嬴疾、魏章等人一同出关的,因另两人要去再交还城池给魏国,于是在蒲阳便分道而行。
马车依旧是那样的摇晃,直让人觉得反感。自从那日春祭以后,好像天下太平了一样,一连几个月都没有任何大事。各个国家都在休养生息,仿佛这个世界再怎样纷扰,都与自己无关。若是百姓这么想也就罢了,可自己身为秦相,秦国战略的制定者,绝不能犯这种糊涂。天下太平?怎么可能。除非这天下一统!真不知我张仪能否看到这一天啊。
各国没有任何动作,其实就是形成了一个僵局,因为君王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一个点上。只要这个点没有变化,那么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也就不会被轻易动摇。因为各国的利益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种既依靠对方又要打击削弱对方的均势,因此才是如此风平浪静。不过水面的下面如何,恐怕早已经波涛汹涌了。
这个点,正是赵国,说的再确切一些,正是赵肃侯。他刚刚去世,魏国就派出锐师万人前去吊唁,紧跟着的就是齐国,随后是燕国,楚国也不甘人后,真是不难想到心有灵犀这个词。
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吗?远比这复杂得多!那天嬴驷对自己说过各国有一些军事活动等等的话,这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正常,可是实际上呢?军事活动为什么会赶在一起,而且将矛头齐齐指向了赵国?尽管那个时候只是有这样的苗头而已。或许单看这个情报也看不出什么,可恰恰有一点是不起眼的,那就是当时说赵肃侯病危,即将去世。
国君的离世按理来说最多不过引起国内各派势力的争端,可如今几国纷纷私下有所动作,很难不让人怀疑魏齐等国是否已经是暗中通气,早就谋划妥当。赵侯的离世,给魏齐两国提供了一次攻伐赵国绝佳的机会,或许对秦国来说,也是如此。
大国面前,小国只能任凭摆布;强权面前,哪管什么仁义道德。也许魏齐两国早就观察着赵肃侯,并缔结了一些盟约,只要他一去世,立刻趁人之危,联军攻赵。楚国与齐国关系一般,但却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楚国的间谍工作做的好,要么从齐国那里探得了消息,要么从魏国那里探得了消息;第二种是齐国有意拉拢楚国,于是泄露这个消息给楚国,算是纳一张投名状。燕国大概也是这样。
可是问题也恰恰埋在其中,楚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楚国与齐国关系一般,但是与赵国的关系却非常好,楚赵之盟大概仅次于秦楚之盟。如今赵国有难,其实完全可以看做是齐国在肢解楚国的阵营。这样一想,似乎大概能够看明白了。
魏国与齐国早有密约,一旦赵肃侯离世,立刻发兵,但为了不惊扰天下各国,以参加葬仪为名前去灭赵。到时如果发展顺利,两分赵国,如果不顺利,也可以肢解了赵国,扶持各种各样亲齐亲魏的小政权,再慢慢吞并,徐徐图之。楚国大概是情报工作做得好,探得了消息于是发兵前去制止干涉,以保证北方各诸侯国势力的平衡,来使楚国在天下之中做到独大。燕国大概是离齐国较近,听到了消息,也希望能从中渔利,便也派兵前去赵国。
有趣的是,将天下格局梳理到这一步时,会发现楚国和齐国之间,又存在着某种非常微妙的联系。一方面齐国已经知道了秦国的动作,也大致能推测出秦国未来的动向,只是不知道齐国里是否有能人可以看得到,秦国实际上是在布一个局,一个灭掉齐国的局。不管怎样,齐国已经将秦国看做了眼中钉,秦齐之间必有一战,只是现在情形尚未明了,齐王田因齐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国要对付齐国,齐国也要对付秦国,双方在角力的过程中,都希望自己的实力增强,于是楚国成为了两国都要拉拢的对象。然而,秦国是要“联魏韩以制齐楚”,齐国却在拆散楚国的联盟。秦国的战略自是不必再提,齐国却由于其自身的战略文化,或有意或无意地削弱着楚国。
齐国的战略布局最为广大,那中山国和泗上十二诸侯都是齐国的附属国,宋国亦有人质被捏在手中,也算是半个附属国了。这些缓冲国在齐国的周边形成了一道保护墙,成为了抵御外敌侵略的第一道屏障。这种战略文化让齐国高层对楚国自己构建的联盟感到非常不满意。因为齐国需要的盟友,最好是一个听话的学生,而不是会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兄弟。
如此看来,事情倒是变得更加有趣了呢。当张仪把自己的这一套想法说给嬴驷听后,就连嬴驷也是连连称赞。于是当机立断,命嬴疾嬴华挑选锐师万人,即刻开赴赵国,与其他各国斡旋交涉,为秦国谋求利益。同时命嬴疾和魏章前去魏国,交还焦城与曲沃,并告知魏王魏罃那两城的守城大夫之事,一来敲山震虎,一来增进感情。
天下是静中有动,可是家里缺不一样,倒是动中有静。张仪摇了摇头,哪有什么静,这几个月似乎全是动了。母亲前些日子又病倒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好起来;妻子又因为孟禾而吃醋,到最后还吵了一架;府中也是忙乱不堪,案牍劳身,少得片刻的安宁。张仪现在反倒觉得,出使别国,成为了生活中的一剂调味品。不过人生本就是酸甜苦辣咸,哪里需要的是什么调味品,需要的可是新鲜感。正如现在一样,自己率领锐师万人赴赵。
自己当年不过是一个落魄的书生罢了。

武安城外,距赵国都城邯郸不过一日疾驰的距离。天色苍茫,万里无云。张仪感受着北方袭来的微风,眼瞳深处的营帐也好像是一汪湖水中倒映着的丽景一样荡漾着。各国军队均在不同的地方列开阵势占好位置后休息着,正中央的是一座大营,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忙乱不跌。
“相国,到了。”随行的一名将军说。
“知道了。”张仪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艰涩的压抑,“以后儿你们几个管好各自手下的兵,也找个地方先屯驻起来,莫要乱生事。”
“明白!”那人爽朗干脆地回应道。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可以依依看到那些人的脸与交谈时的动作。再近一些,就连面部的表情是喜是怒也可以辨别出来。
谈笑风生,不过都是虚情假意。
张仪的护卫们簇拥着马车来到了营帐前,张仪下了马车,举起了符节,大步走向了营帐。帐前的几名侍卫见张仪径直走来,都把手紧紧地握在刀鞘上,准备稍有不测便抽刀而出。
张仪来到他们面前,举了举符节,简明地说道:“我乃秦使。”
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知道究竟该放他进去还是将他拒之门外。确实,这本是魏齐两国相盟的地方,楚燕横插进来,也许这两国已经知道,但是秦国如今也要来蹚这浑水,只怕这些侍卫们提前也没有得到相应的命令。
“我乃秦使,因何会盟不让我进去?”张仪再次大声说道,并瞪大了眼睛扫视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所有的人都被惊住了,不知秦国要来做什么。张仪上来便是如此跋扈的姿态,难道秦国是要来坏事的?他们交谈的声音慢慢变得小了下去,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张仪的身上。而张仪身后的护卫们,见看守营帐的侍卫手按刀柄,也纷纷效仿,仿佛一场厮杀一触即发。
惠施掀起了帐帘,从里面走出来,故意说道:“究竟是何人无礼,敢来这里如此放肆!”他说着用余光轻轻瞥了一眼张仪,却装作没有看见。
张仪见惠施出来主持局面,明白他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台阶,只要奉承魏国一两句,给他个面子,一切就都好说了。于是张仪笑道:“我乃秦国使者,奉秦君之命来赵参加葬仪。见各国使者都来到了武安城外,便也不好落下。”
“只怕是居心不轨吧。”一个坚定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略微有一些自傲。
张仪转头看去,见是一位熟人,正是那日楚国朝堂上反对自己的屈原。
张仪笑道:“居心轨与不轨,只怕你的心里比我要清楚。若是真的细究的话,只怕这话听起来不是单单对我一人,对秦国一国来说的。”
“果真是巧舌如簧。”屈原冷笑道:“秦国,素来是虎狼之国。弱小时以媚态示人,使国家社稷得以存续;强大时以秦剑示人,两面三刀肆意扩张。如今来这里,真让我难以欺骗自己,你们秦国不是来从中渔利的。”
张仪见招拆招道:“此言差矣。若说肆意扩张,只怕在你们楚国面前,所有诸侯国都要自惭形秽了。从汉中自吴越,制闽粤,进中原,灭国数十以设为县。这些历史,应该不用我一个秦国人来给你讲吧。”
“秦国人?我听说你可是魏国人啊,倒让我觉得,你这间谍做的是天衣无缝。”屈原鄙夷道。
“二位,吵够了吧。”惠施有些不满,“秦使既然来了,那不如就请进帐中。”惠施再一次打起了圆场,倒不是他与张仪的交情多么深厚,或者是英雄惺惺相惜,只不过因为他是秦国的使者。惠施看得出,楚国是来防止赵国被瓜分的,可是秦国不一样。秦国屡屡攻伐赵国,而且与赵国接壤,这一次就是来谋求赵国土地的。
张仪一听惠施的话,便知道了他的意思,甚至连这场会盟的性质也摸得八九不离十。张仪瞬间明确了自己的站队。对秦国而言,虽然与赵国接壤,可是那部分土地都是荒芜之地,即便得到手中,也只是多了一些无用之地,反而还要直面北方的游牧部族,更为麻烦。因此不如做出一番和魏、齐、燕三国联盟共同合作、四国分赵的姿态,暗中支持楚国,维持整体局势的平衡,防止魏、齐、燕,尤其是魏齐两国实力的增强。齐国若是实力增强,再想打败它那就是天方夜谭,魏国若是实力增强,那摆脱秦国的控制,也是迟早的事情。
张仪走进了帐中,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惠施于是吩咐下人再去取来一张桌案。不多时,张仪也在众人注释的目光下就座。
惠施坐到了正位上,很明显可以看得出,他才是这次会盟的主持者。换句话来说,这应验了自己的推测,的确是魏国发起了这次会盟。等了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两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人,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于是惠施站起来正色说道:“老夫在这里先向诸位问好。大家能来到这武安城外相聚,想必知道,我们是干什么来的。”
“我知道,”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张仪的斜对面传来,惹得众人的目光都惊讶地投向了那里,只见一个年纪十岁上下的孩童继续道,“是为赵侯吊唁而来。”
惠施也有些诧异。坐在那孩童身边的中年人说道:“惠相抱歉,这是我的小儿子田文,带他来见见世面的,童言无忌,还请见谅。”
“小儿子田文”?难道说,那个人就是齐国的相国田婴?张仪确认了他的身份,本身并不大的事情,各国却都派出了自己的高官,看来这场吊唁,就是一个早就预谋已经的彻头彻尾的阴谋。
惠施打破了寂静说道:“老夫认为,他说的没错,后生可畏啊。如今赵侯离世,新君年幼,我们也应该担负起保卫赵国的责任。”
屈原仍旧是抢话说道:“只怕保护赵国,保护了没几天,就把赵国保护没了吧。”
田婴看了一眼屈原说:“你就是屈原吧。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尊重惠相,另外令尹昭阳都没有说话,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配随意打断惠相说话?”
屈原被噎得攥紧了拳头,坐在身旁的昭阳却不以为然,只是用手搭在了屈原的腿上,示意他不要冲动。这一切正被坐在他们一旁的张仪看在眼里。
“老夫认为,赵国国君年幼无知,不能独称社稷。宜由齐国与我魏国共同辅佐新赵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燕国也愿意出力。”
张仪看了看这个说话的人,并不太认识他,不过燕国本身也就不怎么参与到中原事务中来。燕国这一次,纯粹只是为了贪图利益,若说他们有什么宏图大志,设计了什么战略构想,那也就骗骗他们自己算了。这种短视的国家,迟早会被齐国所灭。
昭阳这时接话道:“不知魏齐愿意如何辅佐?”
惠施笑了笑,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回答说:“自然是派兵帮助赵国镇守边疆,防止那些经常灭人家国家的国去侵略了。”
“哦?这老夫就不解了。”昭阳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老夫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们两国替赵国镇守边疆,然后顺势就把这土地给吞并了啊?然后一看,哎呀木已成舟,不如就顺势瓜分得了。这么顺势再顺势,多好,不是吗?”
田婴笑道:“令尹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这种手段楚国做得多了,可不代表其他国家会像楚国一样。”
昭阳斜眼看了一下田婴,目光陡然一厉,语调却仍是那样漫不经心:“那这样好了,惠相既然开了先河,我们大楚也愿意效劳。只不过这次较忙,恕不奉陪,等下一次魏国也有大丧时,老夫也会如今日一样,率领锐师万人前去大梁参加葬仪的。”
“你!”惠施有一些生气,“会盟便是会盟,对我王出言不逊,是何居心?”
“当然有居心,”昭阳圆滑地一笑,“老夫只不过是把秦使,哦不,更准确地来说,是把秦相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
张仪知道这是昭阳在打太极,把他接到的攻击顺手一推,推到了自己的身上来。果然是老奸巨猾啊,跟那屈原的硬碰硬真的不在一个层次上。一直未发话的张仪此时也不得不有所表示:“此事关系重大,目前还没有秦君的旨意,因此不敢多言。诸位请继续讨论吧。”张仪也学着昭阳的样子打起了太极。
昭阳笑道:“秦相圆滑啊。他不愿意说,老夫替他说。秦楚历来友好,联姻联盟百年之久,秦国的意志就是我楚国的,同样我大楚的利益也代表了秦国的。如今我大楚反对,秦国也必然不会同意你们这荒唐的说辞。”
田婴看了看惠施,示意他先结束这场会盟。如今齐国、魏国与燕国的实力加起来,未必对秦楚联盟有什么绝对的优势,况且赵国如今自知已陷入死地,必定奋死抵抗。如今这只不过是一次试探,或者是一次赌博,赌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却也失去不了什么。他判断张仪虽未表态,却肯定不同意瓜分了赵国。因为秦国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坐视齐国和魏国变得强大。惠施也回以一个眼神,于是说道:“鉴于大家意见不一,今日之会盟便先到这里。改日还要一同去邯郸呢。”
底下一片嘈杂之声,有的人不满,有的人窃喜,有的人叹息。
“报——!”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一个探马掀起帐帘,跪倒在地上朗声道:“赵侯已调精锐十万人固守邯郸,并感谢各位大人能够来参加这场葬仪。他派人散布消息说,若各位大人有兴致,还可同他赵侯一同阅兵。”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04 22:46:45 +0800 CST  
第十三节 痛失至亲
张仪回头看了看,竟觉得相当滑稽可笑。说是为吊唁而来,实则是为瓜分赵国而来,可如今秦楚两国横加干涉,赵侯调兵死守邯郸,无论是内部环境还是外部环境,对魏齐两国都已经朝着不利的方向的发展。再过会儿各国的高官就要起身前往邯郸城中,而各国的军队却不得不屯住在武安城郊,甚至像燕国已经退兵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一路都要消耗多少物资粮草,真是得不偿失。
一个孩童跑了过来,声音还有些稚嫩,可是眼神却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坚毅,甚至比有的成年人还要坚毅。张仪已经识得,这就是齐相田婴的小儿子,那个据说相当聪明的田文,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田文仰起头看了看张仪,毫不畏惧怯场道:“你就是秦相张仪?”
张仪略微有些惊讶,应道:“没错,你是田文吧,不知有什么事情?”
田文恭敬地朝着张仪作了一揖,样子就像是一个大人。张仪连连称奇,也对着这个身高不及自己的孩子还礼。田文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张仪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接下来田文会问些什么,但是有一个可能,自己或许可以从这个孩子的嘴里套出些什么话来。
田文说道:“我有一事不解,素闻秦相博学善辩之士,想来请教一二。”
“请讲。”
“从前有一只狼误食了骨头,卡在了嗓子里,它于是请求鹭鸶帮助它取出。鹭鸶答应了并顺利地帮它取了出来。当鹭鸶向狼要报酬时,狼反而没有给。相国可知这是为何?”
张仪知道,田文这话是游说的第一步,只有顺着他的意思说,装出理解了他寓言的含义,才能够把他真正想说的话套出来。于是张仪回答说:“狼本是凶残之物,鹭鸶能够不被吃掉,或许已经是狼给它的报酬了。”
田文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秦相果然聪慧。可是聪明一世,也难免会糊涂一时。如今相国不正犯糊涂吗?天下的诸侯,哪一国不是虎狼?秦相一向想要拉拢魏国,可是你秦国实力远不及我齐国,那魏国究竟会倒向你们秦国吗?如此一来,空耗人力,徒费财物。我私下替你,替你秦国感到不明智啊。”
张仪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虽然知道他说的这番话大概是他的父亲田婴教给他说的,不过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能说得如此有条有理,着实也骇到了自己。
张仪转了转眼球思考了片刻,说道:“可如今齐国不也是一样吗?自徐州相王之时起,便不断拉拢魏国。这些你应该知道吧。”
田文接道:“可是那是因为魏国只听我们齐国的话,你们秦国再怎么拉拢魏国,实力不如我齐国,那魏国也不会倒向你们。现在魏王正与我王私下订立盟约,准备要……”
“田文!”一个粗声粗气地声音响了起来,田婴不知从哪里走来,大喝一声,“你可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儿只是想为国……”田文怯怯地说,低着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神。
“你告诉秦相,你说的到底是你编的还是实话?”田婴好像真的生气了,如果不是有众多外人看着,只怕已经亲自动手打人了。
“是……编的,是孩儿我编的。”田文的声音更小了。田婴不等田文说完就万分警惕地死盯着张仪,然后一手护住田文,拉着他走向别处了。
张仪冷笑一声,天助秦国,魏齐果然又有小动作了。看来那老魏王总是在做梦,做着称王称霸的梦,做着那个魏国还是中原第一大国的梦,简直可笑至极。以前或许还可以陪他玩,但是如今齐国已经看明白了秦国的战略,就不得不用一些必要的手段来对付魏国了。
“相国,”随行的另一位秦使慢慢踱到了张仪的身边,“您看这个。秦君快马加鞭送来的。”
张仪小心翼翼地从他递过来的一个袋子中取出了竹简,上面只有短短的两句话:秦且初腊,会龙门。若分赵之事已妥,望速回。
“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回秦国,那接下来去邯郸城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定不负嘱托。只是那些大秦锐师,该如何?”
“秦君没有旨意?”
“没有。”
“若是退兵只怕楚国独木难支,若是不退兵空耗国力。”张仪手捏住下巴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就将军队驻扎在这里,然后观察魏齐两国的动向。我顺路出使一趟韩国,不出意外韩国就会出兵魏国,那时魏国必定捉襟见肘,就会撤师回调了。到那时,见魏国退兵,咱们也退兵。”
“好,那我便静候相国大人的佳音了。”
二人说罢张仪便急忙寻了一匹快马,带着几个侍卫,赶赴韩国。一路上张仪私下打算着,如今魏国即将脱离掌控,秦君倒不如趁早称王为妙。田文的话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了,魏王是认为我秦国的实力不如那齐国。为什么?因为我秦国没有王号,因为我秦国是把城池返还给它魏国。有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给好脸不行,一定要打疼了,才愿意俯首称臣。何苦来哉?
张仪想着,狠狠地抽了一马鞭。长久的旅途让他早已经厌倦了那只能蜷缩着双腿的马车,好像天地就一个箱子那么大,直让人喘不上气来。在这快马之上,虽然有些劳累,甚至还有些危险,可是有时候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那种舒爽的感觉真的非言语所能表达。
韩国都城新郑已经遥遥在望了,没想到如今,围魏救赵这一招还能奏效。张仪定了定心,再一次将手中的马鞭挥了下去。
几天的快马加鞭,像风一样呼啸着,将张仪吹到了韩国都城新郑。
张仪当踏进韩廷之时,第一感觉便是觉得这个国家的朝气不够。死气沉沉的,君王的眼神中没有光辉,臣子的眼神中也是蒙上了一层灰。或许这就是久居人下的后果吧。不过,对韩国这样一个小国来说,不朝秦暮楚,又如何能够得以生存呢?
韩侯康有礼地向张仪问好:“久闻秦相大名,不过时间太急未能来得备办周全。不知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张仪游说道:“韩国地势险恶,百姓居住山区,耕种的粮食,不是麦而是豆,百姓吃的大都是豆子饭、豆子汁。一年没有收成,百姓就连糟糠这样低劣的食物都不够吃。土地纵横不过九百里,没有储存两年的粮食。
“臣估计大王的士兵,全数不过三十万人,还包括那些勤杂兵在其中。除去戍守边界上的驿亭,屏障要塞的士兵,现有的军队,不过二十万罢了。如今韩国依附于魏国,这是您的选择。可是魏王屡次背弃盟约,依仗国力的强大,凭借齐国是靠山,倚强凌弱,发兵攻打韩国。您认为这真的可取吗?
“臣认为,此时魏国精锐在外,不如与赵国联合,先行发兵魏国襄陵,以震慑魏王。”
韩康问道:“围魏襄陵,于我韩国何利?”
张仪继续雄辩道:“大出天下,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是以霸道攻占土地,掠夺城池;第二种是以王道感化各国,成为盟国,俯首称臣;第三种是以兵取势,这样小国可以避免大国的武力威胁,大国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韩国没有足够的兵力,难以像齐楚一样肆无顾忌,但是也没有强大的号召力,三晋之中仍是魏国主导。若想摆脱现在这种不利的局面,必须要取势。趁此时机,以奇智胜,拿下襄陵,那么魏国必定不会再轻视韩国。这样一来,韩国既能够获得土地和战略价值两种利益,又能够让韩国转移祸患,使魏国不再轻视。臣私下为您这样打算。”
韩康看了看大臣们,却少有愿意发言的,实际上除了窃窃私语,也真的没有什么人站出来。或许他们觉得这还是不错的吧。或许只是那猛将暴鸢此时不在?或许他们的目光真的就是很短浅了。
韩康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寡人决定采用你的谏言。”
张仪笑了笑,继续说:“臣感谢您的信任。如今那齐楚两国对韩国来说是最大的威胁,远甚于和赵魏之间的内部斗争。楚国想要削弱的敌人,莫过于秦国,其实这话反过来也一样。不如您同秦国结盟,在未来一同攻灭它们。事成之后土地均分,臣相信您一定能清楚,韩国究竟会获利多少。”
韩康露出了笑容,说道:“好,不愧是秦相。”
张仪知道事情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可以了。真正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正如那武安会盟一样,不论是相国还是令尹,只是短短几句话,就能够摸清对方的底线。想当年自己在那昭阳府上做门客时,和有些人真的是解释了千百遍,也难说清一个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张仪点了点头,报以一个微笑回之,然后手持符节,缓缓离开了韩廷。直至自己最后走出去,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说了什么。
嗯,真是个有意思的国家。

自韩国归秦,行至龙门,果然巍峨壮观。相传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再行几里,隐约听见鼓乐齐鸣,人声嘈杂。
张仪从马车中探出头来,那盛景离自己越来越近。远远望见秦君正站在高台之上,睥睨着天下,任狂风肆卷、豪浪磅礴也抵不过他此时的霸气。天下似乎已经尽在手中,只需要微微张开双臂,将大好的江山拥入怀中。
自先前赴韩时骑马赶路,只觉得浑身的筋都被搓拧了一样,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再为了赶路而扬鞭快马了。于是几日的路程,又是在这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度过的。
两道车辙不再向前延伸。张仪待马车停稳后,便抓起符节,懒散地下来。他先是活动了一下身子,要把通身经脉都捋顺似的,然后才向前走去。
此时秦君嬴驷正一步步地走下高台,一众臣子们高呼着“秦君万年”,声音之大就如一道霹雳划开天空,将这最震荡人心的话语传遍九州大地。张仪知道自己来晚了,正正好好的晚了。
在嬴驷的身后,还有许多戎狄部族的首领,和嬴驷的傲视苍穹不同的是,他们表现出了一副乖顺的模样。此一来秦国龙门行初腊的目的,真可谓彻彻底底地达到了。若要大出天下,这后方是一定要稳的,于国来说是这样,于个人而言同样没错。想想自己为什么能够成功,还不是母亲和妻子一直的支持,能让我安下心来游历四方,鼓励着我追求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张仪将符节举得高了一些,以便能够让那些护卫场地的侍卫们看清楚,直接放自己进去。那些人也多少有见过张仪一面的,因此没有废太多的周章,张仪便走了进去,向着人群走去。虽然此时嬴驷已经走下台来,可是众臣们还是规规矩矩地按次序站立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懈怠。
“秦君万年!”铿锵的声音再一次爆发了出来,震得张仪有些耳朵发疼。张仪挤进人群,站在最后面的都是一些小官,他于是向前缓慢地走着,还不得不一直低声地说着“麻烦让一让”,“不好意思”之类的客气话。过了一会儿,张仪终于来到了最前一排,他看到了嬴华那高大的身影,见他身边有个空隙,便悄悄地凑了过去。
站在嬴华身旁的嬴疾先发现了张仪,诧异道:“相国,你回来了?”他的眼神中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感情,说不清也道不明。
嬴华依然是一脸痴迷地盯着嬴驷,等到嬴疾轻唤了他一声后才反应过来,发现张仪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他也说道:“相国,辛苦了。不知那分赵之事如何了呀?”
张仪摇了摇头道:“不好说,现在双方僵持着,赵国没有能被分割。我又顺路游说了韩侯,他已经答应发兵围困魏国的襄陵。所以我也因为这个来晚了。”
嬴华微微笑了笑说道:“秦君还说要等你来呢,不过到最后实在是没时间等你了。毕竟这初腊嘛,主要是给那些戎狄们看的,他们的情绪也得照顾唉。”
“我说公子华,你刚从我嘴里听了这些,就说给相国听,倒是现买现卖啊。”嬴疾笑道。
嬴驷与那些首领们分别之后,便向这边走来,众臣再一次高呼着“秦君万年”。嬴驷的目光从左扫过,在看到张仪时微微多停留了一会儿,冕旒也晃了一晃。嬴驷道:“相国辛苦了。”
“为大秦效力,无苦可言。”
嬴驷看了看嬴疾,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心领神会,达成了什么默契。张仪顿觉奇怪起来,他看了看嬴疾的眼睛,嬴疾却将目光避开了。张仪不无担心道:“是微臣在赵国那里办事不力,将秦国陷于险境了吗?”
嬴驷虽然还有君王的威仪,却在眼神中多了几分的怜悯。他用手指了指张仪,然后示意让嬴疾和嬴华同张仪一同出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
张仪满心狐疑,不知嬴驷他们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说秦君觉得自己在驱逐公孙衍的事情上有所不公,突然变了主意?还是……?他的心突然“咯噔”一声猛响,像是一块石头坠到了无底的深渊。这黑色的“巨眼”凝视着张仪,将他的体温和美好的记忆一一吸进,只留给他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自此行尸走肉,难有作为。
究竟怎么了?究竟怎么了?!张仪从未有过如此不好的预感。
嬴驷站在一旁揣起了手,仰着头用下巴指了指嬴疾,让他挑起这个话头。嬴疾有些难为情,犹豫了片刻,也不得不开口说:“相国,我说一事,你莫要……”
“你说吧。”张仪不等嬴疾说完便跟话说道。因为自己已经有了预感,所以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是最糟糕的,失去了一切荣华富贵,也可以面对了。失去了荣华富贵又如何?以前自己就是个田舍翁,现在再回去,就是回到了从前罢了。以前自己很幸福很快乐,如今只不过和以前一样了,又怎么会难过悲伤呢?
嬴疾欲言又止,还是说了出来:“相国……你莫要悲伤……你的母亲……走了……”
张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猛得砸中了脑袋,眼前一片黑暗,天空不再有颜色,面前的人们也不再是一个个成型的躯体,黑暗像是迅速散开的大雾,让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黑色,彻彻底底的黑色。
嬴华赶忙扶住张仪。一个战场上冲锋陷阵无所畏惧的武将,此时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全:“相国……保重……啊节哀……都会过去的……”
除了眼前的黑色,还是那慌乱难忍的毫无规则的心跳,一会儿突然急促,好像不熟练的鼓手在一张丝帛上猛捶烂砸,一会儿又突然缓慢下来,仿佛生命的迹象忽然间可以停止。天旋与地转,让张仪再站不稳,一下子顺势扑倒在了嬴华的怀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了。
张仪两行泪水汩汩涌出,脸也胀得通红,他难以睁开眼睛看着什么,但是声音却还可以颤抖着嘶哑地发出:“不可能,她去哪了,是回魏国了吗?”
在另一边众臣们吵闹的交谈声里,这边是死一般的沉默。天与天在这里降下了一道帷幕,那边是谈笑风生的事不关己,而这边却是切切实实的丧亲之痛。嬴驷和嬴疾都没有说话,嬴华见张仪悲痛欲绝,便直言说道:“她去世了……”
嬴驷和嬴疾几乎是同时瞪大了双眼逼视着嬴华。嬴华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无疑是在张仪的心上,又狠狠地插了一刀。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张仪觉得再也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被抽去骨头一般的瘫软。他用尽最后的一口气,撕裂着嗓子向天大喊,发生的声音却是微乎其微:“娘……”
张仪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失去了一切的知觉。他只想在这片黑暗中静静地睡去,因为那里没有悲痛,没有泪水。好累啊,好累啊……

张仪睁开了眼睛,朦胧间看到的一些熟悉的事物,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府中。他想要挣扎着起来,只觉得身体如整块的木板一样僵硬着,动弹不得。可是张仪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他试着动了动,终究还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而放弃了。自己正在做什么?挣扎吗?或许吧。
身体不能动了,可是意识恢复了,索性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好了。不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张仪回忆着,便有一根根锋利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母亲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是一个月前,还是一周之前,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离开了自己,我不知道;母亲临走之前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
张仪想到此一阵悲伤汹浪般袭来,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让他喘不上气来。张仪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他的身体也像是一条离开了河水在干枯的陆地上不断蹦跳扭动的鱼,不停地微颤着。张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弱小却又奇怪的声音,也许是在喊叫着“娘”,也许是在召唤着自己远去的灵魂吧。
张氏第一个察觉到了张仪已经有了意识,忙将耳朵凑过来,静静地听着张仪在嘀咕些什么。张母的去世对张氏的打击也非常大。自嫁给张仪以后,除了陪张仪周游列国时不在身边,剩下的时间婆媳二人相处的非常融洽。张母虽然偶尔也会对她吆三喝四,可终究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待的。张氏心怀感激,也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来奉养。如今张母突然离开人世,怎让她不感伤?
事情发生的虽说突然,却也不是毫无征兆。张母来到秦国以后,常有水土不服之感,之前还总是患病。也许是年岁够大了,也许是真的患病而亡吧,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半个月前,张母还在患病,每日也都是张氏亲自服侍,她没有时间的时候就让侍女们悉心照顾。有一次孟粟有些怠慢,一向和善的张氏竟露出了凶相,向孟粟训斥了一番,这才罢休。可终究这一天还是到来了。那日傍晚,张母突然觉得来了精神,向一直在身旁的张氏说想要如厕。张氏便轻轻地扶起她,如往常一样地站起身,如往常一样地走着。可是张氏在一旁不远处等候地时候,突然听到张母的口中发出一声如野猫般尖利的叫声,声音不大,更像是在倒气。天际的黑暗让张氏隐约看到了张母那瞪大的眼睛中透露了一丝惊恐和悲哀,还有不舍,还有疑惑,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说清的感情。张氏顿觉大事不妙,赶忙前去搀扶,并大叫着喊人过来。等到下人们来时,张母早已经在张氏的怀里气息奄奄。
府中乱作一团,正如此时此刻张氏的心绪一样,如丝如麻。没过一会儿便请来了一个大夫,当他第一眼看向张母时,目光一沉,张氏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尽管知道张母很可能挺不过这一关了,自己在很早以前就有了这样的预感,并做过一些心理准备,可是当这一刻将要来临时,自己还是难以抑制住悲伤和泪水。大夫坐在床边,看着躺着的张母,将手指轻触在了她的脉搏之上,随后摇了摇头,取出一条丝纩,轻轻放置在了张母的鼻前。那丝纩就像被死死地贴住似的,没有任何哪怕是一点点的飘动了。
众人的心都突然向下一坠,尽管大夫还没有说,但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心中都已明了。张母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世界。张母临走之前,没有留下什么话。这一切是这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陨落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张母走的时候,一定带有遗憾吧。自己至亲至爱的儿子,那个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却没能再看上最后一眼,哪怕只是这最后的一眼。最幸福的时光也许真的是当年在魏国老家吧,那里有澄澈的天空和鸟语花香,有亲人的陪伴,其乐融融。到了秦国,虽然吃得饱了,住得好了,穿得暖了,可不论怎么来看,都少了亲情的味道。孩子为了秦国奔走四方,做出一番事业,拼得青史留名,做娘的应该支持呀,可是内心深处,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多陪陪自己,只不过,不愿意说出来,更愿意把这藏好,成为最美丽的秘密吧。
所有的人都哭起来。张仪不在,和张母最亲近的人自然也就是张氏了。所有的痛苦和义务都抛到了这个弱女子的肩上。她多么希望张仪这时能在自己身边,至少说能有一个肩膀依靠。她不知该如何做,是为张母主持丧葬礼俗,还是等张仪回来再办?张氏心乱乱的,拿不定个主意。最终还是在一片吵嚷声中,拿定了主意,一方面派人前去通报秦君,另一方面令人去寻找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来为张母画一张遗像。
嬴驷正在前往龙门的路上,接到消息后急忙令张仪的老朋友魏章留下前去探视,并帮着他们备办丧事。嬴驷同时也让魏章带去了自己的哀悼,并告知张氏这就召张仪回国。
于是一切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经过商量,张氏决定等画师画完后先行为张母下葬,以免尸体腐烂。一道道白丝绦垂下,将这本来生机勃勃的府邸变成了一片白色的冰天雪地。
张氏手持着张母生前的衣服,自屋檐的东南登上了房顶,站在屋脊的中央,面向北方,呼喊着张母的名字,请求她灵魂能够回来。张氏一边喊着,两颗清澈的泪珠已慢慢落下,凝成了结晶,砸疼了大地。她长声呼喊三次后,将衣服卷起来从上面扔了下去。下面有一侍者用箱子接着,然后拿回屋中,覆盖在了张母的身上。
随后便是楔齿、辍足。紧接着众人忙起来,用奢华的殓衾覆盖了张母,从头到脚。这人,就算是这么告别了这个世界。张氏恍惚起来,难道一个人告别这世界,竟然是决定在他人的手中。不管张氏如何想,所有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张母尸体的东侧摆放好酒食,来让她的灵魂得以享用。然后换上素服,再用布帷将堂遮围起来。
张氏如释重负,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些什么了。可是张仪不见归来,张母的尸体却一天天的腐烂了,再不下葬不是个办法。可这一次,张氏再也没有力气去争吵些什么。在魏章的帮助下,将张母安葬在了一处风水较佳的郊外。
张仪应该不愿意醒来的,因为当他坐起来之后,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因为只有那一副冰冷的画摆在桌上,而那个和蔼可亲的母亲,永永远远地远去了。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06 23:15:05 +0800 CST  
第十四节 一错再错
“仪儿……”一阵亲切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回响着,像是一个人站在山谷前冲着远方大声喊叫,山谷也馈以阵阵回声。张仪知道,这是母亲在呼唤自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母亲那和蔼的面容,可是身体却是透明的,模糊不清的,像团云雾一样。她站在远方,慈祥地望着张仪,冲着他挥了挥手,笑了一笑。
“娘……娘……”张仪焦急起来,连忙奔向母亲,却发觉她残忍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更远方的一片虚无之中。母亲!您去哪了?快回来啊……您不要仪儿了吗?您不要离开我可以吗?以后孩儿一定孝顺您……
张仪的喊声越来越清晰,终于慢慢地意识清楚,睁开了眼睛。可当他看到周围的人衣着缟素,条条布帷垂下,什么也就都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去世了,张仪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悲伤什么,只是张了张嘴,那早已经红涨的眼睛没有泪水留下,然而样貌却是可怖吓人。
张氏在一旁早已经疲惫至极,打不起精神来,头总是猛得向下坠去,然后被惊醒,困意再次袭来,头再坠下,反复不休。在一旁的守候的魏章第一个发觉了张仪已经清醒过来,于是连忙低声说道:“你醒了啊。”然后转过头冲着其他人说道:“相国醒了,相国醒了。”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这才停下。众人重又围聚上来,问着张仪现在如何了。张仪也不愿说话,只是由魏章把他扶着坐起来,然后呆呆地看着他们,就像是再看一群怪物,一群陌生人。张仪扭动着身子想要下床,可是几日的卧床不起和饭食未进让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魏章急忙说道:“不可啊,相国你现在还要以静养为主,不可走动啊。”
张仪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然奋力地摇摆着身子,他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操控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让它动起来就已经很好了。众人又劝,最终见拧不过张仪,便由两个侍者搀扶着他走下了床。张仪的双腿简直比丝帛还要软,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很好地站立。一阵酸麻的感觉登时从脚底传来,然后蛇爬一样慢慢地延伸到了双腿,再延伸到了双臂。
张仪不在乎自己难受,他只想看到母亲的遗体,这可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若说以前,经常离开母亲,有时也会嫌母亲烦,可如今真的“如愿”了,竟是这般痛不欲生。
他颤颤巍巍地走向了灵堂,却发现只有一张母亲的画像孤零零地摆在上面。张仪差异地看向周围的人,可是懒得说话。
张氏已经醒来,她顿时明白了张仪的意思。她走上前来,低声细语地说:“夫君莫怪……是我定的主意,只怕你回来时,咱娘都……”张仪浑身一颤,张着嘴仰头看向上方,希望能将自己的泪水憋回去,可是真情的流露又何必遮掩呢?
张仪挣脱开旁人的搀扶,跪倒在了母亲的画像前。他的头发已经散乱开来,衣着也是不整,但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对着母亲的遗像,把自己深藏多年没能来得及和母亲说的话,一一倾诉出来。
张仪的声音有些沙哑,同时也有些凄厉:“孩儿张仪听说了您去世,已经是许久之后了。孩儿不孝啊,都没能来得及看您最后一眼,您就走了。我现在只好对着您的遗像,把心底的话说给您听,告慰您的在天之灵。我孩童的时候,父亲去世,那时候我不懂事,不知道该替您分忧。您为了不让孩儿我受苦,孤苦伶仃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没有一日离开过我。咱们娘俩就像是身体和影子一样,形单影只,可是却形影相随。那时候我虽然年岁不小,可终究没能尽一个儿子该尽的孝顺,还时常惹您生气。如果能够回到那时,我该是多么悲痛啊……
“我少年的时候,偶遇一个乞丐。是您在背后一直默默地支持我,不管多么困难,您都没有让我放弃了学业。记得有一次回家,看到您劳累地坐着就睡着了,我的心就像被刀剜过一样。那时候我年轻,您的年岁也不大。可是为什么转眼间您就离我而去了啊。这期间的岁月,很短吗?很长吗?
“后来学成之后我随妻子周游列国,怕您劳累便让您在魏国等我的好消息。孩儿虽然身在楚国做门客,可是从没忘了您。后来辗转齐国等国,只觉得若能拼出个富贵功名,既能告慰列祖列宗,不负先父和您的教导,又能让您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那个时候我觉得能和您陪伴的时间还是那么的长,怎么突然间您就……
“您不辞而别,是上天对我开的玩笑嘛?您这么仁慈善良为什么会这么早早离世呢?我还没能来得及报答您啊。如今到秦国了,您能过上好日子了,可是您没有福分享受啊。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生前没能尽孝,死后再弄这些虚的,除了能告慰您的神灵,安抚我的心灵,还有什么用呢?娘啊……”
张仪说到这已经悲痛欲绝,众人听到这肺腑之言也都暗暗垂下泪来。张仪脸上的两道泪痕就像刻在上面一样,清晰可辨。
嬴驷适时地从一旁走来,俯下身子把手搭在了张仪的肩上。这几日张仪昏倒时,嬴驷每天都回来探望。没了张仪的秦国,就像是倾倒了一个顶梁柱,然而于私人的交情来讲,张仪也算得上自己的半个知己挚友。
张仪抬起头看了看嬴驷。此时此刻的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让张仪重新感到了暖流的涌过。
“先生节哀,莫要太过悲痛。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试着与这些悲痛和解吧。这只能你自己走出来,谁也帮不了你。”嬴驷关切道。
张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重新看向那副画像,母亲是面带笑容的,只是不易察觉。她正在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神里写满了欣慰与祝福。

“相国近来可还好?”嬴驷发自心底地关切道,他看到张仪的头发已经有了缕缕银丝,眼神中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张仪苦笑着摇了摇头,几个月里为母亲服丧,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毕竟什么都是要向前发展的,张仪也自己安慰着自己,逐渐走出了这段令人痛心疾首的回忆。他开始强迫自己适应着失去母亲的生活,说来倒也没有什么太多太大的变化,只是心里空落了许多,仿佛自己与死亡之间的那一道亘墙被推倒。现实将伤痛与死神赤裸裸地暴露在张仪的面前,诉说着这世界本就如此残酷。
说来这几个月中为母守孝也让张仪明白了许多。这世间的人们,无论是母亲,还是哪怕至高无上的君王,都会终归到尘土之中。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张仪似乎是想要折磨自己一样,几乎每天都要思考这个看起来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想起了庄子。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击缶高歌,那是真的洒脱啊。以前总觉得这样不合礼数,不屑一顾,可当这些锥心之痛发生在自己身上时,难道不希望自己也能如此逍遥吗?或许人生而来过,就是为了不枉这一遭吧。
“还好吧。这段时间没能参与政事,没能为您分忧,是臣的过失。”张仪说道。
嬴驷哀叹了一声,走上前去,用双手抱住了张仪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就是这一眼知己的目光,胜过了千言万语。
嬴驷缓缓道:“相国,这几天寡人没敢派人去打搅你,也就没和你说什么政事。只想等着你开口提出来,再唤你过来。”
张仪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应该嬴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嬴驷说道:“寡人,称王了。”
历史注定会记住这一天,也会记住秦国历史上的第一位王。公元前三二五年四月戊午,秦惠文君登台称王。若比起魏齐徐州相王来,这一次的盛景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嬴驷早就有所动作,自先前催促张仪要在年底尽快拿来上郡十五县时,就已经规划的清楚明白了。获得土地后,就必须巩固新得的领土,加强与周围游牧戎狄的联系,这样一来就有了龙门初腊。同时一箭双雕,用要塞换取魏国的领土,是加强与魏国的关系,拉拢魏国,顺势游观北河,安抚戎狄,以免后院起火。然而这一步又是为了下一步称王做打算。魏国臣服了,后方稳定了,天下归心看起来已经是这样了,那就可以再进一步——称王!可是嬴驷英明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个连环局,当称王之后,又可以巩固同魏韩之间的关系,继续着张仪的“联魏韩以制齐楚”的连横大计。
盛大的场景在这偏远的关中似乎从未有过,以前的秦人莫不是痴痴地看着山东六国逐鹿中原,如今我们的秦君,哦不,是秦王了,也能带着我们老秦人大出天下,涤荡九州!
这次盛典除了魏韩之君参加外,还有泗上十二诸侯等许多小国,戎狄之君也来了不少。德怀八面,威震四方。嬴驷站在相王台上,高高地举起周天子所赐的胙肉,虔诚地拜了三拜。登时鼓乐雷鸣,这是强国的王霸之声,每一声都在诉说着以往的血泪,每一声都在坚定着前行的脚步,每一声都在明确地告诉天下:秦国要东出,秦剑势不可挡!
嬴驷坚毅地看着东方,那时日出的方向,也是秦国的铁蹄想要踏过的方向。他知道这一切并不会多么简单,因为那里还有一大强国——齐国。嬴驷知道自己现在光辉,可不代表着未来的路就好走,齐国的国力比秦国强多少嬴驷心里十分有数。台下山呼万岁,可是他却透过冕旒四处的扫视着。嬴驷知道自己注定会失望,因为相国张仪,没能来。
张仪的瞳孔有些放大,他在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虽然没人告诉给他,但他身为相国毕竟还是有所耳闻,然而当嬴驷亲口说完之后,自己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好像梦境一般。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秦王了?秦国的第一位王?张仪的语气难以掩饰诧异道:“您……称王了?您是秦王了?啊……臣恭贺秦王万年!”
嬴驷没有任何的兴奋之感:“寡人知道,此事没跟你说,是对不起你的。见你整日闭门不出,寡人曾派过一二使者,也都被拒之门外。你也莫怪寡人,只是事情紧急,寡人实在怕耽误了。这些日子,唉,你不清楚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
张仪有些急切地问道:“如何?”
嬴驷叹了口气说道:“事情有些脱离掌控了。”
张仪忙问道:“可是那魏国要倒向齐国?”
这一回换到了嬴驷有些诧异,他睁大了眼睛颇觉有趣道:“相国厉害,足不出户竟能将天下大事洞悉得如此透彻。你是如何得知的。”
张仪抱歉地笑了笑说道:“还要说是几个月前的武安会盟,那时臣偶然探得一个情报,齐国要开始拉拢魏国,魏国也有倒向齐国的意愿。”
嬴驷啧了啧舌,说道:“魏国不老实啊。看来这狼就是狼,喂饱了就想着下一顿吃更大的肉。现在看来,秦国要被孤立呵。”
张仪安慰道:“非也,非也。这齐国打算拉拢魏国,使之成为齐国的棋子,这一切还尚无定论,无需多虑。然而齐国的附属国宋国,着实是我们秦国的棋子了。还有一点就是,魏国未必会离开秦国,这是明的;宋国已经背叛了齐国,这是暗的。敌事不成而我事已备,敌居明处而我藏暗剑,这是秦国的优势所在。”
“是啊,这是那宋公心高气傲,你以为他看不起齐国?他是谁都看不起。魏国不一样,就在旁边,要是真变成了齐国的盟友,那先前做的一切努力也就都白费了。真是恶心到寡人了。”
“那……不如对魏施加武力?”张仪有些犹豫。
嬴驷不置可否道:“再说吧,这事还真有些棘手。寡人把发生的事再跟你说说。还是先说说齐国吧,又去打赵国了。这一回是在平邑开战的,还把赵将韩举给俘虏了。估计这个小赵侯有的受的。”
“嗯,可小可大,倒不是什么太值得关注的事。这时候齐国吞并燕国的意图已经有些明显了,莫打草惊蛇便好。”张仪说着自己的看法。
嬴驷点了点头说:“在理。不过接下来这件事就有点令人既震惊又恶心了。魏王和韩侯在巫沙相会盟,互尊为王。”
“这是要搞三晋联盟?”
嬴驷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张仪知道嬴驷绝不希望三晋联合起来,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先例。魏文侯当时整合三晋势力,西掠秦地,东伐齐国,南下楚城,攻占中山,势不可挡,建立了魏国的赫赫霸业。只要三晋团结起来,昔日那个强大的晋国就仿佛重新浮出了水面。这不仅是秦国接受不了的,就是齐楚两国,也难以接受。
嬴驷道:“寡人想伐取魏国的陕,筑上郡塞。相国认为如何?”
张仪想了想,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不知相国可愿领兵前往?寡人派给你精兵五万,你可以不计成本,就是用人堆也要堆上去。”
“这……”
嬴驷轻叹说:“不瞒相国你说,这些日子你不在朝,寡人已经收到了一些奏章,对你颇有微词。寡人知道你难,可是寡人也不容易。这连横的战略虽然可以公之于众,可是对付齐楚的意图毕竟不能告诉给太多人。这样一来他们看到的都是你对外割地,看不到你背后的努力与付出。寡人想让你用军功来堵上他们的嘴,你可莫要辜负了寡人的一片苦心啊。”
张仪满眼感激地看着嬴驷,他知道自己虽不擅长攻城,可是身在宦海,肯定不能事事都依心愿而来。张仪看着嬴驷那坚定而又期许的目光,心中升起了一股热气,说道:“臣定不负秦王嘱托!”

河边的树木已经开始舍弃了它的叶子,随它们任风飘向远方。天气已然转凉,不过这东阿郊外的景象倒是怡人,置身其中,只觉秋高气爽。向前不远处有桥有亭,恰如为远客精心准备的歇脚赏景之处。魏王与齐王漫步在河边,朝着这座小亭走去。身后跟随着三两臣子,没有侍卫。
惠施面容憔悴、笑意难展,走在一旁的田婴倒是眼珠时不时地转动着,捕捉着自己周围的每一个,哪怕是最最微小的细节。两王在前面走,两相紧紧相随,却没有一人说话,倒像是构成了一副悠闲自得的田园风光。
魏罃侧目看了看田因齐,刹那间恍惚起来。自徐州相王分别,到今天在东阿会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后生,现在的一举一动也更像是个老人而非中年人了。眉宇间的疏狂已经该换成了沧桑。是啊,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六岁了,而齐王也已经五十四岁了。少年时的指点江山,被岁月磨灭的只剩下了对残酷的现实的接受与被迫妥协。
田因齐见魏罃看自己,也转过头去笑了笑。他不知道这老魏王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他知道,魏王如今已经成为了左右为难的可怜人。秦国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已经不加以掩饰自己的锋芒了,秦国想要联合魏国,这样当其他几国攻秦的时候,魏国就成了秦国关外的一个挡箭牌。若要攻秦顺利,必须扫清通往函谷关的一切障碍,如今看来这魏国便是。可是齐国现在的重点不需要放在秦国上,吞并燕国一事可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办到的。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不多时,便走到了小亭前。田因齐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两人进去坐坐。魏罃笑着应道,随后携着田因齐的手一同走进了亭中,对着面坐下。两人的臣子们则是站在亭外十步远的位置上,既不至于太近,也能在君王呼唤自己时随叫随到。
田因齐目光高傲,语气平和地问道:“魏王近来日子过得,不太舒心吧?”
魏罃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确实。西有秦国刀兵威胁,南有楚国步步紧逼,赵韩两国不能同心,实在举目四望,四战之地难有作为。”
田因齐苍老地笑了两声说道:“魏王啊魏王,只是你忘了。如今这天下,真正算得上是魏国盟友的,把你们魏国当成兄弟之国,亲如手足。寡人听说了,那秦国对你们魏国也不薄,又是献地又是献媚。只是魏王,寡人请你仔细地想一想,那秦国究竟是给你们魏国的土地多呢,还是从你们手中夺走的土地多呢?”
魏罃不语,这些他都明白。只是秦国屡屡犯境,若不低头妥协,宗庙社稷只怕都会不保。每次上战场,面对着腰间别满了人头的秦军,单单是看到这场景就能让一些魏军吓破了胆。
“那武安会盟之时,魏国本可以轻松地拿到赵国的土地,可是秦相张仪坏事。如果只是没拿到土地也就罢了,这没有什么损失,可是魏国的襄陵突然被围,相信你也知道这到底是谁在捣乱吧。”田因齐见魏罃只是看了看自己还是不语,于是继续说道:“秦国素来虎狼之国,不足以深信。你我二人既已徐州相王,不如继续这个联盟。”
魏罃说道:“今天我远到东阿来,也本是此意。秦国欺人太甚。前不久那张仪又出其不意,撕毁盟约,趁寡人没有防范领兵攻下了我魏国的陕。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割一座城能满足那秦国,可过两天,就是割两座只怕也难使秦国满足了。”
这话魏罃说的却是心里话。自魏齐相王开始,齐国从未掠夺过魏国一座城池,发而秦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若说归还了那蒲阳等城,更是根本不值得感激什么。那些城池本就是魏国的领土,只是被秦国反复夺去,如今倒说秦国成人之美,岂有此理?
田因齐知道,自从知道魏罃愿意来这东阿以后,这齐魏联合的大局就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不得不说那张仪有些手段,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一个小小的反间计,便使得魏国对秦国离心离德。现在秦国的战略出现了严重的失误,只怕这秦君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双方都陷入了沉默,魏罃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落叶,田因齐眯着眼睛望向了远方。公孙衍见两人都不再说话,于是凑近了几步说道:“臣有一言。”
魏罃瞪了公孙衍一眼,他对这位犀首将军向来没有好感:“没见我与齐王正在说话吗?”说完之后,只听见一阵风刮过的声音。魏罃也觉得话说的不贴切,尴尬万分。
田因齐打圆场道:“不妨让他说说。”
公孙衍拜了两拜说道:“臣以为,当以合纵之计攻秦,以防秦国再在背后生事。”
“哦?这‘合纵’是何意啊?”
“魏、齐、韩、楚位于函谷关以东,乃是一条纵线,如今那张仪推行连横,联合三晋,那不如我们就以合纵破连横。”
田因齐点了点头说道:“寡人也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魏罃问道,“齐王但讲无妨。我魏国能尽力的,定当尽力。”
“寡人有一计。那秦楚两国不清不楚的,让寡人着实为难。如果合纵的话,能得到楚国的支持,那攻打秦国时简直易如反掌。只是这楚国对我齐国来说,威胁可比秦国要大得多。唉,也罢。寡人打算发起一次齐、楚、秦的会盟,不过魏王你可以放心,这不过就是做戏。”
魏罃虽然反应力已大不如从前,可还是能够想了想便大致明白。这齐王打算以三晋为诱饵,同时诱骗秦国,孤立秦国。大概会在会盟上说一些三大国瓜分小国之事,不过实际上是要引得秦楚反目。
田因齐继续说道:“寡人负责秦楚之事,你负责其他的国家,这样一来,三晋便是遏制秦国的第一道锁链,然后楚国同泗上十二诸侯则是第二道锁链,齐国虽与秦国东西相望,却不会少出力。这第三道锁链,齐国必为之。”
“好。”魏罃连连鼓掌称善。只是魏罃那虚伪的笑容之下,还有一颗野心。魏国的任务是联合其他国家,那趁此时机完全可以重新恢复魏国的大业。韩国一定要算上,那赵国既然总也打不下,那不如顺势卖个人情化敌为友,为我所用。远方的燕国和宋国可以用来制衡齐国,同时中山国可以用来制约赵国,以免惹得齐王对魏国猜忌。这样一来三晋联合阻挡秦国,燕、宋共同制约齐国。魏国居于盟主之位,大事可成。
一方的魏罃和田因齐都在谋划着天下霸业,另一方从魏国回秦的张仪却没有一丝战胜的快乐。当他攻下城池的一刹那,便知道自己和秦君都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把魏国亲手推到了敌人齐国那一边。这一回真的算是前功尽弃了,相比较失去了魏韩盟友,攻下陕城简直就是尺寸之功,不值一提。本想重树威信,反倒弄巧成拙。只是这错误历来不可能君王承担,这一回,自己的前途真的堪忧了。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12 23:02:48 +0800 CST  
第十五节 齧桑会盟
张仪连一点兴致都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面见嬴驷,局势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现在在那些大臣们看来,自己倒像是魏国派来的间谍。地也割了,姿态也做了,结果魏国还是没能成为秦国的盟友。本来那些文臣武将就觉得自己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如今看来,他们更会得理不饶人了。
张仪回到秦国,没有面见秦王,而是直接参加了下一天的早朝。嬴驷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魏王与齐王在东阿会盟是一个异常明确的政治信号——魏国重新倒向了齐国。嬴驷透过冕旒看向站在下面的张仪,心情复杂。
嬴驷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今日寡人只想议一事,那就是魏国之事。魏齐东阿会盟,秦国该如何?请诸位畅言。”
张仪用余光看了看周围,头缓缓地低下,没有发言的意思。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昏了头,竟随便听信了一个敌国孩童的谎话,如此便中了那齐国的反间之计,成功把秦魏同盟拆散,自己在朝堂之中又威信受损,真可谓是一错再错。他抬起眼看了看嬴驷。嬴驷的目光在摇晃的冕旒后更显得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一个大臣站了出来坚定不移地说道:“我王大可不必担忧,那魏国尚未脱离掌控。”一语既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嬴驷和张仪也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若是不看还好,这一看却惊的张仪说不出话来。此人,正是楚国的臣子——陈轸。
他怎么来到了秦国?他为什么要来到秦国?
嬴驷却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张仪皱紧了眉头,这段服丧的期间究竟发生了多少大事?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道的?张仪感觉不仅仅是秦国的在对外政策上的把握有了困难,更是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动摇。他的心底萌生出了一种想法:有人要取我而代之。这人是谁?他要对我做什么?难道是营浅?张仪转过头去看了看营浅,却没有找到他。藏的好深啊。
张仪忽然间想起了先前函谷关前与公孙衍分别,他送给自己的一席话:“营浅这人记仇,他如果得了高官便罢,如果帮了你反倒没有,你该好好注意他。他有可能未来报复你。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可是能等二十年、五十年的人。”
难道果真如此?可这和陈轸又有什么关系?
张仪只觉得思绪如麻,仿佛万事万物都被一张网罩着,然后被胡乱地揉成一团,再戳上几个破洞。让你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哪里是完好的,哪里还有你没发现的空洞。
陈轸见嬴驷面带笑意,更是提高了嗓门朗声说道:“依臣看,秦国内政欣荣,外交无忧。您刚刚称王,册封了王后,册立了太子,政局稳定,使草原戎狄不敢有所觊觎。”
王后?太子?秦王为何没有与我说?难道他已经不信任我了?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陈轸继续说道:“外交上虽然魏齐东阿会盟,然而在此之前魏韩巫沙互王。魏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重新构建三晋联盟。如此看来,魏国对齐国并不十分忠心,甚至早晚有一天会在背后捅刀子。秦楚亲善,而秦齐素无矛盾,不如派遣使者,加强与齐国和楚国之间的联系。大国总是不愿意看到三晋联盟重新出现的,所以依臣来看,不如大国联合,先合力拆散了这个联盟,再各自打算也不迟啊。”
嬴驷将目光移到了张仪的身上,微微张了张嘴,却又移开了。正无语间,一位快马跑到殿前,恭敬地跪倒在地上,将手中的竹简高高地举起来,朗声说道:“报——!魏将军公孙衍联合燕、赵、中山、韩四国举行相王大典!”
“什么?这魏王是疯了吗?”
“就是啊,这是要跟我大秦撕破脸啊!”
“必须给魏国狠狠地打击!”
大臣间一阵骚乱,痛骂声疑惑声不绝于耳。张仪似乎已经无力再去诧异了,震惊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身入水下,难以顺畅呼吸。身为相国,本应是天下之事尽皆知晓,如今怎么倒像是所有的人都对自己起了戒备之心,都在与自己渐行渐远。这五国相王若是没有一点前兆,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到底怎么了?张仪再一次扪心自问。
又是一阵阵的厮吵,一句句的谏言,可张仪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只等得散朝之后,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张仪抬起头,他知道现在没有人会看自己,也就不必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
大殿里空空荡荡,可张仪的心,比这大殿还要空荡。前路该如何,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傍晚,张仪便被嬴驷召进了宫,只是这一次却是被召到了离宫之处。嬴驷正披散着头发跪坐在一旁,欣赏着舞女曼妙的舞姿。见张仪进来,只是朝着一旁的空座处努了努嘴,示意他坐下同自己一同观看。
张仪根本没有心思看这热闹的喧嚣,他仍是像根柱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候着嬴驷对他说些什么,只是这一次嬴驷连看都没有看他。嬴驷的目光痴痴地停滞在了舞女身上,但他到底是陶醉其中,还是心中想着什么,张仪摸不透。
张仪见嬴驷并不搭理自己,便跪坐下来。长久的沉默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着这醉乱的狂欢中,于是开口问道:“秦王,您召臣前来可有什么事?”
嬴驷的头稍稍歪斜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向张仪。张仪顿觉毛骨悚然,眼前的嬴驷像是一只猫一样,死死地盯着自己,好像自己是猎物,随时都会被吃掉一样。嬴驷终究还是说话了,他哀叹了一声说道:“寡人召你来,其实是想跟你认个错。寡人本欲助你,不料昏了头,反而害了你。”
张仪低头不语,他知道嬴驷所说的是什么事情。现在满朝文武差不多都看张仪为卖国之人,把他看做是割让了领土,结果为了贪图一时功名富贵,硬生生把魏国推到了齐国那边的人。虽然真相并非这样,但是这一失误使许多人的利益受损,却是不假的。
“我王莫要如此说。此事乃臣的过失,臣没能判断清楚形势,使得前功尽弃。请您责罚臣吧。”
嬴驷摇了摇头说道:“如此你来我往一点用都没有!事已至此,罢了。寡人这几日也在冥思苦想,那陈轸给寡人谏言说,不如秦楚齐三国会盟,这样一来秦楚合力拆散齐魏同盟,结成秦楚齐三国同盟,拆散魏国那五国同盟。”
张仪眼睛一亮,叹道:“此计甚妙。”可旋即心中又被一阵酸楚充斥着。原本嬴驷是最信任我的,是我的君王,更是我的知己,如今这道路,怎么越走越不似从前了呢?那陈轸究竟是什么来头?
张仪鼓足了勇气,想要一探究竟:“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见嬴驷没有任何的表态后于是才说道:“那陈轸毕竟楚臣,我王要多留心啊。”
嬴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却仍是痴痴地看着舞女。过了好一会儿嬴驷才说道:“秦楚齐三国会盟,齐相和楚令尹已在准备,即商讨拆散那五国联盟之事。你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啊,否则寡人也是爱莫能助了。”
张仪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次会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不再管那许多,也像嬴驷一样,痴痴地看着那轻盈的步履,点出阵阵心中的涟漪。

张仪接到了旨意,三国齧桑会盟。
他本想要在临行之前拜会陈轸,探一探他究竟是有何意图,但终究没能迈出这一步。他发觉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诉衷肠。那嬴疾和嬴华,虽是同袍浴血过的战友,可毕竟是公族王室,再怎样也和自己隔着一堵墙。那魏章不过是个武将,哪里能明了这人事之变?至于其他人,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便是居心叵测之人。举目四顾,无一知己。
张仪哀叹了一声,苦笑着自嘲道:“张仪啊张仪,没想到你个叱咤风云的秦相,也有今天?哈哈,也沦落到这般田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好像是翻天覆地一样,阵阵洪流将他卷在其中推搡前行,身不由己。
罢了,上路吧。若要地位稳固,还需靠自己的实力。张仪侥幸地想,如果我这才会盟成功了,那不就还能如以前一样,得到秦王青睐,得到同僚敬仰了吗?可这话说出来后,张仪都觉得自己幼稚。
几日的路程,就是几日的苦恼与愤懑。这世间的花开花落好像和张仪没有一点的关系,再动听的嘤韵也难以提起他的兴致。若是以往,张仪会在路上思考着会盟时该说些什么,可这次是自暴自弃了——直到一众人来到了齧桑。
中军大帐已经遥遥可见,张仪下了马车,拿过符节大步走去,见齐相田婴正在门前笔直地站着,面带笑意地恭候着自己。在田婴的脸上,张仪看到的不是只笑,更多的还有讥讽。他只觉得恶心,却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迎上前去,说道:“我来迟了,让齐相久等了。”说罢,恭敬地作揖施礼。
田婴还礼后朗声笑道:“秦相太客气了,我在这里恭候您也是应该的。只是尚不迟,楚令尹和那三闾大夫还没有来呢。”
“是那屈原?”
“对,就是那个毛头小子。唉,自武安会盟分别,如今真不知荆楚是怎样一番洞天啊。”田婴感慨道。
张仪笑了笑没有答言。
几只鸟儿正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显得更为自在逍遥。田婴望着天,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向望。“秦相最近可好啊。”他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张仪的心像是被拧了一下,想要把怒火发泄出来,却不能如此;想要忍气吞声,却咽不下这口气。如果当初不是你们父子二人使那下流的手段诓骗我,又怎会害得我一错再错?可这能怪谁?自己的误判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太没脑子了。
“一切尚好。”张仪望着天,勉强应道。
“有些话我本是不该说的,可我还是想奉劝你一两句,”田婴把目光移到了张仪身上,“你现在很不舒心,对吗?你不愿承认可是我能知道。不要总想着什么拉拢魏国啊拉拢韩国啊,没用的。秦国要想强大你得靠自身,把希望寄托在三晋上,累不累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张仪反问道:“那不知齐王一直拉拢魏国,是何用意啊?”
田婴听后笑道:“相国啊你还是没明白啊,你要是明白了,你就该知道,今天这会盟本就是不用开的了。为什么要有这齧桑会盟?为什么我们齐楚秦三大国要联合起来拆散那五国同盟?嗯?”
张仪没用应答,两人陷入了沉默。其实他们两个人心中都明白,没用哪一条路是绝对正确的,也根本没用哪一条路会是绝对错误的。能否将国家利益最大化,只取决于运用是否得当。这连横魏韩之事,用得好便是挡箭牌、好盟友,掌控不了那就是个累赘而已。只是现在,一切都脱离了张仪的掌控,脱离了嬴驷的掌控,脱离了秦国的掌控。
“楚使到——!”滚滚烟尘后,是昭阳和屈原二人。他们缓步走来,趋至前方,同张仪和田婴互相作揖施礼问候。
田婴见人已到齐,便率领着其他人一齐走进了中军帐中,依次安排好坐次,然后自己走到了正中的位子上坐好。田婴吩咐下人都出去后,才开口说道:“诸位都是明白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如今魏国发起五国相王,形成五国联盟之势。如不拆散,于秦于楚于齐,都不会是一件舒心事。”
昭阳问道:“所以齐相意欲如何?”
田婴看了一眼昭阳,随即又看向别处:“所以啊,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好好讨论讨论,他们为什么会结盟?”
张仪首先说道:“我大概可知一二。魏韩两国一向如胶似漆,虽偶有纠葛,却终究是一家人。魏国与韩国的关系,就好像当年的虞国与虢国,更像是舌头与牙齿的关系。魏国就是牙齿,韩国就是舌头;魏国只懂得一味硬抗,而韩国却像是狡猾的狐狸一样圆滑摇摆。唇亡齿寒形容这两国再合适不过了。魏韩感到了危机,于是联合起来自保。”
田婴点了点头,补充说:“这中山国与燕国,无非是想要个名分。那中山国本是个无名小国,蛮夷之人幸得天眷才有了尺寸之地得以存身容膝,他们无时无刻不再幻想着自己能够被认可,甚至不惜冒着背叛我齐国的风险。”
昭阳先是笑着嘲讽了几句:“齐相连附庸压迫他国之事,竟也说的不面红耳赤。这宋国本是一小国,只是上来个疯子做国君。不过如今这宋王,倒是着实有些手段,把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依我看啊,宋国是要跻身大国之列,图个名分好听罢了。”
田婴说道:“那这么看来,真正结盟的,实际上还只有魏韩两国而已。燕国、中山国和宋国,不过是凑热闹而已。那这样就好办了。”
“此话怎讲?”张仪问道。
田婴解释说:“我有一倡议,讲与诸君听。如今魏国自大妄为,不如共击魏国。只是我们需要有约定,凡我们三国之中哪一国进攻魏国,其他两国不准以任何方式或任何借口为魏国提供援助。这一回,彻底断了魏王的念想,彻底击碎那不切实际的霸业梦。”
昭阳有些惊讶地问道:“齐相这话的意思,可是说,如果我楚国拿下魏国的要地襄陵,秦齐两国也只是袖手旁观,不会有任何干预?”
“是,不会有任何干预。”
“此计可以,老夫赞成。待我回去禀告我王,再以文书方式正式定下。”昭阳看了看旁边的屈原,然后说道。
张仪也看向了屈原,他已经比当时沉稳得多了。记得当时武安会盟时,还是意气用事,可今天张仪看到的是一个眼睛不断转动着观察着每一个人言行举止并仔细思考的年轻人。
“只是此计能否能成,还要看秦相的意思,否则的话,断难达成此项协议啊。”
“我……”张仪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复。若是答应下来,秦王不满意,那自己就再无翻身之日了,可如果是自作主张,虽然秦王有可能满意,却容易有了越俎代庖的罪名。现在自己已经不被信任了,甚至随时都会被牺牲掉,哪里敢走错一步棋?左思右想张仪只得应道:“我需禀告秦王后再行答复。”
田婴换了一种不屑的语气轻蔑道:“秦相只怕是还想独吞了魏国吧?你的连横之策已经是错的了,什么用处都没有。”他说着看了看昭阳,更像是在对昭阳说:“秦国素来虎狼之国,看来秦相不愿与我们齐楚两国合作啊。只是这楚国已对襄陵垂涎欲滴,我齐国也有自己的打算,你秦国在这跟我们耗时间,可是要打乱我们的计划?”
“我已直言,需禀告秦王后再答复。”张仪有些恼怒。
昭阳看了看田婴,两人眼神一对上,便讳莫如深地笑了。其实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张仪能料想到的范围——
齐王与魏王在东阿会盟,便答成了共识。这五国会盟,齐国虽然是反对的声音最大的,可恰恰是暗中支持的,因为齐国一手策划了魏国脱离秦国的计划并在暗中推波助澜。魏国也借齐国的势与威,加强了自身的联系,促成了五国同盟,同时又未宣言断绝与秦国的关系,这样一来,魏国既是五国同盟的盟主,又是秦齐两国的盟友,可谓膨胀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齐国的目的并没有那么单纯,齐国不过是借魏国的手损伤秦国,遏制楚国。天佑齐国的是,张仪恰恰在这个时候犯下了一个又一个错误,并被齐国的间谍所探获。张仪的际遇与他的性格,使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必定难以大展拳脚,自然也就不复当年之威。那么齐国就可以趁此时机,离间秦楚两国。
现在摆在齐国面前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那便是如何离间。齧桑会盟,就在这样一个个的阴谋下召开了。魏国本就不听话,既然早晚会脱离齐国,那何不先下手为强呢?齐国决定以魏国作为牺牲品,离间秦楚两国的关系。一个不听话的魏国,换来一个更可靠的楚国作为盟友,一方面增强了齐国一方的实力,一方面削弱了秦国一方的实力,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在这齧桑会盟之上,襄陵便成为了一个导火索。
可是楚国的打算也并非那么单纯。楚国想要襄陵不假,但是秦国近些年与楚国的死敌魏国走得越来越近,已经让楚国君臣上下大为不满。秦国不但如此,而且在外交上常常对楚国有怠慢轻视之意。新楚王熊槐年轻气盛,自然不甚欢喜。更为重要的是,秦国把矛头指向楚国,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秦楚之间关系的破裂,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
田婴正是把握了张仪和昭阳两人的心态,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出卖魏国,连盟楚国,孤立秦国,一气呵成,让人找不到有何破绽之处。田婴心中冷笑一声,这回便看你张仪怎样翻盘!
张仪无论再怎样辩解,田婴和昭阳都不再理会他。他的思路已经彻底乱了,他知道这一回的会盟彻彻底底的失败了,而且现在不光是魏国,就连楚国也像是倒向了齐国。只是他不知道,回到秦国后,究竟会是何种命运,在等待着他。

嬴驷同样迷茫,不知这本来大好的局面因何会发展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他静静地思考着,希望把这些纷杂的事情像珠子一样一颗颗穿在一根线上。
先是张仪的母亲去世,让他远离了朝廷,然后陈轸来到了秦国,帮着自己促成了称王一事。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太大的问题,然后自己为了让张仪能够重新树立威信,令他统兵攻魏。似乎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魏国自此倒向了齐国。也不知这齧桑会盟究竟能否成功啊……
再看看这朝堂吧,乌烟瘴气。难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张仪和陈轸真的只能选择一个吗?张仪只知连横,即便攻城略地,也是为连横准备的。可如今的局势看来,连横并不是一条能够畅行无阻的道路,反而看起来更像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反观陈轸之计,联合楚国攻伐三晋,既能得到可靠的盟友,又能够开疆拓土。齐国真的就如张仪说的那样,一战就可以击溃吗?这路究竟该怎么走,嬴驷陷入了沉思。
“陈轸拜见秦王。”一个稳重的声音传来。
嬴驷一抬头,看见陈轸弯着腰,恭敬地作揖。嬴驷笑了笑说道:“陈爱卿来了。寡人召你来,其实只为一事。”
陈轸疑惑道:“不知我王有何事不决?”
“寡人想给你下一纸逐客令。”嬴驷说完,就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甚至在这之前的一秒钟,自己也还在张仪和陈轸之间犹豫,可一张口,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张仪。这是为什么?嬴驷也不知道。只是自己的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个直觉会是正确的。
陈轸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只是答言说:“若我王不信任臣,那臣这便离开秦国。”
“离开秦国,欲往何处?”
“楚国。”
嬴驷点了点头说道,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痴颠般的神情:“确实认为你要去楚国,寡人也觉得你会去楚国。再说了,你若不去楚国,还能去哪呢?”
一语既出,杀机四伏。陈轸知道,这是张仪在反攻倒算。陈轸立即明白应该怎样说了,他说道:“您觉得我要去楚国,是心里向着楚国,处处也都会为楚国出谋划策吧?其实我本无意返楚,只是为了我王和相国的计谋得以实现,也不得不去楚国了。”
嬴驷没有说话,只用阴冷的目光逼视着他。
陈轸继续说道:“臣想给您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个楚国人,他有两个小妾。一个小妾年纪已经不小了,而另一个还是年轻貌美。有另一人前去勾引这两个小妾,年纪大的非但没用同意,反而先是拒绝,继而痛骂那人;年纪小的没有过多久,就很痛快地答应了。后来那个楚国人死了,有人就问那个偷情的人,说:‘如果你要娶她们做妻子,你想娶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呢?’他毫不思索地回答说:‘自然是娶那个年纪大的。’人们就再问他:‘年纪大的不光拒绝你,还骂你,年纪小的倒是喜欢你顺从你。那你为什么要舍弃那个年纪小的而娶年纪大的呢?’他继续回答说:‘我处在她那时的地位,我当然希望她答应我。她骂我,说明她对自己的丈夫很忠诚。如果我要娶一女子,我当然也希望她对我忠贞不贰,对那些勾引她的人破口大骂。’大王,请您想想看,我如今身为秦国的臣子,如果我真的是间谍,经常把秦国的机密泄露给楚国的话,您认为楚王又能够信任我、重用我吗?楚国又会收留我吗?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楚国的间谍,大王您应该能清楚了吧。”
嬴驷心中叹息。若论这口舌之利,自己真的比不上这些辩士说客。可现在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单凭臆测,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秦国本就不是人才济济的国家,如果士子们觉得在秦国是可以随意被牺牲的,那还有哪一个人愿意为秦国效命呢?
陈轸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进一步说道:“当年伍子胥忠于吴国,所以天下人都希望拥有这样的臣子;曾参侍奉他的母亲,天下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也能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如果我陈轸不忠于秦国,楚国又怎么愿意把我看做他们的臣子呢?我这么忠于您,尚且被您怀疑,那我走投无路,也只好返回楚国了。”
嬴驷摆了摆手说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嬴驷看着那转身回去的背影,只觉得仍不可信。张仪与陈轸,与其说是两个人的选择,倒不如说是秦国这十字路口前对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的选择。究竟该选择何者呢?
一名侍者快步走到了嬴驷的面前,附身低声说道:“禀告我王,相国张仪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24 17:21:25 +0800 CST  
第十六节 前路茫茫(完)
张仪先是听见了脚步声,然后看见一个身影从殿中走出。陈轸面色沉重地盯着地面,数着自己走下的一级级阶梯,固然他可以在秦王面前滔滔不绝,可终究自己已经被怀疑了。实际上嬴驷和张仪所猜测的确实不假,自己正是受楚王之托前来刺探秦国对楚真正的政策的情报的。看来秦国有人,真的不能小觑啊。
张仪迎上前去拜道:“陈先生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语气中像是在五十步笑百步,略带讥讽嘲弄之意。
陈轸看了一眼张仪,不苟言笑道:“愿相国保重。”说罢一甩袖子,大步离去。陈轸这一走,便是离了秦国而去,他自知自己在秦国已没有任何的机会了,那不如及早回去复命。
可张仪和陈轸不一样,他的家在秦国,他的身在秦国,他的心在秦国,他的魂更在秦国。
张仪刚刚迈进殿门,就看见嬴驷迎面而来,两人险些撞到一起。张仪刚要施礼问候嬴驷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目光焦虑,急切地问道:“相国,那会盟如何啊?”
当张仪听到嬴驷的声音后,几乎要哭出来,但他忍住了这份苦楚,没有表现出来。嬴驷见张仪并不说话,心中也知晓了八九分,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微张,面部抽搐了一两下。张仪终究还是如实相告:“臣,有负于您,有负秦国……”
嬴驷仰天长叹:“唉,天不佑秦啊。”他说完转身走回了自己的王位上坐好,张仪也紧跟着过去。
“相国啊,莫要怪罪寡人。”
“岂敢岂敢,这都是臣的失职。况且臣纵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会有这种悖逆的想法。”
“寡人也不给你看了。近些日子很多人在上疏弹劾你,规模之大震惊了寡人。”
张仪听后默不应声。
嬴驷继续说道:“寡人也如实告诉你,是你的那老对头营浅,纠集了一帮大臣弹劾你。现在弄得满朝文武都在拿着把‘剑’逼寡人。”
张仪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因此仍是沉默不语。大殿之内变成了山谷之间,甚至比山谷间还要幽静。
嬴驷看见张仪宛若痴呆一样,不知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便轻唤了两声:“相国?相国?”
张仪听见嬴驷叫自己赶忙回应道:“臣在。”
嬴驷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有听到寡人在说什么吗?”
“臣在听。”
“来相国你先坐下,别在那傻站着了。”嬴驷说罢命下人取来一个坐垫,随后让所有的侍者们全部退下。当张仪坐好后,看到门缓缓地关上,烛火悠悠地摇曳着,殿中只剩下两人的时候,便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遇上大麻烦了。
果然是营浅!自己真的当时不该得罪他,可仔细想想,自己虽然对他久有不满之意,意欲痛下杀手,可是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们两人关系的破裂就是在他被贬的那一次之后,难道……难道说嬴驷从一开始便是要让他来制衡我吗?难道这就是君王心术吗?
“你知道相国一职该做什么吗?”
“臣知道。对上辅佐君王,对下调燮百官。”
“不错。可是如今满朝文武都对你颇有微词,有几个极端的甚至要寡人杀了你,这些没脑子的建议寡人都否决了。可是相国啊,寡人担心的是你,是你。你,能明白寡人吗?”
张仪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嬴驷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其实是不用嬴驷多说的。往大处说,对一个国家而言,相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办事办得好了,全国上下的力量都可以很好地汇聚在一起,使国力增强;往小处说,对自己而言,能得到秦王和百官的支持与拥护,是自己能够顺利办事的基础,如果他们合力反对,那便是处处掣肘。
“你有何打算?”嬴驷问道,只是话中有话。
张仪犹豫了片刻,他知道嬴驷想让自己说些什么,可是自己不甘心!十年寒窗苦读,奋斗了那么久都没有放弃,为什么到今天这一步时,举目四望竟是四面悬崖峭壁。这一路走来遭过别人的唾弃,受过世人的冷眼,挨过昭阳那无情的鞭笞,在秦廷之上被众臣嬉笑,遇到了戴偃却被抛弃,痛失了自己的亲娘,反复与魏国那些老油条们打交道,却一个不小心就要被逐走,为什么?
可他还是说不出口,他就像是落寞的守坟人,不切实际地守着那份曾经的荣耀,不愿放弃。
嬴驷是不愿意开口先提的。若要逐臣子离去,必须要让臣子先开口,这样一来可以显示自己的爱才之心,二来可以维护臣子的尊严。这看起来很虚伪,不是吗?可君王如果不这么做,那怎样才能降服这些最难以管理的百官呢?嬴驷在心中暗寻着曾经走过的离离残阙,却只剩下了孑孓独影。难道张仪真的就要离开自己了?张仪的命运不该如此啊。他为秦国做了那么多,期间谈判的困难自己是一清二楚的。多年的君王之路已经让嬴驷变得麻木不仁,可当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张仪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张仪见嬴驷目光冰冷,哀叹一声,苦涩地说道:“臣……不能为秦国效力,惟愿我王宽宏,原谅罪臣犯下的错误。臣请辞去。如果您能让臣全身而退,臣定感念……感念我王之恩。”说罢,已经暗暗啜泣,话不成句。
“相国……”嬴驷刚说出这两个字后,看见张仪的头迅速抬起,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之光。是啊,如果真的把张仪这样的大才逐走了,满朝文武又还有谁人能堪比他的才能呢?嬴驷说道:“寡人并不愿将你逐走,你为秦国的付出,寡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寡人非薄情寡义之人,只是现在朝局不容你再待下去。”
“我王您这是要……”张仪不解。
“寡人想,让你去魏国担任相国。”
“啊?”张仪有些震惊。
“你去魏国担任相国,目的就是使魏国重新依附于秦国。那陈轸做了楚国的间谍,倒是给寡人提醒了,你不如就做秦国的间谍,去那魏国。”
张仪被嬴驷这个大胆的决定吓到了,他也鼓起勇气斗胆问了一句:“我王不怕臣在魏国,会为魏国办事了吗?”
嬴驷自信一笑,但还是有些发虚,因为这个想法只是他刚刚想到的,究竟是否可行,完全凭借的是直觉。他说道:“寡人相信你。”
千言万语,会不过这一句暖心的话,在张仪最需要的时候,安抚了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张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感激着嬴驷的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定当竭力助秦,虽九死而不悔!”说罢,重重地在地上扣了三个响头。
“相国请起。这个想法只是寡人的一时所想,是否可行,尚需讨论。相国,这些日子你先搭理政事,顺便为此也做做准备。等有了着落,寡人再通知你。”嬴驷的眼中露出了万分的焦虑。
张仪从未见嬴驷如此迷茫无助过。

张仪如饮醉酒一样回到了府中,他知道再过些时间,这里的一切便不被自己所有。他选择相信嬴驷,自己不是被出卖而是被再一次的重用。
脚下的石板路变得亲切起来,上面杂生的每一根草,懒躺的每一粒石子,这些以前从未被注意到的,在此时也全都映刻在张仪的脑海之中。不知此一别秦,归时何期?尚能否有命而回,不得知。张仪觉得自己像是个赴死的烈士一样,毫不回头地向着终点奔去。
秦国虽然连横魏国,然而却也是攻打魏国最凶最狠的国家,且不说魏王早就对我张仪心怀不满,欲除之而后快,那满朝文武又有哪一个是好对付的?只怕到那时自己只有被排挤的份,还谈什么让魏国重新依附于秦国?更何况,惠施怎么安排?我到了魏国该被封为何官职?
张仪像是刑犯一样低垂着那装满了智慧的脑袋,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厢房,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一定在那里。
“夫君,你回来啦?”张氏轻声地问道,她早已经和张仪连上了心,知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当她看到张仪垂头丧气的样子时,便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回来了。只怕再也回不来了。”张仪愤懑道。
张氏蹙着眉,有些焦急不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着,走到张仪的旁边,将手轻轻搭到了他的肩上,携着他一同坐下,面对着面。
“没用什么别的意思。”张仪痛苦地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是不是在这秦廷之内有人针对你啊?我虽一妇人,足不出户,却也知道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啊。难道又是那营浅?”张氏探问道。
张仪默默不语,只是轻微地左右晃动头脑,幅度小得只怕连自己都察觉不到,但是张氏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是你之前说的那个……陈……”
“陈轸。”
“对。是他吗?”
“不是。秦王已经听我的话,把他逐走了。”
“这就奇怪了,既然秦王都还愿意听你的,那你就不是在这朝堂之上的问题啊。到底怎么了啊?”张仪越是不直言相告,张氏越是心里没底。
“我也不知道啊,”张仪苦笑了一声,直让人心里生出寒毛,“我也不知到底怎么了才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仍旧是孟禾那张面带笑意的脸。她轻言道:“相国回……”
“给我出去!出去!”张仪歇斯底里地喊道,想要站起身来,像一只恶狼捕食一样撕碎了她,但是几次都没能成功地站起来。原来的天真活泼,嘴角的一丝微笑,在此刻的他看来,更像是对自己无尽的嘲讽。张仪的眼睛几乎变得血红,青筋也暴露出来。他将自己心中挤压已久的压抑与怒火,一同撒在了这位无辜的弱女子身上。
孟禾被张仪的失态吓得动弹不得,可越是这样在张仪的眼里就越是对自己的挑衅。孟禾从未见过张仪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她呆立在那里,不知是该道歉还是该溜之大吉。张氏连忙上前稳住张仪,顺便冲着孟禾使眼色,让她赶快离开。孟禾恍惚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轻轻地带上门,不敢发出一点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逐渐变小。
“你冷静下来!”张氏少有的喊道。她的头发已经有几缕垂下,显得十分不整。
张仪瘫坐在地上,低声呜咽道:“我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啊……上天何薄于我……”
“你……到底怎么了?”张氏害怕道。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别怕,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也永远都会陪着你。”
张仪看着张氏的脸,用手捂住脸啜泣道。张氏知道,张仪并没有从丧母的悲痛中彻底解脱出来,又在朝堂之上遭遇了变故,他的压力真的是太大太大了。只是不愿说出,会被憋坏的。
“秦王,要我去魏国了。”
张氏飞快地反应着这话。难道是让张仪去送死?她连忙问道:“让你去魏国做什么?送死去?那样的话咱不去。士可杀不可辱。”
张仪泪中带笑问道:“我死了,你如何啊?”
“陪你同赴黄泉。”张氏目光坚定。
张仪的心被一束暖流击穿,他开口袒露心扉道:“不是去送死,是让我去做间谍。”
张氏松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大男孩,说道:“既是这样,哭什么?”
“心里难受啊。”
“秦王已经说了让你去做魏国的间谍,必定不会有负于你的。”张氏安慰说,“即便你真的没有办法再在秦国立锥,那咱们就再像当年从昭阳府出来一样,重头再来。”张氏说着,向前握住了张仪的手,把自己的温柔带给张仪,去抚平他的伤口。
张氏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崩溃了,他的神智也不甚清醒了。她说道:“你还记得当时你跟我说的鬼谷子的对你说的吗?”
“什么?”张仪听到鬼谷子的名字仿佛有了一座心灵的靠山,才像个有些理智的人了。
“你能行大运十九年啊。你算算如今你做秦相才多少年?”张氏知道,张仪在乎的,更是自己的权势、名声、富贵,所以这一句话正正问到了张仪的心坎里。
“七年吧?”
“这才七年不是?所以你担心什么?”
张仪不语,过了许久,目光又重新定住,不再那么游移飘散。张氏也知道,他并非因这谶语而平复下来,也并非只因这事而崩溃,而是多少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在这最后的一瞬间爆发了而已。
张仪发泄完只觉得身心俱疲,似乎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但是心情却好转起来了。他现在只想静静地等着秦王的诏书,到时候是去是留,听天由命罢了。
人哪能与天斗啊?

不久以后,张仪接到了嬴驷的通知,说已与魏王达成协议,去做魏国的相国。嬴驷只需他在朝堂之上配合自己演一出戏,这样一可保住张仪自己的颜面与权威,二可瞒过其他国家的眼线们。
到魏国去,哈哈。要到魏国去做相国了。唉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呀。
张仪将嬴驷送来的密信转手递与了妻子张氏,只见她在接过信时手还有些抖,这是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面前表现出的敬畏。不过当她看到张仪漫不经心的样子,也稍稍心安了许多。她快速地读完,心跳也由快变得平常。
“你果然要去魏国做相国了?”
“嗯。”张仪不咸不淡地说。
“那我怎么办?”张氏不知所措。
张仪略沉吟片刻,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会带你一同去魏国的。”
“可,秦王会放我走吗?”
“不知道,”张仪如实地说,“我会和秦王商量。这前路茫茫,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啊。”
交谈间,张仪已经自己换好了朝服。经上次母亲的那一番话,至今他也没有让下人们伺候自己最起码的吃饭穿衣。
张仪现在要去朝堂之上了,配合着嬴驷那所谓的表演,或者是不可缺少的政治流程。他告别了妻子,甩袖而去。去时的路上他根本没有多想什么,便已遇上了三三两两的朝臣们。众臣们朝着相国拱手施礼,可张仪却考虑的是他们究竟是否发自心底地认同自己。
进殿,跪拜,山呼万岁。这一套动作已经深深刻在了张仪的骨髓中,让他不舍的只是不知此生能否再有机会,再在这朝堂之上对着秦王施礼跪拜,而非是好大喜功的魏王,或是目光短浅的楚王。
嬴驷透过冕旒,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张仪,一遍又一遍,这位自己的相国,自己的知己。身为秦王,说的太多了,反而会害了张仪,可若是不说明白不说透,更是会让张仪不知所措。
“今日只议一事。”嬴驷收回了心思,重拿出那君王般丝毫不可侵犯的威严。自从自己称王以后,地位提高了,众臣更是对自己毕恭毕敬,可是却越发觉得自己成为了孤家寡人。近些日子因张仪之事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都急于重新站队,可秦王暧昧不清的态度又让他们始终不敢肆意妄为。
嬴驷说道:“魏国重又倒向齐国,诸位皆是我大秦的股肱之臣。今日寡人就给大家一个机会畅所欲言,都来说说,这魏国怎么才能重新成为我秦国的盟友?”
营浅的眉毛轻轻地拧了一下。依照嬴驷这句话的意思,难倒还要继续坚持连横的策略吗?若真是如此,只怕张仪这一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嬴华不屑地撇了撇嘴,抢先道:“要依臣说,还是打。现在咱们大秦兵精粮足,还会怕他一个小小的魏国吗?就算魏国的背后是齐国,与齐国一战,也未尝不可!”
司马错适时地站出来反驳道:“秦国虽强,可终究敌不过齐国。齐国横霸天下久矣,况如今这位齐王也是一位雄主。齐国非但没有走下坡路,反而朝着更加强大的方向狂奔。秦齐间的实力差距并未缩小,你用秦国一国之力,去敌魏齐两国,臣认为这绝对不是上策。还望我王和将军三思。”说毕,抱拳拱手以示尊敬。
嬴驷点了点头说道:“这也正是寡人担心之处。秦齐暗中角力,但未曾真正交手,互相不知对方底细,也不敢轻易出兵。”
“臣认为,还是要保守为上,”嬴疾慢条斯理地说着,“第一,魏国的靠山变成了齐国,使得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不能再如以前一样仅仅凭借武力来征服魏国;第二,齐国虽常见我大秦出征,但毕竟未交手不知我秦国真正的实力,所以齐国自是也不敢轻易出招,我秦国的活动空间还是很大的;第三,由以上两点可以推出,既要最大程度不使用武力,又要在使用计谋的情况下以武力作为依托。”
嬴华问道:“这前两点我明白,这第三点又不要用武力,又要用武力,该如何平衡?”
司马错见嬴疾不回答,于是说道:“臣倒是有一计,只是未必有成效。”
嬴驷听罢来了兴致,问道:“请讲。”
“依臣所见,当下之情形正如智囊所言,绝不是多么好解决的事情。魏国以前也曾倒向齐国,但这一次并不能借鉴以往的经验。以前是魏国摇摆不定,而这一次却带有了要对付秦国的感觉。但是魏国终究是魏国,骨子里还是想要朝秦暮齐,两边都不得罪。”
“是啊,那老魏王确实如此。”众臣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司马错说:“因此对付魏国,还需使用武力,但是仅仅是展示武力,而并非征伐魏国。”嬴驷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于是司马错继续道:“在臣看来,吞并巴蜀,是可行的一招。”
“吞并巴蜀?”嬴华表示的诧异最为明显。
“没错,吞并巴蜀。一来……”
未等司马错展开论述嬴驷便及时地打断了他。若是司马错开始滔滔不绝,只怕会将此次朝会引向战争的方向,而嬴驷现在只想把张仪的事安排好。
“相国,”这一声称呼说的有些阴晴不定,“你有什么打算呢?”他看向了张仪。
“臣觉得连横之计仍是秦国的国策,因此不如派臣前去游说,动之以恩威,晓之以利害。”张仪这一回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敷衍。不过他明白,嬴驷要他配合演戏,就是让他最终被驱逐出秦国。
“相国妙计啊,”嬴驷冷笑了一声,空气的温度也降到了零点,仿佛凝上了一层无形的冰霜,“寡人本以为相国还有什么高招,没想到,大道至简,还是老一套的游说。”
张仪低着头不知作何答复。
嬴驷继续说:“依寡人看来,相国如今也是黔驴技穷啊。不知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
张仪也不多做戏,因为那样只会迎来嬴驷更多的奚落,即使这些仅仅是在演戏,可自己接二连三的误判与失败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张仪顿了顿,略思考一会儿,说道:“臣力微志薄,难以胜任相国一职。臣感念我王知遇之恩,亦愧疚于不能再为秦国出谋划策。臣愿就此辞去,跪请我王恩准。”
张仪话音刚落,朝堂上先是一静,然后像是夏天的蝉鸣一样窸窸窣窣地不停。这不是张仪一个人的离去问题,而是与他相关的一整个利益集团的得失成败问题。虽有许多人盼着他离开,也意识到了他犯的错误的严重性,然而还是为之震惊。众臣无一例外地看向嬴驷,就连一贯不羁的嬴华也目瞪口呆。这是一场政治秀,还是一场暴风雨?
嬴驷不曾想张仪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更不曾想张仪会如此快速地就放弃了相国一职。嬴驷叹了口气道:“相国莫要……”
张仪没有让嬴驷把话全部说完,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相国印——曾经嬴驷亲手递与张仪的,现在将由张仪再亲自交还给嬴驷。
“臣去意已决,秦国无臣,文臣武将也足以称霸天下;秦国有臣,却只会因臣而误事。如果秦国只能靠微臣来辅佐,那秦国就绝不是如今这样能东出崤函的大秦。”张仪说着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印交给嬴驷身边的一个侍卫,随后这方印被转呈到了嬴驷的面前。
相国印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嬴驷的面前,甚至连空气都没有惊扰,但嬴驷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张仪,发现张仪也在看着自己,二人的目光就在这一刻对上,成为了历史上的永恒。他看不透张仪此时在想什么,正如张仪也难以揣测嬴驷真正想的是什么。
张仪笑了笑,那笑容是发自心底的,是如释重负的释然。他想从嬴驷的脸上读出些什么,但是那道道冕旒成了一面横亘在两人心间的墙。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从被昭阳毒打后到今天的点点滴滴,有欢乐也有悲伤,有成功也有背叛,但始终不曾改变的是嬴驷对自己一如既往的支持。他是我的君王,更是我的知己。我即便到了魏国,哪怕官至魏相,裂土封侯,也定为秦王效命!
张仪对着坐在面前的这位君王拜了又拜,然后是满眼的感激,转身离去。嬴驷张了张嘴想要挽留,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从未体验过真切的失去,可现在他明白了。他不料想这一幕自己预想了许久的场景发生时,竟会心生悔意,也没有想过心痛的滋味是可以痛在生理上的。
张仪慢慢走向了殿门。外面的光照进来,照在张仪的脸上,也照在他的心上。嬴驷只见自己熟悉的相国慢慢离开了自己,越走越远,最终模糊成为一团黑色的影子,融入了外面的白光中。忽然那团影子定住了脚步,整个身体微微侧转,那是他临行前对自己敬爱的君王最后的一眼。
秦王宫依旧是那样的庄严肃穆,日光在这里点缀出珠光宝影。迎着朝阳的方向,那里是日出的地方,更是自己的故乡——魏国。他知道自己与秦国的缘分根本不会断,但他还是痛苦地低下了头,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我本是个魏人啊,为何把心落在了咸阳……”
一段长诗伴随着旅者前行的脚步被撕成碎片,任其随风飘散在各个角落,因为那是命中注定它们要去往的归宿。当碎片们彷徨时,为自己的命运扼腕叹息时,它们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成为了飞舞着的风花。正是这些风花,让一篇不被人注意的长诗撒向了世界,让它本身的光辉,如太阳般对着值得的远方,不停地,闪耀着。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24 17:22:37 +0800 CST  
第一章 受辱投秦
共十三节:暗潮汹涌、徐州相王、楚秦入局、犀首亮剑、坐而论道、义渠内乱、得胜归来、觐见秦君、梦回鬼谷、偶遇戴偃、大起大落、得拜客卿、统兵伐魏
第二章 任相之路
共十六节:张母来秦、谆谆教诲、暗中密谋、终任相国、舌战惠施、逐走犀首、出使楚国、连横魏国、张惠庄孟、游说之道、阖家欢乐、阴谋分赵、痛失至亲、一错再错、齧桑会盟、前路茫茫
至此更完
同时也是《张仪传》的上册,全部更完
非常巧,一共222222字
感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
本人即将上高三,下册很难保证更新的效率,因此停更十个月,等到高考完结以后再更新
下册将会描写一系列大型的战争和更加精彩的阳谋阴谋,比如大家都熟悉的张仪骗楚,以及燕国的内乱,一场席卷了整个中原七雄的世界大战等等,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楼主 狂飙燮上甲  发布于 2020-08-24 17:32:15 +0800 CST  

楼主:狂飙燮上甲

字数:209508

发表时间:2019-09-07 20:31:4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4-05 04:53: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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