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土 地 目 录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一章 邻居们




1967年大年三十傍晚,我和母亲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北风怒号,严寒刺骨。除夕之夜,糖厂大院家家户户贴着春联,鞭炮响个不停。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是难得的好开端,我们的家里却冷冷清清。姐姐妹妹为了省煤不烧火墙只烧炕,家里冷如冰窖,四壁冻满霜花,风在门缝里嘘嘘叫着,玻璃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外面的积雪堆得比窗子高。姐俩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出门,头上包着围巾,嘴上戴着大口罩,只露出眼睛躺在炕上取暖,依然冷得要命。碗架上空空如也,甚至都没准备过年包饺子的肉。她们手里没有钱,连吃的饭都是东家一碗、西家一口送的,哪里置办得起年货。母亲搁下旅行包,生起炉子,打开地窖取出两棵白菜,忙活着放下面板和面,擀饺子皮,剁饺子馅。再穷也得过大年呀,她要给我们包一顿素馅饺子吃。
炉膛里的煤块燃烧起来,室内升起热气,有人敲门了。
吕大姨和蒋姨两家人披着一身雪花推门而进,身上全被融化的雪弄湿了,送来猪肉酸菜馅饺子、黏豆包、冻梨和瓜子。我们的家里顿时显得拥挤热闹,充满了人间的温暖和欢乐。
“孙老妹,我们给你拜年来啦。”吕大姨夫掸着身上的雪花,一进门就乐呵呵说。“欢不欢迎,不欢迎我们就回去。”
“请还请不到呢,快上炕坐,炕里面热乎。”母亲赶快打开炉盖又加了锹煤,让火烧得更旺些。炉膛里的火舌直往上蹿,发出隆隆的响声,天花板上映出一圈摇摇曳曳的光晕。
一铺大炕坐得满满的,炕上炕下都是人。蒋姨家的柱子、小丫、三磨、小子和我们家三个孩子挤在炕里面,大人们有的坐炕头,有的坐椅子。母亲介绍着治病的情况,一边给大大小小的客人沏茶,忙得不亦乐乎。
“小艾平的病好了就好,没打坏就是万幸。”吕大姨嘴角叼着支烟卷,盘腿坐在炕中间说。“孙老妹,你还愁啥,过年了,该笑。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
母亲搬个小板凳,笑了笑,坐在大家的对面:
“吕嫂,我能笑起来吗,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
“孙姐,俺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蒋姨抽着鼻孔说,“俺从小没有妈,就知道一个理儿,俺那个爹既当爹又当妈,难是难点儿,不也把俺们几个小屎孩子拉扯大了,一咬牙就挺过去啦!”
“老蒋家,这话说得在理。”吕大姨夫坐在炕边上,两手按着炕沿,双腿搭拉在炕前,不紧不慢接上道。“你看我都得癌了,明摆着是个活着的死人,还活一天是一天呢。愁有什么用,不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活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于厂长在的时候,对我们老工人都不错,可他是厂领导整天忙,我们都不好意思到家串门。以后咱们就常来常往,有困难只管说,大家能帮就帮。”
“是啊,我家老头子说得没错,”吕大姨的嘴里喷出一串烟圈,“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哎,孙老妹,你咋不说话?”
“我不是不说,”母亲说,“是不知怎么感激你们,体谅我们孤儿寡母的难处。”
“感激个啥,难也得过,不难也得过。”蒋姨甩把清鼻涕,抬起一只脚抹在鞋底上。“就跟老娘们儿生孩子一样,别人都觉得难,难个屁,俺从没当回事,没等使出拉泡屎的劲儿,孩子就掉出来了。”
“你家生孩子像拉屎呀,”吕大姨瞪了她一眼,“有小孩子在,说着说着就下道!”
蒋姨大大咧咧辩解道:“俺说过不会说话么。”
“孩子们,别光听大人唠嗑,”蒋叔叔憨憨地笑着,挪动一下身子,把冻梨和瓜子推向炕里。“吃,吃,孩子们。”
蒋姨的大儿子柱子拿起个最大的冻梨,被蒋姨一巴掌打掉:
“去,不许吃,给小艾平的,他有病。”
蒋叔叔火了,回手给了蒋姨一巴掌:
“你干什么都行,就是打孩子不行!”
“一人多,你就长脸,”蒋姨脸红脖子粗地连连回击,“看你敢打我,反啦反啦!”
蒋叔叔满脸陪笑,撇开两腿,抬起胳膊挡着并不还手,任蒋姨打个不停。最小的女孩三磨不知道这是闹着玩,见母亲打父亲,小脸一仰哭开了。吕大姨夫一屁股坐在他们中间,隔开两口子道:
“行啦,吓着孩子,大过年的,谁愿吃啥就吃啥呗!”
三磨仍旧咧着嘴巴哭,蒋姨真冒火了,气得把脸扭作一团,抹开眼泪和大鼻涕。搞得母亲束手无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吕大姨拍着自己的脑门岔开话头,咳嗽着说:“你们不说吃我差点儿忘了,看这脑子!”她走出外屋端进一个小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大把冰棍。“来呀孩子们,过年了,大姨一人送你们两根冰棍吃。”
孩子们拍着巴掌欢呼:“啊,奶油冰棍!”
人人都笑起来。吕大姨夫又拿出几个二踢脚,一挂鞭炮,到外面放起鞭炮,我家院里的爆竹声和糖厂大院的响声连成一片,火树银花将窗户都映红了。母亲强作笑颜,而且没有哪次欢笑是不含有泪水的,拿出父亲留下的茅台酒招待大家,暂时忘却无尽的烦恼。父亲过去一买酒就成箱搬回家,像东北人一到冬天就买回半扇猪,一直吃到解冻时一样。父亲去了,家里没人喝酒,还有大半箱茅台摆在写字台底下。火苗在炉膛里旋舞着,屋里烟雾弥漫。大家吃过饺子、黏豆包,孩子们啃化开的冻梨,嗑香喷喷的瓜子。大人们讲着逗人的笑话,抽起卷烟喷云吐雾。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父亲的苦难的春节!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5:36 +0800 CST  



吕大姨和蒋姨从此成为常客,和我家的关系最“铁”。
三家之间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鱼呀肉呀饺子呀,都端着小盆送去尝个鲜。经常你送我一碗米,我送你一瓢面。吕大姨和蒋姨在外面碰到母亲,怕人家说划不清界限,总是装作陌生的样子遮人耳目,其实心里都有一盆火,对我们充满同情和怜悯。因此,应该如何跟母亲继续来往,又不至于引起人家过分注意,招来非议,这真使他们伤透了脑筋。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索性任人说三道四不在乎了。在我的印象中,蒋姨三十多岁时干瘦干瘦,佝偻着水蛇腰,小眼睛一眯缝就没了。她不识字,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整天骂骂咧咧,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人一着急就流清鼻涕,鼻孔下面像挂着一条蚯蚓。丈夫蒋文双是制糖工,多年的省、市劳动模范,老实巴交的一杠子压不出个屁,他为人诚实,勤勉而又节俭,家里家外就知道埋头干活。按东北的习惯,我该称蒋叔叔的妻子为蒋婶,可蒋婶娘家也姓孙,跟母亲同姓,所以让我们叫她蒋姨。
吕大姨夫在锅炉车间工作,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八级工,技术大拿。他脾气暴躁,因为老婆不能生儿育女动辄发火,经常打得吕大姨鼻青脸肿。一年前吕大姨夫患了直肠癌,去北京做过割去整个肛门的大手术,腰间接个漏管挂上屎袋子,医生说他顶多只有一年的活头。吕大姨是个半老徐娘,个儿不高不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五十多岁的人,虽历经岁月的沧桑依然别有一番风韵。他们老两口特别喜欢我,总拿出好东西给我吃,并多次跟母亲说要认我做干儿子。吕大姨整天烟不离嘴,说话间哧地吐出一口黏痰,又远又准射向墙角。我模仿她的样子吐过几次,唾沫又短又散,一点准头也没有。吕大姨有气管炎,吐的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黏痰,且是杆七八岁就吸烟的“老烟枪”,我岂能是对手。不过烟吸多了坏处不少,吕大姨一咳嗽就没完没了,不断捶打着胸口,人没进屋咳嗽声就到了。“这都是气管不好闹的毛病,”她说,“小孩子家可千万别学抽烟,除了咳嗽没一点儿好处!”
这里我也要说说邻居老王电工一家人。
老王家是山东黄县人,与母亲同是胶东半岛的老乡,讲一口地道胶东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人不亲土亲,乡音也亲。老王老婆同情母亲的遭遇,我挨打后经常来看我,一来二去两家人常来常往。老王家大儿子与我同班,他总想当班干部却总当不上,大家都叫他王官迷。那时候王官迷和我关系密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事就泡在我家,两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我万万没想到王官迷是一颗隐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日后他靠整我一手制造出“反标事件”,颠倒黑白,大打出手,竭尽卑鄙无耻之手段爬上糖厂子弟学校红卫兵总部头头的宝座。
按理说不管什么朝代,有个把混水摸鱼的人不足为奇,世界大了什么人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想积极要求进步没错,那要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一肚子屎半肚子屁,靠投机取巧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是我说的,是老辈子的经验之谈。我这一生原谅过许多人,甚至是拔刀相见的人,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好人,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从没想靠整倒别人抬高自己。我感到切肤之痛的是王官迷批判我时竭尽能事,说我将抱着花冈岩的脑袋去见上帝,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他永远把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1969年初中毕业,同学们都写下血书坚决响应毛 的号召上山下乡了,而我是走资派的狗崽子,连农场都不肯接收。借用“文革”中的一句流行话:“忠不忠,看行动”,王官迷关键时刻原形毕露,借口有“关节炎”留在齐齐哈尔的一家大型机床厂。
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克制对他的反感,一直在琢磨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对我产生如此大的仇恨?我们都是孩子,本来没有一点儿恩怨利害呀。可能是某个历史阶段的一种流行病,一种使人心灵空虚最终导致残忍的嫉妒心理在作怪,皆因我是厂长的“公子”,必置于死地而后快。也许,这种罪恶的属性最初就潜伏在他的心中,只是没有机会释放出来。事实证明,王官迷不过是把运动当作一个向上爬的机会,造反的目的是实现自己的私心而已。
春节期间,彬子、春节和朋久来我家玩时说,在我和母亲去北京看病期间,学校广大富有正义感的学生召开过批判邹少将的大会,他们都参加了。会上,大家愤怒批判邹少将打人的暴行,要他作出深刻检讨,糖厂职工也贴出大字报声援学生们的行动,不许造反派打人,不许红卫兵欺负无辜的孩子。这本来是“文革”中最正确的行动,是人性的觉醒和复苏,是糖厂广大群众自觉抵制错误路线的萌芽。但造反派却跳出来干涉说,这是阶级敌人企图转移糖厂“文革”运动的大方向,勒令学生偃旗息鼓。造反派大权在握,终于运用威胁利诱等手段,将学生和职工的正义呼声扼杀在襁褓之中。从此以后,有良知的人噤若寒蝉,不管发生多少骇人听闻的事件,再没有人敢挺身而出说一句公道话了。
大年初五,造反派即通知母亲去厂办公室报到。
斜眼对母亲大发雷霆,指责我们竟敢以跳楼威胁造反派,并宣布厂里的决定,立即扣她一半工资偿还看病的费用。母亲据理力争,应该让打人凶手担负这笔费用,你们扣了工资,我们一家人怎么活?斜眼说我管不着你家的事,是死是活你自己想办法,我们早就警告过你一切后果自负,再“无理取闹”准没好果子吃。末了,为报复我们,他又向母亲宣布了另一项决定,勒令我们从现有的房子里搬进更小的房子去住,如不执行决定,革命造反派绝不心慈手软。母亲无奈,找邹少将的父亲要求赔偿医药费用,继续给我治病。老邹家已了解到厂里的态度,何况舆论又被压制下去,便硬起腰板耍开无赖,对我们的要求置之不理。母亲欲哭无泪,只得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那年月让人到哪里去讲理,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谁让她是走资派呢,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5:58 +0800 CST  



春节过后,形势急转直下,在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操纵下,北京十余万学生走上长安街游行示威,反击“二月逆流”。全国各地风起云涌,掀起革命大批判狂潮,齐齐哈尔的走资派又被扣上一顶新的帽子,“二月逆流分子”。起因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党内一些元老对文化大革命政策产生不满情绪,大闹京西宾馆。毛泽东严厉批评了这些老同志,中央政治局连续召开政治生活会,以“资产阶级复辟逆流”的罪名围攻这些老同志。与此同时,江青一伙在社会上也掀起大规模反击“二月逆流”的浪潮,要求广大革命群众,“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定不移地紧跟我们伟大领袖毛 ,紧跟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紧跟以毛 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紧跟以毛 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尽管风马牛不相及,党委书记冯燕川照例又是糖厂“二月逆流”的黑司令,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依次排队,都变成“二月逆流”的黑干将、黑爪牙,轮番受到批斗。造反派正好找到借口报复我们,母亲又变作学校“二月逆流”首要分子,天天受到大会批判,“小会帮助”。
我佩服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整人的手段,简直登峰造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隔一段时间花样翻新。那些研究出整治走资派新招儿的人,大多都可以荣获“发明创造奖”,申请到“专利”。但他们既没思想又缺乏智慧,生性凶顽,愚昧无知,是扶不起来的阿斗,难登大雅之堂。我只能封他们为“阶级斗争专家”,唯一赐予个别人的最高荣誉是“刽子手”,什么拳打、脚踢、皮鞭、棍棒、针扎、水烫、火燎、捆吊,收拾人,折磨人的的手段无师自通,无奇不有。也不知造反派从哪儿取来的“真经”,又亮出大会批判、“小会帮助”的高招儿。大会批判我屡见不鲜,无非一片打倒的吼声再加上拳打脚踢,人烙饼似地翻来覆去被批斗个不停,结局都是一致的。至于“小会帮助”怎么回事?我不得而知。反正走资派们一听到“小会帮助”犹如谈虎色变,脸都白了,眼都绿了,比进阎王殿还恐怖十倍。每每母亲被“小会帮助”归来,好几天晚上都不能平躺着休息,总是侧着身子睡觉,走起路来身子直打晃不说,还不断用手揉着腰和屁股。
母亲什么也不说,道出实情只会增加我们的担忧与烦恼。我问母亲什么是“二月逆流”?她想了半天也回答不上来,尴尬地说:“管它二月三月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要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就让他们有帽子往走资派脑袋上扣吧,你不让扣也不可能!”这种精神上的麻醉或许能使人感到平静些,因为任何争辩都没有意义,也没有人给你讲理的机会。但这又是一种多么严酷而孤寂的生活,母亲必须时时面对活下去的挑战,像一只任其屠宰的羔羊一样俯首就范。我着实替糖厂的走资派冤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做了靶子!
我们平时的生活更加节俭了,上顿大饼子就小白菜,下顿高粱米就大萝卜,一个月也见不到一点肉星星。我那时就吃够了粗粮,至今见到苞米面都头疼。如今的人追赶“时髦”,大谈特谈粗粮营养如何丰富,比较讲究的饭店都上“贴大饼子就小咸鱼”这道“绿色食品”。一旦朋友们热情洋溢请我品尝,我则诚惶诚恐连连作揖,因为本人从小就是吃这种“美味佳肴”长大的,早已吃伤了,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不想再动一口。
我眼眶的青紫消褪了,视力却恢复得很慢,母亲十分着急,不断领我去市第一医院看病,继续吃药。这样,经济就更加艰难了。尽管母亲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是省不出多少钱来。我纳闷母亲哪来的钱付药费,她每月才发一半工资呀,连养活一家人都成问题!母亲不再买成盒的“经济”烟抽了,学邻居们抽起旱烟,经常和尚打坐一样整夜的不睡觉,几乎愁白了头发。她把自己的困难、痛苦和眼泪都深深埋在肚子里,咬紧牙关忍受艰难困苦的煎熬,思索着筹钱的办法。苍白的脸上又增添几分菜色,两腮因消瘦而塌陷,眼睛下印着乌黑的阴影,经常很疲惫,行动虚弱无力,一吃完饭就上炕躺着休息。
有一次,天空飘着零星的小清雪,空气清冽寒冷。母亲上午去市里了,要我下午在第一医院门口等她。我等到母亲,发现她大冬天直冒虚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问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她说可能有点儿感冒了。我说感冒还一大早上街,母亲支支吾吾说学校有点儿事要办,我心想你早靠边站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学校还派你出来干什么事?医生检查过我的眼底,说这孩子的左眼已经明显好转,再过些日子就可望痊愈了。果然,在母亲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之下,一测视力,我的左眼视力从零点一上升到零点六。母亲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谢过医生,喜盈盈领我走出门诊室。下楼梯去取药的时候,母亲突然身子一晃好悬没晕倒,我赶紧挽住她的胳膊,感到有些不正常,扶她在走廊的连椅上坐一会儿。
“没事,早晨没吃东西。”母亲从头上取下围巾,抹着额头的虚汗安慰我道。“你把包里的水拿出来,我喝一口就好了。”
我拿出手提包里的军用水壶摇了摇,里面还有水,拧开盖子递过去。母亲喝过水,闭上眼睛,想把虚弱挺过去。她勉强支撑着,两臂抱在胸前靠向椅背说:“我休息一下,再去取药。”
“我去吧,妈。”
“那好,钱和药方都在包里。”
常去医院,我知道怎么排队划价交款拿药,留母亲一个人坐着,她太累了,心理负担也太重,应该多休息一会儿。快排到我划价了,我打开手提包掏里面的药方,除了药方还捎带出一张市中心血站的化验单。我一惊,以为母亲拿错了药方,定睛一看化验单的落款:“献血人:孙志刚。”脑袋里轰的一声爆炸了,无怪母亲脸色苍白,原来是用卖血的钱为我看病。我看到这些,感觉到,也明白了,泪水涌出眼角,深恨自己没想到这一点,转身离开划价的窗口,找个角落平息了一会儿。我把药方和厚厚的病历统统撕烂扔进垃圾箱里,然后擦去泪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走近母亲。“拿药啦?”母亲缓了过来,把垂到脸上的头发甩到后面,围上围巾轻轻问。她很不自然,向儿子的身边靠拢一些,在勉强自己笑。我的心在流血,脸上笑着回答:“拿好了。”搀起母亲步履沉重地走向医院大门口。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雪已经下了几个小时,积得并不厚,却在路面冻硬了。阴沉沉的天空像灌满了铅块,而比天空更沉重的是我们的心。
母亲无泪。
我流泪了。
回到家里,母亲翻起手提包里的化验单,唯独没发现我的药方和病历本,什么都清楚了。母亲望着我一句话都没说,娘俩心照不宣,她再做错什么似地低声央求我上医院,我坚决地予以拒绝。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没有办法,自己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从此也再不想吃什么药了。
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左眼的视力,究竟恢复到什么程度。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6:26 +0800 CST  



回想起来,我们一家人蝼蚁般活着,苟且偷生,日子过得清贫,但苦中也有欢乐。
春节家的娃哩一朝分娩,生下两个小狗崽。春节抱着没满月的小狗送到我家,母亲遵守诺言收下狗崽子,这下子可乐坏了我。小狗崽长着一身稀疏的灰毛,肉球一样满地乱爬,两只大眼睛里闪着哀怨的光,冷得发抖。我在炕沿下用草絮个窝,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省给小狗崽吃,可它连看都不看一眼面前的食物,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母亲说小狗崽想妈妈,叫几天就好了。她熬碗苞米面粥,拌上白糖,一勺一勺喂起狗崽。慢慢地,它不再叫了,一睡醒就缠着我要东西吃。姐姐不喜欢小狗崽,嫌它随地大小便,有味。母亲说得先给小狗崽起个名字,训练它自觉到外面上厕所,我想出好多名字都觉不合适,母亲一锤定音道:“看这小玩意儿虎头虎脑的,就叫它虎子吧。”我有了这个小伙伴,待在家里也不寂寞了。虎子很快忘记自己的母亲,成为我们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给了我多少欢乐。它一会儿从里屋跑到外屋,一会儿又从外屋跑进里屋,跟我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我非常疼爱它,一有空儿就教它翻跟头、打滚,抬起两只前爪合在一起作揖。虎子学不好,笨头笨脑乱滚乱翻,回头叼着自己的尾巴满地转圈,滑稽极啦。
我梦想虎子长大了,变得比谁家的狗都棒,能苏联猎狗那样到野外打猎叼野鸭子,寄予无限的希望。这种感觉一天天在增强,可是人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物,我错了,虎子既有母系高贵的血统,又有父系野性的血统,根本不会打猎。有一回我把虎子领出门外,让它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雪覆盖着院子,四周一片洁白,阳光刺得虎子眯起眼睛,它试探着用爪子抓抓冰雪,扇着耳朵夹着尾巴尖叫一声缩进屋来,怎么哄都不出去了。母亲不许我领虎子到外面玩,说它还小会冻坏的。这可倒好,它白天晚上都窝在家里,很少出去走动,或者趴在炕头上睡大觉,或者侧起耳朵听吕大姨、蒋姨和母亲唠家长里短。
我懂得东北人“穷欢乐”的意义了,所谓的幸福也并非取决于自己富有的程度,而是取决于心与心的关系和他们的生活观。一般老百姓家里没有广播,没有电视,只能偶尔去俱乐部看看毛泽东思想文艺队演出,文化沙漠一样单调乏味。尽管生活清贫得勉强填饱肚子,仍旧以自己的方式苦中求乐,打发一天又一天无聊的时光。处得来的邻居,晚上相互串门唠嗑是最大的享受和乐趣,要不怎么说是穷欢乐呢。大人们屁股沉,常常谈得兴致勃勃,以至于忘了时间,一坐一个晚上,净唠些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七只眼的闲事。
我只知道吕大姨是从拉哈镇来齐齐哈尔的,老家有六七个弟弟妹妹,她从不谈自己的身世,也不谈父母。而吕大姨夫是个横草不捏,竖草不拿,酱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老爷”,家里家外全靠吕大姨一个人忙活。吕大姨干起活来一阵风,有男人气魄,有谁惹恼了她,厉害起来绝不饶人。有一次吕大姨和斜眼的老婆吵架,她可不惯着什么造反派不造反派家属,揪住斜眼老婆的头发压在身下,一顿连掐带打,好长时间都不让她起来……母亲知道吕大姨当过妓女,对此讳莫如深,从不触及她的伤疤。母亲是聪明人,为什么要伤人家呢,自己的伤心事就够多的了。吕大姨却是个乐天派,讲起故事妙趣横生,我特别喜欢听她讲民间的笑话。例如大家都坐在炕头上唠家常,突然有人放个屁,搞得我们很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吕大姨马上会接上个笑话圆场,绘声绘色道:
“有一个屯子里的汉子办喜宴娶新媳妇,乡亲们抬着花轿吹吹打打走近新郎家。新媳妇的婆婆迎出门来抬头见喜,给看热闹的孩子们发喜糖,请亲朋好友们喝喜酒,让所有的来宾都欢天喜地。这时候新媳妇想放屁,当着众人又不好意思放,只得使劲儿憋着。等新郎官从花轿里扶出新娘子,婆婆赶过去送上见面礼,新媳妇一高兴,肚里的屁没憋住,噗的一声放出来,周围人都傻眼了。婆婆嫌放屁不吉利,随机应变打起哈哈:
“‘新媳妇放一个屁,又有房子又有地’。
“这一来新媳妇觉得没事了,马上放出第二个屁。婆婆皱起眉头,用手指抠了抠鼻孔,心里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头一个屁我给你圆过去不就得了,又来一个,真他娘晦气!婆婆心里生气,嘴上还是打着哈哈:
“‘新媳妇放两个屁,又生儿来又生女。’
“新媳妇一听乐开了花,根本就没觉出婆婆话里的分量,接着放出一串连珠屁。这下可气坏了婆婆,一阵笑声过后,她拍着大腿,冲着新媳妇没好气地骂:
“‘不好,这小妖精要拉,真臭不要脸,快把她给我撵出去!’”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6:46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二章 换 房





我的蒋姨生在农村,生活经历简单,从小没娘,十七岁那年爹早早就把她许配给老蒋家。蒋姨说,过门前从没见过蒋叔叔长什么样儿,只知道男方家里穷,是贫雇农、烈属,有一个老婆婆守着小儿子过日子。蒋姨心里直犯嘀咕:“穷倒不算什么,人好,别缺鼻子少眼就行。”直到新婚之际,蒋叔叔赶着爬犁来接她,蒋姨才发现丈夫是个比她还俊的棒小伙。每每蒋姨说到这儿,蒋叔叔就开玩笑:
“你说没见过我,我还没见过你呢,我要是不穷就娶别人去。”
“你敢?”蒋姨眼睛一瞪,抽着鼻孔里的清鼻涕说。
蒋叔叔缩起肩膀,把身子朝前坐了坐,两手交叉抱在一个膝盖上,始终笑眯眯说:
“不敢不敢!”
“给你鼻子就上脸,我跟你就算瞎眼,除了我谁还肯嫁?”
“是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好个屁,人家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就别拿好话骗自己了。”她发现自己的烟快抽没了,立即命令蒋叔叔。“去,回家取盒烟来。”
蒋姨整天坐在家里发号施令,支使丈夫东跑西颠。蒋叔叔是出了名怕老婆的“气管炎”,在大部分事情上都听从她的意见,平常总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把火发!”当真回去取来一盒“经济”烟,每个大人发了一支。蒋姨仍不完事,又埋怨他没带火柴来。母亲看不下去了,劝道:“他蒋姨,快别折腾人了,我家就连盒洋火都没有吗!”蒋姨不依不饶,非逼着蒋叔叔又回去一趟取来火柴,这才乐了。母亲常说:“别看你吕大姨、蒋姨没文化,就惦记自己鼻子底下那点儿事,可她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善良。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真叫人又可敬又可佩!”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压轴节目,必定是母亲回忆一段战争时期的经历,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蜷缩在母亲的身旁,搂着虎子百听不厌,还希望她多讲一些,直到迷糊过去等串门的人散场了,母亲才叫我脱衣服睡觉。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讲反扫荡的故事,有时候还缠着她再讲两遍。
1942年初春,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对我抗日军民实施铁壁合围,反复大拉网。有一天夜晚,空中飘着雪花,母亲所在的文登师范学校和部队冲散了,学生们都被围在一座山头上。山下到处是鬼子点起的篝火,一圈又一圈包围山头,同学们有的窝在山洞里,有的趴在灌木丛中,时而有汉奸向山上喊话:“土八路,你们下来投降吧,再不投降,皇军天亮就要发起进攻啦!”有些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听了敌人的宣传,躲开大伙悄悄下山投降了。老师发给留下的学生每人一颗手榴弹,神情严峻地说:
“我们发誓,宁死不当亡国奴!”
母亲和同学们庄严地举起手榴弹宣誓:
“宁死不当亡国奴!”
老师告诉大家,等男生摸到篝火旁扔出手榴弹炸灭火堆,女生就往外冲,冲出去就到约好的地点集合。男同学们投出手榴弹,母亲不管不顾往山下冲去,鬼子的机枪爆豆般响起来,火药的味道直呛鼻子,打倒不少前面的同学。母亲虽冲出撕破口,敌人包抄过来一下子冲散了女生的队伍,几个汉奸逮住一个女同学大喊:“女八路,抓活的!”鬼子停止机枪扫射,端着刺刀上来抓花姑娘。混乱中母亲跌了一跤,她踩转了遍地的黄铜弹壳,竟忘记怎么用手榴弹,一个鬼子兵抓住母亲的胳膊,她回手用手榴弹砸向对方的脑袋,鬼子大声喘着粗气一下子仆倒在地。这工夫,另一个鬼子扑了上来,抓住她的大衣不放手。母亲急了,用力挣脱掉大衣金蝉脱壳跳下一条山沟沟。鬼子兵只抓住一件空大衣,恼羞成怒跟着跳下山沟,几个鬼子一边开枪一边穷追不舍。母亲地形熟,又挣脱笨重的军大衣,顺着黑黝黝的深沟跑得飞快。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实在跑不动,一头撞死也不能当俘虏。”事后她自嘲:“当时我晕了,手榴弹还没丢,怎么不用它炸鬼子呢!”母亲钻出山沟,子弹嗖嗖掠过身边擦破她的单军装,人却丝毫未损。她跑进一个小村庄,身后的鬼子也追进村口。母亲焦急地敲了几家院门,深更半夜兵荒马乱哪户人家都不敢开门。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家院门开了,一个老太太将她拽进院里,二话不说搬开房角的石块让她钻了进去。母亲躲在房屋的夹壁里,清楚听到外面的声音。鬼子脚跟脚闯进来,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喝问老人:
“女八路在哪里?不说死了死了的有。”
“我在家睡觉,没有生人来。”老人说。
他们明明看到有人进来,老人却一口咬定没人进来过。鬼子气急败坏抡起枪托打老人,母亲听到老人的喊叫声,又有人用什么东西敲击墙壁,突然急中生智想起老师教自己怎么用手榴弹了。于是镇定地打开保险盖,拉起导火索,横下一条心,搜查出墙口自己就同归于尽。鬼子折腾一通没发现什么,他们怕受民兵的袭击不敢耽搁时间,悻悻回部队了。母亲长长出了口气,一摸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沉寂好长时间,老人扒开墙口低低说:
“闺女,没事了,出来透口气吧。”
母亲出来后,看到老人被鬼子打得不轻,满嘴角都是血迹,腮帮肿起老高。鼻子一酸跪向老人,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老人扶起她说:
“别这么说,闺女,不用谢我,我也有个孩子在队伍上。”
母亲认老太太做了干妈,在她家里躲藏两天两夜,等鬼子大部队撤退了,老人才放母亲返回学校。临走前,老人给干闺女的脸颊抹上锅底灰,换上她儿子的破棉袄,装扮成假小子,一直送出山口,还依依难舍地挥着手。
“后来你见到她了?”我问。
“没有,”母亲微微摇头,眼睛里噙着泪花,“反扫荡胜利后,我专门请假带上礼物去看望干妈,那个村子已经被鬼子烧平了。”
我们一阵沉默,在心里祝愿好心的老人能躲过战火,安然无恙。
过了一段日子,我又问母亲:
“你究竟打没打死那个鬼子?”
“黑灯瞎火的,可能,反正他倒下了。”
“我没想到妈还敢杀人?”
“那时候不是你打死鬼子,就是鬼子打死你。”
“那造反派打你,为啥从不还手?”
“为你们,”母亲茫然地望着我,老半天才说。“谁都明白给自己留条后路,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人往死里逼,狗急还能跳墙呢!”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7:20 +0800 CST  



糖厂的女人们唠嗑时从不闲着,一律嘴角叼着卷烟,手里搓着麻绳或纳着鞋底。男人大多工资低,孩子又多,穿衣戴帽能省就省,能做就做。
普遍的贫困迫使每家每户都过这种日子。
我记得前两趟房的老杨家,女主人就是那个搞破鞋被批斗过的杨八角,前前后后一共养十个孩子,还不算有两个得病没养活的。老大和老小相差二十岁,大姐姐抱着刚出生的小弟弟乘凉,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她生的孩子,用手指逗着孩子的小鸡鸡啧啧赞叹:“瞧人家这闺女真会养,头胎就抱个大胖小子!”大姐顿时从额头一直红到脖子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不过这也难怪,只是再不敢抱着小弟弟出家门了。老杨家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穷到几个孩子盖一床被子的程度,过年过节买不起凭票供应的糖果,每个孩子只能分到一小勺炒葵花子,也算是穷人家一笔不大不小的开销。杨八角却整天忙着给孩子们洗衣做饭纳鞋底,其乐融融,其乐无穷。母亲有时候劝杨八角:
“他杨婶,别养了,再累下去人就垮了。”
“我这辈子就喜欢孩子,喜欢养带把儿的小子。”杨八角笑吟吟道,把两条腿从炕上耷拉下来。“放一只羊也是放,赶一群羊也是赶,等他们长大我就有清福享啦!”
为证实爱养“带把儿”的好处,她还说了段顺口溜:

别看我穿得破,
裤兜里有好货。
两个咸鸭子,
一根胡萝卜。

吕大姨没孩子,生活条件好,经常帮助母亲搓麻绳,纳鞋底,做单鞋、棉鞋,做一双鞋比买一双鞋能节约三四元钱。我熟悉整个做鞋的工序,看得津津有味。第一道工序找出破被单、旧桌布和旧衣裤,剪成一块块布铺在面板上,用面粉打成稠糨糊一层层涂匀,铺上三层破布摁结实,然后将面板倚在火墙旁烘干,做成鞋垫般厚薄的袼褙。母亲按照我们脚的尺寸剪出大小,用白布包上鞋底边,把十几层的袼褙压在一起,就成为半成品的鞋底了。第二道工序去杂货商店买回一大绺麻坯,一点点撕开,并在一起放在大腿上搓成麻绳,然后缠成一个个绳团子。第三道工序剪出鞋帮,戴上铜顶针飞针走线纳鞋底,针角密集到一针挨着一针程度,再把鞋帮缝在硬邦邦的鞋底上,我便穿上新单鞋或棉鞋了。这种鞋子看上去有点儿“土气”,穿上却结实舒服。我穿在脚上,暖在心里,走在大街上照样非常自豪,这是母亲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硕果,买的鞋子哪比得上!
吕大姨和蒋姨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母亲碰到什么难事都和她们商量,几乎无话不谈。我听母亲纳鞋底时念叨搬家的事,造反派逼得紧,看情况我们是顶不住了。
“孙老妹啊,那也好,树挪死,人挪活。挪动挪动换换风水,说不定能给你带来好运气。”吕大姨叼着烟卷,从宽牙缝里喷出烟雾,宽慰母亲。“再说房小冬天取暖烧得少,也能省点儿煤钱。”
“孙姐,不知道他们要往哪儿撵你?”蒋姨抽着鼻涕,用舌头把针从嘴的一边移向另一边。“小房子也得挑挑,阴面冷。”
“要不,跟我们住吧,”吕大姨建议,远远吐出一口浓痰。“我们那趟房屋子是最小的。”
“敢情好了,”母亲沉吟一下,显出困惑与惆怅。“我愿意,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换?”
“你去说说看,我的隔壁孩子多,早就吵吵着要大房,你以大换小他还巴不得呢。”
“我看吕嫂的主意不错,他留咱住咱还不稀罕住了呢。”蒋姨弯下腰去,大声地擤着鼻涕。  “就这么办,还犹豫啥,说搬就搬,我准备好东西给你‘温锅’。”
母亲没让造反派扫地出门,自己主动和人家换房了。
天无绝人之路,那家正求之不得,双方很快说妥立即换房。
我们一致想和吕大姨做邻居,新居与她门靠门,两家之间隔一道矮木板皮扎的院墙,蒋姨家住在斜对面,把前一趟房的房头。谁也没想到,母亲走这一步多么英明正确,后来我被打成小反革命分子多次受到邻居家保护,不知躲过多少顿痛打,少受多少折磨。我打心眼里赞成这件事,真是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那次搬家很热闹,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动手帮我们搬东西,粉刷新屋。我的虎子真聪明,老早就明白主人要搬进新家,在外屋锅台下给自己找个住处,又暖和又舒服。我不知道糖厂还有没有比这更小的宿舍了?新家一趟房分南北两面住,阳面一家,阴面一家,每家十六平方左右。里屋砌起一铺大炕,放上一张写字台,外屋垒起一个大锅台,放上口水缸,基本上没空间了。就居住条件来说,这原是两口人住的房子,现在却挤进我家四口人!
据我所知,造反派不仅仅将我们一家人撵出原来并不宽裕的住处,同样将党委书记冯燕川一家九口赶进一处里外间的房子,老少三代勉强有立锥之地,屋里屋外尽是床铺。天知道还能怎么整治走资派,再往外撵就得住马厩了。屋小,仅有的那点家具都没地方摆。吕大姨夫送来两根长木头方子,在大炕里面搭起个被褥架。母亲将两个箱子和被褥摆在上面,差点儿摞上天花板。好在有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其余的坛坛罐罐只好放在院子里。
“先堆在外面吧,”蒋姨说,“等捡点儿砖头,盖起仓房就有地方放了。”
这已经令母亲感激不尽。
我们住进新居,一铺大炕欢欢喜喜躺下全家人,我把炕头,母亲隔在我和姐姐妹妹中间。第二天傍晚,母亲去黄沙滩副食商店买些肉和蔬菜,做了几个炒菜,摆出茅台酒答谢仗义相助的邻居们。吕大姨送来一小盆猪血肠,蒋姨送来一大盆酸菜,两家的大人孩子都来了,热热闹闹地“温锅”。大家一进门就上炕,围着炕桌盘腿大坐。我是小辈,坐在母亲身边的炕沿上,姐姐妹妹和蒋姨家的闺女都在锅台上吃饭。虎子见家里来这么多客人,不敢上炕了,两只前爪扒着炕沿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呜呜叫着要东西吃。我趁大人不注意,装作夹起的血肠太滑掉在地下,虎子接着咽进肚里。它不知足,刚吞下一块又要,母亲瞪起眼睛不许我给它吃了,怕撑坏它的小肚皮。我摊开双手表示真的没有东西了,虎子才意犹未尽舔着舌头,摇摇尾巴,趴在脚下睡开大觉。
席间,母亲笑逐颜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最喜欢看母亲笑,尽管她心里充满苦涩,那笑依然灿烂,嘴角还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快别这样,谢啥,孤儿寡母的,想办法熬过这段苦日子就好了。”吕大姨说着又接上一支烟,呸的一下吐掉粘在舌尖的烟丝。“开春喂几只鸡,养两个小猪崽吧,好补贴补贴生活。”
“养十几只小母鸡,用鸡蛋换麸子,”蒋姨掰着手指头算起养鸡和猪的连锁账,以补充我们那点可怜的供应。“再用麸子喂鸡和猪,到春节卖一口半猪,一年的花销都有了,留半扇猪给孩子吃,合算,就是累点儿。”
“累倒不怕……”母亲欲说还休,抿紧嘴唇。
“不就是手头紧吗,孙老妹,你有心,我给你垫上,要不几个钱,也不着急就给。”吕大姨夫诚心诚意说,“先把小猪崽抓回家,等猪长大卖出去,年底再还我们也不迟。”
“小鸡崽也不用买,花那个钱干啥。”蒋叔叔笑呵呵道,“孙姐,我们给你几个鸡蛋,可以用手孵嘛。”
“那就这么办。”
母亲举起酒盅敬邻居们,为他们理解一个寡妇人家难以言喻的苦衷。
3月过去,学校仍未开学。为建仓房,我们一家人都有事干了。气温渐渐升高,外面不那么天寒地冻,街上积满正在融化的雪,但是冬天依旧活跃,极有可能还会刮起一场暴风雪。姐姐、我和妹妹都出去捡砖头,满厂区、家属院内转悠,把大大小小的砖头石块都用土篮拐回家。蒋叔叔告诉我们,小的可以打地基,大的垒墙壁。母亲下班回来也拐着个土篮,里面装满破砖头。碰到谁家扒炕、修房子,我们必定等着捡人家清出来的碎砖。拉回家后也不能闲着,一家人都拿着斧子、破菜刀、铁锨头,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敲打碎砖头,清除上面的黏土、石灰和水泥。这是一种叫你非常心烦的活儿,黏土和石灰好敲,三下两下就清除干净。水泥不好敲,几块砖头连在一起形成个大坨,比铁还结实,一斧子下去直冒白烟,震得人手虎口生疼。吕大姨说算啦孩子,咱可不费那个傻劲儿,留着它打地基吧。
没过多少日子,我家的院里堆起一个好大的碎砖头垛。母亲欣慰地笑了,照这样下去积少成多,5月份就能盖仓房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8:15 +0800 CST  



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糖厂学校初三的学生都去参加体检。
“文革”中有句响亮的口号:“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我多么渴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骑马挎枪保边疆,哪怕有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戴在脑袋上,也别提有多美了。
可我知道莫说岁数小,凭我是走资派狗崽子这一点,即使把自己尽可能好地表现出来,够年龄部队也不会要。伙伴们都讥笑春节像副骨头架子,那风一吹就能刮倒的身板怎么能当兵?没想到春节吉星高照,整个糖厂子弟学校只有他一个学生通过体检,着实令我们羡慕不已一番。春节临走之前,我们都为他祝福,既沉浸在喜悦之中又有点儿依依不舍。母亲喜欢春节,说他在那么严酷的情况下也尊重老师,见了她姨长姨短,懂礼貌,有正事。母亲上班去了,小伙伴们聚集在我家玩耍,打扑克,我赢了给人家满脸挂纸条;下象棋,人家赢了让我钻桌底。春节出去串联过,比我们懂得多,能摆弄电匣子收听海外的短波节目。不知为什么,王官迷一来我家串门,总会在伙伴们心中激起一种奇怪的、无缘无故的厌恶感,显得很不合群?他是我的同学,两家大人又是胶东老乡,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却也能容忍他的存在。每每这种时候,王官迷总是坐在一边听着、看着,眯起的眼里闪着不可琢磨的光,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关注,随时准备充分利用,但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春节戴着大红花,被学校敲锣打鼓送走了,好不隆重。
临走时,他把自己的四盘甩线留给我作纪念,礼轻情义重,他要三年才能复员回家,我没了一个心心相印的朋友,好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闷和失落中度过的。实在无聊,我便用读书消磨时间,又一次搬出父亲的藏书,看《西游记》《水浒》《红楼梦》。本来,母亲早把这些书藏进写字台的小柜,怕红卫兵说我家有“封、资、修”的残余来“破四旧”,书架上只摆着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母亲多次鼓励我读些政治书籍,好有政治头脑。我曾试着翻阅厚厚的四卷《毛泽东选集》,见父亲在书里画满圈圈点点,可我没经历过战争,怎么用心都读不进去。对我来说那些长篇大论过于深奥,我也实在对战争时期的论述不感兴趣。
母亲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意思是大人看过《三国演义》就变得老奸巨滑了,小孩看过《西游记》就变得无法无天了。她唯一喜欢的书是《红楼梦》,且把姐姐比作薛宝钗,我比作贾宝玉。姐姐听话会来事儿,从不惹祸,我是个“混世魔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母亲的比喻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好像中国人看了《红楼梦》都自动对号入坐。我还小,没到青春期,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一点儿都不喜欢《红楼梦》,什么甜哥哥、蜜姐姐,恶心!让姐姐做薛宝钗好了,我才不做贾宝玉呢,男不男女不女什么东西,整天泡在女人堆里,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我更喜欢读《西游记》,幻想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金箍棒一挥天下无敌。我晚上把书放回写字台小柜里,白天趁母亲上班贪婪地看完一段又一段,完全沉浸在吴承恩虚构的世界里。我产生一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希望自己将来有那么一天(一天也好),当个作家写书给人家看。当然了,这是一个孩子天真可笑的理想,我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只读五年书的小学生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作家。
那些日子我迷上读书,整日躺在炕上囫囵吞枣,一捧起书就是几个小时,兴致极高。心思差不多全沉湎于空想世界,并没有防备王官迷,他来串门照看不误。王官迷长着一副苦相,总是很委屈的样子,三角眼,塌鼻梁,嘴巴有些歪,用鬼头蛤蟆眼形容最准确不过。他非常反感我读《西游记》,把我从半空中拉回来,认为是“黄书”,属“封、资、修”的东西,孩子读了会学坏。我不以为然,知识使人进步,即使“黄书”也应该“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文化遗产,只要老师说过便拉大旗做虎皮。我记得非常清楚,王官迷性格孤僻,敏感,很难与人相处,老认为自己全是对的,从不问不听不想人家怎么说,反而流露出看不起的意思,仿佛压根儿就不值得一提。为驳倒“以批判的眼光对待文化遗产”举过个例子,说他亲戚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整天读闲书、黄书走火入魔,大白天都色迷迷想女人,认为这是有害而危险的想入非非。我意识到自己在和一个花岗岩脑袋打交道,不能不反驳几句,问:
“他读了什么书,能说具体点么?”
“《新儿女英雄传》。”
“不会吧,我看过那本书。”我没弄懂他的问题什么意思,表示质疑。那是一部反映抗战题材的小说,故事很吸引人,怎么能和想女人学坏联系上呢?
“毛 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王官迷颇有些义愤填膺了,双手摁在膝盖上,顿了一顿接下去。“那里面有‘骚干’事,从不歌颂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成果,净乱搞破鞋。要是碰上我,早就把他揭发出来。”
“你揭发人家干什么?”
“向毛 敬献忠心,我当上红卫兵头头,决不许作者再散布流毒。”他的脸红了,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那些枯槁的树枝正在风中舞动,突然把一只手往起举,用斩钉截铁的声调恶狠狠说。“非造他的反,革他的命,抄他的家,看他敢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
“你看过书里的内容吗?”
“中毒怎么办,没有。”
“没看过怎么瞎评论。”
“我听别人说的。”
“你没事实根据,那不是望风捕影么?”
“毛 还教导我们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有书就是事实,那本书是一株大毒草。”他眼皮都不抬地阴沉着脸,仿佛目光里藏着什么。“作者的心黑透了,应该彻底砸烂他,再踏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拉倒吧!”
这话把王官迷一下子噎住了,他从此不再开口,沉着脸。我不再讨论了,不是没话说,只是没有兴趣。王官迷的逻辑使我震惊,谈什么都要争论,真替他脸红。他整天跃跃欲试在红卫兵组织里混个一官半职,动辄毛 教导我们如何如何,满嘴大口号,怎么连毛 讲的一条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懂:“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尝一口。”我厌恶他闭着眼睛不看事实的盲从态度,没看过《新儿女英雄传》怎么有资格妄加评论人家的作品呢?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不胜惊异!仔细想想,糖厂一般家长管教严格的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参加批斗大会总是躲在会场最后面,都能自觉做到不打人,不骂人,不造谣中伤落井下石,将来也有一技之长立足于社会。而那些争当头头的红卫兵,尽管文化大革命洪流中红得发紫,大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学习差的学生,长着眼睛并不意味着看得见,说起话来驴唇不对马嘴,整人、打人却无师自通。由于特殊的政治机遇,不惜牺牲别人抬高自己,一来运动即变成急先锋,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争取捞点政治资本踩着人家的肩膀往上爬(今天再听人说红卫兵运动是出于追求激情和革命理想,实在令人作呕)。但无论爬得多高,上得多快,到头来还是为时代所抛弃。这并非命运的特殊安排,而是事物的必然。
我的伙伴彬子、铁南、春节均属于前一类人,王官迷则属于后一类人。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8:42 +0800 CST  



1967年4月,毛 发出最新指示:复课闹革命。
糖厂学生又上课了,学校全面模仿军队建制进行机构改革,“读毛 的书,听毛 的话,照毛 的指示办事,做毛 的好战士”。各个年级变成连、排、班,全民皆兵,“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王官迷机会来了,上串下跳积极出击,大谈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大批特批学校的走资派。无所不用其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宣称:“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其实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主见,只不过野心越来越大想当我们班的排长,变得凶狠起来。我心里大起反感,跟他也没什么话再可说,你受谁蒙蔽了?干吗自欺欺人!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威力之大,影响之深远,我始料未及。过去朝夕相处的同学们一看风头不对,马上见风使舵,跟他们的年龄很不相称,一夜之间患传染病似的,谁也不愿理睬我,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我与他们的关系变得冷漠紧张,好像相互之间天生就有一种深刻的厌恶感和不信任感,渐渐发展成真正的对立。我觉得他们是在联合起来故意与我作对,既然一个狗崽子的自尊对他们无所谓,我也产生极大的对抗情绪。在竞选排长的班会上,班主任李老师宣布全班同学都有资格参加竞选,我明知不能,还是不甘心黯然退出历史舞台,鼓足勇气参加竞选了。可想而知我败得一塌糊涂,除了我自己投给自己一票,全班举手通过竞选结果时没有一个同学表示赞同。看上去我当时一定挨了一记闷棍那样狼狈不堪,还在下意识望着四周,期待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出面支持我。可是枉费心机,没有一个人举手,绝大多数同学都低下头去,少数同学碰上我的目光马上不自然回避。我打了一场败仗,又不敢面对失败,胸间涌上一股滑稽而又愤怒的感觉,恨恨道:“见鬼去吧,你们全是墙头草,势力眼,应声虫!”
这一次竞选伤透我的心,他们早已串通好内定王官迷当排长,不过庄严走个过场假戏真做而已。王官迷有意使我难堪,得意忘形说:“收起你当少先队大队长那套吧,你想竞选排长?不看看现在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接着又说五六句风凉话。我恨,恨我过去瞎了眼,没看出他是个变色龙,更瞧不惯那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哼,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了!
我开始和他疏远了。
学校基本上不上文化课,整天学习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我提不起兴趣,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好奇地看母亲用手孵的鸡蛋。
蒋姨送给我们家二十五个鸡蛋,说都是经过公鸡踩蛋的母鸡下的,二十一天后准能孵出小鸡崽。母亲将这些鸡蛋用棉花包住放在炕头的一角上孵化,一早一晚都用手转圈摸上一遍。我见过邻居家的小母鸡不好好生蛋,用嘴一口口叨来草絮窝,别的母鸡下蛋它就抢,用爪子扒拉到自己脚下,整天趴在鸡蛋上面一动不动。邻居家阿姨生气地抓住小母鸡的翅膀和爪子,按住它的脑袋往水里浸,三天两头浸一次不说,还一边浸一边骂道:“要你发情,要你发情,再不下蛋就杀了你!”我对母亲的做法有点将信将疑,没有老母鸡抱窝怎么能孵出小鸡呢?母亲每天都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仔细察看,偶尔还扔掉一个“臭蛋”。我奇怪:“妈,我常听人家说混蛋、滚蛋、捣蛋、屎蛋,却从没听说过什么‘臭蛋’,怎么有‘臭蛋’呢?”
我这么一问,母亲也愣了,笑着解释:
“炕头太热,我们孵的鸡蛋坏了,就变成‘臭蛋’呗。”
“你怎么看出臭了,我一点味儿都没闻到?”
“你看,好的鸡蛋在灯光下透明,里面布满黑色的血丝,这说明快孕育成胚胎了。”母亲将鸡蛋举到灯光下,一边转动着一边说。“不好的鸡蛋里面混混沌沌,那就是臭了。”
母亲不许我用手孵鸡蛋,怕我毛手毛脚打碎鸡蛋。我好奇心重,偏要试试孵小鸡是什么感觉,趁母亲不在家时偷偷地孵,心想母亲你真笨,在太阳下看鸡蛋不比灯光下清楚多了。我不厌其烦用手摸着鸡蛋,一个一个拿到屋外放在太阳光下观察,真的看到里面的胚胎,恨不能马上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没想到我弄巧成拙,让正在孵化的鸡蛋受凉,一少半变得混混沌沌。母亲百思不得其解,一遍遍试着炕头的温度,将一些鸡蛋举在灯光下左看右看,自言自语:“温度差不多呀,这么多都坏啦!”不是母亲笨,是我笨得聪明!我明白她为什么不在太阳下观察鸡蛋了,怕温度低冻坏正在孕育的胚胎,是我使这些胚胎都患上重感冒高烧四十度死去的。我装模作样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鸡蛋,举到灯光下看看,扔进垃圾桶里说:“上次我落掉一个名称‘坏蛋’,它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坏蛋了,应该立即揪出来打倒砸烂,纯洁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
母亲搓着双手,一副好心痛的神态。这一次她没有扔“臭蛋”,放在锅里煮熟做了虎子的美餐。
我的虎子突飞猛长,几个月来明显长高,身体长大几倍,由原来毛茸茸的肉球变成小板凳般敦实的黑灰色小狗。
虎子是二串子,既继承母亲娃哩的一身长毛,又继承父亲大笨狗的粗大,它的四根腿肉柱子一样立在地上,脖子上的长毛像大衣翻领,从颈下到脊背上密密实实围了一圈。虎子总是饿,什么残汤剩饭都咽进肚子里,不撑得肚皮滚瓜溜圆决不罢休。母亲说虎子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快顶一个小孩子多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养个小猪崽合算,是撵它出去自己打“野食”的时候了。
东北人说打“野食”,就是让鸡呀狗呀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我舍不得虎子离开,偷偷给它大饼子吃,虎子还是不饱,一有机会就往覆盖着积雪的西下洼跑,叼回什么东西蹲在院子里吃,吃不完就扒个坑埋起来留着下顿享用。我经常和虎子闹着玩,挖出它埋的猪骨头藏到其它地方,看它急得满院子乱转乱闻,不断用前爪扒埋东西的地点,一定好生奇怪自己藏的食物哪里去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我搞的恶作剧。我哈哈大笑,它莫名其妙,直到我与心不忍将东西暴露出来,它仍旧毫无怨气地俯首帖耳。有一次,阴云低沉,寒风袭人,天空随时可能降雪。我看见虎子趴在院子里啃着什么,以为又叼回来什么好东西了,蹑手蹑脚走过去察看,天啊,是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屎橛子!我勃然大怒,不理解它怎么吃起屎来,一阵拳打脚踢,揍得它嗷嗷叫着满地乱滚。
母亲走出门来喊住我,问为什么打虎子?
“它没出息,吃屎!”我生气地说。
“你没听说狗改不了吃屎么?”
母亲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笑了。
“那它为啥还用舌头舔我的手?”
“它是狗呀。”
“臭死啦,我揍它!”
“你打它也改不了。”
虎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竖起一只耳朵,抬起颧骨突出的大脑袋,委屈地哼哼着。
“还委屈呢,看你敢再吃。”我气不打一处来地又赏它一脚,心里想,“你是个不吃好粮食的坏狗!”
母亲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怎么教育虎子也没有用,下一次它还会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记吃不记打。我有办法,关虎子禁闭,一连几天不许它出院门,看它那副神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可是它趁我不在的工夫溜出去,又叼回来一块屎橛子,自己躲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微闭着眼睛埋头大吃大嚼,心满意足得鼻子里直哼哼,什么都顾不得,看样子香极了。我终于明白“狗改不了吃屎”这句老话的意思了,有时候一想到它嘴臭,就一肚子不舒服。可无论你说什么,虎子都无所谓,还咧着嘴巴像在笑,无奈之下再也不许它舔我的手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9:04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三章 遭遇老头鱼





蓝瓦瓦的晴空里,阳光普照大地,天气逐渐暖和起来。麻雀在叽叽喳喳报告春天的消息。白土地上的冰雪慢慢消融,露出地面,不过天气还很冷,雪化得也很慢。到处都是淌着黑色污水的溪流,我家屋檐下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锥滴下一串串水珠,街道也变得泥泞不堪了。
大院里传来声声卖小鸡崽的吆喝,我照例出去看热闹。一个汉子推着自行车,货架后面驮着一个大筐,筐里装满挤在一起叽叽叫的小鸡崽,黑的白的花的什么颜色的都有,煞是可爱。不少大人围着卖小鸡的筐,挑选着自己认为是母鸡的鸡崽。母亲买不起两角钱一只的小鸡崽,只能做旁观者。我焦急等待她用手孵化小鸡试验的成功,盼啊盼啊,总算盼到一天,她举着鸡蛋察看一番欣喜地说:“快了快了,你看它要叼壳啦。”我凑到灯光下观看,里面的鸡雏伸腿动头不停撞击蛋壳。功夫不负苦心人,我们成功了,十几只鸡崽叼破蛋壳软钻出来,母亲将它们放在小筐里晾干羽毛,鸡雏叽叽叫着站起来,我们也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了。
“好了好了,艾平,”母亲把小鸡放在手心上欣赏着说,“到了秋天,你就可以吃上自家产的鲜鸡蛋啦!”
从母亲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细盘算过这些母鸡在秋季里产多少蛋了。
转眼就是月底,冬天快过完了。空气中还飘着湿雪的味道,晚雪尚未化净,四野里还是一片斑驳,平地上的积雪已基本融化,变成一片片小小的水洼,只是在那长满菖蒲的低洼地里,还能见到黑褐色的残雪。远处传来隐隐的响声,轰轰隆隆,紧一阵慢一阵,声震耳鼓。荒野里刮起大风,一连几天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风越刮越大,杨柳的树梢都向一边倒去。一团团浓密的沙尘笼罩着城市,遮蔽了阳光,楼房、街道、树木全变成土黄色。
乍暖还寒,性急的孩子早已脱下棉衣,一身轻松在街上跑来跑去,尽情享受着春天来临的欢乐。我心痒难挠,恨不能脱掉棉衣出去玩玩。母亲总说“春捂秋冻,越活越硬”,要我暖和些再脱棉衣。彬子和铁南对我说,刮过大风嫩江开江就可以去捡冰排撞死的鱼了。我顾不得想这些,趁学校不正规,绝大部分时间忙着大批判,帮母亲用碎砖头垒猪圈,建鸡窝。吕大姨夫不负诺言,借给我们三十元钱,并和母亲一起去趟牲口市场,两人各买回两只小猪崽。
现在母亲也变成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开门七件事,拿起葫芦放下瓢,忙得团团转。家里热闹非凡,有人,有猪,有鸡,有狗。鸡崽和猪崽小,怕冷,里屋炕头上住着小鸡,外屋锅台前住着小猪。一到天亮吵得人睡不好觉,鸡鸣猪叫狗吠要吃的,简直开了一所家庭动物园。虎子失宠了,母亲打苞米面粥喂小猪崽的时候,它想凑过去喝一口都不成,脑袋上准挨一巴掌,只能吞着口水看着。两个小猪崽不知狗的厉害,搅得虎子一刻不得安宁,它一趴在外屋地上睡觉,猪崽就用圆鼻子拱它起来玩耍。虎子换到里屋趴下,猪崽追进里屋照旧拱它。虎子急了,张开嘴巴咬了一只小猪,母亲拿起笤帚把它打了出去。从此只准虎子住猪圈,不许它在外屋锅台旁过夜了。
虽说春天到了,迟迟不愿离去的冬天又下了一个晚上的雪,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路面铺了一层溜滑的泥浆。一到夜里虎子就用前爪扒门板,透过飞雪,呜呜乞求主人放它进屋睡觉。
“外面冷呀,妈妈!”我为虎子求情。
“它身上有毛,冻不着。”母亲说。
“放它进屋吧。”
“不能再惯它,咬坏猪崽怎么办?”
“我教育它。”
“我们还是等等看,考验考验它再说。”
我开始给虎子上“政治课”,放它进屋了,任小猪崽用鼻子拱着它玩耍。我一发现虎子不耐烦就打过两笤帚把,让它明白“大人物”是不能随便招惹的。
虎子怕雪,不愿出门,从此学聪明了,不再招惹两只顽皮的猪崽。若白天母亲上班去了,虎子索性顺着板凳跳到炕上,自自在在睡开大觉,让小猪崽们再想骚扰它也够不着了。妹妹喜欢虎子,有事没事像拍布娃娃一样哼着歌谣哄它玩,时而发出轻微的笑声。姐姐却嫌虎子身上有跳蚤,嘴臭,不许它上炕。我的虎子非常乖,这时候准会摇着尾巴匍匐到姐姐身边,抬起脑袋作揖恳求小主人不要撵它。我对姐姐据理力争说小猪崽欺负人,虎子是给逼得没办法,你“老人家”就高抬贵手行行好吧。何况母亲说再过几天暖和了,就把猪崽和鸡崽撵到院子里去,出不出去随虎子的便。姐姐默许了,她一定要给虎子擦一擦爪子,并要它老老实实趴在炕边,不许乱动。等母亲下班回来,虎子一定跳下地去装得脾气极好,对喂猪崽的苞米面粥看都不看一眼,晚上和猪崽一起睡在锅台边也相安无事。
外面已完全不像冬天的时节,冰雪正在融化,很快就在阳光下消融殆尽。天气变得暖融融的,最早发青的小草,从枯枝败叶底下钻出来,在风中颤动。嫩江传来的坼裂声更清晰了,似滚滚雷鸣,络绎不绝。我打算着奖赏虎子,过两天领它去嫩江见识见识开江,因为它除了糖厂大院之外,从来没有到过再远的地方。砖头捡得差不多了,母亲决定盖仓房,吩咐我们挖仓房地基。可能是身旁筐里的鸡崽叫个不停,虎子睡不踏实?它抬头往里面瞅瞅发现盘子里喂鸡的小米饭,忍不住探进嘴巴够小米饭吃。围鸡的筐是草席子做的,哪里经得住它的大脑袋压,虎子压扁筐檐惊得鸡崽满炕乱跑乱叫,它恼了,到处追逐想把小鸡崽们撵回筐里去。我和姐姐在院子里挖仓房地基,听见小鸡崽没命尖叫,赶紧跑进里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虎子正叼着一只鲜血直流的小鸡崽,跳到炕下不知去哪里享用好呢。
我勃然大怒,冲它大吼:
“该死,你当它是‘野食’啊!”
我从虎子嘴里夺下鸡崽,一顿拳打脚踢,要它把死鸡崽吃下去。虎子知道自己闯祸了,抬起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里流露的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淘气的惊讶,任你怎么往它嘴里塞都不敢动。姐姐圈起小鸡埋怨道:“让你听话你不听,看它闹的,小鸡拉得满炕都是屎,你擦!”我也嫌鸡屎臭不肯擦,把怒气全发泄在虎子身上,一脚把它踢到门外边去了。我以为母亲知道虎子咬死小鸡会批评我,吃过晚饭,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她听说之后淡淡一笑,对我说:“它也和你一样呀,还小,等长大就懂事了,你别再打它了。”母亲转向蹲在身边的虎子,拍拍它的脑袋。“虎子,记住,再惹麻烦我就不要你啦。”
母亲恨铁不成钢,常说我这个孩子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吃一百粒豆子,没豆腐气”。虎子比我聪明多了,它吃一堑,长一智,一直到长大也没再犯此类的错误。我经常见虎子躺在门口晒太阳,任小鸡们跳到它身上玩耍,小猪们用长鼻子拱它嬉戏,自己连眼皮都不眨一眨继续睡大觉。可是当邻居的家禽胆敢靠近我家门口一步,它准忽地跃起大发雷霆,吓得对方尖叫着抱头鼠窜。但虎子是绝不会咬人家的,母亲早就对它下过死命令:“谁家的家禽都不能动!”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29:41 +0800 CST  



毛 发出最新指示:“革命委员会好。”
糖厂学校的老师和红卫兵都忙于大联合,成立校革命委员会,学生又停课闹革命了。厂里两大组织斗争激烈,一边是“炮打司令部兵团”派,一边是“二九公社”派,两大派都和市里的造反总部紧密相连,不惜以造谣中伤的手段证明自己是最最革命的组织。唯我独尊,唯我独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时刻准备用武力夺取最高权力。总而言之,两方面都无法沟通,你讲什么道理都不予理睬。只承认属于自己的那一套,绝对不允许观点不同。紧张的局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炮司”派磨刀霍霍,准备好刀枪棍棒和“二九”派血战到底。两派都忙于武斗,一时顾不得走资派,暂时把他们“挂”在半空中。
“挂”这招儿也是“文革”中的一大发明,造反派让走资派的双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什么时候批斗就把你从空中摘下来。如果说此前走资派的生活不得安宁,现在更如此了,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唯有母亲是个例外,正好得以喘息,躲在家里建筹备已久的仓房。她要我去稻田地里搂些稻草,好做脱坯的“羊角”用,我换上秋衣秋裤,一身轻松地拿起耙子、绳子,领着虎子上路了。
春回大地,草木萌动,大片的菜地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社员挥着鞭子赶着老牛犁开黑油油的土地,似凝固的波浪。多少天没出大院,一不留心,春风摇动着低低的柳梢,为柳林披上一层淡淡的绿纱了。虎子第一次经历春天,看什么都新鲜兴奋。它和别的狗相遇时,总是按照狗的规矩相互上上下下闻个不停。春天的太阳仿佛离地面很近,风沙沙响着,田野那么广阔,天空那么高远,清冷的空气像幸福一样使人陶醉。虎子撒开四蹄撒欢,两只耳朵向后翻,显然是看见什么喜欢什么,还不断回头看看。跑就跑吧,他知道该怎么做,由它去好了,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也非常舒畅,非常快活。
我和虎子走上第二道防洪大坝,朝鲜族人用拖拉机翻地了,黑油油的泥土一眼望不到边,到处都充满土地温暖的气息。离嫩江越近春风越猛烈,咔嚓咔嚓的声响冲斥于天地之间,大地也像有生命的躯体一样在发抖━━那是冰排撞击的动静。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跑冰排,想看看嫩江开江,再找一块边边角角的地方搂草。我快步走到朝鲜屯水泵站蹲宿儿的地方,一下子为宏伟壮丽的场面震惊,虎子都有点儿害怕了,夹着尾巴紧贴在我的腿下。冰封雪裹的嫩江终于冲破禁锢,波飞浪卷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宽阔的江面漂满连绵不断的巨大冰块,上端微绿,中间淡碧,底部深蓝,鬼斧神工雕塑过一般多姿多彩。似跃水的鱼儿,展翅的大雁,奔腾的骏马,倦卧的老牛。一块冰排跃上另一块冰排,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沉寂片刻,那块被压进水里的冰排又变作冰锥浮出水面加入洪流,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时而闪光,时而发暗。而在冰排撞击的喧嚣声中,冻土地带的大荒原也充满活力,沉睡一冬的塔头墩已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色,不久就变得生机勃勃了。
七八米宽的岸冰,已变得百孔千疮,出现暗蓝色的沿流水,积雪不再凝结成块,表面上呈灰白色,人踩上去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整个冰面都颤悠悠晃动。碧绿透明的江水激荡着,冲刷着岸冰的薄冰碴儿。到处都活跃着冰排跳子,他们腰间系着绳子,足登高筒水靴,手持一支长长的带倒枪刺的鱼枪,一刻也不放过逮鱼的机会。你看吧,千里冰封的江面骤然被春风撕裂开来,憋了一冬的鱼儿争先恐后浮出水面,到空气和阳光充沛的江面游荡,一不小心被撞死或撞伤,昏昏沉沉随波逐流。冰排跳子从一块冰排跳到另一块冰排上,一枪戳下去一个准,将大大小小鱼儿抛在岸上。我猛然发现江中心漂下来的冰排上有一头毛驴,越来越近。那冰排摇摇晃晃横冲直撞,毛驴从一边滑向另一边,本能地保持着平衡,抬起头来绝望地吼叫着,向岸上的人们求救。我琢磨着毛驴是怎么跑上冰排的,是不是过江时脚下的冰层突然碎裂了,它才滞留在那上面的?冰排跳子也都和我一样望着那头毛驴,没有一个人敢铤而走险去救毛驴,只能看着它顺流漂远。我正为那头毛驴惋惜之际,虎子令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胆子壮了,跑到岸冰边探头探脑窥视什么。我大声吆喝:
“回来,虎子,别掉下去。”
话音未落,虎子已纵身跃进水里,叼住一条大鲤鱼掉头游回来,可是岸冰太滑,它自己怎么也爬不上岸,我赶紧拉起虎子的两条前腿把它拽上来。这狗简直神了,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真是没办法相信,没有人教过它就会自己逮鱼!糟糕的是虎子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抖擞几次皮毛甩掉身上的水花,冷得直打哆嗦,我不得不脱下上衣披在它身上。虎子逮的鲤鱼起码有斤把重,已被冰块撞得半死不活,我抠着鱼鳃拎起来,心想一冬天母亲都没舍得买条鱼吃,这回全家人可以打打牙祭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0:05 +0800 CST  



“喂,你是那次送鱼的小家伙吧?”
有人从背后打起招呼,我回过头,认出他们是去年夏天拉羊草的那对盲流夫妇。矮粗的老头鱼拿着鱼枪,紧绷嘴唇,眉宇间透着严厉,女人背着大半麻袋鱼,显得很和善、柔顺,两口子正站在岸边打量着我。我一看到他们,就马上停下来不看,显得很不安。我糟蹋过人家的羊草垛,还差点儿没打起来,怕他们报复,拿不定主意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但这会儿想逃也逃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不动地方。
“自己出来搂草?”老头鱼丝毫没有别的意思,脸色越来越开朗,又问。“你爹怎么不来?”
“没爹了。”我摇摇头,心里因内疚而愈发慌乱。
“可怜见的,这么点儿就没爹!”女人顿了顿肩上的麻袋,和声细语问。“这时候搂什么草?”
“稻草。”
“地都翻过了,哪来的稻草呀。”
经他们一说我也有些毛了,自己也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想了想,仍抱着一线希望说:
“再找嘛,有没翻过的地方。”
老头鱼似乎可怜我了,从他那紧锁的双眉和掉过脸去的表情,我看出有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住的意味。
“干什么用,这么着急?”
“家里等着脱坯,盖仓房用。”
“不能以后再搂么?”
“不能,我妈过‘五一’节放假,以后就没时间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也不能瞎找。”
“那怎么办?”
“别着急,都会及时办好的。”老头鱼接过女人的麻袋,眯起暴眼珠子沉吟片刻。“跟我走吧,小家伙,看你人小还挺仗义,上回你送我几条鱼,这回我送你两捆草,咱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情。”
他能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我心里美滋滋的,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无法拒绝老头鱼的好意,非常想得到稻草,不能不对他心怀感激,没有“羊角”就不能脱坯呀。我拿起披在虎子身上的衣服,将鲤鱼挂在耙子上,决定和他们一起去山东屯了。我屁颠屁颠跟在老头鱼身后,翻过第一道防洪大坝,虎子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皮毛上的水很快就晾干了。一路上,虎子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落在后面,时而停下来用鼻子嗅着什么,谁知道它发现了什么东西?
“叔叔,你们是哪的人?”我问老头鱼。
“山东。”
“我老家也是山东的。”我一边和老头鱼套起近乎,一边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话题,告诉他我住在离这儿很近的白土地,又问起他们怎么到齐齐哈尔来的?
“逼的。”
“没有工作,怎么活?”
“打草、逮鱼、编土篮。盲流有盲流的活法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不是活下来了么。”
“以后呢?”
“管不了那么多,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话之间我们来到山东屯,走过泥泞狭窄的街道,轰开四下游荡的猪、鸡和鸭子,七拐八折走进他家的院子。老头鱼住得和周围的邻居差不多,土坯盖起的两间小屋比街面略低一点儿,先要走下三个台阶。屋里有一个临街的窗口,棚顶耷拉着陈年的蜘蛛网。没有电灯,窗玻璃给苍蝇叮得发黄,大白天光线也很暗,一铺大炕占据大半房间,半截睡人半截烘苞米,摆满简陋的家具和农具。炕洞里还残留着烧苞米秸的余烬,炕上坐着两个穿着单衣、流鼻涕的小男孩。弟弟一脸惊奇咬着手指打量着我,哥哥把两手插进两边的口袋里,在数里面装的小石子。我探着身子和大一点儿的孩子打招呼,对方却眼睛转到别处躲到母亲身后了。我不自在起来,仿佛我们之间有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心想下次再来一定带点儿铅笔、橡皮什么的,好作为礼物送给他们消除隔阂,免得搞得我也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外屋门口靠墙摆着个刀枪架子,上面放着红缨枪、大刀、七节鞭等家伙。我问老头鱼这是干什么用的?他卷起一支蛤蟆头烟卷回答:
“俺就是靠耍这玩意儿落住脚的。”
“你会两下子?”
“从小就习惯了。”
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很想多了解些。早就听说山东老家习武成风,三岁的孩子都会耍拳弄棍,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打草人有功夫?真是咬人的狼不露齿,叫唤的鸟儿不长肉!我想起那次蹲宿儿,有点儿后怕,不禁胡乱猜测着,出了神儿:
“那上次,你咋没动手?”
“和几个小孩子……”他淡淡一笑点燃烟卷。
“给,孩子,够不够?”女人笑吟吟抱来稻草,马上打断丈夫。“别胡扯了,跟你受的折腾还少,要不咋能跑到这个鬼地方!”
老头鱼一直把小客人送出院子,叮嘱我再来串门。
已是傍晚时分了,空气里悬浮着算不上雾的薄霭,薄得掩不住远处路灯和窗户的光亮,但还是能看见路两旁树木枝桠上萌生出的小小的绿叶,紧密地挨在一起,很有生气。看得出两口子很够意思,很善良,他们不但热情地送我两捆稻草,听说是老乡还捎带一条大狗鱼,而且为了这一点,很愿意帮我的忙。同老头鱼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很轻松,一开口就能相互理解,况且与老头鱼最初的相识即让人充满敬意,我竟喜欢上这一家人了。在城里人眼里盲流活得多么艰难,可他们靠打草捕鱼摸虾照样维持生计,还活得有条不紊,有滋有味。我震撼于盲流生命力的顽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因为他们对生活抱着严肃的态度,从不向厄运屈服,所以显得更加难能可贵,这对城里人绝对不可思议!
“我也能这样活下去么?可能,人还是没逼到分儿上。”我想。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0:37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四章 “文攻武卫”





没有希望的心田寸草不生。
没有希望的日子尤其漫长,何止是度日如年,应该度秒如天,度分如年,一日长于百年。
在那个年代,失去丈夫的家庭几乎等于失去一切。我们前途茫茫,日子就像一条永无尽头的受苦受难之路,母亲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在那上面走下去。丈夫去了,又用什么来弥补那无法补偿的损失呢?母亲把流成江河的泪水吞进肚子里,对不幸的生活保持着一贯的镇静,独自承受她的痛苦,既不会号啕大哭,也不会捶胸悲叹抱怨,忍耐力达到极限,依然在我们面前不动声色。但我们并不为此而感到轻松,以至于家庭中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说话声,都表示出哀愁,显示出一种共同的不安。谁受的苦难多,谁就体验多,久处逆境的孩子一般都比一帆风顺的孩子早熟。我在妹妹的身上看到了变化,过去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如今却陷入沉默,闷闷不乐,连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里,都蕴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她总是一声不响,不安地向四下张望,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我们和母亲相依为命,尽量想法儿为她减轻一点儿生活负担,希望日子好过一些。
天气依然阴冷,因为春天刚刚开始。糖厂储运场大垛大垛的甜菜已快用完,制糖车间要停机了。家里需要准备初春的猪食,母亲要我们去捡些车间里切下来的甜菜尾根喂猪和鸡。我说那得储存多少尾根才够吃?母亲说先用尾根顶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春天马上就要到了,野菜长起来就有的是东西喂它们了。姐姐和妹妹捡了许多尾根,一土篮一土篮挎回家,洗干净煮熟剁成泥放在猪食缸里,喂猪和鸡时再掺上些麸子,小猪和小鸡们都喜欢吃。尾根煮熟出锅时,我拿起一个扒下皮尝了尝,稀溜溜甜丝丝又有营养又好吃,别说猪,就是人掺上苞米面也能吃个饱。虎子便是明证,姐姐一喂起猪和鸡它就不停摇尾巴,让小主人允许它吃上几口顶顶饿。
当然,虎子主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一到吃饭时就蹲在炕沿下,望着炕桌等着捡剩菜底,呜呜哼哼着。那眼神儿在说:“小主人,给我点儿东西吃呀,别忘了是我陪你玩,吃饭的时候就顾不得我了,这不公平!”我从嘴里省出块大饼子递给虎子,它狼吞虎咽之后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掌,依然瞪大眼睛乞求:“再给我一块吧,我还没饱呢。”我又要给它,却遭母亲呵斥:“别给啦,人还不够吃哪!”我扮个鬼脸冲母亲一笑,只得作罢。虎子懂事,摇摇尾巴表示理解万岁,耐心等待母亲把残汤剩饭倒给它。
我和母亲的任务是等“五一”劳动节放假,到西下洼和大泥、脱大坯。
“五一”节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微风拂面,空中飘着几缕白云。春天干旱,西下洼的水退下去许多,露出平坦的黄泥底,人们正好利用这里的水源和黏性土质和泥脱坯。
蒋叔叔借来坯模子脱了几块示范,我们就明白怎么干了。
这活儿看上去挺简单,干起来却累死人。
我和母亲挖出一大堆黄泥,把稻草剁成两指宽的“羊角”撒上去,就开始揉面一样和大泥了。黄泥见水后极黏,散发着浓重的霉湿气味,必须倒几个个儿搅匀“羊角”。母亲用叉子叨起泥巴又拉又拽,我用铁锹给泥堆倒个儿,母子两人即使把大腿垫在锹把底下,充分利用杠杆原理,没倒一个来回就大汗淋漓了。我甩掉鞋子跳上泥堆踩来踩去,这样既节省力气,泥巴也和得均匀。母亲不许我光脚踩泥,怕春天的泥水凉坏我的腿脚,自己却挽起裤腿脱掉鞋子踩上泥堆。和好大泥,母亲在泡子里洗干净脚,穿上鞋子,平整出周围的一圈地皮说:“累就歇会儿,晚上妈给你做炸酱面吃。”
“不累。”我说。
“五一”节母亲只放一天假,加上星期天也只有两天假,我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多干一些。因为母亲计划脱一千块坯做仓房房基,然后在上面砌砖头墙壁,我们必须每天脱出五百块坯,力争在雨季来临之前上好仓房顶。
母亲拎来一桶水,摆好坯模子,我倒进一锨泥,不够,再加上一锨。母亲双拳摁结实木框四周,撩上点水抚平坯面,拿起模子,一块有棱有角、中间微陷的土坯就完整地脱出来。她半蹲着身子后退半步,把模子放在桶里洗干净摆平,我倒上两锨泥巴,第二块坯又脱出来。弯着腰干活很不好受,我每撮起一锨泥巴,腰、腿、胳膊的力量全聚向手腕,再挪动几步将泥巴倒进坯模子里。我已经累得龇牙咧嘴,只知道不要停下来,一停下来准会瘫倒在地,几乎攥不住端泥的锹把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她无法分身顶替我干活,只得劝我:
“艾平,别拼命,活要一点点儿干。”
我满脑子尽是母亲做炸酱面的情景━━她在面板上滚动着擀面杖,擀出一张圆圆薄薄的面皮,洒上一层面粉折叠起来,用菜刀切出细细的面条……肉丝在油锅里爆炒着,再倒上一碗大酱。母亲将炸酱端上炕桌,我舀上一勺炸酱搅在面条里,大口大口往嘴里咽着,撑得肚皮都快爆炸了。如此想入非非,你别说,还真能从疲惫的身体里诱出不少力气,使人咬牙坚持下去。但是当母亲脱第四百块坯的时候,我陷入极度疲劳中,一撮起泥巴铁锨头就歪向一边,再幻想吃山珍海味也不顶事了。“你喝口水吧。”母亲劝过我,抄起铁锨替我撮起泥巴。我怕一歇就再不想动弹,举起水桶兜头倒下冲个凉,干脆不再用铁锹,双手捧起一大团泥巴放进坯模子里。此刻母亲也蹲不住了,而是双膝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后蹭着脱坯,我见她的女工帽都被汗水浸透,忍不住说:“妈,咱都歇会儿吧。”
“你歇吧,妈再脱两块。”
“你不歇,我就不歇。”
“好吧,妈抽支烟。”
母亲同意了,双手把着后腰支撑着站起,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急忙过去拉母亲,她推开我:“别动,一拉更疼。这是长期撅着落下的毛病,我得自己慢慢缓过来。”母亲脸上凝结着发黑的汗水,膝盖上沾着一团稀泥,掏出支“经济”牌香烟点着吸起来。抽过一支烟,又跪下脱起坯来,我还是一捧一捧地送泥巴。晚上,母亲做好炸酱面,我勉强咽下两口倒在炕上,连被子都没翻开就睡过去。其实母亲是硬撑着做饭的,她也没吃几口就瘫倒在炕上。早晨醒来,周身酸软如泥,胳膊腿疼得抬不起来,两个手掌上尽是血泡,手肚露出红红的肉来。我爬了几次才支撑起身子,踝骨极疼,双脚几乎承受不住全身重量,那也得硬撑。往嘴里扒拉几口早饭,找出副手套戴在手上,又扛起铁锨上工了。吃午饭时,我摘下手套洗手,母亲发现我手上的大泡全磨破了,满手掌都是血,心疼地几乎流泪了。她给我涂上红药水,用纱布缠好后,勉强露出笑容说:
“不去干活了吧,儿子。”
“为什么?”我问。
“你的手都这样,还逞强。”
“你一个人能干得过来吗?”
“怎么不能,一个人干得更快,妈有的是力气,还没用上一半呢。”
“假话,你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当我没看见!”
用不着再说什么,我要去。母亲为了忘却现实的苦恼,无论班上班下都用劳累麻木神经中枢,不让那郁积已久的、被意志压抑住的愁思冲破堤防,内心才会轻松些。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手上也同样磨起大血泡,上面粘满胶布,一个人独自脱一千块坯不累死才怪。以后的几天全家出动,姐姐妹妹都到西下洼帮忙,一家人起早贪黑忙得脚打后脑勺,连直直腰的时间都没有,总算完成脱一千块坯的计划。作为劳动报酬,母亲给我买了支冰棍,这对我已是莫大的奖赏。几经思想斗争,我迎着妹妹羡慕的眼神让她咬了两口,表示哥哥并不小气。然后蹲在房头的阴凉地里炫耀自己又有冰棍吃了,一点一滴吸吮半天,就差没把冰棍筷子吮烂。因为家里从来不给零花钱,我一见卖冰棍的小伙子就躲开,差不离有一年多没尝到冰棍滋味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1:31 +0800 CST  



“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权倾一时,提出荒谬绝伦的“文攻武卫”,“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该死。”这无异于给混乱的形势火上加油。
齐齐哈尔阴霾漫天,各种五花八门的帽子满世界飞,打砸抢分子派性严重。随着暴力的升级以及文化大革命范围的扩大,无论哪个派别都为争权夺利大打出手。为控制齐齐哈尔市的实际领导权,每一派都比别人更红、更左、更革命、更残酷无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一群众性的疯狂情绪极具传染性,残暴的统治永远跟一切智力与精神上的发展处于敌对状态,被统治者的愚昧和粗野则是对统治政权最好的支持。这样一来势必造成大规模内战,形势发展到失控地步,各级组织控制权频繁易手。在这充满仇恨的时期里,大家几乎都停工停产闹革命了,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上课。到处是一堆堆一团团人在激烈辩论,城市处于严重混乱之中。市里武斗消息不断传来,隔两天就发生一起流血事件,打死人的事情接连不断。糖厂两大派也倾巢出动,开着卡车戴着柳条帽举着棍棒上街支持各自的总部。
晚上,邻居们躲在家里相互传播着“小道消息”,用想象丰富演绎这些消息,什么样的消息都传得飞快。市“炮打司令部兵团”率人包围市“二九公社总部”,四面架起高音喇叭,勒令大楼里面的人出来缴械投降。“二九”派也架起大喇叭,众志成城拒不投降,“敌人磨刀,我们也磨刀”。用革命的暴力对付反革命的暴力,誓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毛 ,一遍又一遍高唱《国际歌》。两派从互相辱骂发展到刀兵相向。“炮司”派调兵遣将大张挞伐,组成敢死队发起总攻。大楼里面的“二九”派森严壁垒,拆毁墙壁堵住门口,用砖头瓦片打退一次次进攻。双方展开了一场投掷大战,“炮司”派虽人多势众,攻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拿下大楼,好多人身上都挂了彩。头头火了,抢了部队的军火库,运来枪支弹药支援敢死队。“炮司”派打起人海战术,人人手里都举着长矛大刀,头上顶着门板向“二九”派发起强攻。一时间枪声大作,弹雨横飞,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杀得天昏地暗。
据周围的邻居第二天描述,那情景跟真正的战场没什么两样,恐怖的气氛达到了极点。“二九”派进行一天一夜的悲壮抵抗,但他们赤手空拳顶不住荷枪实弹的猛攻,终于让敢死队冲破大门杀进楼道。经过逐个房间的短兵相接,“炮司”派大旗胜利插上“二九公社总部”的楼顶,尽管他们的大喇叭播出“缴枪不杀”口号,胜利者却没有宽恕战败者。当俘虏们抱着脑袋走出大楼时,一路饱尝夹道“欢迎”的拳脚棍棒,一个个被打得屁滚尿流,惨不忍睹。
“二九”派愤怒了,第二天举行盛大的示威活动。
上万人头戴柳条帽,举着刀枪棍棒,用担架抬着被“炮司”派打死的战友尸体,排成长队走上街头,齐声背起毛 语录:“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每个人胳膊上都佩带黑纱,胸前别着洁白的小花,脸上是肃穆的敢死精神。“甘洒满腔战士血,便地盛开英雄花!”“只要生命在,忠于毛 的红心永不变!”比一去不复返的壮士荆轲还要悲壮。高音喇叭放着“有我无敌,有敌无我”的口号,一路散发战斗檄文,文攻武卫,还我战友!那阵势十分壮观,前面有十几辆驾驶室上架着机枪的大卡车开道,驾驶室两侧踏板上各站着一名高举手枪的敢死队员,车头上披着黑纱,交叉点上扎起一朵迎着凛冽寒风怒放的硕大的白纸花。“二九”派浩浩荡荡游行至“炮司”派大院门口,要求对方交出杀人凶手,血债要用血来还!
“炮司”派如临大敌,修起沙包工事摆开路障,整个大楼的窗口都变成枪眼,里面的人全部武装起来严阵以待。他们把拖拉机焊上钢板做成土坦克,上面架着机关枪堵在大院门口,大有决一死战,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势头。一场大规模的流血势在必行,两派都投下全部力量准备决一胜负,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局面会持续多久。幸亏齐齐哈尔的驻军及时赶来,解放军战士手拉着手在两派之间建立起警戒线,劝说气势汹汹的“二九”派要文斗,不要武斗,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虽然这场大规模的武斗被部队及时制止住,各单位小规模的武斗却屡屡发生,一直延续到运动后期仍络绎不绝。
我无法理解两派为什么要打仗?今天这一派得势,明天那一派掌权,简直是发疯,本来都是好好的亲人、同志、朋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一沾到派性就吃了迷魂药,着魔中邪反目为仇(或许还是因为年龄太小,始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年月邻里之间家庭之间分出两派或者三派,今日的战友,明天的仇敌,根本不是新鲜事儿。若邻里之间观点不同还好办,两家加高院墙闭门朝天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家庭内部发生分歧就不好办了,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也躲不开。有时候父子、夫妻各执一种观点,动不动就争吵,像冤家对头。一家几口陌生人一样互不理睬,轻则饭桌上拍案而起大吵大闹,重则断绝家庭关系离家出走。
有一对新婚的夫妇深更半夜在被窝里辩论起来,他们两人都自称是绝对正确的红色战士,运用同样的战略战术,大背毛 语录批判对方站错了队,应该立即悬崖勒马。“亲不亲,阶级分”,夫妻俩越说越离谱,越辩火气越大,只有阶级成分,没有私情成分,由辩论升级到厮打起来,搞得四邻不安也不敢劝架。为什么?他们都在炕上光着屁股捍卫毛 呢,虽说这是一场彻底摧毁个人隐私的革命,但你叫邻居们如何是好!新娘一气之下搬回集体宿舍要求离婚,正赶上街道办事处管离婚的人和她一派,一听原因怒火中烧,二话没说就给她办理了离婚手续。可新娘的父亲是个“老正统”,听完女儿离婚的原因差点儿气晕过去,破口大骂他们两个荒唐至极!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1:56 +0800 CST  



糖厂“炮司”派大部分是制糖车间的工人,“二九”派大部分是装卸队的工人。我见过他们两派之间的大辩论,“二九”派大多辩不过“红旗”派,双方往往由舌枪唇剑发展到刀兵相见。
那是一个晚上,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紧急通知“炮司”派集合截击“二九”派,不许对方去市里支持“二九公社总部”的行动。我家隔壁第三家住着一位工人叔叔,人称傻老孟,他长着一双罗圈腿,走起道来一拐一拐像画圆圈。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二百五”,我却对他很有好感,因为他从不歧视母亲,我们两家也处得十分融洽。那天他举着“二九公社”大旗,迈着罗圈腿画着圆圈走在援军最前面,“炮司”派仗着人多势众截住“二九”派的队伍,一顿大棒子打得对方稀里哗啦。“炮司”派冲向“二九”派旗手欲夺大旗,傻老孟只见许多人往回跑,并不清楚怎么回事,非但至死不放还质问对方凭什么打人?
“你看看扛的是什么旗?”“炮司”派问。
“红旗呀,”傻老孟莫名其妙,但是脸上明显流露出惊慌不安的表情。“你们不是也有么,抢我的干啥?”
“混蛋,这上面四个字是什么?”
“不认识。”
“那你怎么参加行动?”
“不就是扛一杆旗嘛,怎么了?班上分配的,给工资我就扛!”
“把旗给我们。”
“公家的东西能随便给么,让我犯自由主义,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不行,拿领导批条来。”
“炮司”派哭笑不得,照他的屁股踹一脚:
“你给我滚回家去!”
结果傻老孟的战友都被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只有他扛着大旗,一派悲剧英雄的气概突出重围,打道回府。路上恰好碰到我的母亲劳动改造归来,他文绉绉对学校的走资派说:“一个人劳累了一天,最好早点躺下休息,你说是不是,孙书记?”然后把母亲甩在身后,划着圆圈进屋睡大觉去了。
一部分“二九”派杀出重围,退回到糖厂“二九”公社的总部装卸队值班室了,“炮司”派乘胜挥戈包围起值班室准备进攻。那天晚上我们都猫在家里不敢出门,清楚听到外面大喇叭指挥战斗的声音:“敌人不投降就砸烂他……红旗兵团一连上房……二连从正面进攻。”“二九”派躲在值班室里负隅顽抗:“只要打不死,还要干革命!”一次次用砖头瓦片打退进攻的队伍,整整一夜呐喊声惨叫声玻璃碎裂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天亮前“炮司”派趁“二九”派放松戒备之际,爬上房顶扒开个大窟窿跳进屋里,终于攻占了糖厂“二九”公社的总部。那次武斗没有死人,受伤的人不少,装卸队有位姓方的工人被“炮司”派俘虏后打得皮开肉绽,躺了好些日子才下炕。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2:21 +0800 CST  



春暖了,燕子从屋檐下飞出去,麻雀在枝头跳跃着。老榆树重新挂起满枝头的榆树钱,菜地里的菜苗齐刷刷长起来。姐姐在木板障子根上种了一溜喇叭花,细长的茎和翠绿的叶子爬满墙壁,几场春雨过后,所有的花骨朵儿都睁开眼睛笑了。白色的、淡紫色的、浅蓝色的喇叭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满院子都是花蕊吐出的淡淡清香。妹妹为了家里节省鸡饲料,整天傍晚抱着个空酒瓶,满大院路灯下抓拉拉蛄喂鸡。她够胆大的,一把能逮住两三只拉拉蛄,还咧着小嘴傻笑。妹妹特别喜欢干喂鸡的活儿,总是天亮就把小鸡放出鸡窝,天黑前鸡回窝又用砖头把鸡窝口顶上,从不嫌麻烦。我有点儿害怕这种会飞的大虫子,一到路灯下它们就嗡嗡飞过来,瞎了吧唧往你脸上撞,不咬人吓人一大跳。
母亲不许我看热闹,要我每天必须将五百块坯翻起来,让太阳晒到另一面,天阴下雨时再盖上油毡纸防雨,坯块干透后又忙着运回家里。从西下洼到我家有一百多米远,我每次能挑四块死沉死沉的土坯。不过挑过几个来回竟和大人们一样掌握了换肩技巧,一路行走中也能低下脑袋将扁担从左肩上转到右肩,再从右肩上换到左肩。后来我们全家都投入到紧张的运坯工作之中了,姐姐挑四块,妹妹抱两块,顶数母亲力气大能挑六块,一千块坯大家足足搬运五六天时间,土篮都压坏两三个。
仓房动工了,蒋叔叔在地基上架好门框,拉出两道细绳,让我们自己先垒房基,说待砌砖墙时再过来帮忙。吕大姨挺懂行,母亲上班时由她教我码坯。我倒上一锨稀泥摊均匀,在两道绳之间放上一块坯,压住坯与坯的界面,摁实,再闭上一只眼睛瞄瞄整个墙壁,若坯块摆歪了就用瓦刀敲直它。然后在稀泥上又垒起一层土坯,将泥浆填充在土坯之间,遇到门口就将整个坯块砍成两半,错开界面挤住门框。吕大姨对母亲夸奖我说:“这孩子真聪明,一教就会,没准长大能当泥瓦匠!”可惜我家只盖一座仓房,否则说不定我真能当一名合格的泥瓦匠呢。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天气炎热了,小伙伴们又去养鱼池钓鱼,江边蹲宿儿了。
我心痒难挠,春节留下的四盘甩线还一次没试过。听说看养鱼池那个干部走了,池里的鱼可以随便钓,不会钓鱼的孩子一天也能钓十多斤鲫鱼。我挖土脱坯时捡了不少蚯蚓,一直养在罐头瓶里等着过钓鱼瘾,恨不能马上去游泳、钓鱼,可我是盖仓房主力没时间玩。铁南来找我蹲宿儿,我回绝了;七哥来找我抓蝈蝈,我回绝了。母亲也不允许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江边蹲宿儿了,大家都说有只老狼一直在附近转悠,前几天刚刚叼走菜社人家一头小猪,搞得糖厂家属区院里院外都人心惶惶。有人看到狼的爪印,有人听见狼嗥声,有人发现狼拉的白屎,个别的胆小鬼走夜路都吓尿裤子。有个家住南窑地的工人传得更邪乎,说他在下夜班路上亲眼见到过那只灰狼,当时老狼逮住一只吃夜草的小牛犊,正咬住小牛犊的脖子,用自己的尾巴往江边赶呢。
这样的传闻越来越多,糖厂大院的房山头上到处画满白石灰粉大圆圈,据说老狼的疑心重,会以为这是猎人下的套子就不敢进院里了。有猎枪的人都背起枪出去搜寻老狼,明利的父亲带着苏联猎狗转悠好一阵子,连个狼影都没见着。我心里憋气,有点儿恼火,母亲你何必用吓唬人的办法留我干活,本来我就没打算出去呀。光天化日下哪来的狼?都是吃饱撑的人闲扯淡,自己吓唬自己,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呢!
仓房上顶的时候,吕大姨、吕大姨夫、蒋姨、蒋叔叔都过来帮忙了。蒋叔叔踩着凳子在房头架上几根檩子,铺上一层木板,木板上又铺上一层厚厚的芦苇。大家把和好的泥巴甩上房顶摊开抹平,整个房顶就上完了。新仓房与鸡窝、猪圈形成一面院墙,加上隔壁吕大姨家原有那面院墙,我们再用剩余的砖头立起一道院门,这样一来家里总算有个大院了。母亲乐了,我也乐了,姐姐妹妹乐开了花。我们乐得那么开心,虽苦中求乐,其乐也融融。我的胳膊变得粗壮,周身充满力量,也可以骄傲地向小伙伴们显示我不再是什么厂长的“公子”,而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劳动者。新仓房建成后,我们把家里的破烂和煤都堆进里面,父亲的骨灰盒原放在写字台小柜里,母亲考虑再三,取出来包在一床破被套里藏进仓房。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一个骨灰盒碍谁事了,犯得着掩掩藏藏,让父亲的灵魂不得安宁么?
广播和报纸上开始大肆宣传这个省升起新曙光,那个市“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新闻在撒谎。
全国各地争先恐后成立革命委员会,欢声雷动,普天同庆。其实稍稍有点修养的人都心照不宣,那时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整个中国百孔千疮积重难返混乱到极点,经济已危急到快要崩溃的地步,只有进行军事管制才可能力挽狂澜。严格地说,历史已经达到一个转折点,这是一场生死的大搏斗。宣传机构却推波助澜混淆视听,无时无事不在放屁,炮制假、大、空舆论,帮助错误路线实施愚民政策。
糖厂进驻了军代表,学校也进驻了军代表。
在军代表的强行督促下,“炮司”派和“二九”派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化干戈为玉帛,敲锣打鼓联合起来成立革命委员会,携起手来共同对付走资派。白土地人又聚集在操场上,大跳特跳不伦不类的“忠字舞”,欢庆糖厂大院一片红。厂革委会为使队伍纯而又纯,不许走资派跳“忠字舞”了,早请示、晚汇报鬼队也自成一体,每天必须一丝不苟地低头认罪。家属和孩子则基本上是走走形式,敬祝过“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就做鸟兽散了。
糖厂子弟学校也成立了革委会,由厂里派来个满脑袋无产阶级专政,满嘴阶级斗争的造反派当主任。我早就认识这家伙,因为他的秃脑门上没几根头发,说起话来一副公鸭嗓子,阴得很,大家背后都叫他白脸狼。别看他整天嘿嘿笑着,其实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走资派见了他都退避三舍。这副笑脸在以后岁月中我不知还要碰到过多少次,心里很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想避都避不开。母亲说新主任是个刑满释放分子,他一来我们准没好日子过!果不其然,白脸狼刚一走马上任,阶级斗争就骤然升温,他又把“挂”着的走资派摘了下来,重新批倒斗臭。
母亲不再扫厕所了,从厂里调回来率领学校的鬼队劳动改造,每日里顶着毒日头给家属服务站种菜。因为所有的造反派都认为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能改造思想,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糟粕,他们绝不能对阶级敌人手下留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稍一放松警惕就会红旗落地,江山变色!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2:44 +0800 CST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五章 救救孩子





又复课闹革命了。
我们班被拉到爱国菜社上劳动课,忆苦思甜。
同学们在王官迷的煽动下,与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我们被划分到两个不同的世界和两种不同的生活中,几乎达到互相不说话的程度。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外来人,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讲一种他们不懂的语言,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有一点我明确地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同学关系已不复存在,现在是“红与黑”的关系了。
6月的田野里春意盎然,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下过一阵短促的夏季的阵雨,刚好淋湿青葱的草木,盖住了路上飞扬的尘土。上劳动课没说的,比闷在教室里舒畅多了。况且我刚刚在家干过脱大坯和大泥的活儿,拔拔草不过小菜一碟,用不着老师战地动员:“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万恶的旧社会。”我最头疼的是吃忆苦饭,为让我们警惕资本主义复辟,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一定要采一大堆野菜做一顿忆苦饭吃。那年月荒唐事数不胜数,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什么是“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其实对我来说吃下那碗黑乎乎的野菜汤,就是吃苦和活受罪。
中午,我们班来到爱国菜社队部,列成方队面对一口大铁锅,锅台上落满一层黑压压的苍蝇,与野菜的颜色差不多少。每次吃忆苦饭前一定要一首唱革命歌曲,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农现场做报告。我记得那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

最精彩绝伦的节目是老农做报告。这位农民伯伯一脸深深的皱纹,一身补丁摞补丁衣裳,一看就是百分之百的苦出身。他倒好,一开始讲的还有点儿谱,一边挥手驱赶着苍蝇一边唾沫星乱飞,说自己祖祖辈辈都是扛大活的贫雇农。地主吃香喝辣作威作福,他们却吃糠咽菜当牛当马。我总算没白认真听,从老农报告中得知“吃香喝辣”的含义了。原来他说“吃香的”是指咸菜里面放香油,“喝辣的”是指喝白酒。后来农民伯伯讲着讲着就有点儿离谱,顺口联系到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说过去受地主剥削过年过节还能填饱肚子,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阵子,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不说,还饿死不少人。没死的人都得了水肿病,脸黄得透亮,肿得像个盆子,能有一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
看得出他前面讲的都是别人教的套话,心情一激动时才说的是真话。底下人都吓傻了,无不瞠目结舌,谁请这样的老农做报告肯定是居心叵测,回去不得好死,不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才怪呢!全班都吓得缩了回去,还是班主 任李老师反应灵敏,磕磕巴巴打住道:
“好了……红卫兵小将们……开饭了,开饭了。”
“我说不讲吧,你们偏要我来讲,”农民伯伯登时不高兴了,把一只手高举过头。“我刚开头你就打岔,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爷你就饶了我们吧,”另一个老师带着哭腔央求老农,“再讲下去大家都得玩完。”
报告结束,我们可以动用树枝做的筷子了。
我们采的野菜叫苣荬菜,放在铁锅里煮开,撒一把咸盐,本来就黏糊糊一团,半干不稀,有些苦,有些涩,没油水就更难吃了,往下咽时直拉嗓子眼。说实话,我是狗崽子不敢不吃,害怕挨批评,只好皱起眉头龇牙咧嘴往肚子里咽,可脑子里却闪过这样的念头,忆苦饭不好吃也不抗饿。常常是没过两个小时,肚子里又饥肠辘辘了。天可怜见,那些表现积极的同学是怎么吃下一碗又一碗的。王官迷和我形成鲜明对照,还称赞“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是一次最好的阶级斗争和革命传统教育!
我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总想着他们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怎么也品不出“这是无产阶级最爱吃的饭菜”,没吃几口就有点儿恶心,直往上反胃。我羞愧地低下头,自己很清楚,我现在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沮丧,甚至怀疑自己真的变成资产阶级了?我有个百思不解的问题,老一辈打江山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他们决不会让后代吃野菜吧,肯定想吃细粮和荤菜,况且我每天只吃大饼子、高粱米,一个月配给四两肉就算改善生活,有什么本可忘?为什么我们不憧憬美好生活,而时时向后看,认为现在就是共产主义的天堂了?我天真地想,资本主义真复辟了倒也好,无产阶级肯定要发起反击的,我就可以报名参军了,做一名董存瑞、黄继光那样的战士,而不再是什么人见人讨厌的狗崽子,也就不辜负自己的这一生了。到那时管你走资派还是造反派,是骡子是马遛遛看,你真革命、假革命,咱战场上见,战场才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
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战场上,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战士,只好以此来安慰自己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4:04 +0800 CST  



我没有回家,头痛欲裂,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跑?我不管不顾朝前跑去,一直跑到家属大院铁丝网外,一头趴在草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多么愚蠢啊!”这个突然的发作使我顿感无比恐惧,明摆着有人想激我上当,我一时糊涂又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呀?我对自己不满,感到压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耻辱感。但是祸已经闯下来了,现在有什么可能挽回吗?当然没有,毫无可能。
我就这样躺着,一个人躺到太阳西沉,暮色苍茫,既讨厌自己又憎恨这个世界,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此刻我什么都不愿再看见,什么也不想再知道,最好一直躺下去不再起来,永远不起来。我的脑子冷静下来,部分理智开始恢复,人也肚子饿了,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的猪圈旁喂猪,两头长得滚瓜溜圆的小猪大口吃着猪食。她往猪食槽里洒上点麸子,诱使小猪贪婪地吞食尾根,时而抬起头来望望院门,盼着我的归来。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在垃圾堆里翻寻、啄食,围在主人身边转来转去,等待着给它们开晚餐。虎子昂首坐在仓房顶上,发现转过房头的我,顺着猪圈跳下飞奔而来。我怕说话,一张口就要哭,没心思理睬虎子,走进院子来到母亲身旁站住,仿佛刚刚做了什么坏事,被当场抓住了似的,低下脑袋准备挨她的训斥了。
“你到哪儿去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姐姐妹妹到处找你。”母亲略略放心地问。
“心情不好,出去遛遛。”
“哦……”
母亲拖着长音给了我一个字,我感到她什么都知道却不急于往下问,犹豫着怎么谈下去,最后下定决心说:“妈,我又惹祸了,不敢回家。”话一出口,我反倒安定了许多。
“咱们应该好好谈谈,进屋说吧。”
走进里屋,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从锅里端出温着的饭菜,我心里难受,吃不下去。
“我都知道了,艾平,昨天不该不告诉我你中途退场的事,让妈帮你做做思想工作。”
我故意不抬头,借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要学会忍耐,你不能自己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该装傻时就装傻,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我咽不下这口气,不想撅着屁股让人家揍。”愤怒和失望使我提高嗓门,身子扭向一边。“妈,你告诉我,你和爸爸都不是反党分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不是上次告诉过你么,哪个年代都有屈死鬼!”仿佛要知道我是否领会她的意思,母亲又补充一句。“我不过是想要你知道,你爸也不例外。”
“人家全都骂,是不是我错了?”
“怎么说呢,孩子,有些事情一时很难跟你说清楚,可生活就是这样。”母亲似乎有点为难,最后还是说。“也许,我们谁都没有错,是这个世道错了,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为证实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母亲接着讲了一些他们的往事。
解放战争时期,父亲进驻解放的青岛市做财务工作,母亲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内部查处“贪污事件”。那时部队刚刚接管大城市,经费很紧张,母亲在一次查账发现银柜中少了两沓子边币,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经济事件。部队机关开始大会小会要会计科长交代贪污公款的罪行,批判他进城后经不起香风考验,蜕化变质。科长委屈地辩解:“请同志们相信我,我从没有贪污过公家一分钱。”可银柜里的钱确实不见了,难道会自己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会计科只有他一个人掌管银柜钥匙,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话。父亲和会计科长转战多年,深信他是一丝不苟、廉洁奉公的好战友,公开声称科长不会贪污。在讨论处理贪污分子的会议上,一个别有用心的人提议将科长投进监狱,父亲火了,说那人借机发泄私愤,砸了他一板凳,结果父亲和会计科长一起被关进禁闭室。幸而几天以后搬家时,抬起那个做银柜用的大木板箱,所谓的“贪污事件”才水落石出,原来那箱底天长日久裂开一个大缝子,两沓丢失的边币恰好落在这个缝隙之间。
母亲因而对父亲产生好感,认为他关键时刻是一条值得信任的汉子,她并没在乎父亲离过一次婚,有两个孩子,毅然不顾家里反对自作主张与父亲喜结连理。后来父亲调进山东省政府工作,又一次跟他吃了回仗义执言的苦头。1952年,山东省财贸系统开展“打老虎”运动,一个资本家举报省财委主任贪污了“从德州到济南那么长火车皮的棉花”。于是,财贸系统积极分子纷纷出来揭发检举,说主任是山东财贸战线上“最大的老虎”。母亲也和父亲一样不相信主任利用职权贪污,但上级号召以“搜山”的方式追寻“大老虎”,运动有指标,被揪出的人越多成绩就越大,不抓主任也得抓别人。母亲劝父亲少说话,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待运动结束之时自有公论。父亲偏偏不听母亲的劝告,在一次专案会拍案而起说:“我相信这是一起冤案,主任绝不会贪污棉花的,共产党人应该实事求是,千万不要再制造冤、假、错案了!”
可想而知,父亲再一次成为对抗运动的典型,被组织上勒令停职反省,他的顶头上司则因“贪污罪”被关进监狱。两年后,主任的冤案得到平反提升为青岛市长,父亲才重新受到起用。历史就是这样滑稽和反复无常……母亲感慨万千道:
“现在想起来,你爸爸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的人格力量一直让我钦佩。谁都忘不了当年运动一来时,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只有一两个屈指可数的勇敢者算是例外。我为什么这样讲呢?比如说,我认为他是直肠子货,经常使人家不愉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糖厂有人来找你爸办事,他虽然骨子里愿意帮助人家,可从不拐弯,一定直截了当告诉来人,行还是不行。我劝他婉转点,就不能说你先回去,等我和其他领导研究研究再做答复,除了一二,还有三呢?或者让他再找别人谈谈看。有些领导都用这种办法处事,万一事情办成了呢,人家会感谢你,办不成也没关系,左右都不得罪人。
“你爸爸对我嗤之以鼻,说这不是玩弄手段让人瞎碰钉子么,我不能不对厂党委负责,为不得罪人违反原则,也没这个必要。你爸爸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历次运动都受冲击。艾平,你自己判断,他是不是好人?”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6:04 +0800 CST  
卷一 《白土地》第四部 腥风血雨 第六章 傻大胆





母亲的一席话使我确信父亲是好人,心头的疑云开始消散,耻辱感和对自己的不满情绪逐渐消失,值得为他翻案了。
我又回到现实,心里依然冰凉,她说这么多,我还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就不要想了,过了今天再说,天塌下来有妈顶着,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母亲点起一支烟,采取静观的态度道。“你也得改改犟脾气,是非只为多开口,你自己注意,不要多说话。”
“人怎么能不说话?”
“你怎么偏要和妈拧着来,把不是当理说,我是说少说。”
“上课老师提问也不回答么?”
“你这孩子,”母亲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着我,显然我的话叫她吃惊,声音严厉了。“妈跟你苦口婆心讲半天,还耍贫嘴!”
我垂下眼睛,一副愁眉苦脸模样,而且想掩饰这种心情也掩饰不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是我的性格,于是找个台阶下说:“妈,我头疼,不能上课了。”
“也好,避避风头再说,”母亲考虑了一下,丢开悬而未决的问题说。“你先在家里冷静几天,我去学校替你请假。”
这一回母亲判断错了,她还抱着幻想,只要忍耐,忍耐,再忍耐,他们就会原谅一个淘气的孩子,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风险,平息风波。殊不知造反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早已密谋痛下杀手,想用我做突破口搞出父母的反党证据。其实母亲早就应该想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我不倔犟,温顺如小绵羊,也在劫难逃。如果男孩子淘气应该教育教育,那么我的女同学冯远哲向来老老实实,就因为她父亲是厂党委书记,以后不也被人整得死去活来么。现在我觉得自己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了,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最怕走上学或放学那一段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受到攻击和屈辱。
母亲一上班就找学校军代表赔礼道歉,说由于自己管教不严,于艾平才搅乱课堂秩序的,她已经狠狠教训我一顿,我们保证坚决不犯此类错误了。
“你儿子为什么不自己来承认错误?”军代表冷冷道。
“他脑震荡后遗症犯了,头疼,我来替他请假。”
“这是你耍的花招儿吧,有意顶风上,让于艾平散布翻案言论?”
“没,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
军代表龇着牙,一脸的嫌恶。
“那不行,他必须承担严重的政治后果,得出示医生的假条,否则民愤难平,我们要求他在全校大会上公开检查。”
星期日,母亲领我去市第一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翻翻北京的病历,痛痛快快开了诊断证明,嘱咐我吃点儿止痛片好好休息。母亲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有了假条,又可以暂时渡过难关了。她决定去理琨叔叔家串趟门,打听一下形势,看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
已过了晌午,空气燃烧般炎热,街道的一半是阴影,另一半则被太阳照得亮亮的。往昔繁华的第一百货商店门前都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战报、标语,路口的大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些红卫兵在拦截公共汽车向乘客散发红色战报。我印象里的一切都在改变,过去的生活已经距离现在变得十分遥远,我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路过新华书店,我自作主张拐进去,母亲没说什么,跟在后面走进书店。我一直对书籍有特殊爱好,没钱买书看一眼也好。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好看的,大部分书架上都空空荡荡,除了《毛泽东选集》和红语录几乎没有其它书籍。突然,我在一个角落的架上看到一本《阿Q正传》,立刻请售货员叔叔拿给我看看。鲁迅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那么吸引我,我慢慢翻着,竟爱不释手。
“四海翻腾云水怒,”柜台里的叔叔不耐烦了,“买不买?没钱就别看。”
“五洲震荡风雷激。我,我……”
我顺口对上他的语录,尴尬地不知怎么解释。这本书的定价两角钱,我买不起,摇摇头欲还回书。
“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拦住我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开票吧。”
在收款处,母亲递给我两角钱,我仍旧迟疑不决:
“妈,买书,咱就没钱坐车了。”
“喜欢就买吧,咱们走回家嘛。”
我买下《阿Q正传》,有如得到宝贝似地揣进怀里,一路上生怕弄丢了。尽管我一时还看不懂这本小说,但买一本新书,能使我暂时忘记孤独,感到生命的充实,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啊。多少年后,我才理解鲁迅塑造阿Q这个人物的深刻寓意,至少文化大革命中我是阿Q,母亲是阿Q,是阿Q精神支撑我们一家人活下来,只有父亲不是阿Q!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7:01 +0800 CST  



母亲领我来到理琨叔叔家门前,把女工帽压低些,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左右观察一阵,才敲响大门。
理叔叔出门了,没在家。伊阿姨和往常一样忙着让坐、沏茶倒水。她说理叔叔很快就会回来,让我们先歇口气,凉快凉快。母亲在北满钢厂工作期间,和伊阿姨一个办公室办公。伊阿姨喜欢我,每次去托儿所接她儿子大庆时,只要我母亲还没有接走我,都顺便把我接到办公室。伊阿姨的大衣口袋里总是揣着几块糖果,掏出来塞给我,让我乖乖地吃东西等出去办事的母亲回来。有一次伊阿姨接我回来,没依照惯例给我糖果吃,她又有事出去一会儿,要我留在办公室里自己等待母亲。我那年4岁,淘气得出奇,发现衣家架上挂着伊阿姨的大衣,猜想她衣兜里肯定有糖果。她走了,我摇摇摆摆地拖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掏大衣兜。我从伊阿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打蛔虫的塔糖,全吃了下去。得意洋洋之际一个跟头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牙齿咯断了舌尖。母亲一进办公室差点没晕过去,我坐在地上傻哭,脸上、兜兜上、地上到处是鲜血。母亲抱起我问怎么搞的,我用小手捂着嘴,呜噜呜噜说不出话,血汩汩从指缝间往外流。母亲扒开我的嘴,发现我的舌尖耷拉出来,慌忙抱着我往医院跑。
医生给我打过麻药,将舌尖缝了起来,我昏睡过去,塔糖的药力发作起来,不停拉稀,一连两天腹泻不止,母亲只得抱着我住进医院。各种化验单上均没有问题,主治医生怎么都查不到病因,我又不能说话,一个劲儿拉稀,连大肠肛门都拉脱落了。母亲急了,找到院长:“求你们快想想办法吧,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拉死了!”院长请来市里医院的专家给我会诊,专家问我母亲:“孩子可能吃什么药品了吧?”母亲一口否定,除医生开的药她没给我吃过什么别的。伊阿姨来病房看我,听说我拉肚子恍然大悟:“这孩子是吃了我大衣兜里的塔糖,我说怎么找都找不到了呢!”找到病因,腹泻止住了,我的舌尖也恢复得比较理想。母亲一度担心我说话不清楚,说话没受影响,肛门倒留下后遗症,我一大便就拉出大肠头。虽没有什么痛苦,但不舒服……伊阿姨依然热情如故,打开一个凉水泡的西瓜让我解渴。我们刚等了不大会儿工夫,理叔叔就回来了。
看得出理叔叔情绪不好,目光十分悒郁,他也在鬼队中劳动改造了。母亲三言两语谈过给我治病的情况,转而打听起局势。我不想听大人们谈话,躲到另个一间屋里去看新书。母亲和理叔叔谈了一个小时才喊我回家,伊阿姨怎么留我们吃饭母亲也不答应,倒是这一次理叔叔拿出二十元钱塞进我手中,母亲不再推辞了。尽管大人们不断总结经验,好对时局有个清醒的认识,结果越总结就越发糊涂,他们是一再试着分析一种不能分析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要知道,人总要有点儿盼头才能活下去啊。大人们的眼神越来越迷惘,就好似大海中失去指南针的孤帆,身不由己地随着激流颠簸,茫茫然不知所措,既看不到灯塔也看不到陆地,任凭狂风暴雨吹打不说,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
分手的时候,伊阿姨出去看看方让我们走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和特务一样鬼鬼祟祟,为了进行一场清白的私下谈话,竟要十二万分小心?不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母亲解释说,我们虽然“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尽量为人家着想,别因为自己牵连好人。
为节省乘车钱,母亲领我走回糖厂,一路上她都没再说话,苦苦思考什么,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是的,在那种环境中隔墙有耳,一有生人闯进熟人谈话的圈子,大家立刻变成哑巴,若不谨慎小心会直接影响亲朋好友的安危,这种政治生态,让我们都成了准地下工作者。我虽不明白人情世故,但因饱经苦难而变得非常敏锐,这种出于自我保护和彼此爱护的告辞,正好说明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那时候不单单齐齐哈尔,全国的形势都异常严峻。无情的现实粉碎母亲的幻想,“文革”不可能近期结束,中央已透风继续深入开展文化大革命,这样的运动至少每七八年再搞一次。理叔叔要母亲作好充分准备,形势不容乐观,千万要自己想开活下去,咬紧牙关挺过腥风恶浪就是胜利,我们可以等待。他还引用一条毛 语录安慰母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现在我们还没悲观到绝望的地步!
自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造反派就掌握起生杀大权,伤天害理随心所欲,打死几个走资派碾死苍蝇蚊子一样不足为奇。令人痛心的消息接踵而来,不单北京和全国各地,就连齐齐哈尔这么个小城市每天也都在制造着生离死别的悲剧,有多少好干部、好同志死于非命。上吊,割腕,吞安眠药自杀,甚至假枪毙吓疯的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折磨死,饿死,恐怖的气氛愈演愈烈。
我听母亲说的一些事实惨烈至极,至今仍感惊心动魄。有人因拒不承认强加在头上的诬陷之词,在“小会帮助”时愤然摔掉高帽冲向窗口跳下楼去;有人为抗拒暴政,一家人吞下毒药集体自杀;有人因身体有重病,造反派却让他“轻伤不下火线”,直至在大批判会场上被活活斗死;有人因有亲戚在海外,回老家探亲时到海边转了转,回来后造反派硬说他想叛国投敌,被抓进牛棚后抬出来是一具尸体。更有甚者,造反派想整倒一大批革命老干部,而这些人又大多经历过战争考验,虽身受严刑拷打仍旧威武不屈,造反派索性就给他们头上扣上一顶叛徒、特务的大帽子,轻则流放回老家,重则投进监狱。
“文革”中草菅人命的事例举不胜举,我记忆犹深的有三个例子。
一是有一个企业的走资派挨过批斗,被抬回家后昏迷不醒,家里人赶紧送他去卫生所抢救,医生马马虎虎看过说只有点儿皮肉擦伤,回去躺两天就没事了。可是没过两天人却死了,家人在给死者理发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枚钉进去的大钉子。二是有一个机关的老干部被打急眼了,反正是说什么都得挨打,我这辈子不说话行不行?下一次批斗大会上他愤然咬下自己的舌头,鲜血喷涌。造反派火了,说你敢跟革命群众示威就自作自受吧,于是宣布立即散会,任疼昏迷过去的老干部流血而死。三是有一个中等技术学校批斗老师,红卫兵小将硬说老师态度不老实,给他身前贴上大字报,身后贴上大字报,甚至连脸上都贴满厚厚的大字报。后来老师终于因窒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弟子们却说你就自己在这儿装死吧,然后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7:33 +0800 CST  



我嘴上不服,心里也不服,这个弯子转不过来,从不愿像母亲那样顺应现实,同残酷的命运妥协。再说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天生就是个犟种呢。我错了,感到不好意思,肯定主动去承认错误,他们凭什么鸡蛋里面挑骨头,强词夺理?为排解自己郁闷的心情,第二天母亲还没有起来,我就带上两个大饼子,扛起鱼竿领着虎子去养鱼池钓鱼了。
彬子说得不错,那个劳动改造的干部走了,养鱼池没人管,又不是公休日,偌大个泡子就我一个小孩钓鱼。
这一天,我过得非常愉快。
我光着屁股下到水中,在一片茂密的水葱间开个鱼窝子,扔进一块大饼子喂上窝子,着实过了把钓鱼瘾。养鱼池内的鱼实在太多,这哪里是钓鱼,简直是来捡鱼,根本不用什么高超的垂钓技术,就是瞎子扔下鱼饵也照样忙不过来。鲫鱼、大白鱼、鲢鱼、胖头鱼纷纷划出一道道水线,时而欢快地跃出水面,落下去迸溅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直撞鱼漂。我用大饼子捏成面食专钓带鳞鱼,巴掌大的鲫鱼抢一样争先恐后咬钩,一个接一个被甩上岸来。
中午,火伞高张,微波不兴,空气十分闷热,鱼不咬钩了,我决定到“锅底坑”洗个澡,提提精神凉快凉快。我尽情在水里游来游去,有说不出的痛快,招呼虎子也下来玩玩。昨天在家时的愤怒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这么好,谁还能老生气呢?这家伙不到半年就长成熟了,脑袋硕大,肩宽背厚,发起威来脖颈上黑灰色长毛一竖,像一头雄狮,怪不得孩子们都怕它呢。虎子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直喘,也不肯下水,我抱住它的脖子滚进水中,又有点儿担心别淹着这家伙。啊哈,没想到它将脑袋探出水面,四脚划动起来,天生就是个游泳健将。
傍晚时分鱼又咬钩了,我聚精会神甩起竿,盯着鱼漂什么都不想,内心出现长期不曾有的平静,一切顾虑都暂时给抛诸脑后了,这会儿,我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再也不用见人就黄花鱼一样溜边。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我钓了十多斤鲫鱼,一直到快看不清鱼漂,才恋恋不舍收起鱼竿,要永远是夏天,天天来养鱼池玩该多好!虎子竖起耳朵,前腿微弓低声吼叫起来,身子直往我腿上靠。暮色沉沉一片苍茫。天边涌来翻滚的黑云,风带来浓浓的雨意。我四下打量着它发现什么,怕下雨被拍在路上,扛起鱼竿和沉重的鱼穿子回家了,虎子却不和往常一样跑前跑后,而是躁动不安地一步步退着走。我踢它一脚:“赶快回家,要下雨了!”虎子不理睬我,紧张地向什么示威。我回头一看,第二道防洪大坝上小步跑下一条狼狗,眼睛像两盏绿幽幽的小灯,见我回头,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坐在不远的地方不动了。
“一条狗,闹什么?”
我扯起虎子耳朵向前走去,它挣脱开,仍旧低吼着一步步倒退。我恼了,爬上大坝放开脚步。炎热的白天一过,露水凝结得很浓,没走多远就打湿裤腿。远处糖厂的灯火隐隐在望,奇怪的是我们走一段,狼狗就跟一段。它长着一对高耸的耳朵,耷拉着鲜红的舌头,两腿粗壮,浑身覆盖着浓密的灰色皮毛,人一回头就屁股坐在地上,距离愈来愈近。我以为这是条想要东西吃的野狗,才一直在我们身边转悠,搅得虎子不得安宁,它却在侧面稍稍偏后的地方跟上,牙齿碰得咯咯响,不吼也不叫。我弯腰装作捡石头,对方却连耳朵都没动一动。“让它跟在后面跑吧,去去,虎子,你跟它玩吧。”我想。穿过一片茂密的苞米地,大风吹得苞米杆哗哗响,我感到背后冷飕飕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窥视自己,急忙转过身去寻找,什么也没有,黑黝黝苞米的似两堵没有尽头的高墙。虎子越发不安地贴着我的腿部,尽可能挺直身子,盯住那条狼狗,狂怒地准备攻击了。一道闪电划过,我这才发现狼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前面拦住去路,耸起脖上的鬃毛,两只耳朵向背后竖起,夹紧尾巴,眼睛里闪着杀气。
“癞皮狗,滚开!”
我大吼一声,端起鱼竿向它冲去,虎子冲到前面张牙舞爪扑去,可是它不会撕咬,只用身子撞了对方一个跟头。狼狗就地一滚翻起来钻进庄稼地里,它回头看了一两次,便消失在黑暗里了。我扛起鱼竿,径直走向糖厂大院后门。
接近后门菜社看地的小房子时,打更狗狂吠起来。看地人闻声走出屋门,他抄起铁锨大惊失色说:
“你这傻大胆小孩,没见狼跟在你屁股后吗!”
我回过头来,那只狼狗只距十步左右,不以为然。
“它是条狼狗。”
看地人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再看看,狗和狼能一样吗?狼夹着尾巴,狗翘尾巴。”
可不是,它始终夹着尾巴跟踪我,怨不得虎子不许它接近,我一点儿都没后怕,狼不是在我的进攻下退却了嘛。打更狗越叫越凶,惊动大院里的狗,它们纷纷跑出大院门口向狼冲击。等虎子再撞那头狼时,明利家的苏联猎狗早已闪电般射过去。狼失望地耷拉下尾巴退去,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也可以说我初生牛犊不畏虎,也可以说虎子救了我一条命。遗憾的是我把虎子管教怕了,它不但不敢咬家禽,连撕咬猎物的本能都丧失了,看什么都不敢动锋利的牙齿,只是吓唬吓唬对方而已!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16 13:39:16 +0800 CST  

楼主:寒梅花2011

字数:742677

发表时间:2017-05-16 19:36:1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9 16:47:48 +0800 CST

评论数:113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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