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土 地 目 录





妮儿的命运得等晚饭喝大酒时决定。眼下小鱼崽子多,漂姐提出黑市急需大鱼,当务之急是捕到大鱼,大家一致决定去拉大网。动身以前,我问老绝户妮姐也去么?
“她能行么?”老绝户迟疑着说。
“行。”妮儿急切地回答。
“这可不是女孩干的活。”
“我在学校学军、学农,什么活儿都干过。”
“让她试试,”漂姐说情道,“咱们缺人手,多个人多把劲儿么。”
老绝户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实在人手不够,同意了,要不会断然打住,决不拖泥带水。病叔也要和我们一同去,老绝户看了看天气说:“下午要变天,你留在家里吧,一着凉病又该厉害了。”病叔只得留在家里,临出发前他抱出两个酒坛子塞给我,叮嘱大家:“要冷,就喝两口暖暖身子。”
大拉网够大的,能拦住整个江汊子,网眼有四指宽,两个壮劳力才能抬动。狗剩子划着小船,老绝户整理着鱼网,扯起网面抖落上面的干水草等杂物。我们沿江而下,驶进一条水草稀疏江阔水深的汊子里。老绝户预言得没错,我们刚刚驶进江汊子口就刮起大风,黑压压的云朵也跟上来。满江汊子卷起浪涛,身边的水草都伏倒水面上,像活的会走的东西一般。大风扬起大浪,浪头打在岸上发出响声,整条江汊子都在奔腾咆哮。我和老绝户、妮儿一组,留在岸边拉起大网的这一头,狗剩子和漂姐一组,划起小船下网,水面上漂起一溜木头网浮子,两人慢慢地放到对岸,拉起大网的另一头。男人们都扒下衣裳光穿着裤衩,漂姐也脱掉衣裤露出大腿,下身穿着个大红裤衩,上身穿着件短袖汗衫下水了。妮儿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有些难为情,仍然穿着衣裤,挽起胳膊和裤腿就要和我们一起下水。
刮大风,天气冷飕飕的,我们一脱光衣服身上就哆嗦起来,老绝户拿起酒坛子喝了一气,问妮儿:“会水么?”
“会一点儿,绝爷。”
“别下水了。”
“不,我要下。”
“那就脱掉衣裳。”
“脱衣裳。”
“你还等着干什么?”
“这样不行吗?”
“要是在早,下水就得脱衣裳。”
老绝户的口气不容置疑,他将酒坛子递给我,扯着网绳走下水去。妮儿手足无措地涨红脸蛋,我喝下两大口酒,见她还在犹豫,递过酒坛子劝道:“妮姐,浪大,穿着衣裳下水危险,喝一口。”
妮儿拒绝喝酒,不再迟疑,脱掉衣裤,下身穿着运动短裤,上身是一件短袖运动衫。她的身材非常苗条优美,皮肤那么白皙,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蹈演员。老绝户放开嗓子朝对岸喊:“好了吗?”
“好啦。”狗剩子答。
“漂姐━━唱起来━━”
“嗨嗨哟━━”漂姐应声唱起无词的渔歌。
“嗨哟━━”男人们应和着发出低沉的歌声,犹如劳动的号子,每走一步都合着节奏。
江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间,一条慌不择路的鱼儿撞到我的下肢,有黏性的冷气爬进胸口,波浪鞭子一样抽向脸颊、眼睛,激流猛烈地把人吸向江心。我们停在齐腰深的水里摆开拉大网的阵势,我站在老绝户身边,妮儿站在我身边。三个人拉纤一样将网绳搭在肩头,低下脑袋端起肩膀,双手攥住绳子,迈开脚步朝江汊子下游走去。网底的铅坠沉入水中,鱼网沉了下去,并继续向深处沉。网浮子蠕动起来,网壁随着拉力弯成月牙形,大网时沉时浮地破浪前进。
“嗨嗨哟━━”
“嗨哟━━”
“嗨嗨哟━━”
“嗨哟━━”
我明白老绝户为什么留下漂姐了,风急浪猛,水流冲击得厉害,人走在水里一个又一个浪头打来,脚底下忽忽悠悠的很难稳住身子,做到步调一致。漂姐一带头唱起粗犷有力的渔歌,双方的歌声立即压住风呼浪卷声,满江面回荡。它是如此激发我们的干劲儿,使人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力量,脚步也一致了。我和妮儿都兴奋起来,放开嗓门跟着大家唱起渔歌。岸上冷,水里温乎,双腿踩进泥里陷进去,得费好大劲儿才能先拔出一条来,再拔出另一条,急流冲走脚底搅起的泥土,周围一片上下翻腾的黑水。这样行走本身就消耗体力,且大网愈拉愈重,绳子勒进肩膀的肉里火辣辣灼痛,双脚越陷越深,没走多远妮儿就颇显吃力了。有一段时间浪头打得人喘不过气,她不和我们一起唱歌了,皱起眉头顶住风浪,拉住网绳,有时失去平衡,几乎要摔倒。向后退去的水哗哗地响,时而有被大拉网逼急的鱼儿跃出水面,跳过起伏不定的网浮子。一个大浪打来妮儿两脚站不稳了,水流的力量将她冲得趔趔趄趄,身体向下倒去,我一把扶住她,稳住身子喊:“怎么啦,没事吧?”
“没事儿!”妮儿抹了把脸上的水花,吐出水沫。
“要不行,你就上去。”
“别管我。”
“妈的,你们干啥呢?”老绝户喊,“小心,绕过水深的地方。嗨哟━━”
我们不能停下脚步,大拉网倾斜着又沉入水底,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跳起来,发出响动。再往前走,就快拉到江汊子头上了。
“这条该死的鱼!加油啊,再走几步就到头啦,嗨哟━━”
“嗨嗨哟━━”
湍急的水流也在跟人较劲儿,拉住我的双腿,轻柔但顽强地向后拽去,将我的身子拉成弓形。妮儿咬紧牙关低头使劲儿,纤细的腰身也变成弓形。她的短辫被大浪打开,披散在脸颊上的长发忽起忽落,人抽动着嘴角,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还是不肯松开肩头的网绳。天越来越阴沉,闪电滑落下来,周围一片雪亮,一阵惊雷滚过头顶。瓢泼大雨落下来,像在狂吻大地,一大块江崖塌落水中,溅起一片水浪。风小了,雨点打在江面上,激起一片水雾,两岸的水洼里冒着水泡,汇成水流注入江汊子。周围的景物混混沌沌,我们看不清对岸的狗剩子和漂姐,只有那渔歌仍能穿过雨幕传来。
“好喽,收网吧━━收网。把网拉上来!”
老绝户歪着嘴,拉住直往深水坠入的沉重的网绳,朝对岸大喊着收住脚步。借助闪电的光亮,我们才能发现对岸的身影。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44:08 +0800 CST  




对岸的渔歌停下来,大雨中隐约响起桨声,由远而近,接着响起漂姐的笑声。
“你们先上去吧,我涮涮网。”老绝户可怜起妮儿,让我们喘息一下。
天漏了,暴雨如注,下得愤怒、疯狂,把天地间万物淹没在昏暗里,溅起水洼,又似无数嬉戏的水鸟,一齐扇动拍打着翅膀。闪电很刺眼,使人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我和妮儿手拉着手,相互挨得紧紧的,一步一滑走上泥泞的岸坡。没地方避雨,上岸后更冷,妮儿抱着胳膊,牙齿打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说妮儿顶不住寒气,乍一上岸停下来,我的身上也冒起鸡皮疙瘩,腿肚子打转,手指头痉挛。
“妮姐,脚怎么啦?”
“大概被蛤蜊皮扎了。”她抬起脚丫儿,声音像哭一样。
怨不得每走一步都抽动一下嘴角,她的脚板划破了!我跑过去取来酒坛子,强迫她喝口酒暖暖身子:“喝吧,快喝,喝下去就暖和了!”妮儿喝下一大口,呛得人咳嗽起来,我自己也喝下一大口驱寒,一股暖流立即涌遍周身。来江神庙这些日子,我也变成一个地道的小酒鬼,半大海碗白酒下肚习以为常,脸不变色心不跳。我喝过酒,检查一下她的脚底,脚心划开一条半指长的口子,江水都把伤口泡白了。“忍住,妮姐,我消消毒。”我从酒坛里倒出些酒给她冲了冲伤口,她可倒好,笑着原地单腿蹦跳起来。
妮儿眨动着眼睛笑着,放下脚后,仰起脸颊,洗起天然的淋浴。雨水从她的头上往下流淌,长发散乱地披在脸上、脖颈上、肩上,有的都跑进嘴里,运动衫和短裤贴在她的身上,紧裹着少女的乳房和修长的大腿。妮儿张开整齐的牙齿把嘴里的发丝吐出来,接着将头部向后甩去,甩开那沉甸甸的长发。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简直是美的化身,越发动人,有些怦然心跳了。如果不是发现她哭了时,我会一直欣赏下去的,但是在如注的大雨中,分不清她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透过雨幕,我终于看清楚了,实际上妮儿是在哭,之所以装出笑的样子,是想掩盖内心的压抑。妮儿哭了,哭得都有点儿上不来气,又像笑得喘不过气来,胸脯起伏着不能自已,让我既感震惊又不知所措。她分明是在用雨水和笑掩饰泪水,不让身边的人难过、窘迫,我搓着手问:“你怎么啦?妮姐,疼得厉害?”
“没,没什么,弟,活动活动,暖和。”
她竭力抑制着抽泣,双手拉起我,旋舞一样转起圈来,眼睛里还带着流泪的笑。
“冷,你先回去暖和暖和。”
“活还没完呀,怎么能走?”
“你不比我们,摔打惯啦。”
“你能干,我就能行。”
倾盆大雨还在下着,忽而电光刷刷,忽而一片昏暗,一点儿没有变小和停歇的意思,妮儿固执地拒绝我不肯离去。我注意到,老绝户回头朝我们咧嘴笑笑,似乎对妮儿的表现挺满意。“这是她的一个机会。”我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现在她已获得信任,下一步怎么办,到底能不能留下?我希望妮儿留下,关切她的命运胜过关切自己,从我这方面来讲,也好有个同年龄的伴儿,有个能说在一起的人,但妮儿的命运须由大人们决定。
这次拉大网的收获不小,网面上挂满扭动的鱼儿,大家都非常兴奋,我们逮住二十多条大鲤鱼,条条二三斤重。妮儿的脚扎伤了,老绝户让她和漂姐坐在船上,自己在船尾掌舵,我和狗剩子拉起纤绳逆流而上。回到江神庙,狗剩子独自留下冒雨把鱼倒在漂姐的船舱里,好让她明天一大早赶进城去。
晚饭很丰盛,因为漂姐和妮儿的到来,病叔乐不可支,特意做了四道菜,有清炖鲤鱼,油煎小咸鱼,清炒黄花菜,土豆熬豆角。漂姐换上狗剩子的干衣裳,与男人们干起杯来毫不逊色。果然女人喝酒一个顶俩,漂姐和两个男人一碗对一碗喝下去,直到把狗剩子灌得死猪一样倒在炕上,仍然没事似地收拾残席。妮儿因为疲惫,换上我的衣裳,吃过饭就早早躺在炕头睡过去了。我不知道大家怎么商量的,一直强打着精神探听结果,坐在炕桌前没动。席间大家并没有谈论妮儿去留的问题,老绝户叮嘱我早点儿睡觉,明儿一大早要我和他一起去榆树崴子。
屋外的大雨下了一夜,雨点儿打在天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江边草地对面,依然响着隐约的雷声。下雨天,蚊子、小咬都躲进屋里,哼哼着吸人血,搅得我一夜都没睡踏实。妮儿睡在炕这一头,漂姐睡她身边,我夹在老绝户和漂姐中间,只能勉强平躺开身子。看样子漂姐早就习惯留在这儿过夜了,丝毫不在意周围的汗臭、屁臭、脚丫儿臭,有如雷的鼾声也睡得十分香甜。有一段时间她打着不规则的小鼾,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抱里,说着梦话。炕面烧得太热,人被漂姐搂出一身臭汗。我试着挣开她的双臂,我越往外挣,她搂得就越紧,竟用大腿把我的双腿夹住了,我躺在她的怀里,觉得自己是个婴儿。
其实是我不想挣脱开,躺在她的怀抱里,有一种和躺在母亲怀里不同的感觉。我的鼻孔闻到她的呼吸,肩膀触及她富有弹性的胸部,下身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不断膨胀,充满整个身体,我的小鸡鸡不自觉地隆起,有如晚上一泡尿憋得醒来下身鼓鼓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尽管在那么严酷的环境里挣扎,浑浑噩噩地生活,经过短暂的正常日子的调整,他的青春萌动期已不可遏止地来临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45:04 +0800 CST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红彤彤的朝阳半卧在江心,似在淬火。大草甸子经过沐浴,青翠欲滴,散发着雨的气息。天没亮漂姐就过江去了,好赶个早市将大鱼脱手。妮儿早晨起来脚底肿了,划破的伤口有点化脓,病叔往她的伤口上涂些大烟粉末,轻声和她说些什么。为了不耽搁时间马上启程,我和老绝户一大早就忙着清除舱底的积水,刮干净舱板的鱼鳞,往小船上运东西,扛上两大半麻袋粮食,一袋子苞米面,一袋子高粱米。老绝户想了一想,吩咐我拐起一土篮小咸鱼一并送到船上。我们把小船推下水中,病叔带着一瘸一拐的妮儿赶来,妮儿手里拿着一沓塑料布,病叔又往船舱放进两条鲜活的鲤鱼,并托老绝户向绝婶捎个好。
“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我诧异地问。
妮儿已经换好自己的衣服,默默点头。
“拿塑料布做什么?”
“病叔说,请绝奶帮忙做天灯。”
我想起来,病叔说快开庙会了,届时要在草原上放天灯。我把住船头保持平衡,让妮儿上来。心想她的脚受伤走路不方便,何必让她去呢,我和老绝户捎去不就得了吗。嫩江在两岸间静静地流淌着,江上布满浅滩,涨起一个个草木丛生的小洲。江鸥拍着翅膀飞下来,点一下水面又翻翅飞上天空。我和妮儿坐在船身中间的坐板上,老绝户坐在对面的坐板上,我们沿着大江划过一段路程,贴着白桦林拐进一条宽阔的江汊子。我没来过白桦林的尽头,以为这里没有水,没想到风景这边独好,还有条挺宽的江汊子,是嫩江的一条支流。我过去纳闷,人们为什么要把死人埋在乱葬岗子上,可能死人也怕发大水?我从没发现山下有道路,送葬的人从哪儿将死人送上山呢?现在一目了然,榆树崴子的人是先用船将死人运到白桦林旁,再抬上乱葬岗子上埋葬的。
没有风,日头升起来,小船划过飘荡着氤氲的水面,后面的浪潮不时激起小小的波浪,追逐着小船。两岸的白桦树、老榆树,枝叶繁茂。春讯后的江汊子里满是塔头墩,茂盛的芦苇、蒲草一望无际。黄雀、燕雀、大山雀、灰伯劳、夜莺、云雀……各种各样的鸟儿盘旋其上,啁啾鸣叫。我们躲在树荫里划行,一开始并不感到热,驶出林荫眼前豁然开朗,岸边是一望无垠的大草甸子。空气明显热了,老绝户脱下上衣光着膀子挥动着双桨,江水擦过船头和船舷发出哗哗的响声。大家都默不作声,妮儿也在低头想着心事,我早就想来看看榆树崴子是什么样子,那里都住着些什么样的人,到了那里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今天终于来了。我起身和老绝户换手接过船桨划起来,让他有时间抽一袋烟。顺流而下划起双桨并不费劲儿,我来江神庙落脚一个月风里来雨里去,已经能熟练地划桨驶船了,虽不像狗剩子那样得心应手,也能驾起小船做老绝户的帮手,每日里去鱼亮子起鱼照样完成任务。
愈往下游走江汊子愈多,这些江湾短且陡,一转弯就留下一片浅滩。细沙平软的江滩斜斜地伸入水中,翻卷着细浪,密布大片大片的红蓼,开满淡粉色的花朵。稍高处有水浪冲刷的痕迹,紧接着水浪冲刷的陡岸又是一片呈阶梯状的滩地,层层叠叠,拾级而上,舒徐伸展,看上去熠熠生光。
两岸宽阔起来,江水重又激流汹涌,变得起伏不定。江面颤动着的淡蓝色的蜃气,笼罩着姹紫嫣红、落英缤纷的百花。覆盖着水草的岸边,悄然生长着翠绿的水葱,葱叶在太阳下发出金属一样的光亮。我特别喜欢野百合花,当地人也叫做散莲花,它的每一朵花的顶端都长着一团团粉红色的花蕾,花蕊发白,花瓣刨花般卷曲,迎风绽放出伞形的红艳艳的花朵,开得热情洋溢,从容深沉,被溽热蒸发出醉人的浓香。大草甸子上拉满纵横交错的草绳栅栏,一块又一块,星罗棋布,而在那些没拉草绳栅栏的草地上布满低头吃草的牛马群。我奇怪那些吃草的牛马从不顾及周围的景物,它们一到草原就定格在吃草上,永远也不会再抬起头来,有如一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水墨画。偶尔,你能听到远处传来粗犷的牛叫声,抑或马打响鼻的声音,之后,又死寂了一般悄无声息。我知道,既然拉起如此多的草绳栅栏,那么就证明有许多打草人都赶来了,等待着开过庙会开镰打草,他们可能就住在榆树崴子。
小船又顺流绕个慢弯,一个屯子错错落落的土房,袅袅的炊烟,便跃进我的眼帘,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46:02 +0800 CST  
卷三 《车 前 草》第四部 逃亡者 第六章 老绝户与绝奶





榆树崴子坐落在江汊子边上,看得出原来是个挺大的渔村。
一条泥泞的大车道,从江边直插进屯子里,有三三两两光着膀子的闲人,蹲在街口的杨树荫下抽着卷烟纳凉。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用一种神秘莫测的目光审视陌生人,即使我和妮儿还是两个孩子。不知怎的,我感到很不舒服。也许他们向来如此,对每一个外来人都心存疑虑,就像我刚来江神庙的时候,狗剩子和老绝户也用这种目光审视过我一样。沿岸排列着几十所高高低低的房屋,烟囱已经裂缝,周围的院墙东倒西坍。房顶上苫着茅草,因为年代的久远,茅草业已变成灰黑色,刮上一层泥土,泥土里长着稀疏的小草。在众多的干打垒土房中间,有几座青砖红瓦的大房旧址特别显眼,每一座砖房都套着高墙大院,尽管房屋和院落早已成为断壁残垣,仍旧显示着昔日主人的富有,有如鹤立鸡群。这样的房子也有打草人进驻了,破烂的房顶上苫起帆布,没有窗框的窗户遮上一层塑料布,稍稍修补一下便可以住人。院落里停着一辆木头轮子大车,旁边有一头或者两头小毛驴,吃着青草。那草是新割回来的,草尖上带着露珠珠。
我和老绝户背起麻袋,妮儿拐起土篮拎着两条鲤鱼,走上街道。那几个抽烟的汉子看见老绝户,站起身打招呼:
“老绝户,好久不见啦。”
“绝叔,来家了。”
老绝户也和大家一道寒暄,问一下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有工夫聚聚喝一杯。我看这些汉子都有点别扭,横眉竖眼的一脸凶相,目光直往妮儿身上的肉里盯。我扛着大半麻袋粮食,一上岸还不觉得沉重,走过一段路就吃不住劲儿,压得人直不起腰。老绝户还是往前走,我挺不住,麻袋一滑歪在地上,一屁股坐在麻袋上。
“绝爷,歇一会儿再走吧。”妮儿停在我身边喊。
“哦,就要到了,屯子头上就是。”老绝户扭过头来说。
“要不,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跟上。”我喘息道。
身旁的院落里走出个高个汉子,迎住老绝户,递上支香烟:“歇歇再走嘛,绝叔,急啥。”他的身后又跟出个矮粗汉子:“嘿嘿,绝叔,艳福不浅呀,哪儿又收来个嫩妮儿,真嫩呀,嫩得跟水似的。猫枕着鱼,还能睡着觉!”
我认识他们,高个是大下巴,矮个是秃头,狗剩子收拾过这两个混蛋,一阵紧张。妮儿面对他俩色迷迷的目光,紧咬下唇,跛着脚躲在我们的身后。
老绝户推开大下巴的香烟:“走,小疙瘩。”
我背起麻袋跟上老绝户。
“别着急,”大下巴拦住我们,“有一笔账咱还得念叨念叨。”
老绝户盯着他们,目光有如寒光闪闪的匕首。
“绝叔,狗剩子打我哥俩的黑棒子,”秃头说着,却上前一步靠近妮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哇。”
“我收拾过他了!”
“这是规矩,我们看到了吗?”大下巴也盯着妮儿道。
“你们耍流氓,该打!”我忍不住气愤地替狗剩子分辩。
“小嘎牙子,你也该挨收拾了!”
“你们想咋办?”老绝户颤动着小胡子问。
“狗剩子有漂姐,你那玩意儿也不行……”秃头顿了一顿,摘下草帽摇晃着脑袋。“我们都没老婆,把这个妮儿让给我们吧。”
“你已经给足我面子,对我说过了,玩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你也别再收拾狗剩子了。”
“要是在早,我借你们条命。”老绝户一笑,脸顿时变了样,变得我陌生了,笑中泛出一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他两臂下垂,一只拳头握住,要穿透他们的身子,照直对着两个家伙走去。“哪个想找死,有种的站出来!”
“开个玩笑,绝叔,别火,嘿嘿,嘿嘿,绝婶盼着你来呢!”
两人登时被镇住,狗一样龇牙笑着,打起哈哈闪开路。大下巴趁老绝户没注意,拧了妮儿的手掌一下。妮儿低着头,一声没吭,躲避瘟疫似地穿过他们身旁,快步跟着老绝户走向村头,一直走出老远仍旧心有余悸。走到老绝户家院落门前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家伙还在我们的背后指手划脚。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47:33 +0800 CST  



老绝户家有两间低矮的干打垒小房,院落不大,四周是柳条扎起的院墙,院子里干干净净。院墙外边种了些韭菜、茄子、洋柿子之类的时令蔬菜,垄沟地头收拾得井井有条,连根小草都没有。老绝户推开栅栏门,屋里跑出一个脖子细得出奇的男孩,手指含在嘴里,歪着脑袋瞅着老绝户。他的嘴角流出一道涎水,流下胸口深蓝色的布兜兜上。眼睛是斜的,嘴巴是斜的,脑袋也是斜的,哆嗦个不停。
“看啥,你爹来啦。”老绝户放下麻袋笑逐颜开。
“吃……吃……”男孩口齿不清地说。
“啊,豆芽,”老绝户抱起儿子,用巴掌擦去他嘴角的涎水。“你娘呢?”
男孩抬起手指向屋内:“吃……”
“老婆子,来客人啦。”老绝户喊。
“来啦,来啦。”门口答应着走出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细眼睛,小个子,脑袋后面挽着发髻,一身灰布衣裳洗得发白。走起路来影子一样悄无声息,说起话来心平气和。
“我饿坏了,快拿点儿吃的。”老绝户放下豆芽,转向我们。“叫绝奶,小疙瘩,妮儿。”
“绝奶。”我和妮儿齐声叫道。
“哎,先进屋坐,绝奶给你们包饺子吃。”
路上发生的不快消失了,再说也不值得跟大下巴他们怄气。闲着没事我逗弄男孩玩,也管他叫豆芽,他对谁都一个样子,嘴里只会说出一个“吃”字,看样子不是痴呆儿,起码也弱智。
屋里和东北的农村一样,里屋一铺大炕,没什么家具,只有两床被子和一个炕桌。外屋是厨房,大锅台旁堆着几个粮食口袋,一口大缸。屋里屋外收拾得十分整洁,一看就是女人的家。
绝奶系上围裙,从院外割把韭菜来,洗干净剁碎,打上几个鸡蛋,将面板放在炕上,端过泥盆和面,擀饺子皮包素馅饺子。老绝户领着豆芽看熟人去了,妮儿一直坐在炕沿上,两手垂在膝盖之间,搭拉着腿,这时候已经适应环境,起身洗过手擀起饺子皮。小小的面饼在她的擀面杖下飞快旋转,变成中心厚、四周薄的饺子皮,继而用筷子夹起素馅,双手一捏变成饺子。过去我见过母亲包饺子,自己从不在意,如今我要自食其力了,伸手去拿面皮试图也包个饺子。妮儿用胳膊肘挡住我的手掌:
“弟,你忘洗手了,去洗洗。”
我早已习惯不洗手了,荒野上的卫生原则━━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平常干完活,蹲在江边抓把沙子搓揉几下就算洗手,三把屁股两把脸嘛,我的手总也洗不干净。没办法,我只得去洗手,发现绝奶的家里还有肥皂!在江神庙,漂姐来帮大家洗衣服,我都见她蹲在江边的一块石头旁,往衣裳上洒把面碱,用一根短棒捶捶打打,再放进江水里投涮……据说这是从朝鲜族人那儿学来的洗衣方式,既干净又省事儿。我洗过手,学着妮儿的样子包起饺子,好不容易捏成一个饺子,饺子肚却撑破了,弄得满手都是馅。自从我来到江神庙,上顿吃大饼子,下顿吃高粱米饭,一日三餐全是粗粮,不要说白面,见都没见过。我奇怪绝奶的白面为什么像高粱米面?问:“这儿的白面为什么有些黑?”
“孩子,这不是白面,是荞麦面。”
“荞麦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和小麦差不多吧?”
“不一样,大棵子,开小粉花。”
我从没见过荞麦,想象着它是不是像江边的红蓼,长茎,细叶,开着粉花,可红蓼是野生的植物打不出粮食来!绝奶将一面板饺子下进锅里的时候,老绝户领着豆芽回来了:“我说老婆子,给做几个天灯吧。”
“要几个?”绝奶搅动着锅里的饺子。
“图个吉利,一人一个。”
“到底几个?”
“连你娘俩,加上妮儿七个。”
“好。”
“你咋没去江神庙给大伙理发?”
“豆芽拖着,走不开。”
“这回好了,我给你找个看豆芽的人,帮帮你。”
“谁?”
“妮儿。”
“你想让她留在这儿?”
“要是在早,一个丫头片子,留在几个大老爷们儿那儿,也不方便。不如给你做个伴儿,不好么?我过些日子再给你送些粮食来。”
“好。”绝奶低眉垂首,只管说好,她对老头子的什么决定都不稀奇,逆来顺受。
我明白为什么带妮儿来了,原来昨天上午大伙就商量出结果,才把她安排到绝奶家的。老绝户也不无道理,四个男人和一个姑娘怎么住?野外干活时我们都赤身裸体,有她在也不像话。也许妮儿留在这里最好,能帮绝奶照看豆芽,不知她能否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会抽时间常来看她。我突然想到,东北人说“绝户”,指人不能生育的意思,大家都管绝爷叫老绝户,他怎么能有个儿子呢?按照常理,绝奶已是老太太,怎么有这么小的儿子?他们两口又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也好照顾自己的孩子呀?
饺子端上炕桌时,老两口闹了起来。
“吃吧,孩子,饿坏了吧,快趁热吃。”绝奶催促着我们。
我拿起筷子狼吞虎咽,韭菜素馅非常鲜美,荞麦皮子喷喷香。没等碗里的饺子凉透我便消灭一大半,烫得嗓眼火烧火燎,仍一口不罢一口吃下去。老绝户盘腿坐在炕桌前,却不肯动筷子,嫌饺子还没煮到火候,声音比以前严厉了许多。绝奶端走他那碗饺子,重又到厨房回一次锅,再次放在老头子的面前。老绝户吃了一口,竟把筷子摔向绝奶,勃然变色,说你把卖咸盐的打死了,还想齁死我!绝奶夹起个饺子尝了尝,再没说什么,侧身坐在炕沿上喂起豆芽。老绝户更火了,吹胡子瞪眼百般挑剔,说饺子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为什么不放肉?
“你知道我吃素。”绝奶心平气和地解释。
“要是在早,去你妈的,你吃素我就该饿死!”老绝户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
“有孩子,别闹了。”绝奶央求。
“不捎来两条鱼么,你不吃,豆芽还吃呢。”
“我忙着包饺子,还没倒出手收拾。”
“那就不能炸盘小咸鱼。”
绝奶叹口气,放下筷子炸小咸鱼去了。
大人一闹,我和妮儿不好意思再吃了,老长时间不敢说话。老绝户今天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吹毛求疵,鸡蛋里面挑骨头,绝奶怎么伺候都不好。平常他可不这样,沉默寡言,凡是江神庙的重大事情,他都能迅速而正确地作出决定,绝对有权威,为什么一见到绝奶就横挑鼻子竖挑眼,难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吗?我纳闷,绝奶这辈子怎么忍受过来的,他们俩当初又怎么会凑在一起?我和妮儿是小辈,不好劝长辈什么,只能面面相觑,默不作声。豆芽却不在乎大人吵架,没人喂他,自己扒着炕桌伸手抓饺子,他的手抖,一下子扒翻海碗,饺子汤泼了一脸一身,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妮儿忙用一条手巾给豆芽擦脸,哄着他道:
“来来,姐喂你。”
乱了,乱了,一切都乱套了,我们喊他爹叫爷,他娘叫奶,妮儿却称自己是他姐,辈分都搞错了!绝奶将炸好的小咸鱼端上来,老绝户气抽起烟袋锅,仍旧不动筷子。绝奶的嘴唇哆嗦起来,再说什么都没有用,都是多余的,但还是控制住自己,默不作声。她原谅老头子,耐心地忍受着这一切,我不知道老绝户是否还要闹下去,如何收场。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49:07 +0800 CST  




“绝婶,听说绝叔回来啦!”院子有人喊。
“哎,回来了,谁呀,进屋呀。”绝奶答应着迎出门口。
外面的声音有点儿耳熟,那地道的山东口音让我听起来分外亲切。来人挑起里屋的门帘,手里拎着一瓶老白干,我想跳起来,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张大嘴巴,睁圆了眼睛,这不是我寻找过的老头鱼么!
“绝叔,你看我给你送来啥啦?”
“快坐,老大,正好咱爷俩喝一碗。”老绝户立即变了个人,眉毛胡子上都是笑,笑得皱纹上加皱纹。
“我就知道绝婶没酒,搞不好又得闹起来,”转眼之间老头鱼发现了我,“小疙瘩!”
“老大叔━━”我翻下炕拉起他的手。
“你咋在这儿?”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鼻尖,一脸不可思议。
“我……”
“你们认识?”老绝户问。
“早就是老朋友,两年前,他妈从我那儿把他领回去的。”老头鱼说,显露的样子并没有内心那样高兴。“小疙瘩,我听说了,你爸就是那个被糖厂造反派打死的厂长……”
我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不提那个,喝酒喝酒!”老绝户岔开话头。
他乡遇故知,我百感交集,吃不下饺子了,脊背靠在墙壁上看老头鱼和老绝户喝酒。他一句话,勾起我多少伤心事,我原以为随着时间推移,那种种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都会淡忘,一切都会忘记,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不,无论时间、生活都磨灭不掉记忆,我没有忘记,一点也没忘掉,此刻都潮水般涌上心头。假如我当年留在老头鱼的编筐营地,跟随他们一起编筐,不跟母亲回学校上课,也不会被军代表骗进陷阱,到头来还是被迫再次逃出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旧日的创伤又在作痛。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没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好像商量庙会的事儿。妮儿见我不吃了,也放下筷子坐在我身旁,一只手臂搭住我的肩头,安慰道:“弟,别难过了。”她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吃过饭我送老头鱼回去,顺便聊聊彼此的近况,聊了很久。我告诉他我去江边找过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找到,我的虎子是自己跑回家的,可惜没过多长时间就失踪了。
“傻小子,一到打草季节,俺们就来这儿了,你上哪儿找。”
“黑子哥好么?”
老头鱼良久不语。
“他也来了吗?”我又问。
“他死了。”
“怎么会,啥时候?”
“去年打架,被人用叉子捅死的!”
“为什么?”
“争草场。”
黑子哥是多么好的人,虽然事情老早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依旧历历在目,可是他却年轻轻的被人打死了,心中顿感无限悲痛。我听病叔说过,过去荒原上的盲流为争夺草场经常发生械斗,双方大打出手,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打草人的老大们立下一个规矩,拉起草绳栅栏,不管是谁都不能侵犯,否则大家一起惩罚他。我们一阵沉默,仿佛是在悼念死者。
“老大叔,没报告公安局么?杀人要偿命的!”
“盲流,谁管!”老头鱼摇头道。
“那黑子哥就白死啦?”
“没有,大草甸子上有规矩,我们逮住那家伙,把他吊死了!”
老绝户喊我走了,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回江神庙。大家分手时约定庙会上再见,老头鱼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小疙瘩,为啥又跑出来?”
“造反派要斩草除根。”
“你妈知道你在这儿?”
“不知道,他以为我回山东老家了。”
“要是知道你没回老家,她不得急死!”
“我想有机会再捎个口信。”
“那好,我回去时给你妈捎个信。”
我和老头鱼穿过街道走向江边,妮儿领着豆芽送我们,无言地走在我的身旁,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妮儿要留在榆树崴子了。我和她在一起的这两天,一种温柔而欢乐的新感觉深深打动了我,同样的身世,同样的命运,彼此完全理解对方,让两个少年相处得十分默契,猛然离开有些依依难舍。一定是临来前病叔就跟妮儿谈过,要把她安排到绝奶家住,妮儿平静地接受这样的事实,仍旧舍不得离开我们。
“弟,你会来看我么?”妮儿悄悄问我。
“会的,妮姐。”
“我也要去江神庙的。”
“去看我?”
“姐给你洗衣裳啊。”
老绝户将小船推下水,我收起缆绳,妮儿又拉住我的胳膊。
“弟,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啥事?”
“托漂姨捎副扑克。”
“要那玩意儿干吗?”
“算命。”
“你会算命?”
“我教你,你也能会。”
“好吧,漂姨捎来,我找机会给你送来。”
“谢谢,再见了,弟!”
我跳上船,与老头鱼就此分手。老绝户和豆芽挥手告别:“回去吧,儿子。”
“吃……吃……”豆芽也舞着小手嘟囔着,算再见了。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50:40 +0800 CST  




西天上飘来的云彩遮住太阳,阳光透过云隙在江面留下剪影。小船划出去老远,妮儿和豆芽还在岸边伫立,向我们挥手,直到小船拐弯看不见我们的影子。回去是上水,顶溜,江汊子里的溜虽不急,划起桨来也挺费力。碰到转弯水流湍急的地方,我跳上岸拉一段纤绳,水溜舒缓再上船。通过老头鱼的介绍,我多多少少了解老绝户两口子的过去。榆树崴子正如病叔给我讲的江神娘娘的故事那样,原来是个大屯子,有上百户人家,靠打鱼为生。后来嫩江改道江汊子里没多少鱼了,榆树崴子人就改作打草为生。
日本鬼子侵占齐齐哈尔,榆树崴子成为抗日联军的根据地,抗日队伍多次从这里出发袭击江桥上的日军车辆,征粮小队。日本人反复扫荡过这一带后,实施“并屯计划”,将榆树崴子的住户都赶到城边上的“模范村”,一把火烧掉榆树崴子所有的房子,以便堵死抗联的活路。但还是有人潜回来重建起家园,其中就有老绝户这样特殊的人物。老绝户是当年有名的“胡子”,东北人讲“胡子”,即土匪的意思。老绝户当过胡子,还参加过抗日联军,与日本鬼子打过仗,鬼子并屯,他就藏到江神庙避起风来。江神庙天然就是胡子出没的好窝子,鬼子出动摩托艇也奈何不了。胡子大多是坐地户,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鬼子一来,胡子就钻进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蛰伏起来,无影无踪了。别说鬼子,共产党也毫无办法,解放后这里一直是盲流的乐园,形形色色的胡子、流亡者,以及地富反坏右分子的藏身之地。扫盲队多次拉大网清理沿岸,你头年冬天清扫干净了,过年开春,大草甸子上的盲流们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要是在早,当然是在早,说老绝户的真名大概没有人知道,但说他为什么绝户,榆树崴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抗联伏击日本人的征粮小队,老绝户中了鬼子的流弹,那子弹恰好从他的裤裆里穿过,不偏不斜一下切断大腿中间的命根子。从此老绝户就像女人一样蹲着撒尿,也不能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了。那他为什么既有妻子又有儿子呢?说来也是一段奇缘。老绝户的老伴儿绝奶原本是个尼姑,解放后社会上破除迷信,很少再有香客给神仙进香火,尼姑庵里的尼姑也就自行解散了。绝奶还俗后除烧香念佛没别的本事,连活路都成问题。经好心人介绍,就把她撮合给老绝户搭伙过日子,不管怎么说,一个还俗的尼姑有口饭吃,总算能活下去了。
没想到两个人凑到一起纯粹是个误会。
老绝户是胡子出身,一向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广交天下豪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绝奶是尼姑出身,喜欢清静,信奉不伤生的原则,从不吃荤,所以两口子一见面就顶牛,过了半辈子闹腾半辈子。后来江水改道,榆树崴子打不到多少鱼,老绝户又舍不得捕鱼这行业,干脆自己搬到江神庙和绝奶分开过日子了。我见到老绝户莫名其妙发火那一幕,真正的原因是午饭没有酒,幸亏老头鱼带瓶老白干来,他才不再无理取闹。要说他们老两口有没有一致的地方,当然有,那就是心地非常善良,收留下小豆芽便是明证。
平常不到打草季节,榆树崴子居民很少,除了绝奶、大下巴、秃头几个长住户外,顶多还有七八家居民。那都是“事大”不敢出去混的盲流,只得一辈子猫在这里隐名埋姓了却余生。一到打草季节,四面八方的盲流便都汇集在榆树崴子来了,其一这儿远离城市,扫盲队除非有大的行动,一般不可能扫到这个地方;其二有现成的空房子,外来人稍稍修整一下便可落脚;其三周围的草场广阔,水路运输方便,所以榆树崴子一到秋季就热闹起来。有一年秋后,不知哪家打草人如此狠心,将一个婴儿留在空屋子里跑了。婴儿彻夜不停的哭声惊动绝奶,她循着哭声找去抱回孩子,老两口没有犹豫,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孩子。没想到豆芽是个弱智儿!绝奶叹口气说,傻子也是条命呀,咱们就养着吧,权当养个小猫小狗。
回江神庙的途中,我问老绝户哪天开庙会?他说立秋后第一个星期日。我又问起为什么定在这一天开镰?他简单说句“雨季过去了”,不再答理我。我掐着指头算起日子,只要再过几天就是立秋后第一个星期日,到时候绝奶、妮儿能来送天灯,我也又能见到老头鱼了。我盼着这个日子早早到来,好能早点儿见到他们。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51:30 +0800 CST  



这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踏实觉。
半夜时分,那只瘸腿老狼又嗥叫起来,它的叫声不像以往那样悠长,嗥一阵子歇一会儿,再叫一阵子。过去每到天蒙蒙亮,狼的叫声也就随着光亮消失了,几乎每天夜里都是这样,现在反倒像在绝望地哀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搅得人心烦烦的。老绝户晚上起来过一次,走出门外侧耳倾听,他抽完一袋烟回到屋里关死天窗。“该死的东西,叫人睡不好觉!”他埋怨两句,又用被子蒙住脑袋鼾声如雷了。
天还没亮,老绝户就把我和狗剩子叫起来,他决心已下,今天一定要逮住这头老狼。我昨晚没睡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问:“这么早出去干啥?”
“打狼。”老绝户背起猎枪兴冲冲道。
“狼陷进去了?”
“你听嘛。”
我侧耳听了听,立即振奋起精神头。天边泛起淡淡的白色,那只老狼还在哀嗥,这说明它逃不掉了。我穿起衣裳跳下炕,狗剩子已经站在门口,拄着扎枪等得不耐烦,冲我直跺脚。老绝户扔过一把铁锨,我扛起铁锨就跟随他们出发了。
我们爬上乱葬岗子,走向白桦林旁,老远就听到陷阱那边的哀嗥声,狼也察觉到迫近的危险,嗥叫声越发凄凉。我跟在老绝户身后走着,急切地想看看这个老冤家怎么落进陷阱里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陷阱上面的死兔子和我们拉的那两堆屎都不见了,铺在上面的草皮塌落一角,留下一个水缸口大小的窟窿。老狼一听到脚步声就停止嗥叫,以为能躲过眼前的危险,我们掀开陷阱上的草皮,它一下子暴露无遗了。
我站在坑边朝下看去,是跟踪过我的那条老狼。它满身泥土,瘦弱肮脏,正在换毛,脊背上的皮毛都滚成疙瘩。坑里蓦然大亮,狼眯缝起那只独眼,蜷缩着身子,缩在一角适应光亮,那绿森森的眼里充满着绝望。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它追堵我半夜,逼得我烧毁过整整一垛新打的羊草,怎能不令人怒火中烧!我探下铁锨砸它的脑袋,坑深,狼缩成一团,锨把不够长,没打着。老狼弓起腰身耸起颈毛,张开利齿发出咆哮,它困兽犹斗,要垂死挣扎往上跳了。
“四(是)这只老狼,”狗剩子恨恨地说,“腿上那块枪伤,就四(是)我上回打的。”
“臭枪法!”老绝户不屑地举起猎枪。
“我来,绝爷。”我恳求过过枪瘾。
老绝户迟疑一下把枪递给我,我端起猎枪瞄准老狼的脑袋,狗剩子一把压住枪口:“省颗止(子)弹吧。”
“那怎么打死它?”我沮丧地放下枪。
“杀鸡何用宰牛刀,用这个。”狗剩子扬起手中的扎枪,一只手叉着腰,神气活现。“你试试吗?”
“别伤着皮,好做件坎肩。”老绝户连忙说。
“怎么才叫不伤着皮?”我问。
“要是在早,不许划破它的皮毛。”
我一下被难住了,我没打狼的经验也没这个本事,光凭意气用事,怎么能保证不伤狼皮。
狗剩子用肩膀撞开我:“别碍四(事)!”
我委委屈屈闪在一旁。
狗剩子双腿劈开,稳稳地站在坑边,原本已够阴郁的眼睛完全冷漠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对一场浴血拼杀的预感,似一团烈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使理智失去控制,眼睛却变得更加锐利。只见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攥起扎枪呈骑马蹲裆式,把扎枪探进坑里敲了狼头一下。老狼被激怒了,用凶猛的余威激励自己,站起上身,举起两只利爪去抓扎枪头。狼爪子伸得快,扎枪收得更快,老狼的企图没有得逞,人弓起身子再次用扎枪尖挑逗它发火。老狼为补救自己的失误,挥舞着爪子大吼一声,再次高高跃起,两只前爪扒住坑壁扬起脑袋,张开大嘴去咬扎枪头。狗剩子的脸变得非常可怕,由于全神惯注的凶狠而扭歪了,他的身体猛向前倾,劈刺般顺势一枪捅去,锋利的枪尖正好插进狼张开的嘴巴里。狼身猛地一震,全身的骨头随之咯咯嚓嚓响动起来,发出一声与其说是野兽的,还不如说是狗的嘶吠,一股殷红的东西在我眼前喷薄而出,鲜血从狼的嘴里喷射出来。
我往后一闪,毛骨悚然。狗剩子并没有躲闪,反倒浓眉倒竖,嘴里嘶喊着什么我分不清的叫骂,朝前捅去,跟着老狼跳进陷阱,攥着扎枪杆将狼的身子钉在坑壁上。仿佛凝固于死亡的状态之中,任老狼如何挣扎也不松手,如注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一身,变成个血人!
老狼那充满鲜血的眼睛,要爆出来似的大大瞪着,龇着被灰土沾污的牙齿呼进最后一口气息,哀叹着一阵痉挛,四肢无力地垂落下来。它身上的血液快流尽了,嘴里吐着一团团红色的血泡,爪子还在颤动。“它玩完啦,把铁锹扔下来!”狗剩子也狼一样龇着牙齿,两眼闪烁着凶光,双手高高挑起整个狼身,连同扎枪一并扔上坑来。
我把铁锹递下去,他攥着锹把一个撑杆跳,飞身跃了上来。
“这点活儿干得嘛,还那么回事!”老绝户拎起一命呜呼的老狼,啧啧称赞。
我不得不佩服狗剩子厉害,那扎枪捅得真准,它在狼的嘴巴插进去,一直穿过肚子从尾巴下扎出来,真的没伤着它身上的皮毛!我转过身来由衷地说:
“狗叔,你真勇敢,我服了!”
他却伸出舌头舔舐嘴唇边上的血迹,津津有味品着。
“你怎么喝血,快回家洗洗吧。”
“小疙瘩,血是大补的东西。”老绝户一笑,“可惜没带个盆来,给老病接些回去喝!”
我再一次瞠目结舌。
“你尝尝吗?”狗剩子咄咄逼人地让道。
我受宠若惊,盛情难却,也从狼嘴里掏个血块放在嘴里品尝。凝结的血块融化了,一点儿都不好喝,有点儿腥,还有点儿咸,让我感到恶心。我没吐,勉强把血块咽进肚子里,以免他说我不识抬举。
老绝户说,趁狼尸体还没僵硬,赶快扒狼皮,否则就不好扒了。
我在一旁看他们操作,老绝户用绳子捆起狼的一条前爪,吊在树上。狗剩子拔出腰间的鱼刀,旋转着切掉狼头,从狼的脖底下一点点割起,划开肚皮,顺势用手拽住向下扒去,脱衣服一般扒下整个狼皮。老狼光剩下一个血淋淋的身子,毫无反应,昔日凶恶的模样不见了,犹如一只温柔的羔羊。
我没想到来江神庙这么长时间,头一次吃的肉是狼肉。狼肉没有猪肉好吃,不香,有点儿酸。病叔将狼肉放在盐水里浸泡半天,又煮过好长时间,还是没有煮烂。我吃一块就不想吃了,粗糙的肉丝直塞牙缝,像嚼干草。狗剩子和老绝户却吃得满嘴流油,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兴致勃勃。狗剩子醉眼迷离之际问我为什么吃这么点儿。我说狼吃死人,不愿吃它的肉。狗剩子说你是惯的,没饿着肚子才挑肥拣瘦,要是饿急眼了,别说狼肉就是死人肉也得吃!他的理论或许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不是我还没饿到那种程度么?我在北京随母亲看病的那些日子,我被关进特殊监狱的时候,曾多次受过饥饿折磨,怎么能不知道挨饿的滋味?可是我不喜欢吃狼肉,你非要我说假话不成?我不想和一个醉鬼理论,跑到院子里看病叔加工狼皮。
病叔用小刀割去上面的筋肉,将狼皮放进碱水盆里搓揉,洗干净抻开在两根木棍之间晾晒,任苍蝇和小飞虫吸食上面的脂肪。稍稍风干后,病叔拿出剪子和梳子,理发一样剪去老狼的大尾巴,梳理顺皮子上的狼毛。我拿起毛茸茸的狼尾巴来回旋转着玩耍,一下子用力甩出院外。病叔却捡回来说:
“这是好东西,你往哪儿扔!”
“什么好东西,要它有啥用?”
“就是你们学习中常用的东西啊。”
“常用的……我用过?”
“你动脑筋想想,每个孩子都不可缺少。”
我想半天也没想出来,央求病叔别让我着急了。
“你在学校上过大楷课吧?”
“上过。”
“最好的毛笔是什么做的?”
“狼毫呀。”
“那就是这玩意儿。”
我惊讶不已,原来狼毫就是狼尾巴上的毛!我仍觉奇怪,全国有那么多孩子上大楷课,再加上造反派总用毛笔写大字报,那得打死多少只狼才能够大家用?病叔戳戳鼻梁上的眼镜笑了:“哪来那么些狼尾巴,除非顶高级的毛笔才能用狼毫,一般人用的普通毛笔,都是羊毛做的笔尖啊。”


(卷三完)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2 13:52:33 +0800 CST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29 11:02:58 +0800 CST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30 09:12:20 +0800 CST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31 08:41:09 +0800 CST  


楼主 寒梅花2011  发布于 2017-05-31 15:45:44 +0800 CST  

楼主:寒梅花2011

字数:742677

发表时间:2017-05-16 19:36:1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29 16:47:48 +0800 CST

评论数:113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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