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骑士

须弥也是类似贺拔岳的武人,平凉议主失之迟疑,就永远没有他的机会了。历史既然不能重新改变,关陇大好河山,自然就要改姓“宇文”了。


二十一 武人身犹箭

正当贺拔岳的部下在平凉推举首领的时候,风尘仆仆的翟嵩,已经骑着匈奴阿至罗部落赠送的精壮马匹回到了晋阳。高欢听说他回来了,高兴地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下床,连连用指甲弹翟嵩的脸颊,一时间语无伦次,竟然说:“先生黑瘦多了!”接着又笑着说:“君帮我除去了心头大病,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又回头对丞相长史侯景说:“侯长史素怀过人之智,而对关陇局势尤其关切。如今该是你出马的时候了。”就命侯景假节前往平凉,招抚贺拔岳残部。

侯景闻听,立即俯身顿拜而去。当夜就令从人收拾行装,挑选八尺端正良马百余匹,带从骑数十人,飞驰离开晋阳,沿汾水下蒲坂,向关中而去。

翟嵩不解地说:“侯景素怀凌云之志,如今纵虎入山,就不怕养虎为患吗?恐怕是死一个贺拔岳,又生一个贺拔岳了。”高欢大笑说:“贺拔岳之众岂肯服他?他若为群小所害,也怨不得我了。若他真能抚众,我就命他上陇讨伐侯莫陈悦。此时关中空虚,我令曹泥下泾州,窦泰率精骑从潼关入长安、咸阳。等到他与侯莫陈悦相噬完了,关中已无他等立足之地,还不乖乖被我授职内官,招回朝廷?”

说来也巧,当天晚上高欢妻娄氏分娩,为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霸府群僚入贺。高欢大喜说:“此必是天意啊,如今天下大定,我子孙也好安享太平了。”给儿子起名叫高演,又请僧人为之起佛名为阿兰那。娄氏早先所生子高澄、高洋,再加上其他侧室所生,这已经是他的第六个儿子了。

且说侯景率领亲随,日夜兼程,直奔关中。一路上,未过黄河前,所属都是高欢的地盘。他每过驿站,就以丞相之令换乘良马。白天沿大路飞奔,鸣铃驱散行人,晚上则举火而行。故而进展迅捷,每日前行两百里,不日就从蒲坂渡过了黄河。到了关西之后,地处偏塞,而号令不齐,也不便换马,只能轮换骑乘。到最后,即便是那些奔驰俊俏,结实耐跑的骏马一天下来也都口吐白沫。其余病倒、倒毙,以至于中途抛下的,更是远在半数之上。侯景对亲信说:“我自永安年间,率轻骑出滏口打葛荣的时候,虽然有两三日兼程四五百里的,但断断没有这样奔驰千里远的。看来这一生的奔劳,全在今日了。”

一路过洛水、三原,沿着泾水向西上山,翻越一阶一阶的,被白羊草和黄背草覆盖的黄土原,直至安定,离平凉不过百余里之遥了。侯景稍微松了口气,休息了两夜。第三天,他带人骑马过泾水,河水不深,可以看见西岸林边开阔地上散落了流亡百姓。百姓沿河而居,从河中取水做饭洗衣。侯景颇为纳闷,就命人去询问。从骑带来百姓问话,他们说:“宇文黑獭从夏州发兵打来,过子午岭,命前驱占弹筝峡,掠卖百姓为奴。四野恐慌,都俱往安定藏身。不想宇文黑獭亲自带骑兵南下安定,截断东西通道,将我等都赶到东边泾水边上来生活了。”百姓所说黑獭,就是夏州刺史宇文泰。侯景闻听惊呼道:“黑獭何许人也?带骑兵截断西去道路,叫我等如何上平凉!”

往前走,就看见头戴貂皮突骑帽,身披皮袄的夏州土著骑兵。侯景心存侥幸,命人传丞相令,宣谕晋阳公文。骑兵说:“不管什么丞相,什么假节、真节,要等使君大人来了才做定夺。”一行人只好在寒风中苦等回信。天快黑了,数百骑如云而至,侯景见军旗,分明有原贺拔岳的旗帜,不禁愕然,心道:“难道贺拔岳的人也听他的了?”这个时候一人身披黑甲、脸上戴了铁面甲,当先而来。两侧各有魁梧骑士策马相随,弯弓怒目而视。中间的人说道:“关西大行台府领司马、都督夏州军事、武卫将军、夏州刺史、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宇文泰在此。卿何为者?敢代贺拔公之众?”侯景大惊失色,心想:“宇文泰截断通路,又似乎已拥有大众。即便不是,也带了夏州斛拔弥俄突之铁骑而来。我随从既少,如何同他争斗?本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半路杀出宇文黑獭,断送我绝好机会!”不由得停顿良久,惨然拱手道:“我乃大丞相府长史侯景,奉高王之命,假节领贺拔公之众,行平凉陇东诸军事。”宇文泰蛮横摆手道:“贺拔公虽亡,宇文泰尚存,不劳费心,卿可以回去向高王复命了。”说罢举手送客,后面的骑士见此情形,都挟矟搭弓,凶神恶煞地做欲攻击状。侯景见状无可奈何,解嘲道:“宇文夏州不必如此,我等武人,此身犹箭耳,唯人所射罢了!”于是怅然拨马转身,回晋阳去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1 12:02:00 +0800 CST  
军事笔记体小说吧。
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和眼下流行的后现代解构体不同而已。这两者常用来表述历史小说。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1 23:27:03 +0800 CST  

二十二 宇文世家

其实宇文泰还没有到平凉,他听说赵贵等人极力推荐自己主军,即刻动身。先命前驱抢占弹筝峡,阻止散兵和百姓北上,自己带人占据安定,截断东西方向的交通,然后再率领夏州酋长斛拔弥俄突的突骑入安定,不怕众人不服。这都是杜朔周给出的主意,所谓“先射围,后捕猎”,不容各军脱网。杜朔周本人,更在平凉众军商议之后的当夜,就轻骑兼程去夏州请宇文泰出兵。他与赵贵,原先同宇文泰共事,早就深自相托。如今跑到夏州,更是免冠跪地,盟誓效忠。宇文泰大喜过望,用他为前锋,先下弹筝峡。又对他说:“你本出漠北望族,如今跟从我了,我不喜汉人之名,你不如就改回去了吧。”原来杜朔周出自匈奴铁弗部赫连氏,他的先祖为了避难才用了汉姓。如今他便恢复本姓,改称赫连朔周了。

至于宇文泰在安定正好截住侯景,实属巧合。侯景不知,自以为乃是人之天命。他从蒲坂渡黄河回关东,眼见河浪涌动,惆怅满怀,也学儒士,随口吟了两句道:“身随浮浪过,风涛不忍闻。”唯有用斫刀叩击船舷,长啸数声罢了。

武川世袭军事贵族宇文氏,本出自匈奴,被拓跋征服后迁徙六镇,天长日久风俗遂同鲜卑。到了宇文肱这一代的时候,生女不少,但只有四子,宇文泰小字黑獭,为第四子。六镇之乱中,宇文肱和长子宇文颢、次子宇文连先后阵亡。改由第三子宇文洛生统领大众,后来投靠葛荣,被封为渔阳王。邺城大战,太原王尔朱荣以侯景为前驱,率七千秀容精骑,大败葛荣百万之众,武川之人,都被俘虏。俘虏到晋阳后,随例散配诸军,洛生配给大都督尔朱宁帐下。他相貌非凡,而且旧部既多,人们出入相遇,不管骑马的步行的,都脱帽弯腰向他致敬。尔朱宁听说后,转告尔朱荣,尔朱荣沉吟道:“恶虎就算在笼子里,它的爪牙也让人不安啊。”不久,洛生随尔朱宁等去汾水河曲打猎。一天夜里夜宴散了,他步行回营,走在路上,突然被人反袍蒙头拖倒在地。几个人按住他的手脚,然后用弓弦将他绞杀。尸体被扔进汾水,十几天后才从几十里外被打捞了上来。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尔朱天光率六镇一部西入关西,带走了洛生的弟弟宇文泰。而洛生的儿子多罗、菩提,宇文连的儿子元宝,宇文颢的儿子宇文导和萨保,族人子弟宇文深、宇文轨兄弟,都因年幼而留在晋阳做了人质。

再说宇文泰率骑入平凉,抚贺拔岳尸痛哭,斥责元帅亲随从骑护主不利,各用鞭挞之刑,将士见之,又喜又惧。他亲自编选精锐,安置亲随,从家族年轻一辈中,遴选出九个人,号称九郎。原来在关西平定后,贺拔岳曾向天光提议从人质中精选少年从军。宇文泰派人去晋阳搜寻宇文家儿郎,于是宇文导、萨保、元宝,多罗,还有宇文深、宇文轨都得以来到长安。唯独宇文菩提,早年被卖到晋州富室家做了背炭奴,无从查找。九郎之中,以年纪排行,依次有:
宇文导佛名菩萨,称宇文大郎;
宇文深小字奴干,称宇文二郎;
宇文轨佛名七宝,称宇文三郎;
宇文护佛名萨保,称宇文四郎;
宇文光佛名元宝,称宇文五郎;
宇文圭佛名多罗,称宇文六郎;
宇文虬字乐仁,称宇文七郎;
宇文盛字保兴,称宇文八郎;
宇文丘小字胡奴,称宇文九郎。

这九郎,贵为亲戚,被亲选到中军帐内,别有殊遇。人们说,武川胜家,原本贺拔,如今贺拔零落,宇文第一了。其他亲信都督,如宇文泰的姐夫尉迟提婆,义子蔡佑、耿令贵等人,也常带铁骑举旌旗,吹角击鼓,巡行各营纠察将士。难怪有人私下说:“贺拔公关中起兵、高平牧马,所养士众,如今都改旗易帜,统统姓宇文了。”军中传言,说宇文泰做夏州刺史的时候,一次带从骑数人行于荒原之中。突然他勒马举手,侧耳倾听,问从骑说:“你们听到了吗?有萧鼓之声,从远方传来。”从骑屏息细听,四周旷野,天高云低和风轻扬,并没有半点所谓的萧鼓之声。当时众人并不在意,如今被人提起来,就在军中开始传播。宇文氏的亲信,也常常对众军将说:“自古以来,空中萧鼓之声常伴英雄崛起。远的不说,百年以来,就有平阳刘渊,秀容尔朱荣,闻萧鼓之声遂崛起于世。如今萧鼓又从夏州而起,而宇文公同刘渊大单于一样,也出自漠北天族,乃是苍狼白鹿之世裔。莫非天下富贵,要应在他的身上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1 23:28:19 +0800 CST  
其实地理信息在本文之中运用是比较多的,本来还有一些比较单纯的军事地理论述,考虑对情节“伤害”可能比较大,只有割爱了,呵呵。
我在《洛阳以西河南西部的军事地理概貌》的结尾写过:“历史之所以成为这样的历史,是跟它所在活动的地理息息相关的。”
记得有位朋友说过,不了解地理,历史的精彩度就要打大折扣。
深以为然。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2 00:08:38 +0800 CST  

二十三 崇阳浮图
时光如白驹过隙,流年似陇头的流水奔流不止,转眼间春去冬来,又一年过去了。

大统二年正月,陇原群山上的积雪还很厚,山间峡谷白茫茫一片,偶尔只有一只觅食的狐狸,哆哆嗦嗦从冰硬的河冰上跑过去。李须弥带领的百余骑,就如同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黑线,在这荒凉凄冷的白色天地间穿行。他们用牛皮裹住坐骑的四蹄,攀上荒无人迹高山,从齐腰深的积雪深谷中穿越,一路上过平凉,下水洛城,穿越秦州崎岖的山道,翻越渭源白雪覆盖的山头,来到了洮水岸边的狄道城。

须弥不及换下满身风尘的衣服,提着马鞭,以都督、左武卫将军、银青光禄大夫的身份,对听令而来的郡守说:“我们只住一晚,明天就走。过几天,如果洮源的武羌来了,安排他们的衣食和马料。我们会在金城过黄河。”当晚他们住在毗沙门寺里,第二天早上起来,须弥换上黄色的圆领锦袍出门,天气很冷,外面罩上青色的披风。都要上马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从骑鲜于百年说:“这个寺供奉有毗沙门天王,出征之前最好拜一拜。”就带着从骑数人到了佛堂上,看见毗沙门天王塑像高约丈余,头戴平冠身披七宝铠甲,煞是威风凛凛,忙与众人下跪参拜,祝祷道:“弟子奉命下黄河征讨曹泥,愿神保佑我等弓矢破敌、旗开得胜,回来必大行布施扩建寺宇,重塑金身。”起身后众人问上座出征之吉凶,上座合十颂佛说:“每日颂《法华经》,可破灾获福,得尝所愿。”出寺之后,众人骑马而去,从骑潘景对赫连闻达说:“唱《法华经》能得尝所愿否?天子在洛阳宫中请高僧大德做大道场,日夜唱经不止,祈愿剪除强臣,复兴皇家。还是被高欢赶到长安来,最后还落得个不明不白一命呜呼。要真这么灵,干脆我们都不要打仗,剃度出家唱经去了。”说完合掌做唱经状,后面看到的人都大笑不已。

当日下午,须弥在前御史中尉良孚公家里,见到了阔别五年的弟弟阿至罗。阿至罗惊喜交加,请他到胡床上坐,为他煮热的酪浆。须弥见阿至罗已经脱去稚气,身材也高大了不少,抑止不住喜悦之情,连酪浆很烫也没顾及到,一口喝到嘴里,滚烫地不行,又不忍吐出来,就含在嘴里把舌头都烫麻木了。阿至罗穿圆领对襟宽袖长衫,不束腰带,通体宽松,头缠白色角巾,素淡儒雅,有谦谦君子之风。须弥暗道:“五年不见,阿至罗已成泼墨操笔的汉家子了。”阿至罗看着阿干,阿干冲着他笑,他发觉阿干的眼角多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算起来,他也该过三十了吧。

两人好像有满腔话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一阵沉默。外面寒风吹过庭院,枯树枝哗哗地摇动。须弥说:“洮水的河冰还厚吧。”阿至罗点头道:“很厚,下黄河都走水道。”须弥于是谈起这次出征:“河州武羌,费也头等千余骑都在金城会合。我们过河后越沙漠,从背后袭灵州。”阿至罗想想说:“灵州不臣有好多年了,背后有高氏撑腰,当心高欢出兵接应呢。”不觉又忿忿然说:“高氏有逐君之罪,为何曹泥仍效忠于他?”

须弥回头看见室门紧闭,轻轻靠近阿至罗,压低声音说:“高欢虽逐君,但并没有弑君。有人做的比他还狠。天子之死绝非暴病!”

“啊!谁?”阿至罗吃惊地问。须弥摇头不说,用手指蘸水,在几上写了一个字。阿至罗一看,写的是一个“黑”字,心中顿时明了。

原来,孝武帝倚仗关西为援,与高欢兵戎相见。永熙三年七月,高欢军渡过黄河进击洛阳,孝武帝仓惶带着宫室西奔关中投宇文泰。高欢至洛,立清河王之子善见为帝,即孝静帝,改元天平,迁都河北邺城。国家于是分裂为东、西两魏。谁知刚过半年,又传来永熙天子在长安暴病驾崩,改立南阳王为新帝,改元大统的消息。而天子死后不葬山陵,被草草葬于草堂佛寺之中。民间以其死因可疑,颇有微词。如今阿至罗见阿干写的“黑”字,恍然大悟,但又不便说出口来,便冲着阿干会心点头,随手把字擦掉了。

“咳!”须弥狠狠叹了口气,说道:“据报高欢正调集大军,东西战事将起。长安丞相府下令,男子十五岁以上都从军,恐怕你迟早要下陇了。”阿至罗闻听愁容遂起,一时默不作声。须弥暗念:“当年在平凉,贺拔公遇害之初,我本该乘势而发,夺取大位。可惜!白白便宜了别人。让他追斩侯莫陈悦,略定关陇,立新帝,拜丞相,改元大统。而我等父子兄弟,为其驱使东征西讨,劳碌卖命!”他无奈地说:“我等武人,此身似箭,不过任人射来射去罢了。”

须弥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当天黄昏就告辞出发。阿至罗骑马送他到洮水边。白色的冰面向北边天际延伸,天空没有太阳,四周灰蒙蒙暗淡无神。河边,一座石头佛塔立在枯萎的草丛中,当地人呼之为崇阳浮图,又叫两别塔。因为一般送人至此,即告分别。一行人驻马佛塔前,握手成别互道珍重。须弥同行的,都为多年征战的骑士,有代北人鲜于百年、赫连闻达、叱列修罗、潘景,河北人任兰若、刘舍乐,无一不是马上健儿,以一敌百的勇士。此时,从骑李铁杖吹起胡笳,原来正是《陇头流水》之曲: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念吾一身,何处为家?”

曲调清远苍凉,如倾诉,如叹伤,闻之不觉酸肠。须弥摆摆手说:“壮士送别,要吹壮士曲,使人闻之奋起。即使懦夫听了,也要勇气倍增。铁杖,请再吹一曲!”

铁杖于是改吹《甲士列阵曲》,似层层铁骑踏地而来,飞鸟惊起、猛兽骇奔,激起热血昂流。阿至罗细听其中曲调,颇有西戎之韵,像是古代秦军的军歌。曲声中了,阵阵寒风从冰河对岸扑面而来,众人裹紧衣帽准备出发。阿至罗忽然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这句话来了,心中暗自责备:不吉,不吉。须弥见他不语,并马接鞍,握着他冰冷的手安慰他。阿干的手,有力而粗糙,这是长期使用弓矢斫刀留下的痕迹。

须弥望望众人,突然低声对阿至罗说:“天下太平遥而无期,你若是能赶上,有机会就回代北武川故居一次。去代我做一件事。”阿至罗问:“什么事?”须弥让他俯身过来,凑近他耳朵说:“武川来牟峰有一尼寺,寺后葬有一尼,她的法号惠月,俗家姓步六孤,小名阿暖。你代我去祭拜一次,如果可能,可以请法师超度荐福。”

阿至罗吃惊之极,愣了一下才说:“等天下太平,你应该亲自去才是啊。”阿干摇头叹息:“伤心之地啊,不忍再去了。年少时总容易犯下罪孽,希望你好自为之吧!”他又说:“阿至罗,你受教汉学也好几年了,我听说儒士送别都要作诗相赠,你也作一首吧。”

阿至罗本来不擅即兴赋诗,加之心绪零乱,才兴全无。便随口吟南朝鲍明远的名句相送:“双剑将别离,先在匣中鸣。烟雨交将夕,从此遂分形。一为天地别,岂直限幽明。神物终不隔,千游傥还并。”

随后须弥与阿至罗握手言别,他拨转马头,抖擞缰绳,正要策马,又转回头来,冲着阿至罗大声说道:“记住别忘了,一定要去!”说罢回头打马而去。一行人马沿着河面向北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昏涩的天地尽头。阿至罗驻马目送,不觉泪水已经流了出来。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2 11:53:39 +0800 CST  

二十四 空空山人
阿至罗上陇五载,后面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师李昆莫处受教。昆莫公姓李名珽,字昆莫,是李良孚的侄子。他从未出仕过,年轻的时候卓尔不群,为刺史所闻,屡次要向朝廷举荐他,他都托词不就。又崇尚老庄之学,追逐自然,平时闲散自若,以读书为乐。中年后更自取道号叫空空山人,常常杖策山林,作逍遥之游。

阿至罗初见昆莫公,还是在上陇第二年的春天。他见一个中年高瘦的男子,全身穿雪白色道士宽袍,头上露髻,脚蹬木屐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个小奴,扛着一个两人坐的胡床,往地上一支,架了起来。他扶着小奴的肩头,一副风吹得倒的样子,脱了木屐,翘腿坐在床上。阿至罗按照师生礼向它躬身作揖毕,抬起头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塵尾,冲着阿至罗连连摆摆手,不耐烦地示意赶紧坐下去。阿至罗看见其他几个受教的李氏子弟,如玄同、玄德,还有文素等人,都用袖子捂着嘴偷偷地笑,连忙红着脸坐在席上。心中暗道:“他跟崔公不同啊,我来念贤这一套还不行了。”抬起头来看这位新老师,皮肤白皙如同妇人一般,箕坐在几后,不停地用手摸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要不然就掏出刀子割指甲,或者取出玉石把玩。不似崔公当年教导的正人君子衣整冠正、终日俨然,登车挽辔似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样子。授课未毕,就命人取来横笛吹奏,又弹筝数曲,当弹到《凤栖梧》,更是随声唱道:“凤皇兮上九天兮,非梧不栖;凤皇兮下九天兮,非竹不食。”唱完后,教玄同等人唱和。他用麈尘击几,悠然说:“汉之凤皇为张良,自天下沦丧以来,绝迹久已。”原来,昆莫公最推崇张良,常以之自比。而魏晋以来声名日隆的人物,比如诸葛亮、王导、谢安、崔浩等人,还皆不入其法眼呢。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2 17:16:18 +0800 CST  

二十五 寒夜策论
送走阿干的当晚,阿至罗与昆莫公对坐而谈。昆莫公听外面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觉得胸中气息也急迫了起来,他站起来,示意阿至罗将床移到火炉边上。原来他有吼疾,至冬季发作更甚,稍微做事就气喘连连。阿至罗关切地问:“您不碍事吧?”昆莫摆摆手,喘了口气说:“不碍事,不碍事!”,顿了顿,他看着窗外笑着说:“家兄冒风雪连夜下黄河,真豪杰也啊。”阿至罗叹息说:“公务催逼,不是人之所愿。”昆莫公并不知晓崇阳浮图送别之事,他抚羽扇思索着说:“大河冰封,以奇兵自上游突袭灵州,果不失为一条妙计。含章,你对此次出兵有何看法?”

阿至罗汉姓李,但没有汉名。上陇以后,良孚公亲自给他为其起名,叫李昞,字含章。“含章”语出自《易经》坤卦,六三爻辞说:“含章可贞,以时发也。”即所谓才华含蓄之意也。昆莫公也就叫他含章。他对此早有思索,当即答到:“高欢已取夏州,如与灵州连成一体,则夏灵高地俱失,泾渭脊背被人俯住,实在危险之至。朝廷如不用兵,则危矣!”

原来,自从孝武帝西奔长安以来,就不断传来高欢征调军实辎重,准备渡河来攻的消息。虽然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面对十倍于我之敌,如头悬利刃,关西将士枕戈待旦,可谓不敢有片刻的懈怠。可当大同二年正月,高欢一反常态,没有在入关三条主路上用兵。反而利用冰封时节,自人迹罕至的上游渡过黄河,奔袭夏州。这着实令人大为吃惊。夏州至黄河间,二百四十里,全是荒漠了无屏障。为了不暴露,关东将士不食火食,昼行夜伏,四日深夜后抵达城下,缚槊为梯趁夜登城,擒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

阿至罗说完后,偷偷看昆莫公,见他微笑不语,像是在鼓励自己,于是继续说道:“高欢用兵诡诈,他先取夏州和灵州,意图已经明确,就是绕道陇西,包围关中。先定陇,再定秦。”

“好计,好计,自古以来,还未曾有过先定陇,后定秦之举。”昆莫公抚须大笑,不知是赞许,还是调侃,“如此大迂回,他要多少骑兵?”

“有虏人啊,蠕蠕有骑兵,出十万骑也可以。”

“非也非也,虏人从不可靠。重利轻义,反复无常。今日是友,明日则为敌。高欢真想把蠕蠕引到陇西,日后再请走,可就难了。”

过了一会,他接着说:“关陇形胜上游,使高欢纵有雄兵,而不好用力。他打夏州,虽则出奇,却无用处。”

“为什么?”

昆莫公笑意绽露,反问阿至罗道:“他打下夏州靠的什么?”

“当时是黄河冰封,加上出其不意。”

“对啊,黄河冰封。冰封时节,野无青草,他的战马吃什么?夏州四野荒芜,根本养不活他的大军,粮食和草料都得自己带,他过来的人马能有多少呢?等到草长出来了,黄河破冰奔流,他的援军怎么过来?”

阿至罗有点明白了,夏州打下来虽然难,但要守住更难。难怪关中乃是天下形胜之所,就这一条大河,就往往令侵入者进退尴尬。他思索后总结说:“高欢的主攻不可能在这个方向,虏人靠不住,他自己没有只吃青草的牧儿,灵夏之争都是牵制。”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高欢什么时候进攻关中?”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战争的主动在敌人的手中,仗什么时候打,取决于高欢的决心。尽管大家都很怕他打过来,但他的入关风险也很大。万一不利,可能连渡回黄河对岸的机会都没有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3 13:34:20 +0800 CST  
诸位看官。
阿至罗(汉名李昞)才是我想写的主角,而不是高欢。
我之所以想写阿至罗,是因为这个人在所有史书中都是空白,可以随便发挥。
但他又实在太重要了,其实不是他重要,而是他子孙开创的唐朝占据的历史地位太重要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4 09:18:21 +0800 CST  

二十六 阿咒

随后的一连数天,天色一直阴霾不振。一天午后,阿至罗坐在火炉边抄写《涅槃经》。偶尔抬起头看天色,门外暗淡无光。他想,既然如此,何不到慈洹寺去走走呢?这慈洹寺最初是故中书舍人李定远所建,他幼时丧母,由姑母抚养长大。到了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就姑母旧居宅舍为寺,大行布施为她追福。其后经过后续几个施主的扩建,不仅起七级浮图,更造弥勒菩萨金身塑像,为狄道所独有。

阿至罗从寺门进到庭院中,看见积雪都扫到一边堆积起来,但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白灰色的雾气从寺外的矮墙上弥漫过来,空气中略微带点檀香的寂寞味道。院内有僧俗种植的枣树、桑树,从前常有鸟鸣声,如今什么都没有。阿至罗看见主殿的门紧闭,里面黑漆漆不像点灯的样子。他抚着树皮,呆呆地站在院子中好一阵子。突然从内院跑出一个沙弥,看见阿至罗孤零零立在院子里,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叫了起来。阿至罗见他不过十岁左右大小,一身青布法衣,两眼清澈,面庞白皙细腻,一看就是才行十戒的世家子弟,而非自幼出家的僧人。小沙弥瞪大眼睛盯着岐丰问道:“你是谁?”阿至罗反问他道:“你是谁呢?”小沙弥忙答道:“我是阿蔢啊!”阿至罗不禁笑了,心想这是是哪家的子弟,到也十分可爱。

这时,寺内的都维那出来,看见阿至罗,连忙合掌招呼,他说:“天气严寒,公子有段日子没来了,中散大夫辛公正在鄙寺抄经荐福,我来帮你引见。”说罢一手抓着阿至罗的袖子,一手拉着那个叫阿蔢的小沙弥,走到后面的净室中。阿至罗边走边想:“这位中散大夫莫不是已故尚书左仆射辛雄的弟弟?辛尚书被高欢所害,辛家在狄道已经做过几次斋僧大会。辛公不惧天气寒冷,到寺里来抄经,想必也是为辛尚书追福吧。”正想之间,檀香缭绕扑鼻而来,净室内中散大夫正坐在席子上休息,一身斩衰粗麻丧服格外醒目。旁边还有两个少年,年纪与阿至罗相仿,身上都穿着小功细麻丧服,是辛公的两个孙子谠之和庆之。施礼毕,阿蔢已经开始为客人煎茶了,辛公指着他,不无得意地对阿至罗说:“阿蔢自家兄被害后,即行十戒出家,其志颇坚呢。”说着撩起阿蔢法衣的下摆,露出斩衰粗麻布的重丧服来。“哦,”阿至罗了然明白,“是辛尚书血脉?”“正是,名蔢,字元轨。”

阿至罗见几案上的经文,问道:“大人抄写何经?”

“我曾发宏愿,此生发动子孙抄一切经,不过看来还远着呢。只写了妙法莲华、金刚般若波罗蜜、无量寿、药师、涅槃而已。”

“大人功德已然不得了,今年在下暑去寒来,不过写《涅槃》,尚且未曾完成,惭愧惭愧。”

“哦?”中散大夫低头手抚灰白的胡须,接着说道:“公子独偏爱《涅槃》?”

“也非偏爱,只觉得《涅槃》境界空妙。”阿至罗见中散大夫抬起眼来盯着自己,好像很有兴趣似的,于是接着说:“今日世人,最信弥勒、弥陀,执着于极乐净土,恶此生而冀望于往生,此所谓愿我空而执着于法有也。而摩诃般若、金刚般若波罗蜜,士大夫最爱,以我空法空为旨,固然了无此生往生之执着,却又系一空字为念,搬想万物为空,这空处又被空所填满了。”

见辛公不断点头,阿至罗不禁眉飞色舞。原来昆莫公号空空山人,不喜佛经。但良孚公则于佛经很有研究,阿至罗受其濡染,加上悟性颇高,居然也能够领悟其中的一二品。阿至罗继续说:“而有非有,空非空,非有非空更显上品,故而为…”

“故而为之涅槃!”辛公抚掌赞叹,不觉移席靠近他:“含章果然可贞!”,回头对谠之和庆之两兄弟说:“你等年纪相仿,见解却恍若云泥,日后要多向李兄弟学。”两人低着头嘟着嘴不敢说话。

从下午一直到日暮,中散大夫欣赏阿至罗的谈吐,不知不觉就渐渐和他膝对膝坐在了一起。他赞叹说:“你尚年幼,有如此见解,他日必成大器。”临别,解下腰间的虎头玉石相赠。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来说,车骑大将军大都督赵贵,率仪同三司李虎、雍州刺史李弼、都督怡峰等领军围攻灵州,筑起长围作持久之计。但并无提及须弥等河右轻骑的情况。阿至罗继续为阿干写经祈福,慈洹寺座主讲经时常说:“佛言:‘修福田莫若修塔写经’”,时值冬日,人们纷纷自己写经或请人写经求福,或拜像念佛,或守斋戒,或斋僧,整个陇西高原香火缭缭梵音绕绕。上年纪的人说,如今佛事之盛,恐怕洛阳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

自阿干走后,阿至罗虽然日日抄经,但心绪牵挂灵州战事,未免难以平静。那日,良孚公叫他去,笑容可掬地说:“如今天下纷扰,世居维艰。圣人所言‘二十冠、三十立’于今看来尚需变通。含章,你今年虚岁已满十五,也是该结亲的时候了。”阿至罗听后着实吃惊,不由说:“这个…含章实在没有想过。”良孚公抚髯长笑说:“门第契投、婚配得所,则受气纯和、家业兴旺。我关陇大族数百年姻亲不断,清流常澈、高门相望。此皆与你前途相关,为祖者岂会害你?”阿至罗不敢辩驳,唯垂耳听命。良孚公像是在回味一件杰作,颇有得意地说:“陇西狄道,除我李家,尚有辛氏,这个你总该知道吧?当今尚书左仆射辛雄,河内太守辛纂,太和年间的龙骧将军皆出此门。辛尚书为高欢所害,从弟为中散大夫辛廞,呃,这个不多说了。前日辛中散与我谈起你,说你年少英姿,他日必耀门第,他有意将招你为孙女婿。”“原来是他啊,谠之、庆之的祖父,前日与他高谈阔论,难怪他当时就另眼相看,”阿至罗心里暗道,“如此我岂不是要娶谠之的姐妹为妻?”

良孚公接着说:“《礼》之六礼,虽不易备,但士之婚俗也不可草草。我先下聘,辛公纳采之后,我纳征礼毕,方行迎娶合卺之礼。我已令人准备羊、雁、酒、稷、粟、米面等物,择吉日即下聘。”

良孚公高谈良久,看见阿至罗并无言语,就问他:“你看如何?”阿至罗蠕蠕嘴唇,小声问:“不知道她年岁多少,叫什么名字?”“哦,哈哈,我倒忘了说了,是辛公的长孙女,跟你同年同月小你八日出生。名字嘛,小名叫做阿咒。对了,你千万不要跟玄德等人说她的名字。”

“阿咒!”阿至罗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名字后面的人未来将称为他的妻子吗?他整日心绪不宁,连多年跟随的家奴来富都笑着说:“公子都长大成人,谈论婚娶了,看来老奴真的是老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4 18:12:17 +0800 CST  
的确是平家物语,其实日本的军事笔记小说,甚至衣冠风貌,其源流无一不来自我中华。圣人说:“礼失求诸野。”借此可以还原南北朝古风。
鲜卑族和朝鲜族关系,了解不多,不敢枉论。不过当时的鲜卑是一个文化共同体,血统非常复杂。像宇文,独孤都本是匈奴,而高欢这样的汉人,其子孙还以鲜卑自居。
关于佛教,当时是极为兴盛的。鲜卑高层、汉人,普罗大众都特别信佛,尤其是信净土宗,拜弥勒菩萨等。而士大夫阶层文化层次较高,追求佛理辨析,对《涅槃》之类智力要求高的更感兴趣。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5 09:19:37 +0800 CST  

二十七 青鸟贺兰山

阿至罗与阿干自崇阳浮图相别以来,转眼间过去了一个月。眼见着洮水河面上的冰破裂成一块块,漂浮而去,在二月寒冷的阳光下,闪烁出忽隐忽现的光芒。阿至罗心中挂牵灵州战事,常单骑来到崇阳浮图前。落日沿河而下,余辉洒在寂寞的佛塔上,塔层缝隙间的野草,正倔强地迎风生长。眺望空无一人的河滩,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李铁杖悠远哀伤的胡笳声。

阿至罗与玄同、玄德和文素等人玩樗蒱之戏,用五枚黑白骰子来投掷走棋。投掷出的分值不同,则走棋也不同。一晚下来,玄同怅然说:“连掷了一个晚上,怎么一个卢都没有?”文素也说:“别说卢了,我连一个雉都没有投到过呢。”所谓卢,就是五子全黑,它的分值最高;而雉则是二白三黑,分值仅次于卢。玄同伸着懒腰,连打哈欠说:“听说连投中卢的人,所许的愿都能实现。”玄德年纪最小,在旁边接嘴道:“纵鹰犬樗蒱,皆玩物丧志者,非我良家子弟所宜常习之也。”玄同回过身,拍他的头说:“祖父又不在此,你说这种败兴的话干嘛!”玄德吐吐舌头,不敢言语了。

众人瞌睡了来,纷纷靠在榻上睡了。阿至罗偷偷起来,摸起骰子暗暗祈祷:“若阿干能早日攻克灵州,当掷的一卢!”将骰子掷与席上,一看,不禁怅然。连掷数十把,窗外天色渐白,仍然没能掷出一个黑卢。朦胧中,阿至罗也失望地渐渐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阿至罗就去找昆莫公。昆莫公正在为筝调音,阿至罗拜道:“弟子梦见一个奇怪的东西,特向老师请教。”“哦,梦见什么了。”“我梦见天色血红,一只青色的飞雀从天边飞来,落到一匹白色的牝马背上,停住不动。”昆莫公以手指抚琴,琴声徵然,他抚须想想说:“青雀落马,不解。不过血色主凶,看来你得留意了。”阿至罗叹气道:“青雀是我另一个阿干的小名,他名叫须陀。须陀即须陀洹,取第一罗汉境界之意。此刻正随我父在灵州打曹泥。难道应在他?”顿了顿,他又说:“听说高欢率十万骑亲自来救灵州,按老师之意,是否可能?”

昆莫摇头说:“高欢军虽众,唯以当年韩陵之兵为劲旅。其十之五随高欢在晋阳,十之二在随窦泰在邺城,十之二随娄昭在青兖淮北,十之一随高傲曹在河南。灵州西悬数千里,中间大河大山阻隔,何来十万骑相救?他所能倚靠的,只有河西的匈奴余种阿至罗部而已。”

“阿至罗部,竟有名字与我相同的匈奴部落?”

“阿至罗部游牧河外久矣,近年来天气寒冷,牲畜冻死,常从高原下来抄掠。高欢欲借其之力,所以谷帛之物,多有馈赠。匈奴人感恩戴德,几年来晋阳与灵州信使不断,就赖匈奴的马队保护。”

阿至罗沉思片刻说:“匈奴余种若南下救援灵州,则我阿干危矣!”他接着补充道:“我说的不是青雀,是自河西攻灵州背后的须弥。”

“哦,是他。”昆莫公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道:“你父兄三人都在灵州战场,为何你独担心须弥呢?”

阿至罗沉默不语,心想:“须弥是我长兄,待我最亲,多次救我性命。这些本该都是做父亲的,才能做到的啊。”

正在这个时候,来富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下子扑到在地上,对阿至罗说:“公子快回去吧,赫连,赫连闻达回来了!”

“赫连闻达!他不是随阿干渡河打灵州去了吗?他回来了,就他一个人?”

此刻,赫连闻达正坐在阿至罗住处的门口,手里攥着一把断弦的三石强弓。他身上铠甲未脱,外面披着一件破了洞的披风,上面泥痕点点,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他看见阿至罗奔进来,顿时泣不成声。阿至罗看见他满脸胡须,眼窝深缩,脸瘦得如同豺狗一般,将弓捧在手里,低头垂泣。而那张漆成黑色的弓,上面黄绳缠绕,正是阿干须弥随身之物。他心里恍然若觉,一下子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赫连闻达哭着说:“大军围灵州,我军在河西,长安的台军在河东,围攻不止,又掘开黄河水灌城,城中屋宇都泡于水中,木板漂浮,不没者不足四尺。曹泥眼见撑不住,派人出城请降。两岸将士欢声雷动,往天上射鸣镝庆贺,都说仗终于打完了,可以回去了。”

“谁料,当晚匈奴人阿至罗部从北方赶来。河西军不防备,就被他打散了。到天亮,我们还能收到散骑,有数百人,一路且战且走,一日一夜之内行二百里。中间打了十次,十次被围,十次突围。虏人都是轻骑,奔走迅速,满山而来,我们无法摆脱。晚上逃入白马山谷,到了早上又被他们赶上了。到了一个石头山上,只有几十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而山上都是石头山,无水。渴甚,就刺马血而饮!”

赫连闻达所说的白马山,就是贺兰山。鲜卑语中,“贺兰”有马、忠诚的意思。

赫连闻达擦干眼泪,接着说:“渴到嘴唇肿胀,求生不能。你阿干见弓弦射断,就把兜鍪脱下,投在地上大呼道‘以其被擒受辱,不如速死痛快!’他又回头对鲜于百年说‘当年不听君言,犹豫失机,终至于此,连累大家了。’说罢免胄下山,冲入敌骑中而死。我同鲜于百年、刘舍乐等人也不愿偷生,都说死在这里吧,挺槊冲入敌阵。剩余的人也被勇烈所感动,与敌拼杀致死,并无一人投降。我与叱列修罗伤重被俘,要解往北方做奴。过了石屋山,我找到个机会把看管的胡儿刺死,得到了他的马逃了出来。在山里面转了五六天,被当地的土人救了下来,给了我甘酪饮食。我忍辱偷生,披风戴雪,又回到那座石头山,遍寻将军的尸体不到,最后捡到了这把弓。”

阿至罗拿着那张弓,不禁心如刀割,眼泪簌簌而落。须弥既为长兄,而对阿至罗而言,实则如同生父一般,这同时丧失父兄的感受,怎不令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呢?

须弥不仅最喜欢阿至罗这个弟弟,而且曾两次救过他的性命。一次是在阿至罗幼年,武川流民被定州官军追击,抱着阿至罗的蠕蠕奴中箭落牛,阿至罗自牛背跌了下来,又爬不上去。眼见追骑逼近,情景窘迫,阿至罗的父亲李虎遂回马搭弓,欲引鸣镝射死他。危急时刻,须弥为救阿至罗,翻身下马,在乱军之中将他从地上抱回马上。

后来武川男儿被尔朱天光带到关中,阿至罗等家属留在晋阳做人质。流民家属倍受屈辱,宇文菩提就在此时给卖去晋州做了背炭奴。而大胡子的契胡人经常醉醺醺地闯进来,拖走年轻的女子。后来天光听信贺拔岳之计,派人来接十岁以上的男孩入关。阿至罗本不足年龄,幸得须弥重金买通官吏,阿至罗才得以来到关中。

在定州救阿至罗的时候,须弥的背上中了一箭。虽然有铠甲阻挡,所伤不深,但极令李虎厌怒,日后阿至罗凡有淘气忤逆,李虎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当年为何不射死你这猪肠小儿!”吓得阿至罗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父子关系也冷若冰霜。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5 18:10:35 +0800 CST  

二十八 岐丰下陇

夏秋之交,传来关中遭遇大灾的消息。旱蝗同时肆虐,秋谷不登,顿时饥馑一片。民间百姓逃散死亡,村落往往化为废墟。穿行其间不见人烟,常见狐狼出没。长安朝廷储粮匮乏,凡自郎官以下都以菜粥充饥,城中百姓军士只能削树皮而食,饥者罗列道旁枕籍而死。宇文泰率将士夺取民间粮食,就食于华阴一带。长安城内十室九空,只留下到处可见被扒光了皮的桑树、柳树、梨树,在烈日下枯渴死亡。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黄河对岸的东魏,关于调兵征民的真真假假的消息也陆续传来了。东魏以定州刺史侯景兼尚书右仆射、南道行台,总督东南地区,据说大起豫东、两淮之兵七万余人。东魏又以司徒高昂为西南道大都督,总督洛阳以南洛、荆等西南各州军事。当年韩陵之战一举成名的河北汉军,就很可能聚集在洛阳附近。又有谍报称高欢发山东河北十万兵,二十万民夫运粮入并州。民夫在汾水上造船,岸边粮食辎重堆积如山。又传闻东魏调动代北、恒、朔、幽等州良马十万匹南下。

入冬后,阿至罗接到了下陇的命令。行程仓促,婚姻一事只好暂时搁置。十二月,阿至罗告别生活了五年的陇西狄道,收拾行装,带着阿干的遗物断弓,携仆乘马前往天水。临行前,昆莫公特意用莁筹为他卜卦。六爻为一卦,形成坤上巽下,是为升卦。卦辞说:“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昆莫公说:“此卦很吉,所谓坤上巽下,即木在地下,破土而出,有生根发芽之意。善积小德,他日必成参天大树。好自为之吧。”

阿至罗问:“前方战事如何?”

昆莫公摇头说:“不可知。”想了想他又说:“木自地下升,利水忌火。也许有水则生,遇火则灭吧。”

“有水则生,遇火则灭。”阿至罗默念了好几遍。

昆莫公说:“既然你与水有缘,不如我再给你起个字,以水命名。”说完,他绕床踱步,暗暗思索。他因为吼疾未愈,走了一会路之后气息变得急促起来。他突然停下来喘气良久,然后说:“不可,此事如果强求反而不好。天佑难测,必积数代,方可水到渠成。你以后可以将子孙的名字用水命名,你家必靠水而腾达。至于你自己还是不必了。”

阿至罗急于从老师那儿获得一个新的名字,就催促说:“请您根据爻辞再起一个吧。”

昆莫公用拂尘把筹散开,指着它们说:“六四为变爻,书上怎么说。”阿至罗查了一下说:“六四,王用亨于岐山,吉,无咎。”“这下就有了,周人先祖下陇据岐山,略关中,定都丰镐,然后观兵孟津,定鼎中原。正大吉于你之所行。也许……”昆莫公欲言又止,最后说:“就叫岐丰!”

大统三年正月,阿至罗,汉名李昞,字含章,鲜卑小字雉奴,也就是李岐丰,他带从仆两人,自天水出发下陇阪。从奴来富年岁已老,岐丰不忍他再随自己跋涉陇阪,就把他留在了狄道,而与从奴刘七等人下陇。

他们一路东下董城,游麦积崖。此山孤立于小陇之前,雕凿有太和年间以来佛像无数,颇为壮观。雪霁天晴,有僧人领优婆罗、优婆塞上崖扫雪。他策马山前,可见晴空湛蓝清澈,麦积红暗,微风拂动,浮图风铃发清脆之声,令人畅快。他立马寺前,叹道:“浮云苍狗,名利转眼幻梦,刀箭血泊,英雄总成枯骨。只有我佛稳如须弥磐石,慈悲之心,光照万千代!”随即喃喃自语,暗下决心,如果锋镝矢石之中余生,必将舍身入寺,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之功,印证无量道果。于是吟道:

“富贵浮云散,英雄枯骨终,摩诃大乘界,般若无量功。”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6 11:30:04 +0800 CST  
两魏五战的第一战正式开锣!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有没有哪位高人对两魏五战战争细节做过想像和还原的尝试?呵呵。
不过相对来说,我的侧重点还是后面的几战,这第一战,一章之内就结束了。

二十九 潼关之战

西魏大统三年、东魏天平四年的正月,岁末年初,冬雪早已经降过了。山河沉寂、天寒地冻,大地坚硬如铁,正是跑马厮杀之时也。东魏侍中、京畿大都督,御史中尉窦泰率万余铁骑下河内入轵关,沿黄河一路西进,到达潼关北面的黄河岸。北边,高欢军前锋已经至蒲津,在河上造浮桥,准备大军渡河。南路,冬天就出发的高敖曹,破武关入商山,围攻上洛。东魏三路大军分进合击,声势浩大,顿时关陇大震。

再说东魏行台大都督窦泰,立马在黄河北岸的风陵渡。东魏军的骑兵在黄河岸边的平地上排起了长队,人和战马哈出的水气就像白色的烟雾,在阳光下闪着光。静悄悄的大河就在他们的脚下,大河从北而来,却在他们的脚下拐弯东进。河道很宽,但大部分地方都已干涸。有水的地方覆盖上白色的河冰,如同一条条闪耀光芒的细带,互相交叉缠绕,或汇合或分开,向东绵延而去。

窦泰望着河对岸出神。南面河对岸就是潼关了,隔着大片掉光了叶子的树林,林子后面的山脉渐次抬高,直接天际。偶尔林间有一片黑点在晃动,好像树叶随风飘一样。过河的侦骑说:“那是乌鸦。山北坡有一大片桃林和柿子林,乡民逃走后,乌鸦就在那里安了家。”

扭头极目西望,渭水像一条白色的蛇,蜿蜒而来注入大河之中。渭水南面,华山山脉起伏不止,渭水北面,关中平原平坦无际,一直延展到天幕之下。

窦泰想:“黑獭现在在哪儿呢?”

从北边蒲坂回来的侦骑说,蒲津冰薄,丞相派前锋据占了河西五泉堡,正着手在河上架三座浮桥,准备渡河。

窦泰让别将长孙盛率先头骑兵过河,然后就在风陵顿军下来。军官住进了乡民的坞堡,大部分军人马匹都只能露宿在外面。晚上狂风从西北边吹过来,帐外的厚盾都仆仆作响。人们不禁怀念起邺中温暖的酒肆之夜,有妓乐的轻歌曼舞和滚烫的白醪酒。那些没有打过仗的邺中子弟兵更是如此,他们不能入睡,整夜地思念家乡。军士议论说:“窦行台要是想起斋戒修行的妻子,想必更难入睡。”原来临行之前,窦泰的夫人娄黑妹在妙法尼寺举行了斋僧大会,广为布施僧尼,为出征将士求福。黑妹曾问高僧大德,如何才能保佑丈夫打胜仗。高僧说,只要发愿舍身为尼,行八关斋戒,每日清晨沐浴、焚香、更新衣,口含旃檀,烧香悬幡,日念观世音经不止,则可保一切平安。黑妹于是入尼寺剃度,将一头的青丝尽数剪去,又脱去丝织衣裙,换上青布的法衣,舍身修行祈福。如今窦泰贴身携带的一个锦囊,里面就装着黑妹的几缕头发。黑妹对窦泰说:“夫君回邺之日,就是黑妹还俗之时。只要夫君在外征战一日,黑妹誓不踏出这寺尼一步!”如今这漫漫长夜,想必她也挂念征人不能入睡吧。

第二天天气很怪,早上浓雾弥漫,到中午时分,太阳只露出一个惨淡的轮廓,丝毫不能为白茫茫的天色带来明亮的色彩。长孙盛由当地向导指引,从冰厚之处过了黄河。原来河冰厚薄不同,战马和辎重过河稍有不慎就会失足堕冰。当地乡民都在河上冰厚处做上标记,以防落水。窦泰正在吃午饭,长孙盛派人来送信,说:“在小关碰上了贼人的斥候,他们见我们人多,回马逃走了,没有追上。”来人还送来河南岸的柿子为证,上面果然有乌鸦啄过的痕迹。窦泰想:“我军应先渡河,占据小关,贼如果不来战,就向关内试探。”他命侦骑立刻向北边蒲坂的高欢军报信,然后他自己的大军,就在向导的指点下从冰面过黄河。窦泰过河后,坐在胡床上,看自己的骑兵过河。回望对岸,只看到孤零零的一片萧索。已经过了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只有一个光晕挂在南边的天边。

此时,长孙盛的人马赶了回来。他们说在渭水河口发现了西军:“就在河岸芦苇旁边,黑压压的,有好几千人吧。马不多,兵士都有甲,阵势不齐。”窦泰命苍头给他披上缀金片的铠甲,此正是永熙年追尔朱兆于赤谼岭,从他那儿夺来的那副金甲。将士都披甲上马,执弓矢长矟,金铁撞击,极为雄壮。随军沙门唱《观无量寿佛经》,将士们都唱阿弥陀佛号,发愿求福,祈祷胜利。由于山河之间地势狭窄不平,就以鲜卑军在前,邺中军和山东军在后,成纵队赶往战场。

前面就是渭河河口,南边是黄土的陡坡,北边是结冰的渭水。渭水自西北方向而来,山河汇合,地势狭小低洼。而它的背后平地逐渐开阔,因此这里也是从潼关进入关中平原的咽喉所在。河岸被沼泽覆盖,上面生芦苇等植物,当地人唤作马牧泽。泽里水洼分布,入冬后芦苇衰败,沼泽都干为了湿泥,表面上覆盖有一层薄冰。一眼望去,好像是一大片的空地似的。西魏人已经列好阵,背后以及左右两翼都紧邻芦苇地,用以屏护。

东魏的重骑涌入战场之后,局促的战地立刻就被这些人马披铁甲的骑士给占满了。后面的骑士还在往前涌,使得前锋很快就要接近了西人的阵列。西人把弓箭握在手中,听见了鼓声,顿时一起拨动弓弦放箭。东魏的骑兵就听见雨点般的啪啪声,箭像飞蝗一样射了过来。很多人马中箭,密密麻麻插在铠甲上如同刺猬一般。后面的骑兵往前涌,使得前面中箭的人退不回来,只能用箭还击。双方的箭在空中对穿而过,相互撞击啪啪作响。对射了一会儿,西人像被割倒的芦苇一样,倒下去了一大片。这是因为他们的甲薄,而且多是皮甲,根本防不了箭。他们边射边退,散入到芦苇中去了。前面的骑士看见,互相喊道:“快跑马追吧!”都纵马突前,冲入芦苇之中。后面的大队骑兵也跟着策马狂奔,一起冲入到芦苇之中。

芦苇中泥土泥泞,战马冲进去之后就跑不起来,很多骑兵一进去,就陷在沼泽里不能动弹。剩下人的冲过去一回,西人全低头躲在芦苇中去了,刺杀不到。等到拨马回来时,又有马落到沼泽里去了。西人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对准泥地里的重骑,聚槊乱刺。可怜这些重甲骑兵,在马上无法防范,顿时血涌如泉,惨号迭起。后面的骑士不明情况,还在继续涌入,越来越多的人马挤在沼泽之中。骑兵们纵马冲突,到处都涌出来西人的伏兵,弓矢纷飞,长戟齐下。有人喊道:“哪里才几千人,分明是宇文黑獭带来了倾国之兵!”

见到自己被包围了,那些没有打过仗的邺中子弟,都拨转马头,沿着芦苇丛往回跑。那曾想到,早被弓弩手夺走了去路。他们万矢俱发,前面的战马被射死大半,堆在地上,后面的马过不去,层层叠叠挤在了一起。西魏步卒拨开芦苇,手持长矟追上来。他们头戴毛皮帽,身上没有甲,只穿着圆领短袖不过膝的布衣,在烂泥的地里行走自如。可怜这些衣着华丽,披着铠甲的邺中子弟,就在一阵狂刺下纷纷做了泉下之鬼。

长孙盛和十余骑也陷在泥里,他带着重胄,穿漆成黄色的铁甲。他把它们都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的戎服。然后撑着长矟从马上下来,冲入西人中挥刀乱砍。西人说:“这个白衣人厉害呢,不要靠近他。”用长戟勾刺他的腿,把靴子都拽了下来。剩下的骑士也学他的样子,解下重铠与西人搏杀,最后全都壮烈地战死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下去,除了少数的骑兵还在冲杀外,东魏人已经大半被杀死在芦苇之中。很多西人都停下来休息,或者从死人的身上剥取衣甲和财物。窦泰失去了从骑的保护,暴露在敌人的攻击之下。他和战马都穿着黄金的铠甲,西人的弓弩都集中射来。人和马铠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因为甲厚,还没有伤到要害。他辨别太阳的方向,拨马向东狂奔。跟在身边的,只剩下三骑了。跑了一段,看见前面明晃晃一片冰面,就策马冲过去。没想到这只是沼泽上的一层浮冰,根本无法承受人和马的重量,他和另外一骑一起,连人带马陷了进去。追来的西人看见,说“黄金甲的必是贵人,快杀了他!”窦泰急了,挺缰抬马想要起来。他坐下本是骏马,闻听主人招呼,也极力腾蹄欲跃起,无奈脚下尽是淤泥,无处用力,一番挣扎反而越陷越深。西人站在近处向他射箭,箭矢洞穿铠甲血如泉涌。他疼痛难忍,弯下腰倒在马背上。亲随胡白龙看见,万念俱灰,便扔掉长矟,对敌人说:“元帅死了,我也不愿偷生在此世上。今日把头颅送给你们,来日我的三个弟弟必为我报仇!”西人围过来举槊洞胸刺入,他顿时气绝身亡。

西人抓住窦泰的从奴,从奴指认,陷在沼泽里穿黄金甲的就是窦行台。他们看见窦泰不动,就用戟刺去钩住他的腰带,把他拖上来。那时窦泰还清醒,为了避免被活着割头,他果断地把佩刀抽出来,亲手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当他沉重的身体被拖上来后,已经咽气多时。西人迫不及待地剥开他的甲胄,将身上的贵重配饰全部取走。有人解开锦囊,发现里面只有女人的头发,就把它扔到了泥里。最后当他的头被割下来时,欢呼声和锣声响彻了整个沼泽。

窦泰出邺之前,总军藏景寺唱簿点兵。百姓闻讯而来,有去送别的,有去看热闹的,一时间层层叠叠,把藏景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当时一场骤雪从天而降,将士列阵而立,人马都银白一片,煞是壮观。邺中百姓都是从洛阳迁来的,有好事者回忆说:“窦行台治军严厉,今天的情形,如像当年崔延伯在洛阳城西张方桥阅军一样。不过十年,真好像梦一般!”可巧人群中有个叫惠化的尼姑,想起了正光年间的事情,就说:“崔征西领步骑五万打关西,为流矢所中而死,五万子弟兵流离失所,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啊。”窦泰的行台中郎听见了,十分厌恶,便叫军士将那尼姑赶走了。惠化走在外街上,边敲木鱼边唱,她唱的是:“潼关路,羊肠回,窦行台,去不回。华山路,山崔嵬,窦行台,去不回。”惹来群好事小孩,跟着她哄笑了一路。

御史台官吏也传言说,临出发当晚三更时分,有宿直兵吏望见一群硃衣冠帻公人,黑压压一片涌入御史台。他们大惊失色,急忙赶到大门前,却发现门扃依然。拍门问里面的人,都说没有任何人进来。他们心里觉得奇怪,但又不敢声张,唯私下里议论一番罢了。又有人说,战前,藏景寺里的和尚曾用黄蚂蚁和黑蚂蚁斗,预测东西战事的胜负。黄蚂蚁代表东魏军,黑蚂蚁代表西魏军。至于他们预测的结果究竟怎么样,却没人得到确切的消息。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6 18:34:07 +0800 CST  
宗教要成功普及,必须面对世俗大众的功利要求,呵呵。
其实当时还有僧人参战,后面会提到。包括史书上都记述过的:孝武西奔的时候,就有僧人持千牛刀相随。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7 18:10:09 +0800 CST  

三十 五丈原

大统三年正月,岐丰沿渭水下陇,来到了岐州境内的郿坞。此时传来潼关大捷的消息:窦泰兵败自杀;高欢撤浮桥自蒲坂退走;高傲曹本已攻下上洛,正准备下蓝田,听到消息慌忙出武关而走。苍头刘七高兴地说:“贼人都退走了,我们也不用打仗了。”他们于是停下来,在郿坞原黄氏驿一住就是十几天。正值天气晴朗,岐丰策马登原而望,壮丽河山尽入眼底。只见白雪皑皑的陇山高耸西边的天际,黄色的渭水自山间而来东下长安,河滩宽广气势不凡。河的对岸白色群峰俊峙,驿吏说:“对面山内是当年去汉中的路,穿斜谷山口数百里下汉中,都是绝壁,并无人烟。”岐丰极目远眺,不见斜水踪迹,就问:“南寇来犯,都从此谷出否?”驿吏说:“谷内万仞绝壁,必须架设三百里栈道才能通行。就我所知,百余年来栈道早就毁弃了,并无兵旅商人能从此过来。”

岐丰远望对岸,见群山之下渭水之南,有一片辽阔的莽原。原上渺茫没有人烟,密密麻麻的树林早就掉光了树叶,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枝杈在阳光下招展。他不禁暗付道:“出斜谷抵渭水之南,莫非此原就是五丈原?”连忙问驿吏,驿吏说正是五丈原!岐丰口中连连蹉叹,用马鞭指着对岸向众人说:“三百年前,诸葛孔明率蜀兵架栈道出斜谷,就在此处!”原来当年蜀汉丞相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就自斜谷出五丈原,与司马懿隔水对峙三个月,病逝于此。岐丰扣鞍长啸,慨然叹道:“英雄争锋于此,遂使此地千古留名。司马仲达受巾帼之辱,而能坚壁不战,致孔明困计无出,憾而病逝。真英雄也!大丈夫建功能如此二人一般,也不枉此生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7 18:15:08 +0800 CST  
武关是关中的软肋,当年刘邦就从这儿直捣秦帝国的大本营。潼关之战,高傲曹都快下蓝田兵临长安了,但不得不退走。因为窦泰既灭,高欢后撤,西人就可以集中力量打他一路,哪吃得消啊。分进合击最怕给人家内线作战各个击破。后世的努尔哈赤和老毛都用这种办法打败了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8 12:20:41 +0800 CST  

三十一 皇子元钦

到了二月初,岐丰才从郿坞出发,骑马至咸阳渡口,看到两岸柳林如故,不觉惆怅伤感。不敢停留,一路打马,很快就回到了阔别六年之久的长安。长安虽然已为西魏的帝都,但历经饥荒,国家贫弱,仍不觉有什么起色似的。路上行人稀少,路边到处可见脱皮枯死的桑树、梨树,可以让人想象去年饥荒之时的惨状。穿行街巷,偶尔见到高颧骨细眼睛,宽脸短颚的柔然人,三五成群,身着锦衣,马鞍上挂着酒壶,口发嘟噜之声,在市间打马飞奔。一问行人,说是蠕蠕使者。岐丰问行人:“太和年间以来,中原只有蠕蠕奴,何来蠕蠕使者,如此飞扬跋扈?”行人摇头缄口,摆摆手连忙走了。

岐丰住在青门外的长广寺,住进去没几天,带来的十余匹马都给兵吏收去了。一行人出行不便,甚是不满,而父亲和阿干却一直没有来看他。后来太子右卫将军、太中大夫尉迟提婆派人来找他,对他说:“大统二年以来,大军在华州防御东贼,中外并未解严。公子在此等待命令,不日就会召集。”于是岐丰就闲居寺中,当时春粮不继,每日只有早晚两餐,有一顿为野菜粥。岐丰下陇时没有携带书籍,只有在寺中观阅佛经度日。他偶然发现《观佛三昧海经》之四、五卷,竟然用梵汉双语对照写成,正好可以学习梵语,心中大喜。每日下午坐在庭南,见阳光下万物复苏渐渐萌生,读梵语所描绘之寒冰地狱,任时光逝去而不觉矣。

三月,太子东宫的中官骑马而来,宣谕太子令,令岐丰入东宫参见。使者见岐丰无马,就扶他上自己的马,牵着马一路小跑,穿街直入东宫。太子名叫元钦,时年仅十二岁,是当今天子的嫡长子。当天他召见的勋贵子弟,除岐丰外,还有宇文萨保兄弟,尉迟迥、尉迟纲兄弟,乙弗恩,贺兰祥等人也在座。一别数年,岐丰见众人长大了许多,都不敢相认了。萨保当年最与岐丰友善,他此时已是通直散骑常侍、征虏将军,统有三百骑,长安的宇文氏家属男女都由他负责保卫。乙弗恩对岐丰笑称:“四郎如今做了家口总管,甚是忙呢。”岐丰见萨保英伟高挺,穿白色圆领齐膝袍子,金带上挂尺余长的腰刀。萨保说:“这是胡人佩刀,如今官家都惯用了。”岐丰一看众人,的确都配胡人的腰刀。萨保见岐丰没有,就把刀解下来送给他。此时,一阵警咳之声,太子由侍臣引导,自东门而入,北向坐定。众人都按官序年龄排列,参礼毕,列两边席上跪坐。岐丰在席之末尾,遥见太子玉冠白面而坐,一身白色长袍袭地,着十三环金带,手持玉如意,神色倦懒,而雍容优闲,正是太和年而来之洛中高贵独有的。即便西迁蒙尘,仍能看出来。出来的时候,萨保对岐丰说:“阿至罗,你每日若没事,到御门外禁卫宿房来,我有酒食吃。”正在这个时候,中官内侍追出来,抚着岐丰的肩膀,偷偷把一个包裹塞给他。岐丰穿着宽袖服,正好就把他藏在袖子里,一路走了回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袋肉脯。

此后岐丰闲居长广寺,偶尔便会有内侍送些食物过来。见岐丰过意不去,内侍说:“太子殿下已在宫中道场拜法师,行八关斋戒,称白衣弟子。每日仅在午前食素食一餐,万岁宫中所赐肉食,都分送衣冠子弟。殿下说,乘舆板荡,洛下风采,只待你等承继了。”听内侍这么说,岐丰感慨不已,暗想:“都说太子文质之躯,菩萨心肠,所言不虚啊。”

太子文质之躯,并不得武人的好感。正月的时候潼关大捷,天子携太子登城受俘,颁诏将所俘东人士卒千余配与各将为奴。宇文泰率亲随将官宇文圭、王劢、尉迟提婆、蔡佑、耿令贵等人升城谢恩。未上之前,先有百余披甲武士涌上来,按刀而立。然后宇文泰由诸武士拥上,遥拜天子。尉迟提婆、蔡佑等人都有八尺雄壮之姿,宛若天神,披漆成黑色的铁甲,配弓袋箭囊,拄长长的环首刀,怒目而顾,令人不敢直视。太子见此情形,不免胆怯,赏赐西域玉配的时候,手指颤抖,而不能将之解开,只得由侍臣上前代解。在场武人不禁暗暗嗤笑。从事中郎卢柔看见了,借着连辔并马的时候,悄悄对宇文泰说:“太子文弱,见铁甲弓矢而色变,恐非雄略之君。”宇文泰连忙用手指按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过了一阵子,宇文萨保骑着马来找岐丰,对他说:“安定公回长安了,你去见他一见。”所说的安定公,就是都督中外军事、大行台、丞相、安定公宇文泰。萨保让从骑下马,扶岐丰上马去见宇文泰。到了城外的一处营帐,持刃警戒的铁甲将士看见萨保来了,都摘下兜鍪向他致意。一路入中军帐,里面一群武人正在炙肉饮酒。各人围坐一起,取刀子割肉吃,也看不出谁是元帅。看见萨保等人进来,都招呼坐下来吃酒。岐丰见一个方颡广额,同须弥年纪相仿的美须男子看着自己,心里想,这应该就是安定公了。果然萨保拉着他的手,径直到那人跟前,与他引见。那人笑着说:“原来是李家三郎雉奴啊,在定州见过你。你母抱着你,坐在牝牛背上,官军在后面追。你家大郎用鸣镝射敌,官军元宝掌被射中左眼,抱住鞍大喊‘武川贼子,武川贼子!’你却在喊‘不是贼,不是贼!’”说罢众人哄然大笑,岐丰脸都红了。晚上睡时,众人都铺草垫披皮裘而卧,也没有看见有女人出入。过了几天,岐丰就回去了。回去之前,他父亲也没有露面,不过叫人来给了他一套甲胄。是铁制的兜鍪、披膊、面甲,还有犀牛皮的护手。又给了他两副漆成黑色的马弓,三百支猎箭,百支穿甲箭,还有一把三尺环首刀。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8 12:22:09 +0800 CST  
感谢关注啊,尤其欢迎讨论那段历史,知道的人不多啊。

从事后来看,kutulu说的有道理,分进合击就要坚决果断,使敌首尾不能兼顾。况且长安巢穴既破,高欢跟进,有一定胜算的。主要是高欢过于持重,缺乏冒险精神。可能是他赢得了大半个天下,顾虑多了,没有了韩陵一战破釜沉舟的勇气。反倒是宇文泰,果干无比,有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

阿至罗虏来历是敕勒吗?呵呵,受教。韦念贤是虚构人物,他是李岐丰这个人物的一个镜像——文质方面的镜像。而且韦氏也是关中大族,我把韦念贤设计成韦孝宽的侄子,从而好让李岐丰同韦孝宽更好相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8 18:57:54 +0800 CST  
现在还没写到独孤信这个名字诞生,现在他的名字叫独孤如愿,小字期弥头。同韦孝宽有关联。
杨忠还没出现,快了。我将他设计成李岐丰哥哥须弥的同僚好友。而李岐丰也会做杨忠的儿子(大名鼎鼎的普六茹坚)的“教父”般的角色。呵呵。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8 19:06:39 +0800 CST  
Gaton兄应该是东西魏史高人了。
岐丰所居在狄道,要翻越渭源山脉进入洮水流域。地处偏塞,而汉人在这里避乱自保数百年,一般的分分和和甚至王朝替代,对其影响还真有限。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8 22:57:38 +0800 CST  

楼主:贺六浑

字数:87011

发表时间:2007-04-17 02: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25 18:25:48 +0800 CST

评论数:22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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