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骑士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已浸透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楔子 六镇鲜卑
如隋唐之辉煌,其源头实出自六镇鲜卑


黄河自青藏高原而来,沿着贺兰山东麓一路向北,在高纬度的地区遇上阴山山脉,掉头往东,冲出肥沃的河套平原。又因为吕梁等山脉的阻碍,折往南流,一直到华山、崤山等地区,再拐弯东进。裹带上游的黄色肥土,堆填东面的大海,将海岸线不断向东推进。最终在流贯的中国北方地区,形成一个巨大的“几”字形。
“几”字的左边为河西,号称中国右臂,右臂另一头连接遥远的西域。“几”字中央,三面环河,南面秦岭横亘,控山带河,易守难攻,更因高度优势俯瞰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这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形胜之地”的关陇。关陇即关中和陇西,因为在函谷关以西,故也称关西。渭河自西向东流,其下游平原为关中;渭河上游,南北向陇山的西面为陇西或称陇右。关陇南面的秦岭高峻,只有山谷中的几个孔道,如斜谷、骆谷,子午谷方可通达南面的汉中,以至于更南面的巴蜀。关陇同“几”字的右边中间隔着黄河,途经吕梁山区,险峻而难渡,直到黄河东岸的汾河自龙门汇入黄河后,才地势趋缓,有渡口连接关中。
黄河过龙门到华山、崤山拐弯东进。北岸中条山、南岸崤山夹河而立。首当关中要冲的,就是天下雄关的潼关,潼关遥望北岸的风陵渡,共守关中门户。
黄河出潼关向东,逐渐冲积出巨大的中下游平原,中国古代人口最密集的中心地区就在这里,即所谓中原了。因为在函谷关、崤山以东,故也称关东、山东。黄河北岸靠近关陇的山地为山西,靠近大海的平原为河北;黄河南岸,西部是河南,东部为山东(非指崤山以东,而是泰山和以东地区,齐鲁故地)。
千百年来,中国最大的威胁,一直来自北方草原。“几”字顶端高纬度的河套,因一年的结冰期较长,骑马的游牧人可以方便过河,而成为了黄河防守最薄弱的地区。从河套平原北望,青色的阴山东西横亘,如屏风一般阻挡了塞北的寒风,如果能守住穿越阴山隘口,就能遏制塞北的入侵。反之,草原民族如越过阴山,就能占据肥沃的山南草原,跨越黄河天险,威胁中国的腹心。由此可见阴山之战略地位。汉朝自匈奴手中夺走了阴山,《水经注》记载说:“阴山东西一千余里,单于之苑囿也。自武帝出师攘之於北漠,匈奴过之未尝不哭。谓失此山也。”。
匈奴衰落之后,鲜卑兴起。而中国却在东汉末年以来的长期内战和饥荒中元气大伤。在所谓“令人神往”的三国时代,北方人口只剩下了几百万,汉人的力量衰落到极点。匈奴残余(即所谓匈奴五部)、羯胡、氐、羌、鲜卑等民族纷纷涌入中国,占据中原,将汉人的政治势力驱逐到南方的江淮。匈奴五部衰落后,羯胡兴起;羯胡衰落后,氐、羌、鲜卑白部(慕容部)又先后兴起;等到氐、羌和鲜卑白部都衰落了,鲜卑拓跋部开始从阴山南面的黄金游牧草原出发,开始了新一轮征服的历程。
拓跋,本出自大兴安岭深山的小部落,凭着历史的机缘和极富韧性的民族性格,在“五胡乱华”混乱的血泊中,步步蚕食,最终成为北方的新主人,建立起强大帝国,史称北魏。拓跋入主中原之后,漠北草原为柔然人所得。公元400年前后,柔然征服了整个匈奴故地,对中原的威胁日增。为防御柔然,北魏在沿着阴山一线建立军镇。最重要的共有六所,号称“六镇”,皆控守一方之险要。最东往西分别是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和怀荒。
六镇中怀朔和武川最为重要。早在匈奴时代,从漠北穿越阴山主要有两条道,一是从石门水河谷,南下五原(今包头),秦汉时称“稒阳道”后改称中道。怀朔镇就坐落在石门水上游的冲积平原上,扼守中道咽喉;另一条道从武川经白道水河谷,南下白道城(今呼和浩特),正面冲击山西,号称白道,武川镇即在阴山的高山盆地中,防守白道入口。
六镇驻防,需要大量的军人。六镇军人的组成,中上层军官,多是鲜卑贵族出身,或者来自拓跋早期的盟友部落,如武川世袭军人贵族宇文氏、拓跋氏,又如尉迟氏,匈奴屠何氏(鲜卑化后改称独孤氏),所谓的“强宗子弟,国之肺腑”。下层府户军人,除了鲜卑平民,还有被征服后强制戍边的,如敕勒、高车。敕勒部多被安置在阴山以南的土默特平原(今呼和浩特为中心的区域),由六镇严密监控,因此土默特平原又称为“敕勒川”。除此以外,因各种原因被强制戍边的中原汉人也不在少数。这些来路各异的部落民族,聚居六镇,早都已鲜卑化,难分彼此,史载他们“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此即所谓六镇鲜卑之来由。
在帝国早期,六镇军人是国家柱石,享有极高的荣誉,称之“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不过自从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首都从遥远北方的平城(山西大同),迁往天下中心的洛阳以后,皇室上层开始推行汉化之策,“用夏变夷”。朝廷仿效汉制,结交中原的汉族高门,实行文官体制,政治清途不再对武人开放,从而堵死了边疆军人的晋升机会,加之柔然分裂,边事减少,升平日久,六镇的地位遂逐渐下降。迁洛二十年后,六镇人滞留代北,世代为兵,“一生推迁,不过军主”,多数镇户,“号为‘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鲜卑民族逐渐分化,代北六镇军人被视为贱民,称为“代来寒人”,以区别于洛阳的高贵门第。
此时,柔然重又强大。公元523年,漠北天灾,柔然主阿那瑰入塞寇抄,“驱良民二千、公私马牛羊数十万北遁”。被压制的匈奴敕勒高车等族乘机起来暴动,下层军民,积怨已久,也乘势而起。叛乱从怀荒镇开始,不到一年,沃野、武川、怀朔相继失陷。朝廷弹压不力,最后不得不借助于柔然人和秀容川(太原以北,滹沱河上游山中)的契胡人。柔然人席卷而来,六镇陷入一片灾难。许多六镇贵族,本来还为朝廷作战,如今也被柔然俘掠屠杀。叛乱镇压下去之后,俘获的降户,“前后降附者二十万人”,不分鲜卑、高车,也不分战前的地位等级,全部强制迁往河北,结果在河北又引起更大规模的叛乱,使得整个黄河以北都陷入战火。到了武泰元年(528年),来自怀朔镇的葛荣兼并各部,屡挫官军,南下围攻邺城的时候,已经号称有百万之众了。
在河北沦陷的同时,洛阳皇室又发生内讧。春秋渐长的皇帝不满母亲胡太后专权,私召秀容川契胡第一领民酋长尔朱荣带兵入京清君侧。尔朱荣为契胡人首领,他利用代北战乱之机,收罗避难流民,势力骤增。武泰元年二月,尔朱荣的前锋秘密下太行道,行至上党。突然收到消息,说是事情败露,胡太后已把皇帝毒死,另立新君。尔朱荣大怒,命写抗表讨伐胡氏。秀容骑兵于四月渡黄河攻入洛阳,将胡太后沉河处死。又将洛阳的文武官员集中到黄河岸边,纵兵屠杀,“自丞相高阳王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略以下,死者二千余人”,被称做“河阴之变”。自太和年间凡三十余年来的用夏变夷之积累,所谓的洛阳贵胄,汉化精髓,自此“人物歼尽”,灰飞烟灭。
七月,尔朱荣以七千精锐秀容骑兵,东出滏口,大破葛荣百万大军于邺城,俘获六镇鲜卑流民及其家属数十万人,将之从河北迁回山西。“葛荣部众流入并、肆者二十馀万,为契胡陵暴,皆不聊生,大小二十六反,诛夷者半,犹草窃不止”。尔朱荣将其中的一部分做了收编,交由侄子尔朱天光统率,入关中讨伐叛乱的万俟丑奴。而他们的家属则作为人质,留在大本营晋阳。
尔朱荣立宗室元子攸为帝,改元永安,即永安帝。永安娶尔朱荣的女儿为皇后,封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太原王。永安年间(528-530年)的北朝,实已改姓尔朱。至于六镇鲜卑,还在尔朱氏的统治下艰难求活。

第一卷 即鹿无虞
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周易.屯》
(配一幅戎服骑马射鹿图)

绿眉泽
北魏普泰元年(公元531年)初夏,天气和熙暖人,一群身着光鲜的锦衣少年,正骑马穿行在长安和咸阳之间的驿路上。路沿渭水南岸向西延伸,河边和风轻拂,岸上柳林如浪,令行者心旷神怡。少年们纵骑驰骋,紧跟在后的,除家奴苍头外,更有多达数十匹的从马。从马背上,驮载了武器和各种生活用品。就说射猎用的箭,每匹从马就驮了四五个满满的箭囊,差不多有三百来支。
年纪最长的李青奴策马在前。青奴佛名须弥,《金刚经》说:“身如须弥山王”,须弥山是天竺、震旦,乃至三千大千世界之最高最大神山。人如其名,虽是汉人,他比鲜卑人还强壮魁梧,臂力过人可于马上左右驰射。他一马策骑在前,头戴显示武人身份的漆纱冠,身上穿紧袖口白色戎服,缠缀银钉腰带,在马鞍的两边的弓袋上,都装有重三石的强弓。跟随在须弥身后的其他几个少年,都着头巾幞头,穿各色锦袍。他们年纪尚小,未正式从军,其中年长一些的尉迟迥和宇文萨保已在关西大行台府挂名,称千牛备身。其余少年年岁更小,居于中间的,有宇文元宝、贺兰盛洛和尉迟迥的弟弟尉迟纲,还有勋臣之后源贺田。乙弗恩和须弥的弟弟阿至罗跟在最后,两人年纪最小,此时刚满十岁,头上发饰也最简单。虽然已经不再编发,也只是将头发盘在头上,用发髻定住而已。
当到达咸阳渭水渡口的时候,须弥对他们说:“古人送别到这里,都折柳为念,我们今日过此,也应不忘了才对。”于是众人都笑着折下了柳枝,然后从修复的渭水浮桥上渡过了渭水。等他们走远了,守卫官渡的兵吏禁不住互相议论说:关中十年战争,十室九空,百姓皆披苫褐食菜粥。这些少年,还呼奴唤从去绿眉泽打猎,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想必又是长安的大家公子吧。
他们所说的绿眉泽,西去长安一百余里,位于渭水北岸。南面秦岭山中的无名小河穿越山谷进入关中平原,即在此遭遇渭水,遂成一个优美的拐弯。宛如美人的一弯细眉,敷上了人人称羡的绿色,故得名绿眉泽。而遥远北面的河流也南来汇聚,更使此地沼泽密布,芦苇丛生。沼泽之中百草丰茂,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疯狂地生长。水鸟躲进芦苇生儿育女,又掠过水面扑腾水花高高低低飞来飞去;偷蛋的田鼠和喜欢刨泥的野猪则各顾各地在泥里钻来钻去;至于成群结队的麋鹿、花斑野鹿、野牛,更是在此出没。它们把腿浸在水里,一边警觉地竖起耳朵,一边小心地低下头舔水喝;此情此景,也吸引来寻食的野狼,甚至于山中的老虎。真可谓群禽荟萃,百兽毕集。
那天下午,少年们开始射猎。他们并不射围,而是把先到沼泽中把猎物驱赶到平地,然后纵骑射杀。阿至罗和乙弗恩立马站在山坡上,向下面眺望。他们看见浅草覆盖的大地缓缓地向南方倾斜,伸入远处芦苇荡中。微风吹拂,芦苇中隐隐约约、大大小小的水洼闪耀着金色的阳光。水洼点点缀缀,在芦苇的遮蔽下,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其中乍出乍没。他们看到青奴和尉迟迥从下风区进到芦苇里,牵马步行,在芦苇中时隐时现。当饮水的野鹿突然抬起头竖起耳朵,焦躁地向四周注视的时候,两人就停下脚步,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如此者再三。突然间,似乎有风拂过,公鹿首领警觉地抬起头,不安地向芦苇荡里张望,紧张地嗅着鼻子。鼓动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
岸边的狩猎者,宇文萨保、元宝、尉迟纲、贺兰盛洛,还有源贺田,一直在紧张守候芦苇中的声音。突然闻听沼泽里一阵鸣镝的尖锐骨哨声,见芦苇深处无数的飞鸟腾空而起。一阵巨大的喧嚣,水花四溅,但见一头雄壮之极的公鹿在前,无数的野鹿在后,突然从芦苇丛中冲出来,踏水上岸,沿着岸边飞奔。众少年顿时扬鞭打马,策马追了上去,纷纷从箭囊中抽出箭来,搭弓射向鹿群。
宇文元宝年纪不大,但粗壮黝黑的胳膊却极为有力。他左手自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勾弦搭弓,将那马上所用的双曲短弓慢慢地拉开,一直拉到本来双曲的角弓形成一个尖锐的弧形,向前凸起,弓角的两端都快要合拢到一起了。萨保正在他的后面,不由得暗暗叫好。他想,这可是两石的强弓,拉到极处需要多大臂力哩,不愧元宝金刚之称,真有金刚不坏之躯。而再看见他上弦的箭,竟然不是一般打猎所用的猎箭。一般的猎箭,箭头较宽,极像一个小铲子,易于切断猎物的血管,造成流血。而元宝这支箭,周身漆成黑色,箭尖又尖又长,分明乃是用于破甲的穿甲箭!萨保暗想:“元宝臂力之强,果然非凡,敢用杀敌之箭射猎呢。”萨保与元宝虽非同胞兄弟,但同出自武川宇文家族,萨保年长,元宝呼之为四哥。所谓萨保者,即“弥勒菩萨永保性命富贵”之意也。
且说宇文元宝瞄准一只速度极快的公鹿,该鹿正在他的侧面飞奔,四蹄翻飞似要腾空而起,四肢与身体几乎拉成直线。元宝稳坐在疾驰的马背上,上身前倾,瞄准公鹿肥白的肚子放开箭。箭轻捷地穿过布满光影尘埃的空气,沉闷无声钻进公鹿鼓满满的白腹,从另一头贯穿而出,将一点红腥色的内脏残余顶落尘埃之中。公鹿来不及哼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
须弥一直策骑追赶,不过他却并没有放箭。他看中的是那只公鹿首领,它威武强悍与众不同,此时四蹄翻飞,竭尽全力向山上跑去。须弥纵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他不慌不忙,估摸位置合适了,稳住飞驰的坐骑,右手将三石强弓从弓袋中取下来,左手从马鞍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这支箭箭头更加特别,它不尖利,也不是平铲一样的猎箭,而呈一个倒三角形,前头宽后面窄,宽数寸有余,比平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很多。须弥把这种不知名的箭搭在弓上,双腿扣紧马腹,身体前倾,自马颈旁边拉弓射出。箭飞快地从后面追上猎物,像一把铁铲子打在它的一只后腿上。顿时一声悲惨的哀鸣冲上天际,公鹿首领刚才还雄健有力的后腿,竟然被齐刷刷切断了!雄壮的身躯立足不稳,像山一样倒在铺满青草的坡上。寻着这声哀呼,后面的人打马追来。他们看见那个强壮的男人翻身下马,抱住那头同样强壮的公鹿,在野草和岩石间翻滚了几下。最后,他们看见像树枝一样的粗壮鹿角剧烈地甩动了几下,接着就无力地一头垂了下去。

真人大家
众人策骑往回走的时候,须弥把刚才支解的鹿肉切成一条一条的,扔给阿至罗说:“雉奴,找根木杆削尖了,把肉穿在上面。让你看看我怎么射秃鹫。”雉奴是阿至罗的小字,鲜卑语中“狼”的意思。众人之中,只有他们兄弟俩是汉人,但却因为父祖世居代北,到了这一辈反而没了汉名,只用佛名和鲜卑小字相称。
阿至罗把削尖的木杆穿上了肉,举在高处,吸引秃鹫。没想到过了一会,真的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阴影,绕着他们一圈一圈地盘旋着。此时须弥引弓搭箭,等秃鹫俯冲下来夺食的时候,就放箭射去。须弥连发三箭,无不应弦而落。有一只秃鹫翅膀中了箭,在地上扑腾挣扎,打得尘土飞扬,掉下来的羽毛随风舞动,可就是飞不起来。众少年见状,都哈哈大笑。
慢慢地天色暗了下来,一行人收起弓箭,促马快行,正走到一处浅坡,突然从旁边的草丛中跳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向前跑去。“是只白色的狼,纯白色!”萨保用鞭子猛打坐骑,策马狂追而去。众人跟在后面,一起跑了一个弧形,绕过几个山坡,眼见白晃晃的影子向着前面的芦苇荡中奔去了。好像回到了河汊附近,到处都是水洼。天色昏黑,那只所谓的白狼却不见了。
不知道谁用鲜卑语骂了一句,话音未落,一阵狂哮从旁边芦苇丛中传来,几只个头高大、相貌凶恶的大狗扑了出来。最前面的萨保见恶狗扑来,用左手勒住缰绳,右手抽出弓,待到马蹄着地站稳,连忙伸手捉箭,霎时一支鸣镝已经搭上弓。冲到前面的狗,看见弓箭瞄准自己,似乎知道箭的厉害,就停止了脚步,昂着头冲着他们狂叫。
“等等!”须弥冲着萨保喊了一声,他注意到芦苇又开始动了起来。很快,从狗身后的芦苇丛中又钻出一个人来。“嘿!”那人刚出来就对狗喝了一句。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大狗,顿时安静了下来,它们跑回到那人的身旁,对他摇头摆尾起来。那人用拐杖拄地,喝令狗们趴下,又训斥说:“尔等无礼,没看见真人在此!何故敢冒犯‘大家’!”狗似乎明白主人的话,趴在地上呜咽着求饶。
那人呵呵一笑,拄着拐杖,走上前来对众人施礼。阿至罗见他年纪好像很大,眯缝着小眼睛,天色已黑,看不真切相貌。但他的头发胡须都灰白色的,而身体矮小消瘦,穿一件灰色麻布长袍,露出的双脚穿着一双草鞋。老人说的是华语:“小犬平时难见生人,见识浅陋,还望众位大人恕罪。”萨保收弓,冲他摆了摆手。
“小可的草舍就在附近,大人们若不嫌弃,可到舍下喝杯酒暖暖身子的。”
众人面面相觑,须弥说:“也好啊,叨扰了。”他们下了马,牵着马跟着老人钻进芦苇中。几条狗现在已经很听话了,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等出了芦苇,前面真的有一座茅屋,搭在一个三面环水的空旷地带。这才发现,刚才的芦苇丛是唯一的入口。屋子周围空地上的草都被清除掉了,旁边还种了一些蔬菜。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老人把众人引进小屋,然后在中间点了一盏小油灯,灯光昏暗,室内也非常狭小。老人略带歉意地说:“芦苇太多了,容易燃火,不敢点篝火,还望见谅。”老人从床底摸出一个酒坛,又摸出几个陶制的碗。他把碗摆在中间,抱起酒坛来倒酒。大家发现他并没有用眼睛看着酒碗,酒哗哗地流出来,却没有洒在外面。萨保轻轻地探身,用手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老人似乎没有察觉。老人把酒坛放下,然后轻轻说:“不错,我是个瞎子。但在黑夜里面,我比你们看得更清楚。”
“村缪寡酒,想必各位大人不太习惯吧。”
“我们也是普通的猎户,这样的酒也不错了。”萨保边说边冲着众人竖了一下指头。“呵呵,我眼睛虽然瞎了,但心里很明亮。诸位都是富贵之人,身上穿着锦袍,腰间挂着玉佩。至于口音嘛,华言之中夹杂鲜卑,想必从长安或者关东而来,怎么会是此间百姓呢?”
萨保冲众人吐了一下舌头。“老人家会看相吗?”源贺田好奇地问。
“略会一二吧,以前也曾经以此为生。”
“那就帮我看看吧。”萨保忍住笑说,“你看不见,如果来看相呢?”老人嘿嘿一笑,说:“小可看相,看的是骨相。请将双手伸过来就可以了。”萨保笑着把双手伸到他面前。老人说了声得罪,就从他的肩头开始,一直摸到手指尖。摸完了,沉吟不语。“怎么样?”萨保沉不住气。老人感叹一声,说道:“富贵非常!位极人臣!”萨保轻轻吐了一口气。
博居罗见萨保很满意,心中痒痒的,也伸出手让老人摸。老人摸完了,唏嘘了一阵。博居罗有点紧张,昏黄的灯光下,俊朗的脸明显比别人更白。老人摆摆手没说一句话,等又摸了须弥,这才说:“两位都非凡常之骨,他日腾达,足可封疆。唯一忧虑的,是命犯克星,如果冲犯,恐有性命之忧。”
“什么克星?”
他说:“强寇勿追,强敌勿犯!如能避害趋利,可保富贵性命呢。”
“那我呢?还没摸我呢!”贺兰盛洛感觉口渴难耐,早已连吞了好几大口酒,脸上浮上了一层紫红色。他急不可待地将手伸了出去,“上次晋阳卧云寺看相的说我至少做到刺史,你算的不要比他低了!”老人摸完了,脸上有了笑容,说:“好相,贵而无险,福禄足可使子孙蒙荫。”
婆罗、元宝等见众人都算出富贵之命,不由得心中艳羡,也都迫不及待地要老人来摸摸自己的骨头。老人摸完婆罗说:“公子可位至国公,唯不可贪鄙过度,否则祸及家门。”待摸了宇文元宝的手之后,不禁蹉叹道:“此骨有寒簇之险,应避锋镝而后富贵平安。”宇文元宝笑道:“我等执弓矢、配斫刀之武人,常年冒于锋镝之中,不过靠此来谋求富贵。你叫我怎么躲避呢?”老人叹息说:“亢龙有悔,只因武运而不能持久啊。俗话说,不怕死也不求死的人才活的长久,莫要持勇斗狠而祸及自身啊。”
等到给伽洛和源贺田看过后,老人说:“国之股肱,必能位列三公九卿,得享太平。”
“这人尽说好听的!阿至罗该你了。”萨保冲着他喊到。阿至罗年纪最小,最后才轮到了他。老人开始摸骨相,神情肃穆。完毕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良久,萨保急了,追问道:“到底怎样?”老人好像倦了,打着哈欠随口说:“福禄之相,足以荫及子孙。”
“你刚才斥责你的狗,说真人在此,又叫它不要冒犯‘大家’,究竟谁是‘大家’?”萨保追问道。
“诸位都是‘大家’。”
“不是,众人之中,你分明另有所指,‘大家’一语,岂可轻指众人?”萨保说。
须弥心中一亮,对老者作揖说:“实不相瞒,我等都是阴山武川男儿,出自六镇鲜卑。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方与关西大行台据此关陇之地,谋图大业,望老先生指点迷津。”
“那何为‘大家’?”老人闭目反问道。
博居罗说:“我听说洛阳宫中,只称天子为‘大家’。”
一语既出,整个屋子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萨保打破僵局:“不错,澄清天下者,朝南坐金玉宝座的,才是‘大家’!”
老人喝了一口酒,说:“我在偏僻地方住久了,什么六镇鲜卑实在不清楚的很。我年纪又大了,酒力不行,刚才喝醉了酒浑说了一气。大人们不要介意才是。”

文武之道
打猎归来的少年们,又回到了长安圆觉寺。自被从晋阳接来长安,阿至罗、萨保等人就一直住在圆觉寺。当年尔朱荣以尔朱天光为关西大行台,带一部分被俘的六镇鲜卑入关征战。待平定关陇之后,天光的副手,也是六镇武川镇出身的贺拔岳乘机建议说:“督将家属都在晋阳,为国家之质。如今春秋渐长,十来岁的男儿已不在少数。不如择其中体健强壮者,送来关中从军。既可补充军实,又能令父子、兄弟团聚。将士感念君侯之恩,自当效命疆场。”天光闻听很高兴,即命亲信尔朱承恩、尔朱翎等人奔赴晋阳,拣选家属。宇文萨保、元宝,还有贺兰盛洛等人才得以来长安。阿至罗因年龄太小,本不在入关之列,幸亏须弥买通契胡官吏,谎报年龄,最终得以成行。
他们住在圆觉寺的时候,有一个老博士,也就是读书人,来教他们识字。老师姓崔,出自博陵崔氏,乃是山东衣冠之族。崔公不仅博学,而且精通鲜卑语。他身材矮小消瘦,下颌留有花白的长须。不过男孩子们对于学文没有丝毫的兴趣,盛洛和婆罗等人都身强体壮,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有一次,婆罗的阿干尉迟迥来看他。他被尔朱氏征调上陇,去讨伐陇西的羌人。他当天穿白色戎服,外披明黄色两铛铁甲,脚踏黑色圆头马靴,银钉腰带的左边挂着弓袋和环首刀,右边拴着箭囊,黑灰间杂的钨鹞箭羽和漆成红色的箭杆露在外面。尉迟迥佛名博居罗,他的容貌之美,早已知名。关西大行台尔朱天光,英俊非常,因出自北秀容川,军中号称秀容之花。博居罗有一次持戟值宿,立于府中厅门外的院子里。但见他身材伟岸而立,腰配千牛刀,肤色如玉石般白皙,英姿不凡,恍若仙人。天光看见了,问左右说:“那个院子里,柏树下的持戟军士,是何人之后,不似出自我秀容啊。”旁边的人告诉他:“这是武川尉迟家的博居罗,征西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宇文黑獭的外甥。” 天光听了之后非常高兴,赐给他一条缀有银钉的银装腰带。行台府上下之人,凡是见过他的都称叹不已,有人私下议论说:“此尉迟如玉山一尊,秀容之花,好像不免被山影所遮了。”从此,博居罗又被人们称为尉迟玉山。
萨保看见了,对盛洛说:“看见了吗?所谓执弓矢、配斫刀的武人,就是这个样子。男儿就当搭箭持刀,横行疆场,在这里唧唧学鸟叫有甚么鸟出息!”
崔公正教他们识自己的名字,他在沙盘上写下“尉迟纲”三个汉字,教给婆罗看,告诉他这是他的汉名。婆罗放声狂笑,其他男孩也跟着起哄大笑。笑完了,他对崔公说:“我是鲜卑人,我要汉名做什么?记住了,我叫婆罗,尉迟家的婆罗!”盛洛和源贺田等人都大叫起来,为他喝彩。他们把沙盘扔上天,相互用笔掷来掷去,乱作一团。
崔公并不慌张,他拱手而立,面若倦意,从容不迫。待喧嚣声小了以后,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尉迟部本不在代北,后为拓跋征服,才称鲜卑。”
他这一说,婆罗等人都傻了眼。阿至罗暗想,这老师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怎么比鲜卑人还要清楚鲜卑人的历史呢?
崔公接着说:“至于婆罗嘛,本出自梵语,乃是‘天’的意思。就像萨保、菩提、居延罗、提婆等等名字一样。此乃尔等父母地位高贵,爱佛敬佛,才会为你等起佛名。更与鲜卑无关。”
老博士侃侃而谈,所述之事都有依据。婆罗等人除了嚣张狂躁,对身外世界其实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数千年来的历史。至于阿至罗,他不明白,老师说的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好奇驱使他去问老师。崔公拈须而笑,指着自己几上的书用华语说道:“所言之物,皆从书中而来。”阿至罗看见他指着书,知道他说的意思了。不过他问:“学这些东西,又非弓矢可以防身,有甚用处呢?”崔公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子师,为万世开太平,非此书中之物不可。君子内养圣者之心,外循王霸之术。所谓文武之道,悉备于身,方可成就平生之志呢。”老师一席话,阿至罗似懂非懂,只顾着连连点头。

韦念贤
此事之后,婆罗等人不再直接同老博士对抗,但逃学却不在话下,常常数日不来上课。从绿眉泽回来后的一天,天下大雨,厢房里空荡荡的。等博士来的时候,只有乙弗伽洛、阿至罗和韦念贤三个人对他起身行礼。念贤来自长安附近的京兆郡,乃是关西大族杜陵韦氏的子弟。他与阿至罗年纪相仿,但一身汉家装束,与习鲜卑旧俗的六镇子弟迥异。他不剃头,不编发,用发笈将头发盘在头顶固定住,身着宽松长袍。他坐立起居,都讲究合乎于礼,一些繁缛的细节让人摸不着头脑。室内走动,都要先面向东,然后方行。老师问他何故,他答道:
“国君在东,家慈也在东,安能不敬。”
阿至罗观察念贤,平时进退行止,多有讲究。比如如果老师召唤,他一定要小步疾走,即所谓“趋”;而老师在室内,如果他要先出去,必定背对门口,拱手躬身趋退。等等礼仪,阿至罗困惑不解,去问崔公,崔公抚髯大笑,说:“阿至罗,你是代来之人,居关西就不明礼数了。岂不知山东衣冠之族,比这更繁缛呢。”
其实在关中,念贤早已小有名气。七岁为学,就耽于书本,日夜不辍。念贤的祖父,曾经任陇东郡太守,在建义年间做过关西大行台右丞,雍州大中正,礼贤下士,广罗人才,关西人称之为“韦贤”。他对念贤抱有很大期望,他曾对宾客夸赞念贤,说他“此子有我家风,他日必为我家千里驹。”有一次,婆罗的阿干博居罗又带来一个看相的道士,相一面十钱。博居罗对众人说:“法师在长安早出了名的,专相人面,极准。不像那个沼泽里的老瞎子,鬼鬼祟祟乱摸,还不让人明白。”众人哄的一下都围过去了,一时观者如堵,唯独念贤颓然独坐,不为所动。崔公问他为何不去,他笑答道:“男儿生死富贵在天,相面有什么用呢?”崔公大为称奇。
崔公问念贤何故来此求学,他只说是祖父安排。崔公也就不便多问,平时教授,更多青睐念贤,问他读过什么?念贤说,《尔雅》、《孝经》、《论语》都已习过。《史记》、《易经》和《诗经》虽然自学过,但不甚了了。于是崔公与之讲《诗》,讲到《鹿鸣篇》,有“嗷嗷鹿鸣,食野之苹”,问有何意。阿至罗在座,一听来劲了,抢先发言说:“我知道,麋鹿、野鹿爱吃野果。阿干学鹿鸣,引它们来射死。剖开肚子,先吃鹿肝。”
“呵呵,好,好!”,崔公微笑着制止他,又问念贤。
念贤沉吟片刻,说道:“鹿得食相呼,是念及同胞之情,不肯独食。鹿尚如此,而况人乎?”
“哈哈”,崔公大笑,“所谓见仁见智,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崔公接着说:“曹孟德在《短歌行》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嗷嗷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句,乃招贤引士之意,与阿至罗所说的诱引有所不同。”
“曹孟德是谁?”阿至罗并没有完全听懂念贤与老师的对话,他只明白了曹孟德是一个人,写了个什么诗。“曹孟德就是曹操,这个人可了不得。他是个大英雄,他横扫河朔,一统中原。”
“比天柱大将军还厉害吗?”阿至罗问。
“天柱大将军?天下官称,唯此最为可笑了!”崔公暗道,“小子为何竟然将尔朱荣同曹操相提并论?”转念又想:“此子自小生于六镇,在邺城做了尔朱氏的俘虏,后来又在晋阳山中当人质。眼里看到的,全是契胡人的飞扬跋扈,听到的,都是对尔朱荣的阿谀称赞。耳濡目染,自然认尔朱荣为千载不遇的圣人了。有此想法,到也正常。此子夙根非常,我若能令其得知人间正道,也不枉圆觉寺师徒情分一场了。”于是他正色敛容,盯住阿至罗,一字一句地说:“比天柱大将军还厉害!”。阿至罗抬起头,吃惊地发现崔公脸上浮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崔公接着说:“曹孟德有诗曰:‘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6 18:29:00 +0800 CST  

祁连池箫鼓

此时尔朱氏雄踞北朝,关东汉人为之臣服,六镇鲜卑为之畜养,一时间意满志得,睥睨天下。追根溯源,尔朱氏原本为朝廷的“看边马奴”,所居之地不过方圆三百里之秀容川。当年尔朱氏本出自契胡,是羯胡的一种,原居漠北。百年前其先祖尔朱羽健率领契胡武士从征晋阳、中山,因军功受封秀容川方圆三百里的土地。于是世代居住,为朝廷牧马。至尔朱荣父亲这一代,牛马兴盛,按照色别畜养,由于数目过多,只能用山谷为单位估量。
契胡人体貌白种,高鼻深目,虬须绕颊,身壮体健。少年时代的尔朱荣皮肤白皙,容貌俊美,有非常之相。有一次,他随父亲游于秀容川内的高山之上。秀容川高山林立,高山之上有湖泊三处,号称天池。鲜卑语称天为祁连,故而也称祁连池。此池位于白云之上,池水清澈幽深,不测深浅。尔朱氏父子游于池上,但见天高云淡,碧波泛起金色的阳光,四周青山怀抱,静谧无声,使人荡漾其间如登仙境。忽然间,一阵隐约的箫鼓之声从池上传来,绵延不绝于耳。而极目四望,却并无任何的人迹。他父亲高兴地对他说:“此是大大的吉兆!据古老相传,凡听到此声者都能位至公辅,享乐富贵。”
尔朱荣听后非常高兴,问道:“父亲所言都是真的吗?”
其父说:“当年匈奴五部世居平阳,五部少年刘渊就曾在山中闻此箫鼓,后来不仅统一五部,还恢复两百年未有的大单于称号,打到洛阳俘虏汉家天子,夺取汉家天下呢。”
其父看着他,不禁抚须微笑道:“听说刘渊在少年时即以容貌俊美,精通汉家典籍而闻名。如今箫鼓之声又起。我已经老了,看来要应在你的身上了!”
尔朱荣听后暗想,都听说得到天降吉祥的,都必是世间的奇才。古来相传的王侯将相,难道他们都是有上天眷顾吗?我必要努力为之,才不负这天池箫鼓之声呢。后来他继任第一领民酋长,以大任自期,号令严肃,部众将帅皆为之用。待到六镇之乱,更礼贤下士,收罗天下英雄,待机而发,终成一时之霸业。



雷陂律令

且说尔朱氏权倾天下,上废立天子,下屠戮公卿大臣。洛阳皇室早已对其恨之入骨,而永安皇帝更不堪忍受逼凌,于是与近臣密谋诛杀之计。永安三年九月,永安伪称尔朱皇后临产,骗得尔朱荣入明光殿处死。三个月后,尔朱荣的侄子,留守晋阳的尔朱兆率轻骑南下复仇。行至黄河北岸的雷陂,遇上一个人,自称雷陂律令,用芦苇草插在水浅处,引导大军过河。黄河水最深处,也只及马腹而已!于是得渡,攻入洛阳。当天暴风鼓怒,黄尘张天,秀容骑叩宫门,宿卫才发觉。待弯弓欲射时,风袭人面,袍子被掀起来,箭不得发,都四散而去。永安帝被囚禁在永宁寺,冬日天寒,他向尔朱兆求头巾,竟不被允许。他随后被挟持到晋阳,绞死在寒风凄冷的三级佛塔中。据说永安临刑前做绝笔诗一首,诗中说到:“怀恨出京城,含悲入鬼乡,隧门一时闭,幽庭岂通光。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昔来听死苦,怎说身自当。”此诗后来传了出来,听到的人无不暗自掩面垂泣。
尔朱兆纵容胡骑大掠洛阳,契胡骑兵在全城搜罗掖庭美人、王族处女。甚至连出家的寺尼也不能幸免,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瑶光尼寺奸淫。而尔朱兆驻军尚书省,公然用天子金鼓,设刻漏于庭,更扑杀皇子,污辱嫔御妃主,可谓无恶不作了。洛阳人说:“汉光武受命于天,故而冰桥凝集于滹沱;蜀昭烈中兴汉室,才有的卢飞跃檀溪。而尔朱氏豺狼心性,行枭獍恶行,竟然得到了神助,致使生灵涂炭,皇室蒙尘。《易》说上天降灾祸给淫恶之人,赐福给谦善的人,看来都是些空话!”
众尔朱拥立新的天子,改元普泰。自此,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坐镇洛阳,尔朱兆勒兵晋阳,尔朱天光控制关陇,尔朱仲远置藩山东,姓尔朱的大大小小的刺史、太守更是充斥大河南北。尔朱氏权倾天下,盛极一时。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6 22:49:44 +0800 CST  
杨氏灭门

侍中杨侃,曾经参与永安帝暗杀尔朱荣密谋,已经罢官回到了关中华阴老家。尔朱密议诛杀杨氏,为赚出杨侃,关西大行台尔朱天光玩了一个花招,他叫杨侃儿子的岳父去招杨侃,立盟发誓,保证不追究。杨侃明知是诈,不得已仍然出应。希望以一人身没,换取全家安全。他到长安后,即为天光所害。天光又派兵围攻华阴,将杨氏一门百口灭族。然后污蔑杨氏谋反,上奏天子。天子明知杨家冤屈,迫于尔朱氏淫威,唯有久久怅惋,暗自落泪而已。
杨氏满门遇害,只有杨侃的侄子杨愔当时外出河北,才得以幸免。杨愔闻听家族惨祸,随即隐姓埋名,辗转前往信都投奔渤海王高欢,志图复仇。
华阴杨氏被抄家不久,一天,契胡的兵吏突然闯进圆觉寺。他们令寺中所住男孩集中,有军吏高声说道:“听说有战罪军人家属混入寺中,所以要查名籍检点。”到了念贤的时候,检点官吏查阅历薄,不觉念道:“杜陵韦氏。”就抬头问念贤:“韦伯恒是你父亲?”念贤答道:“正是家父。”那人又问:“你母亲现在何处?”念贤说:“随家父在洛阳供职。”
“你父亲兄弟当中,还有何人在洛阳供职?”
“洛阳没有。还有一个叔父,任荆州淅阳郡守。”
那人问:“叫甚么名字?”
念贤答道:“叔父名讳叔裕,以字行,字孝宽。”
那人说:“这就对了,就是淅阳郡守韦孝宽。”
官吏走后,崔公问念贤:“他们为何对你叔父如此关心?”
念贤说:“我也不知,”不过提到他叔父,他显得眉飞色舞起来:“我叔少年时代已知名,弱冠之时就从军西征,破萧宝夤之乱。后来侍中杨公镇潼关,叔父被引为司马之职。杨公欣赏叔之才能,将女许配给他为妻。如今镇守淅阳,与新野郡守独孤如愿并称于世,政声之美,已达洛阳朝廷呢。荆州之人感念其德,都说‘荆州有美玉双壁,一个叫独孤壁,一个叫韦壁’呢”
崔公问:“你所说的侍中杨公,可是华阴杨侃?”
“正是啊。”
“难怪,难怪!”崔公抚额大悟道:“华阴杨氏已被灭门,此事大大不妙。”
他沉吟一下,吩咐念贤说:“你速差人去你祖处,询问你叔孝宽近况,是否可有平安书信。”
念贤说:“恩师担心我叔娶杨公之女,会有牵连?”
崔公叹了一口气,看着念贤说:“我不唯独担心孝宽,更担心因你叔之事,你祖父你父,乃至你,招致连坐,勾连系狱啊!”
念贤微微一惊,旋即正色说:“毕竟只是姻亲,应该不至于吧。况且杜陵韦氏为关中望族,一旦株连,多有伤及无辜,恐非朝廷之愿吧。”
崔公压低声音说:“但愿如此,不过朝廷都在尔朱手里,尔朱豺狼本性,杀心若起,恐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阿至罗当时也在座,听得崔公如此说,不禁为念贤担心。夜间无聊,闲步到寺后浮图处,见秋月圆朗皎洁,浩然立于天空,白光如水而下。沐浴周身,浑身感觉到初秋的寒意,不觉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老师所教曹孟德的《短歌行》,其中有“明明如月”等句,就用华语朗声颂道: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呵呵,汉家小儿马前立,不会骑马只作诗!”突然,一个人从浮图后来一下子冒出来,摇头晃脑做学究状,边笑边说道。
阿至罗仔细一看,原来是萨保,看他一本正经憋住笑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正要答话,不料萨保抢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头,悄悄地对他说:“告诉你,渤海王高欢在河北起兵了!尔朱胡子的好日子到头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7 09:30:11 +0800 CST  
高欢

当年夏天,大都督、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渤海王高欢在河北信都起兵,历数尔朱群胡罪状,诏告天下。高欢小字贺六浑,也是六镇鲜卑,怀朔镇汉人出身,自称先祖出自河北渤海高氏。他家境贫寒,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姊姊和姊夫家。姊夫尉景在镇狱队供职,也不过是一个下级军吏。高欢年轻时在镇里服役,执役城头。他虽然服饰装束类同鲜卑,但却生就一副汉家美少年的容貌,长头高颧,齿白如玉,身材伟岸高挺,如玉树卓然而立。正巧鲜卑贵族之女匹娄氏昭君自城下经过,见到城楼之上,挥汗如雨的鲜卑府户中间,有一个身形魁伟、仪表迥秀的汉家男子,真恰似孤松绝立于玉山之上,光耀夺目。不禁暗道:“想不到天地之间,竟有此等奇男子!”于是不顾贫富差别,招他为夫婿。高欢娶昭君为妻后,得了良马为嫁妆,这才能报效投军,后来做了镇函使,传送公文往来六镇和洛阳之间。昭君对他说:“男儿自当如大雁翱翔南北,莫要做知雀只在堂前厮守。都说洛阳是天堂也似的地方,非六镇堪能相比的,断不要荒废此行了。”
高欢辞别妻子,南下敕勒川,经参合陂入塞。一路过雁门、晋阳,奔波太行道,渡过黄河,艰辛漫长的旅程,终于在洛阳城东白马坂仰望巍峨的永宁寺浮图时结束。从石桥上可以清晰看到建春门城楼,以及城内此起彼伏的大小浮图,真是遥相呼应,一派暮鼓晨钟,恍若置身人间佛国。
此时的洛阳,正值正光、孝昌年间,繁华如似天堂。南北东西各地的人们都在此汇集,可以看到西域的名马、玉石和各种珍玩,高丽的人参,倭国的土产,南方的水产、丝绸、茶叶,秀容的牛羊畜产。高鼻子的西胡,瘦小精干的南方贩子,披着袈裟的比丘和尼姑,都走在种满柳树、槐树的林荫道上。茂密的树荫遮挡了酷热的阳光,清凉的井水则让人洗去疲乏。宽阔的主道从环绕皇城的宫城处伸向东西南北各门,再由分出来的或南北向、或东西向的道路将整个城市分成棋盘状的小块。不时有华丽牛车从路上经过,车上的贵人峨冠博带、器宇不凡。或者有几个年轻的羽林少年,帽子上斜插着鲜艳的花朵,马鞍上系着酒囊,一路欢声笑语打马而去。
且说衣衫褴褛、一路风尘的高欢,到洛阳后总是将公文送至令史麻祥处交差。某次正值饮食时间,麻令史就命人赐一盘肉给高欢。高欢本来是站着的,接到肉之后,因为代北风俗从不会站着吃饭,他就随便席地而坐吃起来。哪知道麻令史见到了,勃然大怒,喝道:“岂有此理,尊卑之别何在?你这代北蛮子,莫不是想轻慢于我?!”喝令兵吏将高欢摁倒,抽打四十皮鞭。高欢受此鞭挞后,反而心中大悟。自洛阳回怀朔后,即散尽家财,结交英雄豪杰。有人问他何故,他说:“天下将乱,个人性命尚且不能保全,空留财物又有何用呢?”一时间怀朔英杰,如司马子如、户曹史孙腾、外兵史侯景等俱与之结交,又与武川男儿贺拔允,还有代北豪杰如蔡俊、贾显智、刘贵、段荣等结兄弟之义,声名大噪。常常与尉景、蔡俊等人射猎于野,纵骑放鹰,自得其乐。
等到六镇之乱的时候,他带着妻子儿女到秀容川投奔太原王尔朱荣。当时尔朱荣并不认识他,但高欢的结义兄弟匈奴人刘贵出自秀容,同尔朱荣亲善,因此极力举荐高欢之才,又盛赞其美。待到高欢真的来时,尔朱荣见他风尘憔悴并不出众,心中不喜,也没有重用他的意思。就对他说:“我有一匹恶马,见人就噬,劳君帮我翦毛,请不要推辞才是。”刘贵看尔朱荣不悦,忙将高欢带出,让他沐浴,又换上了华美的衣服,然后再去请尔朱荣来看。尔朱荣到了马厩,此时高欢已焕然一新,果然俊朗非常。只见他神采稍颓,若有所思,取翦从容捉马而翦,那马垂头顺耳,竟然没有半点踢咬的意思。而高欢口中慢条斯理地说:“驾御恶人如驾御此马,虽恶而可用也。”尔朱荣嘿嘿一笑,问他说:“我秀容有马十二谷,用颜色分群,君觉得应该如何用之呢?”高欢回答说:“乘武奋发,外讨强贼,内清君侧,举鞭以成霸业,何愁无用!”尔朱荣闻之大喜,以之为帐内亲信都督,参预军机大事。后来从讨葛荣,以军功升至第三领民酋长、晋州刺史。高欢到任后,以刘贵为内应,重金贿赂尔朱荣的左右,不仅尔朱荣耳边听到的都是高欢的好话,尔朱氏之举动,高欢都能事先得知。尔朱荣被永安天子所杀之后,尔朱兆领军,他左右也都得了高欢的好处,他对高欢也倍加信任。



穿鼻揜于

太原王尔朱荣尚在的时候,率众亲信射猎并州山中,问左右说:“一日无我,谁可主军?”左右都称尔朱兆。太原王说:“吐万泥虽勇,不过只能统三千骑而已,多则必乱。堪代我者,唯有贺六浑啊!”他告诫尔朱兆说:“你不是他的对手,如不当心,终当为其穿鼻。”
太原王死后,尔朱兆总兵晋阳,仍以高欢为晋州刺史,加仪同三司、平阳郡公。永安三年冬,尔朱兆召高欢北上讨伐费也头纥豆陵步藩,大获全胜,斩步藩传首洛阳。之后,他聚集秀容铁骑,同高欢在汾水边结营欢宴,一连数十天,醇酒妇人,享尽人间富乐。席间两人结为兄弟,凭香火发誓必生死同心。当时六镇流民尚有二十万人在并州,流离失所,入冬而无存粮,面无谷色,甚至掘黄鼠而食。尔朱兆对此颇为头疼,席间拔刀长啸,对高欢说:“可恨此辈似风吹草长,大小二十六反,诛夷过半,杀之不尽,草窃不止。怎地如何是好!”
尔朱兆一番感慨,却忘了高欢也本是六镇鲜卑出身,与他秀容人本不同心。高欢见他有些醉了,乘机建议说:“六镇人诛杀不尽的,不如选一个腹心之人充当首领,令其约束之。如果再反,则处分首领。如此一来,反的人就少了。”尔朱兆头脑发胀,连连称善说:“甚好,甚好,但谁可做首领呢?”高欢沉默不语,旁边在座的贺拔允会意,忙说:“高晋州最合适了。”高欢听到了,突然回身一拳,正打在贺拔允的脸上,顿时嘴角血淋淋的,一枚牙齿从里边掉了下来。高欢忿忿然对准他骂道:“当年天柱在的时候,奴辈伏处分如同鹰犬,今日天下安置在王,阿鞠泥何敢如此多嘴!请快把他杀了!”尔朱兆见高欢如此诚恳,连连摆手说:“高兄弟莫要如此,阿鞠泥说的没错,此等差事还须高兄弟出马方可。”
高欢见尔朱兆醉眼迷离,担心他一旦酒醒后变卦,立刻起身离座出帐,令亲信举火,鸣角敲锣宣示各营,说:“行台大元帅令高晋州为代北六镇领民大酋长,各镇之民可速到汾河湾阳曲川集合,听任调令。”六镇人早就不堪契胡凌暴,此时闻听高欢主军,纷纷离营归顺,络绎不绝地前往阳曲川投营。
高欢在汾河阳曲川得到了六镇流民,又借口冬天没有存粮,派尉景、刘贵去尔朱兆大营,请求带六镇之民东下河北就食。慕容绍宗当时在座,劝谏说:“当今天下大乱,如放任贺六浑带六镇东去,恐怕他日必成大患!”尔朱兆说:“我与他有香火重誓,应该不至于吧?”绍宗冷笑说:“亲兄弟尚且难信,何况香火!”尉景早年随尔朱兆一起打洛阳,对他的为人性格都非常熟悉,深知此人最无主见易受他人言论左右,就忙辩解说:“高晋州荣华富贵都由天柱和王所赐,就像树根深埋在大地,片刻也不可离开,实在与王家乃是生死同心。试想离开王家,天地间还有何人可让我等如此富贵而又安享太平,请王不要受他人挑拨才是。”尔朱兆左右亲随,无一不收受高欢的贿赂,此时更是争先附和尉景,有人说:“绍宗与高仪同有过节,绍宗不是借此报私仇吧!”尔朱兆闻听大怒,把从奴手中的虎子尿壶夺过来,向绍宗掷过去。喝令将绍宗拘押,又命尉景转告高欢,令其即刻动身。
高欢得此命令,真好似池鱼跃渊,立即率领大众出发。六镇民众虽多,但马匹很少,他们或乘骡或步行,翻越重重山脉,可谓一路艰辛。行至铜鞮,才得以沿河道东下漳河。正遇上尔朱北乡长公主自洛阳上晋阳,高欢就夺去她的三百匹良马,配给亲选将佐,然后还给她三百匹骡子。公主令人快马奔晋阳告急,尔朱兆闻听勃然大怒,连忙把绍宗给放出来了,又将说高欢好话的人各鞭挞五十。他亲自带千余轻骑追高欢,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追到襄垣漳河边,正赶上六镇大众已经过了漳河。秀容人到达河边的当天,突然天降暴雨,大小河流汇入漳水,一时河水猛涨,将河桥冲毁。秀容骑兵徘徊漳水边,眼见六镇流民在对岸结营而居。第二天雨势稍减,高欢自河边与之相望。高欢下马行礼,说:“贺六浑自得王之令东出,不敢怠慢,日夜兼程。无奈民饥马瘦,一路耽搁迟缓。只怕误了军国大事,不得已才向公主借马暂用。王今日若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贺六浑死不足惜,可这大众就将从此叛离,与国家平添许多贼寇,令人死难瞑目!”说到此处,一时声音哽咽,泪如泉涌。尔朱兆看见了,一时张口结舌,过了一会,惝恍说:“高兄弟莫要听信他人言语,我来此并无相攻之意。我今日凭此河发誓,绝不令军将渡河。君若不信,我只一人一骑过河来便是了。”说罢投鞭入河,卸去负载,只身跃马腾入漳河水中。只见骏马扶着主人,在水中出没,不多时就来到对岸。岸上六镇之人见了,都不禁佩服此人的勇气。有人私下议论说:“敢徒手格斗老虎的吐万泥,真不愧秀容第一揜于之称。”代北称猛兽为揜于,只有极为勇捍敢与猛兽格斗的勇士才能配此称号。
且说尔朱兆乘马泅上岸来,与高欢同坐帐内。高欢再申辩无罪,说:“既已结义为兄弟,却遭群小挑拨,以至兵戎相加,岂不愧煞此朗朗天地!”尔朱兆为其所动,解下佩刀递给高欢,伸颈低头说:“你若觉得吐万泥不似兄弟,请用此刀斫下我头,绝无后悔!”高欢投刀于地,失声大哭道:“自从天柱辞世,贺六浑何所依靠,唯有愿弥勒菩萨保佑大家,愿大家千岁万岁,使我等得保全蝼蚁般性命。如今小人构陷,使大家对贺六浑猜忌,令人痛心疾首,虽死而不能平息此怨气了!”高欢一口一个“大家”,显然将尔朱兆当作当今王者,却也很令人受用。也使尔朱兆从晋阳带来的腾腾杀气,渐渐随着高欢的眼泪一起消散掉了。两人随后杀白马宣誓,酹酒漳水边,永证和好。
晚上尔朱兆留宿帐内,尉景等人选拔勇士准备将之擒杀。高欢捉住他的手,咬着他的胳膊阻止他。高欢说:“此人虽为揜于,不过在猎人射围之中,何须急躁。我等方待入河北以成大事,如今兵饥马瘦,不堪一战,不可不为此小忍。”第二天尔朱兆单骑渡回对岸,又召高欢过去对饮。高欢犹豫不定,孙腾悄悄牵着他的衣角,低声说:“豺狼反复无常,不必渡河冒险。”于是高欢隔河遥拜说:“贺六浑昨日不胜酒力,况且天气将寒,欲引大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过上党,就此别过。他日贼破民安,当轻骑往晋阳拜见大家。”尔朱兆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于是拔营而去。
待契胡人走后,高欢引众入上党壶关大王山过冬。待到来年春雪消融,整军东出滏口。一路约束将士,秋毫不犯,每经麦田都步行牵马而过。远近闻听,都说高仪同将兵整肃,此去河北必成大事。早在真君年间,有学者奏言上党有天子气,应在壶关大王山。当时的太武帝心中忧虑,恐怕异姓天子一出,非后世子孙所能敌。于是亲至其处,累石三封,又斩北凤凰山,以毁其形。如今百年后高欢顿军大王山,踌躇满志,以澄清天下为己任,是否真应了天子气的传说呢?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7 11:44:21 +0800 CST  
呵呵,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交待的东西多了一点。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7 18:00:58 +0800 CST  
还是都把章回带上的好:


十 起兵信都

高欢率六镇之民到达河北后,占据信都,收罗四方英雄。河北豪杰高乾、高傲曹兄弟,封隆之、李元忠等纷纷款服。当年的故交,如太原庞苍鹰,尉长命都千里杖策来奔。三月,尔朱氏控制的朝廷以高欢为渤海王,征召入朝。高欢岂肯去洛阳束手就擒,于是谢诏不行。朝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加以羁縻,接连为他加官进爵,先后授高欢东道大行台,冀州刺史,第一镇人酋长。到了六月,随着养甲缮士,兵马渐壮,高欢与亲信孙腾、尉景、窦泰等人密谋起兵,尉景说:“六镇人久受尔朱人欺凌,此刻起兵必然群起响应。”窦泰不以为然地说:“众人在河北就食,承平已久,尔朱又兵强马壮,众寡悬殊之下,恐怕人心未必愿反呢。”高欢抚须冷笑说:“若让大众愿反,却也不难。”
过了几天,他让孙腾伪造书信,称尔硃兆将以六镇人配契胡为部曲,去并州山中打步落稽。又伪造并州兵符,号令征兵,得到万余人,送他们上路。大众蜿蜒十余里,洒泪惜别,很多人都泪湿衣袖。有人说:“与契胡为兵,不如为奴。怎么才离虎穴,又入狼窝了!”到了分别的时候,许多人望着亲人,再也忍不住生离死别的痛苦了,滚鞍下马,有抱住兄弟痛哭的,有父子一起号恸,有夫妻子女抽泣落泪的,号啼之声,惊天动地。督将兵佐一起堵塞了道路,这个时候,有人望见望见高欢麾盖,就高喊:“高王来了,高王来了!”只见孙腾当先骑马过来,用袍袖抹着眼泪说:“行台大人体谅尔等父子兄弟离别之苦,想来他日相聚也无多了。特命快使驰往并州,恳请秀容大王再宽限一旬。尔等可以再聚几日。”有几个将佐听得这话,就说:“行台大人已经宽限数次了,如今即便再多十日,也终须一别。”众人听了,勾起仇怨,又抱头痛哭起来。
此时高欢终于策马而来,一时间就被六镇军民围住了。高欢立于马上,对众人说:“我等流离失所,辗转数千里,早已义同一家了。今日看到众兄弟去并州受罪,贺六浑于心何忍!”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接着说:“可这是朝廷命令,无法违抗啊。如今去并州,九死一生;不去,违抗朝廷,更是死。横竖都死,如之奈何?”众人一阵沉默,突然有人在人群里喊:“反正是死,只有造反了!”听到这话,很多人都嘟噜说:“尔朱氏欺人太甚,为此等朝廷卖命早晚是死。”更多的人附和说:“反了,反了吧!”见此情形,高欢吃惊不小,慌忙摆手说:“反是灭族的大罪,诸君还是要好好考虑才是!”众人哪里肯听,越来越多的人都喊“都是死,反了吧!”高欢连忙挥手说:“造反是不得已的法子,容我三思,你等不见葛荣吗,拥百万之众,却形同乌合,此等造反岂不是自取死路。”他若有所思地想想说道:“要反,得推一人做首领,号令全军,以刑罚升赏约束大众,方可抗敌,可有谁能担当呢?”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高呼:“非高王不可!”众人一听,似如梦初醒,连忙高声附和,一时呼喊之声在山谷间回荡不止。
高欢也不推辞,只说:“既推我为主,自当生死同心,铁令如山,否则,只是取笑天下,虽百死而无一成哩。”随即拨马,令众人回营。第二天,大宴众军,椎牛飨士。众人歃血盟誓,誓词曰:
“不得欺汉儿,不得犯军令,富贵各自天命,生死交任高王。
我等恭行天道,中兴皇室,奋鞭跃武于天下,至死无悔!”
高欢起兵的消息传来,尔朱氏自持强大并不为虑。洛阳的尔朱世隆正忙着处理杨氏的事,在长安的尔朱天光派骑兵屠戮杨氏在华阴的宗族。而因杜陵韦氏与杨氏世代姻亲,关连颇深,尔朱氏又在筹谋借机对韦氏发难。而远在汾州的行汾州事刘贵听到信都起兵的消息后,对亲信说:“贺六浑已同尔朱决裂,我做他的说客五年,打点大小官吏钱财货物无数。两家开战,尔朱氏细究起来,我必然难脱干系。如今之计,只有去河北投故人了。”于是收拾细软,只带亲随妻子等十余人,轻骑东奔,经漳水出滏口投奔高欢而去。


十一 念贤赴难

河北起兵的消息传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而长安城的契胡人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行台府以备选千牛的名义,将武川将士的少年子弟聚集在圆觉寺加以控制。少年们并没有觉得如何不自由,穿行长安还是随意的。寺中秋叶纷纷飘落,寒意日盛一日。一天早上,僧众唱《摩诃般若经》。礼佛未毕,突然门口一阵喧闹,马蹄声破门而入。少年们从厢房弹出头来看时,七八个披甲胡人已经纵马冲入庭院之中。他们翻身下马,手持环首大刀,腰带上背着弓袋和箭囊,金铁交击,夺人心魄。这些人在院子张开嘴呼喊着,操着北地秀容契胡语,冲着跑过来的官吏大吼大叫。小官吏陪着笑侧着耳朵听,然后领着契胡人走到厢房门口,向里面喊:“韦念贤,狱队奉令来提你!”众人闻听大惊,崔公正握笔要写,不禁怅然轻叹,辍笔孤坐;阿至罗心中则如击鼓一般狂跳起来,他看见提刀的军吏粗鲁地冲了进来,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挥动,众少年顿时像兔子般散了开去。
却见念贤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掸掸衣袖,说:“君子整衣冠以待死,死何足惜!”站起来冲崔公躬身一拜,随即被军吏架出去上了马。他此时环顾朝阳下的寺庭,红色的光芒闪耀在被马蹄践踏的落叶上。阿至罗倚在门口,望着念贤远去,听见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和光同尘,与物无忤。虽极苦却似甘饴也!”说话之间,众胡拥着他打马而去。
于此同时,尔朱氏派出的追骑,自南阳出发,往荆州淅阳捉拿杨侃的女婿韦孝宽。孝宽早在杨氏遭难之时就有所戒备了,暗中令心腹筹备,又写密信给新野郡守独孤如愿,信里说自己岳父和妻子都已经遇害,于此世间竟无一安身之地。只待准备好了,就南下投奔梁朝。独孤如愿与他情好款密,他回信说:“君若南奔,恐无归期。不如暂避鄙处,以南疆之偏远,尔朱爪牙未能及也。尔朱暴虐,天下鼎沸,已亡无日矣。望君暂忍一时,以图复仇才是。”孝宽感于他的诚意,在得知尔朱氏来缉捕他后,只带两个贴身仆人,骑马沿着河谷上溯,逃进了甘露山中。他们骑着马攀上荒山穷岭之颠,屁股都被磨烂了,血肉模糊得实在是骑不动了。他就把马拴在悬崖旁的树上,脱下衣服袍靴扔在旁边。砍下树干做了副手杖,遁匿到山涧的密林里,昼伏宵行,每天只靠饮涧水度日,终于潜行到了新野。孝宽在独孤如愿的安排下,剃了度扮作沙门,藏到山中的法云寺。尔朱氏的追骑在悬崖旁找到孝宽的马匹衣服,便拿着去上面邀功说,韦孝宽穷窜无路,已经投崖自尽了。至于他究竟去了哪儿,也没有人真正追究。


十二 西上陇阪

念贤走后,第二天晚上开始下起雨来。清早打开门,寒风像刀一样往身上割。阿至罗身上还穿着单衣,在冰冷的屋子里瑟瑟发抖。下午的时候,天色依然昏暗。阿至罗的阿爷,也就是东雍州刺史李虎,派贴身的蠕蠕奴来富到圆觉寺来。来富来了,在屋子里点上灯,就开始收拾东西。
阿至罗看到来富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个来自漠北草原的蠕蠕,有一张永远褪不去高原红晕的脸。这几年的辛劳奔波,使得他脸颊的颧骨更加突出,眯缝的细眼睛拖出一条条的鱼尾纹。面对阿至罗的提问,他总要眯起眼睛笑着回答,似乎大河上下的万沟千壑,都在他的脸上堆砌了出来。
阿至罗问:“我要去哪儿?”
“去陇西啊,我的公子。”
“陇西?陇西在什么地方,我去干什么?”阿至罗着急地问。
“公子怎么了?您不是要去狄道李家吗?您要对李氏族长行孙辈礼。去那儿也好,长安又破又乱,指不定哪天就要打起来。”
阿至罗这时才明白,原来他要离开长安了。
“我们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可以到?”
“去多久我可不知道。反正上陇不好走,尽是山路。估摸在下第一场雪之前可以到吧。”
原来,尔朱天光大量启用六镇军人,他用贺拔岳为泾州刺史,侯莫陈悦为渭州刺史,李虎为东雍州刺史,算是委以重任,随军家属也不再作为人质了。李虎在行台府遇见从洛阳致仕回乡的御史中尉李良孚,良孚出自陇西狄道李氏。陇西李氏也算是关西胜门,族人多次出任洮水、关陇各地的刺史、郡守,乃至洛阳和关东各级官吏,百余年来不衰。李虎的幕僚就向他出主意:“使君姓李,良孚公也姓李。使君曾说先祖出自陇西成纪,后来戍守六镇武川。何不向良孚公执子侄礼,以归郡望。此千载难逢时机也!”李虎闻听大喜,随即拜良孚为从叔,命长子须弥以孙礼见之。李虎也借机让最小的儿子阿至罗上陇去狄道,既可在李氏族群中受教,结交李氏族人,又可借机远离长安,摆脱尔朱氏控制。
次日清晨,阿至罗同来富两人,各骑一匹马,并带着随行从马三匹,加载各种衣食武器等物,出长安沿渭水南岸向西进发。阿至罗不禁回头张望长安城,一片酸楚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执缰而行。眼看行至咸阳桥头,想起绿眉泽射猎的事情来,春意阵阵,又怎不令人怀念。秋风打来,让远道而行的人们更加伤感。阿至罗一路打马,渐渐奔近渡口。突然间,岸边柳林之前,有一匹黄骠马正傲然而立。他看见马上一个人,戴着黄色的头巾,一身绿色的锦袍,身后鞍桥旁,一张漆成黑色的三石强弓孤独地插在弓袋上。阿至罗望见他,他正微笑着看着阿至罗,阿至罗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那个人正是他的阿干须弥。
须弥此时已在贺拔岳帐下执事,公务缠身不便久留。当晚,他与阿至罗宿在南岸的官渡口。阿至罗鼓足勇气说:“阿干,我不想去!”须弥自然明白他的心意,安慰他说:“陇上很安全,也可以从师学到汉家的典籍经文。”阿至罗摇头道:“你不见念贤吗,汉家的典籍经文有什么用?只有靠弓矢和斫刀才行!”“你说的固然没错,不过你还太小,暂且忍耐几年吧。男儿当志在天下,天涯何处不能为家?难道如女子家家还离不了父兄不成?”见阿至罗已然有所触动,须弥便继续安慰他说:“等过几年我自来上陇接你从军。”阿至罗经他一说,也不再似出长安时那么沮丧了,他说道:“阿干匹马横行关中,我匹马踏雪上陇,正添豪气呢!”
“嗯,”须弥赞许说:“这才是我武川男儿,李家的千里驹!”
到了第二日一早,阿至罗与阿干折柳互赠,随后同来富牵马上船,渡过渭水,一路向西翻越陇阪而去。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7 18:04:53 +0800 CST  

十三 韩陵之战

普泰元年十月,尔朱氏正式出兵讨伐高欢。尔朱仲远、尔朱度律与骠骑大将军斛斯椿、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贺拔胜、车骑大将军贾显智步骑十万出河南;尔硃兆率秀容铁骑出井陉,成夹攻河北之势。
敌众我寡,高欢使出反间计,离间尔朱之间的关系。派间谍四散谣言,对尔朱兆方面说“世隆兄弟谋杀兆”,对世隆方面又说“兆与欢同谋杀仲远”,总之流言纷飞,难辨真伪。众尔朱之中,以尔朱兆的秀容铁骑最为勇悍,尔朱兆更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南路的尔朱兄弟对他又嫉又怕,干脆驻军阳平,徘徊不进。高欢遂集中兵力,猛攻尔朱兆,俘其甲卒五千。击退尔朱兆之后,十一月围邺城,第二年正月攻陷邺城。为破城,高欢用掘通地道之计,在地道里施放木柱,然后点火焚之,城墙随即塌陷。
普泰二年三月,为夺回邺城,尔朱诸路大军倾巢出动。天光自长安,兆自晋阳,度律自洛阳,仲远自东郡,会师邺城,号称二十万,夹洹水而军,决战之态已经形成。高欢当时只有二千骑兵,步兵不满三万,退到韩陵山下,结圆阵固守,连牛驴以塞归道,示以必死。尔朱大军追蹑而来,随即合战。
高欢兵少,故而结圆阵以收缩兵力。突前的中军全是步兵,由高欢亲自指挥,用长戟、厚楯结密阵。开战之前,尔朱兆想到本来与高欢推心置腹,结为兄弟,不料他竟然起兵反叛。心中愤恨,于是单骑策马来到两军阵前,呼高欢出来:“贺六浑,我与你结为兄弟,发香火重誓,言永不叛悔,为何失信与我?如今有何话可说!”贺六浑即高欢之鲜卑小字。高欢看到,欲策马上前,但又虑尔朱兆擅于走马射箭,恐被他所伤,便叫亲信都督段韶上前搭话。段韶字孝先,鲜卑小字铁伐,乃是高欢结义兄弟段荣之子。段荣娶高欢妻娄氏的姐姐为妻,故他也是高欢的姨侄。他正值青春年少,英姿勃发,着红色戎服,金色铠甲,跨白马出阵,对道:“高王与你发香火重誓,乃是为同心戮力,共辅王室,如今天子安在?”
所言天子,即永安帝,于永安三年设计杀尔朱荣。随后尔朱兆自晋阳起兵,从雷陂涉黄河,攻入洛阳,虏永安帝回晋阳,将之绞死在城内三级佛寺。
一句天子安在,掷地有声,尔朱兆师出无名,不免羞惭。虽然想再辩解永安杀害他叔父尔朱荣,但终觉无力。于是回马下令冲锋。秀容骑兵即自此冲击中军,一时弩矢如雨,战况惨烈。欢军极为顽强,用长戟弓弩刺射冲来的骑兵,保持阵势不动。僵持良久,契胡人轮番换马靠近放箭,如急雨喷播,欢军无奈众寡悬殊,耐不住反复的冲击,阵势渐渐有些松动。此刻契胡人阵中冲出蒙甲的铁骑,都是八尺以上的高头大马,各个腿长身高,肌筋暴起,三两成群,用锁链相连。马上骑士,都带厚甲面具,挺两丈长矟,不谓生死,径直冲向欢军。但见铁兽狂奔,似有满腔怒火,顷刻即已入阵,后面的骑兵跟着缺口冲入阵中,左右砍杀来回驰射,杀伤无数。中军军阵一时溃决,拥高欢等人向后退却。不过中军多是六镇鲜卑,剽悍耐斗,更兼与契胡人有血海深仇,虽落于下风而不溃。高欢亲信勇将如莫多娄贷文、段荣等人都持斫刀冲杀在前,专斫马腿,虽然左右血肉横飞而屹立不退。
眼见秀容骑兵得势,前锋冲开中军,已经包抄到了高欢军的后面。至此紧要关头,后续的尔朱兄弟,天光、仲远、度律,却勒兵不前,坐观成败!也许他们有自己的算盘,想让高欢和尔朱兆两败俱伤,然后坐享其成。但他们不肯出兵支援,却帮了高欢的大忙。
原来高欢赖以起家的、最精锐鲜卑铁骑还没有参战。作为靠后的右翼,实际是处在中军的后方。如今秀容骑兵飞驰而来,高欢的从弟高岳立即率五百铁骑突然发起反冲锋。此等都是久经战阵,百中余一的骑士。骑射功夫,皆以一敌十,非比一般。两边正在接近之中,鲜卑骑兵自箭囊中取出三支箭来,用手指夹住两支,取一支搭弓上弦射出,立即上第二支,射出,接着第三支上弦射出。两马未曾接近,已经连发三箭,如此射法,虽然不到千骑,却似几千骑的功效。秀容骑兵中箭落马者,如同落叶飘坠翻倒马下,其景甚为壮观。鲜卑铁骑都着铁甲,战马也套铠具,他们人马身上插满了秀容人的箭羽,一直冲到跟前,然后勒马小跑,与敌人战作一团,手持长槊攒刺,见人刺人,见马刺马。秀容人多是轻骑,赖以成名的是张弓骑射,近战肉搏并不擅长,顿时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后面的见此情形,都纷纷拨马往回退让。而后续的步兵还在往前冲,结果层层叠叠,全都挤在一块,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高欢中军也乘势从后杀来,箭镝如雨,都落在秀容骑兵的头上。这哪能吃得住,于是军官就喊:“快散开,快散开!往前后放箭,往两边散开!”
尔朱各军正待要散开再战的时候,却不料侧面已经完全暴露给了高欢军的左翼。左翼为大都督高昂所率乡里部曲,全是汉人。高昂字敖曹,出身河北著名之武力士族,所带之兵都是其私兵部曲。高欢军素来以鲜卑为主,高欢对汉军战力也不够信任。战前,高欢就对敖曹说:“都督所带都是汉兵,恐怕不足集事,不如再拨一千鲜卑兵给你,如何?”敖曹最烦别人说汉人不如鲜卑,当着高欢又不便发作,闭口不谈汉与鲜卑,只说:“敖曹所率的,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练习已久,彼此熟悉配合,不便加入生兵。”而他对被安排为左军也颇为不满。因为高欢布阵,通常以中军为枢纽,右军为精锐,至于左军则是辅翼。
如今战局胶着,敖曹呼汉军参战。其部下勇将如呼延族、东方老、李希光,以及韩愿生、刘士荣、成五彪,还有刘桃汤、刘桃棒兄弟等,都策骑争先,拦腰冲入尔朱军之中。锋向所指,竟然无人能够抵挡。尔朱军经此一击,迅疾被隔成两块。后面的步卒主要由并州山胡等组成,如今经受骑兵冲撞刺杀,顿时乱作一团。
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贺拔胜,还有徐州刺史杜德见尔朱兆败局已定,而仲远、度律等人仍然裹足不前,料定尔朱氏气数已尽。就互相通气说:“以其坐以待毙,不如借机自救!”授意手下解开甲胄、放下军旗,奔至高欢军阵前投降了。当时战场上杀声四起,秀容骑兵还在做困兽之斗,而天光、仲远、度律等人看见贺拔胜等投降,肝胆俱丧,纷纷抛下步卒,带骑兵往洛阳方向逃走了。
天已日暮,秀容军中的将领,如尔朱宁、拂律归等都已战死,被割下首级挂在长矟上。尔朱兆率亲随轻骑西奔,被高傲曹的弟弟季式所见。季式带七骑去追,尔朱兆长槊已失,拔出佩刀迎敌,与季式等人越野马岗而不见。尔朱兆的部下慕容绍宗反旗鸣角,召集散骑,趁着夜幕成军而退。夜黑后收兵,不见了季式,有人说看见季式追尔朱兆越岗而去。敖曹投盔于地,痛哭失声道:“我弟命休矣!”到了半夜,季式单骑回来,血满袍袖。此战之后,高欢对敖曹极为敬重,在他面前再也不提汉与鲜卑之别。高欢申令三军,常为鲜卑言,如果高昂在列,则改用华言。军中鲜卑,多轻视汉人,唯独害怕高昂,时人称之为项籍再世。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7 18:14:46 +0800 CST  
本文标题挺难起的,我对现在的标题不甚满意,也许直接叫“骑士”就可以了。
我们的祖先并非特指鲜卑,其实就当时鲜卑中也多有汉人。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8 09:15:39 +0800 CST  
本文的主角还在陇西成长之中,却先单表一下高欢控制洛阳之后,形势(尤其是关陇地区)的演化。

十四 秀容落花

韩陵战后,尔朱氏的统治如土崩瓦裂,河北、山东、河南等地群起响应,纷纷推翻契胡人的统治。还没等逃回洛阳,斛斯椿、贾显度就背叛了尔朱氏;骠骑大将军、行济州事侯景自济州降,都督乔宁、张子期自滑台降,都督冯绍隆自青州降,安东将军辛永以建州降。除仲远奔梁朝外,天光、世隆、度律等人相继伏诛。世隆被斩于阊阖门外,天光、度律被斩于东市,悬首示众。一朝荣华,盛极而衰,至此化作残烟。韩陵战前,天光从关中出兵,左厢大都督雍州刺史贺拔岳劝他固守关陇,以待其变。天光也有此念,但因家族命运危急,还是出关应战。出关之时,关西契胡人见大军一走,担心遭到报复,嚎泣满道相送,很多人都随之一起出征。到了洛阳后,关西军驻扎在西阳门外宝光寺。一天,寺门突然无故崩裂,众军人都说这不是好兆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间,尔朱氏就灰飞烟灭了。

天光等战败的消息传到关西,贺拔岳联合右厢大都督秦州刺史侯莫陈悦共袭长安,留在长安的契胡人多半为妇孺,他们遭到了残酷的报复。混乱中,军人冲入他们的家中,蹂躏每一个女人。他们把婴儿摔死在地上,再用长矟挑穿尸体示众。大劫之后,侥幸活下来的妇女到尼寺中剃度出家,她们躲进暗室,日夜唱诵佛经,为灭亡的家族和民族忏法和追福。

贺拔岳自代关西大行台,用武川人为将,以李虎为左厢大都督,宇文泰为行台左丞领府司马。宇文泰小字黑獭,是萨保的叔叔。

普泰二年七月,高欢发三路大军讨伐尔朱兆。北路大都督库狄干入井陉;南路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高隆之率步骑十万入天井关;高欢指挥中路入滏口,三路会师晋阳。尔朱兆大掠晋阳,北走秀容川。秀容是契胡的老家,到了尔朱兆骑马翻山越岭,重新遥望这片群山之时,跟随他的只有几千族人和少数忠心耿耿的部下了。秋风渐起,满目萧瑟,早没了往日的繁华景象。此时他羞愤不已,才想起叔叔曾经告诫过自己的话,想不到真的被贺六浑穿鼻了!不禁又恨又悔,常常饮酒消愁,对亲信都督慕容绍宗说:“当初怎么就没听你的话呢!”

高欢陈兵晋阳,却不急于进攻,屡屡放言要发兵,都不见动静。秀容川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冬天,转眼就到了元旦。面对佳节,少不得杀牛摆酒,一干人等苦中作乐,暂时忘记一下烦恼。却不想高欢密令都督窦泰,以精锐骑兵偷袭秀容川。窦泰娶高欢妻娄氏的妹妹,自从军以来,每战必为前锋,勇不可挡,与高昂一起被高欢倚作左右臂。窦泰的骑兵令向导引路,长途奔袭两日夜,倚仗战马,穿越覆盖了齐腰深积雪的山谷。普泰三年正月初一那天,突然出现在秀容川的山中。在太阳的照耀下,铁甲反射出一片片精光耀眼的光芒,恍若神兵天降。

契胡人无力抵抗,纷纷弃妻子营帐而逃。慌乱中,尔朱兆将家属交给慕容绍宗,自己抓弓上马,率数十骑出走,窜入西秀容穷山恶岭之中。一路走到赤谼岭,战马越岩穿溪,直入深岭。回头一望,后面跟随的只剩下两骑了。一个是参军张亮,一个是苍头陈山提。他见前面悬崖阻断,荒岭无路,不禁仰天长啸。解下佩刀,含泪将所乘白马杀死,然后唤陈山提过来,把佩刀给他,对他说:“你跟我这么多年,我今日一并报酬给你。你将我头斫去,换取金帛吧!”说罢引头伸颈,让他来斫。陈山提把刀扔在地上,哭着说:“奴随主公闯荡天下,金帛女子样样都享受过了,就是天子的寝宫我也去睡过,嫔妃公主的滋味我也尝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好遗憾的?请让我山提先下去等着您吧!”他将背的尔朱兆的金带和金甲都解下来扔在地上,纵身跳入悬崖。尔朱兆长啸数声,解带挂在树上,对张亮说:“就请你帮我收尸吧,不要被秃鹫吃了。”然后引颈自缢而死。张亮用披风盖他的尸体上,席地盘腿守在旁边,唱念药师经,从容等待追兵的到来。追兵赶来后,取走了尔朱兆的金带和金甲献给窦泰。这副金甲在铁甲外面缀有无数金片,金光闪闪,极为珍贵。高欢命令将尔朱兆厚葬,总算最后尽了一点结义兄弟之情。

慕容绍宗听说尔朱兆已死,带着尔朱氏的家属出山投降,高欢以礼待之。



十五 高平牧马

高欢入洛阳之后,废尔朱氏所立天子节闵帝,改立广平武穆王第三子元修为帝,史称孝武帝,改元永熙。孝武以高欢为丞相,高欢以晋阳四塞用武之地,遂建丞相府于此,即所谓霸府。以司马子如为大行台尚书,高隆之为侍中,高昂之兄高乾为司空,高昂为司徒,窦泰为御史中尉,洛阳朝政全为晋阳霸府所掌控。

孝武帝一时怏怏不乐,常在华林园射习。命人做人形木桩,蒙甲与其上。孝武与其弟南阳王元宝炬都臂力过人,带翡翠碧玉抉,满引两石强弓而射,每箭必定破甲。射中就高呼:“破贼!破贼!”。侍中斛斯椿、武卫将军王思政等同为孝武的心腹,也常在华林园出入。一次斛斯椿说:“当今天下,唯一能与高氏抗衡者,唯有关西贺拔岳,陛下宜深自相结,倚为外援。”王思政又建议用贺拔岳的兄长贺拔胜为荆州刺史,同关西成犄角之势。孝武深以为然,出贺拔胜为都督三荆七州军事、荆州刺史。以贺拔岳为关西大行台、大都督总领关陇军事,又割心前血密送给贺拔岳,让他经略关陇,以图高欢。

贺拔岳小字阿斗泥,出身武川贵族。他善用兵,当年随天光平关西,实居首功。贺拔岳少年时代以擅射而著称。六镇之乱,卫可孤围怀朔镇,贺拔岳在城头遥见卫可孤,距离大概有三百余步,搭弓拔箭射去,正中其肩。幸亏距离远,加之甲厚,并没有射穿。即便这样也使敌军大惊,都说想不到城中竟然有如此神箭手。城破之后,贺拔兄弟都做了卫可孤的俘虏。后卫可孤战败,欲轻骑奔蠕蠕,被贺拔岳策骑追上。岳在马上连发两箭,一箭中马,马当即厥倒,不等骑者堕地,后一箭已至,穿颈而过,登时毙命。后来随天光入关作战,与尉迟菩萨隔渭水对峙,对方出使者答话,语出不逊,贺拔岳大怒,举弓射之,箭划弧过河。使者刚一察觉不对,箭已如流星当空而下,那人只来得及夹了一下马镫。战马四蹄紧张着力,尚未迈步,马上之人已经应弦而落。

贺拔岳得天子密诏,犹疑不安,就同行台右丞薛孝通密商对策。孝通不仅晓畅古今,而且随贺拔岳出生入死,早已引为心腹。每次行台府内秘密议事,他都手持唾壶随侍左右,可见亲密。贺拔岳对他说:“天子与高王相争,我兄弟夹在中间,胜败都难复为人臣,稍有不慎就将有九族之祸。如之奈何?”薛孝通说:“天子年少气盛,与高王相较,可比永安、太原王之争,胜负孰几难料。英雄当乘时而动,不可急于投营。”“话虽这样,可天子割心前血给我,要同我结为兄弟,我该如何应对呢?”“主公不闻古有屯田避祸的典故吗?”,他展开地图给贺拔岳看,接着说:“长安行台距洛阳较近,主公不如托词牧马养兵,北上高平,既可统领陇右河西各州,又可远离关东京师,使途遥远不便,自然可以疏远。”贺拔岳连连称好,于是以牧马为名,发大军西上高平,大会陇右河西各刺史,令其效忠。又收服河西一带游牧的戎狄首领,如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及费也头万俟受洛干等,整个关陇河西二十州,除灵州刺史曹泥依附高欢之外,全为贺拔岳所控制,一时声势大振。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8 12:03:29 +0800 CST  
写到哪里,看情况了,原计划不会很长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8 18:15:54 +0800 CST  

十六 拔舌之勇

永熙二年冬十一月,贺拔岳以灵州刺史曹泥不肯款服,集合诸军准备讨伐。下诏令各州刺史率军来会,纵兵大猎于高平之野。

一日,他与诸将亲随进入射围打猎。这个射围很大,动用步骑兵士无数。有行台元帅府亲兵骑士监督,凡有兽自某处逃逸而出,即斩该处宿值兵将。待众人进入射围后,他见远处有鹿、野马群。就命人择一处平坦开阔之处,构火以待,然后亲自翻身上马射杀。一次下来,亲手射中的野马和鹿等竟有十余匹之多。就令人炙烤猎物,赏赐军人。如是者再三,渐渐前至一丛林中。突然一只老虎从林子深处扑了出来,前面的战马都惊骇而退。后面诸将纷纷取弓搭箭,正待要射,不料一支猎箭早已飞驰而出,正中老虎的肩胛处,切骨而入,顿时鲜血汩汩而出。贺拔岳看见那射手在都督须弥的旁边,就问须弥:“此乃何人,箭法如此之快?”须弥笑着说:“他是我的从骑鲜于百年,射箭之快早已闻名了。”贺拔岳赞许说:“是武川的吗?”百年在马上揖手道:“百年是怀朔外兵史鲜于长景之长子,我父守怀朔为卫可孤所杀。”贺拔岳听罢颇为动容:“北地有谚说:‘怀朔男儿坚如铁,斩杀蠕蠕似割草’,当年守怀朔,战死多少如铁男子。不过卫可孤被我手刃,也算为你父报了仇了。”接着他转而笑着对诸人说:“此虎已伤,可有壮士敢力擒之?”

须弥说:“须弥愿往,不过马没有蒙甲不敢靠近。我也没有披甲,需要百年做我的帮手。”说罢同百年都下马,持长矟自两侧逼近老虎。那虎虽然受了重伤,但筋力还在,它伏在地上,前肢立起,冲着靠近的人咆哮。声音凶猛无比,连远远在后面的骑士坐骑都吓得四蹄伏地,噤不做声。须弥和百年仿佛若无其事,用矟尖朝前,踏着冻结坚硬的土地,从两个方向一点点靠近老虎。老虎一会朝须弥咆哮,一会又扭头朝百年吼叫,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扑向这其中的哪个人。于是,百年从右侧靠近老虎,用矟尖向它捅过去。老虎大怒,两爪一扑,就把矟尖给抓住了。正在它分神的时候,须弥从左侧突然奔向老虎。老虎一惊,刚一回头,就被须弥的矟尖捅进嘴里。须弥如飞鸟扑食,飞身扑到老虎身上,强壮如铁的左臂一下子死死箍住老虎的腰。而他的右手握住矟杆,一使劲上撬,顿时老虎下巴腾血如注,其状可怖。百年也扑上来抠进老虎的眼睛,将已经血红血红的虎头死死按在地上。须弥腾出右手,伸进老虎嘴里,一把就将血红的大舌头拽了出来。要知道老虎的舌头上长有倒刺,能把皮肉给刷下来。但须弥毫不畏惧,把血淋淋的舌头拎在手上向众人炫耀!

围观众骑士见此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心悦诚服。贺拔岳也不禁忘情,用马鞭连连扣鞍,击节叫好。他回顾众人说:“甚么叫揜于,这就是真正的揜于!自猛虎口中拔舌,只有我鲜卑男儿才有如此之勇!”他唤须弥过来,亲手将自己戴的翠玉抉摘下来,戴在须弥还冒着血腥气息的右手大拇指上面。该玉抉翠绿欲滴、清深澄澈,是不可多得的世间极品。贺拔岳对须弥说:“此抉乃是故征西将军崔延伯所物。延伯号称关张之勇,率五万男儿上陇伐万俟丑奴,不料为流矢所中,一军皆没。此物为丑奴所获,待后来我亲平丑奴,又才夺了回来。今日黄河后浪追前浪,当以此赠君。望君以之为勉,他日必大有所为!”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9 09:54:54 +0800 CST  
messalla也读过平家物语啊,同好同好。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9 11:54:47 +0800 CST  
关于文中谈到的军事地理,介绍一下高平,高平是连接关中平原、陇西和宁夏河曲地区的中心枢纽:

直接从长安北上,沿着泾河上溯,过安定、陇东,直达泾源。这里是三川源头。泾水自东南入关中汇入渭水下游,高平川(苦水)往北入黄河河曲,瓦亭川西南上陇去天水汇入渭水上游。

从泾水源头的陇东翻越分水岭,过弹筝谷可通瓦亭川,然后向西南方向上陇。

此外,这条路也是去黄河河曲的咽喉要道。从陇东翻越分水岭,过马髦岭,进入高平川之源头,也即高平,沿着高平川下山可达黄河河曲的灵州。

高平居于高平川之源,靠近三川源头,向南可通陇东入关中,向西翻越分水岭,过木峡关可通瓦亭上陇。高平地势高要,高居关中和陇西上游,俯视关陇,实为秦陇第一制高点,兵家必争之要津。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9 11:58:15 +0800 CST  
十七 翟嵩

就在贺拔岳高平会猎之时,一队装扮的像是汉人商旅的马队,从晋阳出发北上,沿着当年阴山函使北归的路线,过恒、肆诸州北上。他们自参合陉白雪皑皑的石头山转弯向西,过云中草原大泽,达到了河套的黄河岸边。此时的黄河,被严冰覆盖如同一条宽阔的大道,这些人就在苍凉荒芜的冰上逆着黄河而走。眼见天上地下一片白色,黄河上下没有任何人烟。他们凿冰取水,吃冻得硬邦邦的干粮,还刨开岸边冰冻的黄土,挖田鼠和蛇来吃,马匹损失了大半,就相率搀扶着,拄杖而行,至终一点也没有任何怯惧之色。如此走了一连半月有余,终于穿过了大漠,到了一个叫乌海石崖的地方住下。他们每天都轮流上崖去点燃篝火,对着北边那片肥沃大泽的尽头望眼欲穿。这样又过了将近十天,终于从北边的大泽里,等来了大队穿皮衣的匈奴人马队。

穿上了暖和的皮裘,在匈奴人簇拥下,他们骑马沿冰封黄河继续南下,很快就达到了曹泥控制的灵州。得到曹泥的资助之后,他们继续骑马逆河而上。站在马上,遥望南边遥远天边尽头的高山,那就是被称作高平的陇山北麓。此时他们终于露出了压抑已久的笑容,回过头来,继续策马逆河西进。从这条路上陇,不仅平坦好走,而且贺拔岳大军都在南边的高平,前面已没有什么危险了。如果匈奴轻骑送信人没有迷路的话,过几天过了河,就应该有人接应了。

到了永熙二年冬十二月月末,这一行人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川深谷中,找到了白雪荒原上的骑兵马队和他们的帐幕。他们被带到帐幕中,用热水暖脚,喝过热酪浆,舒坦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们领头的人被带到骑士首领的住处。为了这次接见,领头的人特意戴上了青丝带的菱角巾,身穿非常正式的使节深衣,不过因为天寒,不得不在外面套上了一件匈奴人穿的羊皮袄。就这样到了首领的帐中,首领见到他这个样子,不觉笑了出来。他可能也觉得好笑,不过还是很恭敬地对首领说:“丞相府行台右丞翟嵩拜见大都督君侯大人,丞相一直惦念您,特意问君侯好。”首领呵呵大笑,说:“高王日理戎机,难得记挂我这荒僻之人呢!”翟嵩笑着说:“高王不仅记挂君侯,还有薄礼相赠。”说罢从贴身处取出一卷用绸子写就的信,交到那首领的手上。首领连忙将密信展开阅读,读完了,就放在蜡烛上把它烧掉。他看着黑色的灰烬,对使者说:“我近日用莁筹卜卦,得《解卦》,《易》说《解卦》利西南,先生说我此次东上高平是否不利?是否该回西南?”

翟嵩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过他略微思索,已有所得,于是说:“《解》乃是雷在水之下,雷雨作而百草果木皆甲坼,此预示君子乘势而发,将使关河易色,天地重解啊。至于利西南,大都督治所正好在高平西南,大利西南乃是上上吉征!”

首领听罢,微露笑容说:“先生不妨就在我帐中住下,等过了年我率军上高平,自然会对高王有个交待。”

翟嵩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下官从晋阳出来时候,就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大都督既然对高王有交待,翟嵩这条命就交给大都督了。”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19 18:31:25 +0800 CST  

十八 北下河曲

永熙三年春,贺拔岳拔营出师北上讨伐灵州刺史曹泥,以原州刺史史归守高平川隘口。正月,在苦水河谷与大都督秦州刺史侯莫陈悦会合,即统军沿川下河。侯莫陈悦率军在前,中军与辎重在后,行数百里,极目四周,河川四野都荒芜人烟,仰望山岭飞鸟绝迹,河谷荒滩走兽全无,而前面则是无边无际不长草木的荒山。向导说,沿河谷向北四百里方至黄河河曲,平时极少有人行走,故而也叫做荒凉滩。月末,天降大雪,河川四野一片银白。积雪掩埋了下面的河冰,一路下坡,行走起来非常困难。问向导,向导说:“下雪封山的时候,上下黄河的人都歇息了。只看见有白鹿从山上下去到河曲觅食。”人们议论说:“在这个时候冒险下山,灵州必然毫无防范,只是至为艰苦了一些!”

行台右丞薛孝通得了重病,跟不上大军前行,只能留下来。贺拔岳去看他,握着他的手,手上瘦骨嶙峋地没有一点肉。贺拔岳不禁凄然泪下,对孝通说:“北地远征,害先生受苦了。我即刻派人护送先生回高平,待打下曹泥后再回来看望先生。”孝通摇着头说:“孝通恐怕来日不多了,唯一惦念主公的安危。高欢旷清河洛,实不可与之争锋。但主公只要据有关陇形胜之地,他也无可奈何。唯不放心的,是军中的奸邪群小,主公为人廓扩,不易察觉。但凡事事多思,宁谨慎而勿弄险,出行宜多带亲随。”贺拔岳一直流着泪不住地点头答应。

随后的日子,大雪下下停停,大军在山间蜿蜒而下,每天都望见北边山后的天际升起的烟柱,那是侯莫陈悦的人马在前面烧马粪引路。夜晚,前面隐隐火光,有人引唱如狼嚎,类似塞北歌调,苍茫辽远。原来侯莫陈悦部下有代北敕勒高车等部落之人,喜作长歌。贺拔岳常招侯莫陈悦来饮宴,席间令亲兵比较射箭;侯莫陈悦又进陇西羌女歌舞为乐,令人不觉行军之寂聊。贺拔岳对他说:“幸而有君为伴,走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也不觉孤单了。”如是这样欢宴不止,同时不断派出轻骑带着向导出去探路。到了二月初的时候,才从高原的群山中走了下来。人们回头仰望南边自高平而来的路,只看见高山绵延遮盖了南面的天空,都不禁惊叹不已。

贺拔岳率军在山谷内扎营,让侯莫陈悦先行。一天,从高处的绝壁上飞下来两只大雕,巨爪下抓着一只白色的小鹿。两只雕争抢猎物,互不肯放,一起从高空坠下来。众将看见了,都争欲将他们射下来,不过元帅没有发令,又不敢抢这个风头。眼睁睁看着两只雕落在附近的地上,撕扯着,接着又扑腾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落下来一地的羽毛。贺拔岳不觉技痒,从弓袋中取出他那只漆成红色的三石强弓,搭上一支极长的雕羽穿甲箭。心中暗祷道:“兜率净土弥勒菩萨在上,弟子自出道以来,所射之箭从未虚发。若此次仍旧射中大雕,请佑我讨平曹泥!弟子回长安必设千僧斋,大布施于佛门,使我佛门大兴关陇之间。”话毕,向着在挣扎起伏的飞雕一箭射去,果然应弦正中,两只雕连同猎物,一起跌落到附近的坡下去了。身边的亲随连忙下去,将雕提了上来,众人见那支箭竟然贯穿了两只雕,都不禁齐声叫好,亲信们争相说:“元帅箭法盖世,无人能比啊!”贺拔岳哈哈大笑,用弓梢指着身边的督将须弥等人说:“这些男子都是千里挑一的神射手,那个射不下来!只是不便与我争抢罢了。”随即命人燃火烤食白鹿,又把雕羽都拔下,赏赐众人。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0 09:32:48 +0800 CST  

十九 鹰奴

当天晚上,前导骑兵来报,说前去四十里,侯莫陈大都督已经到达了黄河岸边,正在搭建营帐。贺拔岳听后大喜:“鹰奴到了河曲,我又射下了双雕,看来此次讨伐曹泥,必有天佑呢!”鹰奴是侯莫陈悦的小字。

第二天一早,贺拔岳带帐内督将韩甘露、杜朔周、赵贵等人并亲兵轻骑三百人,自营内出发,出山向河曲去见侯莫陈悦。他又命须弥率领百余骑沿河曲警戒,巡捕曹泥的侦骑。侯莫陈悦闻讯后,亲自到营外迎接。当天晚上,两人就在侯莫陈悦的营内欢饮并蒱博为乐,这样又过了一天一夜。第三天近未时的时候,两人在帐内对饮密语,随即支走了亲随左右。贺拔岳的督将韩甘露、杜朔周、赵贵和军士十余人,都在帐外守候。天空阴霾,渐渐下起了零星的霰雪,众人立于雪中,倍觉寒冷。

过了好一会,他们看见侯莫陈悦捂着肚子从里面出来,急急欲入厕的样子,神色慌张得跑到后面去。

这个时候,帐内只有贺拔岳一个人了。

他坐在床上,心里正想着曹泥的事。突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全身披甲的人,从后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持刀而入。这个人他认识,乃是侯莫陈悦的女婿元洪景。他看见元洪景这副打扮,气势汹汹逼来,暗叫不好,大惊而起。手越过几案,碰翻了上面的酒杯,把弓袋和雕羽箭囊抓在手里。但是已经来不及开弓了,见洪景挥刀砍来,慌乱之中,就用弓去格挡。洪景乱刀斫下,贺拔岳的一只手被砍了下来。他受创痛绝,自知不能免,连连高喊:“来人!鹰奴害我!”。洪景上前,踏住他的面颊,用刀连斫了数下,将他的头活活地斫了下来,血淋淋地提出帐来。

须弥带着手下的骑士正沿河曲巡逻,突然看见十余骑从侯莫陈悦大营方向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看见领头的正是赵贵,正要上前招呼,不料赵贵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奔到他的跟前。赵贵头上本带着的灰色突骑皮帽子,如今不见了踪影,连发髻也散开了,披散在头上,仿佛同人争抢了似的。

“赵都督,你这是何事?”须弥连忙策马上前问话。赵贵语带哭腔地说:“元帅,元帅被侯莫陈悦杀了!”这个时候,杜朔周和韩甘露赶上来,都跳下马抱着须弥的马痛哭。须弥失声说道:“侯莫陈悦如此大胆,竟然敢杀害元帅。” 杜朔周说:“侯莫陈公说他奉了朝廷密旨,拿问元帅之罪。罪止一人,其余不究。赵都督苦苦哭泣哀求,侯莫陈公才将元帅无头尸还给我们,允许我们放下弓矢铠甲出营。一路上人心涣散,大部军士都各自骑马散去,如今就只剩十几个人了。”韩甘露擦干眼泪,大怒着说:“什么侯莫陈公,元帅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拿去邀功了!要不是你等胆小怯懦,我早已砍下他的头为元帅报仇了!”

须弥抱着绑在马背上,用麻布包裹的尸体,看见凝集起来乌黑状的血渍,心如刀割,不禁泪水涌了出来。赵贵握着须弥的手,也留着泪说:“须弥,我知你是重情义的好男子。今日之事,我们该怎么办?是去是留?”须弥心中甚乱,一时计无所出,就说:“暂且回大营,与众都督将佐商议不迟。”于是召集手下骑士,持弓矢长矟断后,自己同赵贵等人护着尸体,打马兼程赶回山中的大营。

当夜一行人回到山中大营,却见营外值宿军吏踪迹全无,不觉诧异。入营一看,各种军器物品散落一地,被人随意践踏,到处都是军士争夺战马等物,甚至拔弓矢斫刀相向。须弥大惊,抓住一个牵着马要逃走的军士,军士慌慌张张地说:“听说元帅大人遇害,各军各营都要上陇回平凉去,又怕侯莫陈悦率军来攻,如今大部分都连夜往山上散去了!”须弥大怒,甩手将那人推倒在地,拔出斫刀仰头叹息道:“元帅自关中起兵、高平牧马,累年花费多少钱粮来养兵,想不到竟然养出如此乌合之众!敢教何人能为元帅报仇!”亲信骑士叱列修罗建议说:“不如召集敢死义勇,今夜偷袭侯莫陈悦,或许还能得手。”须弥摇头说:“人心都散了,敢为元帅报仇者,恐怕不过我等区区数十人。冲侯莫陈悦之大营,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从骑鲜于百年说:“不如先回高平去,近可上陇,退可回长安。”另一位亲信骑士潘景也说:“如今群龙无首,天下汹汹,留在此处反被人所害。不如回长安,先据长安作为根本。”须弥问赵贵,杜朔周,都连连称是。赵贵说:“如今元帅遭害,我只愿将元帅遗体运回平凉、长安安葬。一切事项,都烦须弥作主就是了。”问韩甘露,只是用袍袖捂着脸哭泣。须弥就命人戒严,清点行台帐内物品,连夜装载上马。又找了辆车,套上马匹,把贺拔岳的遗体放在上面,覆上牛毡。前前后后召集了步骑不到千余人,他们不等天明,趁着天尚黑,往平凉深山而去。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0 12:09:30 +0800 CST  
贺拔岳算一个磊落武人,但计谋却远远不是他政敌的对手。
其实贺拔三兄弟成名都很早,是六镇的杰出人物,却都被高欢玩于股掌之间,无一善终,可叹。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0 17:47:30 +0800 CST  

二十 平凉议主
初春山中,冰雪逐渐消融。春雪泥泞,使得上山回陇的军人们倍感艰辛。而心中压抑,前途未卜,哪怕风景相似,而心情却与下山来时大不相同了。沿路之上,缺衣少食,更有不少人逃散。到了望川崖,韩甘露的坐骑跌断了腿,只好下马步走。绕山而上,只靠长矟权作拐杖,走了几日,靴袍全都烂了,满手都是血泡。抬头望见山岭重重,那见得了高平的踪影。身边随从苍头早就散尽,到处都是饥肠辘辘,表情冷漠的陌生面孔。他不禁万念俱灰,心想:“后悔不在当日杀贼,就算死了却也壮哉。不想落到如此下场。”就从包裹里取出珍贵的紫袈裟,怕被人看见夺走,偷偷地贴身穿上了。原来他自幼就被送给寺里收养,受了出家的十戒,也有了法号叫做昙朗。这个时候,他一心只想着极乐净土世界,念无量寿阿弥陀佛之佛号,观想西天弥陀净土种种奇妙景观,渐渐地似乎脱离了眼前千山万壑的无比苦海。于是从一处高崖上跳了下去,了结了此生。

须弥等人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平凉。举目一看,四处星星落落,上山回来的各军又渐渐地聚集在了一起。高平、原州,乃至陇东、安定一带百姓,听说贺拔大行台被侯莫陈悦袭杀,担心乱军乘机抢掠,都带了家小,沿着泾水向关中方向逃难去了。散军回来之后,一路搜掠求粮求柴。民居寺庙,大多被拆得面目全非。昔日安宁的平凉陇东各地,如今十室九空,如同遭受大灾一般。

盘桓了好几日,右都督寇洛召集众将商议行至。原来众将之中,以寇洛年岁最大,平素为人持重,于是被推举为新首领,总领各军。须弥带从骑鲜于百年、赫连闻达,以及河北勇士刘舍乐等数骑,与众将聚集议论。当时帐内众都督将佐聚集,而须弥只带鲜于百年入帐。寇洛众之所望,众人嘈杂一阵后,都渐渐静下来等他说话。不料寇洛迟疑良久,才对大家说:“自元帅被害,洛为复仇大计,召集众军将得以回到平凉。洛的事情也就完结了,以后也不必找我做首领了。当下已派飞骑向朝廷上奏此事,就等朝廷天子裁夺吧。”顿时众议纷纷,有人喊道:“天子黄口小儿,如何得为元帅报仇。”又有人说:“不如找荆州贺拔胜公来做首领。”旁边有人说:“东雍州刺史李虎早就带轻骑去荆州了,只怕山路遥远,半路上不被高欢的人拿下,也给荆蛮山獠给捉去了!”一时议论纷纷,各说各的,谁也说不服谁。

这个时候,鲜于百年轻轻拽了一下须弥的袍袖,附耳密语说:“都督,千载良机就在眼前!让壮士刘舍乐等持斫刀守住帐门,我拔刀上座胁迫诸贵。都督提刀宣称愿领各营杀侯莫陈悦报仇,谁人不服就斫下他的脑袋。众人各有打算,如同散沙,持刀可以立定!”又说:“您若有意就拔刀为号,下官愿献颈血为您夺得此位!”须弥不觉为之动容,但又顾及诸将万一不服动武,帐外从骑不过十余骑,恐怕难以应付。思来想去,犹豫不决。又想,赵都督和杜朔周在河曲之时都愿推我为主,如果他们肯说出来,我再行动不迟。于是虽然手已经握在刀把上好几次,但终究没有拔出来。

这个时候,赵贵在杜朔周的帮助下,也不顾了礼节,站到了几案上,招手让大家静下来,他喊道:“诸位可曾想起一人?元帅在世之时,对他夸赞不已,以黄河后浪推前浪相比。”这个时候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须弥听他说到这里,暗想:“此人还算可靠,说出了我不便说出的话。”于是继续等他说下去。

赵贵清清嗓子说:“元帅将他比作左右手,托以子孙后事。以前在长安时,就委任行台左丞重任,言听计从。”杜朔周连忙紧跟着说道:“后来因夏州地处险要,控遏关中背脊,更以刺史之职相受。就是在高平牧马,也常派人飞骑前往,闻讯计谋。”

赵贵大喊着说:“正是这样,实不相瞒,下山伐曹泥之前,元帅大人就命我前往夏州与之商议。他当时就说,侯莫陈悦阴骘小人,不可不防。可惜元帅疏忽大意,忘了嘱托,才被侯莫陈悦所害。”

他顿了顿,看着大家说:“此公英略冠世,远近归心,赏罚严明,士卒用命。如果迎立他来主军,必成大事!”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0 17:55:48 +0800 CST  
赵贵推举的人究竟有何能力,能将一群流离失所的乌合之众,锤炼成关陇集团的虎狼之师,竟开隋唐三百年之新局面。
历史的转折就在此平凉议主的一瞬而已。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0 17:59:20 +0800 CST  
真的不是架空,历史大方向变不了的,只是在此下面重塑历史人物。
尤其着重突出了一些史书较少提及的部分(正好可供想象发挥,呵呵)。不是标了“野史乱弹”嘛,真真假假,自然要糅合到一块,不然不就成了白话翻译资治通鉴了嘛。

楼主 贺六浑  发布于 2007-04-21 11:54:23 +0800 CST  

楼主:贺六浑

字数:87011

发表时间:2007-04-17 02: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8-25 18:25:48 +0800 CST

评论数:22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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