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恨——明清纪事

刘之纶从升任侍郎到出兵身死,前后才两月有余,官升得快,死得更快。死讯传开,京师不少人拍手称快,纷纷转告“老刘死矣!”。貌似奇怪,其实还是那顶兵部侍郎的乌纱帽作怪。人性之阴暗面,此刻暴露无遗。也许,刘之纶荣升侍郎之日,就注定了他日后的悲惨命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之纶的例子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有。
后金入犯,直逼京师。明廷下令各地督抚总兵起兵勤王,范围遍及全国。不但有北京附近的辽东、宣府、大同、河南、山东、陕西、甘肃,就连江南的浙江、西南的四川、云南、华南的福建、广东都接到勤王命令。可以说是明朝立国两百多年前所未有,说明崇祯对形势极其忧虑,甚至惶恐。
随着战局的恶化,崇祯痛感满朝文武无人可用,开始不拘一格选用干部。崇祯频繁召见京内京外大臣,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考察,从中物色人才,只要觉得满意,立刻连升数级,可以把一个中低级甚至是不入流的官员骤然提拔为尚书、侍郎这样的大官。刘之纶、申甫就是其中之一例。明帝国出现了密集的高层人事任免。
召见之时,崇祯对这些官员并没有较深的了解,只能从其相貌、举止、谈吐在短时间内来判断此人的德行、能力。往往是那些相貌不错、口舌便给、能说会道、精于察言观色,揣摩皇帝心思的人会得到崇祯的赏识,一跃而起。
国家不幸,黎民涂炭,有些人却春风得意,青云直上,比如梁廷栋。此公当年九月由关内道转任口北道(治所在河北宣化),十月底后金破边,顺天巡抚王元雅自杀,梁廷栋随即升任。十二月十二,梁廷栋请求陛见,得到批准,十九日,崇祯接见了他。进京路上,梁廷栋做了精心准备,他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荣枯兴衰就在这短短的瞬间。见了皇帝,梁廷栋把准备已久的战守方略倾泻而出,如同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层次分明,重点突出,面面俱到而又极有条理。一下子吸引住了崇祯,心下大为称异,不由得一阵欣喜,觉得总算找到了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再一想,梁廷栋,这个名字就很吉利,廷栋廷栋,不正是朝廷栋梁吗?这种异才就要大用!立即免去刘策的蓟辽总督,由梁廷栋接任。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二十八日,除夕前两日,崇祯免去申用懋兵部尚书,任命梁廷栋为兵部尚书,加文经略。此时武经略满桂已死,梁廷栋奉命与刚出狱的总理马世龙协力破贼。升官之快,朝野侧目。就中亦可看出,崇祯求才若渴,急于扭转危局的急切心情。

二十二日。崇祯又召见河道总督李若星、刚从狱中出来的御史吴阿衡,周延儒等官作陪。李若星是重点考察对象,第一个发言,崇祯有心重用。但他所奏甚是冗长,重点不突出,崇祯问了他几个问题,反应又不敏捷,有些迟钝,崇祯暗自摇头,立刻把他排除在外。吴阿衡虽然在大牢里蹲了许久,但面对皇帝,毫不胆怯,自有一股勇气溢于言表,崇祯倒是比较满意,立即任命其为马世龙所部监军。
二十三日,崇祯任命何如宠、钱象坤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又派礼部侍郎徐光启祭奠满桂。
同日,崇祯以手诏任命宋伟为山海关总兵、王国梁为山西总兵。

过了新年,崇祯皇帝情绪仍然不佳,又下重手处置了几位大臣。
首当其冲的是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他二人在接到勤王命令后,立即点起五千精兵星夜进京,于崇祯二年十二月 抵达北京近郊,第一天按照兵部命令调守通州,第二天又按照兵部命令调守昌平,第三天兵部又命令调守良乡。按照当时制度,军队初到之日,不发粮饷,第二天才发,这五千山西部队,三天换了三个地方,刚好不符合政策发粮饷条件,士兵们从山西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来给皇上卖命,却三天不给饭吃,一时大哗,拿起刀枪,就近抢劫,耿如杞、张鸿功弹压不住,崇祯得知后,立即逮捕耿张二人。五千精兵,听说主帅被逮,一哄而散。
耿如杞、张鸿功被逮后,交由刑部审讯定罪。刑部认为张鸿功是总兵,责职就是带兵,所部哗变,他身为专管领导,负有直接责任,拟问斩刑,耿如杞身为巡抚,是一省最高军政领导,但并不负责一线的军事指挥,对于山西部队哗变,他负有领导责任,拟判处充军。按说刑部如此处理,对于张耿二人的责任界定算是很明晰的了,一处死一充军,处罚也比较重,按说皇帝应该满意了。没想到,崇祯看到刑部的处理意见后,大为恼怒,斥责刑部枉法徇私。御笔一挥,将张耿二人全部处斩,并把刑部尚书韩継思削籍、右侍郎张慎言撤职、冠带闲住。韩继思这个尚书当了不到一百天,就被一撸到底,开除出干部队伍,剥夺一切官员待遇,只享受普通百姓待遇,出门连官服也穿不得。张侍郎稍好一点,只是撤职,还能享受官员待遇,可以穿着侍郎官服招摇过市。
耿如杞是山东馆陶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七年,魏忠贤专权,蓟辽总督刘诏给魏忠贤建生祠,并在生祠内张贴魏忠贤的画像,率领官员叩拜,耿如杞时任遵化道,拒不叩头。因此被魏忠贤陷害,投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严刑拷打,体无完肤,并决定秋后问斩。也是当时他命不该绝,刚好天启皇帝八月驾崩,崇祯继位,魏忠贤垮台,耿如杞死中得活。崇祯下旨重新启用,耿如杞想起狱中种种惨相,心有余悸,上书皇帝请求辞官,崇祯不许,耿如杞无奈重新为官,出任山西巡抚。到任之后,兢兢业业,也曾得到崇祯夸奖,没想到皇太极一来,崇祯心情烦躁,殃及池鱼,耿巡抚枉自送了性命。
还有那位蓟辽总督刘策,从后金军一入长城,刘策就没安生过一天,崇祯多次严令他严加堵截,不能使后金军一人一马进入内地,可是刘策哪能做了皇太极的主。后金军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一路杀在北京城下。刘策整日里提心吊胆。袁崇焕被逮后,刘策更加预感到前途不妙。为了将功赎罪,和继任总兵张士显一道,冒死向沦陷区反攻,收复了蓟州西协的马兰路和松棚路,拿获叛将张万春等,立即向朝廷报功,崇祯命立即枭首,并令刘策收复遵化。刘策攻了几次攻不下来,崇祯失去耐心,刚过年没几天就把他和张士显打入死牢。三年四月,把二人一道斩首西市。

后金盘踞遵迁滦永,如同在北京背上长了四个毒瘤,硬生生把京东京西拦腰截断,对明朝来讲,实属心腹大患。四城一日不复,崇祯一日难安。
这时候,明军分为东西两大集团。东集团祖大寿,统领三万辽军精锐,以山海关为轴心,虎视永平。西集团马世龙,统领孙承宗拨给他的一万七千山海关辽军,以赵率教余部为主,外加一些地方部队,以蓟州为中心,威胁遵化。总兵杨国栋驻防通州,总兵杨肇基乘后金后方空虚,收复了三屯营,随后一直坚守,对遵化构成了直接威胁。
从崇祯三年正月,皇太极攻打山海关、抚宁、昌黎不下,解围后撤开始。祖大寿指挥辽军陆续有一些零星小捷,累计斩杀了数百后金军,并收复了建昌营要地。崇祯为了笼络祖大寿,陆续从海路运来一些饷银,加封祖大寿太子少保,并御笔赐 “壮烈忠胆”四字,以示褒奖。孙承宗命人制成石青底金匾,刻蟒,悬挂大厅。
正、二月间,马世龙率军攻打遵化,但未能攻下。随后,即在蓟州一带与后金形成对峙,不时有小规模的战斗,互有胜负。此后,明朝各省勤王兵马陆续开到,陕西四大总兵:固原总兵杨麒(宁远之战时山海关总兵)、吴自勉、尤世禄(尤世威之兄)、临洮总兵王承恩援军一万余人先后到京,崇祯亲自接见,抚慰有加。
王承恩部驻守安定门外,其时天气尚寒,士兵没有营房可住,王承恩找兵部尚书梁廷栋反映,梁廷栋随手一指附近民房,说眼前这么多房子,怎么说没地方可住?有了梁尚书指示,陕兵一齐闯入民房。
杨麒担忧士兵缺饷,梁廷栋又说民间有的是粮,你们怎么只是找户部?杨麒听了,心领神会,于是,士兵们公然抢劫良民。崇祯得知,不闻不问。
进入三月,各路援军越来越多,除了各省总督、巡抚、总兵这些大官之外,一些地方上的中级官员也带兵前来,对此崇祯十分高兴,其中就有日后大大有名的时任河南禹州兵备副使的杨嗣昌和直隶大名府知府卢象升。
除了在任的各级将领外,退职在家和革职为民的废将也被朝廷征召,允许他们带领家丁或招募士兵参加战斗,抗击后金。有些军官打的大将旗号发号施令,手下部队不过百人,服侍他的跟班就有好几十号人,招摇过市,好不威风。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2 22:52:00 +0800 CST  
四月,马世龙指挥宋伟、谢尚政等收复了大安口、鲇鱼关。后金在关内只剩下遵迁滦永四城,周围要害据点,基本都被明军收复。
明军收复四城的时机成熟了,而崇祯皇帝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这时,全国性的献金运动也进入了高潮,皇亲国戚、世袭功臣、中央各衙门,地方督抚纷纷捐资助饷。连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的后嗣正一真人张显庸也捐献了银两。崇祯照收不误。
捐的最多的是驸马都尉冉兴让,他捐了城赏银一万两,以当时一名技术工人年收入约20两计算,相当于500个技术工人一年的总收入,是一笔巨款。下来是屯田御史李玄,捐银3528两。皇亲武清侯李诚铭捐银1000两,太康伯张国纪捐银500两,
其他的皇亲显贵就不这么慷慨了,虽然是国难当头,他们和朱家皇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还是抱得自己的荷包紧紧的。成国公朱纯臣等78人捐银1700两,人均20两。
进入五月,崇祯的耐心到了尽头,他给孙承宗下严旨,催促他立即进兵收复失地。责问道,关宁兵将全部交他执掌已近半年,不乘现在女真兵马苦于天气炎热,一举收复四城,待到秋高气爽贼军铁骑纵横之时,更当如何?。
孙承宗看到皇帝的口气不善,不敢怠慢,同时也觉得收复四城时机已到。立即传檄各军,刻期进兵。高级将领们就收复四城孰先孰后产生了分歧。马世龙主张先收复遵化,孙承宗不同意,坚持先收复滦州。
五月初十,祖大寿自开平,马世龙自蓟州,东西集团合围滦州。祖大寿部两万人、马世龙部一万余人、另有永平道张春召集的民兵四万余人,合计七万余人。携带大小火炮、火箭、鸟铳极多,云梯等工程用具一应俱全,无论从兵力、装备、士气上都远远胜过后金滦州守军。明军马世龙、祖大寿、杨肇基、吴自勉、尤世禄、杨麒等十一位总兵齐聚滦州城下,可谓将星云集
后金镇守滦州的是那木泰、图尔格、汤古代等,汤古代是努尔哈赤第四子,皇太极之庶兄。

祖大寿事先命军士每人砍一捆柳条,来至城下,一齐抛入城壕,瞬间将城壕填平。马世龙攻西门,祖大寿攻东门北门,二将亲督将士攻城,手刃后退畏缩者二人。城下火炮、火箭、鸟铳等各种火器一时齐发,声震天地,火舌乱吐,后金守军在城头竭力抵抗,无奈明军火力强大,北城城楼被火炮轰塌。明军肉搏登城,此时天降大雨,后金军死伤枕籍,残兵数千突围而走,被祖大寿指挥辽军冒雨截杀,强弩一阵乱射,大部被歼。仅有数百漏网,整个部队已经混乱不堪,无组织的或二十人或三十人结对而奔,仓皇向永平逃去。
十二日,滦州克复。镇守永平的二贝勒阿敏得报大惊,代善、莽古尔泰的预言—明人会各路大军来攻,皇太极没赶上,今天他有福给赶上了。阿敏和硕托一商议,认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即带领守城后金军弃城而走。临走之时,大掠全城,并将皇太极委任的永平巡抚白养粹等尽行处死,携带抢来的金银妇女,从冷口逃出长城。十三日,何可纲入永平,靳国臣入迁安,都是不战而复。
同日,蓟辽总督张风翼、顺天巡抚许如兰、山海关总兵宋伟、辽军副将谢尚政略经战斗,收复遵化。
至此,遵迁滦永四城在被后金盘踞五个月之后,为明军收复。
十五日,孙承宗建大将旗鼓,威风凛凛的入永平城宣慰军民,所到之处尽是残垣断壁,触目惊心。孙承宗略作停留,当日仍回山海关。
四城收复,甘肃巡抚梅之焕统率勤王兵才到达北京,此时距朝廷下达勤王命令已过半年。
梅之焕在三年正月统兵入援,途中士兵哗变,杀掉带兵官,折回兰州。好在梅之焕是官场老手,政治经验丰富,赶回兰州后一番处置将兵变平息下来。因此中途耽搁甚久,等他再整顿军马从兰州二次进京,的,战事已经结束。崇祯当时还是接见了他。但随后不久,又以御军不严之罪将其罢职。
入援部队中,还有一位四川女土司秦良玉。她带着儿子秦翼明,变卖家产充饷,率领万余土司兵马千里迢迢保卫皇上。赶到北京城下,四城已复。崇祯听说,很是高兴,在平台召见了秦良玉母子,大加褒奖其忠君之心,赐彩币羊酒。并赋诗四首。崇祯政务繁忙,很少作诗,目前流传下来的一共五首,而清代的乾隆是五万多首。除了这四首外,只有崇祯十二年九月御赐大学士杨嗣昌的一首,因此这四首诗弥足珍贵。
其一: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其二: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其三: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其四:凭将箕帚作蝥弧。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崇祯心情很好,诗也写的很俊逸潇洒,是很不错的绝句。

四城收复,崇祯龙心大悦,特发帑金四万两、命户兵二部发六万两,犒赏有功人员。
孙承宗圆满完成了崇祯交给他的任务,使大明江山转危为安,心情喜悦而又激动。亲自动笔,写了一封露布(军事捷报)。孙阁老三十年苦读、二十年翰林的深厚文学底蕴显露无遗,通篇骈四俪六,辞藻华丽。文中开头,照例是恭维皇帝聪明睿智文武圣神,体天地之生成,神化同流覆载;奉祖宗之法度,治功迈迹唐虞。然后痛斥后金贱如犬羊,凶胜豺虎,接着不厌其烦,一一列举有功文武大臣。最后极力渲染战斗的胜利场面和胜利后的太平景象。
“金泉再合平滦,龙纪重开安喜。卢河驼岭,顿还孤竹清风;鹿角龟湾,复见窟山明月。夹碣石而标汉帜,挽天河以洗胡尘。万马骄嘶,一战奏合围之势,六骡宵遁,三方成破竹之形。立绥士女于元黄,尽脱生灵于汤火。此皆我皇上以有征神略,运不杀仁恩,故内决胜于成谟,外握奇于独运。河山大地,基隆百二金汤,日月金汤,明备三千礼乐。万姓仰光扬之武,千秋颂赫濯之声。”
通篇文笔飞动,神采飞扬,堪称杰作。
恢复四城之战,明军斩级三千一百五十,活捉后金军士二十一名及后金任命的都御史马思恭等十余名明朝叛臣,孙承宗把他们一起解往北京献俘。崇祯亲自登上午门受俘,金瓜斧钺、仪仗威严。这三十几名俘虏,被身高高过他们两颗脑袋的天兵天将般的武士押解,匍匐跪在高高的午门城楼之下,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崇祯居高临下,俯视群俘,半年以来憋在胸中的恶气总算出了几分。传旨将这一众逆贼尽行凌迟,以泄心头之愤。
四城光复,崇祯大喜,大封群臣。文官以孙承宗为首,加孙承宗为太傅,(正一品,三公之一,仅次于太师),武官以祖大寿为首,加祖大寿为少傅(从一品),以提督体统行事,其余有功文武各有封赏。
意外的是总理马世龙。他本是皇帝任命总理天下援兵,但从狱中出来无一兵一卒,是孙承宗把赵率教部下一万七千人拨给他指挥,总是底气不足,不敢指挥祖大寿,祖大寿也不接受他的指挥。恢复四城之后,崇祯加他为太子少保,荫一子外卫千户世袭,在武将之中封赏还不如新任山海关总兵宋伟。宋伟也是加太子少保,但封其子为锦衣卫正千户,世袭。比封马世龙的外卫千户,世袭,要尊贵得多。
马世龙出任总理之后,就不断遭到弹劾,说他拥兵不进,意存观望。八月,袁崇焕被杀前夕,马世龙上疏称病,崇祯批准回原卫调理,待痊愈之后再加启用。几天后又遭到言官宋可久弹劾,说他拥兵逗留,冒功领赏,在滦州永平惨杀难民。崇祯不闻不问。
从此,马世龙从风云激荡的辽东前线消失,回到老家宁夏银川闲居。崇祯六年(1633年)接替战死的宁夏总兵贺虎臣代理总兵,大败林丹汗所部,第二年病逝,终年四十一岁。
六月初四,阿敏、硕托率领残兵败将回到沈阳,还没进城,就接到皇太极圣旨,不许将官进城,只许士卒入城。
初六,皇太极下令把败军中备御以上、总兵以下的军官全部逮捕。皇太极伤心得流下了眼泪,不解的说道“明军向来孱弱,不堪一击,怎么两三月间就变得如此之强呢?难道有什么神术变化吗?是朕给你们的兵马太少还是你们懦弱怕死呢?明朝兵马的伎俩我等不是没有见过,我觉得你图尔格、那木泰还算有本事才用你们为将,本来准备你们战胜之后大加封赏,如今不死在永平却逃回沈阳,尔等厚颜无耻竟一至如斯!”
图尔格吓得半死,慌忙奏道“臣等向贝勒力荐,怎奈贝勒不听,故而奔回我国”。皇太极骂道“贝勒说逃回你就逃回,贝勒说投降敌国你也跟着他去吗?都是尔等畏敌思家、顾恋妻子!”汤古代是努尔哈赤第四子,算是皇太极的兄长,年纪甚长,却混得并不如意,此时跪下说“臣等失利而还,请皇上处死”皇太极道“尔等不能全师而归,被敌军杀戮甚惨,我纵然将汝等全部处死,又有何益?可怜阵亡将士,呼天抢地而死,言念及此,怎不让人痛心?
皇太极越说越气,泪如雨下,群臣只好跟着大哭。
第二天,皇太极升殿,各贝勒大臣、文武官员齐集殿下。
皇太极居中而坐,面色阴沉,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分坐两旁。贝勒岳托出来传旨,高声朗读,宣谕二贝勒阿敏罪状。洋洋洒洒,一共十六条罪状,虽然比日后雍正朝的大将军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少七十六条,但也蔚为大观。
这道圣旨,是对阿敏所谓罪行的总清算。从历史到现在,证明阿敏一贯政治上不老实、经济上贪污腐败、军事上闹独立性、生活上腐化堕落,总而言之,阿敏不但是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罪人、也是大金国的罪人
阿敏是努尔哈赤同胞兄弟舒尔哈齐次子。少年时代就随伯父、父亲四处征战,作战勇猛,战功赫赫,是后金开国大业的创始人之一。
努尔哈赤起兵后,事业越做越大,弟兄之间逐渐产生了矛盾。舒尔哈齐不满足于居于努尔哈赤之下,试图自立门户。舒尔哈齐一面与明朝方面接近,一面带领本部人马带着几个儿子和少数部下来到了的黑扯木(今辽宁铁岭东南),伐木造房,脱离了努尔哈赤的掌握。舒尔哈齐的出走遭到了其兄残酷的报复。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努尔哈赤将亲弟弟舒尔哈齐囚禁,(两年后处死),将舒尔哈齐两个心腹将领绑在树上活活烧死,并把舒尔哈齐长子阿尔通阿、三子扎萨克图处死,二子阿敏在代善等人的苦苦求情下,逃过一死,继承了他父亲的余部。并在天命元年与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并被封为和硕贝勒,执掌镶蓝旗。
父亲和两位兄弟的惨死让阿敏终身难忘,身心受到强烈而痛苦的巨大刺激。父亲死后,阿敏活的战战兢兢,打战冲锋在前,论功不敢声张,总算平安无事。
努尔哈赤驾崩,诸子争位,阿敏自知属于旁支,对大位并无奢望。当代善倡议皇太极继位时,阿敏并无异议,在他看来,谁当都一样。代善走后,阿敏派人给皇太极传话,表明他拥戴之意,但提出一个条件,皇太极继位之后,允许他出居外藩。皇太极听了,极为震惊,但由于其立足未稳,隐忍未发。
之后,阿敏自立门户之心一直未泯。天聪元年,皇太极派阿敏挂帅讨伐朝鲜,入朝之后,直捣朝鲜王京,朝鲜仁祖李倧逃之夭夭。阿敏看见朝鲜王京宫殿华丽、美女如云、金银丰盛,心生羡慕,顿时起了自立为王之念,提出让岳托等人带兵而回,他独自居留朝鲜。遭到包括他弟弟济尔哈朗在内的众贝勒反对,阿敏无奈撤离朝鲜,临行之际,不顾朝鲜已经降顺后金,纵兵大掠。
由于独立自主的愿望迟迟不能实现,阿敏心中烦闷,自怨自艾,说“我何故生而为人?还不如山上的一棵树,或者坡上的一块石头,即使被人砍伐为柴,甚至被野兽浇上一泡尿,也胜过今日。”。此话传到皇太极耳中,其反应可想而知。
朝 鲜归来,后金将领抢掠了一批朝鲜美女准备献给皇太极,阿敏喜欢其中的一位,想据为己有,岳托不给,回去送入宫中。阿敏对那位朝鲜美女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又让副将那木泰直接找皇太极要。皇太极很不高兴,说“入宫之前怎不早说?,既入宫中,就是我的人了,如何能给他?”,过了几天,皇太极听说阿敏还是闷闷不乐,就说“朕不能因为一名妇人伤了兄弟之情”,但是并没有把这位美女送给阿敏,而是赐给了总兵冷格里。阿敏美女没得着,却惹下了皇太极。
现在,这件事也成为阿敏的罪状之一。
岳托宣读完阿敏的十六条罪状之后,众贝勒大臣气愤填膺,纷纷愤怒声讨阿敏的滔天罪行,一致要求,将阿敏处死。

贝勒济尔哈朗是阿敏的亲弟弟,一向精明乖巧,恭顺有加,皇太极对他甚为信任。此刻他的内心自然是向着哥哥阿敏,但是深知形势险恶,只要他胆敢给阿敏辩白,必然立遭大祸。所以济尔哈朗坚决表态,阿敏罪有应得,并声明和阿敏划清界限。
皇太极见阿敏已成为落水之狗,目的已经达到。最后做了总结发言,说念于兄弟之情,阿敏免死,但予以幽禁,削去镶蓝旗旗主之位,阿敏及其子洪可泰名下的人口、财产均给济尔哈朗,只给阿敏庄六所、园二所,奴仆二十人、羊五百只,牛二十头。硕托革去贝勒,其人口财产拨给其兄岳托,只保留一牛录,其他将领各有责罚。
威名赫赫的二贝勒阿敏从此被圈禁高墙,落得和他父亲舒尔哈齐同样的命运,稍微幸运的是,他没有像父亲一样,在遭受残酷的身心侮辱两年后又被处死。十年之后,阿敏在高墙内寂寞死去,终年五十五岁,这时,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二贝勒了。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3 22:44:50 +0800 CST  
第九节 磔西市
当明金双方围绕遵永四城展开激烈战斗之时,北京城内在进行着另外一场激烈残酷的战争。
崇祯二年腊月初一,袁崇焕被逮,初四,祖大寿东溃,两个突发事件引发了政治地震,给一些早已在暗中窥视的政治动物提供了千载良机。
腊月十四,江西道御史高捷上疏弹劾内阁大学士钱龙锡,说钱龙锡身为辅臣,与边臣袁崇焕私自勾结,钱龙锡在后台策划,袁崇焕在前台操刀,配合默契,背着皇上,擅杀毛文龙,二人阴谋诡计,目中全无皇上,内示专制、外胁至尊。现在袁崇焕已被拿问,只有钱龙锡还是心腹之患,未被人发觉,恳请崇祯将钱龙锡一体拿问,与袁崇焕一起正法。
话语不多,但字里行间,杀气腾腾。崇祯阅后,没有批准拿问钱龙锡,但也没有处罚高捷。
高捷上疏后,震惊朝野,一些大臣纷纷劝钱龙锡上疏辩白。钱龙锡并没有采纳,他觉得袁崇焕斩毛文龙一案,前后事情甚为明了,自己在其中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如果急急忙忙上疏辩白,反而显得心虚理亏,是非曲直、皇上自有圣裁、朝野自有公论,不如采取静观态度。
钱龙锡想错了,他并没有领会崇祯的真正态度,没有意识到,高捷短短的一纸奏疏已经准备的抓住了崇祯极度自尊的心理。
个人都有自尊心,这是人的天性,但自尊的程度有所差别,大凡来讲,本事越大、地位越高的人相应的自尊心越强,二者大概是成正比的,皇帝作为天子,掌握了最高权力,一般都有高度的自尊心,而年轻的崇祯皇帝由于遗传、经历、学养、周围环境的缘故,其自尊心至高竟至于病态。
作为皇帝,最厌恶的就是大臣结党,联合起来蒙蔽他,最憎恨的是大臣蔑视他至高无上的权威。高捷正是准确的抓住了崇祯的这一心病。而崇祯对高捷奏疏含混不清的态度,无疑是给了高捷一个信号,可以继续进攻。
几天之后,高捷又上疏弹劾钱龙锡,这一次语气又重了几分,直接攻击钱龙锡对皇帝不忠,不敬。
揭发钱龙锡私通祖大寿,在袁崇焕被拿之后,钱龙锡挑唆祖大寿,才有后来的辽军东溃。高捷又揭发钱龙锡在祖大寿东溃之后,到处传扬崇祯皇帝拿问袁崇焕时一意孤行,不和辅臣商量,等到祖大寿带领辽军跑了,又手足无措,后悔不该在平台鲁莽行事,急急忙忙怂恿大臣们上本保救袁崇焕。这一招极为阴毒,戳中了崇祯的痛处。等于把崇祯在辽军东溃后惊恐、懊悔、不知所措的丑态公之于众,天下臣民心目中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圣主形象轰然倒塌,又岂是极度高傲的崇祯所能容忍?无论谁看了,都会认为钱龙锡在恶意诋毁皇上的光辉形象,其心可诛。
在检举钱龙锡政治上极端反动之外,高捷又爆料钱龙锡经济上也不清白,收受袁崇焕巨额贿赂,而且不是袁崇焕的私财,是袁崇焕侵吞朝廷用来抚赏辽东蒙古部落的专项资金,转而送给钱龙锡。如果属实,这又是一条重罪,袁崇焕贪污统战公款,钱龙锡坦然收受贿赂。
钱龙锡在朝房看到高捷的这份奏疏,深知其中利害。他再也坐不住了, 顿时没了先前处变不惊的宰相风度,急忙上疏崇祯,逐一驳斥高捷的指控,并力陈对皇上的忠诚。可惜,崇祯现在已经先入为主,高捷的每一句话都深入其心,尤其是辽军东溃后他的反应,白描如画 ,深深地刺激了他高傲的自尊。此刻,任凭钱龙锡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了。
后金暂时离开北京,祖大寿接到袁崇焕手书后于崇祯三年正月初四统兵西援。崇祯有功夫处理袁崇焕的案子了。

崇祯对于袁崇焕的案子,同时做了两手。
一手是在北京,展开对袁崇焕案的调查、审讯,一手在在辽东,密令孙承宗稳住祖大寿等辽军将士。
孙承宗二次督辽,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首次督辽,头尾四年,辽东的山川形势、风土人情,重来依旧,不同的是辽军人事,颇有风月无情人暗换之感。天启年间,孙承宗督师辽东时,袁崇焕先是山石道后为宁前道,还是中层干部,当时头面人物是马世龙,还有前后三位辽东巡抚。祖大寿,何可纲等还是参将、守备等中下级军官,孙承宗虽然略知其名,但终究不当回事。,由于地位悬殊,祖何等人平时见孙一面都很难。
天启六年正月,孙承宗离开辽东还不到半年,袁崇焕宁远一战成名,立授辽东巡抚,陡然间成为时局的中心人物,他所统领的宁远系也随着袁崇焕地位的迅速抬升而急速膨胀,短短三四年间,祖大寿、何可纲等已经升为总兵、副将,跨入高级将领行列,尤其是祖大寿,崇祯元年袁崇焕督师辽东时,成为仅有的两员总兵之一,挂征辽先锋将军印,镇守锦州,从此锦州成为祖大寿的老营,直到十三年后被清军围困不得已而出降。己巳之变,赵率教战死、袁崇焕被逮,祖大寿自然而然的成为十万辽军的领军人物,孙承宗受命安抚辽东实际上也就是安抚祖大寿。
孙承宗二次来到山海关,对待祖大寿等辽将特别客气,平易近人,轻易不摆架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使得祖大寿等对孙承宗的戒备之心逐渐消除。孙承宗虽然受命恢复失地,但并不一味催促祖大寿等刻日进兵,而是静待时机成熟。老谋深算的孙阁老深知此时如果稍有急躁,就有可能激得祖大寿等对朝廷彻底绝望,认为崇祯是借孙承宗之手消灭辽军,从而铤而走险,使得前功尽弃。
因此,孙承宗在山海关上,表面显得闲静从容,经常招来祖大寿、何可纲、徐敷奏等在衙门或城楼上饮酒谈心。一有捷报,不论大小,孙承宗总是大张旗鼓的进行表彰,照例先是由祖大寿等上报斩首之数,然后孙承宗高坐大堂,命人将所斩首级一一呈上(现在看来非常残忍,在当时却是平常之事)由道臣、中军等逐个仔细查验,然后照实发放赏金花红。
按照规定,斩一级赏银五十两,可是限于当时财力,往往不能如数发给,一般给现银十两,有时只有二、三两,其余打欠条,等日后再给,或者赏给红布。颁赏之时,鼓乐大作,一派喜庆之气。
有一次颁赏之时,一名小校嫌赏银太薄(不给银子,只给红布) ,说他不稀罕这红布。孙承宗大怒说“这是朝廷封赏,尔竟敢恃功嫌薄”祖大寿在一旁,赶紧将这名大胆的小校轰了下去,搞得全场气氛尴尬。
崇祯三年三月初的一天,孙承宗正在衙门和茅元仪、徐敷奏、周文郁三名副将闲坐,午后忽然有兵部差官捧着圣旨而来,从督师衙门中门而进。孙承宗急忙向西跪下行五拜三叩大礼接旨,兵部差官并未打开宣读,而是直接交到孙承宗手中,孙承宗展开看完就揣到怀中,然后又向西磕头拜谢。差官见圣旨已经送到,匆匆告辞而出。
差官走后,孙承宗带有几分神秘的向三位副将说“圣上密旨宣谕,孙某以衰朽之年,何以仰答万一”,三副将听了,虽不知其中奥妙,但本能的被孙阁老圣眷之隆唬得一愣一愣的。
孙承宗接着以感激又带敬佩的口气说道“其中意在言外,相与商榷,犹如家人父子,然无非灭虏至意,必借群策群力,方能仰答圣恩。”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神情若有所思,又说“此密旨出自圣衷,诸臣皆不知晓,似此缜密,真豪杰圣主也!”
究竟是何密旨,能让满朝文武俱不知晓,单单传给孙承宗呢?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密旨的内容和袁崇焕有关,应该是崇祯把他对袁崇焕的态度给孙承宗有所交底,而从孙承宗不把密旨内容向辽将传达来看,这个态度绝不是宽恕。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4 23:16:54 +0800 CST  
与孙承宗在山海关上的散淡不同,崇祯朝新任兵部尚书梁廷栋很忙,但忙的很开心甚至得意。
梁廷栋,河南鄢陵人,明史无字,时人有时称呼其为梁大胸。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和袁崇焕是同年,那一科出了很多风云人物,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日后的七省督师孙传庭、内阁首辅刘宇亮。
天启末年,魏忠贤气焰熏天,时任浙江巡抚播妆祯,以“公请建祠”为由,奏请朝廷请为魏忠贤建生祠。天启皇帝欣然批准,并赐名“普德”。随后,各省督抚纷纷效仿,争先恐后为九千岁加盖生祠,其中蓟辽总督阎鸣泰一个人就盖了七所,夺得冠军。建好生祠,九千岁的金身立好,各级官员都去参拜,梁廷栋却坚持不去,显示了难得的风骨,最后辞官回乡。
崇祯元年,梁廷栋复出,任职关内道。也许是上天安排,和袁崇焕开始共事。袁崇焕是辽东督师,挂兵部尚书,手握雄兵十万,天下侧目。梁廷栋是关内道,挂从三品右参政,虽然是一榜进士,品级已差了三级,权力和影响力更不可同日而语。梁廷栋望着高高在上、叱咤风云的同年,有钦佩,更有嫉妒和羡慕。
梁廷栋能力不差,反应很快,不避事,性格自然强势,和同是强势性格的上司袁崇焕共事,难免产生摩擦。
崇祯二年三月,辽东边外蒙古地区大饥,朵颜首领束不的来向袁崇焕请求接济粮食。当时,很多蒙古部落已经归顺后金,束不的也去沈阳朝拜皇太极,和后金结成同盟,共同对付察哈尔林丹汗。所以,很多人不同意借粮,梁廷栋也是其中之一。而袁崇焕力排众议,认为要从抗金大局出发,力主借粮。梁廷栋为此上疏朝廷,批评袁崇焕。
兵部尚书王洽接到梁廷栋的奏疏,认为事关重大,立即上报崇祯,崇祯随后严旨申斥袁崇焕和蓟辽总督喻安性。袁崇焕不得不向皇帝做了解释,以袁崇焕刚强的性格,自然对梁廷栋此举甚为恼火,二人从此结下梁子。
不久,后金入犯,长驱直入。此时梁廷栋已经离开辽东,八九月间出任口北道(今河北宣化)。十一月初四,顺天巡抚王元雅自杀后,崇祯任命梁廷栋接任,从此,官运飞升。十二月,梁廷栋请求陛见得到批准,经过一番精心准备,御前召对之时,梁廷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对后金入犯以来的敌我形势、战略得失说的头头是道,崇祯大为满意,立即升为兵部尚书,文经略,全权负责对金斗争。
崇祯三年初,梁廷栋出京和马世龙在蓟州前线呆了几天,不久奉命回京,除了主持兵部工作外,袁崇焕的案子也落在他手中。
看见昔日风光无限的前上司如今成为阶下之囚,梁廷栋心中大是受用,而一月之内,自己由一个小小的道臣,一飞冲天,升为掌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更是得意非凡。坐在兵部大堂之上,看着身前长过一丈,宽过三尺的花梨木大案上朱红木筒中的令旗令牌令箭,两旁毕恭毕敬侍立的侍郎、郎中、主事、司务,那份威严、那种荣耀让梁廷栋陶醉其中,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梦中。
对于袁崇焕,他不会手软。
袁崇焕下狱后,先是被关在锦衣卫北镇抚司,后因祖大寿东溃,待遇变好,转移到刑部。崇祯命锦衣卫都指挥刘侨负责查办此案。
刘侨奉命之后,先提审原兵部尚书王洽,王洽把他和袁崇焕往来书信一齐交出,但矢口否认和袁崇焕同谋斩杀毛文龙及同后金议和的罪名。刘侨转而审问袁崇焕,袁崇焕倒很痛快,把干系都一人担了下来,说和王洽无关。
袁崇焕交代,斩帅一事,是钱龙锡和王洽频频写书信给他,就如何处理毛文龙交换意见,他认为如果毛文龙能乖乖的接受节制,一切好说,如果拒不接受,他会使用断然措施,后来在双岛用尚方剑杀毛文龙是他一人所为,与钱王二人无关。至于与后金议和,是他主动与钱王二人商议,而二人并未明确同意。
汉语文化,博大精深,有些词汇沿用千年至今,但古今意义却大不相同。比如“锻炼”是现在人们经常怪在嘴上的一个词语。吃饱喝足,出去锻炼锻炼,意指活动身体。但在古代,锻炼却另有所指,它和活动身体毫不相关,而是和案件有关,往往又是冤案。是指一个人本来无罪,但有些人出于某种需要,多方捏造、罗织罪名,把无罪变为有罪的这么一个过程。就像铁匠打铁,无论多么坚硬的钢铁,在熊熊烈焰之下,经铁匠高举数十斤的铁锤狠命打砸,终会软化成型。
袁崇焕案就是如此,中间出现了诸多蹊跷诡异之事。
崇祯二年腊月初十,袁崇焕被逮后第十天,巡城御史史范拿住一人,据称是山西人张思栋,随身暗带火刀火石潜入京师粮仓,行迹甚是可疑。经审讯,供称是受袁崇焕家人周彪指使,因家主被拿,心怀不忿,身带引火之物潜入粮仓重地,意图纵火烧粮。负责掌管粮仓的仓场尚
书孙居相上报朝廷,崇祯命锦衣卫严加审问,务得真情。
又一天,京师巡捕营抓住一名木工,报称是袁崇焕派来的奸细,崇祯传旨命严加打问,巡捕营将这名木工奸细奉旨移交锦衣卫。锦衣卫指挥李若琏负责审问。李若琏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在初步了解案情之后,感到不解。问原来捉拿住木工的巡捕营人员说“袁崇焕原先督师辽东,他在北京照例有常驻办事的差官,怎么用一名木匠作为奸细?”巡捕营一口咬定,木匠就是奸细。于是,李若琏亲自提审,木匠招供“袁督师修盖衙门,戴方巾,穿白绫袍。知我常在京中,遂差打听京中有多少人马。欲起手反叛”。
李若琏还是不信,再三询问,并说只要他如实招来。就不用刑。木匠的精神瞬间奔溃,嚎啕大哭,说他本是山西人,在北京做木工,从未到过辽东,更没有见过什么圆督师、扁督师,大街之上,无端被巡捕营缉拿,并交代他如此这般讲述,如敢违抗,立时用夹棍夹死。
李若琏记录下来,如实上报。崇祯传旨,让刘侨复审,刘侨审问之后,很快上报说木匠确属奸细。几天之后,木匠被处决。李若琏因失察之罪,降两级,赶出锦衣卫回原来所在卫所。虽然被处分,李若琏却不在乎,说他不能用无辜性命博取官职。几年后,又被召回锦衣卫,崇祯十七年,死于李自成入京。
几天后,江西道御史曹永祚据称拿住七名奸细,为首的叫刘文瑞。供称是奉袁崇焕之命,持其亲笔信要交与后金,约定里应外合,打破北京城。第二天,崇祯命众文武进行会审,上午辰时(7-9点)大臣们聚集朝堂,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七位奸细,后来听说七人早已逃脱。众人纷纷惊异不已,试想锦衣卫衙门是什么所在?别说区区七名奸细,就是七十名、七百名也插翅难逃难。其中究竟有何奥妙,不得而知。
袁崇焕平台被拿,三天之后即有祖大寿之变,朝野震惊。崇祯皇帝大失面子。
待到四城收复,后金军完全退出内地,局势才正式稳定下来。期间兵戈扰攘,危机重重,在辽军二次入关勤王之后,袁崇焕好像已经被人遗忘。
好像都在等待最后的裁决,而紫禁城中的崇祯皇帝也在等待。
在辽东关外,不断有官绅军民来到山海关求见孙承宗,联名上书为袁崇焕申雪冤枉,辽军将领,自祖大寿开始,纷纷请求用自己的官爵为袁崇焕赎罪。孙承宗好言安慰,说皇上明照万里,自有圣裁,尔等勿忧。
北京城中,万马齐喑,朝中并没有什么重臣为袁崇焕保本。倒有几位小人物冒死上书。有一位身份不详的何之璧,带着全家四十多口跪在皇城前请愿,自愿以全家性命为袁崇焕坐牢。
崇祯二年十二月,袁崇焕的门客布衣程本直,上书崇祯,力陈袁崇焕身遭不白之冤,请求皇帝按照处理宣府总兵侯世禄的例子,释放袁崇焕出狱,责其戴罪立功。在最后,程本直说他与袁崇焕生平意气,豪杰相许。崇焕冤死,义不独生。请求崇祯和袁崇焕一齐斩于闹市。则袁崇焕不失为忠,程本直不失为义。他与袁崇焕虽然蒙冤地下,但含笑有余荣矣!
程本直不知何许人也,自称布衣,想必没有功名。在袁崇焕声名鹊起之后,仰慕其名,前去相投,袁崇焕开始三次都避而不见,后被他的诚意感动,收为门客。
收复四城,虽说是各路援兵共同作战,但祖大寿、马世龙统率的五万辽军是绝对主力,明朝其他部队只是配合作战,天下有目共睹。随后,宫中传出消息,说崇祯得知辽军浴血奋战,一举收复四城,大为高兴,对身边人讲“看来守辽还是非袁蛮子不可”!此言一出,朝野纷纷猜测,似乎袁崇焕的命运又有了转机。
长时间的平静和传闻中崇祯对袁崇焕能力的褒奖,使得早先攻讦袁崇焕的一些人陷入恐慌,他们一时摸不清崇祯目前对袁崇焕的态度,唯恐剧情出现反转。万一袁崇焕死中得活,重掌辽军,天下何人能制?对于撺掇皇上想把他之于死地之人岂能放过?到时候说不准,袁崇焕上一本,皇上就得把他们送到袁督师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北镇抚司,
政治斗争没有脉脉温情,只有深度冰冷
大宋宰相秦桧的老婆说得好“擒虎容易纵虎难” ,千载而下,不乏知音。
最后的毒箭终于破空而至。
崇祯三年六月,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梁廷栋提请立斩前辽东督师袁崇焕、现副将徐敷奏、张斌良。内称后金现在想要和朝廷议和,非有他故,正因为袁崇焕尚未处死,袁崇焕深陷大狱却耳目灵通,对外界之事了如指掌,线索如神、呼吸必应,正因为其心腹爪牙徐敷奏、张斌良还掌军权。接着揭发徐、张二人出身卑贱、劣迹斑斑,奸恶不可方物。徐敷奏本是京师小唱,张斌良出身响马剧盗,与袁崇焕合谋冤杀毛文龙,得手之后,堂堂辽东督师兵部尚书袁崇焕竟然屈尊纡贵,手捧元宝彩币,向二人行四拜大礼。张斌良奉袁崇焕命令把在皮岛搜刮而来的价值百万的人参貂皮,用兵船运至天津私宅。在恩主袁崇焕被拿之后,二人正伺机作乱。为国家安危所计,恳请皇上立斩三人。
通篇言辞激烈,刀光闪闪,但语句夸张荒诞、疑点甚多,本经不起推敲,可是现在这些问题并不成为问题。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袁崇焕案久攻不下,有一个人进入了梁廷栋的视线。
在梁廷栋看来,他是袁崇焕案取得重大突破的上上人选。
此人就是副总兵谢尚政。谢尚政,东莞茶山人,和袁崇焕是正牌老乡,中过武举,武艺高强。袁崇焕在天启二年,请命出关时,上报朝廷申请从家乡招募勇武之士随他赴辽,谢尚政就在其中,之后一直跟随袁崇焕左右,除了带兵之外,还负责袁崇焕的警卫工作。袁崇焕对谢尚政非常信任,在他深入皮岛斩杀毛文龙时,谢尚政率领亲军环绕在袁崇焕的周围以保护之。后金入犯,袁崇焕星驰入卫,把辽军勇将几乎全部带入关内,谢尚政是其中之一,时任参将。
祖大寿东溃之时,谢尚政所部一千三百余名被孙承宗截住调回北京防守,随后由马世龙指挥在蓟州、遵化一带与后金作战,作战勇猛,多有战功,为时人所嘉许。恢复四城之战,谢尚政与山海关总兵宋伟在西线攻打遵化,谢尚政所部冲锋在前,奋勇登城。直隶廵按张学周极为欣赏谢尚政,称其“沉雄骁勇,有胆有智”,上奏朝廷保举谢尚政、黄龙、邓玘、郑一麟、罗景荣、孙定辽等六名将领,说在六人中“倘精三员,使之专阃三协,各提师一万,以控制东方,真所谓虎豹当关,虽有万马无容入矣”。
战后论功行赏,谢尚政升三级,荫一子,外卫正千户,世袭,赉银二十两。此时,谢尚政已升任副总兵,在关内驻扎。
在梁廷栋看来,当日在皮岛,袁崇焕身处险境,能把谢尚政安排在身边以保障其人身安全,充分说明,谢尚政不折不扣是袁崇焕认为值得以性命相托的亲信。
在辽军全军东溃之时,独有谢尚政能迷途知返,掉头返回北京保卫京师,又说明,谢尚政在袁崇焕和皇上之间,选择的是效忠皇上,属于政治上可以挽救的同志。
既然是袁崇焕的顶级心腹,必然知晓很多次级心腹们所不知晓的袁崇焕的秘事。如果他能深明大义、大义灭主,反戈一击,提供袁崇焕的重要罪状,其可信度几乎无人怀疑。更重要的是,如果谢尚政能揭发袁崇焕,对袁崇焕的意志无疑是极大的打击,其精神防线极可能瞬间崩塌,可谓一箭双雕。
往前再推近四百年的岳飞之狱,秦桧、张俊在多次严刑拷打岳飞之子岳云和女婿张宪一无所获后,从岳家军内部下手,胁迫岳飞大将都统制王贵出首举证他们强加给岳飞的罪名,勉强拼凑成案,将岳飞父子杀害。
现在,梁廷栋与秦桧可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5 22:24:51 +0800 CST  
如何对付谢尚政,梁廷栋自信满满。
眼前的这位兵部尚书,谢尚政在山海关上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还是关内道,而自己是督师亲将,见面之时,并不感到拘束,甚至有些优越感。梁道爷见了督师自然是毕恭毕敬,对自己这位督师亲将也是礼敬三分,全程笑脸相迎。
此刻,谢尚政跪在在兵部大堂之上,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林冲误入的白虎节堂,偌大的厅堂,森严寂静,并无旁人,抬头仰视,人还是当日之人,但梁廷栋已经没有了当日的笑意,身着兵部尚书官服,面色阴沉的瘆人。
一听要他揭发袁崇焕,谢尚政本能的找理由拒绝,说他官卑职小,袁崇焕这些事一概不知。
梁廷栋一听微微一笑,从堂上走了下来,双手搀起谢尚政,突然变得异常温和,说“袁崇焕罪恶昭彰,皇上圣意已决,之所以让你出来作证,是本尚书觉得你人才难得,无需为一个必死之人殉葬。如能大破情面,大义灭亲,本尚书定在皇上面前保举你为实授总兵,若是囿于私恩,执意不悟,一心为大逆开脱,你身为其心腹,以皇上雷霆之威,自然一体拿问。个中关系非轻,可要三思”。
谢尚政心事重重回到了寓所,想到袁崇焕昔日对他之恩,让他今日在其落难之时落井下石,心中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梁廷栋对他保举总兵的承诺,心头又是一热。无数武人,浴血沙场,九死一生,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最后能荣任总兵者万中无一。
入关半年,马世龙、杨肇基、宋伟等几位总兵显赫的地位、号令三军的威严、待遇之优厚、出入之排场、人前人后所受到的尊敬让谢尚政羡慕不已,经常闭上眼睛幻想有朝一日他也成了总兵又是如何荣耀,没想到现在,金光闪闪的总兵之位竟是离自己如此之近,只要一纸证词就可唾手而得。想到梁廷栋手段之狠辣,崇祯处置大臣之严酷,谢尚政不寒而栗。梁廷栋的话不是儿戏,以自己和袁崇焕关系之深,如果在此刻不能毅然抛却私情,袁崇焕断头之日,也是他治罪之时,到时什么总兵大梦,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一夜难眠之后,相比四百年前的王贵,谢尚政经历了并不算很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总兵之位的诱惑和对身受牵连的恐惧战胜了舍命报答故主的忠义,第二天从,谢尚政向梁廷栋呈上亲笔所书证词。
八月十二,已改任山东道御史的史范上疏同时参劾罢官大学士钱龙锡和在押督师袁崇焕,声称钱龙锡是袁崇焕的幕后黑手,挑唆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招致后金入犯,通过与后金议和,达到五年成功的假象,卖国欺君,秦桧莫过。钱龙锡在罢官离京之时,携带数万金银细软,都是先前收受袁崇焕侵吞辽东马价银子公款之贿赂,寄存在亲家锦衣卫指挥徐本高家。请求问刑衙门从实严讯二人。
崇祯阅后批示“袁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邈君父,失误封疆,限刑部五日内具奏。钱龙锡任职辅弼、私接边臣,商嘱情谋。互蒙不举,下廷臣佥议其罪”。
钱龙锡此时已经回到老家浙江。史范奏章中牵扯到的锦衣卫指挥徐本高急忙回奏,说他本是嘉靖、隆庆朝首辅徐阶长孙,世袭锦衣卫正千户,后因功升至指挥。他与钱龙锡联姻在万历三十九年,当时徐本高还是千户,钱龙锡是翰林院庶吉士,品级卑冷,本无互相攀附的动机。钱龙锡入阁拜相后,他与亲家很少相见,至于钱龙锡出京时,蒙皇上批准使用公家车马,自无必要将行李寄存他人。他本人一向恪守祖训,绝不敢胡作非为以辱先人。崇祯批复说此事本系风闻(道听途说,当时的常用语),不予追究。
皇帝限令的五天刚过,八月十六午后,群臣大集平台,崇祯先来到暖阁,召内阁辅臣和枢臣(兵部尚书)入见。此时的内阁,一共七人,原内阁首辅韩邝、李标已经相继去职,成基命顺位成为首辅,以下顺次为孙承宗(身在辽东)周延儒、何如宠、钱象坤、温体仁、吴宗达。崇祯神态威严,和阁臣略微寒暄后,直奔主题,说“袁崇焕欺君误国,罪不可赦,业经各衙门审问明白,今五日限期已到,朕拟诛其三族”,此语一出,环跪在下的七位大臣都耸然一惊。
诛三族,是中国秦汉以下的一种酷刑,即把犯人父族、母族、妻族全部问斩,秦汉之际的几个著名人物如李斯、韩信、彭越都曾被惨诛三族。魏晋十六国南北朝时,诛三族盛极一时,如以凶残出名的后赵皇帝石虎就经常对政敌或臣下诛三族。直到隋文帝之时,才予以废除。之后七百年间,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罕有出现。
朱元璋坐了天下,屡兴大狱,把诛三族这个已经沉睡七百年的恶魔又重新唤起,著名的胡蓝之狱,这位和尚皇帝挥舞屠刀,诛杀近五万人,他的四子燕王朱棣武装篡位后,诱降方孝孺不成恼羞成怒,做出了诛杀方孝孺十族的壮举,可谓惨绝人寰。之后的两百年间明朝十二位皇帝,虽说不乏惨刻之君,但再没有对大臣动过族诛之刑。
崇祯提出要族诛袁崇焕,把七位大臣吓得不轻,即使是盼着袁崇焕死的温体仁和梁廷栋,他预感到皇帝会对袁崇焕下狠手,但如此之狠实出意料。
时间仿佛在沉默中静止了。过了许久,七十一岁的内阁首辅成基命说话了“袁崇焕举止乖张,大负皇上重托,诚属有罪,但其八载戍辽,风霜雨雪,亦颇有微功,皇上应念边臣劳苦,处边臣不可太过”一旁的何如宠见成基命肯出头为袁崇焕求情,不禁暗自钦佩,也随声附和。
崇祯见成基命敢为袁崇焕求情,勃然大怒,苍白的面色上罩上了一层乌云,声音骤然拔高,怒道“尔是为袁崇焕做说客?”众臣吓的都低头不敢仰视,温体仁和梁廷栋见皇帝如此震怒,想必要连成基命一起惩办,暗自高兴。
成基命吓得诚惶诚恐,连连叩头,道“逆奴入犯,百姓颠连,宗社震惊,袁崇焕御敌不力,使得皇上焦忧,其罪何辞?臣又何敢为其遮掩?其人如何处置,一切恩威处置均出自圣裁,臣不敢置词。方才臣不过为社稷起见,恐今日族诛袁崇焕,天下震恐,异日再无慷慨赴关者矣!”
崇祯见成基命态度恭谨,怒气稍解,问道“依你看来,袁逆该如何发落?”成基命再不敢多言,依旧说道“臣不过为边臣起见,恩威出自陛下。”崇祯说道“既如此,就免了族诛,袁逆大逆不道,着即凌迟处死,财产没官,妻子儿女流放三千里安置,其母念其年老,着人看管赡养,如何?”
成基命还未回奏,温体仁、枢臣梁廷栋急忙抢答道“皇上如此宽大,真乃圣恩浩荡矣”,崇祯马上道“如此,去前殿”
袁崇焕的命运被永远的定格在这一刻。七人纷纷爬起,成基命因为年老,跪的时间又太久,爬了几次都起不来,崇祯命两个太监将其扶起,一齐出到前殿。
前殿大臣有六部,都察院、锦衣卫、大理寺、通政司、京营戎政衙门、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还有负责编写皇帝起居注的四名翰林院记注官等一百多人,见皇帝久久不出来,正在窃窃私语。一见皇上驾到,立刻安静下来,丹墀之下黑压压跪倒一片。
崇祯目光冷峻。按照中国国传统的年龄算法他虚岁二十,继位差几天就满三年,时间不算太久,但朝臣们对这位年轻皇帝的严厉手段已多有领教。
去年鞑子入犯,直抵北京城下,明朝军事不利,接连丧师失地。崇祯大开杀戒,惩治负责大臣。蓟辽总督刘策、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士显、张鸿功皆被处死,兵部尚书王洽死在狱中,工部尚书张凤翔、刑部尚书乔允升、韩继思都被革职下狱,手段之暴烈,令群臣人人自危。适才,朝臣们一致估计己巳之变的中心人物,入狱半年多的前辽东督师兵部尚书袁崇焕在劫难逃, 只是不知道皇上会施以何种惩治。
眼望匍匐在下的群臣,崇祯没有让太监代为传旨,而是亲自开口,宣布了他对袁崇焕的处理决定。
平台大殿之中,寂静无声,只有皇帝崇祯年轻的音调在殿内回旋,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崇祯宣布了袁崇焕总计六条大罪,分别是付托不效,专恃欺瞒;市米资盗;谋款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兴遣散;敌军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
接着,宣布了对袁崇焕的惩治决定,命刑部将袁崇焕凌迟示众,按照大明律家属十六岁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给功臣为奴,现宽大处理,仅把袁崇焕妻妾子女及同胞兄弟流放两千里之外,其余人等一律不问。
宣布完毕,崇祯扫了一眼殿下群臣,只见一个个俯首低眉,噤若寒蝉,并无一人异议。立即命令刑部侍郎涂国鼎去刑部大牢提袁崇焕赴西市行刑,涂侍郎领旨而去。最后,崇祯训斥群臣,欺罔蒙蔽,没有事先揭发袁崇焕,今后必须洗心革面,报效国家。群臣一齐叩头领罪。
袁崇焕在刑部大牢已经呆了八个月。托祖大寿造反的光,崇祯把他从不见天日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地牢提到刑部大牢,算是从地下升到地上,待遇大大改善。自从含泪写手书给祖大寿之后,袁崇焕与外界再无联系,文武百官再无一人来慰问探视,刑部牢房冠盖云集、人满为患的盛况再没有出现,来的最多的是负责审讯他的锦衣卫指挥刘侨。
对刘侨,袁崇焕并不记恨,甚至有时看到刘侨因为问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而发愁甚至发怒时,居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同情。好在来到刑部之后,袁崇焕未遭到拷打,在北镇抚司遭棍打所受之伤也慢慢愈合,饭食虽然不好,但也能下咽。每日里,袁崇焕坐在牢中枯草之上,眼望着东边高墙上一尺见方的铁条窗户射进来的天光,让他觉得他还在人世。
与袁崇焕相比,荆州大牢中的丁典是幸运的,虽然他每逢月圆之夜就要遭受一次毒打,但在牢中可以远远望到他的恋人窗台上为他摆放的菊花,使他不失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而袁崇焕呢,腊月初一,平台的那一幕,让他心悸更心寒,打从那一刻开始,一向豪气干云,视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的他,突然对自己产生怀疑,觉得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天下无可为之事。对他来日的命运,袁崇焕并无幻想,平台被拿时,崇祯无情又阴冷的眼光已经给出了答案,想到此处,他不禁苦笑,这位年轻的皇帝如此果决狠辣,之前自己怎么竟无一点意识呢。
五月,祖大寿等恢复四城的消息传彻北京,有和善的狱卒偷偷转告与他,并轻声恭喜说袁爷大喜,想必不日就会平安出去了。袁崇焕听了,微微苦笑,并不言语。
辽军苦战恢复四城,捷报传来,袁崇焕感到又欣慰又遗憾,祖大寿等不负自己苦心培育,五日之内,连复四城,斩级三千,阿敏狼狈逃出长城,袁崇焕郁积心中近一年之久的恶气为之一吐,而他这位辽军主帅本应该在两军阵前、横刀跃马,统帅全军力歼狂虏,却被囚在三尺牢狱,不得自由,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八月囚居,心境萧索,再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奏疏需要处理,再不用顶风冒雪奔波于宁锦山海之间。除了接受提讯之外,袁崇焕有了大把时间,让他回忆过往。
月明之夜,一弯冷月从高墙小窗之中洒落进来,照的地上枯草斑斑驳驳,袁崇焕静静地躺在枯草之上,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从少年时代想起,孩童之岁,苦读诗书,为了科场取胜,随父远涉广西藤县,取得广西生员的考试资格,秀才、举人轻易而中,进士却考了三次,终于在三十六岁那年金榜题名,全家着实高兴了一番。在工部例行的实习观摩之后,奉命出任福建邵武知县,在任一年,县中公务轻松理定,刚好县衙中有一辽东回来的老兵,
他想到了天启二年,单骑出关,是何等豪壮!因守关之争,冒着风险,背着被人责骂忘恩的骂名,上疏首辅叶向高,反对提拔重用自己的经略王在晋,然后,孙承宗亲来关上调查,对自己一见如故,随后他代替王在晋督师辽东,更加重用自己,从不摆督师大学士的架子,几乎每年都有升迁,三年多就做到正三品的按察使,朝廷作为辽东巡抚的后备人选来培养。
孙承宗走后,高第做了经略,竟然主动放弃关外全部城池人民,他亲到山海关进言,高第不听,自己抗命不遵,独卧宁远孤城,两月之后,努尔哈赤统大军来攻,挫于宁远城下,随后身亡,袁崇焕三个字从此名动天下,想到此处,袁崇焕不禁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接下来,自己一路高升,由巡抚而督师,十万辽军,一人掌握,何等风光。而今却身陷囹圄,老母舍弟,幼女娇妻,不知在何处受苦,半世功名,一旦全休,一想到此,袁崇焕不禁黯然神伤,有时候梦中醒来,方觉两行清泪打湿身下枯草。
狱中岁月,袁崇焕更深刻的感受到了世态炎凉,昔日在辽东,贵为督师,所到之处,前呼后拥,犹如众星捧月。号令如山,威风八面,如今在监牢,无人理睬,区区一二狱卒也对自己呼来喝去,终于对西汉周勃的名言有了切身体会。
西汉开国功臣绛侯太尉周勃,汉文帝时被人诬陷谋反下狱,以太尉之尊,在狱中受尽凌辱,出狱之时,仰天长叹,说“吾尝将百万军,今日方知狱吏之贵也!”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6 23:18:49 +0800 CST  
监狱也是一个江湖,不管你以前是王侯将相还是富商巨贾,一进此门,皆化云烟。在此处,没有品级的狱卒才是最高领导,掌握着一干昔日达官显贵们的生杀大权,饶是再大的人物,到此必须屈膝弯腰于他们以前视若刍狗的小生物,必须及时转换角色,适应巨大的心理落差。
诗(非现代诗),现在好像成了稀罕东西,但在古代,却是平常之极。只要粗通文墨之人,可以说是张嘴就来,不用跑去查韵书、翻典故,刻意的搜肠刮肚,苦思冥想。也不奇怪,因为在当时,诗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儿童开蒙之时起,就学习如何作诗,就像今天的小学生会说ABC一样,稀松平常。
相比以前在军中,袁崇焕在狱中,写了不少诗,现存七首,从他进关勤王写起,题目可能是后人所加。今日读来,可以从中探寻出几分他当日的心路历程。
入 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尤我自知。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被囚狱中,仰望半空明月。回想去年统率大军,山海驰援,血战京师,不料破敌之日竟是入狱之时。身居大牢才体会到前人所说的狱吏之尊贵。早知今日之辱,恨不早死当日。如何招人厌恨,自己心内明白。两军阵前血战之时,已报必死之心,今日身陷囹圄,再无求生之念。纵然粉身碎骨,也要留一份清白,心中感慨万千,听到户外打更之声也陡然一惊。
忆 母
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归来。
母年已老家何有,国法难容子不才。
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今日反为灾。
思亲想及黄泉见,泪血纷纷洒不开。
寄 内
离多会少为功名,患难思量悔恨生。
室有莱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
当时自矢风云志,今日方深儿女情。
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
忆 弟
竞爽曾殇弱一人,何图家祸备艰辛。
莫怜缧绁非其罪,自信累囚不辱身。
上将由来无善死,合家从此好安贫。
音书欲穿言难尽,嘱汝高堂有老亲。
以上三首为一组,都是怀念家人。梦见母亲又在牵衣叮嘱,让儿子早早归来,想到春秋时孔子的学生子路,为了孝顺父母,不惜从百里之外背着粮食回家,虽然辛苦,但乐在其中,自己半生辛苦读书,只为忠君报国,没想到反而招来大祸。眼见得死到临头,只能在黄泉路上再与母亲尽孝。
想到妻子,自从效命辽东,与她总是离多会少,室有贤妻空余歉愧之心,家无余财又累她操忧生计。当时慷慨自负,只想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如今身遭大难,豪气全消,方珍惜夫妻之情。自己死后,妻子还要赡养老母、抚养儿女,千万莫要轻生。
怀念弟弟崇煜,现在家逢大祸,你不要痛心我蒙受奇冤,我自信身世清白,虽然被囚,心中无愧。古来上将善终者有几人?从今而后全家清贫度日,但求平安。种种伤心,一言难尽,我死之后,高堂老母全靠你奉养余年。
闻韩夫子因焕落职泣赋
整顿朝端志未灰,门墙累及寸心摧。
科名到手同危事,师弟传衣作祸胎。
得附青云能不朽,翻令白眼漫相猜。
此身早晚知为醢,莫覆中庭哭过哀
大学士韩邝是袁崇焕考进士时的坐师,在当时是一种很密切的人际关系。韩爌是山西蒲州(今山西永济)人,东林党元老,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泰昌、天启、崇祯三任大学士。天启五年被阉党攻击辞职回乡,崇祯元年十二月,启用为内阁首辅。崇祯三年正月,言官弹劾他主政误国,再次辞官回乡。
韩爌是袁崇焕的坐师,最后辞职也受了袁崇焕的牵连,但是二人的关系并不密切,这根袁崇焕疏直耿僻的性格有关,他不热衷于也不善于搞人际关系,尤其是高层人际关系,这也是他身遭大祸的一个原因。
听闻韩爌落职,袁崇焕并未因韩爌在自己被拿前后为向皇帝求情而心生怨恨,而是为韩爌受了他的牵连而感到愧疚不安,并预计他本人迟早会被斩成肉酱,到时候韩爌千万不要过度悲伤。
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声伯梦,才疏难集杜陵诗。
身中清白人谁信,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题土壁,一回读罢一回悲。
这是最后一首,也是对狱中生活的总结。狱中艰苦备尝非止一日,如何处置自有朝廷之法,心中凄苦常做噩梦,学识浅薄难写好诗。一身清白却无人相信,半世功名鬼都不知。偶尔想成几句写在狱中土墙之上,每看一次就伤心一次。
通篇凄凉沉痛,狱中的艰苦、自身的委屈、世人的误解、自说自话的凄凉,表露无遗,今日读来,犹令人泪下。
冬去春来,暑尽秋至,袁崇焕都快记不清他在狱中呆了多久,这一天,刘侨带来谢尚政揭发他罪状的亲笔证词,袁崇焕看了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不由得感到痛心。谢尚政的影子在他脑中浮现,从天启二年应他之召,万里迢迢,从炎热多雨的广东来到冰天雪地的辽东,和他同生共死,以至今日。他视其为平生结交之死士,委以亲随重任,性命付之,一路提拔至参将之职。没想到竟也背叛了他,这世界如何这么多的阴谋、陷害、背叛。此刻,他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
刑部侍郎涂国鼎带人来到刑部大牢,对着袁崇焕宣读了皇帝圣旨,袁崇焕跪下接旨,虽然是马上就被皇帝千刀万剐,还是照例谢过皇上天恩。涂国鼎吩咐“请袁军门上路!”
旁边有人端过一只红色木盘,上面一壶酒,两盘菜,递到袁崇焕面前。涂国鼎见过很多大臣平日里耀武扬威,但在这一场景面前都被吓得魂不附体,丑态百出,或痛哭流涕或屁滚尿流,而袁崇焕却泰然自若,异常地平静,不禁暗自钦佩,心道这位袁军门确非常人。
袁崇焕拿过酒壶,一饮而尽,却没有吃菜,然后凝望了片刻住了八个月的牢房,脱口吟了四句诗“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吟罢径直向外走去上了囚车。
崇祯三年八月十六,中秋节后第二天,节日的气氛犹存,北京城内一片喜庆。时值午后,金风送爽,正是京城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明前辽东督师兵部尚书袁崇焕被五花大绑,关进木笼囚车,往西市受刑。
涂国鼎骑马走在前面,拐过路口,猛然吃了一惊,只见沿路两旁黑压压挤满了人群,以前他也处决过几名犯官,沿途都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百姓,但从未如此之多,押解袁崇焕的囚车走在路中央,两旁百姓见他过来,一齐高声喝骂卖国奸贼,死有余辜,片砖碎石、瓜皮果屑如乱箭般扔了过来,纷纷砸在袁崇焕头上、脸上、身上,一时间头破血流,全身污浊。还有人径直向囚车扑了过来,冲到袁崇焕近前拿砖石乱砸,被押送兵丁拿柳条、皮鞭一阵乱抽,方才退下。
袁崇焕站在囚车之中,一壶酒下去,此时已有醺醺之意,他放眼四望,这就是他为之浴血奋战的北京城,而这些沿街怒骂、对他砖石齐下的恰是他舍命救护的北京百姓,此刻却一个个面目狰狞,像恶鬼一样向他扑来。他想哭,却流不出泪来。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西市。这是北京处决犯人的地方,也是通衢闹市。今年京师百姓眼福不浅,接连有大官在此处魂归极乐,领头的是原蓟辽总督刘策,他在正月初十和总兵张士显一道在西市问斩,算是开了个好头。
袁崇焕被押至法场,一名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全身穿红色绸子做的红衣红裤,头扎红巾,斜插一只红色的雉鸡羽毛,手捧一只红木匣子,如同一朵红云,向涂国鼎躬身施礼。涂国鼎抬头看天,暗暗称奇,方才还是风和日丽,此时突然阴云笼罩。又看了一眼袁崇焕,只见他斜靠囚车围栏,嘴角微笑,好像想到什么高兴之事。
涂国鼎坐在桌案之后,从木盒中抽出一支红色令箭,从下一扔,高声说道“行刑!”。兵丁打开囚车,把袁崇焕架到法标之下,用绳索将四肢绑住,刽子手走上前来,向袁崇焕躬身施礼,说道“袁爷,小的这就伺候您上路!”,袁崇焕举目望天,一言不发。
刽子手上前,一手扯烂袁崇焕上衣,露出干瘦见骨的身躯。刽子手喝了一大口冷水,猛地喷在袁崇焕胸前,马上又是狠命一掌拍了上去,接着手握一柄寒光闪闪的细长短刀,向袁崇焕割去。
凌迟,又称磔刑,原本是上古时代分裂活的牲畜用以祭神。后来用于人身,俗称"千刀万剐",始见于唐末五代,北宋时明文列入法典,与斩、绞并列,是一种对人的最为惨烈的酷刑。
明朝刑法规定,只有谋反或大逆才用凌迟。正德年间著名的立地皇帝刘瑾,就享受过这种待遇,据说被割三千余刀,哀号而死。
相比一刀拿下的斩决而言,凌迟的技术性更高,刽子手主观操作的空间更大,他可以根据个人喜好,对犯人遭受的痛苦程度进行调节。
凌迟的刽子手,每次行刑之前都要拿着祭品去跪拜神灵,以表明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祈求上天理解,不要降灾与他。
很多刽子手是世代相传,或师徒口传心授,形成一种职业,并不是人人都能干这种活儿。
且说袁崇焕一刀一刀被脔割,鲜血淋漓,一般犯人早就痛得厉声哀号,五官挪移,但他好像并不觉得如何疼痛,依旧双眼望天,一动不动,像一具枯木。围观的百姓,见开始行刑,一拥而上,掏出银钱,扔在刽子手身旁的一个簸箩之内,抢不迭的抓起地上带着尘土和献血的碎肉,立即吞入口内,大口咀嚼,边吃边骂, “卖国奸贼,你也有今日!” 脸上肌肉扭动,神情恐怖。
忽然,狂风骤起,尘土飞扬,刽子手的眼睛进了沙尘,不由得焦躁起来,运刀如飞,下手顿时加快。袁崇焕的肠子被掏出,早有人抢上来扯了过去,就着烧酒大嚼,神情一脸受用。此刻的袁崇焕已经气绝身亡,法标之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副骨架!围观百姓仍旧挤作一团,争肉而食,刽子手身旁的簸箩内的银两铜钱早已满的溢了一地。
大明督师袁崇焕被他舍命保护过的北京百姓活活吃了!
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7 23:44:05 +0800 CST  
给袁崇焕行刑的刽子手叫周无瑕,职业很血腥,名字却很文雅。江苏无锡人,是北京有名的刽子手,平生剐人甚多,其中也不乏元凶巨恶,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负。但今天这一单活儿,不知怎地,累得他满身是汗。下场之后,对人讲,“我服侍过不少老爷们上路,那些老爷们上路之际,个个痛的鬼哭神嚎,从未见过像袁爷如此胆大之人,一声痛字没喊”

袁崇焕西市被磔后,首级被割走准备传首九边,只剩下血淋淋的一副无头骨架。花钱买肉吃的看客们吃完袁肉之后,纷纷欣然离去,满地狼藉,无人肯为袁崇焕收尸。到得半夜,日间喧嚣震天的刑场空寂无人,袁崇焕的骨架招来一群乌鸦,落在上面大啄刽子手未曾削尽的余肉。忽然,过来一个黑影,快步奔到袁崇焕骨架前,奋力将乌鸦赶跑,跪将下来,双手颤抖着将骨架装进一只布袋之中,隐隐听见他不住的抽泣之声,装好之后,迅速离开,隐在沉沉夜色中。
不消多言,他就是日后闻名天下的义仆佘君。袁崇焕行刑之时,他不敢来法场,不敢也不忍看家主的惨状,悄悄跑到无人之处放声痛哭。也许是上天有意为之,今年的八月十六之夜,月亮闭门谢客,一片漆黑,佘仆趁着夜色来到法场,把家主的遗骸收走,安葬在崇文门外,从此世代为袁崇焕守墓,直到上世纪末。笔者有幸,在2005年春,在花市斜街袁墓见到了最后一位佘家守墓人佘幼芝女士,其时政府已经接管袁墓,佘家三百年守墓传奇画上了句号,此种忠义行为在中国大陆很可能成为绝唱。
第十一节 寂寞身后事
八月十六崇祯剐了袁崇焕,两天后,又在平台召对群臣专门研究钱龙锡的问题。参加会议的有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御史等官员六十余人。经过长时间的争论,最后形成共识:斩杀大帅毛文龙虽然是钱龙锡开的头,但他在与袁崇焕的通信中,一再叮嘱袁要再三谨慎,务必“处得妥当,处得停当”,明显地表达了不能擅杀的意思,因此毛文龙一案完全是袁崇焕个人之举。至于与后金议和,是袁崇焕一力倡导,钱龙锡虽知道事情重大,不敢担承,但态度暧昧。开始说你袁督师看着办,后来又说皇上神武,不宜讲款。两件事都是二人自行商量,各办各的。
钱龙锡身为内阁大学士、辅弼大臣,事关疆场安危而不能主动上疏皇上揭发袁崇焕奸谋,其罪难逃,但其官高爵显,符合八议的条件。究竟如何处理,请皇上圣裁。吏部将这些意见总结起来,上报崇祯。崇祯命锦衣卫飞骑浙江,逮捕钱龙锡进京。
钱龙锡去年离京回乡,虽说官儿丢了,但皇上还是照例给了大学士回乡的礼遇,赐银子,安排车马驿站,一路风光体面的回到浙江松江华亭(海。回到家中回想起来好生后怕,暗自庆幸能全身而退,从此饮酒读书,抚琴下棋,倒也逍遥。
好梦不长,逍遥不到半年,锦衣卫就把他又拿回北京。
十一月,钱龙锡扭觧到京,关进刑部大牢,勒令老实交代一切罪行。十二月,刑部会同督察院、大理寺进行会审。认为钱龙锡对于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早有预感,却不上报;议和一事,仅是私下劝阻袁崇焕,也不向朝廷汇报,总之都是私下非组织活动,论斩也不冤枉,但钱龙锡贵为辅臣,在八议之列,有减刑的条件,综合考虑,可以充军发配,以霈皇仁。报给崇祯后,皇帝批复“国体虽当顾惜,成宪不可轻移,廷议既明,依拟监候处决”。
皇帝一句话推翻了三法司的意见,判了钱龙锡死刑。
古代中国,是一个特权社会。皇帝高踞金字塔的顶端,拥有至高无上的一切特权,他只要不被推翻,不论犯下什么滔天罪行都不受任何制裁。为历代人士所津津乐道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的也仅仅是王子,不是皇帝。《水浒传》中的小旋风柴进,因祖上让位有功,赵家皇帝赐予丹书铁券,如犯了死罪可以赦免,但后来失陷高唐州,搬出丹书铁券来也不灵了,是因为他遇上的知府高廉,是当朝太尉高俅的兄弟。朝里有人,不按政治规矩办事 ,属于例外事件。
等而下之,王公大臣,也应拥有一定的特权,包括司法赦免权。“八议制度”因此而生。八议”制度源于西周的“八辟”,是“刑不上大夫”的礼制原则在刑罚上的体现。三国魏明帝曹睿制定“新律”时,首次正式把“八议”写入法典之中,八议包括议亲、 议故、议贤、 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亲”指皇室亲属;“故”指皇帝的故旧;“贤”指贤人君子;“能”指有大本事之人;“功”指“有大功勋”者;“贵”指官职足够大之人;“勤”指突出的劳动模范;“宾”指前代王朝帝王的后人。
按照条件,钱龙锡够这八种人里面的贵人标准。大臣么兔死狐悲,好不容易给他找了这么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是崇祯不买账。
明朝立国两百年,只杀过一位大学士,就是嘉靖朝的夏言,八十年后,钱龙锡有幸即将成为第二个吃螃蟹的大学士。

皇帝要杀钱龙锡,刑部只好执行。按照夏言的例子,在西市给钱阁老找了一块顺风顺水的好地方,准备伺候他归天。
钱龙锡此刻自分已死,他刚刚听说了袁崇焕的下场,吓得毛骨悚然,觉得皇上能给他个痛快,也算是天恩浩荡了,没想到他命不该绝。
右春坊右中允(詹事府属官,负责给太子讲课,正六品)黄道周连上两道奏疏,说钱龙锡罪不至死,崇祯申斥他妄议祖德,曲庇罪辅,降三级调用,但并没有立斩钱龙锡。
到了崇祯四年五月,北京一带大旱无雨,刑部尚书胡应台等乞求从宽发落钱龙锡,,给事中刘斯琜接着为钱龙锡求情,崇祯命三法司复审,等于明确给出从宽的信号。三法司心领神会,准备出一大滩资料上呈皇帝,不久,崇祯下旨,钱龙锡免死充军,发配定海卫。钱阁老总算命大,沾了老天爷不下雨的光,死中得生。在定海充军十二年,两次遇到大赦天下都不许赦免。直到崇祯驾崩,福王朱由崧南京为帝,才恢复原官赦免回乡,不久去世,终年六十八岁。
袁崇焕被杀后,紧接着就是抄家和缉拿亲属。
明廷兵分两路,一路去宁远袁崇焕家里,一路派人到广东东莞袁崇焕老家, 南北查抄。
经过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来回折腾,崇祯三年年底,户部会同相关衙门向崇祯上报查抄成果。抄没之物分为两类,一类是皇帝历次赏赐给袁崇焕及其家属的委任状(诰敕),及玉带两条、蟒甲一领,还有刻有广运之宝字样的关帝像一尊。此类属于皇帝钦赐物品,不能随便处理,建议缴还内库,还有兵部勘合交回兵部,若干卷佛经转发寺庙。
其他财产包括铜钱九千二百文折合白银一十四两一钱五分,一共估价一千一百零三两八钱五分。
这就是大明辽东督师兵部尚书袁崇焕的全部家产。
当时一两白银能买一石米,明朝一石大概折合现在一百六十斤左右,现在一斤好米大约六块钱,如此折算一两白银约一千元,一千一百零三两八钱五分大概一百一十万元,以袁崇焕的官职地位而论,说家无余资,毫不为过。
至于袁崇焕老家,崇祯四年经地方官府一再查核,统算袁崇焕死去多年的大哥崇灿、崇灿之子后过继给袁崇焕的兆基、三弟崇煜,包括农田池塘房屋在内,根据地方官府的奏报,全部财产折合白银五千三百六十一两五钱五分五厘,但查抄范围未曾明言。根据奏报中还要追查袁崇焕族人袁初如的财产和请示袁崇焕同曾祖兄弟袁崇祖要不要流放来推测,很可能查抄范围不仅仅是袁崇焕父亲这一支。袁崇焕父亲袁子鹏经营木材生意,家境不错。在这么大范围内抄出五千两银子,也不算多。
同样是抄家,崇祯元年,魏忠贤死党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抄没赃私银十八万四千八百六十两、金花首饰杯盘等一百二十三两、银器等一千三百两、铜钱二十四万八千八百文、玉带五十一条、金带三条、金钱带三条、当铺九所、住宅一所(当时的房子并不算很值钱,现在再抄家则先看房子有多少)、五犀琥珀玛瑙杯盘一百二十二件。
相形之下,袁崇焕真是穷得可怜。
袁崇焕死后,锦衣卫马上捧着圣旨飞骑来到山海关。孙承宗照例接旨,尽管内心也为袁崇焕遭此下场而难过,还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崇祯的指示,派人随同锦衣卫到宁远,逮捕袁崇焕的家属。在去年冬,孙承宗进驻山海关后,已经对袁崇焕的家属采取了实际是监视的保护措施。
锦衣卫来到宁远袁府,开读圣谕,袁崇焕的母亲叶氏和原配黄氏在东莞老家,宁远城中只有妾阮氏、继子兆基和两个小女儿,阮氏一听袁崇焕被凌迟,顿时昏倒在地,三个孩子吓得嚎啕大哭。
饶是锦衣卫官军凶残成性,见此情景,也不禁动容。
新任辽东巡抚丘禾嘉把袁崇焕一家主人四人,仆人十五人共十九人押解至北京,崇祯责成刑部会同户部处理。
户部尚书毕自严见了这一家家破人亡,巢覆卵破的惨相,不禁心生恻隐。回想他和袁崇焕共事一年多,彼此都能体谅对方的难处,相处还算融洽。己巳之变,他觉得袁崇焕并非没有功劳,后来身受凌迟,也太过残忍,只是摄于皇帝的淫威,不敢为袁保本。再加上,在他弟弟辽东巡抚毕自肃后事的处理上,袁崇焕一再强调毕自肃的成绩,毕自严对此心存感激。因此,决心在其职权范围内,不得罪皇帝的前提下,帮一下这家天下第一苦命人。
崇祯的旨意是将袁氏家属流放两千里,不准解回原籍,但没说具体地点,这就给毕自严提供了操作空间。毕自严在刑部、户部联席会议上,当场拍板,将袁氏家属流放浙江杭州府昌化县(今杭州西部,与安徽歙县毗邻)。浙江满足离辽东二千里外的条件,又是山温水软,气候宜人,袁家安置浙江,相比而言,不算太受苦。
毕尚书做主,余人无异议。袁家就被流放到浙江。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崇祯四年九月,有人奏报崇祯,说毕自严私下捣鬼,徇私枉法,给犯官家属大开绿灯,分明是和袁崇焕藕断丝连。
崇祯让毕自严回话,吓得毕自严急忙检讨自己失察之罪,连声求饶,把责任推到司官阴化阳身上。毕自严在奏疏中转而大骂袁崇焕罪犯逆天、神人共愤,建议把袁家人转移到云南广西府维摩州(今云南丘北县)安置。崇祯知道目前还离不了毕自严给他搜刮银子,也就没有深究,只是把替罪羊阴化阳降了三级,同时下旨命令浙江巡抚陆完学将袁家人流放维摩州。
于是,袁家人又被从浙江赶到云南。袁崇焕的弟弟崇煜后来被流放福建邵武,也就是袁崇焕当知县的地方。一家人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
崇祯八年,山东巡抚余大成因孔有德叛乱镇压不力被发配广东电白,刚好遇见崇煜。余大成把随身携带的他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时袁崇焕所上的奏书副本都交与崇煜,二人洒泪而别,之后崇煜下落不详。
最可怜的是那两位小姑娘。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一夜之间从尊贵的督师小姐跌落为人所不齿的逆贼之女,南北奔波、无依无靠,处处受人欺凛,跟随母亲阮氏在云南瘴疠之地忍辱偷生,苦捱岁月。无人知道她们后来的命运如何,也许早已死在流放之地,也许遭遇种种不测,也许若干年后与家人团聚,如果她们熬过了北明灭亡,清军入关后又是何种遭遇?…,但愿苍天有眼,留其一条活路。
神奇的是袁府男仆袁天赦,也许要感谢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天赦,意味着老天爷也要赦免他。北京拘押期间,袁天赦在崇祯鹰犬环视之下,竟然脱身而逃,从此不知所终。崇祯闻知后极为恼怒,严令顺天府衙门限期缉拿,但一无所获。此后数年,崇祯一直念念不忘这个小小的仆人,多次严令各省督抚痛加缉拿,东北到辽东,西北到陕甘,东南到浙江,华南到两广,西南到四川云贵,找遍整个大明国,却始终不见踪影,成了一大悬案,也许这是让崇祯觉得袁崇焕案唯一不够完美之处。
锦州请帑之时,崇祯嫌袁崇焕治军不严,没做到罗雀掘鼠,袁崇焕死后,崇祯对袁崇焕的处理倒是称得上罗雀掘鼠。

布衣门客程本直上书崇祯请求与袁崇焕同死,崇祯慷慨的满足了他的要求,在关押三年之后,崇祯五年秋,将程本直西市问斩。
御史毛羽健,只不过是关心国事,和袁崇焕探讨了一下五年复辽的具体措施,也被崇祯视为袁党而遭革职,从此绝迹官场。
出卖恩主的副总兵谢尚政在圆满完成指证任务后,梁廷栋没有食言,崇祯三年八月谢尚政被任命为为总领南兵总兵官。同年十一月,转任为贵州总兵,四年二月又转任为福建总兵。本次调动,谢尚政迟迟不肯赴任,托病不出,经兵部多次催促依然不动。九月,崇祯下旨令其致仕(退休),第二年又下旨,将谢尚政永不录用。之后谢尚政一直在广东养老,直到十几年后,清兵南下广东,谢尚政在城中作乱,为清军破城立下大功。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灭亡,福王在南京继位,是为南明。随着清军进逼,朝中出现了给袁崇焕平反的声浪。在朝的两位广东人主事梁稷、内阁中书邝露(也是袁崇焕的好友)上疏给袁崇焕鸣冤,朝廷同意服爵赐葬。没多久,福王覆灭,桂王朱由榔在广东称帝,赐袁崇焕谥号“襄愍”(熊廷弼的谥号也是襄愍),按照谥法,“襄愍”解释为:“甲胄有劳曰襄”;“佐国逢难曰愍”。属于赞扬性的褒谥,用来表扬有军功但蒙冤遇害的大臣,,但是并没有完全平反。
乾隆四十七年的一天(1782) ,已经七十二岁的乾隆皇帝,在灯下批阅《明史》,翻到袁崇焕传一节,老皇帝颇有感触,第二天给军机大臣下旨:
“谕军机大臣等: 昨披阅明史,袁崇焕督师蓟辽,虽与我朝为难,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时主昏政暗,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深可悯恻。袁崇焕系广东东莞人,现在有无子孙? 曾否出仕? 著传谕尚安、详悉查明,遇便覆奏。”
老皇帝使用汉语词汇的水平相当巧妙,用了“与我朝为难”五个字,好像袁崇焕是街头的泼皮无赖,专门给他们家找茬。既点出了袁的过人之处,又避开了他祖宗受挫于袁的尴尬之事,不愧为老政治家的语言艺术。
广东巡抚尚安,经过寻访,找到了袁崇焕同曾祖的堂弟袁崇烨的玄孙(四世孙)袁炳。乾隆传谕,要求按照熊廷弼裔孙的先例,授予袁炳候补训导(训导从七品,约相当于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如能粗晓字义,人尚明白,就授予佐杂(州县衙门辅助主官的僚属)。
乾隆为何要给袁崇焕昭雪沉冤?作为一个政治家,一言一行,首先考虑的是政治利益,乾隆自不例外。此时距离满清入关已经一百三十多年,反清复明的声浪基本上杳无声息,清朝的统治完全稳定。平反袁崇焕一来显得满清政府胸怀宽广,不计前嫌,二来褒奖袁崇焕的忠烈,从而激发全国臣民,尤其是汉族臣民对清室的效忠之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再者,精忠报国,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政治中的一条公认的重要伦理,它不因服务任何一个政治集团而降低价值,特别邪恶的政治集团除外。改朝换代之际,都会有人尽忠他所在的政治集团,拼死抵抗敌对的政治集团,即使失败身亡,往往都会得到获胜一方的尊敬和褒扬。而卖主求荣、吃里扒外的尽管一般也会得到新主子的封赏,但新统治集团骨子里却对其有一股说不出的鄙视,运气不好的甚至可能被新主子赏吃一刀。乾隆此举,没有脱离中国政治传统。
嘉庆元年(1796年),经东莞人翰林院检讨梁朝锡奔走,广东巡抚的陈大文等呈请将袁崇焕入祀乡贤祠,获得嘉庆皇帝的准许。
可叹的是,最终给袁崇焕彻底平反的竟然是他与性命相搏的皇太极的后人。
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袁崇焕祠堂在东莞落成。袁崇焕的精魂毅魄漂泊关山近两百年之后,才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
正是,“华表柱头千载鹤,旅魂终得到家山。”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8 22:35:14 +0800 CST  
@zgsxsltsj 2017-10-19 10:3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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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9 10:55:15 +0800 CST  
第十二节 千秋万岁名
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讲到康熙下江南来到金山寺,看见长江之中千帆竞发,问住持“江上有多少船?”,主持答道:两条。康熙问:“来往船只如此多,缘何两只?”,住持道:“一条为名来,一条为利去”。康熙听罢大笑。
老和尚用禅语,机智的回答了本来不可能答出的问题,点出了名利这对统治红尘世界的孪生兄弟。
人生在世,无利可得就不能维持其存在,可见利是根基,如果有名,则利不请自来,说明名比利更胜一筹。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终不脱奔波劳碌,逐利追名,这也许是人的宿命。利又是短暂的,人一旦生命消逝,不能带走一分一毫,名,却是永恒的,不随人驱壳的化灭而化灭,更像是一种精神界面的追求。
五代时后梁大将铁枪王彦章兵败被擒,后唐庄宗李存勖爱惜他勇武,劝他归降。王彦章说了一句流传至今的话“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执意不降,被杀而亡。王铁枪并非不知道,在此生死关头,顺则生、逆则亡,只在一念之间,但他坚信不屈而死比降而得生更符合他的价值取向。
袁崇焕只活了四十七岁,成为时局的风云人物也不过短短四年,宛如一颗璀璨的流星,瞬间划过天际,又没入无尽的黑暗之中。生前死后,毁誉交加,是非功罪至今日尚众说纷纭,如果说其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恐怕异议不多。
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兄弟三人,居其次。父亲袁子鹏经营木材生意,往来于广东广西之间,比起一般务农之家,家境尚称殷实。与当时中国社会所有孩子一样,袁崇焕少年入私塾,学习孔孟,因为广东经济发达,科举竞争激烈,父亲袁子鹏又常在广西,袁崇焕就转到广西藤县,以广西学籍参加考试,成了一名借考生(可见今日中国的借考现象渊源有自)。袁崇焕考秀才和举人都很顺利,二十三岁在广西省会桂林中了举人,比起范进要幸运得多。接下来的进士却考了三次才中,比起二十多岁就金榜题名的杨嗣昌、周延儒、孙传庭等人,是晚了许多,但比起五十岁才中进士的文震孟又早了许多,就连孙承宗也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才中,可见,袁崇焕的天资并不算低。
科举考试有极大的弊端,但不能否认也有积极的方。它打破了秦汉魏晋以来门阀世袭、辈辈封侯的垄断,给普通百姓的子弟提供了一个出人头地的平台,有了这个平台,书生就可以治国理政,造福于民,同时实现个人价值。
袁崇焕三次进京赶考,差不多是当时天下举子所走的最长的路线,沿途经过多少高山大河,前代遗迹。古代文人,路经这些地方都会大发思古之幽情,感慨身世,袁崇焕自不例外。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袁崇焕中三甲第四十名,赐同进士出身,这一年称己未科,三甲一共三百四十五名,有不少日后的风云人物,日后大名鼎鼎的孙传庭是三甲第四十一名,和袁崇焕比邻而居。在经过短暂的观政工部后,袁崇焕被实授福建邵武知县。
在邵武任上,袁崇焕尽职尽责,是一个好知县。有一次民房失火,袁崇焕不顾安危爬上房去,提着水桶灭火,一时传为美谈,这已经反映出他勇敢无畏的个性。
天启元年,天下还未大乱,袁崇焕的公务并不繁重,他不习惯于四平八稳的平淡生活,又时时为官场繁文缛节的礼仪所烦恼。有一次上福州去参拜巡抚,等了好久都没有接见,心中很是不快。
县衙之中,刚好有一位从辽东战场回来的老兵,袁崇焕如获至宝,公务之余就和老兵交谈辽东战事,乐此不疲。
天启二年,袁崇焕按照朝廷的考核制度,去北京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联合考核,经考核列为上等。此时恰逢明朝辽东大败,河西尽失,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双双逃入关内。北京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官员们成天谈论的就是辽东话题。袁崇焕在考核完之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单人独骑出了北京城,直奔山海关。人们突然找不见了袁知县,觉得奇怪,但也没当回事。一个小小知县,在北京城可以忽略不计。十几天之后,袁知县又出现在人们视线,说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给我兵马钱谷,一人守山海关足矣!”,众人听了,几乎不敢相信,很多人认为袁知县几天不见,出此胡言乱语,是不是疯了?
就是这一句话,改变了袁崇焕的命运。
有完全不信的,就有半信半疑的。旁边刚好有一位御史侯恂,他比袁崇焕还小六岁,但是论科甲辈分,比袁崇焕高一届,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此人后来做到户部尚书,比户部尚书更出名的是,他向朝廷举荐了两个后来大名鼎鼎的人。袁崇焕是第一个。
侯恂听了此言,觉得此人口气真大,很自然的端详了一下本尊。虽然貌不惊人,但举止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英雄之气,觉得不像常人,可能有些本事。就向朝廷举荐袁崇焕,说他英风伟略,不妨破格留用。天启皇帝正愁没人肯去辽东,马上授袁崇焕为正六品的兵部职方司主事,旋升为正五品的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监军,袁知县连升三级。
袁崇焕受任之后,马上风风火火行动起来,向皇帝请饷二十万,由叔父袁玉佩负责招募广东兵,又从广西调集狼兵,天启皇帝一一照准,但后来广西巡抚托言有诸多困难,没有全部实现。
出关之前,袁崇焕探望了在京听勘的熊廷弼。熊廷弼此时是戴罪之身,心情落寞,袁崇焕来访,咨询他辽事,心中稍慰。二人谈到以守为战的战略之时又不谋而合,越谈越投机,熊廷弼把他在辽东时的经验教训倾囊相授,袁崇焕大受裨益。
袁崇焕的职务是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正五品),此时明军败入山海关内,山海关以北无军可监,袁崇焕就驻扎在山海关。
熊廷弼免职后,王在晋继任辽东经略,他很赏识袁崇焕,有一次,袁崇焕对他说起他不畏死,王在晋听了既佩服他的豪气,又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个人死了不要紧,要考虑辽东怎么办。
事情的变化,从八里铺筑城开始。王在晋对辽东战事持悲观态度,坚持在八里铺筑城守卫山海关,袁崇焕持反对意见,要求在山海关以北两百里的宁远筑城。王在晋也是很执拗的人,二人多次讨论没有结果。袁崇焕联合沈棨、孙元化,他们三个小人物联合上书首辅叶向高,反对王在晋的做法。之后的就是孙承宗阅关,支持袁崇焕等三个小人物,反对王在晋一个大人物。最后,大人物被调离山海关,孙承宗接任。
孙承宗在辽东四年,更加倚重、培养袁崇焕,对袁放手使用,大力支持。明朝辽东前线进一步前进到锦州、右屯一线,关宁锦防线初步成型。等到孙承宗离开辽东时,袁崇焕已做到正三品的按察使。
孙承宗走后,高第接任,一上来就全盘否定孙承宗恢复辽东的战略部署,下令将山海关以外全部放弃,军民人等全部撤入山海关内。
袁崇焕亲自跑到山海关和高第理论,最后拒不执行经略的命令,独卧宁远孤城。
天启六年正月,努尔哈赤亲率六万大军直扑宁远。袁崇焕誓死坚守,奋战挫敌,一战成名,宁远城是一代天骄努尔哈赤的饮恨之地,却是袁崇焕的成名之地。
努尔哈赤围攻宁远,北京城中都认为宁远必破,正为山海关守住守不住惴惴不安,忽然接到袁崇焕捷报,顿时一片欢腾、举国若狂。谁都没有想到,几乎侵吞整个辽东,杀死明朝数十员大将的老酋竟然败在名不见经传的宁前道袁崇焕之手。
对于宁远大捷,朝廷的封赏是丰厚的。熹宗令户兵二部发银十万两犒军,后又发帑金四万两,后宫的娘娘们从熹宗的奶奶神宗昭妃开始到各位皇子、公主也把私房银子、压岁钱合计十六万两捐出来犒赏宁远守军,。熹宗在例行封赏之外,特地发给袁崇焕银一千两,以示酬劳。
天启六年三月,明廷进袁崇焕为辽东巡抚兼右佥都御史,成为封疆大吏,赵率教、满桂都实授总兵,达到了武人实职的巅峰,袁崇焕上报的其余有功人员一律照准封赏。兵部尚书王永光说的很露骨但也很实在,说宁远大捷,文武将吏从此立为脚,富贵功名从此发轫。事实如此,宁远一战,袁崇焕一跃而成为风云人物,满桂、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等人也很快成为当世大将,以宁远班底为骨干的辽军集团在以后的五十年间,深远地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走向。
很快,中国的老话“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在辽东上演。宁远之战后,大家都升了官,袁崇焕却和满桂闹起了矛盾。满桂是孙承宗提拔起来的给他做中军副将,后来和袁崇焕一齐修筑宁远,开始二人关系很好。天启四年,参将徐琏的部下哗变,围攻袁崇焕的驻地,还是满桂率领家丁将变兵驱散,解了袁崇焕之围。
宁远之战,在前屯的赵率教派一名都司、四名守备带数千人马支援宁远,本人留在前屯,说是防御蒙古。满桂见赵率教没来,派了这几个小不点来,勃然大怒,守住城门不让进城,袁崇焕强行喝退满桂,放援兵进城,后来这部分援兵起了很大作用。
战后封赏,满桂坚决不同意赵率教晋封总兵,二人从此反目。接着和袁崇焕也爆发冲突,袁崇焕说满桂自从封了总兵之后,骄傲自满,见谁骂谁,连他这位巡抚也不放在眼里,众将敢怒不敢言,纷纷找他来哭诉。上本朝廷,请求把满桂调离辽东。
此时,辽东督师是王之臣,袁崇焕派人向王之臣汇报他打算上书朝廷,王之臣正在出巡途中,闻报赶紧赶到宁远劝阻。等他到了宁远,发现袁崇焕的奏疏已经发出,等于是没和他商量。王之臣很不高兴。认为袁崇焕不尊重他这个督师,甚至是玩弄手腕。
由此,王之臣和袁崇焕也闹起了不和,两人各自上疏,请求辞职。朝廷没有办法,给二人划分了防区,关外由袁崇焕负责,关内由王之臣负责,二人各行其是,等于是袁崇焕这个辽东巡抚专制关外,可以不受上司督师王之臣节制。天启七年三月,天启皇帝又下旨,关内关外均归袁崇焕节制,袁崇焕事实上成了辽东第一军政首脑。
天启七年五月,皇太极不服他父亲宁远之败,率军攻打锦州、宁远,又败于袁崇焕之手,铩羽而归。袁崇焕的威名更甚,朝野上下视其为后金克星。
因为在锦州被围之时,袁崇焕力求持重,不主张率大军解锦州之围,战后被言官弹劾说他暮气深重,袁崇焕上疏辞官,得到熹宗批准,天启七年七月初四,袁崇焕辞官回乡。
回乡路上,袁崇焕感慨万千,经过大庾岭时,题诗一首,说到“主恩天地厚,臣遇古今稀”,既感伤自己功而被斥,又感激皇帝一再提拔,在同年们最高官职是参政(从三品)参议(从四品)都寥寥无几时,他已经做到辽东巡抚,一骑绝尘。
袁崇焕回到东莞老家,已是天启七年冬天,父亲已经亡故四年,大哥崇灿也已故去。物是人非,颇有鹤怨猿惊之感。
岭南的冬天,只要不是阴雨连绵,气候就温暖而且干爽,草木葱茏甚是宜人。比起 辽东关外冬天的冰天雪地,万物萧条,自然舒适的多。
袁崇焕从兵戈满地的辽东回到闲静安详的故乡,生活节奏一下子舒缓了下来。他在辽东立了大功,朝中做了大官,早已成为本地杰出人物。虽说现已辞官,但先前的体面犹存,且说不准哪天又要东山再起,所以地方官绅拜访不断,还有袁崇焕旧时老友也与他时常过从,整日里谈古论今,赋诗饮酒,流连于山水之间,好不快活。
不久,天启皇帝去世、崇祯皇帝继位的消息传来,朋友们都预感到政局将会大变,纷纷向袁崇焕道喜,说他不日即可东山再召。对于熹宗,袁崇焕是心存感激的。虽然他不理政事,信用魏忠贤,把朝政搞得乌烟瘴气,但对于袁崇焕青眼有加,一路提拔,因此听到熹宗的死讯,袁崇焕不禁伤感。
果然,魏忠贤被清算后,纷纷有官员上奏,要求启用袁崇焕。当年十一月,朝廷任命袁崇焕为兵部添注左侍郎(正三品)兼右都御史(正二品)(明朝的官职经常是不同品级混搭在一起)。
第二年三月,王之臣被罢官。四月,又提升袁崇焕为兵部尚书(正二品)兼右副都御史(正二品)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简称督师尚书),这就是为后人所熟知的袁崇焕的官职,并且催袁崇焕即刻进京。
袁崇焕又要出山了!,朋友们闻知,都替他高兴,盛赞新皇慧眼识人,又为崇祯年纪轻轻就能扫灭权势熏天的魏忠贤于不动声色之间而钦佩不已,庆幸大明国又有了英明领袖,中兴在望。
临行之际,袁崇焕的同年后来当过礼部尚书的陈子壮和广东名士黎密、梁国栋等人在广州光孝寺给袁崇焕设酒饯行。出席之人以文士为主,还有光孝寺的几位和尚。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众人纷纷祝贺袁崇焕重掌帅印,预言他此番赴任定能扫清妖氛,光复辽土,解民倒悬。功成之日,朝廷必将重酬,青史标名,万古流芳。
文人聚会,自然少不了诗词书画。酒酣之际,铺开长卷,众人题诗作画,一幅肤公雅奏图顷刻而成。共有十九人在画上题诗,其中有光孝寺的三位僧人。内容都是赞颂袁崇焕文韬武略,慷慨豪情,把他比作历史上的谢安、薛仁贵、裴度、郭子仪等安邦定国的著名人物,认为此去辽东必将大功告成。也有数人提醒袁崇焕宦海险恶,莫忘功成身退的古训,功成之日,及早抽身。“行矣莫忘黄石语,麒麟回首即江湖”。
袁崇焕带领亲信丁壮从广东北上,取道江西。七月初四行至河北阜城,在邸报上看到崇祯不同意他推辞的批示,又上了一道奏疏,陈述辽东之事重大而且艰难,他本人才智平庸而且浅薄,现在辽东形势已经比他在时候骤然恶化,怕有负重托,不敢就任。
崇祯不准,催他速到京师接受召见。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19 21:38:00 +0800 CST  
十天之后,崇祯元年七月十四,崇祯在紫禁城平台召见五千里而来的袁崇焕。陪同接见的有内阁辅臣全体,大学士李标(时为首辅)、刘鸿训、钱龙锡、周道登,五府、六部、督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京营总督、协理、锦衣卫堂上官及科道等官数十人,还有两名专门作记录的翰林院记注官,可以说是首都全体高干扩大会议。
崇祯看着这位名动天下、风尘仆仆的前辽东巡抚能接受任命,远道而来,很是高兴,说“建奴跳梁作乱,已经十载,封疆陷没、辽民涂炭。卿万里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胡方略,一一奏来”。
袁崇焕见皇上对他如此亲和,又如此关心辽事乃至于显得非常急切,不由得心情激动,跪下回奏“平胡方略已写在奏疏之中供皇上御览,臣受皇上眷顾,愿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
话不多,但好比炸弹爆炸,大臣们一阵骚动。有些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不错!袁崇焕说的确实是五年复辽。崇祯听了,深为动容。
这四个字太动听了,他日夜想着恢复辽东,但五年复辽,他想都没有想过,因为觉得太梦幻了。此刻听见袁崇焕说他能五年复辽,不禁大喜,说“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语速很快,大臣们明显感觉能到皇帝语气中的兴奋程度。
袁崇焕急忙叩头谢恩。四位辅臣,也很高兴,一齐跪下奏道“崇焕肝胆意气、识见方略,种种可嘉,真是天下真奇男子也!”大学士刘鸿训当时正受崇祯信任,比较敢于说话,他补充说:他已经去袁崇焕的住地拜访过,深感其人恩威兼具、智谋过人,一定可以胜任皇上的边疆重任。”崇祯听了更加欢喜,叫人给大臣们赐茶,自己回后殿歇息。
给事中许誉卿走了过来,问袁崇焕究竟有何方略,能五年复辽。袁崇焕说“适才见圣心焦劳,故聊以想慰耳!”,许誉卿听了,大不以为然,说“皇上英明,岂可漫对!异日按日责功,你怎么办?”
袁崇焕听罢,抚然自失,半响无言。
此时的兵部尚书是王在晋,他与袁崇焕天启二年关上一别已经六年,当日的小小佥事一跃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督师尚书,王在晋不禁暗生感慨。袁崇焕还是感激王在晋对他的提携,二人在一起叙旧。
过了一阵,崇祯出来,召对继续。袁崇焕又向前奏道说东夷四十年积蓄,一朝发难,局面本不易解决。但皇上留心边疆,他又何忍言难。他经过测算,大约五年,但五年之中,需事事应手,首先是军饷钱粮、其次是武器装备,都要按时发放、保质保量,还有兵将的选拔任用,要以他的意见为主,吏部尽可能不要干涉。崇祯一一交待兵部和工部和吏部负责人,按照袁崇焕的要求去办。
袁崇焕又说,“圣明在上,各部臣都是公忠体国,无有不应臣手者。但以臣之力,制全辽而有余,调众口则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夫岂无人?即凛然于皇上之法度,不以权掣臣之肘,亦能以意乱臣之谋。”崇祯面色坚毅,说“朕自有主持,即有浮言亦不听也!”
最后,袁崇焕请崇祯就如何平辽再做重要指示。崇祯从龙椅上站起来,来回走了几圈,作沉思状,说“你适才讲的井井有条,不必谦逊。”,显得很满意。
刘鸿训又奏“此位大臣,与众不同,他做县官之时不要一文钱,天生此臣以为社稷,辅佐皇上中兴,实乃我大明之幸。请皇上加重其事权,与他尚方剑。王之臣和满桂的尚方剑,望皇上撤回,以统一事权。”崇祯点了点头,命兵部照办。最后又对袁崇焕说“卿早日平辽,以纾四海苍生之困”。袁崇焕跪下叩头,说“臣谨遵明旨,铭之肺腑,此去辽东告谕官军,以宣皇上威德,管取平夷”
这就是著名的“五年复辽平台奏对”
那么既然五年平辽是袁崇焕成竹之论,为何许誉卿问他之时,又抚然自失呢?
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之事,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偶然。许多时候,眼看就成之事,突然节外生枝,化为画饼。在现实生活当中,又往往有这种情况,在某种场合,自己情不自禁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马上后悔,觉得不该这么说。故而,很多人信奉沉默是金、言多必失,遇到事情闭口不言,绝不表态,确是平安妙计。袁崇焕表态之时,凭一腔忠愤,将个人观点上报皇帝,没有多想。此刻,经许誉卿一提醒,顿时想到此节,从一万想到了万一,觉得自己过于草率了,在皇上面前不该如此失言。
五年复辽是袁崇焕胸有成算的轻率之言。
五年复辽能不能实现呢?
从随后的历史进程看,一年之后,袁崇焕被逮,两年之后被杀,五年复辽的豪言随他的作者一起进了历史的烟尘。
现在假设,如果袁崇焕不死,五年复辽能否实现?
这是一个充满历史悬疑的话题。
平台奏对之前,袁崇焕在辽东一共六年,时间不算短。伺候了四位辽东经略(督师),两败强敌,结合前人经验教训,形成了一套复辽战略,就是著名的三条原则“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守为正着,战为奇招,款为旁着,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宁远大捷后,他又得意地宣称他找到了一条对付后金的简静精密之法,即一边筑城,一边屯田,步步为营,着着向前,凭借坚城利炮,使得后金来攻城,就凭城固守,大炮轰击,攻不下来,战则一城援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分成两个集团军,交替向前,互相支援。后金不来攻城,他就步步向前,后金坐而受困,不出四年,便可制胜。
这里,袁崇焕洞察到了后金的强项和弱点。
后金与明朝比较,最大的优势在于拥有一支强大无敌的骑兵部队,这是后金政权得以存在并发展的最大的本钱。明金在辽东交手十年,只要是野战,明军几乎无一不败。后金先后歼灭了明朝大量有生力量,从万历四十七年到崇祯元年,明朝先后有十四名总兵阵亡,而当时明朝镇守总兵官的编制全国只有二十名。
和历史上强悍的边疆马上民族一样,后金的劣势在于经济落后,生活必需品,尤其是铁器、布匹等严重依赖中原汉地。在和明朝决裂之前,双方通过边境互市,互通有无,还可以进京朝贡得到明朝大量赏赐。明金开战之后,明朝对后金开始经济封锁。后金只能通过入侵明统区进行抢掠来满足经济需要。
如果,明朝在其控制区域建成坚固的防御体系,后金军无法突破,其就不能在明统区抢掠到足够的经济物资以维持政权运转,就会不战自困。这就是袁崇焕所说的后金坐而受困,其实质是经济战争。
当然,经济封锁会使后金处于困境,但并不足以完全消灭后金。
这里,很明显有一个必须明确的问题。后金在占领辽东大片土地后,像广宁、义州、锦州、大小凌河、右屯等要地,在占领后又弃而不守,故而明军得以修筑城堡。就算袁崇焕碉堡政策得以成功实施,后金不来攻城,最终后金占领的沈阳、辽阳等地,明军如何收取,是否要把城池一直修到沈阳?袁崇焕没有展开讲。对此,不少人存有疑惑。
崇祯二年六月,云南道御史毛羽健在奏疏中提出疑问,说后金要是十年不来或者一年数来怎么办 ?是不是就是蹲守在山海关,等着后金自生自灭?
对于毛羽健的疑问,袁崇焕作了如下回应。首先他说兵者乃诡道。不宜说得太透,以免敌人的之后有所防备。接着为五年复辽涉嫌吹牛辩解 ,说他自天启二年服役辽东,与后金周旋六载,下手了了之着,筹之熟虑,岂敢漫无成算,大言欺君?,接着解释他的战略,说辽东残破之后,明朝士气不振,不得不用防守这种渐进的办法,因此修筑城堡,明烽远哨,后金来攻就坚守以挫之。假如明军器精甲坚,兵强马壮,具备了同后金大规模野战的战斗力,则主动出击,收复失地。
所以,袁崇焕的复辽战略是先守后攻,以守开始,以攻结局。综合使用经济封锁和军事对抗两种手段。在守的过程中,整训军队,培养强大的野战兵团,时机成熟即大军北伐,与后金在疆场争锋,战而胜之,恢复辽沈。
袁崇焕就任督师后,立即开始整编军队、 调整将领,筹措武器装备,多方置办战马, 经常在锦州、宁远训练、校阅军队。从守卫北京和恢复四城 来看,辽军的野战能力已有长足的提高,只要指挥得当,能够和后金 一见高下。就此而看,袁崇焕的豪言并非空谈,五年复辽,从辽军方面看,具备实现的基础。
辽东战场,是明朝和后金两个政权的博弈。袁崇焕纵然厉害,他只能在辽东防区内施展本事,恢复辽东的这盘大棋,他只是其中的一颗要子,不是全部,单凭他一己之力,决定不了全局胜负。要实现五年复辽,必须整个大明国,从上到下,一心一德,倾全国之力,与后金对抗。对此,袁崇焕的头脑是清醒的,一再说“决胜在庙堂”。
平台奏对,袁崇焕向皇帝提出来五年复辽的诸多条件,包括粮饷、器械、用人等等,最后又提醒崇祯不要听信谗言,要对他放手使用,只问成败大局,不要纠缠细枝末节。袁崇焕并非多虑,这都是实现五年复辽的必要条件,尤其是崇祯对他的信任和支持,更是一切条件中的核心条件,可惜的是就是在这个核心条件上出了问题,酿成了袁崇焕个人悲剧,使得五年复辽成为泡影,反过来又成为佐证袁崇焕欺君误国的一大铁证,历史的无奈和吊诡就在此处。
再看后金,努尔哈赤占领辽东,在位期间,满汉矛盾尖锐。皇太极继位后,采取疏导措施,民族矛盾有所缓解,但形势仍然险恶。后金国内因为明朝经济封锁,加上天灾,经济十分困难,出现了恶性通货膨胀,缺吃少穿,盗贼横行,局势不稳。从外部环境看,后金被亲明的朝鲜、反对后金的察哈尔林丹汗、态度游移的其他蒙古诸部和放言要把后金连根拔掉的明朝三面包围,如果三家齐心合力,一齐围攻后金,皇太极很难对付。
假如,明朝采取了正确的外交战略,拉拢、分化蒙古诸部,使得不与后金合流,同时大力支持朝鲜,五年复辽的外部条件就会改善很多。
综合来看,五年复辽需要一系列严苛的条件,皇帝对袁崇焕的绝对支持、明朝各部门对辽东的鼎力支援,辽军本身的建设,明朝对外政策的成功配合,后金势力短期内不会大为膨胀,缺一不可。这些条件如果同时具备,五年复辽,不是空谈,但是否五年头上就一定实现,而不是六年,也不是十年,甚而至于可能出现突发事件,不到五年,就会实现?历史没有给出答案,也没有答案,毕竟世间万事万物,一切皆有可能。
五年复辽,很快轰传天下,袁崇焕的声名更盛,盖过了崇祯皇帝以外的任何大臣,给袁崇焕带来了更大的荣誉,也如同一顶紧箍咒紧紧的套在他头上,使得他不得不为如何兑现殚精竭虑。略有不同的是,紧箍咒是唐僧使诈,诱使孙悟空戴在头上,而袁崇焕这顶紧箍咒是他自己戴在头上。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0 21:55:35 +0800 CST  
宁远平变
袁崇焕平台奏对之后,没有在北京多做停留,打马扬鞭,直奔山海关。深感皇上托付之重,宠遇之隆,自身责任之重。
出关路上,正是盛夏时节,沿途草木青翠、郁郁葱葱,田野庄稼茂盛,农夫耕作其中,一派丰年景象。袁崇焕一路疾行,心情愉悦,马上赋诗一首
重整旧戎衣,行途赋采薇
山河今尚是,城郭已全非
马自趋风去,戈应指日挥
臣心期报国,誓唱凯歌归
袁崇焕还未进山海关,七月二十五,宁远发生兵变。驻守宁远的四川、湖广部队因欠饷四月,总计五十三万两,一哄而起,其余十三营见有人挑头,纷纷响应。变兵冲进巡抚衙门,把辽东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四人劫持到宁远城中的制高点谯楼之上,亮出刀剑,逼着毕自肃等人发饷。毕自肃有心无力,拿不出银子。变兵恼羞成怒,棍棒交加,把四人一顿胖揍。毕自肃官儿最大,享受的最多,被打的血流满面,眼看就有被殴毙的势头。
危急时刻,宁前兵备道郭广闻讯赶到。可能郭道爷平日兵缘较好,来了没挨揍。他挡在毕自肃身前,保护巡抚大人,劝阻变兵立刻停止犯上行为,同时命人紧急筹措用于笼络蒙古的抚赏银子两万两,发给变兵。变兵嫌少,兀自不饶,郭广又借了城中富户五万两,当场散发,变兵拿了银子,方才散去。
毕自肃被狂殴之后,羞愤难当,在给朝廷写了请罪报告后,一个人跑到中左所(塔山)闭门不出,八月初八自缢身亡。
毕自肃是毕自严的弟弟,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天启间来到辽东,从宁前道参议做起,参加过两次宁远战役,崇祯元年六 月,任辽东巡抚。毕自肃和他哥哥毕自严一样都是勤恳尽职的好官,和袁崇焕合作得也很融洽。升任巡抚,本是好事,没想到反断送了他的性命。他一上任就面临着缺项的难题,一再向朝廷汇报,请求发饷,都得不到实质回应。六月二十八日起,宁远不断出现匿名帖子,声言再不发饷,就要收拾巡抚、饷司、粮厅,可是宁远库中空空如洗。急得毕自肃向朝廷哀告说户部负责人即使不管他死活,也要为朝廷封疆大事考虑,崇祯责令户部立刻发银。可是,兵变已经爆发,一切都晚了。
当时户部没有尚书,由左侍郎王家祯主持工作。他手上并非没有银子,七月初户部库积20万两,王家祯因宣府等处军饷告急,就将专用发放辽东的新饷挪用发给其他地方,只给辽东发了2万两。到了七月二十,户部有新饷四十万两。在崇祯严旨催发之下,二十三日,户部给辽东发银9万两,可惜已经于事无补,还没等这笔银子到了山海关,二十五日宁远兵变发生。在得知兵变消息后,王家祯也慌了,又紧急发银24万两,不过已经是马后炮了,挽救不了毕自肃的命运。
宁远兵变之时, 新任户部尚书毕自严正在进京路上。他是五月由朝廷起用为户部尚书,在辽东的毕自肃听到哥哥出任户部尚书很是高兴,急忙去信说王家祯用新饷发旧饷,好像有意刁难。盼望毕自严早日到部,如大旱之望云霓。毕自严看信后,知道情况严重,马上从山东老家启程赴京。八月初五赶到河北景州(即河北景县),惊闻宁远发生兵变。担心弟弟安危,也顾不得歇息,快马加鞭直奔北京。十二日抵京,喘息未定,就看到袁崇焕给朝廷报告毕自肃自尽的奏疏,伤心欲绝。如果崇祯的任命早下达十天半月,毕自严就可以在京中走马上任,对于亲弟弟的危急,自不会坐视不救,肯定会给宁远发饷,毕自肃就可以逃过此劫。可是他就这么命苦。
毕自严伤心弟弟身亡,一向和善,信奉饶人是福,不与人结仇的毕老爷,破例连章弹劾王家祯,用他炉火纯青的财政知识,将王家祯见死不救、一味拖延剥得一丝不挂。崇祯大怒,将王家祯削籍。(一般的罢官叫冠带闲住,虽然不再任职,但保留待遇,而削籍之后不能享受正常退休官员的一切待遇)。
袁崇焕在赴任路上听闻宁远兵变,心急如焚,快马加鞭赶到山海关。进到督师衙门接印已毕,八月初七,单骑出关,直奔宁远。山海关到宁远两百里,快马两日可到。到得宁远,没有进巡抚衙门,直接进到军营。
进得营去,军士一见久别的袁军门从天而降,又惊又喜。袁崇焕向各营宣谕崇祯皇帝的德意,边观察部队的情绪。晚上回到巡抚衙门,找来郭广,二人密谈许久,召来两名首恶杨正朝、张思顺。两恶以为要被处死,吓得面无人色。袁崇焕一脸威严,告诉二人,如果能供出当日作乱之人,可以饶其不死。二人唯唯从命,将作乱名单如实供出。
十八日,袁崇焕升堂,堂下亲军护卫,刀枪如林,早有军士将作乱变兵,押解上堂,一起跪在堂下,袁崇焕让郭广现场一一指认无误,传令将十五人当即枭示,并斩了知情不报的中军吴国琦,因参将彭簪古宁远守城有功,从轻责罚。然后处分了一批中下级军官,其中包括日后的大将左良玉。奖励了唯一不参加兵变的祖大寿的弟弟祖大乐所在部队。
轰动一时的宁远兵变暂告平息。
袁崇焕处理宁远兵变,前后不到二十天。整个过程,迅捷而独特。
首先是袁崇焕惊人的胆略,敢单人独骑,不带一名护卫,闯入刚刚哗变的军营,不亚于深入虎穴。袁崇焕敢如此,既有他天生的轻生冒死的个性,更基于他对于他在辽军中崇高威信的绝对自信甚至自负。自认为虽然离辽一年,但在辽军弟兄们心中仍是旧日和他们同生共死的袁巡抚,绝不至于像对付毕自肃一样,给他一阵狂殴。
再者,袁崇焕考虑到,兵变刚刚发生,变兵通过武装作乱,迫使上级屈服,分到了一些军饷,目的虽然然达到,谁都知道闯的祸不小,现在最担心的事朝廷秋后算账。假如袁崇焕率领大队人马,戒备森严地闯入军营,必然引起变兵的惊恐,万一再铤而走险,更加不好收拾,因此袁崇焕单骑入营,结果军士们畏威怀德,袁崇焕安然无恙。
宁远兵变,不是政治兵变,是经济兵变,有一定的同情因素。现代社会,民工讨薪,天经地义,明末,军士讨饷,与之性质类似,而且渐渐成为一种社会常态,愈演愈烈,成为明朝覆亡的一大诱因。对于军饷问题,袁崇焕一直持晚发不如早发,少发不如多发的立场,认为军士为国家效命疆场,国家就有充足发放军饷的责任。
如果按照一般处理原则,应先将张杨二人立即正法,再追查其余作乱之人。如此一来,固然全无漏网,但整个兵变处理过程必然旷日持久,而且大批行凶作恶之徒有了外逃时间。因此,袁崇焕采取了有条件的饶恕已经暴露的两名首恶,让其供出其他带头作乱之徒,然后将其全部正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面积的惩处了作乱分子,兵变得以平息。
朝廷对于宁远兵变的领导责任追究是严厉的,当时主持户部工作的户部侍郎王家祯削籍为民,辽东巡抚毕自肃虽已自尽,仍然做出处罚,追夺其生前所有官阶,总兵朱梅革职拿问。
后来毕自严痛心弟弟死于非命,申请用朝廷加封他的太子少保官爵来换取恢复毕自肃的官职,崇祯不准。

锦州请帑
宁远兵变刚刚平息,十月,锦州又发生兵变,起因和宁远一样,缺饷。同样是因为欠饷。而且情形和宁远兵变极其相似,也是在宁远和山海关出现匿名帖子,威胁说如果不发所欠三个月饷,士兵又要鼓噪闹事。袁崇焕做了控制事态的应急部署后,紧急向朝廷请饷,他知道户部没钱,所以含蓄的说不拘何项钱粮火速发来,迟则大势去矣。话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明确,就是向崇祯请发内帑。
户部接到袁崇焕的揭帖,向崇祯请示,哀告说户部刚发过关内外饷银73万两,其中宁远45万两,眼下新库仅存银1.1万两,老库存银2.6万两。没有明旨不敢擅动,外解广东浙江银子尚在途中,请崇祯发内库银40万两救急,等外解银一到,户部马上还上。
袁崇焕性格直率,此时认为皇上圣明,对自己信任方隆,临别之际对他提出的足兵足饷的要求一口应承,如向户部请饷,户部无银,还得转向内库,文书流转,空费时日,锦州等饷,急如星火,所以就直接向崇祯要银子。
明朝的财政体制,属于皇帝私人收入的内库与朝廷国库收入的使用并没有严格的界定。有时候,皇帝以各种理由从国库中支取银子用于私用,万历皇帝就经常干这种事。皇子诞生、修建王府、公主出嫁、皇帝大婚等等都要从太仓库取银。天启三年十月皇子诞生,熹宗取太仓库银20万两,太仆寺银15万两,光禄寺银5万两,顺天府(北京市)税银5万两,合计45万两。崇祯二年三月,皇子诞生,崇祯照例取太仓库银3.4万两、太仆寺银2万两、光禄寺银1万两、顺天府税银1万两进用。
因为是家天下,大臣么理所当然的认为在国库空虚、军情紧急之时,皇上发内帑充饷也是正常分寸。万历末年,辽事初起之时,就有不少官员,请皇帝发内帑济军,万历皇帝一向视财如命,一概不准。以至于户部主事鹿善继私自挪用金花银发放辽饷,被万历惩处。
万历死后,泰昌继位,一反乃父做法,光宗在位一个月,发內帑两百万充作军饷,熹宗继位后从天启元年至天启三年八月,共发内帑700余万两。孙承宗督师辽东,临行之际就请内帑八十万。督师之后,请发内帑更是常事,熹宗通常在孙申请数打一个折扣之后照准,鲜有不准之时。
经过泰昌、天启两朝大规模的发帑充饷,神宗留下的家底消耗不少。崇祯继位,惩治阉党,抄没了魏忠贤为首的众阉党头目家产,大部分收入内库,数字不详,但可以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嘉靖四十四年,抄没严嵩之子严世藩江西家产就得金三万余两,银二百余万两,魏忠贤权倾天下,又岂是严世藩可比?
所以,崇祯初年,皇帝的荷包还是鼓鼓的。崇祯继位,照例犒赏天下,发过一批内帑,总数百万余两。
崇祯元年四月,因各边缺饷,户部无银,大臣又请崇祯发內帑。崇祯咬定内库空虚,就是不给。内阁首辅大学士李国普苦苦哀求,说他们也知道內帑空虚,皇上有难处,只是祖宗省吃俭用存下一些银子,就是为了安边御侮,发內帑济军,先朝皆有成例。皇上仁明神武,极为关心边防军事,绝不会见死不救。现各边请饷,多则百万,少也得四五十万,或多或少,均由皇上。皇上就是天。天说下雨就会下雨,雨露一沾则无处不沾。今天只要皇上有发帑金之明旨,将见天膏浩荡,穷塞生春,王居一涣,神气自张,东夷西虏就算奸狡万端也必将望风慑服。措辞诚恳、语气可怜,又巧妙的拍了皇帝的马屁,崇祯很是受用,这才答应发五十万。
袁崇焕请饷,崇祯召集大臣商议。内阁辅臣一致同意袁的意见,请皇上发内帑三十万救急。崇祯听了很不高兴,先斥责了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毕自严,说他理财无术。接着问群臣“袁崇焕临行之际不是说要裁兵减饷么,怎么又来要饷?”兵部尚书王在晋答道“裁兵减饷是从明年开始,今年粮饷还是如从前”。崇祯一脸怒色,吓得大臣们都不敢说话。
礼部侍郎周延儒近来正得皇帝宠信,出班奏道“关门昔日防胡虏,如今却防变兵。前日宁远兵哗变,朝廷立即发银安抚,现在锦州又哗变,如果也发银安抚,要是九边纷纷仿效,朝廷如何应对?” 崇祯目光一亮,问周延儒“那你以为该如何?”,周延儒道“军情紧急,臣不是不让发内帑,只是想一长久之策为好”。崇祯听罢,点了点头,甚是满意。随即又面色一沉,斥责科道言官奏报不实,又说起召对群臣,都是徒走过场,全无实效。大臣们纷纷叩头称罪。
最后,崇祯很不情愿的发了十万两帑金,刑部拨出赃罚银八万两、阉党田尔耕赃银五万两,户部搜刮了库存老底和新解到银两共十万两合计三十三万两发至辽东。
过了几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大臣,又谈起关宁缺饷问题,余怒未消。还是周延儒,在皇帝面前来了一番高论说“军中发银不如发粮,有粮无银士马尚可饱腾,有银无粮则军心自乱。山海关不缺粮,只是缺银,军士因何哗变?臣料其哗变必有隐情,谁知不是有骄兵悍卒作乱胁迫袁崇焕呢?”这话正是崇祯所疑虑的,他正怀疑各边闹饷可能是边将要挟朝廷,一听周延儒也是如此考虑,如遇知音。精神一振,让周继续奏来。周延儒见猜中了皇帝心思,心中窃喜,又奏道“古有罗雀掘鼠而军心不变者,今日各边为何动辄鼓噪闹饷?”崇祯听了,甚为动容,不禁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容貌俊美的礼部侍郎,语带嘉许说“卿言甚是”
周延儒最后一句话不长,但分量极重。言外之意,锦州军哗,是由于袁崇焕治军不严,威信不高所致,一下子将责任从朝廷、皇帝直接转移到了辽军统帅袁崇焕身上。直接影响到皇帝对袁崇焕的看法。
袁崇焕得知此事后,他虽然生性简易,也知道不可怠慢。崇祯二年五月给崇祯上了一道题本,解释锦州兵哗。说道“廷臣(周延儒)说古有罗雀掘鼠,士无变志”,这话真是义正辞严(这里稍微语带讽刺)。
袁崇焕奏道:边臣的威惠就是皇上的威惠,恩惠一旦衰竭威严也就无从立起,饥寒相逼,慈父孝子也会反目。睢阳罗雀掘鼠,是千古不得已之事。如果让边兵天天罗雀掘鼠,何以为继?
这里,袁崇焕展现了他雄辩的一面。一针见血地回击了周延儒以偏概全,以特例当做日常的诡辩。
袁崇焕接着援引了蓟州兵变的例子,为蓟辽总督喻安性叫屈。说喻安性清而有执,虚而能定。遵化兵变,有些不是他所能控制的。要是遵化兵士要饷的要求得到满足,何至于发生兵变。
然后,袁崇焕提出了他的观点,说粮饷充足,即使是中等之才也能带好军队;粮饷匮乏就是贤能之人也难以抚众。与其兵哗后给饷不如先给饷而兵不哗。一旦军队哗变索饷,带兵官只凭口舌不足以安抚。如果朝廷不能及早解决这一问题,养兵本为防乱,未能防乱反而酿乱,天下必将大乱。就像陕西的例子,盗贼蜂起,带头的就是军队里面哗变的士兵。
最后,袁崇焕提出了他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即传令九边,把现有的兵数饷数一一清出,分开旧有的和新增的,新增的能减则减,不能减的编为定额,由户部设法解决。对于历年欠饷,再想办法慢慢填补,逐渐归还。如此则,军士不能借口缺饷而哗变,带兵官不担心兵变而能安心料理军务。中兴大业,在此一举
崇祯二年五月十五日,崇祯作出批复,原则同意袁崇焕的意见。
袁崇焕处理完兵变,马上进行辽东军制、政制的整顿。在赵率教和何可纲的帮助下,他把辽东分为关内关外两大集团军,分别设置两名总兵。关外总兵祖大寿镇守锦州,挂征辽先锋将军印,关内总兵赵率教驻扎山海关,挂平辽将军印,袁崇焕和中军副将何可纲坐镇宁远,关内关外辽军由十三万裁为十一万。袁崇焕在军事上倚重赵祖何三人,并在奏疏中说五年平辽,专仗此三人,如到时不能成功,他将亲手处死三人,然后向朝廷请罪。政务上倚仗宁前道孙元化、沈棨、王楫三人,鉴于辽东十余年来经抚不和、屡屡坏事的教训,奏请崇祯,罢设辽东巡抚,崇祯照准,崇祯元年九月,在登莱巡抚孙国祯去职之后,袁崇焕又奏请裁去登莱巡抚,崇祯依然照准。
经过近一年的整顿,辽东军政高度统一,形成了以袁崇焕为核心的领导班子。袁崇焕把目光移向了渤海之东。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2 23:33:47 +0800 CST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3 17:39:29 +0800 CST  
孙承宗像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3 17:39:56 +0800 CST  


袁崇焕像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3 17:40:53 +0800 CST  
虎穴斩帅
在宁远大捷之前,辽东地区知名度最高的不是辽东经略(督师),而是大海之中的毛文龙。
如果说袁崇焕是一个传奇,那么毛文龙就是另外一个传奇。
毛文龙,浙江杭州钱塘县人,祖籍山西平阳(今山西临汾),比袁崇焕年长八岁。毛文龙幼时送入私塾,父亲想让他走科举的正途,但毛文龙却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喜欢孙吴兵法。毛文龙平生未踏入科场,性情豪放,精于谈吐,酷爱围棋,常说杀得北斗归南,自称从围棋中悟到兵法之道。直到三十岁,还没有功名,有一次找人看相,相师说他“欲效淮阴,老了一半,好个田横,无人作伴”,后半句甚是难解,前半句说毛文龙像韩信一样,有登坛拜将之命,毛文龙听了很是高兴。之后,他也开始在街上摆摊,给人算卦。
人说三十而立,毛文龙年过三十还没立起来。他的舅舅沈光祚在朝为官,看见外甥如此游荡终不是办法,问他有何志向,毛文龙说想效仿前代名将,边疆立功。于是沈光祚推荐他去辽东总兵李成梁账下做了一名军卒,同年在辽东成为武举,1608年(万历三十六年),升叆阳守备,成了一名低级武官。

此时,毛文龙已经年近五十,还是一名小小的守备,命相中的淮阴之兆迟迟未现端倪,直到王化贞的出现。
人生在世,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实现抱负的寥若星辰。其中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人生路上,有无贵人相助,有则得志,无则失志。就如千里马如能遇上伯乐,就能纵横驰骋,一骑绝尘,如遇不上伯乐,就得和驽马笨牛一样,终日被凡夫鞭策,拉车犁地,老死槽下。
王化贞就是毛文龙的命中贵人。
王化贞,山东诸城人,万历进士。万历末年由户部主事出任广宁道(今辽宁北镇),天启元年(1621),任辽东巡抚。王化贞和毛文龙的舅舅沈光祚是山东同乡,彼此相识,因此和毛文龙有一种天然的近亲感。他召见毛文龙,见毛文龙身形伟岸,器宇不凡,先有三分喜欢,再一交谈,毛文龙雄辩滔滔,口若悬河,谈吐豪迈,毫无拘束,王化贞大为激赏。原来王化贞也是一位雄辩家,经常口出惊人之语,他与毛文龙性格相似,二人相遇,正如《打渔杀家》中所唱“知心人说的是知心话”,大是投缘,彼此之间悬殊的地位顿时拉近。王化贞对毛文龙大加鼓励,激励他精忠报国,日后必是国家栋梁,马上升他为都司,不久又升为游击,毛文龙一下子成为将军,对王化贞感激不尽。
此时熊廷弼是辽东经略,王化贞是巡抚,熊是他的上司,主张对后金取守势,王化贞颇不以为然,放出豪言说他只要六万兵马就可以一举荡平后金。
熊廷弼是第二次出任辽东经略,本来他不愿意出山,天启皇帝一再敦请,甚至用哀求的语气,请他看在皇帝年幼,念及他爷爷万历对熊本人的厚恩,勉力出山。此话一出,熊廷弼再不能推辞,第三次来到辽东。
此时的辽东形势已经对明朝很不利,后金攻破辽阳,辽东经略袁应泰自杀,明朝只剩下辽河以西,明军连遭大败,士气低落。熊廷弼根据实际情况,提出了练兵十八万,以守为攻,时机成熟从广宁,天津、登莱三个方向突击后金的三方布置之策。可巧,与他搭班子的是王化贞。王化贞不同意熊廷弼守而后战、稳扎稳打的战略,他认为可以借助蒙古势力,一举灭掉后金。二人意见不合,闹到中央。
明朝在官制上比前代有很多创新,巡抚就是其中之一。巡抚出现于明代中期,原本是一种临时性的派出职务,后来逐渐固定下来,成为地方首脑,位居三司之上,明朝的巡抚没有明确的品级,但权力很大,统揽地方军政财权,地位尊贵。虽然有些地方还设有位居巡抚之上的总督,但巡抚始终是地方政务的实际负责人,有他的直属部队,在总督面前有相当的话语权。
王化贞和熊廷弼性格迥异,熊本事大,但脾气也很大,眼高过顶,目无余子,性情刚烈,遇见看不顺眼的,张口就骂,外人不容易接近,很多人对他心存畏惧,不屑于拉帮结派,搞人际关系,在朝廷中孤立无援。
王化贞口气很大,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性情柔和,体贴下属,热衷于人际交往,人们容易接近,当时的内阁首辅叶向高是他的坐师,兵部尚书张鹤鸣同熊廷弼格格不入,和王化贞情投意合。
于是,熊廷弼二次经略辽东陷入了很困难的局面,他和王化贞政见不同,朝廷几乎是一边倒的支持王化贞,熊廷弼每日里和弹劾他的言官们隔空对骂,他的主张得不到贯彻。辽东军马,十四万归广宁的王化贞掌握,他身为经略,手上仅有五千兵马,孤零零的杵在右屯。
天启二年,努尔哈赤大举进攻辽西,明军节节失利,王化贞倚为心腹的中军孙得功阵前叛降后金,明军大败,而传说中的蒙古大军踪迹全无。蒙在鼓里的王化贞被亲军挟上马背,仓皇逃出广宁,向南而逃,路上遇见从右屯赶来的熊廷弼。二人马上相见,饶是王化贞脸皮够厚,巧舌如簧,此刻见了熊廷弼,羞臊难当,满面通红,无地自容,一句话说不出来,放声大哭。
熊廷弼冷冷的看着王化贞,轻蔑、嘲讽、愤怒兼而有之,就是没有同情,嘴角微笑,问“贵抚常言,六万人马即可一鼓荡平,今日如何?”。王化贞听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哭着对熊廷弼说,自己无能,失守广宁,百死莫赎,如今当务之急请经略大人主持大局,固守宁前。熊廷弼听罢,又是一阵冷笑,说“为时晚矣,为今之计只有护送百万军民入关,再做道理”,随即下令将宁远等城堡中的粮草器械全部烧毁,然后携带数十万哭声不绝的辽民,逃入山海关。后金不战而得广宁和河西之地。
熊王二人很快被解拿进京,熊廷弼先是被革职听勘,天启五年(1625年)被处死,传首九边,王化贞被投入大牢,一直到崇祯五年(1632年)才被处死。
命运对毛文龙的垂青很快来到。天启元年(1621年),毛文龙得到情报,后金镇江城(今辽宁丹东九连城)守备空虚,守城的中军陈良策愿为明军内应,毛文龙当即夜半出击,一举攻下镇江城,生擒后金守将佟养真以下六十余人。消息传开,明朝人心振奋,认为毛龙文在明军屡战屡败之后,能立此奇功,真是空谷足音。毛文龙夜袭镇江,一举成功,赢来世人一片赞颂,只有辽东经略熊廷弼不以为然,他认为,毛文龙此举过早发动,破坏了他三防布置的大局,而且打草惊蛇,必遭后金疯狂反噬。果不其然,毛文龙在镇江呆了不到三天,就遭到后金大军反扑,毛文龙仓皇逃出,镇江全体军民尽死于后金屠刀之下。
天启二年(1622年)六月,毛文龙一步登天升为平辽总兵官,挂征虏前将军印,时年四十七岁,淮阴之兆如实兑现了。天启三年(1623年)二月,赐尚方剑,加都督佥事衔。一年之间,从多如牛毛的游击升为屈指可数的总兵,世所罕见。
之后,后金对毛文龙继续追杀,毛文龙几次险些丧命,最后跑到鸭绿江口的皮岛。皮岛在鸭绿江口,靠近朝鲜,东西十五里,南北十里,大概相当于半个丰台区大小。毛文龙上了皮岛,当时后金没有水师,后金军只能望洋兴叹,再也捉不住他。
上了皮岛,最大的妙处在于再也不用担心后金追杀,性命有了保障。毛文龙开始大张旗鼓的建设皮岛,皮岛成为东江镇的开镇之地。毛文龙接纳了许多从辽东逃来的难民,把他们组织起来,在岛上屯田造屋,打发他们去朝鲜境内挖取人参。
毛文龙盘踞皮岛,朝鲜自然就成了他的后方,由于朝鲜是明朝的属国,对明朝一向忠顺有加,新任国王仁祖李倧又是铁杆的亲明仇金派,他给了毛文龙极大的支持,每年接济毛军粮米数万石,最多的天启七年达到十五万石。
东江开镇之后,很快成为一个贸易中心,许多关内客商,有的远至江浙,陆续而来,络绎不绝,用汉地的布匹丝绸、茶叶瓷器等物交换关外的人参貂皮,毛文龙派人在海上收取来往客商的交易税,获利丰厚。

皮岛开镇后,银子哗哗而来,官爵一路上升,毛文龙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冒矢石,身先士卒了。他深居皮岛,养尊处优,很快就把左都督总兵官的官威和排场培养出来了。一天要吃五六次饭,菜品多达五六十个,小妾有八九个,都是一身珠光宝气,侍女如云,管家三十多个,负责传达室的门子三十五个,奴仆数百,亲军数百,赫赫扬扬,说是海外天子也相差无几。
毛文龙发迹之后,没有忘记提携他的伯乐-身在狱中的王化贞,一再上书皇帝,请求释放王化贞并官复原职,他愿意在王化贞麾下恢复辽东。
镇江之捷,是一场规模很小的局部战斗,对辽东战局影响甚微,但对于毛文龙本人却是飞黄腾达的跳板。从中,毛文龙嗅到了军功对维系自身地位的重要性。
此后,毛文龙发挥他善于宣传造势、虚报夸张的特长,频频向朝廷报捷。而且经常是上报一战斩杀后金军数万,塘报上累计斩首数前后加起来足够把当时后金全部军队来回砍杀好几次。
毛文龙另一个惯用手法就是假借辽东难民之口,来颂扬吹嘘他的本事。如天启二年,毛文龙声称据想投靠的辽东难民说,努尔哈赤和后金诸贝勒曾经讲过“不怕山海关上如何防守,只怕毛总兵处有精兵三十万”言之凿凿,可谓得吹牛大法中“借着吹”的精髓。
更绝的是毛都督别出心裁的献俘。献俘作为一种军礼,在中国由来已久,《左传》中就有多处献俘的描写。献俘仪式繁琐而隆重,历代沿用不废,但都是抓住敌方首脑人物或重要将领才举行献俘仪式。从天启二年开始,毛文龙不断地向朝廷献俘,献俘对象不是后金重要人物,也不是成百上千俘虏,而是三三两两,最多不过百余人,少则有三五人,但是频率很高,一年之内献俘几次。令人发指的是,献俘对象很多是无辜良民。
天启四年(1624年)五月,浙江秀水(今浙江嘉兴)人谭昌言为登莱参政,毛文龙献俘经过他手,奇怪的是这些俘虏说话口舌不清,谭昌言用药配成汤,给这些人服用,十天之后,终于会说话了,经询问,都是辽东难民,无故被毛军抓来充作后金战俘。
同年九月,毛文龙又献俘,兵部在朝阳门会审俘虏,发现这些俘虏当中竟然有幼童四名,幼女四名,妇女一名,都是瘦弱不堪,奄奄待毙,经查,原来是无辜山民,被毛军拿获报功。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天启五年(1625年)八月,毛文龙献俘三十一名,游击董武周押解七名,刚走到广鹿岛,毛文龙派毛承选持令箭赶来,说有机密军情,把其中的六人带回皮岛,另外六人进京。献俘大事,如此儿戏。
毛文龙远居海外,朝廷对其没有半分约束。其军队号称毛兵,完全听命于毛文龙一人,成为其私人武装,各级将官,全由毛文龙自行任命,毛都督兴之所至,大封官爵,都司以上军官多达数百人,副将、参将比比皆是。毛文龙大概很喜欢看残唐五代,仿效书中的李克用、朱温、王建,把部下将领数百人都收为义子、义孙,后来著名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他的义孙,孔有德还有一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名字毛永诗。
东江开镇后,毛文龙向朝廷上报他的军队人数多达十万,甚至十五万,几乎比整个辽东镇的军队还要多,超过他实际军队数量的好几倍。意图也很明显,就是向朝廷多要军饷。
尽管毛文龙上报的军队数量如此庞大,户部对东江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不给饱饭吃。东江粮饷,天启七年以前是每年本色(粮米等实物)、折色(银两)各二十万,天启七年最多,折色四十三万,本色米三十七万石。对于皮岛十几万军民而言,远远不够,仗着朝鲜接济,勉力维持。底层士兵军饷七钱银子,一斛(五斗)米,比起关宁部队每月银一两四,米一斛少了很多,生活很苦。岛上的辽民更是惨不可言,毛文龙逼令他们每日背米一升,上岸采参,很多人饿死道路。即便如此,毛文龙把辽民视作他的私产,来,全部笑纳,走,决不允许。是以后来袁崇焕所说,皮岛之中,饿死的辽民白骨如莽,不是虚言。
天启五年(1625年),明廷正式承认朝鲜仁祖李倧王位合法,派两名太监王敏政、胡良辅到朝鲜举行册封大典,顺路途经皮岛,检阅东江军队。毛文龙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经毛文龙申请,在册封诏书中加入了经总兵官毛文龙代为敦请一行字,立时把毛文龙上升为李倧王位为宗主国明朝认可的决定性人物,使得朝鲜君臣对毛文龙在明朝的地位感到深不可测,又为其能在熹宗面前一力促成感恩戴德,毛文龙此手一箭双雕,高明得很。
册封完毕,二太监驾临皮岛,毛都督早就精心准备,用最隆重的礼节招待两位天使,自然,送上海量貂皮、人参,质量自然都是特等,两位太监来者不拒,极为满意,他们出入宫廷,自然都是识货的,一看就知道毛都督极为盛情,貂参都是北京市上难见之物。除了高丽特产人参貂皮,毛文龙又送上现银五万两,几位公公照例全收,没有见外。毛文龙趁热打铁,又同太监们结拜为兄弟,双方的感情急剧拉近。酒席宴上,毛都督有些心虚的提出,人马散处在外,不便查点。
胡良辅听了,哈哈一笑,说“点甚么人马,只要替老祖爷魏公公做些功劳,多封几个侯伯,何愁富贵不久长?”,毛文龙心领神会,尽欢而散。
远在皮岛的毛都督就此和京师的九千岁搭上了线,同年十一月,毛文龙又主动奏请派内臣驻扎登莱,督发粮饷,同时派亲信陈汝明常驻北京,成立了东江驻京办,带有大批貂参银两,专门做魏忠贤及朝中重臣的人际工作。在户部、兵部领到的军饷,不出京师,有相当部分送给朝廷大官,以换取对毛文龙的支持。毛文龙的地位进一步上升,天启六年(1626年),明廷将内库所藏征虏将军旧印,赐予毛文龙,并追封其祖上四代,其荣宠达到极点。毛都督沉醉在功成名就的巨大满足之中。
此刻的毛文龙,手拥强兵,雄踞海外,俨然是海外天子,放眼天下,看得起的人没有几个。他和名义上他的上司登莱巡抚武之望关系搞得很僵,几乎势不两立。武之望愤而向皇帝上书,说毛文龙狂妄跋扈,简直是当代安史(安禄山、史思明),气愤的责问“难道只有他毛文龙是凤凰,我们这些人都是妖孽?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3 23:32:53 +0800 CST  
再美好的梦,终有醒来的时候。
天启六年起,毛都督突然发现,他的光环不再那么夺目了,原来宁远出了个袁崇焕。宁远一战,袁崇焕一夜成名,风头顿时盖住了深居皮岛的毛都督。大臣们转而赞颂袁崇焕的弥天大勇和文韬武略,进而质疑以前一直津津乐道的毛文龙的牵制作用,批判他在宁远被围之时,不发一兵一卒,牵制作用何在?
弹章纷至,毛都督压力山大。为了证明他的存在,天启六年(1626年)五月,毛文龙派参将林茂春、曲承恩领兵深入后金,攻打沈阳附近的鞍山驿,久不上阵的毛都督也亲自出马,率兵至凤凰城接应。努尔哈赤听闻,急忙暂时不攻蒙古炒花部,回师击毛。两军交战,毛军大败,死一千余人,毛文龙见势不好,撤回皮岛。这是毛文龙对后金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虽败犹荣,连袁崇焕都在奏疏中也深为推许。
升任辽东巡抚之前,袁崇焕和毛文龙基本上无交集。袁崇焕来到辽东之时,正是毛文龙名动天下之时,虽说以后袁崇焕步步上升,官升的不慢,但毛文龙对他还是一个近乎于仰视的存在。毛文龙除了向北京献俘之外,也经常向孙承宗报功。当时孙承宗知道毛文龙的战报水分很大,但他认为毛文龙独撑海外,很不容易。
孙承宗称赞毛文龙以孤剑临豺狼之穴,漂泊于风涛波浪之中,真足以激发天下英雄之义胆,令缩颈敛足者,愧死无地。对于水分问题,他从不深究,每次毛营来报功,孙承宗总是举行很隆重的仪式,并重赏来人,以鼓动其任事之心。天启四年,袁崇焕就和孙承宗一起验收过毛文龙所报的斩级。除此之外,袁毛二人各干各的,并无来往。
袁崇焕升任辽东巡抚后,受命统辖关内外军政,二人恩怨由此而始,期间主要有两件事。
天启六年(1626年)八月,驻守旅顺的毛文龙部将李鑛、李钺弟兄为人告发,毛文龙下令逮治李氏兄弟,二人率所部四千余人投奔宁远,依附袁崇焕。毛文龙听说大怒,连上奏章,必欲将李氏兄弟正法,而且参奏袁崇焕亲信部将徐敷奏煽动李氏兄弟叛乱,罪在不赦。
天启七年正月,后金攻伐朝鲜,同时进攻毛文龙,一举攻破毛军重要基地铁山,杀伤毛兵无算。毛文龙部下参将高万重、都司毛永显、马承勋等率所部千人溃逃,奔入宁远。毛文龙上奏朝廷,力请将逃将正法。
李鑛李钺,受人陷害,为保性命,不得已逃至宁远,比高万重等临阵脱逃,更值得同情。袁崇焕将其收留下来,又上疏为其求情,建议朝廷保全其性命,发往军前效力。毛文龙则深恶痛绝,决意要将一众逃将尽行正法。最后,熹宗同意了毛文龙的意见,将李鑛等人一齐处死,徐敷奏被袁崇焕保了下来。
不久,又发生了赵佑事件。
赵佑是山东人,天启二年工部给事中方有度推荐给孙承宗。孙承宗与其交谈之后,认为其人颇有心计,派他到北京,向内阁辅臣汇报辽东情况。之后一直留在辽东,天启六年任练兵游击。
宁远之战后,袁崇焕稳住了关宁一线,成为新的聚光点,取代了旧的聚光点毛文龙。关宁的影响、地位自然比孤悬海外的皮岛重要的多,朝臣们纷纷指责毛文龙躺在功劳簿上睡觉,徒有牵制之名,实无牵制之实,质疑皮岛远在后金千里之外,如何牵制?一时间,朝野上下,出现了要求毛文龙移镇的呼声。兵部综合各方面意见后,认为毛文龙移镇到辽南的盖州比较得策,袁崇焕也上疏朝廷,指出毛文龙应该向关宁靠近,不应该避居海外。
面对移镇声浪,毛文龙有些惊慌,更多是的气愤和恼火,他觉得朝廷是在卸磨杀驴、调虎离山。毛文龙好不容易找到皮岛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辛苦经营,成为海外天子,安享荣华富贵。再让他离岛上岸,与后金拼杀,体验久违的九死一生,毛都督坚决反对。数年的富贵温柔,玉堂金马已经把毛文龙当年出生入死、舔血刀头的豪情消磨殆尽,毛文龙已经不是昔日的毛文龙。
面对如此压力,一般人早就束手无策,毛都督可有他的办法,因为他是出了名的“多术”。毛文龙内外兼施,双管齐下。先施展他雄辩之才,上疏朝廷,反对移镇,痛述他数年血战之功,牵制之实,苦撑海外之不易,朝廷之无情,朝臣之无良,言官之无耻。奏疏中有事实,更有夸大渲染,二者交揉掺杂,相得益彰。
第二手,也是最厉害的一手,是胁迫朝鲜向明朝上书,请求明朝不要移镇。把毛文龙说成朝鲜的保护神,以第三人的立场宣扬毛文龙在皮岛的重要作用,果然,局外人的意见总是比当事者的意见在决策者看来更为公正客观,移镇之事,在热闹了几天之后,渐归沉寂。
袁崇焕倒是对毛文龙移镇之事很上心。天启七年夏,袁崇焕派赵佑和徐敷奏出海,与毛文龙商议移镇事宜。毛文龙得知后极为紧张,以为袁崇焕要对他下手。徐赵二人,途经沿海各岛,岛上辽民纷纷要求搭乘船只离开海岛回到宁远,徐敷奏不知深浅,带出了数千辽民。毛文龙一向将辽民视为禁脔,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宁愿让他们饿死诸岛,也不许逃奔辽东或山东,如今一个小小的参将徐敷奏竟敢私自接走辽民,实在是狗胆包天。毛都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竟派人截杀,结果赵佑被杀,徐敷奏逃回宁远。毛文龙余怒未消,奏称徐敷奏来皮岛图谋不轨,以宁远军饷丰厚为饵,诱骗东江部队哗变,并称徐敷奏擅自裹挟走东江壮丁两万人。毛都督使用了他所擅长的语言艺术,把难民说成军队候补-壮丁,又将数量夸大数倍。朝鲜君臣闻知赵佑被杀,认为毛文龙擅杀赵佑,端的是狂妄跋扈、无法无天之极,徐敷奏逃回宁远,此事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但以袁崇焕性格之刚烈,对毛文龙之举作何感受可想而知。
进入崇祯朝,毛文龙的日子难过了起来。熹宗和魏忠贤这两个赏识庇护他的要角不存在了,他基本上被后金遏制在陆地之外,粮饷供应也从天启七年最高峰的一百万(含登莱)降了下来,一年银米一共63万,更要命的是,袁崇焕又回到了辽东,而且事权加重,管辖范围明确包括了东江。
此时的毛文龙突然从人间至宝变成山野顽石。朝野舆论纷纷指责他开镇数年,寸土未复,耗饷无数,名曰牵制后金,却退居辽东千里之外的皮岛,坐享荣华,从毛文龙的能力水平转而怀疑起其是否为国尽忠的政治品质来了。
毛文龙接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觉得朝廷是卸磨杀驴,他在海外苦撑数年竟然落得一无是处,心中不平,对朝廷开始不恭敬了起来,甚至对皇帝也不客气。崇祯元年五月,毛在一份奏疏中用排比句式,连问了崇祯三个“皇上知否?”崇祯看了哭笑不得。
袁崇焕奉命进京召对完后再北京停留了数日,会见了朝廷的一些大臣和友好。大学士钱龙锡召对之时在座,见证了袁崇焕五年平辽的豪语,但他看见袁崇焕貌不惊人,甚至以他的相貌标准来看袁崇焕可以说是相貌丑陋,如此之人,五年复辽,能够胜任,心存疑问。因此,他到袁的寓所拜访,问起五年复辽究竟如何开展,袁崇焕说五年复辽,好比下围棋,起手要在两个角上下子,宁远和东江就是角上起手的两个子,五年复辽要从宁远和东江做起。钱龙锡随即问起毛文龙的问题,袁崇焕不假思索,说毛文龙如果恪遵功令,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依然骄狂跋扈,处置他也不难。
袁崇焕到了辽东,忙于处理兵变和整顿关宁兵马军制,一时无暇顾及东江。到了崇祯二年初夏,整理完毕,开始处理东江问题
一场较量开始了。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5 23:00:54 +0800 CST  
崇祯二年三月,袁崇焕上疏兵部,要求今后发往东江的粮饷器械,由现在的从山东登莱往北取直线直到东江,改由从登莱往东北方向,先到山海关,在督师衙门挂号后,沿海往北再到觉华岛,往东取道旅顺,天津起运的粮饷器械也要如此办理。总之,较之原先,一个是绕远,由直线改成曲线,一个是手续严格,一切物资都要经辽东方面检查合格后,才能运往东江。
海上运输,天气条件很重要,尤其是风力风向因素。天气良好,顺风顺水的话,轻舟直下,迅捷如飞。登莱到旅顺海上距离约两三百里,如果是西风,半天可到,而由山海关到旅顺,则线路弯曲,需要不同方向的风,一段路程西风,又一段路程需要西南风,再一段路程又需要正南风。改道之后运输成本增加,办事效率降低,中途遭遇风浪漂没的几率也大大增加,之所以如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经济手段压迫毛文龙就范。
毛文龙何其聪明,一眼看出此计毒辣,是给他拦喉一刀,必定立死。消息传开,皮岛官兵也发生了骚动,情绪不稳。据毛文龙奏称,还出现了兵聚海边,抢船杀人,经他枭示二名,方才安息。毛文龙质问:督臣如此策画,舍近求远,弃易图难,他实在想不明白,现在事情实在是难做啊。他的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崇祯此时对袁崇焕信任方殷,没有理会毛文龙,只是安慰他不要多想,照旧精忠报国,还是批准了袁崇焕所请。
改道之争,袁崇焕占了上风,毛文龙心中不忿。他想不通明明他占理,为何朝廷还是偏袒袁崇焕,于是做出了惊人之举。
崇祯二年四月,毛文龙率领东江部队突然出现在山东登州海面,兵船四十艘,军兵数千,船头摆列火炮,刀枪如林,旌旗蔽海。登州军民一片恐慌,以为是后金从海上进犯。登莱总兵张可大登船面见毛文龙,问他此来何意?毛文龙大喇喇的说因朝廷欠饷数月,岛中官兵饥饿难捱,故上登州索饷。张可大苦苦劝谕,说朝廷大法,为將者轻离讯地,乃是大罪,官兵欠饷,责任在兵部户部,都督亲率大军,突然驾临登州,军民惊扰,非同小可。后来毛文龙泊舟上岸,在天妃庙中进香三柱,扬长而去。
毛文龙在登州闹出这么大动静来,震惊朝野,登莱道臣王廷栻飞报督师袁崇焕。袁崇焕正在外巡视,闻报立即返回宁远,约毛文龙来宁远相会。
毛文龙如约而至,宁远辽东巡抚衙门,见袁崇焕以宾客之礼接待,没有按照下级对待,多少让毛文龙有几分欣慰。这是明朝辽东海陆两大巨头的初次相会,袁对于毛并不陌生,刚来辽东之时,正是毛文龙名声大噪之始,天启四年,他就奉孙承宗之命,亲自检验过毛文龙报来的斩级。毛文龙则是另外一种心情,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坐在他面前的这位督师大人,不禁有几分失望。他很自然的将袁崇焕和他先前的两位上司辽东经略熊廷弼和辽东巡抚王化贞做了一番比较。熊廷弼刚猛严厉、相貌威严,有一种慑人的气场,毛文龙感到敬畏;王化贞口若悬河,气吞山河,深合毛文龙的本性,又对其有知遇之恩,他心存感激,终生不忘。这位袁督师,身形瘦弱,其貌不扬,谈吐更加无趣。原本是无名之辈,不知道老天爷抽哪根筋,让他走了大运,宁远一战竟然把百战百胜的老酋努尔哈赤挫于城下。一夜之间,就蹿出这么一号人物,把原本属于自己光彩荣耀盖得黯淡无光。毛文龙一股不平之气油然而生,心想朝廷真是有眼无珠,要是把给关宁的兵马钱粮哪怕拨一半给东江,自己早就把鞑子踏平了。
想到此处,毛文龙言谈举止间不由带出了一股骄横之气,袁崇焕看在眼里,心中不爽。冷冷的盯了毛文龙一眼,毛文龙突然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骄狂之气顿失。
宁远之会,没有达到袁崇焕和缓二人关系的初衷,廉蔺之欢的佳话没有重演。袁崇焕对毛文龙的恶感进一步增强,认为毛文龙已经不可救药,他决意动手了。
四月十四,袁崇焕上报崇祯,提出计划出海与毛文龙相会,一则观察复辽之形势,二则体验改道之后海道之难易,见了毛文龙打算披肝沥胆,出平生之意见,商讨东西合进大计,并请饷十万两,准备带到东江,亲自发放。崇祯照准。
几天后,巡关御史方大任到宁远视察军务,谈及毛文龙事,劝诫袁崇焕勿出与毛文龙会晤,担心毛文龙凶悍不法,袁崇焕身履险地,万一毛文龙恼羞成怒,可能有不测之事。
袁崇焕的回答意味深长,“人做事之前不能先存机心,只要心出至诚,没什么好担忧的”。方大任还是苦苦相劝,最后袁崇焕说:“我袁崇焕信奉一句话,大丈夫不可有杀人心,不可无杀人手。此去东江,我必定会妥善处置,你不要再说了”。
五月十二,袁崇焕由宁远出海,临行之际,不平常的带了尚方剑。崇祯批复“知道了”,非常平淡,一切都那么平静。
五月二十八日,袁崇焕一行抵达双岛,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旅顺游击毛永义前来叩见,袁崇焕上岛,拜谒了岛上的龙王庙。勉励水营众将不但要下得海,水战精熟,也要上得陆,野战冲杀。看得出,袁崇焕很重视东江,准备关宁、东江东西并进恢复辽东。
三十日夜,毛文龙从皮岛赶来,他听说袁崇焕以督师尚书之尊,亲自押银来岛发放,很是欢喜。即刻带了千余名亲军前来相会,到得双岛,已是深夜,怕打扰袁崇焕休息,暂未拜见。
第二天,六月初一,已是盛夏时节,双岛在大海中,海风阵阵,丝毫不觉炎热。清晨时分,毛文龙与袁崇焕相见,互相行礼,毛都督呈上三封礼单,酒席二桌,袁崇焕收下酒席,退回礼单。二人喝茶交谈,袁坐上首,毛侧坐相陪。
袁崇焕道“今辽东海外只本部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可结局。本部院历险至此,愿相商为进取计。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本部院有个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毛文龙一听心中一凛,觉得来者不善,袁崇焕此行绝没有单纯放银这么简单,但说到开口辩论,他毛都督又怕过谁来?随即接口:“文龙海外人耳也,十年血战,也曾立过许多微功,只因小人之说,钱粮缺少,又无器械、马匹,不曾遂得心愿。若一一应付,要帮成功也不难”。袁崇焕一听毛文龙说小人,微微一笑,知道是在影射他本人,没再搭腔。二人闲谈几句,告辞而别。
晚上,毛文龙在帐中设宴款待袁崇焕,众将相陪,二人相互敬酒,袁崇焕态度随和,东江将领渐渐不觉得拘束。袁崇焕称颂当今皇上文成武德,合虞舜汤武为一君,毛文龙则转而回忆起故去的熹宗皇帝对他的恩遇之隆,动情处不觉垂泪。
稍后,袁问起毛都督有何良策恢复辽东,可能想看一下毛一时答不上如此大的题目,当众结口结舌的丑态。没想到快速反应破解难题正是毛都督的强项,他老人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宁远兵马俱是无用,止用东江二三千人,藏云隐雾,一把火就烧了东夷!”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将目光都看着坐在主位的袁崇焕。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是对督师袁崇焕公开的的挑衅和蔑视。
袁崇焕心下怒极,可是脸上没怎么表现出来,无表情的盯着毛文龙看了一眼。
初二,毛文龙邀请请袁崇焕登上双岛,东江将帅叩见,毛文龙部下的夷丁(蒙古、女真降丁,最是悍勇)叩见,袁崇焕赏夷丁每名银一两、米一石、布一匹。二人步入正题,袁崇焕提出三条,一是东江接受他的节制,二是整编东江部队,三是在东江设立监军和饷司。毛听了怫然不乐,突然转移话题,破口大骂前蓟辽总督阎鸣泰和登莱巡抚武之望在任之时如何蓄意刁难与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天。袁崇焕自然听出他是在指桑骂槐。夜间,二人密语,二更方散。
初三,袁崇焕回请。本日袁身着便服,轻袍缓带,一副文士打扮。席间,谈起毛文龙数年独守海外,受尽风霜之苦。袁道“阁下戍边十载,辛苦勤劳,杭州西湖尽有乐地”,言外之意,劝毛解甲归田。独不知毛文龙视枪杆子胜过生命,此话又惹出他的惊天妙语,哈哈一笑,说“不瞒督师,下官早有此心,只是受朝廷重托,专办东夷,方今只有我知灭奴孔窍,只待灭了东夷,朝鲜文弱,可袭而有之”,这句话如同宁远城头的红衣大炮,炸的袁崇焕哑口无言。隔了良久,袁又说,“朝廷念君勤劳,当有替代之人” 。
毛文龙昂然道“此处谁可代得?”,用目光一扫袁崇焕,大有傲慢之意。
眼见毛文龙如此跋扈,袁崇焕觉得最后摊牌的时候到了。当夜,袁崇焕找来与毛文龙相熟的副将汪翥,依旧是三项条件,一是东江接受辽东督师节制;二是核定东江营伍,即整编东江部队,三是按照明朝祖制,在东江设立监军道和粮厅(发放军饷的饷司)。晓谕再三,命他去开导毛文龙。
初四,经过反复开导,毛文龙终于同意整编部队,接受节制,但仍然坚决反对在东江设置监军和饷司,坚持军权和财权不受外部监督。说岛中尽是夷人,野性难驯,一设监军饷司,必然激发兵变。袁崇焕则说整编好营伍之后,年终就要进行考核甄别,此乃祖宗法度,万不可改。毛文龙顿时大悔,觉得不应该轻率答应袁崇焕的条件,私下对参将汪翥说“我不过是随口应承,以慰督师之心,没想到他如此当真。东江远居海外,夷汉杂处,核定营伍,谈何容易?我只包管完东事便了”。汪翥回报袁崇焕。
当夜,袁崇焕独坐孤灯,彻夜未眠。黎明时分,中军传入参将徐敷奏、谢尚政、副将王牧民。清晨,袁崇焕传令犒赏来到双岛的东江官兵3570人,将官每人三至五两,军兵每人一钱,相差悬殊。并把带来的十万两饷银转交给毛文龙,同时宣布:今后旅顺以东行毛文龙印信,旅顺以西行督师袁崇焕印信。种种迹象表明,袁毛会即将圆满结束。
这一日,天气仍然很好,袁崇焕在岸边列营,传令众将士射箭比武,胜者有赏。毛文龙听得袁崇焕要走,前来送别兼道谢,问“老大人(袁崇焕比毛文龙小八岁,毛却称袁为老大人,听来可笑,其实是当时官场的一种正常称呼,年长者可以对比他年轻很多岁的同僚如此称呼)何日起行?”,袁说“宁远重地,军务繁忙,本部院明日便行,今邀贵镇岛山盘桓,观兵角射,不知可肯赏光?。”毛文龙一听这个讨厌的上司马上就要滚蛋了,心情大好,也没了前几日针锋相对的傲慢。说“督师有命,下官焉敢不从” 袁又说‘明日不及相谢,贵镇负国家海外重寄,合受本部院一拜’。二人又互相行礼,随后登上岛山。
上到山头,只见袁崇焕的亲将谢尚政全副武装,带领军士,将毛文龙所带军兵拦在外面,毛文龙微微一怔,带着百余名将官和袁崇焕一道进了袁军布下的圈子。袁崇焕问起众将名姓,竟然毫无例外全部姓毛。觉得好生奇怪,毛文龙一旁解释说这“些都是敝户小孙。”。袁崇焕听了,又气又笑,说“岂有俱是姓毛之理?,尔等海外劳苦,每月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数口,俱分食这米。心忆至此,情实痛酸。该受本部院一拜。今后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众将听了,大是感动,一齐跪下叩头,有的甚至痛哭失声。
故事如果由此结束,将是一个宾主双方尽欢而散的结局。
袁崇焕突然把脸一沉,厉声责问毛文龙:“本部院奉旨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腹心之患,今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便。咋与贵镇相商,必欲解银自往登莱朵买。又设移镇、定营制、分旅顺东西节制,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费坏朝廷许多钱粮,要东江何用?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岸也还不迟。那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欺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
语毕,袁崇焕向西叩头,请皇命,下令拿下毛文龙,剥去冠裳。毛文龙陡逢奇变,面临生死关头,拒不认罪,张口申辩,不肯就缚。袁崇焕又大声呵责: “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须知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你这毛文龙有应斩十二罪,你可知么?!兵马钱粮不经查核,夜郎自据,横行一方,专制孰甚,一当斩;说谎欺君,杀降诛顺,全无征战,却占首功,欺诳孰甚,二当斩;刚愎撒拨,无人臣礼,牧马登州,问鼎円下,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侵饱银数十万,
每月给米三斗五升,克减军粮,四当斩;私开马市,潜通岛夷,五当斩;命姓赐氏,不出朝廷走使,舆台滥给札付,犯上无等,六当斩;劫掠商人,夺船杀命,积岁所为,劫赃无算,身为盗贼,七当斩;部将之女收而为妾,民间之妇没而为奴,好色诲淫,八当斩;逃难辽民,不容渡海,给椀(碗)米,令往掘参,畏不肯往,饿死岛中,草菅民命,九当斩;拜魏忠贤为父,迎晃硫、、冕旒像岛中,至今陈汝明一夥,盘跟京师,交结近侍,十当斩;铁山之败,丧军无数,逃窜皮岛,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幵镇八年,不复寸土,观望养寇,十二当斩。这都是你的罪案。今日杀了毛文龙,本部院若五年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
袁崇焕又对毛文龙属下众官道:“毛文龙这十二罪,你们说该杀不该杀,若本部院屈杀了他,你们上来就杀我!”说完,摆出“延颈就戮”的姿态。
众官皆相顾失色,叩头哀告。毛文龙明白袁崇焕所列罪状多是实话,他从来没想到此前和颜悦色的袁崇焕会突然变脸,也没有想到他轻视为书生的袁崇焕竟然会有如此霹雳手段。他顿时神颓魄丧,不复能言,只是跪在地上叩头求饶:“文龙自知死罪,只求老爷幵恩”。
袁崇焕怒斥道:“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这一块土,非皇上所有”。
随即向西叩头,“请持尚方剑来,”令水营都司赵可教、何麟监斩,令旗牌官张国柄执拿尚方剑,斩毛文龙首级于帐前。分付毛文龙亲人备好棺木,安葬毛文龙尸骸。
当时围外的毛文龙亲信兵丁,汹汹欲乱,只是见袁崇焕号令威严,身边亲兵又严阵以待,都不敢轻举妄动。袁崇焕令东江各官来见,说道:“本部院今日只斩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各将照旧供职,各复原姓,为国报效,罪不及尔,不必忧疑”。
接着开始安排东江善后事宜:
将东江兵二万八千分为四协,毛文龙养子毛承禄、旗鼓徐敷奏管、游击刘兴作、副将陈继盛各统一协。毛文龙旧时印信暂由陈继盛代管。
命将岛上被毛文龙非法拘禁的商人洪秀等全部释放。
布置完毕,袁崇焕下了岛山,上船歇息。刚刚坐定,就听得岛上传来阵阵哭声,原来是东江兵将围在毛文龙尸首之前,放声大哭。毛文龙虽然凶暴跋扈,但对他的义子干孙颇有恩惠,众人见他一朝横死,甚是悲伤。
初六日,命各官祭奠毛文龙,袁崇焕亲自到棺前,跪下祭拜说道“昨日斩你,是朝廷的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的情”,泪如雨下,各将官俱下泪感叹。初八日,袁崇焕差中军至皮岛取回天启皇帝赐给毛文龙的尚方剑。
初九日早,袁崇焕前往旅顺。十二日一早回到宁远。惊心动魄的海上之行终于结束。
一回到宁远,袁崇焕马上把督师印信、令旗令牌、尚方剑封存起来,不再处理公务。以表示他未经皇命,擅斩大帅,已是待罪之身。随即给崇祯上本,讲述了斩帅经过,请皇帝责罚。
崇祯看后,极其震惊。他没想到袁崇焕如此大胆,未经请示竟以尚方剑杀了声名赫赫的正一品左都督平辽总兵挂征虏前将军印的东江总兵毛文龙。论品级,袁崇焕是正二品,毛文龙是正一品,毛比袁大,轮职权,袁统辖四镇,是毛的上司。袁有尚方剑,但只能斩副将以下,总兵不在尚方剑的斩杀范围之内,何况毛文龙也有尚方剑。要说有权力杀毛文龙之人,放眼大明国只有崇祯一人。袁崇焕斩毛文龙,从组织程序上不合法,属于擅杀。
更让崇祯恼火的是,袁崇焕在出海会毛之前的请示中,提到本不打算带尚方剑出海,是账下幕僚周锡圭建议带上以满足东江将吏一睹皇上威仪的愿望,才携剑出海。现从袁崇焕斩毛之后的奏疏中明显看出,出海带剑,早有所谋,正是为了斩毛文龙。袁崇焕显然对皇帝言不由衷。
生气归生气,但毛文龙已死,不能复生,目前辽东只能依靠袁崇焕。崇祯稍作沉默之后,六月十八给袁崇焕的请罪奏疏作了批复,曰“毛文龙悬踞海上,糜饷冒功,朝命频违,节制不受。近复提兵进登,索饷要挟,跋扈叵测,且通夷有迹,犄角无资,掣肘兼碍。卿能周虑猝图,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
圣旨不长,并无一字一句责怪袁崇焕擅杀大帅,反而称赞其处置得宜。
二十四日,圣旨传到宁远。袁崇焕接旨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精神压力依然很大。这些天,双岛斩帅的一幕一次次在他眼前浮现,纵然胆大如袁崇焕,回想起来,也深知他闯下了滔天大祸。袁崇焕又向崇祯上本,陈述他当日斩帅不得已的苦衷。说毛文龙其罪当诛,但不宜由他袁崇焕而诛。皇上授予他便宜处置之权,是为了方便他领导文武干部。但高级将领的生杀,必须遵照朝廷的命令,这是作为臣子所必须明确的政治大义。摊上毛文龙之事是他的不幸,遇到崇祯这样千古未有之圣明之君又是他的大幸(这里袁督师高兴得早了,遇上崇祯比他遇上毛文龙还要不幸万倍)。
最后,袁崇焕说虽然皇上宽恕了他擅杀之罪,他自己可不敢宽恕自己。自他开了此先例,万一以后有人效仿,假公济私,不利国家,他就是千古罪人。那样,即使皇上赦免他于一时,他也难逃于千古。
为今之计,只有践五年复辽之约,平灭后金以自赎。功成之日,他将不受封赏以赎斩毛文龙之罪,则万世之下,后人当理解他杀毛文龙是为了国家封疆大事,正如崇祯今日为了封疆大事而不追究他的擅杀之罪。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6 23:07:32 +0800 CST  
在袁崇焕宣布的毛文龙十二条大罪之中,基本上都有事实依据,但有些是当时的普遍现象,如克扣军饷,非东江一镇特有。还有生活腐化、谄媚魏忠贤、乱发委任状等都罪不至死。倒是两次拥兵闯至登州(第一次是崇祯元年八月),私自与后金拉拉扯扯罪行严重。
当时有一种传闻,说毛文龙私通后金,如果属实,光这一条就足够死罪。袁崇焕在毛的十二条大罪中,却只字未提。从努尔哈赤时代开始,毛文龙就不断和后金接触,后金方面对毛文龙的诱降活动断断续续,但一直没有停止,双方信使往来不断。皇太极继位后,达到高潮。此时的毛文龙开始失宠,为了巩固地位,毛文龙开始游走在明金之间,试图通过与后金拉拉扯扯来突出他重要性,提醒朝廷,他可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如果把他逼急了,就要投奔后金。在袁崇焕斩帅之前,毛文龙并没有实质性的投降活动。
在和皇太极的书信往来中,毛文龙狂放不羁个性 充分展现,语言天马行空、汪洋恣肆,完全用游戏笔墨写出,根本不像是进行生死攸关的政治谈判。如在皇太极面前夸大他的武力,说“尔取山海关,我取山东,若从两面夹攻,则大事即可定矣。”又讥刺嘲讽皇太极,说“你到底是达子家做事,只图目前之小利,哪知远之大妙。我与你缘薄分浅,无大福以享受耳”。又训斥皇太极道“你既是一国之君,非同小可,何其气量褊浅而无容忍之甚也”。诸如此类,随处可见。其语气狂妄傲慢,言辞戏虐轻浮,完全是在玩弄调戏皇太极。
对于毛文龙,作为旁观者的朝鲜看的很清楚,认为毛盘踞皮岛,垄断海上贸易,安享富贵,拟于王者。毛之本心,只在富贵。悖语乃其本性。
斩了毛文龙之后,仁祖李倧写信给袁崇焕,赞扬他斩帅之举,说在中国为先去腹心之疾,在辽民为脱虎口归慈母,在三韩为决痈溃疽而延命回生。赞袁崇焕沉机渊深,雄断雷奋,一开一合,妙用如神。天生不世之才,终必有不世之功。
既然皇帝如此表态,一时之间对袁崇焕斩帅的正面评论占据了朝野主流,盛赞袁崇焕只身入虎穴,为国除奸,实乃英雄壮举。甘肃巡抚梅之焕是一名比较清正的官僚,他说单凭毛文龙将辽人子女六七岁者充作俘虏献俘北京斩于闹市一条,把他寸斩都不冤枉。听到袁崇焕斩帅的消息不觉狂呼起舞,东向九顿,愿为袁牵马坠镫而恐其不收,表达了对袁极度仰慕之情。毛文龙的亲属故旧及利益相关者,暂时不敢声张。
一片颂扬声中,也有人看出了危机。袁崇焕的大将,中军副将何可纲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深知毛文龙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万一皇帝态度有所改变,随时就可以成为袁崇焕的一条大罪。对袁讲“生文龙,天不幸;用文龙,朝廷不幸;杀文龙,公不幸”。对斩帅之后袁崇焕的境况深为担忧。果不出其所料,半年之后,崇祯把脸一翻,旧事重提,斩帅又成了袁崇焕的一大罪状。
如果按照英雄、奸雄、枭雄三种范畴划分,毛文龙当属于枭雄之列。其个性突出特征是诈而多术、诡而善辩,善于利用外界力量,有形力量如阉党势力、无形力量如舆论宣传为自己造势,尤其擅长于放卫星,这也是他和王化贞惺惺相惜之处。毛文龙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不屑于寻章摘句,终老场屋,走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科举之路。不得志之时毅然来到辽东,投身于火热的抗金斗争,热血报国、胆略过人,敢于率兵二百夜袭镇江城,一举成名,这一点和袁崇焕并无二致。因此,当时之人也将毛文龙视为当世奇男子,予以热捧。毛文龙曾对朝鲜大臣说道:“俺既以身许国,死生存亡,付之于天。事成则天下之幸也,不成则天下之不幸也。辽民之不信,俺亦已知。俺若为身谋,只欲保身,则岂能留滞至今,与此辈同事?此辈顷日亦倡绑送之言,俺一点丹心,有如皎日”,这番话掷地有声,足可载入史册而不朽。
一个人的一生所为,往往随着他所处的环境变化而变化。天启三年之前,毛文龙与后金几番血战,九死一生,虽然不敌,屡败屡战,但能吃苦,敢拼杀。遁入皮岛之后,安全有了保障,富贵唾手而来,在完全没有外部监督之下,毛文龙好似变了一个人,急速腐化,内心深入被隐藏压抑的各种恶念全部绽放,骄横跋扈、专权妄为,滥杀无辜、生活奢靡,罕有主动出击后金之举。不思进取,残虐辽民、欺压朝鲜,结交阉党,对于正确的批评意见概不虚心接受,反而与之对抗,和周边朝廷大员非但不能精诚合作,反而恶斗不休,自己具备了垮台的条件。
毛文龙后期骄傲自满,妄自尊大,已近乎病态,和《侠客行》中雪山派掌门自大成狂的威德先生白自在不分轩轾。朝鲜使臣赵希逸拜访毛文龙,不知道用什么礼节合适,想用拜见明朝诏使的礼节来拜见毛文龙。毛文龙怒斥道 “本老爷是天朝一品都督兼太子太傅,于尔国便宜行事,学士诏使能有如此体统?”崇祯元年,毛文龙又对朝鲜译官说“我是天朝都督,便宜行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怕人?”
毛文龙说的没错,他不怕任何人,可是,是不是任何人也怕他?起码,袁崇焕不怕他。如果,他遇上的不是袁崇焕,可能丧权但不至于丧命。
袁毛二人个性有相似之处,都有英雄情结,都是强势性格,二强相遇,必有一折。袁崇焕并非不知道毛文龙非常人可比,甚至非一般总兵可比,其多年积累的政治影响,不管实际的牵制作用如何,在很多人心目中,毛文龙是一面闪亮的旗帜。袁崇焕也花了很大力气,想和平解决东江问题。宁远初会,待以宾礼,双岛之会,耐心说服,正如其所言披肝沥胆,陈说三日。不料,毛文龙依然故我,频频用激烈夸诞之语挑战、戏谑、顶撞袁崇焕,对袁崇焕缺乏应有的尊重,深深刺激了这位自负自信的上司。毛文龙直到最后仍坚持不接受袁崇焕提出的主要条件,他自恃此处是他的势力范围,袁崇焕纵然恼怒,也奈何他不得。他没有想到,轻视对手往往是踏入坟墓的第一步。
袁崇焕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用霹雳手段解决毛文龙。当然,此举有极大的风险,如果当时毛营兵将一齐武力反抗,袁崇焕众寡不敌,能否全身而退都是问题。这里,不得不佩服袁崇焕泼天之胆,置生死于度外,置之死地而后生。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此。

一向稳重的孙承宗在袁崇焕被逮之后,就此事写到“东江千古英雄手,泪洒黄龙半不平”,把袁崇焕深入虎穴,擒斩毛文龙称为千古英雄之手,钦佩之情,跃然纸上。
袁崇焕入狱之后,御史高捷翻出斩帅之事,攻击袁崇焕,质问他为什么事前不请示皇帝,分明是欺君罔上,激起了崇祯的心头之火。
一经请示,责任就不在自己头上,这是千古以来直至今日,普遍的办事之道,袁崇焕难道不知?
袁崇焕最少有两次请示的机会。一次是在京面圣之时,即使考虑到平台召对之时人多嘴杂,袁崇焕也可以上密揭请示。再者,在辽东决定出海之前,也可以预先请示。那么,袁崇焕为何计不出此呢?斩帅之后,他在奏疏中有一番解释,说考虑到毛文龙在京耳目众多,怕事机不密,万一泄露,毛文龙可能铤而走险,或降后金,或据岛叛乱,都不好收拾,袁所言不虚,确实存在这些可能。但此处袁崇焕可能未把他的另一种考虑表达出来,就是万一崇祯不批准袁崇焕使用极端手段解决毛文龙,袁崇焕的霹雳手段就被堵死,想用也不能用。所以,袁崇焕宁可冒着专擅的罪名,先斩后奏,也要达成他统一军政的目的。而此种考量不足为外人道也。
至于说,双岛之上生擒毛文龙解往北京交崇祯发落,更是无稽之谈。双岛擒毛,凶险万分,容不得半点差池。如果不立斩毛文龙,以毛文龙在军中威望之高,义子干孙之众,必然夜长梦多,毛兵毛将群起而作乱,袁崇焕性命难保。再如,如不立斩毛文龙,如果毛文龙问袁崇焕索要拿皇帝问他的圣旨,袁如何应对?拿不出来就是矫诏(假传圣旨),这可是人臣大罪,一下子剧情逆转,袁崇焕反倒成了被告。
因此,一旦袁崇焕决定使用霹雳手段,毛文龙的命运就决定了。自然,五年复辽的紧箍咒也是促使袁崇焕斩帅的驱动因素之一。为了实现五年复辽的承诺,袁崇焕没有耐心等待毛文龙慢慢幡然悔悟。

杀毛文龙,后来成了袁崇焕的一条大罪。袁被拿后,崇祯三年六月,毛文龙养子东江副将毛承禄上书朝廷称颂其父十年血战奇功,一朝死于逆臣(指袁崇焕)之手,要求为毛文龙平反,崇祯不许。十月,又有东江游击周文煌请求朝廷给毛文龙恤典,被崇祯斥责,只是允许领埋毛文龙骸骨。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崇祯内心也不认可毛文龙所谓的奇功大捷和无限夸大的牵制作用。将斩毛列入袁的罪状,一是凑数,二是恼怒袁的擅权。斩毛之后,崇祯也追认袁处置得宜,并宣布了毛文龙的罪状。现在,再让他给毛文龙平反,等于是要他承认当初皇帝处理有错,对于无比高傲,一贯正确的崇祯来说绝对不能接受。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8 00:40:21 +0800 CST  
粜米风波
统一战线是政治斗争胜利的一大法宝。所谓统一战线就是最大程度的团结争取支持者,孤立政治对手,最后战而胜之。
从努尔哈赤七大恨起兵攻明开始,明金进入战争状态,互为敌国。当时还存在游离于明金之外的第三股势力-星罗棋布于辽东塞外的蒙古诸部。
明洪武元年(1368年),元顺帝妥欢帖木儿退出北京后,蒙古分化为三大集团。成吉思汗直系后裔统领的漠南蒙古,居于今内蒙古、辽东一带;漠北喀尔喀蒙古居于今外蒙古一带;漠西卫拉特蒙古居于今新疆、青海、西藏一带。当时漠北、漠西二部因相隔甚远,还基本上没有介入中原政治斗争。漠南蒙古则深深卷入了明金搏杀的大棋局之中,在历史演进伟力的驱动下,定格了各自的命运。
漠南蒙古部落很多,辽东蓟州边外的从西向东分别是察哈尔林丹汗、喀喇沁、炒花五大营。各有精骑数万到十余万不等,当时和明朝偶尔有零星的武装冲突,大体上维持着和平状态。每年在明廷指定的地点与明朝开展贸易,并领取明朝发放的抚赏银。抚赏银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崇祯初年总数达到五十余万两每年。
当时明朝把蒙古称为西夷,把后金称为东夷。总而言之,都是下贱东西,起码在口头上。当然这也是中原王朝一贯的体统,不是朱家独创。乾隆之后,中国实现了大一统,各民族都统一到大清之内,这些称号就很自然的转移到西方各国头上。
明金交战之后,围绕对蒙政策,明朝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蒙古势力不小,应该联蒙抗金,代表人物有王象乾、王在晋、王化贞三王。尤其是王化贞,花了很大力气做蒙古各部尤其是察哈尔林丹汗的统战工作,后来相信林丹汗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与林丹汗相约让其出兵四十万共取沈阳,没想到到时候林丹汗一箭未发,王化贞沦为笑柄。一派认为蒙古犬羊之性,反复无常,只是贪图明朝的抚赏银子,紧要关头根本指不上,对待蒙古的侵扰要迎头痛击,孙承宗就持如此态度。
袁崇焕是坚定的联蒙主义者。他初到辽东,就被王在晋委派和阎鸣泰一道出至边外和蒙古部落举行盟誓,共抗后金。几年下来,他和蒙古诸部的头面人物关系很熟。林丹汗的母亲死后,袁崇焕还用自己的私款送了葬仪。在出任辽东巡抚后,袁崇焕提出了完整的抗金战略,其中就有抚西夷以制东夷。他认为今日之计,明朝正和后金激烈对抗,不得不修好蒙古,就算不能为明朝所用,能够不危害明朝,就已达到目的。稳住西线的蒙古,明朝才能全力对付东线的后金。
袁崇焕平台召对,向崇祯推荐了原蓟辽总督兵部尚书王象乾,建议皇上重新启用其为蓟辽总督,得到批准。
王象乾,号霁宇,山东桓台(今山东淄博桓台县)人。是崇祯的曾祖、万历的父亲明穆宗隆庆四年(1570年)进士,资格老的不能再老,长期在蓟州一带任职,有几十年的对蒙工作经验,在蒙古地面威望很高,蒙古人都称之为王太师而不呼其名。
王象乾再起后,崇祯皇帝在平台召见了他,王象乾时年已八十二岁,但是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声音洪亮,还能骑马,崇祯见了也啧啧称奇。王象乾的对蒙方针,以安抚为主,花钱买平安,经他手一年的抚赏银子七十余万两。
王象乾本次出山,时间不长,也许是老政治家看见蓟辽形势险恶,大非昔比,崇祯二年夏就告老还乡。由喻安性接任。

崇祯二年春,辽东边外的蒙古地区发生饥荒,蓟州口外的朵颜三十六家(隶属于喀喇沁,此时喀喇沁大营已被林丹汗击灭,喀喇沁名号转而由朵颜三十六家首领束不的继承),来到宁远边外,请求明方救济粮食。
此时,蓟州、辽东边外的蒙古各部都被后金收服,束不的年前也亲赴沈阳和皇太极结盟,约定共同抵抗林丹汗,同时要求后金允许他保持和明朝的朝贡关系以保证他的经济利益。因此,当束不的向明朝求援时,辽东的大部分干部不同意予以接济,因为此时后金也闹灾荒,他们认为现在束不的已经归顺后金,如果从明朝取得粮食,必然会转给后金,等于是明朝接济后金。辽东最高首脑督师袁崇焕却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接济束不的,同意在宁远西北的高台堡与蒙古开市,蒙方用马匹、柴薪交换明方的粮食、布匹。
时任关内道的梁廷栋将这一情况上奏朝廷,说袁崇焕此举分明是接应东夷,籍寇资盗,误国不浅。崇祯严旨申斥了袁崇焕和蓟辽总督喻安性,要他们详加计度,如实奏来。
袁崇焕随即上了奏疏解释他的理由,说他是考虑到朵颜三十六家紧挨蓟州,万一为后金所用,成了带路党,引导皇太极从蓟州入犯,祸有不可知者。因此,他才在高台堡开市。退而言之,纵然此时朝廷不接济束不的一粒粮食,能否把其所部全部饿死?显而易见,只会饿死许多百姓,如此必然刺激其完全投向后金。又引述天启二年,明军大败之时,束不的也曾用粮食接济明军,推己及人,在其受灾之时,施以援手,也在情理之中。
崇祯听了解释,允许袁崇焕接济束不的,但提出了条件,要严格控制数量,按照人头发放救济,不许交换粮食以外的布匹等其它违禁物资。
毋庸置疑,袁崇焕接济束不的的粮食,肯定有一部分流向后金,这不妨碍他战略的正确性,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一则数量有限,蒙古百姓首先要活命,有余粮才能给后金。二则蒙古与后金接壤而居,自然互通有无,明方的粮食在其间互相流转也难以避免。
从策略上看,袁崇焕抚西夷以制东夷的方针无疑是正确的。蒙古势力虽然分散,但整合起来力量庞大,明金双方,谁能争取到蒙古势力,谁就极大地壮大了自己,孤立了对方。明朝争取到蒙古,就会对后金形成三面包围,西面是蒙古,南面是明朝,东面是朝鲜。后金收服蒙古,东西数千里连成一片,明朝要应付东起辽东,西至蓟州数千里的边防,以明朝当时的国力,万万做不到处处如辽东固若金汤的防御。
可叹的是,袁崇焕的一片苦心,最终落空,反而成为他的一条大罪。当年十月,皇太极绕道攻明,正是用喀喇沁的布尔嘎都台吉作为向导,突入蓟州长城,从事实上坐实了袁崇焕粜米资盗的罪名,让其百口难辩。至于束不的是否跟随皇太极入侵明边,现在仍然成谜。从后金方面公布的跟随其入犯的蒙军各部序列来看,其中并没有束不的。束不的明确出现,是在崇祯三年正月末,应皇太极所招,率部从桃林口入明边,不久又受皇太极指使,给崇祯上书,以中间人的角色,撮合明金议和。同年,束不的去世。
束不的和袁崇焕的关系很久,前后八年。他和后金结成军事同盟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怕被林丹汗吞并。当时明朝对于林丹汗大肆吞并蒙古各部,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这也使得很多蒙古部落转而寻求后金的军事庇护。束不的虽然和后金结盟,但在初期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拒绝了后金统辖他所部军队的要求。对于袁崇焕,束不的应该是存感激之情的,可能他确实没有随皇太极入边,而采取了观望的态度。袁崇焕被拿之后,束不的对明朝彻底失望,态度明朗起来,倒向了后金。
崇祯三年正月二十五,皇太极把在永平抢掠的财物分一半给了口外的蒙古诸部,以此为诱饵,调束不的等三十六家进桃林口。二十六,束不的率两千骑兵部从冷水关进入内地,扎营在蓟州城南,但没有进攻明朝,而是声言讨赏。四月,皇太极唆使束不的以和事老的角色上书明朝,建议明金和好,崇祯照例置之不理。
不久,束不的去世,所部完全归顺后金。袁崇焕粜米互市的历史真相也被束不的带进了幽远历史隧道之中,成为千古之谜。
袁崇焕粜米一案,动机是良好的,结局是糟糕的,后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根本不由他掌控,无情的时势给他设下了天罗地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两度议和
明金间的议和是从皇太极时代开始的。努尔哈赤生前,对明朝就是武力进攻,经常说“既征大明岂容中止?” 努尔哈赤死后,袁崇焕派李喇嘛、田成、傅有爵一行人来沈阳吊丧,并祝贺皇太极继位。皇太极随后派遣温台什、方吉纳到宁远回访,并带着皇太极亲笔书信,请与明廷议和,并给袁崇焕一干人带去礼品。
袁崇焕在宁远学宫接见了方温二人,方温二人三步一叩,执礼甚恭,呈上皇太极书信。袁崇焕以书信写着大金国号,并与明廷并列,格式不合,予以退回。
之后,皇太极主动提出天最大,明朝皇帝比天低一格,他自己比明帝低一格,但在蒙古林丹汗及明朝群臣之上。并要求明朝先送给后金黄金十万两、白银一百万两、缎一百万匹、毛青细蓝布一千万匹作为见面礼,和议达成之后,后金每年送明朝东珠十颗、貂皮千张、人参千斤;明朝则回赠以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缎十万匹、毛青细蓝布三十万匹。
袁崇焕对此表示以中国之大,完全可以拿得出来这些东西,但是多取违天,违天不祥,希望皇太极斟酌一下。皇太极将初次之礼减半,又补充了他给明朝的见面礼:东珠十颗、黑狐狸皮两张、玄狐狸皮十张、貂皮二百张、人参千斤。总共大约价值两三万两白银的东西,而他向明朝索要的东西按当时的物价来算,黄金一两折白银六两;缎一匹约白银二两;毛青细蓝布一匹约银三钱,他问明朝要的见面礼约值白银三百余万两,属一笔巨款,以后每年总计约五十余万两白银。后金送给明朝的东西,以人参为主,按当时辽参一斤二十多两白银的市价,总计价值约三万余两白银。双方价值明显悬殊。
书信格式和互赠之礼之外,袁崇焕提出了议和的两个先决条件即归还侵占的明朝疆土及送还被掠的辽民。对于皇太极而言,接受这两个条件,等于把他父子十年来吃进肚子里面的肥肉全部吐将出来,万万不会接受。再加上后来后金征伐朝鲜,袁崇焕乘机修筑锦州,双方互相指责对方欺诈无诚。第一次议和不了了之。
天启七年五、六月间,皇太极起兵攻明,直接和袁崇焕交手,但在锦州、宁远均吃了败仗,铩羽而归。七月初四,袁崇焕罢职回乡,王之臣重新主持辽东军政。王一向反对与后金议和,皇太极还是积极议和。在崇祯元年(1628年)派阵前擒获的辽东总兵祖大寿的亲随小校银住带书信给祖大寿,也学袁崇焕,请求派白喇嘛去北京给天启皇帝吊孝,同时朝贺崇祯皇帝登基,祖大寿予以断然拒绝。
崇祯元年八月,袁崇焕二次赴辽东督师,皇袁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议和。皇太极依旧打悲情牌,从二祖之死开始,罗列明朝藐视欺凌后金的多条事例,并提出明方以大凌河为界,金方以三岔河为界,中间作为缓冲地带。袁崇焕劝皇太极息事宁人,化剑为犁,并雄辩地指出,努尔哈赤父子征战十年,辽河两岸生灵屠戮数十百万,于皇太极所言的被明方所杀的十名边民,孰轻孰重?何得何失?依旧坚持退地还人方可议和的先决条件。双方书信信使几来几往,一直到崇祯二年(1629年)七月终无定论。
袁崇焕沈阳吊丧事先并未请示朝廷,在李喇嘛等人出发之后,他才向皇帝奏报,这也是袁一贯的行事风格。当然,他也有他的理由,说皇帝授予了他便宜行事之权。
袁崇焕和后金的议和接触,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的人占绝大多数。他们认为袁此举丧权辱国,而且是上了皇太极的圈套而不自觉。
王之臣反对尤力,就连孙承宗也对袁的举动不以为然,认为袁崇焕是受了皇太极愚弄。
熹宗对于袁崇焕和后金议和,先是同意,后提出条件即后金方面要归还侵占明朝辽东的土地,献出明朝降顺后金的人众,而并不仅仅是去帝号,奉明朝正朔。在后金方面进攻朝鲜之后,明廷中反对议和的声浪高涨,熹宗的态度也有了改变,下旨声明:向日议款,只是袁崇焕个人行为,朝廷并未允许。
对于和后金议和,明朝方面从来不用和字,而是用的款字,而袁崇焕连款字也不用,用的是间字,意思是对后金搞外交瓦解活动。虽然是一字之差,但大有讲究。和表示的双方是对等的身份,意味着后金和明朝不再是以往的从属关系而是平等的两个政权,这是明朝君臣绝不能接受的。款则表示明朝高高在上,后金必须仰视,现在并不是明朝惹不起后金,而是可怜它,才跟它罢兵。反射出明朝方面满满的优越感。
两百年后的鸦片战争,大清国被西方列强战败,被迫割地赔款,签卖国条约签到手软,但在官方文书中绝然看不见议和、求和等有辱天朝体面的字眼,满纸是诸夷求抚等词语,人倒了,但架子不倒。
明朝君臣为什么反对和后金议和?
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虚骄心理。
首先,明朝方面用历史的眼光看变化的世界,女真臣服大明两百多年,本来应该继续乖乖的臣服,直到永远。现在竟然公然称帝,纵兵伐明,攻城略地,完全是犯上作乱,罪不容诛!明朝怎么能同它议和?同后金议和,就意味着明朝示弱叛夷,纵容作乱。
其二,明朝方面认为后金没有资格同明朝议和。明朝两百年间,先后同北方的蒙古势力多次讲和,舆论并没有太大的波浪。因为在明朝方面看来,蒙古是元朝之后,明朝的天下取自元顺帝。蒙古首领,无论是也先、俺答还是林丹汗,虽然退出中原,但仍然和明朝皇帝有一种平等关系。他们与明朝讲和后,接受明帝册封,向天下表明顺服明朝,显然是明朝外交上的胜利。
后金则不然,尽管他们宣称是金国皇帝的后代,但那已经是四五百年前的老黄历,当时的荣耀经过五百年岁月的冲刷,已经没多少人在意了。人们看到的是从明朝取代蒙元成为中国王朝的法定代表之后,东北的女真一直是明朝皇帝的臣民,贬义来说就是奴才。如今奴才居然要和主人分庭抗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后,努尔哈赤建国号为金,很自然的让人联想起五百年前雄踞北中国的金朝,马上又会把明朝与当时和金国分据南北的南宋联系起来。自然靖康之辱、缅颜称臣、岁币纳贡等赵家皇帝种种不堪之事立时浮现出来。于是,朝野上下义愤填膺反对议和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袁崇焕议和,需要极大的政治勇气,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
袁崇焕为什么要议和?
到天启末年,明金双方在辽东已经开战近十年。后金处于绝对优势,后金咄咄逼人,明朝节节败退,最后在孙承宗、袁崇焕的苦心经营下,顽强守住宁锦一线。在短期内,明朝不具备反攻的实力。因此,袁崇焕试图通过议和来争取时间,以训练军队、修筑城池,积蓄实力。所以从本质上讲,袁崇焕的议和是一种进攻的辅助手段。
再从议和的条件上看,袁崇焕一直坚持后金方面必须退出侵占的辽东地盘,回到努尔哈赤攻明之前的地界。即承认努尔哈赤父子统一女真各部的既成事实,但要求后金把侵吞明朝辽东土地原物奉还。第二,要求皇太极把他掳掠的辽东汉人全部送还明朝。如果皇太极答应这两个条件,就意味着他把努尔哈赤父子十年来攻伐明朝的成果全部吐出来,这是他不能也不敢接受的。仅此两条就决定了,袁崇焕的议和是议而不和,拖而不决。
至于其他的去帝号、奉正朔、铸印封王都是枝节问题。这些面子上的东西,并不是皇太极所看重的。作为实用主义政治家,皇太极只看重地盘、臣民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第一次议和,从天启六年十月初一李喇嘛沈阳烧纸开始,到第二年四月,双方停止互派使者结束,前后半年多。五月的宁锦之战直接宣告两国又进入战争状态。
袁崇焕辞官回乡后,皇太极仍然念念不忘议和,不断给毕自肃、满桂、祖大寿等人投书,想继续议和,并无回应。
崇祯元年袁崇焕复出后,皇太极派人慰问,两人再续前缘,接着议和。
这次议和从崇祯二年正月,皇太极写信给袁崇焕开始,直到当年七月为止,前后也是半年多。
谈判的焦点还是归还辽东和遣送辽民两个问题。袁崇焕坚持皇太极纳地还人,皇太极则坚决不还。皇太极恼怒地说,辽东地方是他力战攻取而得,不是明朝恩赐给他的。进而对明朝政权的合法性提出了挑战,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天赐与谁,则谁得之。话外之意,不言自明。
袁崇焕则没有动气,反过来劝皇太极扪心自问,以副天心。并说天之心即皇太极之心也是他之心。两国兴衰,均在于天。十载军旅,欲一旦罢之,非三四人及三言两语所能了结。让皇太极再三思。
皇太极见袁崇焕口惠而实不至,嘴上谈和,手上练兵修城,存心不善,再不和袁啰嗦,暗地准备绕道入边。
第二次议和就此结束。
袁崇焕谈到辽东实务时说过“从来局外眼明,局内心苦,”议和正是如此。
袁的议和立足于明金军事实力对比,着眼于争取时间,积蓄力量,谈判中坚守原则底线,道义上光明、策略上明智、手段上灵活,其实是对明朝相当有利。但在其和身前身后遭来无数非议,后来也成了他的罪状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一向坚决反对同后金议和的孙承宗,在崇祯四年大凌河之败后引咎辞职时,给崇祯上的蓟辽事宜十六款中,一改往日态度,提出借讲款为名,乘时治兵的策略,与袁崇焕的议和并无不同。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29 23:12:56 +0800 CST  
没人看哦
楼主 龙池雨  发布于 2017-10-30 21:15:23 +0800 CST  

楼主:龙池雨

字数:959555

发表时间:2017-09-02 07:5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1-21 17:43:2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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