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誓言似绝壁流瀑，惊心动魄。热恋中的小儿女们，总爱在心上人耳边发下山盟海誓。我相信那些誓言的真诚，至于能否实现，那已是另外一种意义。
而我们从来不曾给对方发过任何的誓言，也不曾给对方以生死相许的承诺。并非我们不喜欢那些美丽的誓言，并非我们不相信对方的真诚，也并非我们已根本不需要誓言。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东西，道不清，说不明，明明灭灭，若即若离。当我实在忍耐不住，勇敢地跨过那条界限，回过头向你伸出我的手，你却固执地摇头。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机会。我努力过许多次，誓言，始终是一张发不出的明信片，一封寄不出的书信。
古代的女子在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且待黄河彻底枯，且待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数次地感动，无数次地羡慕。我心中想不出那样浪漫而坚定的誓言，我只愿用我的真心去一生爱你，敬你，怜你，惜你，呵护你。即便这极平淡的一句话，亦如苍茫的远景，只起伏在无边的梦中。梦醒后，枕边惟余斑斑泪痕。
都市与都市之间，维系爱情的不仅仅是誓言。但誓言是不可少的。誓言如一粒流沙，深深植根于内心，时时灼痛与幸福着爱情。誓言不曾表白，爱情显得不真实。我提前进入爱情的角色，你却总在迟疑，我的誓言遂在开始之初已注定结束。
誓言在心里憋了许久，我举起右手，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2000年2月10日

祈祷


我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我独自经过你的窗前。风撩起长长的白窗帘，你站在洁雅精美的室内，一袭白色长裙，长发如瀑布般清流。你聚精会神地拉小提琴，细聆之下，竟是那支熟悉的《少女的祈祷》。你在窗内祈祷，而我在窗外。
你幽幽地说：“我真想是原始森林里的一棵树，长啊长啊长大了，后来呢，我就被伐了。我又想是一只鸟儿，在天空飞啊飞啊，后来被猎人的枪打下来，流了好多血，便死了......”女孩，这便是你的祈祷么？如此奇妙的幻想，如此浪漫的遐想，如此悲壮的美丽，让我一次次为之震动不已。大江南北在唱那支挺流行的《祈祷》，而我一个人细味你的祈祷。哪一天，我才能为它配上曲子，成为人人传唱的又一支《祈祷》呢？
你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那许许多多奇特的幻想，终至成为你祈祷的心声，这并不让我奇怪。你是一个梦幻女孩，一个诗的女孩，一个灵魂与思想高蹈于现实的清纯女孩。人人都在祈祷贫穷开始去逃亡，祈祷四季少了夏秋冬，祈祷微笑不会再害羞，祈祷幸福花儿开放在，祈祷明天会更好，你却独自祈祷着一次悲壮的生命之旅。如何让生命之花开放得鲜艳美丽？唯有血后的自由与自由后的血。自由生长的树儿在斧声中实现重生，自由飞翔的鸟儿在枪声中赢得复活。你的祈祷永无预期，结局已经注定；你的祈祷永无结束，一切都只是开始。
你曾承袭一个少年的情愫放飞你的情感，你曾面对彼岸的那个人不顾一切地泅渡，你曾遥望夜空孤独的火种，你曾溯源美丽而绝望的爱情，流浪诗人与追风少年始终是你执着的追求与心灵的归宿。当这一切都成为遥遥迢迢，你便进行着悲壮的精神之旅。我不是流浪诗人，也不是追风少年，可我也不愿成为一把斧子，不愿成为一支枪。让我是另一棵树吧，在你倒下的同时倒下；让我是另一只鸟儿吧，在你跌落的同时跌落。我们之间是一段永不更改的距离，远远地，在你的祈祷之外，默默地注视你。
斧落与枪响之后，一切复归宁静。
祈祷着你的祈祷。

2000年2月10日

知音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流传千古。明月下，松涛间，白石上，瑶琴一具，挥手五弦，琴音或雄壮如巍巍泰山，或奔放似洋洋江水。琴技之精妙高超不足为道，难得的是竟有一知音在旁击节拍案。
人生来是孤独的，红尘万丈之中渴盼有一人能真真切切地理解自己。寻寻觅觅，知音何在。于是诗人说：“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于是词人说：“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没有知音，李白只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琴与箫成为知音的代名词。一曲《笑傲江湖》，在刘正风与曲洋间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悠然神往，叹为观止。
我不会操琴，亦不会吹箫，可我仍在呼啸的人群中寻找属于我的知音。唯有知音，才会让人不再孤独，才会令人觉得人间并非白走。我在寻觅，唯有历经一番苦难之后寻得的知音才会让人倍感珍惜。
我终于寻到了你。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盈盈地笑着，而我却一直不曾发觉。我固执地以为知音在远方，在可望而不可及的远方，而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你。
当我们把彼此的心扉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猝然展现。这是个我们都盼望已久的世界，当它突然降临，彼此都以为它只是个不真实的梦。欣喜万状中，彼此埋藏在心底千年万年的思想像河流一般源源流向对方的心田。生命在一刹那间感到无比的温馨、安慰与幸福。
与你在一起互诉衷肠，悲哀也是欢乐，凄怨也是喜悦，苦楚也是幸福。久而久之，一笑，一颦，一歌，一泪，尽化为神秘的默契。我们并肩而行，我们相视而坐，只有在此间才感觉到自己还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才体会到自己生存的价值与意义。
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琴箫谐奏深深地感动了我。难道我们只能永远停留在某一条固定的界限上么？难道我们不能日日耳鬓厮磨，永不分开么？我终于大着胆子以一种别具一格的方式向你表明我这意思。在此之前，我想，世间许许多多并非知音的人都走到了一起，更何况我们。我充满着阳光般的信心，深情地注视你的双眸，期待你我预想中的回答。
而你突然惊慌起来，首先选择的竟然是躲避。然后，你才羞怯怯地说，如果郝思嘉真的了解艾希礼的话，就不会对他产生那份顽固的爱了。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真的了解你的话，也就不会对你动感情了。我惊讶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么？你在顾忌什么？你在逃避什么？
可是你依然固执地摇头。你要到远方去，用一生来寻求一个你想像中的“流浪诗人”、“追风少年”。
子期永不会回来了，伯牙“摔碎瑶琴凤尾寒”；嵇康从容赴死，《广陵散》从此成为遥远的绝响......
从此生命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我没有哭，我只是仰天大笑。

2000年4月1日

失约


四月，春正好，我们相约去踏青。
夜色阑珊，月光透过窗，洒在枕上，泛溢我不成眠的轻梦。我辗转反侧，如《诗经》里那个痴情的男子，一遍遍回想你软语央求，回想你含羞朝颜。细品爱情的清酩，与月共醉。
翌晨晴和天气，窗前细柳堆烟，黄鹂鸣翠，清新怡神。从不惯于打扮的自己也在镜前好好整装，前后左右仔细摆弄，唯恐有一处不堪入目。少年清癯，虽不俊雅，倒也清秀。
独自守着窗儿，手捧一本书，静静地等你。等你如一只春鸟轻轻飞到我身边，等你向我展颜微笑，等你牵我的手一起走向春天。春天是恋人的季节，是我们的季节。
我们曾走过萧疏的秋天，走过严寒的冬天，坎坎坷坷，一路跋涉而来，我自信已以我全部的真诚，将你感化成春天里一片小小的冰蕊。从此我们可以并肩走进不设防的春天，走向人生每一个季节。
我在等，等到红日西斜，等到碧柳染星，等到孤鸟啼月，等到风冷成冰——你终究吝啬你美丽的身影，你终究吝啬你高贵的心。
你失约了。
你只是托一个人向我转话：你不舒服。
——一个荒谬的借口，一个幼稚的借口。
我的心如晓月般沉落下去，露打霜冻。要知道，是你亲口约我的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约我，可是失约的竟然是你。
女孩，总会经意地去伤害深深爱她的人，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考验爱她的人的心。女孩就是这样幼稚，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两个春天在窗外悄悄走过。今生今世，只想问你一句话：那天为什么失约？

2000年4月9日

瞬间与永恒

一个山村里的姑娘，倚在门口。一个外地来的青年男子，走过她的身边时，投以她友好的微微一笑。许多年过去了，生活始终如古井里的止水，而当年倚在门口的姑娘已两鬓斑斑。在一生漫长的记忆里，很多事早已淡忘，唯一让她难以忘怀的，便是许多年前那青年男子的微微一笑。
这是张爱玲讲的一个略带忧伤的故事。
泰戈尔说：“我这一刻感到你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心上，像那早晨阳光中的沉默落在已收获的孤寂的田野上一样。”
最是那一瞬的微笑与目光，悄悄传递单纯而丰富的信息，从而抵触无限的永恒。
由春及夏，自秋徂冬，亘古以来的四季单调地循环，像阴暗的磨坊里驴子转的磨，永远以同一种声音阐释着岁月的生生灭灭。瞬间的故事如一道闪电，划过漫漫夜空，照亮整个的人生。人生因为单调而走向无可如何的枯萎，却因为瞬间那令人意外的惊喜与感动，而蓬勃绽放。
日本作家铃木健儿，青年时期曾在一列火车上邂逅一位女子。52年后，当他们再度相逢，铃木健儿仍从她衰老沧桑的脸认出了她，令这老妇人惊讶与感动不已。对于铃木健儿来说，一次的邂逅便是永恒的相伴。瞬间，一刹那，电光火石般，却包含了人生最美丽最激动人心的情感，这种情感无疑是一生的快意与沉重。无数的金钱从我们手里流走，若干年后我们谁也不会记起曾经使用过的一张钞票。我们只会记住那令我们感动的一瞬间。
安徒生爱上了叶琳娜。然而，他知道，他的心容纳不下这段火焰般的爱情。叶琳娜痛苦地说道：“那怎么好呢，我的可爱的流浪诗人。走吧！解脱自己吧！让您的眼睛永远微笑着。不要想我。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晶莹的泪水流过她美丽的面颊，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安徒生的头，吻了吻他的嘴唇。这一吻永远印在了安徒生的嘴唇上，那么柔软，那么温热，伴随着安徒生孤独寂寞的一生。这一吻比他那一百多篇美丽的童话更让我感动。瞬间，就是情人给我们软弱苍白的生命的深深一吻，让我们永远回味，永远感动。
我又记起了电影《周恩来》的最后，周恩来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永远地闭上了他那智慧的眼睛。邓颖超俯下头去，在他额上深深一吻。神圣的一吻！这一吻，定格成一种永恒之美。
我们要拥抱生命中那看似平淡却是惊心动魄的瞬间。失去了这种瞬间，我们就失去了真正的美丽和内涵，失去了抵达永恒之舟的源泉。
温兆伦在《天地情缘》里唱道：“在爱的世界爱你怜你疼你，天地情缘总是悲。像流星闪烁在天边，你不再属于我的世界。”激越而伤感的歌声叫我许多次潸然欲泪。瞬间就是那天边的流星，在它出现的时候，请迅速在衣角上打个结，心里许个愿，——虽然这愿不一定会实现，但至少，你已记住了这颗流星。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奢求呢？
你的脑海里闪过我的背影，瞬间又消失了。
而我却为此感动一生。

1999年11月6日

母亲送我上学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了，我欣喜若狂，家里人也乐开了花。我因有事急于要赶到学校，便决定提前两天起程。母亲坚持要送我去学校，于是准备好了学费，打点好了行李，母子两人乘上了往湘潭师院的火车。
到了湘潭，下了车，母子两人背着行李向出口处走去。我的行李很多，一大袋子衣物，还有一大袋花生和板栗，和一箱沉甸甸的书。我背着衣袋，怀抱一箱书，走在后面；母亲则反手背着那袋四、五十来斤的花生板栗，走在前面。母亲近五十岁了，身子也不大好，那袋沉沉的东西把母亲的背压了下去。我在后头看着矮弱佝偻的母亲，鼻子一阵阵发酸。
从幼儿班到大学，都是母亲送我上学。
六岁时，年轻的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把我送到了幼儿班。早已记不清那天母亲跟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牵我的那只温暖的手。
一年后，又是母亲同一只手，牵着我走进了镇中心小学。同样记不清那天母亲跟我说了些什么，只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天我读不懂，几年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初中。母亲听说我的班主任是她从前的老师，欣喜中又亲自把我送到班主任面前。那时我已跟母亲差不多高了，再也不用母亲牵我的手了。母亲跟老班主任亲切地交谈，诚恳地请求老班主任好好教导我，临走时一番密密的叮嘱。母亲走了，还不大懂事的我早就跟同学谈笑去了。
三年后上了家乡一所普通高中。开学那天，我本不想让母亲送我，但母亲一听说班主任是我一个表兄的昔日同学，便又亲自把我送到这位年轻的班主任面前，自然又是诚恳地请求班主任好好教导我，临行时又是一番密密的叮嘱，叫我好好念书，考上大学。
可是我没有考上，落榜了。我并没有丧失信心，决定到县城一所补习学校复读。那天，又是母亲送我。母亲帮我挑行李，帮我交学费，帮我挑选寝室，帮我铺好床被。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不放心，叫我一定好好保护身体，不要舍不得吃，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坏了。临行时，母亲只说，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我默默地点头。
可是我再度落榜了。我只觉愧对家人，愧对母亲，一个暑期闷在屋里不敢出去见人。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我不得不重新踏上复读的道路。那天，仍是我的母亲送我。行李很多，很重，有书，有衣服，有被子，有箱子，有提桶。母亲没有说什么，挑了一担，在前面走着。沉重的扁担压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母亲步履蹒跚。我突然发现，母亲老了，母亲真的老了。母亲帮我办好了入学手续，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叮嘱什么，默默地离去。她理解她的儿子，她知道根本就不必说什么。我看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在暗暗发着铁一般的誓言：一定要考上大学！
经过这再一年紧张的复读，我终于考上了湘潭师范学院，虽然这并非我当初立志要考的学校。可是母亲已很满足了。我和母亲走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我知道此时此刻，母亲的心比我更激动。
母亲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她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有事到邵阳师专去。她第一次踏进那么美丽的大学校园，心里就想：要是我的儿子能有一天到这里读书该多好！母亲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做人很实在，不像别人的母亲那样要求自己的子女上重点大学。她的心愿只是她的儿子有一天能到小小的邵阳师专念书，就可以了。现在，她的儿子考入了一所本科院校，她的儿子正与她一起缓缓走在这比邵阳师专更大更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她的儿子，深深地理解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伸出手去，牵住母亲的手。

1999年11月13日

海韵


大海，在远方，在我们可能终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的远方。
而那一天，神因为感动于我的虔诚，给了我一双羽翅。我把它插在肋下，轻轻一扇，御风穿空而去，像一只大鸟，飞翔在广阔的天宇。
大海已在不远处，是的，我已看到了。
在那个清朗的黎明，我落在一处高高的岩石上，羽翅顿时被神收回了天宇。人，到达一个地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即便这个地方只有你孤独的一人。而我从来就是一个寂寞的少年，既已来到了海边，纵便再寂寞一千年，我也不愿回到熙熙攘攘热闹喧嚣的人群。
我下了岩石，缓缓走在柔软的白色沙滩上。微咸的海风轻拂过我的身子，撩起我的发。展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蔚蓝，无边无际的平静，无边无际的柔和。一线白色的海浪自海平线轻轻涌过来，涌——过——来——，好像一群白鸽在飞动。一浪未终，一浪又起，不时轻轻拍打岩石与海滩，充满了至柔的情意，像在抚摸与吻遍情人美丽的周身。一轮湿漉漉的红日自海底探出了头，霎时间光芒万道，一整片大海在一面极阔极轻的红纱的笼罩与荡漾下呢喃着情语。远处帆影点点，鸥翔燕歌。
“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猛然回头你在哪里……”张雨生尖锐激越而又深情款款的歌声自海之彼岸若一只海燕踏着浪尖飞过来，我霎时热泪盈眶。这歌声飘扬在海天间，风雨一般张扬着自然与爱情的永恒的悲壮之美。张雨生用生命唱完这支歌，年轻的灵魂飞向遥远的天宇。若干年后，我可能会忘记张雨生，但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支永恒的《大海》。
我想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比这大海更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她的眼睛，便如泉水一般的清澈；她的声音，便似溪流一般的轻柔。我把我一生的诗歌献给了她，她却只是回眸向我微微一笑，从此便像一片白云飘向远方。远方为什么对我永远充满了不可抵挡的魅力？只因为真正的美，在远方，在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远方。
太阳渐渐升高，眼前的这壮美之景已逼得我无法呼吸。天是那样辽阔，海也是那样辽阔；天是那样蔚蓝，海也是那样蔚蓝；天空翻涌着白云，海上翻腾着浪花；天空的飞鸟在白云上下翻飞，海上的飞鸟也在浪头上下翻飞。哦，站在这海天之间，我已渐渐分不清天与海。在这里，天便是海，海便是天。一向自高自大的人类，总爱夸耀自己的伟大，而一旦站在这里，面朝大海，总会低下自己的头颅，感觉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海是一部浩瀚的哲学，一部磅礴的史诗，而百川是一尾尾鱼，游进大海，而大海永无盈溢。大海从不骄傲，只说：“吾在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大海永远相关童话与爱情的传奇。热爱人间、热爱年轻的王子、渴盼得到人的不灭的灵魂的小人鱼，把从巫婆那里用自己的优美绝伦的歌喉换来的药水洒在了自己的鱼尾上。鱼尾褪去了，化作了两条修长的人腿，疼痛却令她昏死过去。可她终于被年轻的王子发现了，领回宫去。年轻的王子永远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哑巴孤女便是真正救他的人，他爱着另外一个王国的公主，因为他一直认为是那个公主救了他，他只把小人鱼当作那个公主的替身。而小人鱼多想告诉王子，她才是那个真正救他的人啊，这世上只有她才会那样放弃了一切来深沉地爱他。可是她已失去了声音，她将永远也无法把这一秘密告诉他知晓。王子与公主结婚的头天早晨，太阳出来以前，小人鱼将因得不到王子的爱情，而化成海面上的泡沫。姐妹们交给她一把刀，说只要在太阳出来以前，把这把刀刺进王子的胸膛，他的血滴在自己的脚上，她便可重返海的世界，再活三百年。可痴情的小人鱼望了望熟睡的王子与公主，只在王子额上深深一吻，把刀子扔进了大海。为了心爱的人的幸福，她宁可失去生命，失去自由，失去与亲人团聚的欢乐，而化成泡沫。而这些，都是那个王子所不知道的啊。
化为泡沫的小人鱼从此在太空浮游，去寻找不灭的灵魂。而我们长歌当哭。
我缓缓走在沙滩上，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像岁月深处不可泯灭的流痕。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被一大块乌云遮没了，天一下子阴暗下来。海风紧了，海面再也无法保持少女般的矜持，海浪滔天，如奔马轰雷。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乌云，乌云直压下来。浪尖上的海鸟惊惶地乱飞，帆船在巨浪里上下颠摆。我全身心沉浸在这无比壮观的境地，并以亲身接受海浪海风的劈打而感荣光。突然记起普希金《暴风雨》里最后几句诗：“风雨濛濛的大海无限壮丽/不见蓝天的苍穹布满电光/但请相信我：比海浪、比苍穹、比暴风雨/更壮丽的是站在岩石上的少女”。少女本身便是美的化身，而以阔大的苍穹与大海为背景，孑身立于暴风雨的岩石上，更是显示了一种半人间半天堂的至高无上的壮美。
我面朝大海，忽觉双眼迷糊，幻觉中，一个散发的单身女郎，从遥远的海滩走了过来，在暮霭之中徘徊。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女郎，回家吧，女郎！”而女郎却执拗地与大海和唱起来。这时，天边扯起了黑幕，顷刻间有恶风波，男子的声音又响起：“女郎，回家吧，女郎！”可女郎却执拗地凌空飞舞，像一只海鸥。突然，海波如猛兽般袭来，男子的声音再次担心地响起：“女郎，回家吧，女郎！”而女郎却说：“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我爱这大海的颠簸！”随即被吞没在海沫里。我大叫一声，奔向女郎沉没的地方，唯余浪花喁喁。那个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女郎，在哪里，女郎？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女郎，已与这大海溶为一体，或者像小人鱼一样，已化为泡沫。我知道那个男子是谁，他别过康桥后，吻着火，为了赴一场约会，把生命交付给了蓝天。蓝天与大海，就这样达成默契。
暴风雨过去了，海天间又呈现出一片宁静的祥和。夜色降下来了，大海已无限宁静。天上星月，海上渔火，交相辉映。这世界折腾了一天，倦了，想入睡了，想好好做一个梦，明天早上醒来，又是一个很灿烂的天气。
而我无法睡去。我依然孤独地走在海滩上，长长的影子跟在后面。此时此刻，我知道那个远方的女孩决不会想起我，内心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
我想我生来便与大海有着某种程度上的默契，因此一直以来我渴盼着与大海对话。神给了我羽翅，让我终于抵达了大海，领域了大海的风姿，并领悟了其中的某些道理。泰戈尔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只渴盼着咏歌之鸟；而今夜我面对无限宁静的大海，却渴盼化作大海。
人不必在年老才死去，只要真正活过，又何必在乎年纪的大小。我正年轻，风华正茂，假如在不久的将来死去，我无怨无悔。但我死去，倒下时，愿化为一片大海。
某一刻，我果真化为了一片大海，在天地间纵情张扬我自由的个性，喜怒哀乐统统淋漓地展示，世间一切真善美、假恶丑都沉没在海底。终于有一天，那个我一直爱着的遥远的女孩回来了。她仍然那样风姿绰约，清纯美丽。她独自走在我的沙滩上，眺望着大海，回忆着往事里温馨或辛酸的点点滴滴，默默呼唤我生前的名字。而她却永不知道，我早已死去，化身为这片大海，我就在她的眼前。我的海风拂过她的发，吻过她的嘴唇。女孩独自沿着我的沙滩，走啊，走啊，一直走下去，身后是一串长长的脚印，身影渐渐模糊。此时，海天间传荡着张雨生的那支《大海》：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
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1999年11月14日

圣殿


殿之一为圣，便成大手笔，气魄不凡。金辉之下，红墙灰瓦，画栋雕梁，飞檐走壁，华彩辉煌，气势磅礴，巍峨肃穆。或矗绝顶之巅，或藏深林之间，或立群峦之腰，或卧碧水之畔，仙云缥缈，流岚环抱，在晨钟暮鼓中默默昭示着伟岸的庄严，接受人间无数顶礼膜拜。
在去南岳衡山的香客人流中，有我小小的身影。那年我才15岁。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年都命父亲去南岳烧香拜佛，祝祷许愿。那年我坚持着要去，当然不是为了烧什么香许什么愿，我只想趁此机会饱览南岳名胜。我去了，孤身一人，随众一起艰难地爬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
祝融峰是衡山最高峰，有1294米高，从山底仰望，惟见青峰翠林松缠玉带，目光哪里能抵及其绝顶。终于上了峰巅，云涛烟海，千里万里，穷归何处。天上耶？人间耶？早已莫辨。
猛一抬头，几座庙宇飞凌绝顶，如佛坐莲台，安然不动。这几座庙宇并非如想像中的那般巍峨壮观，然大气透于古朴中，庄严折于沧桑中。我不信佛，可在那一刹那间，只觉其上方万佛涌动，金光四射。我一颗少年固执的心在冥冥的声音中缓缓融化，沉浸于一派超然的平泰安和之中，登觉喜乐祥和。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愿想，只呆呆地凝视那几座庙宇。
进得一殿来，一尊尊奇形怪状的菩萨姿态各异。殿内黑压压跪了一群善男信女，正虔诚地打卦、礼拜、许愿。青烟弥漫，经声萦绕，置身于这种氛围，让我天生的反叛心理渐渐消融。在一个草蒲上，我双膝下跪，深深磕下头去。
我被一种真正的宗教力量所吸引，所折服。它并没有向我传授冗长的教文，它是以其某一种不可言说的内涵与氛围开启了我人性中某一部分，让我惭愧，催我自省。有人曾问金庸信佛的理由，金庸回答说根本就没有理由。我现在明白了。
可能就是在那一天，在那座殿堂中，我开始在心中为自己建筑圣殿。
许多年之后，我来到一座城市的一所学校苦读。这是一所小小的学校，教室老旧简陋。在教室的对面，是一座清真寺。久久地凝视这座西方建筑风格的清真寺，我在想：难道我注定与宗教有缘？冥冥之中是谁又把我牵引进截然不同于佛教的另一种宗教里？难道我上辈子便是一名教徒，这辈子注定又要先感受其氛围然后再行皈依？我不禁苦苦思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在一种真正的宗教面前，哲学命题与宗教氛围在精神上融为一体。
我在这所学校待了一年，或者可以说，我在伊斯兰教的氛围中静坐与思索了一年。
在一个深秋的黎明，我起了床，独自在这座清真寺前徘徊。几颗微弱的星星还在白云里，向世界投下恋恋的余晖。风过处，但觉清新凉爽，呼吸随树叶一同飘落，盈然无声。
这是一扇低矮的小门，门页上的漆已脱落不少，越显斑驳。门上置一矩形石，平整的石面上，镌刻着“古清真寺”四个遒韧苍劲的行体字，以红漆涂上，但显然年岁已久，当年朱红成淡红。门左以毛笔字赫然写着四个字：闲人免入。门扉紧闭，轻轻地将世俗拒绝在门外。
我因对这伊斯兰教怀有极大的兴趣，曾几次闲步径入小门，想进教堂里看个究竟，但每次都被管理人员请了出来。我不由得困惑：佛教寺庙欢迎普天下所有众生，清真寺却只接纳其教徒，难道后者比前者更具神圣，更具纯洁？
忽然，教堂里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歌亦不成歌，喊亦不成喊，听不懂在唱些什么，但声音嘹亮粗犷，似在呼唤，似在回应。我的灵魂立时被震动了。我想起了远古，我们的祖先在祭祀拜神时所唱的正是这种纯原始、古朴、粗砺、简单的歌。即使在当今许多少数民族部落，这种类似的歌声依然在飘荡。渐渐地，脑海中，远古与现代，历史与现实，都化成同一种歌声，鸣荡在水云山谷间。
面对这座教堂，想起祝融峰上那几座庙宇，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那座圣殿渐渐清晰，渐渐突兀。
我走进我自己构筑的圣殿中，烛光摇曳，百异或立或坐，或屈或伸，或狂或吼，或哭或笑。圣殿正前方，傲然端坐的，正是自己的上帝。
我缓缓走过去，在一草蒲上，向其跪下。
我不是世间任何一种宗教的教徒，但我是我自己宗教的教徒。
每个人都应在自己心中建构属于自己的宗教，自己的圣殿，供奉自己的上帝。这样，我们的信仰才有依托，我们的灵魂才有寓所，我们的虔诚才有支点，我们的感情才有归宿。晨钟暮鼓中，我们祷告，我们忏悔；我们沉默，我们爆发；我们爱，我们恨；我们生，我们死。一切，都在圣殿中进行。
人的一生，渴望安宁，渴望祥和，渴望欢乐，渴望幸福。
小到昆虫飞鸟，大到世界宇宙，又何尝不渴望如此。
我面对自己圣殿里依然傲岸的上帝，再次想起高更那句轰传百代的哲言：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我在闪电突现般的刹那间明白了。

2000年3月18日

狂士的爱情


既有雅士，必有狂士。雅士或悠然望南山，或挥琴送归鸿，或煮酒修翠竹，或步月醉清风；狂士则壮怀激烈，怒发冲冠，拔剑斫地，鸣啸九天。雅士属婉约派，如秦少游；狂士属豪放派，如岳武穆。真正的狂士如漠北朔风，漫卷黄云；如碧海掣鲸，劈波凌浪；如三峡巨浪，奔腾千里；如莽林雄啸，浩荡激厉。
狂士绝不虚伪，绝不矫情，将生命赤裸裸、坦荡荡铺展大地。他们一笑则声振异林，一哭则悲遏行云，一爱则惊天动地，一恨则山崩地裂。他们受世人的尊敬，又受世人的排斥。因此，孤独总与他们相依相伴。他们渴望友情，却又在无形中拒绝友情，在此罅隙中，爱情如白衣天使悄悄降临。
爱情，这人类有史以来最美丽的东西，牡丹花般激情怒放，娇盈鲜妍。一个人，无论他多么狂，多么傲，一旦遭遇爱情，人性中最柔弱最温顺的部分便展露无遗。他们柔情款款，而又坚定不移。他们无须发下“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伊绝”的誓言，豪迈旷达之间，顾盼生辉之际，已决计相守白头。
《神雕侠侣》之中，西岳华山之巅，五大绝顶高手重冠名号，黄蓉赠杨过一个“狂”字，将其形容得淋漓尽致。杨过人狂，情也狂。他与师父小龙女真心相爱，世间一切礼法规范都视若无睹。他坚守与小龙女十六年后再见的盟约。十六年后，绝情峰上，故人不来，生死两茫，情堪何深。他伤心之下，毅然跃下山谷。杨过在跃谷的瞬间，正是龙女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刻。杨过是狂中圣贤，情中圣贤，傲视千古。
人们说英雄无泪，那是因为英雄从不会为自己洒泪。当他们与自己的所爱死别时，他们的泪便如常人一般汩汩而出，而其内涵更较常人丰富。英雄首先是人。狂士站在比英雄更高的层次上，从天堂回到人间。乌江之畔，四面楚歌，项羽独坐中军之帐，举杯凝眉思谋。虞姬款款进来，愿舞剑以陪项王。剑光清影之中，红梅万点。项羽抱着虞姬渐渐冷去的身子，泪流满面，长声呼啸。曾几何时，驰骋中原的豪气，火烧阿房宫的得意，帝王霸主的踌躇，一化为今日的悲痛与泪雨。在这悲痛与泪雨中，我看到狂士的深情、脆弱与无助。狂士终究是孤独之神。
狂士总是至情至性，对爱情真诚执着。然而，狂士所深深钟情的女子却总会在有意无意间伤害他们。爱情是一把双刃刀，看似无情有情的女子在伤害狂士时，也深深伤害了自己。当代北大才子余杰以其激厉的笔锋杀向死气沉沉的文坛，无情地揭开假相上温情脉脉的面纱。他欣赏完嵇康李贽鲁迅李敖之后，傲然宣布：“有一天，我将欣赏我自己！”他狂得有理，没人敢否认。然而，在人们赞叹他的刚性时，他却默默把笔伸向岁月里那段痛苦铭心的柔情。他爱小雅，爱得如火如荼，爱得一往情深。许许多多的男孩子换了一任又一任女朋友，他还固守着明知无望的爱情。古龙说：“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她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会令她觉得无所谓。”余杰引用了这句话，这可能是导致这段爱情最终破裂的根本原因。余杰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写下这样一段话：“火车开动了，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小雅从窗口伸出手来与我相握。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握我的手，也是最后一次。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只有我才知道这句普普通通的客气话的份量。它甚至比‘我爱你’还要沉重。三个字的份量全在小雅说的语气之中，那种语气比铅还要重。得到这样一句话，四年的呕心沥血足矣。”最后一句话让我泪水盈眶。只有对爱有坚定信仰而又绝望于爱情的人，才有如此的大度与宽容，才有勇气说出这样力具千钧的话。
这是当代中国狂士的爱情。狂士的爱情从头至尾总是充满凄艳的悲剧色彩。爱情是狂士所向往所追求的，但狂士的精神往往总是与爱情的意愿相抵触。大团圆的故事，在狂士看来，只不过是世人空虚的自我安慰。
于是，狂士依然踽踽独行。

2000年3月21日

回家


在异乡求学，总喜欢听萨克斯曲子《回家》（Going home），那迂缓而又急切、柔和而又激越的旋律，如三月的惠风吹暖一池心湖，把人的思绪带到遥远而熟悉的家。门前桃花，檐下燕子，窗上照片，台阶青苔，还有母亲的微笑，父亲的烟火，弟弟的顽劣，组合成一个温馨的概念。家，想起还有一个自己可以牵挂并在牵挂自己的地方，心中便感由衷的幸福。
中国人有着浓浓的“故国”情结。不管漂泊何方，不管身处何地，在寂寞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家。由是，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成为最能拨动心弦的诗句便不足为奇了。
余秋雨说：“在一般意义上，家是一种生活，在深刻意义上，家是一种思念。只有远行者才有对家的殷切思念，因此只有远行者才有深刻意义的家。”真是把家说透了。我以前在家中时，一切都习惯了，“家”的概念极少浮现在脑中；而一旦远离家，“家”的分量却日益加重，最终成为一段沉甸甸的锁链。
然而，不管家是如何的美好，人们却往往选择远行。
有一句歌词说：“妈妈，我还要远行，再没比远行更令人销魂的了。”人的梦想总在远方，在家以外。李白雇轻舟，骑白鹿，将足迹洒遍神州灵秀山川，他最终没有回去。
许许多多的人，一离开了家，便不曾回去。有的是不能回，有的是不想回，有的是不便回，最为凄惨的是无家可回。“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李后主无数次高楼望断，却只能在梦中回去一趟。呵，那雕栏玉砌，那凤阁龙楼，那车水马龙，那上苑佳景，一切已是昨日风光，再不能相见。于是，李后主发出了“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哀叹。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如李后主这般把思念故国之情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的了。同是亡国之君的刘后主，史书上说他“乐不思蜀”，可他真的“不思蜀”吗？只因为坦言“思蜀”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只好将一腔思乡之情深埋心底了。
有家不得归与无家可归体现了人生最直白、也是最深刻的悲剧。家，是最底层的生存环境，失去了家，也就失去了根系，失去了源头。台湾歌手张信哲的最新专辑《回来》里有一句歌词：“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就算曾经几乎拥有幸福和完美。”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吗？无数海外游子都在问。就算回去了，那个具体的家在哪里？对于当今的游子来说，其悲剧意义不在于能否回去，而在于回到哪里去。所以，我们时时看到，许许多多白发苍苍的游子回来一趟，又如赵、阮一般惆怅离去。
家不在了，真正的家在哪里？
旷达的人说，脚下就是家，倒下的地方就是家。
这是不是对家的意义诠释的一种升华？
如此，李白的家在水里，杜甫的家在船上，余纯顺的家在沙漠里。但是，他们在临死前，未始没有想起自己的出生地。
九八年春节晚会上陈红等四人唱了一首《常回家看看》，一时传唱大江南北。据说在彩排时，导演一听就泪水涌出。
没家是无可奈何了，既然有家，不妨回去走走。
学校放短期假，电话响了，那头响起母亲亲切的声音：“回不回家？”
我早已打点好了行李。

2000年4月20日

满庭芳


西风漫卷，啼血黄昏，芳春残断人间。默对孤坟，伤心泪双涟。却记万树梨花，抱膝处、幸何初见！抹微云，深深凝眸，生平知己一段。

回首！恁伤痛，如此情怀，永无销散。竟舍我去矣，无情忍叹。黄土香魂寂寂，应怜她、谁人作伴。欲言别，舌不由我，嚎啕催肠断。


这首词写于2000年，那时，还在读大学。那时，写了一篇小说，小说中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孩子死掉了，男主人公便写了这首词表示沉痛的悼念。
16岁时，父亲给我买了一本《唐宋词鉴赏辞典》，从此喜欢上词，自那以后学着填了十几首词。后来又学写古诗。大学时更加不安分，诗词歌赋骈曲，中国历来的文体全都写过了。有些文字，我至今还觉得不错。只是手稿现在都放在家里，身边唯一留存的，就是这首《满庭芳》了。

追寻与等待


学英语，读书，原希望以这两件事充实着每日的生活，然而突然在某一个时刻，英语也不想学了，书也懒得去读，厌烦了。接下来是无边无际的空虚、无聊、寂寞、迷茫。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是何等单调，单调到可怜的地步。除了读书，我别无其他嗜好，当这唯一的嗜好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暂时消解得无影无踪，我便真正一无所有了。这时我才感到了极度的恐慌与惊悸。
同样是过着平凡庸碌的生活，别人可以去打球、看影碟、逛街、跳舞、谈恋爱，而只有我孤独凄凉一人。我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是在过一种什么苟且的日子呀！平凡的日子没有把甘于孤独的我塑造成一个成功的形象，我便永远不可能走出寂寞地带。上帝啊，祈求你快点赐福于我！
青春岁月注定要孤独一人吗？注定要忍受这无涯的折磨吗？我不甘心，可我却无可奈何。我曾在那一夜电话中轻问L.J：“你认为爱情重要还是友情重要？”L.J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爱情重要！”我却说：“我认为友情更重要。”我在说谎。说那话时我自己都感到好笑。世上怎会有比爱情更重要的情意存在？我之所以故意那样说，因为我在掩饰，掩饰我20多年来始终空缺的那部分。当我那样深深地爱着L.J时，我多么盼望她能接受我的爱啊！然而她两次婉言拒绝了。当我再次一厢情愿地等Y.Y时，结局是空空如也，落下满身的疲惫与倦怠。爱情与我无缘。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不曾甜蜜地拥抱过爱情，而独有我这个自命风流多情的少年公子与爱情绝缘。我曾经可以轻易地获取几个女孩子的爱情，其中不乏有美丽的女孩子，然而我却谢绝了。我至今认为我是一个痴情的人，因为她们两个，我拒绝了那些爱。我为我无意伤害了那几个女孩儿颇感歉疚，但我却从未后悔过。我固守着我古典的痴意，这只是一种本能，然而固守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追寻一份完美的爱情。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唯美主义者，我固执地在追求我观念中的那种诗意的美，这种美，自然寄托在美丽的女孩子身上。然而，这么多年的历程告诉我，真正的美与我无缘。没有真正的美便无法产生真正的爱。因此，我几乎没有爱的权利。
我没有爱的权利了吗？我不会轻易爱上一个人，但一旦我爱上了，势必惊风雨、泣鬼神。我曾经两次全身心地付出感情，回报却是远山的幻景。我绝望了吗？没有。一个不曾真正获得爱情的人永不会对它绝望。然而，我又有什么能力、什么魅力去获取真正的爱情？
我此时毫无能力、毫无魅力，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会注意到普通平凡的我。体现我魅力的形式还没有完成它的过程。或许，我就是在等待这个过程的完成。
我在等待吗？是的，等待一种机遇，将我化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灿灿星辉投向每一个人的眼睛，让人惊艳，让人仰慕，到时，爱情天使也就出现了。
等待还要多久？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真的好孤独，好寂寞。我希望能找一个女孩子谈谈话，说说笑。上帝，你能理解吗？

2001年3月8日

爱她，就要拥有她


听说樱花园里的樱花开了，下午一上完课，携着一本书便径自走到园子里去，果真千树万树，云蒸霞蔚一般。林间活跃着许许多多的人，欢声笑语。我独自沿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穿花拂柳，缓缓而行。最后，在一处远离人群的荒凉的草地上，坐下看书，而心中却充满了悲壮的孤寂感。这种孤寂感于我从来都不陌生，自懂事以来，便相伴为侣，如影随形。我自然不想将这种感觉继续延续下去。然而天生的怯懦，却又把我与之紧紧锁链在一起。我被囚禁了，我渴望情感呼吸的自由。然而自由便在眼前触手可及之处，我自己画地为牢。囚禁自己的不是上帝，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便在于此。我爱，我想爱，可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完全地表达。我是一个虚伪的小人，明明在爱，却又经意不经意地掩饰它，还美其名曰“含蓄”。我并非对自己没有信心，然而信心在爱这一特别的东西前面，往往被消解得无影无踪。我窝囊。
再也不要用“幸福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的陈词滥调来虚假地鼓励自己了。多少次这样自励，却又多少次临阵退缩。对爱的追求难道是这短短的一句话能了结的吗？
说不爱是自欺欺人的，说爱却又是痛苦的。因为我始终迈不出那关键性的一步。我就这样被玩弄于两掌之间，如一个陀螺，虽然早已疲惫不堪，却身不由己，停不下来。我被悬于两崖之间的孤索上，摇摇欲坠，下面是万丈深渊，有时恨不得就此坠下去，一了百了。
我再次被一种光彩夺目的美丽征服了，随之产生的便是浓浓的爱意。美与爱是这样的形影不离。你简直说不出她有多美丽，你说不出她的眼睛多么明亮动人，你说不出她的举止是何等的脱俗，她浑身上下透着那股高贵的气质。
曾经也在校园里遇到过几个美丽的女孩子，但对她们都只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好感，而对这位至今仍不知其姓名的女孩，我产生了一种切肤入骨的爱恋。爱上一个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折磨。可是老天，我却拼命在接受这种折磨。
我承认，爱上这个女孩是寂寞的表达，但并不能说，这种爱就不纯洁。事实上，不同年龄阶段的爱都有它特定的特质，每一种爱都是情感的真诚表现，不存在以这一种爱去否定那一种爱。
当我看着樱花树下一双双的恋人时，孤寂感便更增了我的爱恋。
爱，还是不爱，这并非一个问题。
因为我是爱的，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想起前天晚上，当我看见她走过我面前时，我注意到她本来白皙的脸如涨了红潮似的。
昨天晚上，在图书馆阅览室，我们之间虽隔了一张桌子，有四、五米远，隔着那么多人，但我们几乎是面对面坐着的，比之前天晚上更多了目光相接的机会。我无心读书，总以手支额，以此为掩饰，用眼睛去瞅她。她惊人的美丽让我几次冲动想走过去把写好的字条递给她。在那持续的偷窥动作中，我发现，我惊喜地发现，她的眼珠子也如我一般在动——于是无形之中就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可能性。这就是我昨天晚自习回去后很高兴的原因。
我看见她有一次看了一会书，把脸埋在书上，很长一段时间，抬起头来，脸上却有一种落寞的神情。此时，我的心中充满的是巨大的自责，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可能只是因为是读自考的，身份的差别拉远了与男孩子的距离，而至今尚无男朋友。上一学期我们的教室相对着，下课总能看见她，有一次看见她孤独一人凭栏唱歌，心中便生出无限怜惜。可我最终没有走过去。
一切的罪过都是我犯下的，天不可恕，我不可恕。
我们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平等的。她自有她的美丽、高贵，我自有我的清秀、才华，我们的身份决不是阻止我们走向彼此的障碍。我们一切平等，我们都有爱的渴望与追求。
爱她，就要拥有她，给予她实质的爱。
在我勇敢地走出这一步的时候，爱就不再孤独。

2001年3月30日

突如其来的怀念


突然想起我与L.J相识已经十周年了。从懵懵懂懂的少年到此时成熟的青年，一晃，就像做梦一般。而此刻竟真有一种大梦初觉醒的感觉。我一直把她称作是“梦幻少女”，像梦一样的美丽，梦一般的缥缈。这个女孩曾寄托了我少年时代几乎全部诗情画意的梦想，让我倾注了大部分最真诚的感情。而此时，她在不远的那座大城市里，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在叽叽呱呱说笑着什么呢？她脑子里还有往日的诗歌么？还有对未来纯洁美好的憧憬么？她长大了，成熟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有她自己想过的生活方式。我又有什么资格以我的标准去衡量她呢？只要她感觉快活，而不是悲哀，我就放心了。

此时Y.Y在哪里呢？我不知她读本科还是读专科。若读本科，此时还在南华大学；若读专科，已经走上社会工作了。她还保存着我写给她的那五封信吗？可能到现在，她仍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如果哪天她知道曾经有一个男孩那样傻傻地爱过她，她会怎么想呢？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见了面，我们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对方呢？

R.J是不是在师大？我有她的Call机号码，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联系。或许是我发现我们真的没有缘分，或许是我缺乏勇气。在这段情缘当中，我扮演了一个很可笑的角色。我情感上接纳了她，理智上却无法接受她。她其实是一个很坦率的女孩，具有城市女孩特有的时尚风采，我喜欢她这一点。不过在我的观念里，女孩的美丽不仅仅体现在相貌与气质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文化内涵上。或许我的要求太苛刻了，因为这样才质俱佳的女孩已经很少很少。在我独行的路上，我没有在刻意地寻找，我知道对我来说刻意寻求永远也无法发现目标，我只是随意地张望。既然目标已变得不可望又不可及，眼前依然的空白也就构不成一种失落。跟我有缘的那个女孩不知在何处——错了，错了，没有哪个女孩跟我有缘，我不相信有哪个女孩在等着我。所以，耳边响起的，不再是“和我一起飞翔”，而是刘德华的“让我一生一世一个人走，面对自己的伤口”。

2001年9月16日

敬畏生命


我时常在主教五楼凭栏而立，俯视楼下，危危高哉，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对高度的畏惧。在我的幻想中，我此时是站在高耸的危崖上，底下是万仞绝壁，风一阵阵地刮过，吹乱衣服与头发，我的灵魂一跃而下——或飘荡如落叶，或急直如坠机。这时我感觉到的除了畏惧还是畏惧，这逼得我不得不后退，尽量不看楼底下，而把目光伸向远方或高处。
我缺乏直面危险的勇气。每当来自外界——更重要的来自内心的危险突如其来，我便慌得六神无主，疑虑重重，恐惧叠生。这时的我一般逃无可逃，时常消极地投降，然而投降的结果却是陷入更深的危机。时间往往能帮我冲淡那些危险，但我明白，更重要的还是要凭自己坚强的意志与自省的能力而抵制并最终战胜它。
我常常训练自己的内心，给它加上一层又一层的防护层。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训练非常有效，但有时在强大的危机面前依然显得软弱无力。这是二十年来形成的惯性，我很难在短期内改变。甚至我认为，这种惯性将贯穿我生命的始终。
无疑我是热爱生命的，正因为对生的强烈的欲望，才有对死的强烈的恐惧。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过死亡的光顾。幸运的是，死亡迄今对我还只是个假象。但人生风云难测，难保哪一天死亡不会突然降临。面对死亡，任何一个人都很难保持从容不迫的平和心态。村上春树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立物，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而存在”。在许多文章上也都看过类似的表达，但这毕竟是从一种高度的人生哲学上来看待的。从生命的本身意义上来说，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生充满了希望，死却充满了绝望。因此，在我们现时的一般情况下，活下去是我们最基本的欲望。
想像着有一天当我在还没有活够的时候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我不应该消沉，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要抗争，就要拯救——我不是灵魂拯救者，我所要拯救的仅仅是个体的生命，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在绝望中寻找希望，这是唯一的出路。

2001年10月4日

生命是一片荒原


明天就23岁了。
记得去年22岁生日上，在闪闪的烛光前，我默默许下了心愿：愿我能跟Y.Y在一起。然而这个心愿没能实现，并不需要等到今日才知晓这个心愿的无法实现，早在22岁生日后的一个月之内，这个心愿便破灭了。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的怯懦。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证明，这种性格正是导致我至今仍自孤影单形的“罪魁祸首”。无数次的忏悔与自省都没有形成一种足够大的力量摧毁这种性格。于是我依然只能被它肆意地折磨。
我平静、平淡、平庸地默默度过了这极其平凡的一年。也许稍可自慰的是，我结识了R.J，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孩。然而我们终究没有缘份。这一年中我最热烈的爱情憧憬在她身上破灭，我至今没有跟她联系。也许已不存在联系的必要。
除此以外，我还能在记忆里寻到一点什么令我激动的事？一潭死水。也许可以说，我在为考研做准备，我依然读了很多书，充实了自己。然而这是多么苍白无力。当读书成为生活的全部内容时，生命便被剥离成一具尸骸，毫无生动可言了。这是悲哀的人生，这是可诅咒的人生。我的23个春秋岁月都是可诅咒的。我现在还剩下什么呢？我觉得我一无所有了，赤着身子在寒冷的冬夜瑟瑟发抖。
我并不高贵，可是我总是用“高贵”来伪装自己，久了，也就自以为高贵。其实我很贫穷，真的，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一整个儿流浪儿形象。流浪儿还有他最低的追求目标，可我发现我总在彷徨中勉强度日。我根本无法预测我的明天，只空有一颗雄心，若不是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只怕我早已自杀了。
我好像在乞讨感情一样，然而我伪装得那样天衣无缝，没有人会觉察出我是一个感情饥荒者。我的性格决定了我只能用我自己独有的方式去追求感情。然而我是失败的。我总是失败，我总是无法跳出自己，我总是无法战胜自己，我被自己的镣铐锁得紧紧的，我是我自己的囚犯，我的思想与渴望一直在拼命地解救自己。然而依旧是失败。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命了。
我像一只落魄的小动物，缓缓独行。夕阳拖着小小的影子，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来到了悬崖上，四顾张望，哪里是我的方向呢？绝望的情绪笼罩了下来。
我绝望了，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这么深深地绝望过。我伏在悬崖边上，眯着眼睛，残阳如血，风一阵阵凛冽地吹过来。我想我就只能这么独自静静地伏着，没有幻想，没有等待，就这样，就这样，生命在时间的流逝里迅速地老去，朽去。
生命是一片荒原。我再也不祈祷了。

2001年12月9日

美丽知心的女孩


元月29日上午在湘潭火车站，我给R.J打了个Call机，但始终不见回机，带着一份淡淡的失落情绪，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我跟R.J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她诞生、成长于繁华的城市，耳濡目染的尽是现代文明的时尚，并且，她不喜欢读书。我来自乡镇，一个闭塞的小地方，这让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与现代文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始终无法融入这种文明，去尽情享受这种文明所能带给人的种种快乐。我是一个有点保守的传统文化继承人自居的“现代叛逆者”，更重要的是，在知识结构、文化修养、兴趣爱好上，我们彼此都不处在同一个层次。所以，她虽然美丽，却无法成为我知心的红颜知己。
我一直在寻求一个美丽知心的女孩。美丽加知心，二者不可或缺。多年来我始终坚持不变地认为L.J是这种最适合我的女孩，至少，我们有着一个高层次的共同爱好：文学。
2月16日（正月初五）上午，正在我准备要去三姨家拜年时，L.J独自来访。她的突然造访令我颇感惊讶，继而欢喜。我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剪去的长发又开始留长了。她依然青春靓丽，笑靥如花，活泼开朗。而我则依然保持着儒雅的风度，大半时间听她笑语如珠。她说：“你还是没变。”我只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打算考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她则计划筹钱在长沙买商品房安家了。我们的谈话顶多进行了十分钟，而内容不再涉及半分的文学。我知道这个共同的话题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再不可能唤回了。她见我要去拜年，便辞别而去。辞别前，留下了她的办公室电话及手机号码。告别的时候，她顺便说有空到长沙去玩。我先是微笑着礼节性地说声好，随即又笑说不大可能了，很忙。
确实，我很忙，根本不可能到长沙那个我毫无好感的城市去。而且，我也不大可能在这一年里跟她联系。我们早已不是当年十七、八岁时的少年人，早已失去了精神层次上的契合与联结。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我们都不再是同一世界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谁与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呢？当我发现自己迄今依然孤身一人时，不由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在美丽与知心之间，我一直在寻求着一种相对的平衡。在美丽具备的条件下，知心的缺席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我希望在这世上有一个美丽的女孩能了解我，有能力与我进行精神上的交流与拥抱，我们关怀的不能仅仅是现实与时尚，在我们面对苦难、伟大、崇高、丑陋、庸俗、权力......时，我们应该采取同一的姿态，只有这样，精神拥抱才能达成互渗与互融，爱情才能经得起任何考验，持久不衰。
只可惜这样的女孩始终未能出现，而我依然只能置身于茫茫孤独之中。
在这孤独之中，由不得我不羡慕余杰。
读他的《火与冰》、《铁屋中的呐喊》、《说，还是不说》、《想飞的翅膀》等随笔集，几乎每一篇文章都能与我内心激烈相撞，击出共鸣。然而直逼我心灵深处的，还是他无望的爱情与深沉的孤独。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美丽娴雅的小雅，然而任他才气逼人，深情至彻，也无法真正进入小雅的心里。小雅对他来说，如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庙，令他可望而不可及。他爱得越是神魂颠倒，越是痛彻心肺，却越是深深地伤害自己。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优秀如此用情痴顽的自己无法得到小雅的爱（多年以后当一切平静下来时他依然未能明白，正如我）。在他们最后告别的那一刻，余杰饱含深情地写道：火车就要开了，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小雅看着我，轻轻地说：谢谢你。说实话，我真怕她说的是“我恨你”，可她说的是“谢谢你”。这三个字比铅还要重。得到这三个字，四年的呕心沥血，足矣！读到这里，我热泪盈眶。我比余杰更其不幸，他还得到了三个字，而我却一个字都未得。
小雅与L.J都是被动地成为我们青春岁月中的女主角，她们都被我们的爱所感动，然而她们就是无法爱上我们。这是余杰和我共同的命运。我们都只能与孤独共舞吗？
再度品尝两年的孤独之后，余杰在几乎对爱情绝望的时候，幸运的天使降临了。扬州一个“美丽、也还年轻”的白领丽人在读了他的《火与冰》之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从此，扬州与北京鸿雁往来，他们共同探讨着人类精神领域里崇高的命题，在相同的孤独里相互寻求灵魂与思想的依偎。他们相爱了。余杰说，从前那个女孩对他始终是一个“外在”，而你才是“内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相伴终生的红颜知己。孤独在某种程度上固然能成就一种事业，然而永远沉湎于孤独之中最终导致的将是全面的崩溃。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当余杰在北大静园的月夜里尝遍孤独苦涩的滋味时，他可曾想到，他终于有一天寻找到了灵魂的另一半？
余杰从此告别孤独了，他所爱的人，也深深爱着他的人，理解他，支持他，在他遭受挫折的时候毅然放弃高薪、身份等世人艳羡的东西来到他身边。余杰何等幸福！
那是2000年，余杰27岁。为了那一天，余杰等了很久。
我23岁了，可我依然不知道我的爱情在哪里。以前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可以寻找爱情，我没有寻到，难道我还妄图在这备考硕士研究生的一年里有所收获吗？因此我是彻彻底底绝望了。余杰曾无奈地说大学四年居然没有谈过恋爱，未免辜负了一池湖水（指未名湖）；而我大学四年已注定也无法谈一次恋爱，是不是辜负了师院满园优美的景致？
我不诅咒孤独，可我也绝不赞美孤独了。

2002年2月26日

我爱音乐


音乐是我除读书、写作之外最大的爱好。可是一年来我明显少了与音乐的接触，这仅仅是因为我那部旧的单放机坏了，而我又无钱去买一部新的。在此我不想再去唠叨贫穷的耻辱。这次我咬牙从可怜的生活费里挤出五十元来买了一部外形很不好看、但音响效果却是蛮好的单放机。我买这部单放机的目的不在于去练习外语听力，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生活的每一天充满音乐。没有音乐的日子，心灵是空虚的，精神是饥荒的，灵魂是瘦弱的，思想是贫瘠的。拥有一部单放机，我就拥有了一片属于我个人的艺术享受的天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别人无权争夺。
音乐是一种神秘的艺术形态，无论伟大的心灵抑或渺小的心灵，无论情感的富足者抑或精神的受难者，在音乐里都能以平等的姿态找到同样激荡的鸣响，找到生命暂时或永久的寄托与依归。音乐就是这样一种神圣的语言，将整个世界联系起来。没有音乐，人类的精神与灵魂将永远漂泊，以至颓丧、衰败、凋落成泥。从某种意义上说，音乐是人类的上帝。
我爱音乐，这不需要什么理由。无论何时何地，音乐优美的旋律，会让我激动、兴奋。音乐给我多种浪漫化、艺术化、也更真实化的情绪。我高兴的时候听欢快的音乐，我会更高兴；我忧郁的时候听忧郁的音乐，我会更忧郁；我悲伤的时候听悲伤的音乐，我会更悲伤。音乐带给我的这些更深一层次的情绪，是我的刻意寻求。生命体验至情绪体验的不断深化，是完成自我过滤然后上升的必然需求。
我尤其记得那些忧郁、悲伤的歌曲，那些歌曲与我忧郁的性格气质与悲剧性的生命形态有着深深的契合。我的忧伤、我的泪水被激发出来了。这是生命本真的释放。这归功于音乐。因为那些忧伤，那些泪水，那些歌曲染上了我的生命印痕，成为我与过去沟通与对话的艺术符号。

2002年4月17日

真性情


真性情的释放是我们年轻人的特色与个性的呈现。在我们寝室里，八个人，不管是有女朋友的，还是光棍一条，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谈论属于我们的话题：女人和性。
这是个饥渴的年龄段，没有女人与性的话题刺激，饥荒的男人会发疯。因此，为了抚慰饥肠辘辘的灵魂，什么下流龌龊的话都说得出口，在大笑声中得到满足。
什么是“原欲”？就是人性原始的欲望——对爱与性的基本欲望。我们早已不是十几岁的男孩了，早已告别爱与性的萌芽，替代的是强烈的渴望与冲动。因此，在爱与性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只有寻求另样的方式来求得暂时苦闷、压抑的宣泄与释放。
深受我们喜爱的午夜谈话节目主持人罗刚来我们学校演讲。他说及一位女士给他来信，信中向他诉苦：她男人总是偷偷去看三级片，在网上下载黄色相片，翻看黄色小说，收集黄色图片。她请教罗刚怎样才能制止她男人这一“龌龊”行为。罗刚直率地说：“我是这样回复她的：‘你丈夫干过的事，我罗刚全都干过’。”底下数百男同胞大声鼓掌叫好，只觉真是知音难求。当罗刚大声问：“谁敢说你没有干过，你站出来！”结果当然没有一人站出来。“纯洁”的女生们四处张望寻觅，令人“失望”的结果让她们可以对男人有更深入的了解：男人需要爱，需要性，就跟她们女人一样。
因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是人。

2002年4月20日

寂寞是一把锋利的剑


听着张信哲的歌，易感的情绪又被忧郁的纤纤细手轻轻牵起。我已经连着一个星期的晚上没有看书，不是在观看球赛，就是冥思默想，不由自主对学习产生一种隐隐的抗拒。今天晚上我依然无法进入学习的状态。深情款款的歌声把我推进了无可自拔的寂寞之渊。我渴望着一种温情，然而遐想之后依然是深深的绝望。
我突然发现，这两年来我一直扮演着张玉宁的部分角色。张玉宁在国家队始终是个游离分子，他高傲、孤僻，不与队友来往，孤独与压力，他独自默默承受，不吭一声。今天国家队出征韩日世界杯的23人名单公布了，他与另外一个叫李明的元老级球员同时落选。李明的落选令大多数人惊讶，许多人，包括队友与中方教练，都为李明尽力争取留队，虽然没有成功。然而张玉宁，没有任何人为他说一句话，他是出局的第一人选，每个人都知道。他默默地收拾行李，明天就将返回自己的家。他是个失败者，因为世界杯对一个球员来说，一生可能只有一次机会。他是一个有实力的前锋，在辽宁队他是不可或缺的核心，然而在国家队，他不得不接受失败的事实。英雄的失败是悲壮而沉重的。我是那样深深地同情张玉宁，因为昨天晚上，肖彬就说我是张玉宁。
说我是张玉宁，这是针对我的性格而言。两年来除了寝室里的人，我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往。在每个人眼中，我孤僻，冷酷，清高，傲慢，摆姿态，不理人，是一个难以或无法亲近的人。每个人都感觉到我与他们之间一段遥遥不可变更的距离。我的性格决定了我只能采取这种姿态来面对世人，而从不理会别人的想法，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改变这种性格。
无疑我是孤独的，但长久以来形成的这种习惯已让我很少意识到我所扮演的这种角色，但我内心时时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寂寞的滋味，这种寂寞绝非来自我对外界的排斥，而来自对往事的回想与对现存状态的不满足。
在性格上，我与张玉宁如此接近，但我无法与他相比。他落选国家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辽宁波导俱乐部的失宠，他依然是辽宁队的绝对主力前锋与中坚灵魂；并不意味着他在千千万万球迷心中的地位的下降，他依然凭着他高大英俊的形象是为千万女球迷心中的偶像或白马王子。我无法跟他相比，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穷学生，一无所长。我所渴望得到的，没有一件成为现实。我简直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属于我的。
往事早已不堪回首。往事里除了寂寞就是痛苦。然而对于一无所有的我，往事却是我唯一的拥有。于是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我会心不由己地回到从前，重新体验那些忧伤痛苦的故事。双重的寂寞与双重的痛苦，让别人无法承受，我却欣然领受。在循环往复、不见终期的单调的学习之后，除了回忆，我还能用什么来排遣那如江水一般无穷无尽的寂寞呢？
寂寞让往昔的豪情壮语像日暮时分的落潮悄悄退去了，望着遥远的灯塔，我只能保持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的心态。就像张玉宁，他努力过了，然而他在场上的状态无法令主教练米卢满意，于是，他只能黯然止步，中途退场。过程是我所能控制的，而结果，并非我所能决定的。
有一首校园民谣，老狼与叶蓓合唱的，叫《青春无悔》，我很喜欢，听了无数次，百听不厌，每听一次，都会感慨。歌词里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彼此相恋过，正因如此，纵然最后在夕阳街道旁道再见，他们也可说青春无悔了。然而我一遍一遍安慰自己“青春无悔”，我的理由是什么呢？仅仅因为我爱过吗？没有真正拥有过，又何谈说“无悔”？今晚我得承认，我后悔了，因为有很多次机会，我没有把握。自己伤害自己，自己毁灭自己，这就是人最大的悲剧。
受伤之后自我安慰，这是弱者的行为，是可笑的，可鄙的。正因为内心深处有“自我安慰”这一法宝，才有理由不断地去接受伤害。人是脆弱的动物，你可以一次两次三次伤害我，但你绝不能使着性儿无数次地伤害我。伤到极限，当“自我安慰”也无法奏效时，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避免这一悲剧发生的最好方式，就是抗拒伤害；抗拒伤害唯一的途径，就是从拥有中得到快乐。
寂寞是一把锋利的剑，已把我刺得太深了。
然而，游目四顾，面对虚无的空气与雪白的墙，我再次跌进绝望的深渊。
世界，你拿什么来拯救我？

2002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