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万玲玲去挪威的森林。
我对金凤凰说，她就是万玲玲。
金凤凰笑着说，我认识啊。万玲玲，我记得你曾来过我酒吧。
是的。
万玲玲，你知道吗，我是林未风的情人呢。然后她又拍着胸口笑说，开玩笑，开玩笑，我是林未风的好朋友。他每次到我这来喝酒都不付钱，赖帐。
我记得上次我带柳燕来的时候她也这样说过。但这次我没有笑。我对万玲玲说，她不是开玩笑。她的确是我的情人。有肌肤之亲的情人。
万玲玲耸耸肩说，我一点也不奇怪。
金凤凰一脸的惊讶。你不吃醋吗？
万玲玲说，我吃醋有什么用，他本来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我都想得很开。我不能太执着，不然我会失去他的。
我只能苦笑。

在我跟金凤凰单独见面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看来你永远也逃不了了。
我说，只怕是的。
你还没有爱上我吗？
对不起，我努力过了。
林未风，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心中有爱。你爱不爱上我其实无所谓。如果你能够真正地爱上一个女孩，即使是柳燕，即使是万玲玲，我也会很高兴。
我很想跟她讲一讲心中隐藏的一个秘密。但我没有讲。
我想，那会是一个永久的秘密了。

后来我听说，柳燕又找到了一个男朋友。那男的暗恋她已经很久了。
一天我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他们两个。
柳燕看到我，走过来，轻轻地说，林师兄，你还好吗？
那男的也走过来，笑道，林师兄，你好，我叫刘连。
我说，柳燕是个好女孩，你要好好待她。
刘连说，我会的。我很爱她。
我对柳燕说，柳燕，你要好好珍惜。
柳燕微笑着说，我会的。
然而当天晚上，柳燕给我打电话来。她低声说，在我大学四年中，我只会爱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可能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但我依然爱着他。那个男孩就是你啊，林师兄。
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黑夜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将我无情吞没。
无法呼吸。

以前跟柳燕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带她深更半夜徒步穿越这座城市，到大江边去。现在跟万玲玲在一起，我更是不跟她提。我依然会在每个礼拜天的晚上，穿上我的白色的运动鞋，独自去跑步。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江边，听江水一声一声地拍打，心中总是一阵阵的寂寞与悲凉。
大学四年，我们寝室每位兄弟都有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我最羡慕的是杨霆和龙缦之间惊心动魄、回肠荡气的爱情。他们毅然决然地对抗着世俗，那么热烈地相爱，那么痛苦地相爱，成就了这所平庸的大学有史以来最经典的不朽传奇。人的一生之中，只有像杨霆和龙缦那样，即使两个人最终不能在一起，也应是无怨无悔了。
我和杨霆都是出了名的反叛人物。然而我得承认，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所以，他活得那么辉煌，那么轰烈。而我却活得这么平淡。虽然所有的兄弟都称我艳福不浅，不枉了大学四年。
坐在江边，我总是回想起某一个夜晚。那个很冷的夜晚。那个不孤独的夜晚。那个大学四年唯一快乐的夜晚。
她真的说对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女孩陪我在江边吹风了。
江水静静地东流。时间静静地东流。我在江边，就这么一个人，一恍神，一刹那，坐了三年。
终于，当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该离校了。

万千秋说，一家大型国有企业里一个位子早为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去报到。
我拒绝了。
我说，我要回去，回到我的老家。在那里，我要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与世无争。
万千秋勃然大怒，那我女儿怎么办？
如果她愿意跟我去，那就去做一对贫贱夫妻。
万千秋不答应。他的女儿，应该是属于上流社会。
万玲玲曾经对我说，不管你怎样，我都会一世跟着你。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她犹豫了。她在她父母的轮番忠告下，决定与我分手。万千秋要她继续考研，考人大法律系。因为李良也是考人大法律系。万千秋希望女儿能和李良结合，双双成为法律界叱咤风云的人物。而曾经在法学院叱咤风云的林未风，在他看来，选择回家乡那穷地方，简直是自甘堕落。
我却油然感到一阵轻松。

最后一次去挪威的森林。
我说，我要走了。
金凤凰摇着杯中的红酒，笑着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说，我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
免费喝了你几年的酒水。
就这个？
谢谢你对我的知心。
就这个？
还有宽容。
就这个？
还有......你的爱。我无以报答。
她笑了。我不需要你报答什么。我们是情人啊，寂寞的时候，相互倾诉，相互安慰。
我说，有一天，我会来看你。
她说，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酒水还是免费。
我笑说，你应该考虑嫁人了。不然再过几年，你就嫁不出去了。
她也笑说，本来我想嫁给你，但是你不肯娶我。
我说，不是我不肯娶你，是你根本就不会嫁给我。你跟我一样，喜欢的是自由。
她笑了，说，为我们的知心，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她说，最后一次了，我们做爱吧。
我说，好的。
于是那天晚上我们有了最狂风暴雨的一次做爱。
这个美丽的女人笑着说，我会记住你的。
我说，我也是。

我第一个走。兄弟们都来送我。四年的兄弟情，此时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我们握握手，拍拍肩，故作轻松地说一些话。
这时，一个大三的师妹捧着一束花跑过来，递给我，说，柳燕送给你的。
我接过，说，替我说谢谢。
她说，柳燕在寝室里哭啊。
我说，替我跟她说，对不起。还要跟她说，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喜欢她。
师妹匆匆地回去了。
我叫了一辆摩托，正要骑上去，忽然一眼看见张媛媛。一身淡紫的裙子，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身。她盈盈笑着。跑了几步，走过来，笑吟吟地说，林未风，要走了？
是的。
听说你回老家。
是的。听说你考上了北大中文系，要恭喜你。
以后到北京来玩，记得找我。
会的。
她看着我，笑说，你以后不用一个人跑到江边去吹风了。
我说，我会一个人跑到家乡的山顶上去吹风。
你还是没变。
变不了。
她忽然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林未风，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一直都深爱着你。
我吃惊地望着她。
她嫣然一笑，大声说，林未风，再见了。祝你好运。然后她转身离去，迈着轻快的脚步。
崔大伟好奇地问我，她跟你说什么？
我淡淡一笑，说，没什么。
金凤凰曾经对我说，你二十年来居然没有爱过，我为你感到悲哀。她还说，你不会爱。
我当时心里想说的是，不是的。我只是没有说出口。
她一直想教会我爱。
其实我不用她教。
我心中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隐藏了很久。
这个秘密就是，大学四年，我唯一深爱着的女孩，是张媛媛。
然而今天，许多事情都要过去了。所有的东西即将成为回忆。
我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美丽的背影，轻轻地说，再见。
突然之间，一种从所未有的巨大的伤感涌了上来。我发现我要哭了。我要流泪了。但是一向冷酷的林未风怎么可能在兄弟们面前显得如此情感脆弱。我一甩长长的头发，大声说，兄弟们，再见了！明年我们再聚会，到时再大醉一场！
他们都回应道，林未风，再见。
我哈哈大笑。悲凉的。孤独的。桀骜的。
我毅然骑上摩托的后坐，绝尘而去，不再回头。

二、风轻轻地吹过去


喜欢风。喜欢那池清幽的湖水。喜欢一个人看着风轻轻掠过明湖，了无痕迹。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坐在一个地方，默默发呆。大人们都说我有痴呆症，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对很多事都显得很迟钝。比如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别人一听就捧腹大笑，而我却总是慢上一拍。等我悟及过来，也开始笑时，别人已经笑完了。所以说我真的很迟钝。身上只有一处，我发现特别敏感。那是手指。我的手指生得跟别人也没什么两样，但是我觉得它有一点异样。我伸出手指，在虚空中张开，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感觉有微微的风在环绕，然后吹过去。觉得很好玩。我经常把自己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看。别人越发的说我痴呆了。
我经常回忆不起我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到底做过些什么事。仔细想一想，再想一想，原来什么事都没做过。就是上了几年学。然后顺利考上大学。还有呢？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就是那么平静地过了十九年。
这是座很美丽的大学。有美丽的樱花，清幽的湖水，古朴的亭阁，灵动的飞鸟。我很喜欢这里，一进校门就喜欢了。但是喜欢归喜欢。四年中，我只是如从前一般平静地生活，学习。四年后，我平静地离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发现自己大了四岁。只是发现自己更加习惯了平静。
离校前的那天晚上，我509寝室最后一次聚餐喝酒。卓磊忽然叹道，罗成，大学四年，我们七个为感情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只有你，居然从来没有追过任何一个女孩子，也看不出你暗恋过咱们学校哪个美眉。始终是守身如玉，独善其身，坚持自己学业的理想。什么林未风，什么杨霆，不管他们在情场上如何春风得意，我都不佩服他们。我卓磊生平最佩服的就只你一个，罗成兄。真的，佩服你。小弟这里敬你一杯。
他们也都纷纷感叹，举杯敬酒。
我把一杯酒默默喝完，缓缓摇头。突然就有了一种伤感的感觉。我伸出右手，在虚空中张开，于是便感觉有微微的风在环绕。然后，吹过去。
平静地吹过去。
那天晚上，谁也没想到，大学从来没醉过的我，醉得最厉害。

大学开学不久后，509的兄弟们多数都一个接一个谈起了恋爱，没有谈的，也有了追求的对象。只有我罗成，却从来不在这方面有半分的行动。我发现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我极少极少跟女生说话。因为509名声在外，经常有女孩来拜访，兄弟们都能跟她们自在说笑。惟独我罗成，沉默寡言，只在一边静静看书。其实我有时也想，哪个不懂事的小女生看见我读书厉害，上来也与我交流一下读书方面的东西。但那完全是痴心妄想。因为到我们寝室来的女孩子，大半是来寻找男朋友的，谈的都是风月时尚，哪里有兴趣来跟我谈学习方面的事情。
有时大家一起兴，觉得跟主动上门的女孩子玩得不刺激，就提议集体到美女如云的图书馆去泡妞，以在更宽广的平台上展示咱们509的风貌。我是509的一员，虽然泡妞决不在行，但也要跟着去凑热闹。八个人勾肩搭背在图书馆一齐出现，那情景就好似周星驰主演的古装搞笑片《唐伯虎点秋香》里四大才子出游一般，Pose摆出，惹来一片幼稚女生崇拜与惊喜的尖叫。那场面何其壮观。我罗成在里头滥竽充数，感受着无数美女和非美女的雌性热浪，也不由得飘飘欲仙，人之本性的虚荣心以及那种作为男子的骄傲也就自然显露出来。
但是一离开这个集体，我罗成的个人魅力就消失了。不错，论学习成绩，我在法学院是一流人物，一等奖学金年年是我拿。但是如今的大学生，论其优劣不以学习成绩为参考标准，而更看重的是才华，个性，或者可以说还有长相。而我在这几个方面简直全面匮乏。所以在女生，特别是漂亮的女生眼里，我根本就无半分魅力可言。
我也深知自己这点，所以打定主意要扬长避短，更加发愤读书。考研的目标我早就确定好了，是北大国际政治专业。所以大学四年，除了有时与兄弟们出去喝喝酒，看看通宵，打打牌，基本上就是泡在教室和图书馆。我的生活就是这么平静，平淡，平庸。
有时看着兄弟们都是一对一对的，两情相悦，神情亲密，快乐无比，自己黯然独自坐在那里看书，心中也会有想法。也想能找个女朋友，但那对我来说仿佛是下辈子的事，遥不可及，根本不可能实现。有时周末了，我一个人坐在主教五楼一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一个人没有，望着窗外校园里灯火朦胧，心里孤独寂寞的滋味真是一点也不好受。有时实在看不进书了，就跑到明湖边上去。坐在一块草地上，伸出右手，在虚空里张开。就看见风在指间环绕，然后吹过去，再环绕，再吹过去。不停止。

久而久之，我突然害怕人群。我是说，我害怕见到人群。我是说，我害怕与人群呆在一起。我更喜欢把自己放在一处清静的地方。那里最好没人。图书馆人太多，我后来都不怎么去了。我看书喜欢跑到离宿舍很远的一幢小美楼去。那里有几间教室，但晚上极少有人在那自习。那里很远，要走很长一段路，晚上灯火也不怎么亮，有一段路简直黑不见五指，只能瞎摸着走。但我依然执着不悔地去那里。因为孤独，所以要更加远离人群。
在我的记忆中，我悄悄跟踪过一个女孩。那天我从小美楼晚自习回来，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很清秀的女孩走过。我的胸口微微热了一下，便不由自主地悄悄跟在她后面。我也没想过要上前接近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她宿舍楼。我看见她走了进去，消失了。我呆呆站立了一会，便往回走。
此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我也很快就将她忘了。
我想，我是注定会这么一个人走下去。平静地，走过我的大学四年。
后来总是有人问，罗成，你的初恋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总是笑着摇摇头，不答话。我想我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初恋。跟踪那个女孩子绝对不可以说是初恋。
难道你真的连喜欢过一个女孩都没有？有人问。
我突然想起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孩来。她不是我的校友。她是我在一所中学教育实习时认识的一个高三的女学生。她叫我罗老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初恋。

那时我已平静地走过了大三，进入了大四。
我们这个思想政治专业是以教育为定位的，就是说，我们毕业出去就职的方向是政治老师。所以，到了大四，我们必须离开大学，到底下的中学去进行教育实习。为期一个月。
我们509再加上另外一个女生寝室再加上半个男生寝室和半个女生寝室共24人，在洪学基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一座城市的一所重点中学。
事先我们已在那所中学的附近租下了几间民房。由于这民房不可能提供那么多床铺，我们只好在出发前把寝室里的钢架双层床拆卸下来，一起运过来。我们一下车，吃了午饭，便开始忙碌着把床又重新装好。我们班的女孩在法学院本来只可用恐龙两字来形容，在学校时绝对不可能受到我们男生的青睐。但如今到了这里，物以稀为贵，漫漫一个月，大家认为如果不与女生处好关系，那简直是对自己生理上与精神上的背叛与戕害。所以恐龙立马升级为公主，男生都纷纷主动帮她们装床。这些身份陡然变得尊贵的公主们也居然心安理得当起公主来，待在阴凉处吃着冰激凌小布丁恬然自得地看着我们这群不要工钱的仆役们为她们干活，有几位平日叫人见了就抱头鼠窜的小公主还居然嗲声嗲气地颐指气使，充当我们搬运工的指挥员，把我们509气得直呕血。
下午，洪学基宣布了男女搭配的名单。以前在学校时，我们509个个拣肥挑瘦，专门瞄准美女，但这次却无可奈何，个个的女搭档都是法学院叱咤风云的恐龙。名单一宣布，509人人失色，胆战心惊，汗流浃背，屁滚尿流，但又作声不得。晚上大伙去喝郁闷酒。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然后洪学基又宣布了每一小组所带的年级班级。由于高三的学习紧张，所以只有高一高二可以当作我们的试验田地。我和一只叫郝美丽的恐龙带一个高一班，都是实习班主任。
最后洪学基又郑重宣布最重要的一条，要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是实习班主任，要为人师表。有谁胆敢在这里搞什么师生恋，损害我们大学的声誉和形象，我叫他好看。
其实在来之前我们509已经商量好了，一定要利用教师职便泡上几个美女学生，不然愧对509的品牌。没想到洪学基这只老狐狸料敌机先，高瞻远瞩，于无形中便识破我们的诡计，预先来上这么一招，叫人心里一阵阵的发紧。晚上我509又开始了彻夜的床头会，大骂洪学基。孙鹏破口大骂，洪学基那老贼，我还不知道他的老底么？几年前他也来过这所中学当实师，公然不顾领队老师的警告，在这里狂搞师生恋。他把咱们法学院古往今来第一院花穆静穆师姐泡到手我已经忍无可忍了，现在居然在这里正义凛然防患我们蠢蠢欲动的色心，此人行事之卑鄙龌龊无耻下流已昭然若揭。他把那些震烁古今、撼绝人心的恐龙们分配给我们，我们没有发作，已经很给他面子了。现在又使出这么一招，这简直要陷我们509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绝境深渊，公然践踏我们高贵的尊严，砸烂我们509的招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兄弟们，是到了我们反抗的时候了。
孙鹏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把我们煽动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纷纷表态要推翻压制人性，扭曲人格，桎梏欲望的封建主义头头洪学基的残暴统治，为争取自由，光明，解放奋战到底，即使血浴山河，尸陈沙场，亦在所不惜。

第二天上午，我和郝美丽拜访了我们将要带的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岳老师。我因为不大会说话，倒是郝美丽很是恭维了岳老师一番，说了些以后请多多指教的客套话。岳老师呵呵大笑，便带我们去见班上的学生。
学生们早就知道有实师来带他们。当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们，或许是感到新鲜，都惊喜得窃窃私语。
岳老师说到欢迎我们两位实师的到来时，学生们拼了命的鼓掌。女士优先的原则，郝美丽先介绍了自己。然后我来自我介绍。我第一次面对底下这么多的学生，很紧张，只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在我肚子里已经翻滚过好几千百回了。我说，我叫罗成，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将与郝老师一起，和你们学习思想政治这门课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谢谢大家。学生们都很配合地鼓掌。
洪学基早就告诉我，第一节公开课是我上，到时这所学校的相关领导、老师都会来听，叫我一定要做好准备。他说，这可是代表咱们学校和法学院的形象，这第一炮你可得给我打响，可别砸锅。
本来上课的事我也没什么担心的，毕竟在来之前，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已把该上的课全备好了，操演了无数遍，教案都给我背得滚瓜烂熟，完全可以做到脱口而出。但如今洪学基这么一说，无形之中给了我很大的压力，我就怕我到时一紧张，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以这第一堂公开课我准备得相当充分，上课前的两天又在洪学基的监督下操演了十几遍，直到洪学基点头满意。到真正上场的时候，虽然前五分钟还是很紧张，说话结结巴巴，但当逐渐进入状态时，感觉也就越来越好。一堂课下来，虽说不是十分好，但总算没有砸锅。

中学学校领导拨了一间专门的教室给我们实师。白天我们在这里备课，操演，晚上，考研的人就在这里自习。24个人中，考研的倒有一大半。晚上当我们在这自习的时候，发现也有几个高三的学生在这里搞自习。他们知道我们是来自高校的实师，对我们特别亲热。他们经常把一些他们认为的难题来请教我们，但这些所谓的难题在我们眼里，当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之他们高三跟我们大四其实年龄上也相差不了几岁，所以大家都说得很来。但是，他们仍然叫我们老师。
那天已是周末的晚上，其他十几个考研的同学都出去或逛街或上网去了。那几个高三的学生也不见来。空荡荡的一间教室里，我一个人还在那里埋头读书。
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闯进来三个女孩子。她们一进来，便朝我喊，罗老师，还在用功啊？真佩服你。
我看见其中两个我是常见的，另一个却从来没见过。但这一个却是好看得不得了。眼睛大大的，清澈得一见到底。一身的装扮清纯而秀丽。说实话，在大学校园里，像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多不胜数，但如这般纯净的却是极少。那种天然的纯净，便如同走在大山里的清泉边。很好很好的感觉。
她们三个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着那个女孩说，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一个女孩说，她叫文小仪。她听说有好多大学来的实师晚上在这里读书，迫不及待地就赶过来了。只是文小仪，今晚可让你失望了，只碰到罗老师一个人在这里。
那文小仪笑着说，也不失望啊，毕竟没空跑一趟，有罗老师在这里啊。老师，跟我讲讲你们大学生的生活。
我说，大学生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上课，泡图书馆。
文小仪说，我听说大学生活特别浪漫，特别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是啊，罗老师？
我说，没读大学的时候，想像大学生活是多么美好。进去之后，当新鲜感消失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有时候会觉得很枯燥，很无聊，很无奈。当然，相对来说，大学比中学是要自由很多。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任何事。
文小仪紧接着又问，也可以自由地谈恋爱，老师家长都不会管，是吗？
另两个女孩都哈哈大笑。
文小仪轻轻一甩头，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着点点头，是的。
文小仪又问，那，罗老师，你有谈过恋爱吗？
我一怔，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有。
文小仪拍着手笑道，还不好意思承认。罗老师，你肯定有，别骗我们了。大学生哪个不谈恋爱啊。
我想说，我真的没有。但想也不必跟她争辩，于是微微一笑。
一个女孩说，文小仪，别打扰罗老师了，他要读书，咱们走吧。
文小仪对我说，老师，我不打扰你吧。我很想跟你们大学生聊天。我知道大学生都是很有水平的。
我微笑着说，不打扰。其实读书读累了，聊聊天，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啊。
文小仪满脸活泼欢快的笑，说，那好极了。罗老师，你这么用功，你要考研是吧？考什么大学呢？
北大。

天哪！她惊叫起来。是北大耶！我想都不敢想。我成绩这么差，我只要能考上一个普通本科院校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师，你读书这么厉害，有什么秘诀可以教教我吗？
读书哪有什么秘诀，就是用功两个字。像我是属于不大聪明的那种，只好笨鸟先飞了，比别人更用功一点。只要用功，我相信没什么做不成的。
文小仪噘着淡红的嘴说，那可就难了。我也不用功，又懒，早上经常起不来。可是我又想考大学。老师，我该怎么办啊？
另两个人笑着推她，那你就去死吧，这样还想考大学啊。
文小仪斜着眼说，喂，我想想也不成吗？顶多考不上就是了。
我忙说，大学是一定要考的。你们老师和家长平时都说，不考上大学就没出息，就没前途。这话其实未必是对的。很多没上过大学的照样很有出息。只是我还是认为，一定要考大学。为什么呢？因为大学是人的一生中最应该去尝试的一种经历。在大学，你可以去追求你美好的爱情，可以去读很多很多你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好书，可以去自由地发挥你全部的才华与个性。在那些过程里，你或许会得到幸福，过得逍遥自在，快乐无比。但你或许更多的是要承受痛苦，悲哀，失落，绝望，还有那简直难以忍受的孤独，寂寞。当你体验过了，你会发现，那些东西就与你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让你感受一种别样的沉重，一种深刻的沧桑。而这些东西，在你以前的生活中，都是难以体会的。在你以后的岁月里，又是不可复制的。人的一生中，可以错过很多事，很多人，未必会遗憾。但若错过大学，一定会遗憾终生。我现在大四了，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毕业了。三年多来，我觉得我很多东西都没有得到，注定会留下太多太多的遗憾。但是我不后悔啊。因为我是在大学中经历这种遗憾的。所以我说，你们一定要考大学，不是为了前途，而是为了去体验那种生活。
我很惊讶我居然说了这么多。三年来我都很少跟人滔滔不绝地讲这么多，尤其是对着女孩子。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论，完全是切心的体验。说出来，很舒服。
一个女孩说，罗老师，说真的，平常我最喜欢跟杨霆老师、卓磊老师、纪轩然老师他们说话，因为他们讲话都特别有趣。但是今晚听了你的这些话，我觉得你更加有深度。你是深藏不露。
另一个说，你说的跟我老爸老妈还有老师们说的根本不同。他们每天想着法儿给我们压力，说不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就怎么怎么样，好像不考上大学就到了世界末日了，什么都没了。但是我觉得他们那些话对我没什么激励作用。但是听了你刚才说的，我心里特别激动。我要考大学，我一定要去过一过你说的那种大学生活。
我微笑着点头。
文小仪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我为什么早不来这里呢？罗老师，你说得太好了，你太有水平了。我真的好崇拜你。以后我要每天晚上来这里读书，我要听你说话。老师，我功课不行，你帮我好吗？
我说，没有问题。

晚上回去就寝，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很快乐。我感到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以前跟寝室里的兄弟们去看球赛，喝酒，去图书馆泡妞，也很开心，但不是这种快乐的感觉。这种快乐的感觉，我大学三年从来没有体验到过。
我很快乐！我心里忍不住大叫。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很快乐，说不出的快乐。人一快乐，话就会多。我以前在寝室是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但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发现我的话特别多，并且说话的语调又是出奇的高亢。
他们都很奇怪，说，罗成，你今天肯定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说来听听。
我大声说，我今天晚上做了一套外语模拟试卷，第一次突破80分。
他们都说，靠，那也不用高兴成这副模样啊。还以为你看见美女了呢。
我心里说，我的确是看到美女了，这个美女跟你们平常见到的都不一样。但是这话我没说出口。
孙鹏叹道，妈的，好歹也来了几天了，我眼睛都瞄痛了，咱们班上竟找不出一个像样点的美女。唉，还是咱们大学里美女多啊，像杨晓雯那种脚色的，这里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
纪轩然也说，咱们班上虽然也有两三个可以的，但以我的审美标准来，都不行。
卓磊说，我听说高三有几个很漂亮的。只可惜咱们又不教高三。
杨霆说，咱们班的那个班主任还行，去年才分配到这来的。
彭奥峰说，靠，难怪你和龙缦爱得死去活来，原来一向就对比你大的女的感兴趣。是不是从小缺少母爱啊？
崔大伟说，其实咱们班上那个李秀姑还可以......
话没说完，林未风便呵呵大笑，就那李秀姑，你也叫可以？大伟，也亏你跟你家苏樱厮守了那么久，审美水平怎么还这么落后？
他们的谈话先还比较文雅，然后惯性作用，很自然地转到性爱方面去了。这是每天晚上床头会上永恒不变的话题。我没有发言资格，回想着今晚的情景，回想着那个有着大眼睛的美丽的女孩子，心中充满了快乐和温暖。
我很晚才入睡。那时，床头会已结束。彭奥峰和崔大伟的鼾声如狼烟四起。都在做梦了。那些快乐的梦。那些悲哀的梦。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去那间教室自习。当我进去的时候，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我想，是我太心急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时张望着窗外，内心隐隐涌动着一种从所未有的渴望与期盼。
我突然笑。很傻很傻的笑。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竟然也会喜欢上一个女孩么？而那个女孩，说来还可以算作我的学生。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说笑着陆续进来。见我这么早来教室自习，因为平日见惯了，丝毫不以为异。他们都朝我笑笑。而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很羞愧。我的脸有一点热。我低着头看书，决不能让这些情场高手看出我内心那些微妙的变化。
然后又陆续进来那几个高三的学生。一见到我们，便高兴地喊我们老师。因为自顾是老师身份，那几个平日在学校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天才们都不便太过与学生调笑。
我心里想，她为什么还不来？
正想着，外面一阵欢快的笑声，便带进那个叫文小仪的女孩来。我知道是她，却不敢看她，仍是低着头装作看书，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
只听她叫了一声，罗老师。然后又听见她惊喜的叫声，哇，还有这么多老师。各位老师，我叫文小仪，真高兴见到你们。
她走到我身边，对我说，罗老师，帮我介绍这些老师好吗？
我忙一一介绍过。每介绍一个，她都会很有礼貌地叫上一句老师。我很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一个人脸上赞叹与惊喜的表情。
介绍完之后，她说，罗老师，我和你坐一块好不好？
当着几位兄弟的面，我有些发窘。但我仍然微笑着点头。我听见他们几个在后头窃窃私语，心中又是欢喜，又有些害羞。
我生平第一次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此近的坐一起，闻着她身上发出的一抹极淡极清的香味，脑袋里一片紊乱，像一团麻线在纠结不清。
我心里略有一些紧张，再加之我也不会说话，此时更加不便主动找话说了。我只是低着头看书，却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文小仪不住地把一些外语方面的问题来请教我。这正合我心意。高三的外语在我眼中简直是小儿科。我很耐心地为她讲解、分析。我发现我只有在这方面才能发挥我的优势。一旦离开学习，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才能获得别人的认可。
下课铃一响，文小仪立马停止了学习，离开座位去和他们说笑起来。他们都是能说会道的，说起话来妙趣横生，直逗得几个高三的学生大笑不已。文小仪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们，咯咯笑个不住。她有很多的问题一个个抛出去问，而他们的回答又令她很是满意。
然而我却有一种浓浓的失落感。
突然我又想笑。那种自嘲的笑。我发觉自己真的很可笑。我怎么会对我的一个学生有这种感觉呢？这......我们......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啊。我还要考北大，我有那么远大的目标，我怎么能因为一种完全不现实的东西而作茧自缚呢？
我微笑着摇摇头，然后我定下心来，开始认真地看书。
耳里却充斥着那个天真欢快的声音。

当晚回到寝室，509完全爆炸了。几个人纷纷感叹，小小的中学居然还有如此纯净，如此美丽的女孩，当真意想不到。林未风和孙鹏因为不考研，没有去教室自习，没见到文小仪。一听大伙儿这么衷心赞赏那个女孩，都是悠然神往，发誓明晚一定也要去看个究竟。
卓磊忽然问，罗成，那女孩怎么识得你先？
我老老实实说，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自习，她进来坐了一下。
杨霆笑嘻嘻地说，看来罗成还是有些桃花运，这么漂亮的女孩叫他第一个见到了。今晚最爽的就是罗成了，那文仪一进来就跟罗成坐一起。罗成，你这小和尚今晚定然凡心大动了吧？
我笑着说，哪里，哪里，没有的事。
崔大伟说，我看罗成不会。罗成那读书的劲，我最佩服了。何况离考研不远了，罗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走火入魔。
纪轩然说，咱们这里八个人，到底那文小仪会花落谁家呢？现在彭奥峰、崔大伟、杨霆、林未风都是有主的人，你们就别来掺和了。卓磊对婉婕痴心一片，不会对其他人动心。我纪轩然现在看得很淡。那么还是让咱们孙鹏捡个大便宜吧。
孙鹏只喜得连连作揖，说，兄弟们美意，小弟这里谢过了。事成之后，请你们大啜三顿。
大家都大笑，这次可把握好了，别又像前几次那样泡汤了。
孙鹏得意地说，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对付不懂事的小女生还不是落花生一小碟。大伙明天只看我的手段吧。
我在一边听着，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难过。

庆幸的是，我的担心最终没成事实。我生怕孙鹏果真凭着他那张横扫天下的妙嘴把单纯的文小仪骗到手。孙鹏是我见过的最花心的人，一旦文小仪被他勾引上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心里只有急的份，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我不可能阻止他去追她。
然而那天晚上孙鹏却最终没有出现。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去了一个叫刘艳丽的老师的家。
我心头的一颗悬着的大石头这才掉下来。
然而那天晚上林未风出现了。我的心又悬了上去。
林未风总是一头长长的披发，冷峻的神情，疏懒的笑容，像日本漫画里那些男主角，又帅又酷。
文小仪见到林未风时眼睛发光。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大学校园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一见到林未风就爱上了他。他实在有着那种令少女无可抵挡的魅力。
文小仪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跟林未风说。但林未风对人冷漠惯了，即便是再美丽十倍的女孩，他也是这副淡漠而疏懒的神情。他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他什么都无所谓。面对热情快乐的文仪，他仍然那样。只是因为也顾及到老师的身份，他不能完全冷落她。偶尔也跟她说上两句，但都是漫不经心的。
最终文小仪还是回来坐到我身边。
她低声对我说，他们都好有个性的一个。我喜欢他们。我喜欢林老师，他好酷，帅呆了。
我淡淡一笑，说，我们寝室八个人，就我没个性。
她轻笑着说，谁说的，罗老师，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同。
我说，哦，什么不同呢？
她想了一想，说，嗯，就是不同。你也很有个性，是大智若愚的那种，很厉害的那种。你们都很厉害。我喜欢你们每一个人。

我总是跟文小仪说起我们509，那些优秀的人，那些经典的故事。但惟独不说我自己。我觉得我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文小仪总是望着我，很认真地听。我感到她一双清澈的眼睛落在我脸上。很幸福的一种感觉。所以我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让那种感觉长时间停留在心里。
文小仪悠然神往。有一天晚上她说想到我们寝室去看一看。她对我说了之后又对其他几个说。我们先是长久的沉默，后来在她不断的请求之下，我们只好答应。
晚自习没有完文小仪便催着我们快带她去。
因为是一间民房，除了四张钢架双层床外，里面便只有一点点的空地。可以放一张小小的课桌，那是打牌用的。文小仪进去的时候，一副扑克牌散乱在课桌上。都是很懒的人，被子从来不叠。衣服裤子乱扔。满地的纸屑。一副乱糟糟的样子。这就是当文小仪提出要到我们寝室来我们共同保持沉默的原因。
文小仪笑着说，你们在大学里时也是这样子吗？
我说，比这还糟糕。
文小仪皱了一下眉头说，真的太脏太乱了。有扫帚吗，我帮你们打扫一下。
我们忙说，不用不用。
文小仪坐在一张床上叽叽呱呱地问着一些事。她对我们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她不住地笑着，很开心的样子。她的快乐与单纯深深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