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三个仙使显然得知东方朔来过,明白孰轻孰重,于是对虚云道:“灵鹫侍者,你看天庭已然示象,可还要负隅顽抗?从来邪不胜正,你且仔细思量。若是雷霆一怒,便后悔莫及了。”
虚云不动不语,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镜,端的是失魂落魄,那两个仙使失了耐心,“放肆!阎王勾人尚有时辰,你如此作态,到底将天庭置于何地?!”
段离忍无可忍,一步一顿地踱步上前道:“不过是三条得了人意的狗,也在人前充起主子来,可别叫我剥下你们的皮。”
他的皮色逐渐泛青,慢慢抬手结印,人人察觉到脚下有古怪的动静,地里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业镜的碎片发出嗡嗡声响,原本明滢的镜面上竟一片漆黑,偶有圈圈光亮,像是泓微澜死水。而韦从风那厢的几条龙亦跟着躁动不已,云气中舞动的身影愈发清晰。
也难怪,龙属木,又受了地气,自然会有异象。
韦从风看着业镜心念一动,失声道:“业镜上照出的是九泉之下!”
就在此时,虚云趁机从段离身后窜出,扬手夺下旁人的剑,直往惊骇的仙使而去。
“不可!”空元道人惊坐起身。
“老五,你疯了!”
苍青子好不容易赶来,顾不上自己眼冒金星,对虚云大喝一声,胸中气血乱窜。
在他身后,跟着被弟子在附近逮住的元一,父子二人还来不及看看周围的情形,先被虚云的举动所震。
玉虹子紧随其后,因他并未受伤,故而拦在了虚云面前,虚云二话不说,拔剑相迎。
仙使们到底也经过些场面,镇定之后,见段离也停了下来,两个仙使相视一眼,望了望地上的同伴,一齐笑嘻嘻地看戏。
这二人既是师兄弟,彼此熟稔之极,虚云闭着眼都能拆解他的路数,玉虹子亦是如此。但他没有料到,就在他被虚云逼着出剑时,虚云虚晃一招,卖了个破绽给自己。
他的剑才出鞘,就一剑穿透了虚云的心口。
血花四溅,像极了青广山的晚霞。
虚云脸上带笑,甚为解脱,此刻不退反进,在玉虹子耳边喷着血,一面轻声道:“二师兄,对不住……青广山总要有人站出来……大义灭亲,才能……保得无虞。”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5 23:04:00 +0800 CST  
玉虹子面无血色,震骇地看着虚云。
猝不及防,那三个仙使的笑容僵如木石,虚云不等他们前来,兀自倒向身后的深渊。
段离一拂袖,数不胜数的藤蔓从地里涌出,直往虚云而去,意图拉住他。
奈何虚云冷漠视之,正当藤蔓拉住他时,他默念天火咒,整个人竟烧了起来,烧断了藤蔓,似一颗火球往下坠。
浓重的云气很快便吞没了他。
山风呼啸,所有人沉默如夜。
“五师叔!”
元一呆怔片刻,此时终于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跌的膝盖满是鲜血也不曾停下。他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今日之喜会变得如此惨烈?
师门祸事,莫过于此。
有弟子忍痛垂泪,想要去搀扶元一,苍青子摇了摇头,眼中一片通红,双手不住颤抖。
“知会泰山府,一旦见了生魂即刻通报!有本事便做一辈子孤魂野鬼!我倒要见识见识,九天十地,看他如何容身!”
为首的仙使气得脸色煞白,暗中吩咐其余二人,又对在场众人道:“诸君听令,妖道虚云,十恶不赦,现今畏罪自裁,天庭生要见人,死要见魂,诸君务必除恶务尽,胆敢隐瞒者,天庭必不轻饶!”
想这差事是他自己请缨,如今办砸了,还不知上面会怎么降罪。惟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去了,去了也好。”
韦从风听见空元道人低语,回头看着他,空元道人气若游丝,慢慢闭上眼,轻声道:“本就是罪无可恕……”
“然则,情有可原。”
韦从风接过话,心头万千感慨,“如还有轮回,愿此君生生世世,勿再投身道门中人。”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6 23:06:00 +0800 CST  
空元道人闻言晃动不已,血洒衣襟,青广山的弟子们纷纷聚拢,甚是悲痛。
段离走到崖边,痴呆呆地望着深渊下,周遭的人事全然已不在他的眼里。
但仙使犹自愤恨难消,厉声道:“空元,你识人不慎,教导无方,姑且念你昔日也算有几分苦劳,待我等回去上禀天庭,再做定夺。”
“嗖。”
元一抹了把脸,满面恨意,抄起一旁的五行弓,竟往仙使射去。
事出突然,就在箭离弦之际,韦从风及时按住,手掌上被扎的鲜血淋漓,热血顺着弓箭滴滴滑落。
“你也是恶人!”
元一死死瞪着韦从风,奈何夺不下五行弓,憋得脸通红。
“你可还记得我上回告诫你什么?”
韦从风有些后怕,并非为了自己,只想到若是此子再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得青广山的气数便真的尽了。
“好、好、好,纵子行凶,以下犯上。哼,真是好得很。”
众人暗地里窃窃私语,情势变得甚为微妙。
这个仙使久不开口,刚说完这句话,元一如遭雷击,在他记忆深处,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浮现,是在何时,又在何地?
知子莫若父,韦从风对上苍青子又是心焦又是震惊的眼神,二人心照不宣:此人想必与元一失踪大有干系,却被元一认了出来。
可眼下,青广山如何计较得起?!
韦从风二话不说,立刻伸手捂住元一欲言的嘴,任由他踢蹬抓咬,为首的仙使向身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随后冷笑道:“韦从风,灵鹫侍者作恶,虽与你无关,你也算得上是苦主之一。但你私豢此虎,更何况,你又私驭孽龙,可知这是什么罪?”
空元道人费力地起身,由弟子们搀扶着慢慢走到韦从风身畔,揽过元一,手掌拂过他的脸,元一眼前混沌的天色变成了皎洁月华,令他当即昏睡过去,然而睡容中仍紧皱着眉头。
“小儿无状,唯有一腔赤子之心,有所冲撞,还望见谅。”
仙使寒声道:“小儿家不懂事,不计较也就罢了。可你们总该明理!难道如今还把灵鹫侍者看做同门?到底是何居心?”
空元道人深吸一口气,放眼清冷群峰,定定道:“青广山没有灵鹫侍者,只有一个虚云。天庭要罚,人已自裁,老朽难辞其咎,愿领责罚。便是老朽转眼化为白骨,其后堕入地狱,也请天庭勿要留情。但正如仙使所言,不论是人是魂,总不会就此湮没。青广山门规,倘或弟子犯过,被逐出门墙,必然要在祖师灵位前剔骨断脉、折剑除名。他一日不回,一日还是青广山的孽徒。”
“好,就依你!”
仙使暗中咬牙,紧绷着脸道:“你有自知之明就好。但你要记得,这是你应得应分的,而不是在代徒受过。”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7 23:16:00 +0800 CST  
围观的众人听了空元道人的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或嫌恶,或吃惊,或猜疑,神情各异。
另个仙使像看蝼蚁似的看着人群,嗤道:“出来罢。”
韦从风心中重重一沉,果然见阿申从人群里走到空旷之地,更老老实实地露出了原形。
旁人怪道:“哪里跑来的猢狲?”
仙使目光炯炯,在他身上巡视,轻蔑道:“又是个反了天的。既已随师被贬,为何擅离烛龙?来此有何意图?速速从实招来。”
阿申用余光制止韦从风,昂首坦然道:“猢狲守不得苦寒之地。”
“大胆!”
仙使怒斥,“天条岂容儿戏!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今更是罪加一等。
“哎——”
为首的仙使佯作红脸,曼声道:“一个猢狲有甚算计?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或胁迫?说出来便是将功折罪。”
阿申笑了笑,抓头搔耳道:“仙使上通天意,无所不知,岂有什么能瞒得过?必然是两位宅心仁厚,相与个台阶下。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地方我早不想呆了,连那糊涂的老猢狲也不想再伺候了,这才趁机溜出来。看见这里热闹,偷着玩耍一回。没奈何天网恢恢,两位要杀要剐,不敢不服。”
“啪!”
仙使见阿申不领情,用掌风将他狠狠掀翻在地,顿时就断了他四根肋骨。但既然阿申一肩扛下,他们再下重手,人前未免就会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遇见了十恶不赦之辈,断不会断人生路。”
为首的仙使这般说,两人的两双眼睛却盯着韦从风。
韦从风不似周遭的人低着头,暗中悄悄窥探,反与他们无惧相视。
仙使也没有忘记那几条龙,暗道:“韦从风,有你好看的。”
他悻悻地收回目光,“真是可惜了这一身的修为。由此可见,修为再高,其心也要正。诸君需引以为戒。”
阿申闻言变了脸色——这是要废了他的修行。
还不如取了他的性命更为干脆。
青广山不言不语,余下众人唯有应和。
如果想要脱身,阿申唯有顺着他们的意思,将淮水神君说出来。
阿申毫不迟疑地掰开韦从风的手,反扣双手霍然跪下。
“动手时慢些,再磨他一磨。且看看骨头是不是真的这样硬!”
仙使自忖着,抬手打下四道金光,没入阿申体内。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但见阿申紧咬牙关,十指深深插入土中,忍耐许久,周身慢慢起了变化,毛发渐长,五官也褪了人形。
韦从风知道阿申为了不连累淮水神君才出此下策,就算受了如此苦楚,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竭力乞求着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韦从风胸臆难舒,气血翻腾,群龙受了感应,在云雾中长吟一声。
空中似有闷雷。
两个仙使眼中杀机顿显。
最终,在冒出的一团金光里传出一声咿呀的惨叫,待金光散去,留下化为猢狲的阿申,和山中的同类无异,眸子里满是懵懂,它见有这么多人在场,甚是惊慌失措,紧紧蜷缩成团。
“关到哪里锁起来?”
段离突然出声,走到人前,毫不客气道:“让它跟着我回荒魂渡。”
不等仙使说话,段离又道:“连那只白虎一起。天庭既担心不好驾驭,那便由我来守着。”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8 23:08:00 +0800 CST  
既然上面方才来了人示好,他们又不愿同段离撕破脸,况且虚云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一俟段离带走了二者,天庭就有筹码在手,能和这位再厮磨一番。
故而他们等的就是段离的这句话,但心头虽喜,面上却仍乔张做致,为了以防万一,卸下担子道:“阁下虽是拳拳好意,但此举于理不合,于法也不容,只怕天庭未必……”
段离摩挲着阿申的头顶以示安抚,阿申有所感知,抱着段离的腿不肯松手,段离已无耐性,索性一手负背,侧对着二人,淡漠而倨傲地说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你们只管去回话,凡事自有我担着,你们吃不到挂落。若有甚差池,让人直接去荒魂渡拿我便是。”
“不敢。”二人相视一眼,齐声答道。
段离紧皱眉头,斜睨着他们,“还不走?后头可有好儿等着你们。”
两个仙使即便略有尴尬也没奈何,再者段离所言也是实情,眼下回去还不知会有何结果,不过他们纵然忐忑,大庭广众之下也只能若无其事,转而肃容对众人吩咐道:“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之后天庭自有法旨,尔等扶鸾之时,切加留意。至于韦从风,趁着天庭尚未发话,你更是要好自为之,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切莫落得和灵鹫侍者一样的下场。”
韦从风回头看了眼群龙,沉默有顷,群龙渐渐往下沉寂。
“我等谨遵教诲,万万不敢贻误。”
两个仙使见青广山诸子依旧还是充耳不闻,只顾围着垂垂将死的空元道人,眼中愤然直欲喷火。
片刻后,他们洒然拂袖,驾起祥云,转身往天上悠悠地去了。
剩下的人一时不知是留是走:若留在此地,一则青广山今非昔比,再奉承便不值当,二则还有同党之嫌;可若此刻下山,说不得他们转眼就发丧,不来又恐落人话柄,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道上走动,还有狭路相逢之时。
有些耿直刚烈之人,见青广山不愿将虚云逐出门墙,心中甚为不齿,当着众人的面,举剑割袍断义,头也不回,径自往山下去了。
还有几个好奇的,想捡起地上的业镜看个分明,段离一挥手,地上冒出的藤蔓将他们尽数绊倒。
段离冷冷道:“趁我不想动手,赶紧滚。”
于是这里惟留下了韦从风和青广山的人。
韦从风对段离作揖道:“多谢前辈出言相助。”
“不必谢。”
段离白了他一眼,“我说到做到。”
韦从风不意段离果真如此打算,吃惊不小,可他坚决道:“韦某恕难从命。”
段离讥笑道:“你怎么不问问那畜生的意思?”
他说着,走到白虎面前,拨开它的眼睛看了看,又给它嘴里塞了颗药丸。
弹指间白虎睁开眼,直直站了起来,上前对段离点头致意。
韦从风喜出望外,正要过来,然而白虎却看着韦从风摇头,慢慢往后退去,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9 23:22:00 +0800 CST  
大家新年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09 23:25:00 +0800 CST  
若说白虎眼中,也并无恶意,只是韦从风和它相处经年,彼此再了解不过,知道它去意已决,这才明白段离先前说的话:从来旁观者清,到了自己身上,就是当局者迷。假使方才天上执意要带回白虎,他也必为玉碎,不为瓦全。
风吹细沙,迷住眼前,韦从风止住脚步,眸中闪动,“前辈一早便有如此打算,所以才布下这等阵法,引我入瓮。”
“你不是蠢人,当知群龙飞来,便是解封前尘之际,心性既醒,龙虎岂能相容?其实,先时在荒魂渡为你把脉后,我就极想告诉你,若非你体内的龙性一直在无形中压制着白虎,你的修为还能更高些。不过,倘或彼时劝你放下白虎,时机未到。且我一向主张顺其自然,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再则,想必那会儿派上地府的十万旌旗,你韦某人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韦从风无言以对,凝眸与白虎两两相望,心中有如刀割,酸楚万分:他当然清楚这一局没有人赢,但自己却从未曾把白虎当做筹码,谁知到头来还是被庄家觊觎。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许久,白虎眨了下眼,像人一般低首轻叹。
阿申瞅了瞅白虎,蹑手蹑脚地上前,见白虎没有敌意,慢慢伸出手,小心地轻抚着它的背脊。
段离无奈地笑了笑,眼里满是了然,“大凡世间事非亲历不能顿悟,天上虽有千般错处,可诸仙下凡历劫却自有他的道理。此刻无论内明外明,你应体察到这一层了。至于白虎不愿再回到你体内,除了二者相克,还因它自知已沾了不少血光,于你有害,更是为了断了上面的由头,不再妨碍你,故而你今后需愈加自珍才是。聚散有时,该放手,须放手。如真个有缘,总能再见。”
最后一句,他说的极为怅惘。
韦从风闭目有顷,取出那金刚琢,托在手中,动用天火咒,从默念再到念至口干舌燥,连青广山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眼见火焰从赤色转为纯青,耀眼的如同星辰,而金刚琢始渐发烫发亮。
好在最终金石为开,金刚琢满月成玦,总算熔下一截。
韦从风将那截碎金交到段离手中,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劳烦将此物交予荒魂渡那位铸剑的前辈,能否为白虎重新熔铸一个金铃?荒魂渡终年不见天日,阴气太盛,望这一点明阳的金气,能对虎兄有所助益……”
白虎无声呲着虎牙,别过头去。
段离深深看了眼韦从风,攥住手掌,缓缓颔首。
“但愿你我二人,自此后会无期。”
段离牵着驮了阿申的白虎走到崖边,背对着韦从风说道。
他语毕,疯长的藤蔓不知从何处攀爬而来,又往云深处纠缠,转瞬间伸长成一条索桥。
“留步!”
青广山多个弟子出言,想要挽留段离为空元道人挣得一线生机,但他们不知该如何开口,随后,竟不约而同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空元道人手掌微动,眼中痛不欲生。
段离脚下不停,萧索道:“医者治病,不治命。”
云烟很快淹没了索桥,段离的身影亦即刻不见,然而,就在青广山的人不顾一切地冲到崖边,想要追上段离时,藤蔓即刻断裂。
一个瓷瓶忽然从云雾深处被抛了过来。
青广山众人拔出瓶塞,倒出一颗赤豆状的药丸,如获至宝,捧至空元道人面前。
“我自己来。”
空元道人费力地接过,盯着看了片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药丸捏成了齑粉。
“掌门!”
“师父!”
青广山的人震惊哀痛之至。
空元道人扫视着弟子们,神色越见虚弱,却也越见清醒,“我直到此刻才知……其实……青广山人人皆是虚云……可笑……素日还说嫉恶如仇,真是可笑……”
弟子们并不能完全解其意,苍青子欲言又止,玉虹子看着自己的剑发呆,上面犹自带着虚云的血。
“罢了……”
空元道人料知大限将至,看着苍青子,将腰牌递与,已是托钵之意。
“切记,嫉恶如仇……还应从善如流……”他说着,轻轻指了指韦从风。
苍青子哽咽垂泪,“弟子知道。”
空元道人又道:“我乃青广山之罪人,死后——身不立坟,名不入殿,剑不投潭。”
众弟子脸色发白,抖动着嘴唇,不敢应答。
“若想我瞑目,就依言照办。”
空元道人喘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熟睡的元一身上,慈蔼地微微一笑,还来不及伸手,已然阖上双眼。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0 23:14:00 +0800 CST  
世间最难不过生离死别。
韦从风默然,低头遥遥施了一礼,顿时耳边哭声震天,惊得林间群鸟飞,山中猿猴啼。
元一悠悠转醒,一眼看见空元道人的遗体,却是怔怔的,既不哭,也不闹。
地上的片片业镜映出来龙去脉,最终又合在一起,只是布满了裂缝,渐渐入土而化。
随后赶来的弟子们亦是痛哭流涕,苍青子含悲起身,强行咽下吐出的鲜血,打起精神操持一应事务。
“韦道友且慢走一步。”
临走前,苍青子对韦从风叮嘱道。
是夜,青广山喜庆不再,人人着素,远观似青山负雪,近看如银山压地,举目个个尽是红眼之人。
韦从风看着熙熙攘攘的场景,长叹一声,世事旦夕祸福,当真如白云苍狗,纵使身在道门,也跳脱不得。
自古死者为大,况且终究是辈分使然,观礼的众人也不好赶着下山,只是一脸神色大不自在。
将近子夜,灵堂已被布置好,处处昏惨惨的极是凄楚,甚至就连挽联都不曾写一幅,一面又急急发丧,命在外的冠霞子和虚霖速回。
守灵的弟子们跪在地上,元一亦在其中,依旧滴泪未落。
来者一一前往上香吊唁不提,却说那只久久养伤的白鹿,虽无人前去照管,仿佛得了感应,兀自带伤奔来,看见那灵位,禁不住仰头悲鸣一声,一头碰在柱子上,当场血溅灵堂,便这么随主而去了。
直至黎明时分,众人大都散去,苍青子眼前发黑,自知体况堪忧,小憩片刻,着人去请韦从风到石室一叙。
待韦从风随人来到石室,一望苍青子的脸色,颇为忧心,自己在路上就猜测不妙,而他身边的弟子更是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却被苍青子遣了出去。
“阁下节哀。”
苍青子摆手,袖中露出一截彩帛,若韦从风没看错,正是天庭颁赏的法旨,此刻正无火自燃,慢慢变成灰烬。
“闲话少叙,依先师之命,有一物相托。”
韦从风只见他拿出了一张五行弓。
“道友与敝派的渊源不必再说,此物的来历,从无人知道,都说是敝派所创,实则不然。”
苍青子轻轻抚摸着弓身,语出惊人,“此物,原脱胎于后羿的射日弓。”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1 23:19:00 +0800 CST  
韦从风错愕,“闻说射日弓早已被天庭寻获,而宝山开宗……”
“不错,青广山尚未满千年。”
苍青子拨着弓弦,又道:“实不相瞒,敝派祖师乃后羿旁系,虽亦秉持造弓之法,但耗尽一生也未能如愿。好在他心诚所致,又转世为人,且有宿慧,更重新投入青广山门下,尽管未能再执牛耳,但却造出了此弓,为防天庭发觉,也恐后人恃物而骄入了魔道,故留下些许不足之处,更改名为五行弓,以避漫天耳目。”
“确实用心良苦。”
苍青子放下弓,大有愁态,“此事唯有历代掌门方能知晓,因此在择人之时慎之又慎,如今我那劣子……不说也罢。只怕日后不能成器,难托重任。”
他看着韦从风,不知是懊悔或是歉疚,“其实若非执着于门户之见,也未必会引出这许多事来。”
韦从风摇头,坦言道:“阁下不必自责,韦某此番本就是有备而来,便是没有要我入门这一节,韦某也势要查个水落石出。”
“可叹这些年来,青广山在世间除魔卫道,偏偏看不出其上不正,亦只记得此弓下能除魔,忘了它上能射日。”
苍青子将五行弓推给韦从风,伤痛中带着些许欣慰,“玄元师叔果然没有看错人。道友既得了我青广山的弱水,想必也能使得。不过岁月久远,无人见过射日弓的真颜,自然也不知五行弓与之相差几何,我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愿你能参悟。”
韦从风双手接过,手中的弓和寻常的弓似乎并无不同,然而当他试着拉动弓弦时,只觉重如千钧,比铁胎弓都不知重上多少。
苍青子见状不语,伸出手在桌上比划着什么:并不是字,而是周易第九卦——巽上乾下。
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得此卦者,力量薄弱,运势反覆,宜蓄养实力,静待时机,急进则有险,凡事须循序渐进。
韦从风顿时领悟,这应是运气的法门,于是缓缓发力,那弓弦便慢慢被他拉开,苍青子点头,一拍桌案,茶壶里的水自行泼向了韦从风。
韦从风将弓弦横于水中前,那水顿时变作了冰箭,他知道此处是空元道人的故居,不敢造次,只往空墙上轻轻射出。
谁知苍青子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韦从风不假思索,立刻又射一箭,就在先前那支箭要射中苍青子时,后一支箭在后面将其击的粉碎。
苍青子眼中一亮,击节叫好,“此弓在道友手中,必能不负其材!”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2 23:19:00 +0800 CST  
韦从风注视着手中的五行弓,这把弓一经张弦,像有生命似的发着温热,仿佛他一放手就会插翅飞去。
苍青子笑了笑,“灵物择主。”
韦从风迟疑道:“可是,韦某并非贵派弟子……”
“道友不必有此顾虑。”
苍青子走上前,语重心长道:“自古从来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天上尚且改朝换代,遑论青广山?敝派与旁人不同之处在于,并不以炼丹飞升为荣,那殿中牌位,大半倒是殉道而亡,舍身成仁是死得其所,算不得憾事。与其青广山屹立不倒,不如一脉浩然正气留存天地。”
说到牌位,苍青子难免想到了空元道人的遗嘱,不由黯然神伤,“只是如今青广山再不像昔日风光,道友带着此物,实也祸福难料,终是匹夫怀璧。恐日后有何事端,青广山不能周全一二。”
韦从风摇头道:“韦某的意思是,阁下慨然相赠固然是美意,只怕日后有人借此口实,亦来此讨要。”
苍青子伸手扶住弓身,指着弓身内侧一行几乎微不可见的小字,“此乃玄元师叔之弓,昔日他老人家自知目力非佳,故而留下此弓下山。由此看来,也是定数。我不日便会将师叔的手札付梓刻印,上面自有道友的大名。既然道友与他有缘,身受此弓睹物思人,岂非名正言顺?想必师叔在天之灵,也乐见其成。”
韦从风颇是震动。
“还有一事。”
苍青子紧紧握住五行弓,对韦从风郑重道:“若是有朝一日,青广山遭劫覆灭,还请道友万万保全此弓,勿要以受恩为念而来赴难!切记,此非受恩,而是受托。”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3 22:49:00 +0800 CST  
@ID齐天小小圣 2016-02-14 08:11:00
@翠蔓扶疏 楼主,如果你出实体书了,请务必上链接,这是一本值得花钱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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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4 16:15:00 +0800 CST  
“何出此言!”
韦从风一惊,委婉劝解道:“阁下初承衣钵,正该将贵派更发扬光大。日后,或还有……”
他顿了顿,毕竟青广山根基仍在,天庭说不得尚有驱驰之日,毕竟斩妖除魔,也并不单是为了天庭而已。
“道友所言甚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苍青子知道韦从风想说什么,平静道:“可惜有些事明白的太晚,或许应当说,知易行难:门楣不在高广,只要门人心正足矣。”
韦从风不欲揭人伤口,何况他也确实对苍青子刮目,此前视其作一个刚介之人,如今看来,亦不失冲和,是以由衷道:“阁下有此襟怀,韦某钦佩。”
苍青子耳中嗡嗡作响,需打坐调息,他先看了看韦从风,关切道:“道友的伤可还有碍?”
韦从风自白虎离身,虽不能像往昔一般借着虎魄飞快自愈,但觉体内气息有条不紊,血脉畅通,皮肉伤有几处颇深,但血流已止,料想服些药就无妨了。
可他打量着苍青子的神色却是愈发担心,遂作辞道:“尚有些疲乏,想来要早些安置。”
苍青子垂眼道:“药庐中……还有些药,道友若有所需,可自行取用。”
说罢,二人再无话,苍青子送了韦从风出门,临别时,苍青子一手把住韦从风的手臂,带着深意道:“道友若大安了,还是早日下山,未免山下牵挂。”
韦从风颔首,这才发觉青蒙蒙的天色很快就敞亮起来,天穹东面的金光耀的人眼花,无论昨夜多黑多长,这一轮朝日,终究还是如时而至。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4 22:54:00 +0800 CST  
回到精舍,韦从风见原先同住的宾客都已走了,热闹过后,更显冷冷清清,剩下几个也正从房中出来打算动身,时而还望着自己窃窃私语。他自忖,还好不曾将五行弓带回,不然只怕是要弹眼落睛了。
自然,这也是苍青子深思之举。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韦从风也不理会旁人,径自进屋,掩门打坐,晨风吹动屋外竹树,簌簌有声。
平日里,韦从风一向心无旁骛,从不挂怀,但此刻,他却难以静下心来,总觉得白虎就在外面,终是不得入定。
有顷,他便真的有些倦怠疲乏,结印的手渐渐松了,正要泛起睡意之际,一双火炬般的眸子在他脑中横空出世,凶巴巴,恶狠狠,直欲噬人似的——就是他昔日在山中修道躲懒被瞧见时,那虎虎生威,雷霆大怒的眼神。
只差一声吓煞百兽的虎啸了。
韦从风心头一跳,霍然睁眼,挥手凌空打开了门窗。
日色中,空旷寂静的庭院里,唯有风吹落叶翻飞,韦从风怅惘而又有些释怀地笑了笑,随后重新打起精神,调息便再无半点阻碍。
等到日上三竿,韦从风打坐已毕,起身踱步活泛筋骨,一面寻思着苍青子的话,想来以目前而言,青广山还不会对天庭有何举动,但天庭未必不会防着他们,下山之后,定要多加留意上面的风吹草动。
韦从风正想着,忽闻外面有阵阵钟声,他走到精舍外,有弟子匆匆而来,韦从风向他询问,原来是冠霞子和虚霖,二人本就在回来的途中,接到消息,已经火速赶来,耗了不少精血,此刻正在灵堂哀哭,一个哀痛过甚,昏了过去。
“上面可曾敕号?”韦从风猛地想起这一节,忽然问道。
历来这些道门中德高望重之人殉道身死,天庭皆有所表,即便他们责难空元道人教不善,也总需为他生前的功劳苦劳走个过场,没的别叫旁人寒心。
毕竟天下之大,不止一个青广山,。
那弟子皱眉,生硬道:“早间已有知会,只是吉时未到,仙使岂肯屈尊?”
韦从风听了心中稍定,“韦某在宝山叨扰多时,欲向掌门请辞,不知可方便?”
那弟子也不挽留,反而道:“正是掌门遣我来看看阁下,说耽误了阁下许久,只是这几日冗务缠身,不便相陪。若阁下休息几日后无碍,便由我送阁下下山。”
“韦某一切安好,况也归心似箭,只是贵派无需如此客气。”
弟子略有惊诧,然而坚持道:“掌门之命,不敢不从。况且……”
他看着韦从风满是血迹的衣衫,举起手中的包袱,“敝派自耕自种,粗茶淡饭,别无招待。一件布衣,还请阁下笑纳。”
韦从风道谢接过,回到房中更换,拿着那件血衣正要扔,无意间瞅见那歪斜的故旧针脚,想了想,又整齐叠好,开始收拾起来。至于那本《蛊经》,当韦从风将其取出时,吹了吹上面的尘絮,谁知那本书顿时就化成了灰。
韦从风愣了会儿,轻叹了口气,走出房门,那弟子正等在那里,一路相送,走到半途的一处悬崖,只见元一正呆呆地坐着,抱膝望日,一动不动,眼中淘气不在,一脸愁态,满是孤寂与迷惘。
那弟子上前一步,对想要开口的韦从风道:“掌门说,少年子弟江湖老,小师弟幼时得意,顺风顺水,而今历此磋磨,更应知耻后勇,才能宽慰先掌门的在天之灵……”
韦从风看着元一的背影,深深蹙眉:连青广山诸子都未必能想明白的事,要这小儿一夕释怀,难免有些严苛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5 23:15:00 +0800 CST  
那弟子也低头叹息一声,随即,他看着地上的影子,不由变了脸色,先是左右四顾,不见旁人,便走到元一身畔,轻声道:“小师弟,你守了一夜的灵,回去歇息罢,别抠搂了眼睛。”
然而元一置若罔闻。
就在这时,韦从风隐隐听见有礼乐之声自天上传来,和此前仙使前来颁赏时的如出一辙,他往东南面眺望,果见祥云彩霞不断涌出。
怪不得眼前的弟子要劝元一回去了。
元一一下子站起身,紧攥双拳,眼中似要喷出火,那弟子心焦,赶忙一手搭住他,连哄带唬,“小师弟,是掌门命我唤你回去!”
但元一丝毫不为所动,眼见日中的人影越发清晰,忽然,他伸手在地上一挥,尘土下竟意外浮出一把五行弓,那弟子吃惊地扳住元一,“你几时会了藏弓之术?!”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元一皱起眉头,推开那弟子,二话不说,就要对着天上的人张弓。
韦从风见不是事,想要上前劝解,但元一已有所预料,转而对着他,细土凝结到弓弦上,慢慢聚形成箭。
“姓韦的——”
元一冷然道:“你是想自己挨,还是想他们挨?”
弟子在旁甚是无法可想,韦从风看着弓,负手在背,嘴角斜挑,“倒还不知小友眼风如何?何况只是区区一支陶土箭,对韦某已甚是客气。”
箭支嗖的离弦,途中,韦从风亲眼见尘土碎裂,一支更为纤细的箭从中露出,闪着凛冽的寒光,更沉,更快,更利。
土生金。
那弟子情急之下,正欲挡在韦从风面前,然而韦从风眼疾手快,拔出那弟子随身的雷击木,挡住了箭支——金气一泄,那支箭便化为了一阵稀疏的尘烟。
元一怔了怔,还欲再射,韦从风飙至他眼前,牢牢握住那把弓,对元一道:“士别三日,小友修为如此精进,令师令尊必然甚是宽慰,再苦练十数年,兴许能与我平手。”
“你做梦!”
元一忿然,“待我佩剑之时,必然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好,韦某定然恭候!”
元一瞪了韦从风片刻,气得拔腿就跑。
韦从风把五行弓交予那弟子,“千里终须一别,不必相送了。仙使既来,那厢的礼数更为紧要。”
那弟子接过弓,对着韦从风深深一揖,“阁下一路顺风。”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6 23:06:00 +0800 CST  
@言_音 2016-02-16 11:58:00
顶顶。文风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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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7 12:42:00 +0800 CST  
韦从风还了一礼,径自往山下走去,漫天的彩光照着前行的路,万物都笼罩其中,似乎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
他路经云烟弥漫的索桥时,正有一群仙鹤和苍鹭自北向南,缓缓飞过,它们也像感知人事似的,个个无精打采。
韦从风不由想起初来之日,那个持弓骑鹿、神采飞扬的顽童,轻轻叹了声气:从今往后,只怕这青广山就要如此沉寂下去了。但愿,不会沉寂太久。
直到他走到山脚的界碑前,辉芒才渐渐减弱,韦从风驻足回望云遮雾绕的群峰,不过短短时日,便已天翻地覆,他望着光芒最盛之处,璀璨好似耀日,自言自语道:“仙福果能永享否?”
空山寂寂,无人作答。
韦从风依原路返回,那些宾客的脚程似乎快得很,他一路都不曾看见,途径小洞天时,他有意向酒保打听有无异样,然而酒保有了大主顾,一时顾不上韦从风,他也只好做罢,因顾念着淮水神君给的东西,不敢逗留,立马便动身了。
但等到了来时的山洞中,韦从风却发现里面有些不同寻常:自己还没进去,就有几条蛇窜了出来,看着极为焦躁,蛇口里还衔着看护的灵芝仙草,不知要往哪里去。而洞里也忽冷忽热地吹着莫名的风,更不知风里捎带了什么东西,吹得皮肉隐隐作痛。
韦从风小心地走进去,犹有蛇不停地蜿蜒而来,甚至在他的脚边擦过,洞壁、地上、头顶,沙沙有声,混着吐信子的嘶叫,令人毛骨悚然。
“呦,还有命回来?”
正当韦从风走到半道,三足金蟾冷不防从一个水洼里冒出来,对着他翻白眼,“你来的是时候,往后这里可就更凶险了,赶紧回去罢。”
韦从风不解道:“出了何事?”
金蟾舌头一卷,吃下一只撞进来的玉蜻蜓,打了个嗝,“天知道!前几日也不知怎么地,地气一下子就变了,连风水都变得一言难尽,这里的东西全都像吃错药似的,一个赛一个地发了失心疯。”
韦从风见石壁上未被蛇衔走的灵芝已枯萎焦黑,甚是奇怪,寻思着这会否与青广山有所关联。
“还不走?一股子人肉味,仔细我撵你!”
金蟾不耐烦,顿时鼓了起来,韦从风看此地确实不宜久留,匆匆出了山洞。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7 23:16:00 +0800 CST  
然而,韦从风才出山洞,看着日色晴好,草木葱茏,与来时并无不同,忽然皱起眉头:按理,此处禽鸟甚多,又正值好时节,理应处处啼鸣,热闹非凡才是。
他又走了一阵,发觉就连那群猢狲也不见了踪迹,心中越发不祥,直到韦从风穿过林子,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死在了官道上,身上蚊蝇都无一只,看样子已横尸多日,他们身上无一处完好,伤口却不似野兽撕咬——这里本也无豺狼虎豹,反而像是……钝器所割。
离帝星陨落时隔尚短,岂料人间竟已是如此惨象?此处距富庶的临安也不算甚远,更远些的境况可想而知。
远处,一只野狗子躲在树下,正握住一根肋骨,吱吱嘎嘎地啃咬吮吸,浑然不知韦从风已至,等它惊觉,为时已晚。
野狗子起身就想逃,奈何没几步就撞上了停在前面的韦从风。
因慑于韦从风的煞气,它不得已化为兽形,前爪刨地,对着韦从风气急败坏地低吼,“我来时人就死了多时!兵荒马乱,不过是捡个残羹剩饭,莫非道长也要赶尽杀绝?为何人能吃得人,我便吃不得?!”
它眼中闪烁着荧荧绿光,“道长修为了得,必然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可曾知道饥火烧肠是何滋味?”
韦从风一怔,随即冷然道:“抬起头来。”
野狗子鼻中出气,不情不愿地昂起头,余光见韦从风正看着自己的下颔,野狗子食过活人血肉者毛色驳杂,食尸者则毛色如一。
眼前这只,尚不曾吃过活人。
野狗子笑了,桀桀如哭,竖起的背毛渐渐放了下来,作降服状,“道长要杀便杀,再如此下去,我迟早会吃活人。”
它趁着韦从风不动,猛地往他身上扑去,张嘴便往咽喉下口,居然还带着几分蛮力。
可它还没看清韦从风如何出手,跃到半空时,胸腔内就仿佛崩裂一般,软软地倒在了韦从风脚下。
韦从风看着地上的野狗子,伸手摸了把,原来这野狗子下颔那些毛是粘着的,他摇了摇头,“说话前,先学着把爪子收进去。”
不过,它已经听不见了。
埋好那些尸骨,韦从风远眺着临安的城郭,心中百味杂陈。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8 23:34:00 +0800 CST  
入夜,临安高大坚固的城门紧紧闭着,上面点满了灯火,灯火中站着一丝不苟的兵勇们,时刻注视着被拒之门外的一群灾民。
韦从风立在城下,隐约听得见城内的声响,但很快就被身后的哀哭所掩盖,绕城江水汹涌,江上再见不到从前如林的画舫,如沸的歌吹,曾经大开的城门,已被一纸宵禁牢牢封锁。
但,这又能如何?韦从风仰头望着城门,它能禁得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灾民,可止得住来日南下的弯刀铁蹄?
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过,春风江南,黍离之悲,莫过于此。
过了会儿,那些灾民止住了哭,纷纷往江边走去,一面走,一面拨开岸边的菰蒲芦苇。
韦从风大惊失色,还以为他们要行短见,却发现近岸的江水开始有了异动,变作一个个漩涡,过了会儿,里面竟有一条条鱼不断跳出水面,任人攫取,很快,灾民们便生火炊鱼,总算得以果腹。
明灭不定的火光下,縠纹微皱,碧沼鳞鳞,有个绯色的倩影凌波而立,映入韦从风的眼帘。
“红莲。”
韦从风脱口而出。
伊人在水一方,显得清瘦了不少,似能乘风飞去。因术法的关系,除了他,再无人看得见,然而不少人都对着江水叩拜,口中念念有词,忙不迭地称颂着钱塘君的大恩大德,甚为虔诚。
隔着众生,红莲望着他们蹙起秀眉,神情颇是伤心不忍,直到她无意间恰与韦从风四目相对,一串珠泪忽然滚落梨腮。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19 23:23:00 +0800 CST  
夜阑人静,江潮起伏,韦从风站在岸边的柳荫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红莲娉婷而来,直至红莲上岸,韦从风忽然发觉她身边并无水府的跟从。
若红莲是奉了钱塘君之命,岂会孤身一人?
不等韦从风开口,红莲低头拭了下腮边,复又望着他释疑,“此朝红羊劫【指国难】在即,而江南尚有苟延残喘的时日。他地灾民多有到此,钱塘君虽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终是于心不忍,因此布些鱼虾以供充饥。这元该是巡江夜叉的活计,是……”
红莲本想说是自己请来的差事,然而话到嘴边,垂眸改口道:“是近日天上来了人,颇为蹊跷。钱塘君罢了常看的歌舞,换了新曲,又闻说江中有怪,增派了巡江夜叉,因此便遣了旁人。”
韦从风立刻警觉,“近日是几时?”
红莲蹙眉道:“两日前。”
那不就是青广山发丧之日?
红莲又道:“只有一人前来。但夫人听闻甚是不安,恐钱塘君其政不佳,故而天庭责备。奈何钱塘君多日不来夫人处,常往营处去。内帷不通,夫人心绪欠佳,出来也算避难了。”
“便是有甚三头六臂,难道水府就差人调遣?何必遣你这国……”
韦从风正奇怪一向守口如瓶的红莲为何告诉自己水府之事,哪知红莲说到这里,一把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中写道:勿往。
水葱似的指尖微微轻颤。
韦从风点头,举袖覆住红莲冰冷的柔荑,“纵使如此,眼看天要变,还是水府稳妥些。”
一枚符篆悄悄递了过去——正是淮水神君所赠。
红莲耳后一热,抽回手道:“时辰到了。水府御上治下,皆不容有失,你且自珍重。”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20 23:16:00 +0800 CST  
韦从风犹豫了会儿,欲言又止,对红莲致意道:“你也珍重。”
夜更深,江面渐渐起了薄雾,红莲纤瘦的背影隐没在雾中,恰好似一朵婀娜芙蕖,然而转瞬即逝。
等韦从风回神,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风露侵衣生寒,手中犹带着淡淡的芙蓉香。
既然不能去水府,韦从风只能再耐心等上一阵,兴许钱塘君对那道符咒知道一二,果真紧要,自会想法子遣人来知会自己。
韦从风一面计较,一面穿墙而过,眼前猛地大亮,他定睛看去,满城火树银花,笙歌绕耳,竟比他走时还要热闹,此景与城外迥然不同,仿佛身在两重天地。
两辆朱轮华盖的通幰牛车迎面而来,在和煦的仲春夜竟寒气逼人,连带着车夫亦身穿华裘,里面传来一阵嬉笑话语,有男有女,皆是北地口音,其间还有那香冲翠幄的脂粉气,混着百花酒的酒气,令韦从风皱起眉头。
不,脂粉下还有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
是寒食散。
一群行乞之人不知从何处聚来,匍匐在车边,与周遭格格不入。
车里扔出一只锦囊,里面满是铜钱,洒了一地,乞儿们争先恐后地趴在地上抢夺,韦从风从空中攫了枚,只觉这钱比从前轻了几分,心中甚凉。
过往行人熟视无睹,然而昔日的富庶之地,哪来如此多的饥民?
两旁的危楼依旧彩帜高飞,楼上红袖亦招摇,还有声动梁尘的珠玉歌喉,引吭高唱着《子夜歌》、《后庭花》,听者不沉浸其中,如痴如醉。
虽说朱门酒肉常有,可值此多事之秋,这般末世的奢靡绮丽更是心惊。
因是战时,不得放烟花相扰军情,天幕唯有残月高悬,像是把锋利的弯刀横于世间。
韦从风有一瞬失神,倏地忆起在销魂窟所见,此时此地,与之何其相似耳。
人魂?虚实?是耶非耶两不知。
韦从风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一路直往张宅。
好在张宅清冷如故。
韦从风倒并不介意有人前来栖身,不过大约是“凶宅“威名远播的缘故,尽管大门敞开,也无人敢掠锋芒,只有几只蝙蝠倒悬于歪斜的匾额下,闻声扑楞着飞走了。
忽然,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现,不是狸奴的碧睛,却是一蓝一黄的鸳鸯眼。
韦从风不由停下脚步,又见一对琥珀色的眸子,他仔细看去,前者是只狮子猫,后者则是只金丝猫。
“韦先生!”
总算狸奴匆匆飞跑出来,看着韦从风格外欣喜。
韦从风不说话,看了它一眼,狸奴不敢再在外面说人话,低着头跟随他进了宅子。
进去之后,韦从风在偏厅坐下,才发现桌下还趴着两只猫,是为“金钱梅花”与“乌云盖雪”。
四猫仰面而卧,皆牝。而其名贵,非寻常素封之家可得,其中一只的颈项上还系着串金玲,必是衣冠南渡的世家所豢。
“艳福不浅。”
韦从风看着端坐的狸奴笑了笑,“看来要贺你修得牡身了。”
“不是小的拐来的!”
狸奴急切辩解道:“自先生走后,小的一直安分守己,也修炼了一阵,且算有所小成。然而前两日天象有异,城中禽兽皆有所感,是它们自己寻来的……”
又是两日前?
韦从风眉眼一凛,“什么异象?”
狸奴不敢看他,动了下喉咙,“白虹贯日。”
韦从风的心思就如烛火飘摇不定,他揉着眉心,挥了挥手,狸奴便带着那四只猫走了。
“若是天地有序,煮海神器在谁手中都无用,反之……”
太虚上仙的话言犹在耳。
地气有变、天有异象……韦从风甚是不安,只怕,天庭未必是冲自己来的。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6-02-21 22:47: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字数:2929

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评论数:779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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