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一句话都没说出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甚至嘴唇都没动一下，不惊扰唇边的一丝空气。因为我知道，凡是傲慢的、冷漠的、偏见的事物，只能依附于残酷。它们的功用，就是衬托起残酷寒气逼人的光芒。而一个残酷的人，又怎么能感受到崇高，感受到别人生活里的诗意和温暖呢？

我歪倒在车门上，浑身火辣辣的，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剥光衣服，用车拉着游街示众一样。恍惚周围阴风惨惨，逼仄的车厢如同锁牢我的囚笼，面目狰狞的刽子手正在我面前直眉瞪眼，不停呵斥。

“咣当”一声震动，冲撞我的思绪，我大吃一惊，抬眼透过车窗望出去，就见前面一辆蓝色小车停了下来。司机跳下车，快步走到车尾，弯腰似乎正查看什么，然后直起身，对着我们车的挡风玻璃骂了一句，于是我内心认定此人在骂我。马路边的行人围拢过来，我感到他们的目光穿透车窗玻璃，全都像盯着贼一样盯着我。一个警察在不远处停住摩托，分开人群，走到我们车前，敲了敲车窗，对司机说道：
“你追尾了。” 接着，他伸出宽大手掌，朝旁边一挥，让司机靠边停下，又丢下一句话，“你压根儿就没有安全行车意识。”
真是报应！

随着时间流逝，“这孩子心中，压根儿就没有空调意识”这句话，始终留在我记忆里，就像经年的伤痛，无法治愈的疾病一样，随时都会发作。如同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一种情形：当这座城市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时，成千上万的农民工来到这里，他们挥汗如雨，伐木作梁，烧土成砖，建起了今天的一座座高楼大厦，建起了不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一根钢筋，每一块凝固的水泥，每一寸向前延伸的柏油马路，都见证过他们的血汗和泪水。每一个清晨，当天空碧蓝如洗，城市披着朝霞醒来，散发着朝气蓬勃的青春活力，便是对他们长久的辛劳和爱的回报。然而当他们或他们的后代，走下火车，重新面对城市的一刹那，他们无法，也不会屏息凝神，陷入自己不能理解的道义上深思：他们亲手所建的城市，就像漆黑夜晚的灯光一样，曾经照亮了他们的梦想。但是长夜阑珊，晓风拂面，他们再次走在城市的街头，梦想似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天空中傲慢的雾霾，却吞没了他们感受到公平和正义的能力。

50

正午时分，太阳升上中天，青灰色天空下，白光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在城市上空翻腾，碰到金属表面，明晃晃耀眼刺目。倔强的马路，不怕炙烤，看也不看烈日一眼，径自分开身边高高低低形状各异的建筑，没入天边尽头。放眼望去，就见裸身游动，宛如一条蛇蜿蜒爬行在城市钢铁丛林中。这时车辆拐下一座桥，继续前行，透过车窗玻璃，便见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流、透明的玻璃店门、整洁的橱窗、以及笑盈盈的女服务员，一直把人带到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我眯缝着眼睛，望向车外，不停地在记忆中搜寻，寻思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放眼望去，整条街宛如一个闹哄哄的集市，人群进进出出，市声喧喧嚷嚷，玻璃门“咿咿呀呀”，女服务员嗲声嗲气。街道两边的大树，卫兵似的，静立不动，树根周围用砖围起一个正方形区域，里面铺满鹅卵石。有时候，吹来一阵微风，蔫头耷脑的叶片纷纷随风起舞，仿佛枯树突然有了生机一般，每一阵风过，树木都呈现出生命不同的风姿。

出租车在一家门店前停下（之前的车追尾，打的过来），我抬眼望去，招牌上的“胖子广告”赫然入目。盛总付毕车费，着急下车，头撞到车顶，然后像一只狗熊似的，摇摇晃晃，在车外眼看就要跌倒。我将包递给他，他夹在腋下，当前站定，随即又扭转身，拾阶而上，甩着膀子走向店内。我用手护住汗衫下摆，又瞥了一眼车内，紧随其后钻出车来。

天气燥热，热浪从地面直冲而上，闷的人喘不过气来。我揉揉眼睛，胸口好像着了火一样，心头涌起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跟着往店内走。

三层台阶，外面贴着大理石瓷砖，由于年久失修，瓷砖表面出现一些坑洼，里面积满尘土，有些地方已经凝结成块，变为干泥巴。在台阶靠外的接缝处，出现一个豁口，露出下面凝固的水泥和残破红砖。玻璃店门上，即时贴贴着“广告喷绘”四个大字，下面是一系列小字，诸如“名片印刷”、“彩页印刷”、“喷绘写真”、“各类奖牌”、“广告礼品”、“LED显示屏”、“LED发光字”、“水晶雕刻”、“霓虹灯工程”、“打字复印”等。字是方正黑体，红字白边，排列整齐。老实说，别的文字我都一眼略过，然而玻璃门和门上“打字复印”四字，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灵魂深处，我顿时怔住了。

“能帮我复印几张证件么？”为什么在我脑海里，突然掠过之前梦中情景？我呆呆瞪瞪，觉不出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中，隐隐约约，只听见心脏“咚咚”地跳动。仿佛一种特别的媒介，呈现着我生命孤独的秘密，正通过“打字复印”四字，让我情感的小径延伸开去，目的就是让我心中美人，在适当的时候，款款向我走来。

我沉浸在心灵和灵魂的双重宁静中——那种通过甜蜜憧憬，使目光逐渐温柔起来，从而获得的心灵和灵魂的绝对宁静。

51

店门“咿呀”转动的声音，惊扰了我的沉思，盛总拉开玻璃门，走进店内。

店面不大，正好沿街，迎面四块巨大的玻璃亮亮晃晃，中间两块作为店门，“咿呀”打开，便给小店带来机会和希望。透过玻璃，看到里面如下情景：

一面巨大的镜子挂在右边墙上，里面映出一台喷绘机；一个刻字机摆放在房间里面，在镜子里露出机器一角，旁边是一台复印机。房间犄角，堆着一包包复印纸，上面排列着一面面锦旗；一卷卷即时贴贴纸斜靠着左边墙壁，映照到镜子里，色泽耀眼，宛如布匹店里一卷卷花布；紧挨着即时贴贴纸，一张桌子出现在镜子里，桌子上摆放着一个长方形电脑显示器，正好挡住一个穿红裙子女孩俊俏的脸。显示器旁边，是一台打印机，上面露出一个男人刮的铁青的后脑勺，确切地说，这就是设计师和客户；在玻璃与桌子的空隙间，放着一台饮水机，上面倒立着一桶水。水龙头下面叠加着几个纸杯，最上面的杯子里盛着半杯水，有只苍蝇刚刚飞落在杯沿，店门推开，惊吓了它，便又飞了起来。

“我操，车他妈坏了，让你弟带我过来的。”盛总拿手中的包不停拍打屁股，大声叫嚷，“半路上，小孙又他妈追尾了。”

嘶哑的声音，震的整个房间“嗡嗡”响。刚刚飞起的苍蝇，跌落在杯里，在水中“嘤嘤”地挣扎着。

我也吓了一跳，很想将刚伸进门的脚悄悄抽回，内心暗问自己，如此贸然进去，是否失礼？但转念想来，既然已探身入内，此时折身退回，反遭人小瞧，只好硬着头皮进店，挨着门边站定，内心战战兢兢，身体哆哆嗦嗦，脸上面红耳赤，唯恐再做出“无礼”举动。究其缘由，我在盛总这类人面前，就像在女孩子面前一样，有着天然的自卑感，凡事谨小慎微，举止唯唯诺诺，甚至逃避接触。

但本质区别是，对于前者，我怕遭轻视，从而构筑心理堡垒，虽然表面恭顺有加，只不过怕他们身上亮晃晃的富贵气息，射穿我仅有的一点尊严罢了。精神上却可居高临下，认为他们不过乍富的土豪，踩着狗屎运的暴发富，浑身沾满铜臭，灵魂反而落魄不堪。而且坚信自己一定出人头地，未来必定力压他们。反过来面对女孩子，我却觉得自己潦倒至此，委实高攀不上，所以她们在我眼中宛如天上明月，光采奕奕，但又高高在上，太过虚幻，自己既然不能接近，只好远远观望。于是心理上不得已远离她们，生活上则形影相吊，反而对自己想象中的另一半，特别地坚贞和忠诚。

一个中年妇女迎了上来，她体态丰腴，土黄色脸上撒着一些浅色雀斑，头发烫成酒红色，卷曲着，搭在肩头。黑色短袖衬衫裸露出双臂，上面长着棕褐色汗毛。她径直走到盛总身后，伸手掩上门，将大街上的喧嚣声和滚滚热浪，关在外面。

“你看你，怎么开的？车又坏了！这车就像我一样，跟了你，也真是倒霉，从来不知道爱惜。就连我弟，一片好心，也跟着出事……幸亏这回没让那狐狸精来，”她半抬眼皮瞟了我一眼，继续抱怨道，“否则……否则还不把我骚死……小张，给盛总倒杯水。”她一脸忧郁，接过盛总的包，转身放到桌上。
电脑旁的女孩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盛总咧开嘴大笑：
“什么狐狸精？小史就他妈性格开朗点，现代社会，这种人才能吃得开，你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
他用一只手拽着我，猛地把我转到他前面，然后伸出短而肥胖的巴掌，在我眼前一挥，对中年妇女说道：“这就是小云。”
“挺他妈老实的。”他追加了一句。

他又猛地把我转到他身后，指着眼前妇女说道：“这是孙总，内什么……小张，”红裙子一闪，小张接了杯水递过来，他迅速把我转到另一边，伸手接过水杯，“小张明天回老家结婚，你先顶替她一段时间，今天就交接工作，学习下流程。”

“他妈的好好干，听孙总话。”他松开手，猛地推开我。

52

大家可能会心一笑，因为不用我介绍，便知道孙总和盛总是夫妻，“胖子广告”便因盛总大腹便便的体态而得名。同时也会替我比较得失，作出合理选择。比方说，之前我呆在写字楼里，办公环境安静舒适，身边还有美女同事陪伴，第一反应定然求之不得。现在换到闹市上班，周围环境既吵闹忙碌，工作压力还大，细思之下想必极不情愿。但现状恰好相反，我非但欣喜接受，内心甚至雀跃不已。这并非新工作对我极具吸引力，我颇愿迎接挑战。而是权衡之下，写字楼虽上得台面，但实为鸡肋，除了盛总和小史，我几乎遇不到任何外人，并且他们经常外出，时时留下我一人看家。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空虚就宛如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飘飘摇摇。经常是，我意兴索然，半闭着眼皮看它们弥漫在房间内，便感觉昏昏欲睡。

我很快就进入梦乡，恍恍惚惚中，整个夏天仿佛一团薄薄雾气里的房间，湿漉漉的，正用一种慵懒氛围给我的生命披上一件孤独外衣，反转过来，这种绵软无力滑向生命空虚深渊的感觉，又焦虑地将我唤醒。我睡眼惺忪，斜着身子半躺在椅子上，竟然无聊地发现面前的电脑模糊不清，桌子、茶杯、空调，乃至身后的镜子和所有屋内陈设，全都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变成单一的灰色调，灰布一样灰。甚至于窗台上的花，也好几天没浇水了，蔫头耷脑。窗户永远紧闭着，窗帘拉的平整，仿佛一堵严实的墙挡住室外阳光。起初我的思绪飘忽不定，宛如目光似的掠过屋内每一件物品。随后久久沉思起来，陷入自己与生俱来的忧伤中。于是惆怅和烦躁，便在我内心无休无止地冲突着，使我感到深深地孤独。

事实是，孤独如同一种天性，从来都不直接显现，却魔法般将你吞没，不留给你丝毫挣扎的余地。生活中我们被孤独攻陷，总是先被某种不健康的氛围袭扰，再慢慢勾起内心不愉快的回忆，带给自己忧郁和悲伤，让你觉得你不可抗拒的忧伤和周围的大环境紧密相连，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隐秘痛苦，谁都无法帮你，使你深陷无边的焦虑之中，感到极其无助。

不过假如，假如我的工作环境热情似火，或者我内心深处总是充满希望的话，哪怕让我感到这种场景明天就会发生，我也会激情四射，干劲十足。重要的是，我幻想中的美人怎么才能在我生命中出现？难道说我就像“宅男”一样，成天呆在封闭的办公室里，上着枯燥乏味的班？难道仅仅同室外喧嚣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就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特别是，我这个人比较感性，尤其注重直觉，既然“命运女神”曾对我回眸莞尔，在她微笑的光辉中，我和我朝思暮想的美人终于梦中相遇。保不齐“缘分小姐”也会伸出她纤纤玉手，在现实生活里，在新的工作地点，在人来人往的客流中，让我的美人意想不到地出现在我生命里。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服从了安排（也没有犹豫余地），表示一定尽心尽力，不负重托，请盛总和孙总放心。当天盛总走后，我便跟小张交接工作。就见喷绘店里，电脑主机 “嗡嗡”响、喷绘机 “嘎吱嘎吱”响、玻璃店门“咿呀咿呀”响、大理石地板 “踏踏踏踏”响，喷绘墨汁向外散发着臭屁一样的刺鼻气味、散落在地的纸张随风翩飞，上面印满各式各样的脚印子。忙碌而紧张的工作气氛，反倒让我觉得人生充实起来，于是噪音变成悦耳的音乐，难闻的气味仿佛花香扑鼻，整个下午的大好时光，好像都闪映在喷绘机嘴里，那缓缓吐出的一张张画面上一样。画面绚丽的色彩，又分明从我心灵深处架起一座七彩虹桥，周围仙云叆叇。放眼未来，如果某天机缘巧合，我朝思暮想的美人想必也会立在其上，身边仙乐飘飘，似乎只要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美人便会按下云头，扑进我的怀抱。

下班时，我拿出手机，在通信录里存入小张的电话号码，并把她告诉我的乘车信息编写成一条短信，小心翼翼地存入草稿箱内。我感到新的生活开始了，红玫瑰般的血液在我身体里奔流不息，我内心洋溢着热情，也充满了期待。

53

我和小张走出店门，一前一后，向公交站牌走去。我突然停住脚步，同小张摇手说再见，随即折身走到一个卖扇老人面前。她满头鹤发，步履蹒跚，手里拿着几把纸扇，正畏畏缩缩地向路人兜售。脏衣服的折皱像蛇一样往上爬，一直延伸到瘦削的老脸，嗫嗫嚅嚅地张开缺了门牙的瘪嘴，就像干枯的枣子上烂了一个洞。在她黯淡的视线中，人们行色匆匆，没有人停下脚步。树叶缝隙倾泻下来的夕阳，慵懒地洒落她身上，宛如最后一片沉重的金光，笼罩着将要逝去的夏天傍晚似的。她的忧伤分明只是紧紧闭上嘴巴，神色呆滞地望向一个个擦身而过的背影。她注意到我朝她走来，微微张开漏风的嘴，算是招呼，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目光。她不说话，颤巍巍地伸出扇子，又用另一只手分了分，仿佛摊开让我选择，或者数数共有几把似的。她的手就像她的衣服一样皱皱巴巴，巴掌心线条粗糙，厚厚的老茧，分明是苦难人生留下的层层印迹，刀削针挑，也无法剔除。她身后的地面上阴影重重，恍若无边黑暗随时准备张开巨嘴，一口将她吞没。此情此景，令我十分难受，便决定买把扇子，帮帮她。

“多少钱一把？”
“五……五元。”她朝我竖起一个巴掌。
“我买一把。”
“谢……谢，你真是好人。”

她从手里拿出一把纸扇，递给我。起初，她将扇子一起递过来，想让我挑选，但我摆摆手，随即接过纸扇，付给她钱。
“小伙子，好人……好报。”她收下钱，忙不迭地感谢。

我看见她接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似乎一辈子的辛酸，顺着胳膊全流了下来。心头一热，不由得眼圈泛红，便道了谢，转身走进夕阳里。

我换乘两趟车，一路颠簸着回到“琅嬛福地”。向晚的天空微风徐徐，于是一天的乏累，便宛如正午的热浪在晚风中消融。我扶着墙，慢慢腾腾走进地下室，关好屋门，没有开灯。我脱了鞋，斜躺在床上，随手拿起纸扇轻轻摇着。扇面是平铺的画面，乍看之下，仿佛一片红色花海。定睛细瞧，花朵间却勾勒出一些线条，形成一个女孩美丽的脸庞，她的红裙子，分明跟花朵交融在一起，若隐若现，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内心一动，似乎想到什么，便坐起身，望向窗户。暮色中的窗玻璃显得灰暗，路灯依稀照射过来，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映照在窗台的兰花上，细长的叶片明光闪闪。好像刹那之间，我又走进梦境深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只有兰花在我心头摇曳，宛如梦中美人在我心头光彩夺目，而美人在我生命中出现时各种可能的场景，都隐身四周，随时准备被美人的光辉照亮。一想到这儿，我心情就无比激动，仿佛我所渴望的爱情，所憧憬的幸福马上就要到来。就像我总认为梦境有一种隐隐的暗示，通过合乎逻辑的联想，使梦中情景同人现实的生活结合起来，让人预感到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于是梦境使我始终坚信：上帝让每一颗生命的种子，都具有阴阳两重属性。种子落根尘世，成长为男女两个人，同时被赋予相同的心灵气质，并遥遥吸引。也只有两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恋，然后结为夫妻，生命才最终完整。所以我的人生，就是为了寻找我生命中的美人；终我一生，我心灵的手指就是为了描绘遇见她的那一刻，她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美。我这样想着，“好人……好报。”卖扇老人的话，便在我脑海里回荡起来，如同时间的指针，不停地敲来敲去。

困意袭来，我脱衣睡去。

54

每天早上，车笛声仿佛城市的焦虑缓缓苏醒，街道两旁的树木摇曳飘拂，就像列队的卫兵一样，挺直腰身，迎接新的一天到来。从树的间隙望出去，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车辆川流不息，仿佛滚滚的尘嚣汹涌向前，冲击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车前的挡风玻璃闪闪烁烁，如同一面面镜子在马路上晃动，迎着朝阳亮晃晃一片，把街道变成一道道耀眼刺目的风景。

几乎在同一时间，“胖子广告”沿街的商铺全都卷起卷帘门，露出透明橱窗，玻璃店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一个交通警察骑着警用摩托疾驰而去；65路和74路公交车（我先乘2路再换乘65路）报着站名呼啸而至，站牌前的人群呼啦啦围拢过来；一家音响店反反复复播放着《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苍凉的旋律宛如薄雾，飘浮在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上；年轻的超市女老板坐在收银台后，回味着昨夜的缠绵，朝阳在店门口的一筐鸡蛋上投下一道细长光线，沿着收银台攀缘而上。她胳膊肘拄在阳光里，嘴角上翘，看上去又迷人，又温柔，又妩媚，不露出一点牙齿。

中午，店外的人行道上，出现一个老年乞丐。他身体佝偻，歪斜着蹲在树荫下，行动起来又哆嗦、又缓慢、又笨拙，颤颤巍巍，用手慢慢地摸索。旁边地上，放着一根竹杖。他头发蓬乱，满脸污垢，焦黄的络腮胡子全是油渍和烟污。他的眼睛，分明是两个凹下去的坑，里面的眼珠，既没有一丝神彩，也从来不动。老式的帆布军服穿在身上，仿佛随意套在一根木头上。面前的白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八个大字：“退伍军人，双目失明。”压在纸上的搪瓷碗，碗沿的漆全掉了，露出红褐色的锈迹，几枚硬币可怜巴巴地躺在碗里。显然他身边充满了各种苍老的标志：龟裂的树皮、盘曲的树根、破损的彩砖、以及一颗颗冷漠的心。一个秃头青年蹲了下来，递给他一根烟，点着火，两人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吸着。

到了下午，有时候，店内没有客人，孙总便带着一个女伴进店，让我起身，她在电脑上斗地主，女伴则在一旁玩手机。我立在她身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就见整个房间里，空调呼呼响，镜子亮晃晃，电脑“咔咔”出着牌，一地的碎纸屑仿佛沉睡似的，静静地躺在石地板上。便觉得房间的焦点全部集中在孙总身上，她出牌很慢，不是支起胳膊肘想一会，就是没头没脑地跟女伴说上一句。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身体上散发出来，悠悠飘进我鼻孔里。由于年龄差异，就连使用的香水，也带着小史那种年轻女孩所缺少的成熟味道。因为我生性腼腆，在异性面前放不开自己，加上孙总是上司，最近又特别惦记梦中美人，神思恍惚中，我的呼吸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角的余光也随着她出牌的动作晃动不已。她幽幽地对女伴说道：
“帮我介绍个有钱的老头呗？”
“神经病。”女伴抬起头，哈哈大笑，“越老脸皮越厚。”

她的声音既轻柔，又爽朗，既漫不经心，又充满挑逗，让人听着，如同一种带刺的诱惑。我感到异常紧张，内心不住地向自己道：
“孙总为何要这么说呢？”
“是针对我说的么？”
“难道她察觉我神色的异样么？”

我越是如此揣测，越觉得孙总话里藏刀，分明针对着我，也就越发内心紧张，手足无措了。不用说，她一定误会了我，以为我对她产生想法，故意拿话刺激我，搞不好还会在盛总面前告御状，从而影响我的去留。于是我越念兹在兹，反而越发恨起自己，怪自己太过大意，怎么就管不住一颗躁动的心？以至出现如此不可弥补的错误？我感觉后果有些严重，不由得神情沮丧，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追根溯源，我反而暗暗嗔怪起我心中所幻想的另一半。试问，我为谁朝思暮想？为谁魂不守舍？又为谁忠贞不渝？作为我一切幸福和痛苦的总根源，她的微笑是照耀我的希望；她的容形、她的姿态是我魂牵梦萦的梦乡；她的灵魂是我灵魂的一和一切，她为何就不能快些出现？为何就不能让我在玫瑰遍野花开的灿烂国度，同她一起双宿双飞？让我感受到生活真正属于我们自己，是诗、是琴瑟和好、是花前月下、是执手偕老、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艺术。而绝非像现在这样，生活简直如同施虐的暴君，是忧愁、是孤家寡人、是形影相吊、是冷冰冰的诱惑、是越想越后怕的陷阱。

然而嗔怪归嗔怪，每每想到她，我总是满目柔情，心里静悄悄的，笑意浮现脸上，又甜蜜、又幸福、又柔和，憧憬未来，恩爱的生活仿似流水，源源不绝。于是每想一回，憧憬便愈加深刻，希望便越发熠熠生辉。久而久之，便把她当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形成刻骨铭心的思念，恨不得立即拥抱着她，喃喃地向她倾诉心中的相思之苦。甚至于虚构出我和她在一起时，让人酩酊大醉的种种生活细节。无疑我心中的她，就像一朵美丽的鲜花一样，植根于我对爱情的信仰；而柔软的绿叶，是深藏于我心底的款款柔情；成片的花朵，则是我脑海中对她的驰思遐想。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满腹的忧愁才可以凝结成璀璨的诗篇；现在形影相吊的生活，就是为了让未来花前月下的日子，夫唱妇随如胶似漆；至于冷冰冰的诱惑嘛，则让专一的我，更加感动于我对她的一往情深和忠贞不渝。我听见自己内心重复地说：我会用我的生命、用我的灵魂、用我的一切去爱她！我要让她成为我王国里的女王，让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幸福！特别是，我还可以为她写诗，让她在诗中不朽！

55

我平素工作比较忙碌，既要应付客户，做图修图；又要照顾各种机器正常运转，心神紧绷。现在，我热情高涨，干劲十足。甚至于整个人的状态，也容光焕发，不再呆呆愣愣，神不守舍。我不像之前，坐在电脑旁，就皱紧眉头，唉声叹气；右手按着鼠标，就点来点去，胡思乱想。孙总见喷绘机和刻字机“嘎吱嘎吱”响着，客户双手抱胸，一旁站定，脸蛋由于满意也笑逐颜开，语气由于赞赏而温柔和缓，面前桌子上，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热茶。而我这位设计师，在电脑旁正襟危坐，精神集中，忙忙碌碌。她对盛总说：
“小云这孩子老实巴交，工作认真。”
于是在所有人看来，我知书达礼，责任心强，技艺娴熟，是一位难得的好员工。

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另有打算，工作越是紧张忙碌，越是有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我目光炯炯，却满含期待，一直期待着什么事发生。总想着机缘巧合，店门“咿呀”打开，意想不到的幸福便推门而入。正如很多痴情的人一样，灵魂的雕塑，一直守望着爱神阿芙罗狄忒的深情和浪漫。

有一天，我送走一个客户，手边无事，便起身接了杯水，因为外力介入，饮水机上的水“咕咚咕咚”响着，冒起一串泡泡。我端着水杯，对镜而立，仔细端详镜中自己，突然惊异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脸这么白，皮肤这么细腻，甚至于一些青春痘，也都变浅，变淡，或者消失不见。就连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也变大、变亮、变黑，看上去水汪汪的，有了神韵。我向前凑近了些，自言自语道：
“难道我也帅起来了？”
我似乎不敢相信，又向自己道：
“这是鸿运到来的标志么？”

于是我倒真觉得自己比以前好看许多，分明天庭饱满，鼻直口方，印堂都隐隐发亮。我记起最近饭量大增，每次中午订餐时，还特意嘱咐：“米饭多放些。”孙总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似乎她并不关心我的食欲，也没告诉盛总。因为盛总见到我时，并未板起面孔呵斥，反倒猛地把我拽到他面前。嘶哑地嚷嚷：
“小史一直念叨你。”
“我也想你们，盛总。”
“好好干，过阵子这儿新招了人，你还回去。”
“谢谢您。”我毕恭毕敬。
“小史最近又瘦了，脾气不好。”他叹了口气，猛地推开我。

我赶紧躲开，坐到电脑旁，装模作样地开始工作。

我有些狐疑，都说相思使人憔悴，我怎么就能吃起来了呢？甚至于内心疚惭，感觉愧对我心中美人，亵渎“一腔赤诚”四字。思来想去，似乎明白个中缘由，皆因美人对我而言，是两情相悦的符号、是人生幸福的象征、是情之所系、是心之所托。无疑这是一种纯真感情，深藏心中，生命便有归宿，未来便有希望，明天才会更加美好。正因为现实之中，她还未曾出现，所以便不会有实质的相思痛苦。我可以尽情地去想、去追寻、去憧憬，并在憧憬中感受爱情的甜蜜、人生的幸福。反而觉得处境无忧，精神倍增，浑身充满了动力。

饮水机上的水，又“咕咚咕咚”地响着，一串泡泡从桶底冒出，垂直穿过桶身，平静的水面，便剧烈晃动起来。仿佛在狭小的空间里，它们正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里面是“梦想”光辉灿烂的面孔，分明正引导着桶里的水分子，众志成城，一起超越庸俗、超越平凡；走向伟大、走向波澜壮阔。就像人的生活一样，千篇一律，重来复去，便容易消磨激情，感到倦怠。于是渴望着某种希望慰藉，能引起一些波澜，好让自己追逐浪头，扶摇直上，抵达辉煌的九霄云外。然而，改变平庸现状的雄心壮志固然惊人，但真要付诸实施，却也让人踌躇不前，患得患失，一遍又一遍地权衡着利弊。如同人类正将精神上的焦虑不安，通过诱人远景，在内心深处化为乌有似的。

56

我屏息凝神，沉浸在驰思遐想中，这种漫无边际的想象，正是人类面对造物的奇异景象，所拥有的与之相匹配的感受能力。形象地说，我感觉的触角宛如气球，一经想象力作用，就仿佛充满空气似的迅速扩大了，于是门便存在了。而时间无声无息地潜入，悄然改变着空间的形状，于是我感觉到门 “咿呀”一声，打开了。
“能帮我复印几张证件么？”温柔的女声，从门口飘了进来。

玻璃门外，浅绿色的淡影飘拂，一刹那惊为天人的感觉，宛如阳光穿过打开的门，照花我的眼睛。单凭短促一瞥间所获得的映像，我就感受到眼前女孩姿态秀美，容仪高贵。同时她那微微向上翘起的小巧嘴唇，嘴角隐隐的笑意，以及迷人的、甜美的、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让我心旌摇曳起来。她显然正试图用微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急切，但模模糊糊的焦虑，不经意间又在她带笑的面庞上清晰浮现。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生命深刻的缩影就在我面前显现出来，好像从回忆的某个远方，从我幻想的激情里，从我无限扩大的生命深处，从我长醉不愿醒来的梦境中，显现出诗意的、魔化的、令我曾整晚对着它驰思遐想的画面一样。于是当我从战栗不安的激动情绪中回过神来，想追寻它的意义时，我的目光便温柔地望向门口。

在布满阳光的玻璃门外，一把粉红色的遮阳伞，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一只手扶在打开的门上，正是急切地看着我的，让我神魂颠倒的梦中美人。

中分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面渗出细密汗珠。黑亮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在脑后散开，光溜溜的，披在肩头，衬托出鹅蛋形脸颊。肩头的裙子，被背后黑色背包的带子勒出深深凹痕，宛如一块湿布贴在肩上。同样的细腰长腿、长睫毛、大眼睛；同样眼睛朝你望来，忽闪忽闪地，不经意间流露出孩子般天真无邪的表情；同样的婉约气质，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周身线条的朦胧、柔和与美感。她看着我，富有生气的大眼睛闪耀着，由于睫毛又黑又长，她的眼睛显得更亮了，瞪大的瞬间，马上又半闭起眼皮，既像在询问，又像在哀求，也像在逃避。言行举止中流露出让人爱怜的淡淡愁绪。

无疑眼前的她，符合我所有的审美标准，完全按照我心目中美人的模子，严丝合缝地长成。她分明从我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关于一见钟情的预感、关于另一半令人着魔的暗示中，飘然走来。甚至超越想象、超越预感、超越暗示，成为我所有看不见的风景中最美的神话。显然在她的血液里，正流淌着我所有的痴情、所有的挣扎和所有的憧憬。而我殷切的思念，也正化成绵绵不断的养分，日复一日，无微不至地滋润着她的容颜。哦，我最心爱的宝贝，冥冥中爱神阿芙罗狄忒迷人的形象，正在你我身上苏醒过来。

此时此刻，如果要用语言精确描述出我内心的感受，委实困难。我从开始时的手足无措，到识别出她时的无比激动，这中间的心理过程，就像缘分小姐随手从坤包里掏出一幅我在心中描画过无数回，让我火热的眼睛闪耀着情欲之火熊熊燃烧的女神画像，又拿画中人让我仔细比对，最终同眼前美人比对上一样。这期间，我经历了怎样跌宕起伏的情感触碰？我满面风尘，在逝去的岁月缝隙里来回穿梭，我的精神气质、心灵幻想、以及梦境世界在穿梭中产生怎样的合奏与共鸣？

起初，她就像宁静的夏天一样站在门外，散发着体香、骄阳和汗水的混合味道。我一抬头，就望见她急切的面容，求助的眼神，和额头濡湿的发丝，于是一种怜爱和想要帮助她的冲动，瞬间击中我柔软的心。这一刻，我被自己感动了，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怜香惜玉的英雄，一个形象高大的护花使者，一个助人为乐的好汉，一个荣誉身份的享有者。她的声音婉转悠扬，悠悠飘进我耳朵里，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得使我回到梦境中。我半闭眼睛，恍惚看到兰花在晨光中盛开，香气馥郁，我的美人就是从花蕊中走出，款款来到我身边，最后玻璃门打开，就是这个声音飘了进来。于是顿觉梦中美人正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她美貌的光辉照了过来，照亮我灵魂深处的寂寞和黑暗，照亮我命运的底色——我逝去的放浪不羁的青春，我所有青春的伤痛、以及我对生活执着的梦想。我用力睁大生命内在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过去，就像望着我无数个失眠之夜的魂牵梦萦、以及虚构出的我和她相知相恋的爱情故事一样。或者说，她美貌的光辉，正把这一切从我心头唤醒。

我久久地凝望着她，宛如我苦难深处绝望的目光，凝望着从我灵魂的镜子里，映照出来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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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个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他在尘世上所拥有的迷人财富，就是说，爱情的光辉照亮了孤独中痛苦的心灵。那么对他而言，就仿佛走进了只有激情和欢愉的花园，头顶是糖汁般的阳光，脚下是奶汁般的溪水，而人世间的纷繁诸事，则宛如周围怒放的花朵，一一呼应着他的柔情和快乐。

无疑我正是这个人。仿佛刹那之间，我彻底摆脱了生命幻影的重重困扰。我意想不到的凡间的幸运、生活的美好，如同阳光明晃晃地照耀下来。我恍若遗世而立，突然实现了人生的梦想，此前神往的梦境中爱的邂逅，如今真正到来，我沉浸其中，甚至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我微笑着、凝望着、呆立着，简直是一个身处幸福之中，又因为幸福来的太过突然，而感到受宠若惊、战栗不已的世上最纯粹的情郎。

有一瞬间，我觉得嘴唇哆嗦，脸颊发热，血液直往上涌，脸一直烧到了耳朵根，赶紧拉住门让她进店。她收起伞，又问了一遍：
“能帮我复印几张证件么？”
大眼睛朝我望来，目光炯炯，盯着我的双眼看，视线中充满了急切和请求。
“可……可以。”我结结巴巴，随手关上店门。

尘嚣被关在门外，热浪被关在门外，大街上停住脚步的行人和嫉妒的眼神，也被关在门外。于是在我的心理上，我和她的空间缩小了，物理距离拉近了，室内的空气凝滞了……。

“多少钱？”她问。
“什……什么证件？”
“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
“不……不要……咳……咳。”我脱口而出，但转念想来，觉得这种说法过于唐突，怕她误会，便又假装咳嗽两声，好掩盖住我的窘相和颤抖的嗓音，补充说道：
“两块。”

她睁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感激地望着我，我正好也望向她，四目相对，彼此都沉默下来。她的脸微微泛红，把包从肩头取下，轻轻放在桌上。由于拉链出现问题，她将脸凑近，身子伏在桌边仔细查看。我为了献殷勤，也靠近桌旁，伸手向包。她正聚精会神地拉着拉链，我的身子往前凑，手触碰到她的手，一股电击的颤栗感顺着手臂传遍全身。我的心跳的厉害，脸颊火烧火燎，赶忙退到一边。她转过身子，从里面拿出一叠证件，递给我，说道：
“这是我的毕业证、学位证，唔，还有身份证。”

我就像捧起圣物一样，双手捧起证件，走向复印机。

在我看来，前两个证件，分明是两件圣品，光芒四射，以它们为中心的光芒，不断扩大，仿佛一个圆球，悬挂在半空中，如同明晃晃的太阳。它们夺目的光辉，不仅照花我的眼睛，也照到普天之下所有学校的课桌上，照亮莘莘学子的梦想。显然对于以我这种高考落榜学生为代表的人生失意者来说，它们仿佛是青春时期至高无上的荣誉，是父母的骄傲，是锦绣前程的保证，是媒体报道新闻事件的身份标签。它们的持有者，更是社会的宠儿，是未来的精英，是代表着人类高智商的群体。而且我似乎觉得，好运也总是降临到他们身上。难道说好运不也依赖环境而存在？名校的教育经历、金光灿灿的毕业文凭，以及用人单位望向文凭时，就像望着人品得到保障、能力足以证实、财源能够打通时发着光的眼神一样，不正如同优越的环境、良好的待遇，让好运在他们身上熠熠烁闪？

趁着还没复印，我向手中的证件迅速扫视，一眼望到姓名、出生年月、住址、照片，依依不舍，很想全部牢牢记住，珍藏在心。

无一例外，名字那行都是铅印字体，工整地书写着：“林羽翯”。

林羽翯，这个日后让我迷恋一生的名字，仿佛一个暗示，从一张证件的表面、从一粒种子的内核、从我生命的初始、从我无法触及的远方，向我传来，经过长途跋涉，抵达我的内心，启示我充满爱的心灵，向我显现出让我至死不渝的爱人……我对她是一见钟情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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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印完毕，我将证件原件和复印件叠放在一起，恭恭敬敬地交还给她。我诚惶诚恐、谨慎小心地享受着这个令人着迷的过程，想方设法，尽力延长这个过程的长度，同时在心理意义上，进行着精神上愉悦的追求和演绎。甚至于在递给她的一刹那，我幻想出这样的画面：我单膝跪地，双手捧着的，不是代表荣誉的证书，而是代表爱情的巨大钻戒；我们所在的房间，不是杂乱的喷绘店，而是见证爱情的金碧辉煌的礼堂；林羽翯的衣着，也不是淡绿色的连衣裙，而是洁白的婚纱，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延伸出老远，头顶的白纱巾轻轻飘起，就为衬托她的妩媚。而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被我的爱情滋润着，水汪汪的，没有半点忧愁。她就像天使一样，正笑盈盈地低下头，心满意足地朝我伸出纤纤玉手。

然而现实情况是，在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中，林羽翯正用一张纸巾擦拭脸上汗珠，纸巾的一面已经湿润。她均匀地擦着，由额头到两颊，再到鼻尖。纸巾滑过的地方，皮肤略略松驰，色泽微微变淡，过后又恢复原状。有一瞬间，我沉湎幻想的心，就像雪白的纸巾因为汗水浸润逐渐变成灰白的褶皱一样，异常柔软，一捏就碎。末了，她随手丢掉纸巾，纸巾穿过充满阳光和尘埃的空气，落到废纸篓里。噢，我柔弱的心，仿佛 “啪嗒”一声，接着是轻微而慵懒的震颤。

她接过证件，小心翼翼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包内。她随意抬起的眼睛却不看我，她的目光仿佛掠过屋内多余物品似的，视若无睹地掠过我的身体，落到电脑旁的打印机上。
“能再帮我打印一份文件吗？”她问。
“太好了。”我兴奋地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递给她。
“先喝杯水吧。”

水在饮水机上“咕咚”响着。在镜子里，我和她身体靠近，我觉得我的额头碰到她的发丝，一股淡淡幽香扑鼻而入，让我的心同样“咕咚”响了一声。就像我内心的渴望和我战栗的身体之间，存在一种直觉感应的神秘系统，适时产生了运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