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矮矬穷的爱情》——底层小人物的情感挣扎

我告诉她,很荣幸成为她的同事,新人初到,诸多方面都不熟悉,还请她多多照顾。

“你怎么感谢我嘛?”她仰起脸,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我保证,将怎样重重酬谢她。看到我面红耳赤,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她又扑哧地笑了。

“你脸真红,你看我脸多白,皮肤多粉嫩。”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脸凑向我,“不信你摸,你摸。”
见我一脸窘迫,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便又自我解嘲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为了缓解尴尬气氛,她又指着靠门边的电脑,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就用这台工作啦。”接着自言自语道,“多棒啊,总算有人跟我作伴了。”

我道了谢,拉开椅子坐下,忽然想到盛总昨天怪异举止,仿佛一条猎狗浮现眼前,正提鼻子四处乱嗅,便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盛总什么时候来?电脑辐射会让他鼻子过敏吗?”
“怎么啦?”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眼珠乱转,骄傲和欣喜之情悬挂脸上,“不会吧?”接着又咯咯地笑道,“他一般十点左右来,昨天属于特殊现象,恭候你这个大人物……翰飞君咯。”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4 17:45:52 +0800 CST  
确实,盛总十点钟过来一趟,但一般很少在办公室里呆,来了之后,先泡好一杯浓茶,然后坐在老板桌后,电话按键拨的啪啪响,打电话的声音,粗声粗气,仿佛一声声巨雷在房间里炸响。要么在“好吧,我过会儿就去看您”的雷声轰鸣中,挂断电话,匆匆出去了;要么嘴巴凑近话筒,压低声音,略显温柔地说道:“好吧,我带着我的女秘书陪您吃午饭。”接着他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在房间里呱呱叫着,吩咐小史赶紧收拾东西,一块出去。

他们要么一整天不回,要么快下班时回来,一进门,盛总便嚷嚷着要加班。奇怪的是,每次加班到深夜,他的目光总躲躲闪闪、游移不定,催促我先回去,单独留下小史,说一会儿开车送她回家。渐渐地,我感觉到办公室里的异样气氛,比方说,有一回小史身子斜靠着窗台,鼻子凑近盆栽花朵,双眼微闭,似乎正沉浸在与花儿的亲密接触中。盛总悄悄靠近她,在背后朝她伸出双臂,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旋即又放下手臂。他们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到墙壁上,反倒贴在一起了。尽管表面上,他们都装着若无其事,一个闻着花香,一个望向窗外。但我敢肯定,这两人的内心一定都怦怦乱跳,宛如追逐的猎人和被追逐的猎物,心率直逼120次/分。相形之下,我自己反倒像极了房间里的白炽灯泡,明亮、碍眼,将这么私密的行为看在眼里,委实有种多余人的感觉,便赶紧收拾东西,赶2路末班车回家去了。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4 17:46:13 +0800 CST  
43

有时候,小史打开窗户,眼神迷离,遥望着夜空的一轮明月,口中喃喃地说道:
“我敢肯定,月亮一定很羡慕我们呢,它多么寂寞啊!”

这句话,透露了她真实的心境。因为她习惯于周旋在男人之间,异性恭维的话语、暧昧的目光,就像野草一样,在她心头疯长,天长日久,她内心俨然一个杂草丛生的百草园,再也无法纯净和安宁了。于是悖论接踵而至:得到什么,也就害怕失去什么。所以她特别害怕寂寞,害怕失去男人的爱慕和追逐,以致她时时刻刻,都有着极其不安全的感觉。最后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她一边使出浑身魅力,想留住男人,一边不安全感却又越来越大。

小史和我同岁,比我早几个月出生,受过高等教育。她在大学里谈过一个男朋友。一开始,两人如胶似漆,没完没了的海誓山盟,情意绵绵的约会和疯狂的接吻拥抱,让她心尖儿颤颤悠悠,灵魂简直扶摇而上,直达幸福的九霄云外。于是她就像一条鱼儿一样,在爱情的长河里,自由自在地畅游。她天真地认为,爱情的河水将永不干涸,情郎的温存,如同缓缓流淌的水流,源源不绝。然而激情过后,不知因为什么,他们的感情渐趋冷淡,水流减少,泥沙俱现,鱼儿躺在淤泥里,动弹不得。终于在她意外怀孕后的某一天,断流了。男友对她说,他还有一个女朋友,现也怀了孕,他得为另外女友负责,要求分手。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5 17:34:15 +0800 CST  
她为此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三天后,一个人默默地爬起,在镜中,她看见自己瘦得几乎脱了相,便从抽屉里找来一把剪刀,一剪子下去,一绺头发,仿佛一叠缠绕的情丝,掉在地上。她望着它们在地上绕成一团。头发弯弯曲曲,一丝一缕,都像曾经沉浸在梦中的自己,仿佛一阵风来,便能飘飘摇摇,魂飞魄散了。她扬起脸,下决心告别过去,然后去医院打掉孩子,她恨恨地对自己说:“男人真靠不住。”

事后,她也检讨过自己,为自己以前不谨慎的行为,感到无比羞愧。慢慢地,她怨恨起自己来,她怎么就瞎了眼,没发现那男人的二心?最其码也得在他不加掩饰的冷淡背后,找出原因,而非只求爱火不灭,总天真地以为他在闹脾气,过几天会好,依然沉浸在自己亲手编制的温柔梦中,以致梦醒之后,才如此狼狈和凄凉。但她实在太软弱,无论在情感上,抑或心理上,都无法而且也不愿意为这种结局买单。所以她虽也曾嗔怪自己遇人不淑,但终究将怨恨放大开来,加到所有男人身上,认为普天之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于是在她心目中,男人通通都是下半身动物,女人只有施展手段勾引,才能迷住男人,让男人匍匐在地,为自己所用。她简单地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只存在诱惑,除此之外,别无其它,便给自己立下规矩:从此以后,对待男人,只调情,不走心。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5 17:34:39 +0800 CST  
小史憔悴了,在外人眼里,她显得格外坚强,她愈加用心打扮,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刻意展示自己风骚和野性的一面。她的一双大眼睛,总是跳跃着不加掩饰的生气,里面的欲望,就像蛇吐着信子一样,咝咝作响。她十分活泼,却又十分放荡;她十分随和,却又充满挑逗。人在旁边,自然被她不拘小节的魅力感染,每一个和她初次接触的人,都在她亲和开朗的心理攻势下,内心防线瞬间崩溃,以为遇见知己,可以倾心相交。然而她火辣辣的眼神,她轻佻的举止,她抑扬顿挫的嗲腔嗲调,却有着永不衰竭的诱惑,又让人心旌荡漾,欲罢不能。

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矛盾重重,既享受着两性间长久的蛊惑,又充满怨恨。她痛恨男人,却又离不开男人。她脸上笑靥如花,只是为了强作欢颜,刻意展示自己迷人的魅力,好掩盖过去的伤痛;她暧昧的言词、轻浮的举止、火辣辣的诱惑,只是为了吸引异性注目,留住男人。就像花期已过的花儿,贪恋蜂蝶绕自己飞舞的青春一样,好满足虚荣,打发空虚,排遣寂寞。她厌恶自己虚伪的行为,却又害怕展现真实的自己。她必须在内心不断对自己说:自己是对的,而且使自己相信自己是对的。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5 17:35:01 +0800 CST  
44

设计室的活并不多,所以平时完成工作后,但凡小史呆在单位,她便对着我眉来眼去,涌出滔滔不绝的话来,好像一阵隆隆雷声过后,急风骤雨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一样。可是她越对着我搔首弄姿,喋喋不休,我反倒越是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刻意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于是每当她口若悬河,源源不断,泥沙俱下之时,偶尔也会倾泻出深埋心底的东西。随着这些倾泻物的堆积,我对她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深刻,同时也越来越同情她了。显然,她曾是这个无底线时代的感情受害者,懵懂无知,用心爱过。至于后来种种行为,我们不能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挥舞着大棒,不加理解地苛责。怪只怪她运气不好,遇上渣男,出于心理上的自我保护,她选择无视自己的过错。同时又因为青春不在,韶华已逝,她渴望爱情,希望能有一个坚实臂膀为自己挡风遮雨,但却无力分辨感情真假,害怕再次受伤。她觉得她人生的凄凉,统统都是男人造成的,爱情在她生命深处,仿佛加了太多盐腌过,早已变了味道,以致内心充满对男人的怨恨,从而自暴自弃,甘愿堕落。老实说,我很想帮她解开心结,助她走出困境,但每一次面对她时,她毫无顾忌的亲昵举动,又让我狼狈不堪的逃窜。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6 18:07:18 +0800 CST  
有一天,我下楼取快递回来,正走在走廊里,就见隔壁公司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宛如一幅偶像剧里常见的画面,被徐徐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斜靠在沙发上,脖子上系着粉色领带,额前的刘海随着整体发丝,向后梳去,看上去特别精神和洋气。额头油光锃亮,就像被美女用舌头添过一样,一片硬邦邦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类似唾沫星子一样的东西。笔挺的裤管经过曲起的双膝撑起,纹理越发清晰可见。他的膝盖上面,放着一台粉红色笔记本电脑,两只手正在键盘上熟练敲打着。他的坐姿、他的神态、他敲击键盘的节奏,分明都呈现出久处富贵圈子里的人,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傲慢。他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角上翘,露出不屑而迷人的笑容。仿佛父辈的荫庇和自身源源不绝的桃花运,不经意间,都从他笑容中弥漫开来。空气中似乎渗透着众多女孩子火辣辣的眼神、淋漓的香汗、挥舞的玉臂,以及“哇!哇!”、“老公!老公!”的尖叫声。刹那间,我心头不禁一怔,恍惚觉得这种场景太过高端,似乎只会在传说中高富帅的身上出现,自己蓦然窥见,委实有些冒犯,顿时觉得内心突突直跳,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慌里慌张地跑回办公室,声音颤抖,说话含糊不清。小史把耳朵凑过来,傲人的胸脯挺立着,仔细听了半天,方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意无意之间,胸脯正好贴到我后背上,咯咯笑道:“好好伺候姐,姐给你买笔记本。”

她的笑声如同灯红酒绿深处的歌声,婉转悠扬,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声音、醉生梦死的声音、裙裾飘飘的声音……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向令人目眩神迷的酒吧,酒吧内,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歌女站在舞台中央,正轻移莲步,款款张开歌喉。

然而她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感觉后背仿佛被马蜂蜇了一下,整个脊椎骨麻飕飕地。就像有人用一把手术刀,剔除我身上所有肌肉,取出我的骨头,浸泡在冰镇的水中一样。自从二十四年前我第一声哇哇啼哭起,直到现在,我在人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这样跳,腿这样抖,人这样紧张,说话这样语无伦次。我战战兢兢,反倒感到自己异常失礼,张口结结巴巴地要道歉,怪自己不小心碰着她。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6 18:07:39 +0800 CST  
45

物理定律告诉我们,越是相同性质的事物,越是互相排斥。所以人对自己苦难的经历越是敏感,也就越厌恶自己的底层身份。在我上班后,有几个细节,仿佛白茫茫的盐粒洒在记忆的伤口上,使我一想到它们,就感受到命运苦涩的咸味,和内心火辣辣的痛楚。

七月,我上班后的第三个星期一,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盛总和小史出去后,我独自一人呆在办公室,工作之余,便拉开窗帘,身子斜靠在窗台上,吹着空调的冷风,懒洋洋地望向窗外。阳光照在茶色玻璃上,就像屋里的人戴着墨镜一样,显得既不刺眼,又有些苍白。室外的高楼鳞次栉比,透过玻璃看上去,仿佛一张浅咖啡色的透明贴纸,粘贴在整座城市的轮廓上,让人感受到一种老照片的效果。车辆在马路上疾驰而过,既听不见喇叭声,也听不见呼啸声。滚滚车流仿佛汇成一条长河,河水奔腾不息的“隆隆”节奏,正唤醒眺望者生命深处的焦虑和不安。

有人敲门,我跑过去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位妇女,年纪约摸五十岁左右,上下两片厚嘴唇涂抹成猩红色,仿佛两块耀眼的血豆腐,在光线微弱的走廊里晃动。她新烫了的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宛如一个大线团,卷曲着,顺着额头而下,搭在眉毛上,傲慢地闯入我的视线。相形之下,她脖子上黄澄澄的金项链,四四方方的脸庞,倒显得平淡无奇了,也就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倒是她的衣服,也像她的嘴唇一样,霸气逼人,红光闪闪。她显然是那种不服老的人,这类人有种奇特心理,她们总害怕年华易逝,总希望青春永驻,虽然上了一把年纪,反倒特别爱穿鲜艳夺目的衣服,妄想通过色彩和光线的相互作用,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将逝去的青春重新汲取到她们身上。不幸的是,透过这种“皇帝新装”式的自我欺骗,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岁月留给她们的失意和深深挫败感。她刚爬上几层楼梯,气咻咻的。见我打开门,便操着纯正的本地口音,张嘴喊道:
“小盛,姐来了。”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7 17:07:16 +0800 CST  
昏暗的楼道内,她目光犀利,眼睛冒火,睁大了上下打量我,接着便死死盯住我的眼睛,她对我的第一反应,分明只是叫嚷结束后,提了提鼻子,皱了皱眉头而已。

“大妈,您好,您找——?” 我畏畏缩缩,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一边毕恭毕敬地退到门边,佯装欢颜道,“您请进。”

她宛如一条受了刺激的眼镜蛇,猛地昂起头,眼睛瞪圆,猩红的嘴唇仿佛蛇吐出的信子,在我视线里颤动,发出耀眼红光,最后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什么大妈?什么大妈?叫我钱经理,赵钱孙李的钱。听着,”她把头歪向一边,转动眼珠,用手指着我,吼声震天。她看上去,又是气、又是怒、又是喘,伴着一股浓烈的烟酒气味,一句紧跟一句地骂道:“听着,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农村?爹长妈短的乱叫,这是大城市,这是职场!真是乡巴佬,生下来就是不懂规矩的贱命!你们这种人,根本不配来城市人模狗样地混!”

我本能地往后退着,一直退到电脑桌旁。我嗫嗫嚅嚅,感到嗓子眼发堵,胸口气闷,内心惶恐不安。我不明白的是,一句恭敬的话语,怎么就引发她的雷霆之怒?怎么就激起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以及根深蒂固的出身和地域歧视?慌乱之中,我碰倒桌旁的一把椅子,椅子同样对我吼叫着,“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抗议。

“钱经理,对不起……。”我结结巴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错误道歉。潜意识中,我反倒真的有些自责,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小心,太过随意,假如稍微谨慎一些,恭维几句,便可避免激怒她。如此想来,似乎我真的就是不懂规矩的贱命,生下来就是!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7 17:07:55 +0800 CST  
但面对她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姿态,有一瞬间我的抵触情绪还是油然而生,甚至眼里都喷射出愤怒火焰,想要高傲地抬起头,目光炯炯,仿佛两柄寒光闪闪的利剑,盯牢她,用我生而为人理应享有的尊严,回击她,让她害怕,让她发抖,让她落荒而逃。

最终我理性地控制住情绪,战战兢兢,站直了,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她对视。我望向地面,俨然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心惊胆战,视线模糊,同时一动不动,内心清晰地知道自己还要生存,还不能丢掉目前的工作,还不能回击,不能发怒。显然像我这种人,既没有高颜值,又没有高学历,背后更没有孔方兄撑腰,简直就是三无人员,在人生舞台上注定扮演这样角色:生下来就折断翅膀的鸟儿,跌落在荒芜的沼泽地里,它所拥有的,只是越陷越深,不断挣扎着的苍凉身影,和逐渐将吞噬了它的污泥掩盖起来的苍茫暮色。

有好一阵子,我头脑昏沉,耳朵嗡嗡作响,她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恍恍惚惚中,就见她在我眼前嗷嗷乱叫,张牙舞爪。起初她抱臂在胸,直眉怒目,当前站定。随后她的脑袋来回晃动,眼珠乱转,挥舞手臂,不停走动,口中吐沫星子飞溅。又是咳、又是喘、又是咆哮不止、又是歇斯底里。她仿佛是重影的,有四只手,两张嘴。似乎她死去的青春,正凶相毕露地从她金黄色的卷发上,从她猩红的嘴唇里,从她耀眼夺目的衣服缝隙中,从她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里,不断地钻出来,以双倍的力量,疯狂地扑向我……。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7 17:08:18 +0800 CST  
最后我终于明白,她来找盛总,而且提前约好。我礼貌地告诉她盛总不在。她眼睛瞪圆,神情有些诧异,脸也拉长了。在她接连发出疑问的“嗷——嗷”声中,我直起腰靠在桌上,头上冒着虚汗,牙齿得得打战,眼睛模模糊糊。就见她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先是母狗一样“汪汪”叫了两声,热情而欢快。仿佛她身体内荷尔蒙没有得到满足的气息,经过更年期骄横跋扈的焰火炙烤,又从她满脸褶子里被肆无忌惮地挤了出来似的。接着她扬起眉毛,挤挤眼睛,装腔作势道:“喂,小盛呀,你怎么不在啊?怎么骗起姐姐来了?什么?哎哟……你那边好吵!什么?什么小史年轻漂亮啊……噢,听错了,你带小史买衣裳?噢……那好吧,一会儿见,嗯……拜拜。”

她收起手机,打电话时眼睛里洋溢着的热情,顿时黯淡了,就像她灵魂深处趾高气扬的焰火一样,刚才还明亮耀眼,现在经走廊里的凉风一吹,不停摇曳着,逐渐晦暗下去,慢慢熄灭了。

她走后,我关上门,重新走到窗旁,凭窗远眺。窗外炙热的阳光能让地表温度,瞬间高达四五十度,却对涂抹了保护色的玻璃,无能为力。

后来小史站在我面前,她用纤纤玉手按住我肩头,伸出葱管一样的食指,点着我额头,咯咯笑道:“你把她叫老了,你叫她姐,她准高兴。叫姐,知道么?”
噢,叫姐!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7 17:08:46 +0800 CST  
46

有一回,我做稿子,客户亲自到工作室盯着改,几番折腾下来,总算定稿。客户留长发,蓄山羊胡,看上去是个有些女气的男人。有一阵子,他一直盯着我握鼠标的手,言语交谈中,似乎否定了我的能力,透露出此番定稿,他无疑给了盛总莫大面子。然而盛总对此表示不屑。

几天后,盛总阴沉着脸,把我叫到他桌旁,一把抓起我的手,眼睛瞪圆,目露凶光,劈头盖脸就骂:
“哎哟,我操!你看看,手他妈都皴成这样了!啧——啧——指甲旁的裂口,简直就跟小孩嘴似的,里面黑糊糊的,都他妈是什么呀?我……我操!”

他猛地站起身,揪住我的汗衫领子往前一拽,使劲摇了两摇,吼叫起来。
“我说——你他妈的,你的手就不能护理一下?就不能洗干净点?就不能少给老子丢点人,现些眼?难怪客户一看你手,就信不过你,暗地责怪老子,怎么找一民工来敷衍他。滚开——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开。”
他气哄哄地推开我。

我默默无言,低头离开,脸上的表情,就像冰封的河面一样惨白、僵硬。因为我心里明白,似乎我这双手一伸出来,就证明我底层的身份!就代表我卑微的出身!就意味着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遭过多少难!就注定我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钉在耻辱柱上!从而永无重新作人,翻身出头之日了!怎么能同别人红润修长、养尊处优、胖乎乎的富贵手相比啊?!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8 17:57:24 +0800 CST  
47

由于初来乍到,为给大家留下好印象,我显得格外勤快,便向小史要了钥匙,每天早早到单位,先用一块湿布,挨桌擦洗电脑和桌面;接着又给盛总和小史,每人沏上一杯热茶;最后打开电脑,正襟危坐,等候上班。小史来后,扫视一下干净整洁的桌面,眼里露出惊喜神色,说起我懂事、有礼貌。茶水的热气,仿佛一团一团云雾,飘飘摇摇,在她脸上缭绕,又像惺忪的睡意,慢慢消散。她随手将包放在桌上,伸起懒腰,一阵懒洋洋的哈欠过后,她又坐在椅子上不言不动。为让自己打起精神,她于是端起茶杯,用嘴含着杯沿,轻轻呷上一小口茶。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脉脉含情的眼睛,正对着茶杯,突然吐掉口中的茶叶,扬起脸,火辣辣地盯着我,似乎向我保证,她很喜欢自己女性的身份,喃喃道:
“做女人真好啊,我下辈子还做女……女人。”

她扑哧地笑了,分明正为自己的话感到洋洋得意。就见她慢条斯理地用嘴对着杯子吹气,看着水里的茶叶慢慢沉落。突然又想到什么事情,她双手捧着杯子,陷入沉思。
这个时候,我感觉她真正活回了她自己。

然而不到一分钟,她又开始疯癫了。在我眼角余光中,她弯下腰,撅起圆滚滚的屁股,裙摆就像受惊的鸟儿张开翅膀一样,扑棱棱地打开了。因为身体丰满,裙子又短,以致上身绷的紧,后背上隐现的乳罩带子,就像紧箍圈一样,牢牢箍住胸前汹涌澎湃的欲望。她曲着膝盖,将穿着高跟凉鞋的脚抬的很高,一溜儿小跑到我身边,伸手按住我肩头,把嘴凑到我耳边“噗噗”地吹着。我感觉她吹出来的风,凉飕飕的,如同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塞进我耳朵里,感觉奇痒难耐。她娇声道:
“我告诉你呀,今天我不出去了,盛总带你去一个地方。”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9 16:01:57 +0800 CST  
“什么地方?”
“你猜。”
“工地?”
一道惊恐的光芒,在我眼睛里闪烁着,以致我特别用力地说出这两个字(“我操,活像一个民工,刚从工地上出来。” 盛总嘶哑的声音,震的我脑海“嗡嗡”乱响,我不由得回忆起他跟“马尾辫”通话的情景,同时想象着他傲慢的姿态、粗鲁无礼的样子和鄙夷的目光)。

“工地?”她扑哧地笑了,“我都好久没去了。”
“工人们应该想死我了。”她接着喃喃自语道。
“你经常去工地?”
“是啊。”
“是啊,工人们的皮肤都变成黑色,因为内心装满想你的漫漫长夜;一顿两个馒头,就着白菜汤艰难下咽,因为相思成疾,吃不下去啊。”我文艺青年的本性,此刻尽显无疑。

她将双手握成拳,用力捶打我的后背,眼里光芒闪闪,兴奋地叫道:“真的吗?真的吗?”接着又黯然失落,“反正,今天也不带我去工地。”
“我向盛总建议,换你去吧。”
“别!别!不是去工地。你去的地方,我才不稀罕呢。”
她提高嗓音,带着嘲讽口吻说道。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29 16:02:46 +0800 CST  
48

七月的阳光,洒满了香樟树,树叶完全笼罩在太阳的光芒中,如同剥了皮的芒果的颜色,随意涂抹在树冠的轮廓上。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落在水泥路面上,映照出斑驳光圈。碰到报刊亭的顶部,彩钢变成耀眼的红颜色,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绿荫掩映下,又成为灰暗的红褐色。穿红裙子的卖报女孩,端坐在亭子里,轻轻摇着一叠报纸,额头的刘海被汗水浸湿。她的目光掠过川流不息的车流,茫然地望向远方,仿佛一尊雕塑,正在她身体内守望着整座城市似的。

一辆红色小车如同一团火焰,疾驰而来,在胡同口处逐渐减速,向前驶出十几米远,靠马路边缓缓停下。小车的后视镜在正午阳光中闪闪发亮,它们把自身吸入的光线,组合成形象,又重新反射出来,映照出如下画面。

一个矮胖子迈开两条大象腿,左手夹包,右手甩开膀子,如同一个晃动的“大”字缺去左边半拉,正气喘吁吁地从胡同内赶了上来。就见他撅着肥胖的屁股,用力拉开车门,臃肿的身子向前倾斜,十分费力地钻进车内。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个子青年左手护着汗衫下摆,右手掸掸车内座套,紧随其后,也抬腿进车。车门砰地关上,耀眼的阳光被挡在车外,两人汗津津的面庞在车厢内黯淡下来。

“姐夫早啊。”司机点头哈腰地说道。

“去门店,某某大街132号。”盛总在车厢内挺挺腰,尽量将身体坐直些,为的是收起他如同一面大鼓似的啤酒肚,避免同前排座椅靠背发生亲密接触,瓮声瓮气地说道。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0 18:31:25 +0800 CST  
司机没有再说话,车辆发动,仿佛离开枪膛的子弹,飞速向前驶去。周围的高楼大厦就像沿街堆放的大盒子,在遥远尽头被人一推,不停地向后倒下一样,一种万物自我毁灭的幻影,便在我眼中一闪即逝。顿时感到车辆行驶的速度越快,我们无法主宰的东西就越多。它们纷纷从远方,从天与地的交接处,从无数未知的领域凶神恶煞般地扑来。而我们却没有丝毫危机意识,只感到高速行驶的愉悦,以及抱着玩赏心态看着迎面而来的“风景”。

车内空间狭小,盛总先是伸胳膊甩腿,不时调换着坐姿。躁动过后,又摊开双臂,斜着身子半躺在车后座上,不言不动。为了不碰着他,我于是抬起半拉屁股,用肩膀顶住车门,好侧身而坐。由于刚上车,我感到浑身汗涔涔的,异常闷热,便下意识地摇下车窗,为的是通过车辆疾速行驶带来的凉风,吹干身上汗水。

“我操,车内正开着空调,你他妈开窗干嘛?”盛总诧异地问道。
“可不是吗。”司机手握方向盘,一双小眼睛向我瞟了瞟,不紧不慢地接口道,“他就是小云?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乡巴佬,没坐过城里小车吧?”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0 18:32:21 +0800 CST  
接着他将脸转向盛总,似乎想交换意见。他转过来的半边脸上,分明长着几个大痤疮,有的已经化脓了。
“这孩子心中,压根儿就没有空调意识啊。”他说。
“是啊。”盛总点头,“他妈的就跟没开化的土包子似的。”
“是啊,是啊。”司机连忙点头。

他们冷嘲热讽的话语,一句接一句,说话时眼睛瞪大,瞳孔发亮,寒森森仿佛射出的道道利箭,纷纷向我而来。我感到皮肤燥热,脸颊发烫,汗水顺着脖颈不住往下淌,整个人就像浑身插满箭的箭靶子一样,以致我坐立不安,心口绞痛,面颊的肌肉不停抽搐着。我赶紧摇上车窗,窗户“吱扭吱扭”地朝我吼叫,似乎也在嘲弄我:“土包子!土包子!”

“现在农村都没人种田了,壮劳力全进了城,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
“可不是,城里好挣钱。”
“可是姐夫,你说农村人全进了城,他们自身的素质跟不上啊。”司机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伸出另一只手掰着指头数数。由于长年累月开车,他手上长满老茧,指甲也没时间修理,锋利如刀。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0 18:33:13 +0800 CST  
“姐夫?难道这是盛总小舅子?怪不得如此嚣张!还一只手开车,你压根儿就没有安全行车意识。”我内心回骂一句。真想抓住他的手,用他坚硬的长爪子挖他脸上的痤疮,然后把脓涂抹到他嘴里。“让你说!让你说!”我内心恨恨地想。

“他们不洗澡、不理发;他们衣着破烂,吃饭就像打呼噜;他们长得贼眉鼠眼,随地吐痰,说脏话;他们的孩子没教养,见到长辈不知道问好,还——他妈的,这是谁家的狗啊……?”急躁的指控者停了下来,不得不张大嘴巴,让未完的控诉哽在喉咙,他刚刚掰到第四个指头。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0 18:38:41 +0800 CST  
一个急刹车,一条小狗惨叫着,一瘸一拐地从车前跑出,跑过马路。
同时惨叫的还有盛总,因为惯性,他身子往前冲,大肚子正好撞在车前座上。我双手紧紧抓住车门,惊魂未定。

“哎哟——我操NM小孙,你他妈给老子慢点开啊。”盛总捂着肚子呻吟,破口大骂。
“还随地大小便!” 司机整个手终于握在一起,脱口而出。
“都是未开化的土包子!都他妈给我带来晦气,影响我开车的心情!”他挥舞着拳头,继续叫嚣。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0 18:41: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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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如芒在背,宛如深陷进一场噩梦里。有一瞬间,我的自我脱离了我,滑进梦魇的深处、黑暗的渊薮。黑黝黝的鬼魅围拢过来,那里遍地都是原罪的骨髓,以及傲慢和偏见的黏稠淤血。恍恍惚惚中,我通过眼角余光,看见盛总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肥胖的脑袋,如同一只油光发亮的苍蝇。他随口附合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也不想听清。他的声音就像苍蝇发出“嗡嗡”声一样,不管响声多难听、多刺耳,也都可以省略。而我尊严的大厦,却在“嗡嗡”的声响中,轰然坍塌。我的双手在废墟中摸索着,想要触摸到些许残垣断壁,一些细小的粉状物,窸窸窣窣地从我十指缝隙里滑落,那显然是尊严的骨灰,正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最后,我的双手不停地扭绞着,我偷偷用指甲掐了掐手背,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使我差点叫出声。整个行驶过程中,我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言。但自始至终,我都隐隐感觉到车厢内升腾着一股怪异光焰,映照出鄙夷而冷漠的笑容,傲慢而粗鲁的面孔,自命不凡而高高在上的表情。

有一瞬间,我产生一种强烈冲动,想要疾言厉色地反驳他们,一些话涌到嘴边,几乎脱口而出:“难道你们以为,我们农民工出身低微,一贫如洗,住不起高楼洋房,穿不起华衣美服,就一定卑贱?就一定没有尊严?我们的心灵,就必须跟我们的身体一样,四处流浪,餐风宿露,无家可归?——不幸的是,你们错了,大错而特错。我们地位虽然卑微,但我们并不卑贱。我们尊严的高地,用诚信和善良的磐石垒起,坚硬无比;我们心灵的家园里,百花盛开,温暖如春,土壤绝不贫瘠;我们背井离乡,来到城市,为的是凭借自己勤劳双手、诚实劳动,实现我们的梦想;我们从不投机取巧,尔虞我诈,我们为自己的收获,付出了百分之一百的汗水和努力,我们为此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我们虽然贫穷,但我们古道热肠,内心背负着社会公序良俗的十字架。最终,当所有人的灵魂脱去浮华外衣,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我们可以大声地宣告,我们来去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们没有留下任何抹不去的污渍。”
楼主 吴乾文  发布于 2017-03-31 17:38:33 +0800 CST  

楼主:吴乾文

字数:95260

发表时间:2017-02-08 19:1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0 21:36:5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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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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